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傅氏大喜过望, 红着眼圈点点头,“好了,好了, 我的窈儿找到了。”
她泪眼婆娑的踱到床前,就近坐到床沿上, 想摸摸她。
余晚媱陷在噩梦中,陈氏跟陆璎的笑声交替出现在她耳边。
“你能嫁给瑾瑜, 那是我让你嫁的, 敢不听我的话, 我立刻能叫瑾瑜卖了你!”
“大哥哥娶你是为了我, 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这个家是大哥哥说了算,没有他点头,我们怎么敢动你啊!”
她倒在地上,四方皆是黑暗, 仰头就见陆恒遥遥立在云巅上,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目有凉薄鄙夷。
她呐呐道,“我明明已经跑出来了……”
难道都是假的吗?
陈氏和陆璎忽然冲过来抢走她抱着的孩子,婴儿的哭泣声让她彻底失去理智,她追在那两人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放开它!放开它!”
傅氏瞧她陷入梦魇中,登时慌张叫她, “窈儿!窈儿!”
余晚媱倏然从梦中睁开眼,看到她时尖叫了一声, 胡太医捏着银针扎到她颈后, 她一下闭眼, 倒回床。
傅氏不由哽咽,替她盖好粗布薄被,从床上起身,知会胡太医,“辛苦胡太医跑这一趟,只是还得麻烦你帮忙保密。”
胡太医嗯道,“我自然省得,不该说的我不会多说一句。”
傅氏感激的道着谢。
胡太医道,“我给她开了补身子的药方,养养便能好。”
他将药方递给傅氏,傅氏略微看看,都是名贵药材,倒没什么,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吃得起。
胡太医随后被几个小厮送走了。
傅氏在屋里看了一圈,实在破落的可以,她是想将余晚媱带回国公府,可瞧现在的情形,断不敢再挪她,只能派些人暂时暗中看着这里,吃的喝的用的都得从国公府送来,她刚刚进门瞧桌上放的两个窝窝头,这孩子真是吃尽了苦头。
傅氏小心关上门,这会天大亮了,老嬷嬷抱着孩子过来给她看,“老夫人,这孩子真乖,给她洗澡都不哭。”
婴儿的眼睛还没睁,小小的两只手攥在一起,嘴巴一动一动的,傅氏抱过来越看越心柔,“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嬷嬷跟着奉承了几句。
这时霜秋跟秀烟两个站过来,都巴巴儿的盯着她手里的孩子,生怕她会对孩子做什么事。
傅氏逗了一会把孩子给嬷嬷,“你送屋里去吧,赶紧出来,别打搅她休息。”
嬷嬷抱着孩子悄声进屋,很快出来。
傅氏冲那两个丫头招手,几人走远了,傅氏才道,“我今儿过来,你们别告诉她,让她好生做月子。”
霜秋一口答应着。
但是秀烟不放心,这毕竟是陆璎的亲娘,谁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您为什么要救夫人?”
傅氏面带着笑,“我总不会害她。”
站在跟前的是英国公夫人,那可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尊贵的夫人,诚然她是陆璎的亲娘,但她若真想对付她们,根本用不着做这么多,叫几个婆子来就能把她们打发干净。
秀烟这不灵光的脑子也能笃定,她不会伤害余晚媱。
傅氏对她道,“你送我出去吧。”
秀烟奥着声,老实巴交的送她出院子,那些丫头婆子也都跟了出来,围着院子还守了不少小厮。
傅氏让那些小厮都留下来守在附近,万不可被人闯进院子惊扰欺负了余晚媱。
秀烟听的一愣一愣,心里直感叹,就是对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余晚媱不是她的女儿,陆璎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有这么好的母亲。
傅氏亲切的搭着她的胳膊,“来跟我说说你家夫人小时候的事。”
秀烟这时对她已经没什么敌意了,但也不敢跟她说些隐秘的事,只捡着余晚媱幼时发生的一些趣事说,傅氏听着又止不住眼睛发红,心想着还好遇到了一户好人家,把她当亲生的待,等往后把余晚媱认回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她的养父养兄。
秀烟送傅氏出了巷子,傅氏临走时告诫她不要在余晚媱跟前乱说话,只当她没来,那院里缺的东西,她回头都叫人送来。
秀烟便懵懵怔怔的目送着她离开。
傅氏上了马车后,傅音旭也过来了,傅音旭神态沉重,才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陆恒那边打捞上余晚媱的尸身,傅氏当先乐道,“那孩子真是我的窈儿!”
傅音旭便知那河里死的不是余晚媱,索性把潞河河口发生的事情全数说出来。
傅氏揪着帕子,“这丫头受惊过度,眼下看到我就怕,先前也不会这样,她现在怕我,一定是陆家那对母女对她做了什么,我寻思着得找个机会去套陆璎的话。”
傅音旭道,“现下外头都传,陆夫人没了,您打算几时接她回来。”
“她才刚生下孩子,怎么也得等她出了月子,我才敢提这事,眼下我一门心思只想她好好儿的,至于那对母女,等我查清楚了,我肯定要讨回这笔账,”傅氏咬牙道。
马车经过威远侯府,傅音旭掀开一点车帘,那威远侯府门前挂着白绫,下人们都身着白衣,腰束麻绳,全然是在办丧事。
傅氏冷哼一声,“这是巴不得我窈儿死了,亏的我当他陆恒是个靠得住的女婿。”
“等姑母接回小表妹,再给她定门合心意的亲事,不比在他陆家强?”傅音旭笑。
傅氏乐道,“我的窈儿那般讨人喜欢,什么王孙公子嫁不得?”
马车行过路道,回了国公府。
傅氏一回府,便让自己信的过的嬷嬷找了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奶娘,并着吃喝用物一齐送去了霜秋住得小院。
——
陆恒苏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后背的伤口包扎好了,沾着血的和离书摆在桌上,他忍着疼起来,套一件衣裳下地,到桌前重新看那和离书上的字迹。
他再度看时,心口那钝钝的锥疼仍在,纸上的字被血融了些,但还能看到“今妾赴死”四个字。
他的手指压在死字上,回忆着昨晚她是何等绝情。
这种被剥开了心反复抽打的滋味委实痛苦,他自虐式的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演着她沉入水底的场景。
最后泄了气,理智回溯,昨晚他明明是想带她去跟傅氏会面,可她却以为她是去死。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是谁跟她说了什么?
怀孕以来,她一直鲜少跟他红过脸,便是争吵也只在他把她的丫鬟轰了出去。
他忽而顿住,她是在国公府动过胎气后就性情大变的,她的丫鬟跟伶人拉扯,他气不过发了一通火,她当时的表情是恐惧。
她怕他。
她应当是那个时候就开始怕他,后来她的丫鬟被赶走,她更加对他抵触,就连他想扶她都会被推开。
只是当时他不当一回事,以为她发小脾气,如今再细想,那分明是她惊恐时的自我保护。
他朝外叫了声墨砚。
墨砚进门道,“世子爷请吩咐。”
陆恒沙哑着嗓子,“你带人去城外的白鹤楼一趟,把那些伶人全抓回来。”
墨砚道是。
陆恒摁着眉心,“不用抓回府,抓到人直接送大理寺诏狱。”
墨砚应着好,看他面色惨白疲倦,斟酌着道,“世子爷,夫人得丧礼有老夫人操办,老夫人说您伤的太重,就不用管这些,好生安养。”
陆恒抬手挥了挥,墨砚退出去,陆恒的神情变为阴沉,未几进了更衣室,换一身朝服乘马车入宫。
陆家办丧事,各家都要上门祭拜。
陈氏在灵堂哭了会,出来迎客,心内恨得不得了,她送信去雾灵观,让陆韶安回家主持丧礼,可陆韶安理都不理,陆家本来人丁单薄,陆恒重伤卧床,这家中没个男人出面,只有她来撑着,好在有那些族老帮扶,她勉强能忍。
傅氏来的很迟,陈氏叫陆璎来陪她,自个儿张罗别的去了。
傅氏上了柱香,各处相看都没见着陆恒,心底不免对陆恒更添气恼,这明面儿死的是他妻子,这葬礼他人都不在。
“瑾瑜呢?”
