陆恒闻声看去, 马车已经带着余晚媱往西角门方向驰远,过戌时,京中的宵禁才开始, 四方城门紧闭,寻常时候, 会有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在大街小巷巡视,但离戌时还有些时候, 那辆马车这么快的速度, 显然是想将余晚媱带出城。
只在他愣神这眨眼功夫, 黑衣人的刀劈了过来, 他险险避过,猛不丁后肩巨疼,利剑刺进肉里,噗呲一声, 他反手提剑梭向身后,那人机敏的跃出包围圈, 所有的路道都被堵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跑远。
肩头的伤口在流血,陆恒看向那领头的刺客,他身量和他差不多高,只是身形清瘦,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很是轻佻凶狠,这刺客他见过。
是上巳节那日行刺陆璎的杀手, 那日陆璎暗示他是余晚媱派来的,如今看来, 他是冲着他这个大理寺卿来的。
杀他无非是因为江南私盐案。
那刺客提剑杀向他, 招招致命。
陆恒受了伤, 只能回挡,他的仆役被其他刺客纠缠,已有好几个重伤,这么下去,今晚他真要下地府,他若死了,余晚媱更活不成,胡太医说,她腹中的孩子最迟再有半月就降生了,他不想死,他欠她的补偿还没还,他还想听孩子叫他一声父亲。
但刺客太多了,陆恒看得出,这回他们是下了狠手,不杀他不罢休,他一面跟面前的刺客对战,还要防着后头行刺,逐渐穷途末路,他在刺客眼里看到了嗜血的兴奋,以及妒恨。
他尚未看明白,那刺客已提剑往他心口上狠刺,陆恒疾步后退,快要支撑不住时,半空中响起咻的一声,一支□□飞扎进刺客的胳膊上,刺客当即翻身在地上滚了一周,捂着肩膀避进深巷中。
紧接着许多捕役冲来,跟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不一会便擒拿下好几个生口,有几个要咬舌自尽的,都被卸了下巴。
陆恒急促喘了口气,扬起头见西城兵马司都指挥晁元从马上下来,毕恭毕敬的朝他拱手做拜,“陆大人受惊,下官来迟了。”
“有劳晁指挥,那刺客还在城中,记得严加搜捕。”
他疾走到那匹马前,纵身上马,“借马一用。”
火把的光打在他背上,那处伤口血流如注。
这晁元也是个人精,不敢多问,只叫了几个有眼力见的壮实捕役先跟随上去,剩余捕役分做两队,一队搜捕潜逃的刺客,一队将那些刺客押回西城兵马司,并派知事通知各城兵马司,进行全城围剿。
再说马车行了一段路,离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晚间城门口的守卫排查往来进出异常严格,需要出示路引以证自己的身份,秀烟自带着路引,可是余晚媱出来匆忙,路引被两个大丫鬟收着,她本以为会被陆恒安顿在哪个小宅院里,只等她产下孩子,就会被发卖,根本没想到其他。
秀烟回头看远处陆恒骑着马带兵追过来,哪还有心思琢磨怎么糊弄守卫,匆忙将马车左转,往偏僻的巷子里行去,那巷子没人住,一路到底后,竟直通潞河河口,那河岸还停泊着一条船。
秀烟眼睛一亮,跟车里的余晚媱道,“夫人,咱们从这儿下来吧。”
余晚媱颠簸了一路,腹部若有似无的作疼,但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她下了小榻,出了马车。
秀烟搀扶着她下来,她也见到了那条船,虽有心喜,却担忧道,“这只是条渔船,我们跑不远。”
秀烟道,“奴婢同韩大家的通了信,韩大家的说他在城外等着我们,他租了画舫,等我们汇合就走。”
潞河围了半个燕京城,只要用这条渔船出城,之后便能乘画舫回江都。
余晚媱瞧着她真挚的神色,心中纵有万般疑虑也都悉数压下,她说得对,只能回江都,做什么都可以。
她猝然高兴起来,搭着秀烟的手,一起踩在古朴的石板上,心里的慌张在这一刻放下,她竟然有闲心问秀烟,“你怎么回来的?”
秀烟回她,“奴婢不放心夫人,趁那几个小厮不注意,从船上偷跑下来。”
余晚媱走路慢,她细心的往后退了点,眼睛一直看着脚下,怕她绊到,“奴婢打听了很久,才得知韩大家的住在城外的白鹤楼,奴婢便去找了他,他叫奴婢今晚守在后街,这才有机会把您救出来。”
余晚媱有片刻乍然,垂眸见她扶着自己的那只手破了好几个口子,可见吃了不少苦,余晚媱轻声道,“辛苦你了。”
秀烟满不在乎,“瞧您见外了,奴婢怎么说也是陪您一起长大的,要没您,奴婢还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地方,老爷、少爷也对奴婢不薄,奴婢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她极为神气,看的余晚媱都想笑,“惯会贫嘴,我叫你少说话没几次听的,哪次都被人逮着。”
她这一说,两人霎时没了话,不自觉就想到那几日的事上。
“反正咱们马上就能离开燕京,等回到江都,咱们就不用再怕什么了,奴婢很久没有吃到您亲手做的水晶肴肉,”秀烟说的可怜兮兮,想当初在江都,余晚媱时常做点心果子,可到这燕京嫁给陆恒后,做个小点心都被人指着鼻子数落,一点也不快活。
余晚媱很低的说了个好,抿嘴浅笑,心里竟不知所谓,她远眺着河面,这条河相比江都的河流来说,算不得大河,河对面灯光点点,住着许多户人家,陆家应在其中,从此往后,她不再跟陆家有瓜葛,她也不再受陆恒囚困。
她自由了。
她们走到船前,那条渔船一半在岸上,一半漂在水上,也不知道船家怎么停的船。
秀烟探头张望,“噫,这是空船。”
她爬到船上,回头将余晚媱拉上来,手抬着竹竿撑在岸上,猛一使力,那船便缓慢驶进水中。
“还好奴婢以前跟着老爷一起出过海,划船不在话下,您快坐下来,谨防站不稳。”
余晚媱嗯一声,正要寻个能坐的地方。
陆恒追来了。
秀烟一见他脸侧有血,身后还跟着数十个魁梧大汉,当即加快划船。
船离开了岸,陆恒喘着气望向船,视线里只有那剪孤寂的快溶进黑夜中的背影,怀孕以后,她越发的缄默,她的体态也没有以前那般窈窕婀娜,她这个人比以往还无趣,可却让他愈加记挂,他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会惦念她的一颦一笑,也会在意她有没有被照顾好。
这很不正常,但他甘之如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刻意忽视这些,只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想和她厮守一生。
从始至终都是他离不开她。
什么脸面、什么身份在这时都没了束缚力。
他往水边踏近,高声道,“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余晚媱低垂着头,意识回到他们拜堂成亲的那晚,那天她是欢喜的,即使没有高朋满座,即使她爹和哥哥没有喝她的喜酒,她依然是欢喜的。
可欢喜也只在那一晚,后来她便死心了。
她抬起手,慢慢将脸上的泪水抹干净,还是决定同他说清楚。
陆恒看着她转过身,她很平静的和他对望,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空寂飘渺,稍微不留神便会听不清。
但他还是听清了,他听到她说。
“你的夫人我不当了,我要回江南,你我两不相欠。”
她要回江南,可是她的父兄还生死不明,余家受创,她回江南怎么活?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这么任性妄为,他应该冷漠的嘲讽她,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她总是不安分,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她决绝的背过身,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那条船在渐渐飘远,她也将会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这一生没有强求过什么,他遵循着母亲的遗言,不要变成父亲那样的虚伪好色之徒,所以他对女人敬而远之,从娶她开始,便让自己冷漠以待,他自持甚高,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直到他们的关系逐渐不堪,他愤怒轻贱过,到最后甘愿沉沦,却忽视了一个问题。
她是被迫的。
可是他舍不得放她走。
“你回来!我不会再关着你!”
可是那抹身影不再回头,她要带着孩子从此离开他的世界,她要彻底将他抛弃。
陆恒双目赤红,无力感席卷而来,他不知道怎么挽留她,他陡然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吗?你回来我带你去找你的母亲!”
余晚媱听到这句话有刹那滞住,她是余忠旺捡回去的,如果她的母亲真想要她,当初就不会将她丢弃,她不想回去找她,她也不想再落到他的手里。
秀烟这时尖叫了一声,“夫人!这船漏水!”