陆璎闷闷道,“大哥哥昨儿夜里受了重伤,回来就晕倒了,这会子还昏着呢。”
傅氏微愣,倒忘了他遇刺的事,横竖他病着,傅氏也不想看他。
陆璎引她到花厅暂歇,这里人少,傅氏便叫她坐下,抱着她肩膀做怜惜状,“这两日看着没过好,你们府里一堆事,也用不着你,干脆跟我回去住几日,等你母亲不忙了,我再送你回来?”
陆璎不想去国公府,以前她去国公府,丫头姑娘都捧着她,傅氏也舍得为她置办饰物,自那次拜干亲后,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都带着嘲讽,她还听香盒说,这些人在后面嚼舌根子,骂她冒牌货上赶着攀富贵,可以人英国公夫人根本瞧不上她。
傅氏笑着道,“就这么说定了,过会子跟我走。”
陆璎再想说不去竟没辙了。
傅氏又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谈会心,令玉自外头进来,屈膝对傅氏道,“老夫人,陆大人进宫给陆夫人求了诰命。”
傅氏和陆璎皆惊愕,傅氏皱眉问陆璎,“璎儿,你不是说瑾瑜受伤昏迷不醒吗?”
陆璎支吾了半天还不上话。
傅氏也没空揪着这个不放,匆匆去了灵堂。
陆璎跺了跺脚,也只能过去。
灵堂这里聚满人,傅氏入内时,陆恒将诰书铺展开和灵位摆在一起。
那封诰书是瑞荷锦织成,两端是抹金轴,当中有龙纹,绕“余恭人”三字盘旋。
恭人。
这可是三品诰命夫人,这灵堂中的老爷夫人能有几人得此殊荣,纵然在他们看来,余晚媱已死,却也难掩羡慕。
可是人都死了,要这殊荣又有什么用?
傅氏禁不住想叹气,他能去请诰命,显然对余晚媱有情,可是他连自己的女人死没死都弄不清楚,家中还有陈氏母女虎视眈眈,她岂能放心再让余晚媱入龙潭虎穴。
陈氏在一旁看的眼底生怨毒,一个商女,也配当诰命夫人,这等荣耀原本该是她和陆璎的,这贱人就是死了也不让她舒坦!
陆恒在灵位前静立良久,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这个诰命她应该也不会稀罕,可这本是她应得的,若她活着,定会唾弃他吧,活着的时候对她百般苛待,死后便念起了她的百般委屈与苦楚。
这迟来的深情,真是令人作呕。
他转过脚步,目光对着陈氏,“母亲,你过来一趟。”
陈氏让几个族嫂帮衬着接待客人,随陆恒一起进了旁边的抱厦。
“瑾瑜,你是说,你想将你母亲的嫁妆分出来给晚媱做陪葬品?”陈氏听着话差点叫起来。
陆恒冷道,“不行吗?”
“倒不是不行……”他母亲沈氏当年死的早,陈氏后来嫁给陆韶安做继室,缘着陆韶安不主事,陆恒又小,沈氏留下来的嫁妆就都交到她手里打理,这十几年下来,多半成了她的私产,有些还被她变卖换成现银填给了陈家,现在叫她拿出来,她多半也凑不齐,“可这是你母亲的嫁妆,去年晚媱进门时什么嫁妆都没有,这回她没了,按理来说是没有陪葬的,可我也给她备了些东西。”
那些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她不过是装装样子,好让旁人觉得她这个婆婆疼儿媳。
陆恒取出一张嫁妆单子,“请母亲在三日后备好。”
陈氏手心直出汗,接了单子道,“这太急了,我盘算出来要花些时候。”
陆恒道,“不过是些金银玉器,母亲也需要花很多时间整理吗?您的人手若不够,我倒是能派两个人来帮你。”
陈氏讪笑,“你母亲的嫁妆繁杂,我一直叫人打理,也就十天半月查看一次,哪回不是要几天功夫,即是你这么说了,我自然要辛苦些。”
陆恒便出了抱厦。
陈氏盯着那张家装单子直冒汗,半晌跟李妈妈道,“你去叫我嫂子过来。”
李妈妈小跑着要出去,不想跟陆璎撞一起,李妈妈连连给她赔罪,陆璎烦躁的挥手,随后哭丧着脸叫陈氏,“母亲,傅伯母要我去她府上住两天,我不想去。”
陈氏哪还有空管她,只道,“那你就去住两天,她认了你这个干女儿,虽比不得亲生的,可对你也不必以往差。”
陆璎轻哼一声,扭身走了。
刘氏很快过来,陈氏把事情说了,刘氏当即哭穷,“妹妹这是还不知道家里?这短时间内你哥哥也凑不出两百两。”
陈氏冷笑,“二百两都凑不齐,当初你们用了我差不多几千两,我只找你们要二百两,你们都不给,往后等我掌了陆家,你们别想再叫我掏钱!”
刘氏撇嘴,“可这钱也不是你自个儿的,不都是陆家的吗?”
陈氏怒火中烧,“嫂子想清楚了,我若好不了,陈家也得遭殃!”
刘氏唬了一跳,忙道,“不就二百两,我拿给你就是。”
——
陈氏用这二百两银子拼拼凑凑才将那张嫁妆单子上的器物凑齐,陆府的葬礼有惊无险度过,陈氏也就松了气。
陆恒因着身体有伤外加丧妻,圣人特许了他一个月休假。
墨砚去白鹤楼扑了个空,里面的伶人早跑没影,那些伶人是江都百香园出身,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陆恒暗自遣人往江都捉拿。
伤口才好一点,陆恒又径自去查看了他母亲名下的各个田庄和商铺。
至黄昏时回城,半道碰到顾明渊,说是英国公夫人请他入府看戏,陆恒本欲推拒,但见顾明渊意味不明,便同他一起去了英国公府。
——
就像陈氏说的,即使陆璎现今成了傅氏的干女儿,傅氏也待她极好,她在英国公府有自己的院子庭玉阁,丫鬟照顾也算尽心,只是偶尔也会听些风言风语。
这日她用罢晚膳,和傅氏在千香园里溜达消食,傅氏晚间用过膳后多吃了一根香蕉,腹中犹如翻江倒海,被丫头们搀回去解手。
园子里只有陆璎带着香盒乱转,已经入秋了,千香园的花依然绚丽多姿,陆璎边走边观赏,直走到种了昙花的花圃,这个时节正是昙花盛开,天黑后,雪白清丽的花束也夜色中绽放。
香盒提着灯照明,被她叫道,“你快把灯熄了!”
香盒连忙吹灭灯。
陆璎进了花圃,蹲到昙花前看它张开,这样漂亮的花最值得夜间观赏。
“啊!有鬼!”香盒骤时尖叫。
陆璎被她吓一跳,气道,“有什么鬼?这里是英国公府,鬼敢进来吗?”
香盒手指着不远处海棠树丛,“二姑娘……是、是夫人……”
她两眼一番,直接吓晕了过去。
陆璎打了个颤,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见哪儿飘着个白影,和余晚媱差不多高,散着头发,隐在其中的脸煞白,再瞧肚子鼓起。
陆璎吓得腿发软,眼看她飘过来,陆璎不停的往后退,“不是我杀你的……你别来找我……”
那白影飘到她腿边,头发上的水流到她脚上,她害怕的跪到地上,“嫂子真不是我杀你的,你放过我吧……”
“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那白影幽幽道,伸出两条手臂朝她掐来。
陆璎趴倒在地上,呜哇着,“我没碰你的孩子……”
那双鬼手快要掐上她的脖颈。那手上都是水,好似才从水里爬上来的,急找人索命。
陆璎终于想到了一点东西,惊慌失措道,“我只是跟人说过,等我被国公府认回去,大哥哥会同我成婚,你的孩子活不成,你也会被大哥哥卖了,可我那是骗人的……”
鬼手将她掐住,摁她在地上。
陆璎透不过气,急促的挣扎着,“求你饶了我,求你饶了我。”
“跟谁说的,”白影又出声道。
陆璎这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她问什么,陆璎便答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了你要杀我,第一回 还截了我的头发,说要使邪术扎死我,我太怕了,母亲说你跟他认识,就教我说了这个话,我没想到你会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鬼手霍地收回去,四面火光亮起,陆璎的眼睛登时瞪大,只见那花丛中站着傅氏和陆恒。
她一扭头见方才的女鬼拂开头发,正是傅氏的丫鬟令玉。
陆璎再仰头瞅向陆恒,对方表情很平静,但那双眼已是阴鸷迭起,她胆怯的唤他,“大、大哥哥你听我说……”
“瑾瑜,这是你们陆家的事,把她带回去吧,”傅氏淡淡道。
陆璎不断颤抖,“寄母,我、我……”
傅氏浅浅挑起嘴唇,“璎儿,你太让我失望了,枉我把你当亲生女儿待,当你天真无邪,你却在背后中伤他人,这些年我对你的好全当是喂了狗,从今往后你也别叫我寄母了,英国公府不欢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姑娘。”
陆璎仰视着他们,瞬时明白过来,这是个设计好的圈套,她钻了进去,以后她不仅会被英国公府拦拒在外,也会被陆家扫地出门。
她只是陆家的养女,论起来还是借着陈氏的光才能进陆家,可终究跟陆恒不是亲兄妹,陆恒若想赶她,陈氏都拦不住。
陆璎瘫倒在地上,便有人过来架着她起来。
陆恒冲傅氏拱了拱手,带着陆璎离开英国公府,回到府里,陆璎和她的丫鬟香盒被暂时控制在馨兰榭。
陈氏都睡下了,李妈妈着急忙慌进屋,叫醒她,“老夫人,世子爷往这边来了,您赶紧起来。”
陈氏忙下了床,穿好衣裳做了简单梳洗,从房里出来正见对面的正堂亮着灯,陆恒背着手站在门外,一身清清冷冷。
陈氏心中觉得不对劲,小声问李妈妈,“今儿檀棠院有没有动静?”
李妈妈直摇头,“奴婢让底下婆子盯着呢,世子爷一大早就出门了。”
陈氏稍稍安心,缓步上了走廊,到他面前笑道,“瑾瑜,你身上有伤,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找我有什么事?”
陆恒眼睫抬了抬,眸子里的阴冷毫不遮掩的向她投来,他慢条斯理的说出话。
“母亲,我想查查家中的账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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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
沈青烟有个秘密,她这个伯爵府的庶“子”是假的,
她出生下来就被姨娘打扮成男娃,
姨娘让她可着劲去攀高枝,盼她嫁入高门大户。
燕雀终究是燕雀,
沈青烟不学无术,单长了张和她姨娘一样的祸水脸,
是个外人眼里实打实的绣花枕头。
她想认识那些王孙公子,可苦于无人引荐。
直到有一日,她看见表兄顾明渊和永安侯府的世子爷交好,她的表兄出身嫡系,矜贵俊美,性情冷漠,年少时三元及第,及冠之年位居大理寺少卿,比她这个没出息的庶“子”不知厉害多少。
纵然畏怯,沈青烟还是舔着脸求表兄带她去见见世面。
她顶着表兄的威压,终于讨来了机会,可是在见到世子爷后,才明了这样的权贵子弟着实不好接近,她还被世子爷身边的小厮嘲讽了一番。
那天她在表兄面前哭了许久,表兄一言不发的带她回了府。
后来她常常黏在表兄身旁,表兄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深沉。
终有一日,她才发现,原来表兄对她有了见不得人的邪心。
可沈青烟想借着他的光去勾搭那位世子爷。
她笨拙的撩拨着表兄,跟他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求他带自己去见世子爷。
表兄对她越来越冷淡,任她跟着自己去见人。
就在她以为她要飞上枝头时。
她的身世被捅了出来。
她原来不是伯爵府的庶“子”。
她只是个野种。
她被伯爵府扫地出门,再也不能享受伯爵府的荣耀,她被人唾弃,无家可归。
走投无路时,她又看见了顾明渊,他站在她身前如清风明月,唇勾一抹笑,朝她伸来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手递过去,被他抱起来藏进了深宅中。
漂亮小笨蛋x高岭之花(阴险狡诈) 微强取豪夺狗血文
说明!
(1)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女主是男主远房舅舅的妾室所生(不是舅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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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陈氏愣住, 但反应快的笑道,“太晚了,你身子还没好, 若不然先回去歇着,明天一早再查也没事啊。”
陆恒道, “明早我有别的事,母亲拿账簿来吧。”
陈氏便做为难状, “家中账簿分了两本, 什么田产商铺、宅第房屋、家中仆从人数分配、金银往来, 这些太过复杂, 光一本账簿哪里登的下,我这里只有一本,平日记得都是家中银钱进出,外头的那些产业另登了一本账簿, 在账房手里,这会子早家去了……”
陆恒神色不动, 片晌安福堂外有脚步跑动,陆恒的几个小厮进院子弯身道,“世子爷,几位族老都请来了,已在上房等候。”
陆恒嗯了一声,目光看着陈氏,“账房我让人去叫了, 既然族老们都来了,母亲带着账簿随我过去吧。”
陈氏当即懂了他的意思,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查她的账, 今晚根本跑不掉。
陈氏勉强镇定, 故作平静的转身跟李妈妈道,“你去拿账簿吧。”
两人眼睛对了下,李妈妈立刻会意,转屋里去找账簿。
陈氏笑道,“瑾瑜,咱们先去上房等着吧。”
陆恒挪步离开。
陈氏将手中帕子一揪,冲那绿袖瞄过,绿袖连忙偷摸着从后头的角门钻出去,一路朝陈家跑去。
——
上房这里,堂中左右坐满了族老,陆家子嗣少,门第清贵,这些族老是往上几代传下来的后代,也是陆家的嫡支,都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年有他们在陆家坐镇,才免得陆韶安没掀起什么风浪。
账房和李妈妈将两本账簿放到当中的方桌上。
陆恒抬手拿起账簿翻阅,屋内安静的只听得见纸张沙沙声。
将过两柱香,陆恒放下账簿。
陈氏四平八稳的问了一句,“瑾瑜,可有什么问题?”
陆恒抿声不答。
陈氏略略得意,这账簿自然查不出问题,她管着陆家,手头总有想用钱的时候,小的银钱不论,碰上花销大的,她都会编个置办由头,譬如府里的花卉采买、丝绸布料以及厨房用款,这几个地方省不了钱,也不会被陆恒察觉她挪用了不该用的钱。
陆恒曲着手指在桌角敲了一下,反问她,“为什么您的账簿里,没有登记我母亲嫁妆的盈亏?账房的账簿里也没有将我母亲的嫁妆登记在册?”
陈氏心头一跳,露出笑容,“这要我如何说?那是你母亲的嫁妆,毕竟不能算做陆家的财务,我哪能把它们混为公谈,自然不能入账了。”
“不能入账,那您用到哪儿去了?”陆恒沉沉问着,分毫不给她脸面。
陈氏立刻站起来,颤着身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是我私吞了你母亲的嫁妆吗?”
陆恒寒着面瞪她。
陈氏迅速哭起来,手捂着心口,声声埋怨,“当年我嫁给你父亲,你才八岁,我自己没孩子,我把你当自己的亲生骨肉待,试问这十几年,我何曾薄待过你,如今你大了,我不指望你真把我当你母亲,可你也不能将我想的这般不堪!”
她冲座中的族老们道,“这家里是什么样,各位叔叔都清楚,他父亲是个墙上挂的假道学,不问世事,我一个妇人这么多年管着家里,你们也看在眼里,便是怪我没管好这个家,我也认了,何至于要这般污蔑我?”