余晚媱定睛往船舱中瞧,那水飞快涌进来,余晚媱只来得及在脑子里感慨,这样一条渔船放在水边,都无人看管,她们就应该想到,这船是坏的,果然栽了跟头。
很快整条船被水淹没,她们沉入水中。
陆恒在岸边见那条船突然停住,过不久,那船带着人一起沉下去,想也没想,当即一跃身跳进河水里,他并不会游泳,奋力往船的方向挣扎,河水汹涌过来,要漫过他的头顶,将他也吞噬尽。
岸上的数十名捕役全数跳到河里,其中一个游的快,将陆恒从水里捞出来扶他上岸,陆恒趴在地上,通红着眼眶揪住那捕役的衣领,“谁给你的胆子敢阻止我?”
那捕役跪在地上直发抖,“您、您不会水……小的们可以去捞人。”
陆恒手发颤,他不会水,他救不了她,他骤时凶狠道,“她若有一丝差池,我拿你们是问!”
这是他在人前表露出的最狰狞可怖面相,全然失了那副端方沉稳的姿态。
捕役惊恐的给他磕头,随即跳进水中参加搜找。
陆恒定定的看着水面,看那条渔船被扛出水,船舱中空无一人,那些捕役在河水中一遍一遍寻找,他们的身体在水中沉浮,他的心也在沉浮,他开始后悔了。
如果没有赶走她的丫头,如果留住她的父兄,如果对她再好点……
“大人,小的在水里找到这个,”捕役游到岸边,递上一块布包裹。
陆恒就像慢半拍一般,一点点的伸手指过去,在触到布面时,他有瞬间想缩回去,但他还是接过了包裹,他的手指挑开包裹,入眼是一双小鞋,鞋头绣着福字,两只鞋还不及他的巴掌大,可他的手却像是难以负重般没拿稳,那包裹便掉落到地上,湿透的小鞋小衣裳皱巴巴的躺在那儿,那百子衣上的小兔子还是栩栩如生的翘着尾巴。
他猛然将这些小儿的东西抱进怀中,哑声一遍一遍的说,“快找,快找!”
他抬腿再次冲到水里,捕役都拦不住他,他进河里后连呛了数口水,寒冷袭入心口,水从四面八方扑来,他忽的闭上了眼,放任自己往下沉。
这样的冷,她怎么受得了?
他被两个捕役从水里抬上岸,反手扣着其中一人的脖子,“找到人了吗?”
捕役连连摇头,“还没找到……”
陆恒一把推开他,“再找!”
捕役不敢违逆他,扑通跳下水。
河水凌凌,明明才过夏,却有锥心刺骨的冷,他很无助,比当年失去母亲时还无助,没有人能帮他,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漩涡中深陷。
他望着水中的捕役,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念头,当初她在英国公府落水,被秀烟救了,那她现在落水,秀烟在她身边,会不会也能救她上岸?
晁元此时带了不少差役过来,“陆大人,可有要帮忙的?”
他在来时已经得知,陆恒的夫人被刺客抓走了。
陆恒青白着面,“带人沿着这条河自上往下找,一根草一棵树都不能放过。”
晁元带人顺两岸翻找。
陆恒目视着水中岸上,慌乱得到了片刻宁静。
——
余晚媱和秀烟沉入水中后,她们自小便玩在水里,可以说是傍水而生,半大时候就能像鸭子般游水,江都的河比这潞河深的多,她们都无所畏惧,更不用说潞河了。
只是余晚媱身子太过重,在水中很难浮上劲,全靠着秀烟支撑,两人才从破船绕开,游到水草深处,借着水草遮挡,她们悄悄上岸,这里离陆恒站着的桥岸有一些距离,天黑下来后,再有茂密的杂草做掩护,他不会发现这里。
“咱们没法出城了,”秀烟小声道。
余晚媱捂着肚子倒进草丛里,巨疼近乎要将她撕成两半,她急促呼气,抓住秀烟道,“我、我的肚子……”
秀烟手忙脚乱的托住她肩膀,“您怎么了?”