那几个族老面面相觑,须臾其中一人迟疑着对陆恒道,“瑾瑜,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陆恒往外叫一声,“进来。”
那门外立刻进来十数个人,纷纷跪到地上给他们磕头。
陈氏一见到他们,身子凉了半截。
陆恒指着这些人跟那几个族老道,“各位叔公,我母亲嫁妆里的田产商铺从前都是他们打理的。”
族老们点点头。
陆恒扭头睨向那些人,其中一个急忙道,“各位老爷,小的以前是给沈老夫人管商铺的,后来沈老夫人去世,小的就被辞退了,商铺被这位陈老夫人派来人的接手,小的不服气去闹过,还被对方打了一顿,说是铺子已经卖给别人了,主家早不是沈老夫人。”
他说完另一人跟着道,“小的是黑水庄上的赁户,以前黑水庄的管事是沈老夫人指下的,小的们靠着种地也能吃上饱饭,可有一年这管事忽然被轰走,调来一个陈五爷,都说他是陈老爷家的远房侄子,成日里摆着有钱人家的谱,我们也不敢得罪他,多有恭维,可他还变本加厉的加收粮食,往年都是留五交五,他来了后我们只能留三交七,在这么下去,我们这些人只怕要饿死。”
说着便抬起袖子抹泪。
陆恒负手到身后,瞧了门边的小厮一眼,那小厮便领着十来个人下去。
陆恒覷着陈氏,她已面显慌张,陆恒说,“母亲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氏想借桌子撑着,手却没摸到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证据确凿,她想辩解都辩解不了,私吞沈氏的嫁妆,她以前也怕过,只是后来尝到了太多甜头,才胆子大了,敢安插自己人过去,谁能料到,真被他查了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不到,他是怎么发现的?
陆恒直视着她,有些事其实不是他不查就不知道,母亲临死前,曾经将嫁妆单子交给他,告诉他这以后是他的了,每年都会有人来给他送钱。
母亲的嫁妆他并不想要,陆韶安再能作,也不可能将陆家这么大的家业败光,他原本想将这笔嫁妆退回给沈家,可沈家不收,还没过一年,陆韶安将陈氏娶进门,陈氏帮着打理家里,顺便给他管着母亲的嫁妆,那时他才八岁多,陈氏没孩子,在外接了个陆璎回来做养女,但对他还如以前一般好。
陆璎小时候面黄肌瘦,常跟在他后面叫着大哥哥,他是真的将陆璎当做亲妹妹,他母亲的嫁妆他曾想留给陆璎,好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可是她们害死了余晚媱。
她那时得有多绝望,自己的丈夫不护着自己,反倒一再误会中伤她,甚至帮着她们将她关起来,她怀着孩子整日提心吊胆,又怎么能过的好。
那晚,她是在逃命啊。
他竟然还说她任性。
他真是伤透了她的心,他比陈氏和陆璎更可恨。
陆恒抬起眼,望向那几位族老,“各位叔公,私吞嫁妆,依照族规该如何?”
先不说陆家的规矩重,放在任一家,像陈氏这样私吞原配嫁妆那都是品行拙劣,该休弃赶回娘家,不仅如此,娘家若有未出嫁的姑娘,往后也会影响说亲。
这时墨砚小跑进来,扑的跪地上,颤着哭声,“世子爷!雾灵观传来消息,老爷殁了!”
陆恒一滞,还没来得及说话。
陈氏哭嚎一声“老爷”,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满座族老互相议论,片晌一人道,“瑾瑜,眼下不宜处置她,不如等侯爷丧事后再说?”
陆恒五指握紧,周身绷住。
又一人道,“你父亲刚走,好歹还要她主持中馈。”
“有罪当罚,”陆恒说。
那些族老便都不好再替陈氏求情。
没过一会,绿袖自外头入内,瞅见陈氏在地上晕着,结巴道,“世子爷,陈、陈家大老爷来找老夫人……”
陆恒眉头皱紧,猛然道,“那正好,让他把人带回去吧,省得我去一趟。”
地上的陈氏本是装晕,这会听他铁了心要将她赶出陆家,怒急攻心,真给气晕了过去。
便有几个婆子来将她抬出门,直接把陆恒的原话带给了陈肃,气的陈肃在前院破口大骂,骂声隔着墙传进上房,听的几位族老面露尴尬,陆恒倒是面不改色,冲那几位族老作揖后,出了上房,到前院和正在骂的起劲的陈肃打了个照面。
“你个小兔崽子!你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你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陈肃一口骂完,正见陆恒立在穿堂门前,上头挂着灯笼,亮光打在他面上显得阴恻恻的,陈肃看到都给唬住,不过片刻便呼哧着气,“你小子翅膀硬了,连你母亲也不放在眼里,她干什么了?你敢这般对她?”
陆恒跟这位大舅爷没打过交道,只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个极圆滑会处事的人,陆恒慢声道,“顾及两家颜面,我不便多说,天不早了,陈大人还是请回吧,送客!”
瞬时便有小厮过来,陈肃磨着牙暗骂一句小畜生,便带着陈氏先回府了。
陈家和陆家的梁子也结下,陈肃回了陈家后,便和陈氏二人商议,要上都察院状告陆恒不孝。
族老们各自离去,陆家换的了片刻宁静。
“老爷不知在哪儿听人说,吃丹药可以长生不老,便跟着雾灵观的道长们学炼丹药,不想连吃了三天,人、人就不行了,”跪在书房里的小道童禀报道。
陆恒两手撑着额头,小道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等着他发话。
过了良久,他轻声说,“出去吧。”
小道童便准备悄悄退走。
“服侍他的那个女人呢?”陆恒突然追问。
小道童回道,“跑了,连夜跑的。”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小道童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出声道,“去叫墨砚进来。”
小道童连忙退出书房,墨砚进门。
“世子爷有何指示?”
“带些人蹲守在陈府附近,发现陈蓉,立刻抓起来带回陆家。”
墨砚抱拳退去。
书房重归安寂。
陆恒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在这一刻漫无边际的孤独将他包笼,他一直不肯原谅陆韶安,恨不得他真的死了,如今他终于如他所愿死了,还死的这么荒唐。
他应当讥笑两句,然后再露出鄙夷,送对方两个字活该。
但他现在只有难过,明明他的父亲有诸多不堪,还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他却为他的死难过。
他这个人真的可笑。
余晚媱活着时,他看不见她。
陆韶安荒唐风流,他纵容他不管。
如今他们都不在了,这个家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他成了孤独鳏寡,也许,这是老天爷对他有眼无珠的惩罚,是他该受的。
——
陆韶安的遗体在当天夜里运回了陆家,停灵七日后发丧。
彼时陆恒披麻戴孝守在灵前,各家都来祭拜。
英国公府也过来祭拜,顾淮山和傅氏上好香后,被人请到前堂暂歇。
顾淮山品了口茶,啧嘴,“瑾瑜也太命苦,前头夫人才走,现在父亲也没了。”
傅氏拍了拍袖口沾到的香灰,“国公爷真会说风凉话。”
顾淮山叹气,“好歹我也算是他半个先生,他这样我多少是心疼的。”
傅氏哎呀声,“你这一说,我倒也纳闷了,陆家侯爷没了,这陈老夫人怎么也没出来操办,只叫瑾瑜一个忙前忙后,多不像话。”
顾淮山咳嗽一声,“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还是别议论了。”
傅氏手中帕子挥挥,“可不是,别人的家事,你我少管。”
她话里颇有些阴阳怪气,顾淮山听的不自在,正想跟她吵两句,令玉从外头进来,低声道,“国公爷、老夫人,都察院的袁御史过来了,说陈家状告陆大人不仁不孝,将陆侯爷赶出家门,这才叫陆侯爷惨死在外。”
顾淮山的手差点打碎茶杯,忙不迭拽着傅氏,“走走走,这还了得,赶紧去看看。”
傅氏冷笑,“你倒积极,前头才说瑾瑜是你的学生,转头就向着陈家,陈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啊。”
“净乱讲,”顾淮山一甩袖,率先走了。
傅氏哼两声,跟着过去。
灵堂这里站了不少差役,袁御史才把话说完,手一挥,两边差役就准备上前来押人回都察院。
陆恒道了声慢,缓缓道,“袁御史,可否请原告过来?”
按理,今儿陆恒被告,都察院原该直接递了折子给圣人,到时候由圣人来定夺,但先前王承修打人一案,陆恒没有为了王家插手,袁御史一直念着,这才亲自带差役过来,多少算给他留点余地了。
袁御史点头,侧头吩咐两个差役去陈府请陈肃。
陈氏随陈肃一道来,换了身孝衣,头戴一束白花,眼圈通红,虽是过了年轻姑娘的年纪,这身打扮倒衬出了几分凄楚。
顾淮山眼睛刚瞅到她,傅氏执起手中团扇朝他面上一拍,“别人的家事,也没什么劲,现在回府我有事告诉你。”
顾淮山没趣的移开眼,跟她一起回府了,傅氏在路上将余晚媱是他们女儿的事说清了,把顾淮山激动的恨不能当场过去认亲,最后被傅氏好生安抚住罢休。
两人到场。
陆恒跟他们面对面站着,陈氏先道,“瑾瑜,你别怪我把这事告到都察院,实在是你太过分了,老爷终究是你的父亲。”
说着落两滴泪,引得周遭人声议论纷纷,多是指责陆恒不孝的。
这是她惯会用的伎俩,人前装的比谁都仁善,仿佛事事为人考虑,都是她逼不得已。
那会余晚媱被她以立规矩之名,身上打得尽是淤青,若不是陆恒亲眼看到,真当她是真心想教余晚媱规矩。
陆恒凉声道,“墨砚,把人带上来。”
未几,墨砚领了个女人上前,一露面,陈氏和陈肃心底一咯噔。
陈蓉先给陆恒还有袁御史两人屈膝行礼,随后道,“奴婢是老爷的婢女,老夫人所说的世子爷将老爷赶出家门不是事实,老爷当时急着用钱,老夫人便跟老爷做了一笔交易,老夫人给老爷五百两银子,老爷从此以后绝不再踏进陆家大门,这是奴婢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
陈氏心一急,脸上却做出失望的样子,“瑾瑜,你怎能让她来污蔑我?这家中一直以来都是你说的算,我有什么本事叫老爷走?更何况我跟他是这么多年的夫妻。”
陆恒等着她把话说完,眼转向陈蓉,陈蓉接着道,“老夫人不承认,莫不是忘了,您和老爷当初还立过字据。”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据递给袁御史,袁御史将字据打开,陈氏瞧到那字据上熟悉的字迹,眼前一黑,再看向陆恒,对方气定神闲的乜着她,仿佛这一切早就被他预料到了。
陆恒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他叫墨砚提前去陈府附近蹲守,巧在陈蓉带着她的姨娘从陈府后门出来,便被墨砚抓了回来,稍加拷问,陈蓉便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原来余晚媱生辰那天,她喝醉酒被人误扶进东厢房是冲着他来的,只是被陆韶安截了胡。
陈蓉哄着陆韶安去跟陈氏要五百两银子,这钱后来被陈蓉拿去给了陈家换她姨娘自由。
一切都是陈氏在中间筹划的,现今却想倒打一耙。
袁御史看完了字据,道,“不错,这确实是陆侯爷的笔迹。”
陈氏登时站不稳,快要装晕,陆恒身后两个婆子过来架住她,偏不让她晕,陈氏耳边便听到那些贵妇人对她指指点点。
“真是蛇蝎心肠,自己的丈夫都能狠心赶出门,还往陆世子身上泼脏水,以前瞧她一副菩萨像,原来是个罗刹鬼。”
“这陆侯爷后院干净,就她一个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陈氏脸色忽青忽白,扭头找陈肃,可陈肃发现情况不妙,已经偷摸着溜走了。
她这时才慌了神,挣动着想跟陆恒求情。
陆恒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她,对袁御史道,“让您见笑了。”
袁御史将字据还给他,温声道,“陆大人客气,即是你家中事,本官不好参与,请容本官给陆侯爷上柱香。”
陆恒让过身,袁御史上好香便跟他告辞了。
陆恒抬袖往诸位族老拜过,最后巡视一周,跟众人道,“家中丑事,叫诸位看了笑话。”
在座的人们立时噤声。
“今日有诸位见证,我替父亲代笔一封休书,自此陈氏不再是陆家妇。”
陆恒往旁边几个小厮睨过,他们便都伶俐的送上来笔墨纸砚,陆恒提笔写下休书,自有丫鬟过来把休书拿给陈氏。
陈氏望着休书,霎时崩溃,“瑾瑜,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看看你妹妹,她还小,离不得我……”
陆恒半侧着眸,“过了今日,我陆恒再没有妹妹。”
陈氏惊愕的瞪着眼,半晌道,“你把璎儿怎么了?”
陆恒一挥手,几个婆子便把她轰了出去,陈氏在陆府门口迟迟不走,哭喊着要见陆璎,陆恒便遂了她的意,让人把陆璎也一起轰出府。
自此陆家只剩了陆恒一人,等他父亲丧事过后,依照大雍律法,陆恒应该为父丁忧解官,但他身居要职,又得圣人看重,圣人便免了他的丁忧①,令他夺情②继续担职。
有族老劝他再娶,都被他挡了回去,此后京中总有传言他忘不掉他的夫人,宁愿做一辈子鳏夫。
——
陆家这事轰动了整个燕京城,没多久传到霜秋这小破院子里。
余晚媱在床上躺了有十多天,身子慢慢恢复,不过仍不能下床,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倒把自己养回来一些肉。
最值得高兴的事那大概就是她有了一个女儿,她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岁岁,大名想再等等,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江南,也好让爹来取大名。
快午时,秀烟抱着岁岁进屋,咯咯笑道,“夫人,咱们姑娘这馋劲可不小,素娘怕她吃的涨,她还拽着不放。”
据霜秋说,素娘是她的姐姐,这回刚生产过,才能给岁岁喂奶。
这话余晚媱是存着疑的,那晚她住进这个小院子,也曾观察过环境,并不是很好,霜秋她娘腿脚不好使,要花上许多钱治病,可是她生完孩子后,这里就变了,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是用凤尾软缎做的,这样好的料子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再有她如今吃的都是好东西,什么人参、燕窝、各种补汤,每日不重样的换给她吃。
这些都是银子买来的,秀烟跟她都没钱,霜秋更是穷的没几个子,这些东西不可能凭空出来,肯定是谁送来的。
余晚媱接过岁岁,她吃饱了便睡,刚生下来时皱巴巴的,现下一天比一天张开了,所幸跟她像,也就嘴巴有点像陆恒。
她将孩子放到臂弯里,仰头问秀烟,“现下城中还查的严吗?”
那晚后,全城戒严,五城兵马司的捕役沿着大街小巷搜查,四方城门也紧了很多。
秀烟告诉她,“严还是严的,他们都说是抓那晚的刺客,跟咱们没干系。”
余晚媱略微默了默,“秀烟,你还想回江南吗?”
秀烟嘟哝着,“您现在也走不掉,不如先等身子养好了再说。”
余晚媱抿一下唇。
秀烟转而兴奋道,“夫人您知道吗?奴婢听说,世子爷把老夫人还有二姑娘全赶出了陆家,现在英国公府也不愿意要二姑娘,真是报应!”
余晚媱顿然,“陆璎不是傅老夫人的女儿?”
“才不是呢,先前认得也是干女儿,傅老夫人根本就没想认她,”秀烟道。
余晚媱唔一声,抱着岁岁闭上眼睛。
秀烟怕打搅她,放轻步子要出去。
“……他是不是找来了?”余晚媱低低问道。
秀烟连忙折返回来,摇摇手,“不是不是,现在京里谁不知道世子爷是个鳏夫。”
余晚媱心下略安,想了想还是觉着直接问好,“那我每日吃的喝的,还有素娘都是谁送来的?”
秀烟纠结不已。
余晚媱咬紧唇,“到底是谁?”