“我要生了,你快、快……”余晚媱推搡了她一把。
秀烟急忙放下她,扯了许多草盖住她,憋着哭腔道,“我去找人,您等着我。”
她爬起身猫着腰从草丛里奔到一条甬道,跑了有一会儿,迎面见一个人抱着木盆过来,想是要洗衣服,她冲到那人跟前,剃掉耳朵上的银铛塞到那人手里,哭着道,“我家夫人要生了,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宿,等我家夫人平安生下孩子,我们一定会报答你。”
“秀烟?”那声音不确定的问道。
秀烟登时心口一紧,这人是霜秋,怪这里光线太暗,她没看清人,她扭身要跑,霜秋一把拉住她,放下木盆,催着道,“快走,夫人拖延不得。”
秀烟也知不能拖延,只能按捺住对她的警惕,当下最重要的是余晚媱,纵然她们与霜秋以前不对付,现在霜秋主动相助,她也不推辞,忙带着她到草丛里,拨开草,余晚媱已经疼的死去活来,奄奄一息的喊着饿。
秀烟擦掉眼泪,忙和霜秋一起将人托抱起来,霜秋想抄近道,走不远处的巷子,秀烟慌声道,“我们是偷跑出来的,世子爷还在那边找夫人。”
霜秋立刻会意,还是走的甬道,帮着她把余晚媱搬回自己家中。
霜秋拿来自己的衣裳给秀烟,让她帮余晚媱换下湿掉的衣裳,自己转到厨房,找出鸡蛋来就着热水煮熟了几个,连忙剥好喂给余晚媱,余晚媱换了暖和的衣服,又吃了鸡蛋,腹疼稍微缓和,勉强能开口说话,“热水烧好了吗?”
霜秋道,“正在烧,您别担心。”
余晚媱抬起眸望到她,叹息一声,“是你啊,没想到还要麻烦你。”
她骤然吸了口气,两手抓到枕头上,肚子疼的让她差点叫出来,她仍仔细告诉两人,“要找大夫来……”
她本想说还要找稳婆,可是她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都走掉。
秀烟看她疼成这样,眼泪不停流,忙说着她去,被霜秋拦住,“世子爷在找你们,你不能往外跑,你就在屋里照顾夫人,我出去找大夫,热水我烧在灶房,你去端过来。”
她话停便往出去。
秀烟也不敢再哭,忙不迭到灶房搬来热水,喂余晚媱喝一些水,便惶惶不安的等着霜秋回来。
屋子里回荡着余晚媱压不住疼的叫声。
——
晁元在两岸搜了个遍,不见余晚媱踪迹。
他掉头跟陆恒禀报,“大人,这附近并没有人影。”
陆恒立在原地犹如石雕,半晌低哑着声道,“你们一定没搜仔细,我来看看。”
他疯了似的在草丛中不断穿梭,那些杂草被他踩倒,他一点点的扒开看,像游魂一般巡视着这空旷的土地,没有他想找的人,连她身上的东西都没有,可是他不想放弃,他漫无目的的找寻着,胸腔里的心跳变得不规律,他感觉到了疼痛,不知是身上传来的,还是他心上的,他分辨不了。
他找了很久,在快要崩溃时,他摸到一把沾水的草,他揪着它们就宛若揪住了救命药,他不断的给自己暗示,这草不可能有水,一定是她们爬上来了,她们一定躲到安全的地方,他要把她找出来。
杂草坚韧,有些还有锯齿,他的手心手背都有割伤,但他没有一点痛觉,他招来晁元,“你带一些人去那边挨家挨户找,剩下的跟我走。”
晁元欲言又止,想劝他不然等等,河里还有捕役在找,但瞧他已陷入魔怔,要劝只会让他暴怒,说不准还会挨一顿训,得不偿失,便领着人去河对岸敲人家的门。
陆恒便带着剩下的人沿巷子回去,就近去寻人家,这里是城西,离城中繁华地带很远,本身住户就很少,他们走了好一段路,才碰上几户,敲开了门进屋搜,没找到人不说,还遭这些百姓背地数落。
陆恒的眼睛看不到他们生气,耳朵也听不到这些人的嘀咕,他的心里有个声音,一定要找到她,她不会有事,她只是躲起来了,只要找到她,他跟她道歉,她就会原谅他。
他每一家都不放过,一直到一户人家门前,霜秋挎着竹篮从里面出来,瞅见他露出惊讶来,“世子爷是、是找奴婢?”