秀烟挠挠头,这架势是瞒不住了,便只得说出来,“是傅老夫人。”
余晚媱沉顿须臾,对她道,“我要见她一面。”
——
傅氏听到余晚媱想见她,自是满心欢喜,第二日清早就过来了,岁岁起的早,她抱着岁岁逗,嘴里笑道,“真是一天一个样,我们岁岁生的真像母亲。”
余晚媱靠坐着,看她笑的合不拢嘴,踌躇半会道,“多谢老夫人救我。”
傅氏便把孩子给素娘抱下去,弯身坐到床边,握着她的手,拍拍,“客气什么?”
余晚媱因她亲近很不自在,“我和您非亲非故,您没必要如此。”
“谁说非亲非故?”傅氏只在片刻湿了眼眸,慈爱的看着她道,“我找了你十几年,如今才终于把你找到。”
余晚媱的睫毛颤了颤,喉间生涩。
傅氏试探着伸手抚到她面颊上,察觉她没有抵触,才敢张开手将她抱住,哽咽出声,“窈儿,我的窈儿。”
在她怀中的人从僵硬到软化,蓦然伸出胳膊回抱住她。
作者有话说:
①丁忧:父母之丧,礼制要求守制三年,不得从政。
②夺情:夺其哀情,令留任当差。明代丁忧给假主体主要是文官,文官丁忧必须去官持服,服阙后再任职,夺情起复者须特旨准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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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以为她爱惨了孤,没想到她却为了她的情郎捅了孤。”
孤有一侍妾傅锦烟,
她曾是高门贵女,为了孤自甘下贱,百般狐媚,只求能侍奉孤左右。
孤虽瞧不上她,但她对孤实在痴情,
孤才勉为其难收她在侧,
像她这样登不上台面的女人,孤断不可能给她位份,
孤以为,给孤做妾都玷污了孤。
可孤确实很喜爱她的柔顺娇艳,满眼情深,
孤以为她着实爱惨了孤。
孤为太子,待登基后势必要择选皇后,
像她这种侍妾,孤想送人遣散都是随手的事,
但孤有点舍不得。
孤想给她一个封号,让她名正言顺的和孤比肩。
可孤登基那日,才发现她背着孤已有情郎,孤一气之下想杀了他。
她却为了她的情郎把孤给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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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余晚媱还没出月子, 傅氏不敢太激动,怕惹的她也难受,妇人在月子里最忌讳这些, 容易伤身体。
傅氏忙收好情绪,破泣为笑的问她, “这院子到底不适合久住,等出了月子,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她说回家的时候, 难免带了些期许和忐忑。
余晚媱默然, 旋即迟疑道, “您会不会……认错了?”
傅氏一讪,之前外头都传,陆璎可能是她的女儿,连她自己也差点被陈氏母女糊弄住, 便是存了一份疑心,那么多年对陆璎的好仍是实打实的, 余晚媱嫁给了陆恒,跟陆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时常跟着陆恒来英国公府,她那时怎么对陆璎的,余晚媱都看在眼里。
如今傅氏转头又想认她,她指定是犹豫的,这才历经生死, 对什么人都会产生警惕。
“我看到过你脚上的胎记,胡太医还给我们做了滴血认亲, 他医术高超, 错不了。”
余晚媱点了点头, 视线垂下,心底五味陈杂。
余忠旺捡她是在一个夜晚,那年余忠旺还没做盐商,只是个捕鱼为生的渔民,时常夜里出海,那天夜里,余忠旺像往常一样在海里下好了网,等在船上,却见她被一个老婆子抓着往水里推,她那时看着才只有四五岁,寒冬腊月的,掉水里后哭着叫母亲,余忠旺听的不忍心,便装海猴子①吓跑了那个老婆子,才把她救了回去。
她已经没有儿时的记忆了,但也曾听闻,有些人家生了女儿不喜,便想方设法要把女儿卖了淹死了,她以为她的母亲应是不喜她的。
傅氏端量她神色,轻柔道,“我晓得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所幸往后日子长,不急于一时,你好好儿的养着。”
那便是不逼着余晚媱回英国公府了,体贴的让余晚媱不知怎么面对她,思索再三,余晚媱问,“您……当年是不想要我吗?”
傅氏愕然,“我要是不想要你,为何要寻你十几年?”
余晚媱观察她的神色,再想想这些日,心下已有定论,她自来想的通透,与其做闷葫芦,不如都说出来的好。
余晚媱便将幼时遭遇以及余忠旺救她的事跟傅氏说了。
傅氏听完面容悲恸,“你那年才五岁,圣人南巡时,咱们家也跟着去了江南,住在陈二太爷府上时遇到刺客,你就是那时候丢的,我在江南找了你整整两年……”
边说着边落泪,哭的控制不住,抽泣连连。
做了母亲后,余晚媱才明白,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她尚且怕岁岁在陆家活不成,傅氏当年丢了她,恐怕是痛心泣血。
余晚媱捏着手绢,很温柔的给她擦脸,这是她的母亲,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讨厌她,她很爱她,余晚媱在心底生出一种安心,这是母亲给她带来的,她不用怕危险困难,因为她有母亲,母亲会庇佑她,让她从此远离苦难,她可以像别人一样,在母亲怀里撒娇卖乖。
“母亲,别哭了,”她轻声说。
傅氏猛地抬头望进她眼中,她的眼里也有泪,只是她更内敛,傅氏连忙拿过她的手绢自己擦去眼泪,连说着,“好,好,母亲不哭,你也别哭,身子要紧。”
余晚媱乖乖嗯着。
傅氏瞧着她笑起来,舍不得用湿掉的手绢往她脸上碰,去外头叫人端了热水进来,她亲自绞干帕子给余晚媱擦脸擦手,絮絮叨叨,“你回来跟我住,咱们住明德堂,岁岁和你的东西都置办好了,就差你回来,国公爷昨儿还跟我念叨,你几时带着岁岁回去给他瞧瞧,还有你哥哥,特意让人给岁岁打了紫檀木做的摇篮,还有各种小玩意儿。”
余晚媱想到要见这些人,不免有些腼腆,“陆家那边……”
陆恒如今不知道她还活着,岁岁也是他的骨肉,这世道对女人苛刻,她活着若被陆恒发现,她就还得带着岁岁回陆家。
外头秀烟端了排骨汤进来,原想伺候余晚媱喝,被傅氏催促着出去,秀烟瘪瘪嘴,心里纳闷,她们几时这般要好了。
傅氏舀了些汤喂余晚媱,笑道,“说到陆家,我正要问问你怎么想的。”
余晚媱不吭声。
傅氏道,“近来城里的事儿她们丫头应该跟你说过。”
余晚媱轻嗯着,想接了碗自己喝。
傅氏不让,直给她喂完,贴心的擦完嘴巴,才道,“现今陆家就只有瑾瑜一个人,你想不想回去?”
余晚媱摇头,“我不想回。”
写下和离书的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不愿再跟陆恒有牵扯,她和陆恒本就应该彻底了断,最好此生都不再相见。
傅氏颔着首,“你想的开便成,母亲也觉着你不能回去,他们陆家的男人虽说不纳妾,可我瞧着都是糊涂虫,这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也不上心,给他做媳妇不得整日里惶惶不安么?”
余晚媱道,“我若出现在人前……”
“怕什么,你是我女儿顾窈,不是他陆家的媳妇,就是瑾瑜找上门,也不能把你带走,”傅氏安慰她。
余晚媱便放下心。
傅氏微微皱眉头,跟她商量,“你养父和养兄对咱们家有大恩,我寻思得派人去接他们到京里,一是我跟你父亲想见见,怎么说也得谢谢他们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再者我想问问你养父当年的情况,要是他还记得那个老婆子长什么样,我倒想试着能不能再找到她,她敢杀你,我断不能饶了她。”
余晚媱有些顾虑,余忠旺和余雪晨好不容易才洗脱冤情,陆恒把他们送回江南,其实没必要再回京来,继续做着生意,有吃有喝,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总比来京里再趟浑水的强。
傅氏挂着笑,“瞧这小脸愁的,我偷偷叫人去接,管不叫人发现他们,我听你丫头说,你还想让他们给岁岁取大名,左右是要见面的,干脆就接来聚一聚,回头我再让人送他们回江南。”
余晚媱快一年没见他们,其实心底很想念,经她这一说便动摇了,“全听您的。”
傅氏抚着她脸庞,瞧日头上去了,算算时辰,该用午膳,便在这里陪着余晚媱一起吃过,下午等她睡了才走。
秀烟抱着睡熟的岁岁进屋里,才刚把她放进床,余晚媱睁一点眼看她。
秀烟不好意思的笑道,“吵醒您了,奴婢这就出去。”
余晚媱手撑着上半身,脑后长发垂散,显出几分慵懒,“这十来日过的浑浑噩噩,我一直忘了问你,那次你说韩云生在城外等我们,你后头有去找他吗?”
秀烟呐呐道,“那会儿奴婢一颗心全扑在您身上,哪里还能想到他,后面是没去过,但奴婢找傅老夫人身边的令玉姐姐打听过,韩大家的确实回江南了,想来是没等到我们就走了。”
韩云生是英国公府请进京的,令玉说他走了,那应当真走了。
余晚媱忖度半会让她出去,其实余晚媱还有疑惑,韩云生让她那晚守在那条街上,结果陆恒在街头遇刺,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只是问秀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她和陆恒以后也不会有交集,他遇刺受伤是他的事,和她无关了。
傅氏回去头件事,先跟顾淮山说了余晚媱回家的事以及要秘密接其养父兄来京,旁的关于余晚媱幼时差点被害她只字没提。
顾淮山乐的不行,赶忙遣了最倚重的护卫悄悄离京赴江南,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闲来无事就爱找几个老相熟的友人一起喝两杯小酒。
这日在西江月,几个酒友小酌后便都各自归家。
顾淮山这人酒量不算大,几杯酒下肚,走路都打漂。
他的小厮边扶着他边嘀咕,“您就少喝点吧,省得回去了,又被老夫人数落。”
顾淮山乐呵呵,“老夫只不过贪杯了,又没做甚错事,她还能骂老夫不成?”
正下了楼,迎面跟陈肃碰上,陈肃两手作揖,朝他躬身道,“国公爷,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淮山两只醉眼盯着他看,看了好半晌才把人看清,咳嗽两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肃笑,“自是一些公务想讨教。”
顾淮山愣神,“不对吧。”
是不对,顾淮山早先在詹事府任职,跟他们这种朝官虽有交涉,但主要是辅佐太子理政,跟陈肃八竿子打不着。
陈肃眯眼笑,“您早年在明台山任职,那边的知州托我问您些事儿。”
顾淮山两边袖子一抖,表情变得尴尬,须臾跟小厮道,“你去外边儿候着,我跟陈大人说两句话。”
那小厮磨磨蹭蹭出了门,再探头,就见陈肃扶着顾淮山进了一间雅房。
小厮心里忐忑,赶忙给随从递了话,叫他先回府跟傅氏通个声。
雅房内。
顾淮山刚坐下,陈肃搁那扇云纹山水屏风边杵着,笑容可掬道,“我原也不想来打搅您,可上次陆家的事儿您应该听说了,我三妹妹被陆恒那小子代父休了,如今孤儿寡母又不愿回娘家,住在外头瞧着忒可怜。”
顾淮山拉着脸,“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不都是她自找的?”
“千不是万不是,他陆恒就对了?我三妹妹为他陆家勤勤恳恳了十多年,到头来说被休弃就被休弃,”陈肃抱怨着。
顾淮山不耐烦,“那也是她惹出来的,你找我也没用。”
陈肃道,“国公爷撇的真干净,再怎么说,当年咱们两家也差点成了,三妹妹跟您在明台山的那段往事您不会忘了吧?”
顾淮山有点抹不开脸,“当年越矩纵我有错,那也是她给我下的圈套,这些陈年旧事休要再提,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陈肃敲了敲屏风,自屏风后转出来一人,正是陆璎,此刻还在哭,眼睛都哭肿了。
顾淮山都站起来了,瞧是她呆住,没找到余晚媱以前,他跟傅氏也把她当自己闺女疼,只是她太不省心。
陈肃叹气,“您不愿意娶三妹妹,我们陈家不怨您,毕竟您身份尊贵,当时又定了亲事,我们高攀不起,您是忘了明台山,可三妹妹却怀了您的孩子,这孩子是您的骨肉,三妹妹为了生下她,还伤了身子,现今她被赶出陆家,没了名声,您不救她,难不成要看着她死?”
顾淮山脸垮的难看,心里又难堪,想来想去,最终冲陆璎道,“你先跟老夫回英国公府吧。”
——
顾淮山一回府,傅氏就等在前堂,他带着陆璎入内,陆璎畏畏缩缩的跟在后头,迎着傅氏阴郁目光进门,随后还如以前见到她时那般,恭恭敬敬的给她行礼,只是踌躇着没敢喊她。
“国公爷什么意思?出去喝趟酒,再带个人回来?”傅氏绕了绕帕子,嘴边有笑,笑不见底。
“这不是看她无家可归,”顾淮山讪道。
傅氏呵笑,“国公爷真是好人,可咱们府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收,这传出去不得落人话柄?”
顾淮山可能是酒喝的有点多,脸涨红,扭头先冲陆璎道,“你先到外头等着吧。”
陆璎再没以前恃宠而骄的气焰,老实的退出门,堂屋的门啪的在她眼前拴上,她气到想伸脚踢,但忍了下来,来之前母亲说过,一定要忍气吞声,做不成国公府的嫡女,做庶女虽差了些,但有国公府庇佑,她跟母亲在陆家的那些事才不会被人一直拿出来翻来覆去说,眼下的情形,她只能做小伏低。
堂屋内,傅氏耳听着顾淮山结结巴巴说起旧事,心头怒火暴涨,嘴边仍笑着,“国公爷的意思,她还是你的私生女?”
顾淮山愈加窘迫,“话别说的这么难听,我这十几年都蒙在鼓里,要是当时知道,断无可能让她留下来。”
傅氏哼笑,“国公爷当初要是跟我没婚约,是不是还打算娶人家?”
“瞧你说什么胡话,我当时是着了她的道,事后他们陈家来找我,我可是明确说了不娶的,”顾淮山辩解道。
傅氏似笑非笑,“那是因为你跟我先定了亲,有我父亲在,你敢来退亲吗?我就不信你没想过纳她为妾。”
傅氏的父亲顾淮山都要称一声先生,当年他们的婚事,还是老国公亲自入宫求先帝赐下的。
顾淮山立时板起脸,“别瞎说,我是疯了才会纳她进门,更何况……”
他话头掐住。
傅氏给他补了,“更何况她是奔着你的正妻来的,看你是个呆子,使了下作手段,哪想你还没呆到底,直接拍拍屁股跑回京了,国公爷厉害,也不知这十来年你是真不知道这个私生女的存在,还是想帮着她骗我,好叫我把她当窈儿认回去,可真行。”
顾淮山一时来气,“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岂会让你们来往,再说那会子也是你见到她腿上那个疤,自个儿说觉着她是窈儿,能怪到我头上?”
“得了,国公爷都把私生女带进门了,你想给什么名份?”傅氏闲悠悠的道。
顾淮山真拿出思考过的语气道,“要不就记在周姨娘膝下吧,她为人本分,这丫头由她管着,没准也能扳正。”
傅氏歪一下头,“国公爷是忘了吗?先前咱们可是认她做干女儿,现下再把她记给周姨娘,成了你的庶女,你当这燕京城的达官显贵眼睛瞎了不成,到时候没准都要议论你跟那被休的陈老夫人、不对应改叫陈家三姑娘的关系了,你的老脸往哪儿搁?陆家那头要是找上门来要说法,我看你怎么解释。”
顾淮山一噎,觉着她说的确实对,陆侯爷新死,他要真把陆璎召回府当庶女,可不就是在往陆家脸上打吗?再要传到朝堂上,连带着顾明渊都要遭人闲话。
傅氏看他犹疑了,又做难过状,“原我也不想跟你说,但瞧你为着那私生女急躁成这样,我便觉得我窈儿委屈。”
顾淮山愣神,“什么事儿?”