陆恒勉强认出她,她以前是陈氏院里的丫头,后来被陈氏拨给了余晚媱,当初也是她说,那件裘衣是余晚媱随手做给她的。
余晚媱可能躲在任何人屋内,但绝不会躲在她这里。
陆恒转身便要走。
霜秋看他失魂落魄,忽而叫他,“世子爷。”
陆恒像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霜秋道,“奴婢已不是您府上的丫鬟了,有些事还是要告诉您。”
陆恒停住。
“当初奴婢服侍夫人,是老夫人授意要奴婢看住她,老夫人怕夫人得您宠爱,”霜秋谨声道。
陆恒僵立着。
霜秋继续道,“后来您对夫人太上心,老夫人命奴婢去杀了夫人,那会儿正好是英国公夫人的寿辰,老夫人说要夫人死在英国公府上,这样才不会有人发现是她动的手,奴婢胆儿小,没敢做,后来老夫人便想将奴婢卖出去,奴婢侥幸才逃过一劫。”
对面的男人默然许久,低声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霜秋回道,“因为老夫人做主让夫人进门,一是怕您娶了其他名门贵女,这样二姑娘就没机会进陆家的门了,二是给二姑娘治病,夫人没有家世,又是商户女,太好拿捏,等二姑娘被英国公府认回去,到时候老夫人就会想法子把夫人赶出去,可是您偏偏对夫人在意上了,老夫人这才不想让她活。”
她说完,见他一直没出声,只有那素来直挺的背微不可见的弯下来,她在陆家做下人的这些年,从来只见他矜贵冷情,那时丫头们都说,如他这般清贵高华的世子爷满燕京都不定能找出几个,这样的好夫郎,无怪会被那么多人惦记。
她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余晚媱进门时,陆家从上到下包括她都很看不起,一个江南来的乡下商女,何德何能飞上枝头成凤凰,所以府里的下人敢肆无忌惮的取笑她。
那会儿陆恒对余晚媱的态度实在轻慢,她以为陆恒也和她们一样,瞧不起自己这个出身低贱的夫人。
现时再看,个中滋味已尽不相同。
霜秋等着他走,他迈开腿,走的异常艰难,快从她这边的小院子绕到另一家时,一声尖利的叫声从小破院子穿破出来。
陆恒身体一震,回头问她,“什么声音?”
霜秋尴尬道,“奴婢娘前些年腿折了,一直没好全,雨天阴天时常常疼,一疼起来就忍不住叫两声。”
那声叫太刺耳,陆恒定不下心,想进院子看看,是不是真如她所说,里面是她娘。
霜秋看他要过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绞尽脑汁想主意让他走。
晁元进了巷子,三两步跑来,到陆恒身旁,脑门上全是汗,“陆大人,捕役们在潞河下游捞到了一具女尸。”
陆恒身体一晃,脸色已如纸白,近乎是跑出了巷子。
霜秋拍着胸口吐气,心知屋里人不能再等了,也飞快往医馆跑去。
——
入秋后,燕京的天时常变化无端,前一刻还是晴天,下一瞬可能会大雨倾盆。
夜一过了大半,陆恒由晁元引路到下游,下游的水势湍急,水浪时不时拍打上来,尸体四周站了不少捕役,仵作在当中验尸。
陆恒身体发麻,不自觉近前,捕役们让开了一条路,不过是几步远,他却走的异常慢,身后的差役提着灯笼给他照明,那光影影绰绰,打在尸体的脸上,在水里泡太长时间,那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地上全是她身上淌下来的血,他有一瞬想闭住眼,可只能逼迫自己去看,想从中找出她与余晚媱哪里不像。
仵作验完尸体,起身回话,“大人,死者是名孕妇,二十岁左右,死了近三个时辰,身上无明显伤痕,是落水窒息而亡。”
都跟她对上。
陆恒凝视着尸身,怎会是她呢?她的眉毛很细,有一双含烟藏水的眸子,她跟他说话时会微微低头,只让他看清那张嫣红的唇色,可现在这个人已不成人形,他试探着想伸手。
晁元拉住他,斟酌许久说道,“大人,节哀。”
节哀。
节谁的哀。
河里的水花打上岸,溅到他脸侧,眉角,水滴顺着太阳穴自他的眼尾滚落,不注意看时,还当那是他的眼泪。
他推开晁元,拉过白布盖住尸体。
“回家,”他呢喃道。
——
天边亮起闪电,没会功夫雨像倒下来了,陆家这里早有人通风报信,陈氏和陆璎等在前厅,纵有多少高兴也装出了一副悲伤难过的表情。
片刻后,陆家的大门打开,她们就见陆恒踏进门,只依稀瞧他面色煞白,神情僵麻,身后有几个人抬着棺木。
陈氏捏着帕子往眼角擦擦,“瑾瑜,晚媱走了你别太伤心,她向来良善,若知你为她这般,九泉之下一定也会自责。”
陆恒像看不到她们,转过脚步上了回廊,背身时,他身后的伤口落在母女两人眼中,陆璎急跑到他身边,想看看他的伤,“大哥哥你受伤了,快看大夫!”
她的手还未碰到陆恒,就被他猛然挥开。
陆璎踉跄了一下,鼓起腮就要跟他置气,陈氏过来将她拽住,摇摇头,陆璎便忍着气任他进了檀棠院。
陆璎在陆家一直都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陆恒虽然不苟言笑,但对陆璎也甚是厚待,这些年来,从没对她冷过脸,这还是头一遭被他冷脸,哪还受得了,气道,“嫂子没了,大哥哥冲我发什么火?我关心他也不成吗?”
陈氏摇着玉竹金丝扇,“你大哥哥正伤心,一时失态罢了,你难道还为着这个要跟他生分吗?”
陆璎撅着唇不说话。
陈氏拉她回安福堂,关上门了,才笑起来,“沉不住气,那妖精死了,你大哥哥跟她做了有一年夫妻,好歹她肚子里还有你大哥哥的孩子,就不许他伤心一回?”
陆璎愤愤道,“母亲只会说笑。”
陈氏道,“你还想不想嫁给瑾瑜?”
“您先前说,等我被英国公府认回去,由英国公府出面,我一定能嫁给大哥哥,可现在我被傅伯母认做了干女儿,全燕京城的人都笑话我,”陆璎埋怨道。
陈氏拍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就是不借着英国公府,我也能让你嫁回陆家。”
陆璎将信将疑,“大哥哥现在伤心过度,要是不想再成亲……”
陈氏轻笑,“他是威远侯世子,是大理寺卿,肩负着整个陆家的兴旺,没有子嗣,那些族老岂会饶他?”
陆璎闷声道,“您说的对。”
陈氏自抽屉里拿出一张字据,“老爷为着五百两银子跟家里断了干系,还特意立了这张字据做见证,现下他在雾灵观快活,管不到家里,但往外说,也是你大哥哥不孝,将老爷赶出家门,这个家现今握在我手里,等过了这阵子,我同你大哥哥提一提迎娶你的事,他要是不肯,那我拼着这张老脸,叫你舅舅替我去都察院走一遭了。”
陆璎瞪大眼,“母亲,那要是告了,大哥哥也不肯,他的官儿当不成了,陆家也名誉扫地,咱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陈氏胸有成竹,“我最了解你大哥哥,他这人端稳拘束,极重脸面,要是因为这么一桩事丢了官,那真是抬不起头了。”
“母亲要这么说,那不是还得给舅舅钱?舅舅家是填不上的窟窿,您总不能一直给他送钱,”陆璎问道。
陈氏神思凝重,“那是自然的,可你要明白,我和你舅舅是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和他谁也离不了谁。”
——
棺木放在檀棠院的外堂,丫头小厮在外堂跪着哭。
西厢房的阁门大开,丛菊和丛梅在房内整理出余晚媱的一应用物,要分出来搬走。
陆恒跨进门时,她们已经收好了两大包东西,正打算抱走,陆恒道,“别动。”
丛菊和丛梅互相看看,都不敢再碰,双双退离。
陆恒慢步到包裹前,伸指解开,垂眸望着里面的东西,无非是她穿过戴过的一些衣物和首饰,他的目光看到妆奁上,抬指掀开,里面有一套头面,是那回她生辰,他买来送给她的,可她从没戴过。
他在这当中来来回回的看,这些衣裳、首饰,她没有带走一件,只把她自己做的几样小儿衣物拿走了,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站在那些衣物面前发怔,随后感觉满身疲惫,后退到她常坐的那把玫瑰椅前,躬身坐倒,思绪回到夜晚,他下值回来,她坐在这里,手指灵巧的做着针线活,有时可以看见她的嘴角露着笑,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容,笑的时候显得别样灵动清丽,他当时在想,她一定很爱这个孩子。
他拿出那包湿透的布裹,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手不小心触到砚台,眸光凝结在砚台下的信纸,他拿起来,入目便是“和离书”三个大字。
她的字和她这个人一样,娟秀温和,可是那三个字生生将他的眼睛刺疼,他抖着手展开信。
“今妾赴死,唯愿与君和离,碧落黄泉,永世不见。”
碧落黄泉,永世不见。
锥心刺骨的痛夹裹着肝肠寸断,他再也直不起他的背,可他固执的抓着那张和离书,半晌自言自语,“……我错了。”
“我错了,”他重复道。
有水珠滴落在纸上,湿了字,墨晕染开,那几个字像要化去般,他不停的用手去揩,水珠越来越多,最后弥漫了全脸,模糊了视线,只余痛楚让他颤栗,他再难自控,从玫瑰椅上倒在地上,不停的呼喘着气,鲜血自他躺着的地面蜿蜒,他在昏过去前看到那张和离书沾满了他的血。
“不见”二字消散在血水中,让他误以为这只是个梦。
——
傅氏在会茗居等了很久,久到快打起瞌睡,屋门忽然被推开,傅音旭神情慌乱的进来,“姑母,陆夫人出事了。”
傅氏一下惊住,“她、她怎么了?”
傅音旭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傅氏搭着她的手起身,两眼含泪,“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急着认她,又岂会出这样的事。”
傅音旭拦不住她,只好道,“现在西城兵马司的人在打捞,还不知情形……”
傅氏道,“我偏不信她没了,她长在江都,那边的姑娘有几个不会水的?”
傅音旭默声,若在平常,余晚媱或许落水能无事,可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落水属实太危险。
傅氏轻推她到一边,音调带着颤,“我得去看看。”
傅音旭也没劝,忙跟在她后面出雅间。
待上了马车,傅氏冲自己的丫头令玉道,“去把胡太医请来,顺道叫人去找稳婆。”
令玉带走几个小丫头。
她吩咐这些后,就候在马车里,好在令玉做事稳妥快速,不到一柱□□夫就把胡太医和稳婆都找来了。
马车转道前往西城。
这会子夜已经很深了,寻常百姓很少会在街边晃荡,倒是五城兵马司的捕役出没在各个巷子口,英国公府的马车上挂着牌子,他们遇到都会自行避让,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转入西城内的后街后,车速渐缓,傅氏心急如焚,掀起车帘,才见这后街着实路窄,马车不好走,磕磕碰碰的,她等不了,“都下来走!”
一时间,两辆马车里的人都站到地上,傅氏提着衣摆小跑,傅音旭怕她绊着,追着她扶住,后面的胡太医和稳婆也被几个丫头扶着跑。
跑了有一截路,众人都气喘吁吁,傅氏累的跑不动,又流泪又摇头,“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
傅音旭踌躇着想抚慰她,陡见对面的医馆开着门,一个年轻女子拽着大夫出来,“你快点儿!我们夫人就要生了,你赶紧随我走。”
那脸看着熟,傅音旭总觉得哪里见过,倒是她的丫头提醒,“姑娘,这不是陈老夫人的丫鬟吗?”
傅氏抻手揪住她,“你说谁的丫鬟?”
“是陈老夫人的丫鬟,以前常跟在陈老夫人身后,奴婢还同她答过话,就是后来不知怎的再没见过她,”那丫头道。
傅氏心慌意乱的问傅音旭,“她、她是不是说她们夫人要生了?”
傅音旭嗯一声,当先跟她道,“不然这样,姑母,你带胡太医还有稳婆悄悄跟着那女子,我独自去潞河河口,咱们分头行动。”
傅氏应下好,叫人熄了灯笼,一行人放轻脚步,追着霜秋走,傅音旭这里则前往潞河口。
傅氏跟着霜秋来到一间破落院子前,霜秋拉着大夫敲门,门开了条缝,探出来秀烟的脑袋,傅氏一看见秀烟,所有心慌都归于喜悦,这是那孩子的丫鬟,她一定在屋里!
霜秋将大夫拽进门,顺手闩好木栓,那屋里有余晚媱,傅氏不敢硬闯,只能焦灼的等在外面。
屋内,余晚媱已经奄奄一息,那大夫凑近一看,立时摆摆手,转身往外走,“我救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霜秋和秀烟拦着他不让走,“您是大夫,求您救救她!求您发发慈悲吧!”
那大夫不耐烦的挥开她们,脚步如飞的跑出去,两个丫鬟在后面追,扯着他的袖子一直求他,那大夫只觉晦气,抢回自己的袖子,打开门道,“我先前就说了,妇人生产找我没用,我又不是妇科大夫,你们与其追着我吵,不如赶紧去请别的大夫,要不然这妇人真得活不成。”
他提着药箱离开。
秀烟当场蹲到地上大哭,霜秋也抬袖子抹泪,“我再去找大夫。”
傅氏急红眼,哪里还管的了许多,近前道,“我这里有胡太医和稳婆,你们快带他们进去吧。”
秀烟一仰头瞅见她,吓得瘫到地上,未几爬起来扯霜秋想缩回院子。
叫傅氏带来的仆从挡了道。
傅氏知道里面紧急,无暇跟她们浪费时间,只跟胡太医和稳婆道,“你们快进去!”
胡太医和稳婆两个急急忙忙入内。
傅氏又跟自己的几个丫鬟道,“你们几个快去烧热水!”
丫鬟们忙进院子,找到灶房生火。
傅氏这才得空问秀烟和霜秋,“有吃的吗?”
霜秋点头如捣葱。
“你去房里伺候她,切不能让她渴了饿了,”傅氏指派道。
霜秋慌忙应下,进到屋内。
院子里忙碌起来,不过须臾,屋里余晚媱重新叫了起来,听着声甚是有力。
傅氏双手合十,朝四方作拜,“佛祖菩萨保佑,信女愿茹素半年求得她平安顺遂。”
秀烟傻在那儿竟懵了,英国公夫人不是陆璎的母亲吗?为什么要来救余晚媱?她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吧?
傅氏无心管她,只念着屋里人。
天边现鱼肚白,屋子里倏然响起一声婴儿啼哭,傅氏一颗心才落入腹中。
那屋门开了,稳婆出来笑道,“恭喜老夫人,生的是位千金。”
傅氏乐眯了眼,直接拔了头上的一根金簪给她,“她没事吧。”
稳婆接过簪子,喜滋滋道,“没事没事,那位夫人睡着了。”
傅氏高兴不已,抬腿入院子。
胡太医出来,表情微沉,告诉傅氏,“老夫人,陆夫人不知道先前遭了什么罪,身体里寒气团聚,这回算命大,月子里得精心调养,否则恐怕会落病根。”
傅氏不由心疼,才听她落水,想来是有此事。
傅氏推门进去,轻着步子到床边,余晚媱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心起皱,中秋时她还丰润些,现今又瘦了,这半个月,也不知她在陆家经历了什么。
胡太医端来一碗清水,傅氏赶忙道,“她的身子正虚,会不会伤到她?”
“老夫人放心,不会伤到陆夫人,”胡太医在余晚媱指尖轻刺了一下,一滴血落进水里,接着往她手上涂抹药膏,没流出多余的血。
傅氏同他一起到桌前,伸一指任胡太医刺破,鲜血滴进水中,傅氏紧张的心都揪了起来,碗中的两滴血逐渐相融,慢慢成为一体。
胡太医立时道,“恭喜老夫人,血液相融,陆夫人真是您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让大家久等啦,然后这篇文挺长的,不出意外应该会30w字往上,虐陆狗得循序渐进,按照后头剧情线,小虐跑不掉,大虐少不了,该他的跑不掉,么么么么!!!
今天累惨了,明天想睡个懒觉,所以明天的六千字更新也在晚上十二点,大家可以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等上了夹子后,就恢复到下午六点更新,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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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掌印霍砚,阴鸷狠戾,权势滔天
一心只为覆灭皇权
世人皆以为掌印无情
可在夜深人静时
那位娇衿清艳的皇后娘娘早已被他纳入掌中
视若珍宝
为了她,不惜收起獠牙和利爪
在自己身上打上属于她的烙印
*
白菀偶然得知自己是一本古早虐恋话本中的恶毒女配
而霍砚则是话本中钟情女主的大反派
待书中男女主冰释前嫌,她和霍砚都会不得好死
既然她和霍砚都是反派,那她只好和反派惺惺相惜
抱牢这根救命大腿,才能稳住椒房殿
远离话本中的悲惨结局
只是剧情却越来越偏离正轨
总有人莫名其妙来招惹她
白衣卿相,少年将军,敌国太子
那瞎眼皇帝也试图召她侍寝
*
后来霍砚提着鲜血淋漓的剑闯进白菀的寝殿
“奴才把娘娘养得这般好,可不是为了便宜旁人的”
“娘娘将手交给奴才,便驯养了奴才,可奴才心眼小,娘娘只能有奴才一人。”
“谁想妄图染指,奴才就杀了他,娘娘您说好不好?”
#万人迷修罗场.假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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