傅氏执着团扇给他扇风,“我前儿去小院子里,跟窈儿谈心时,窈儿跟我说,那会子窈儿在陈二太爷府上丢了,其实是被个老婆子带到海边,要把她推海里淹死,还好她养父出海时把她救了,你说说,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圣人遇刺,我窈儿被婆子拐走,这婆子谁指使的,为什么害我窈儿?”
顾淮山摸着胡须细想,越想越不对味,眉毛都拧了起来,“莫非是那陈氏背后捣鬼?”
这就说的通了,陆璎的身份见不得光,一直充做养女,但是陆家的养女终究隔了层关系,陈氏没准才盯上了顾窈,那会子在陈二太爷府上,行事太容易了,又有圣人遇刺做掩护,几人会想到这中间的弯弯绕绕。
傅氏呷茶水,“这我可不敢乱说,也就只能等窈儿的养父和养兄来京,悄悄她养父对那个婆子还有没有印象,到时说不定能查出来是谁从中作梗。”
顾淮山凝重神色,“得亏你考虑周到,暗中带他们来京才好。”
傅氏手里的茶水见底,啧啧两声,“国公爷还想把她记在周姨娘膝下吗?”
顾淮山大手一挥,“她想的美。”
傅氏挑了挑眉,“但是国公爷既然把她领回来了,咱们也不能再把她往外推,没得人家惹急了,把你当年那档子丑事给抖落出来,就当是咱们家做善事,不忍瞧她流落街头才收留吧,窈儿再有些日子就要回府了,我要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接尘宴,别的不三不四的事情可不能来捣乱。”
顾淮山深以为然,“还是夫人想的久远,那丫头随便拨个院子,远远儿的就行,没得窈儿回来看见她要不高兴。”
——
陆璎在廊檐下等了好一会儿,自那堂屋内走出来一个长脸嬷嬷,这府中下人陆璎多少见过,但是这个嬷嬷十分眼生,陆璎不由的心下揣揣。
嬷嬷耷拉着眼,“璎姑娘随奴婢去您的院子吧。”
陆璎偷偷往堂屋瞄一眼,那里头已经没人了,估计是走别的门出去了,这跟她和陈氏预计的不一样,不应该是先让她认嫡母吗?
她磨蹭着道,“父亲……”
那嬷嬷眼一厉,“璎姑娘可别乱喊,国公爷和老夫人那是看你无家可归太可怜,才准你在府里过活,国公爷膝下只有三位姑娘,不曾有别的姑娘叫他父亲,璎姑娘若还有点良心,就别在外边儿败坏咱们国公府的名声。”
陆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嬷嬷道,“赶紧走吧,都快上夜了,璎姑娘不睡奴婢们还要睡,您就体谅体谅奴婢这个老婆子吧。”
陆璎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前来英国公府,这些奴婢都敬着她,现今她落魄了,竟连奴婢也敢对她颐指气使,登时一股子气劲上来,两只眼都瞪圆了。
嬷嬷转步走,根本不看她一眼。
陆璎只得跟在她后面。
两人七转八转,绕开了英国公府几个住着主子的院落,下了后廊进了一条小胡同巷子里,里面一排排住户,这块陆璎记得,是给来英国公府打秋风的穷亲戚住得。
嬷嬷带她到了最边角的那间屋,“这间就是璎姑娘的,明儿会支个丫头来伺候您,往后您少往主院那边凑,府里贵人多,省得冲撞了。”
陆璎再也忍不了,抬手给了她一耳光,“滚!”
嬷嬷捂着脸往外走,边走边大声道,“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要不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善心,你连路边的叫花子都不如!”
陆璎气的趴在那张板床上号啕大哭。
——
陆韶安去世后,陆恒顺理成章的袭了爵位,整个陆府冷冷清清,他仍住在檀棠院里,睡的是西厢房,西厢房的花圃里还养着余晚媱以前种的一些花草,他闲来无事时,也会侍弄,但是再也看不到繁花似锦的景象了,那时她常常拿着花锄亲手打理花圃,他也不太理解,这种脏活累活有什么好做的,但是她很乐在其中,跟丫鬟们有说有笑,额边汗水晶莹剔透,香腮堆红云,是她最有生气的样子。
院门外,墨砚哼哧着气跑进来,“侯爷,去江南的人回来了,抓到的伶人也被押进诏狱。”
陆恒浇好花草,将水舀放回木桶中,拨下袖子,“放他们三天假,不用来府里,赏银也发下去。”
墨砚应是,“不过他们到万香园时,仅抓到了两个小伶人,都差不多十一二岁,您估计问不出什么。”
陆恒说没事,起身要出去。
恰巧另一小厮在门口等候,“侯爷,西城兵马司的晁指挥要见您。”
“带他过来,”陆恒转步朝大门走。
不一会晁元过来,随在他身侧,“陆大人,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里搜了一个多月,那刺客仍没抓到。”
陆恒嗯着,脚步踏出门,慢慢往巷子外走。
“其余刺客可招了?”
晁元道,“他们语焉不详,目下只供出是幽冥阁派出的杀手,据他们说,是有人花了三万两白银买您的命。”
幽冥阁这个杀手组织有些年头了,十五年前,圣人南巡遇刺,就是这个幽冥阁派出去的杀手做的,当时锦衣卫追剿了数月,幽冥阁杀手死伤众多,后来便彻底销声匿迹。
三万两白银,一般人几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就是朝官一辈子的俸禄,都达不到这个数,花这么多钱来杀他,看来他真的是招人恨了。
陆恒抬手往他肩头拍了拍,“让手底下人再巡视半个月。”
晁元拱手答应下来。
两人这么一路过来,便进了那条通向诏狱后门的巷子,已经十一月份天气,怪冷的,巷子口的风刮在人身上能叫人冻的哆嗦,陆恒对这条巷子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会儿他跟余晚媱成婚才三个月,她偷偷来诏狱见父兄,被他误会是来给他送吃喝的,穿着一身半旧的袄子,在冷风中也不曾瑟缩一下,他嫌弃她不知体统,将她训了一顿,他仍记得她脸上的神情。
很淡很宁静。
或许那时候开始,她就对他完全失望了。
两人上了台阶,晁元直跺脚,“这天真够冷的,约莫再过些时候就要下雪了。”
陆恒没应话,晁元讨了个没趣。
进了诏狱,狱卒领着他们到一间审讯室,门打开了,里边儿的木架上绑着两个半大的伶人,其中的女孩儿吓得一直哭。
陆恒入内对狱卒道,“动刑了吗?”
狱卒连忙说,“您不发话,小的哪儿敢行刑?”
陆恒点一下头,对晁元道,“上回多亏了你及时相救,我一直没来得及感谢你,今儿中午在我府上用膳吧。”
晁元立时诚惶诚恐道,“下官职责所在。”
陆恒随意扯了扯嘴角,让狱卒把那两个小伶人放下来,直接带回府,四人一同在桌上吃饭。
那两个伶人饿了一天,坐桌上想动筷子又不敢。
陆恒看着他们道,“吃吧。”
他们才怯怯的拿着筷子,只夹自己跟前的菜。
他又转向晁元,“你也吃。”
晁元说好,观察他不像要吃饭的样子,便也没什么尊卑顾忌了,拿起筷子就吃。
陆恒等那两人吃饱,才问道,“你们平日在百香园都做些什么?”
他们相互看了看,女孩儿先道,“在园子里学唱念做打,有时候还得做些杂活。”
陆恒笑道,“你们师傅是韩云生。”
两个孩子直嗯声。
陆恒道,“他平日做什么?”
男孩儿答话,“师傅是名角儿,有许多人请去唱戏,很忙的。”
陆恒又问,“不忙的时候呢?”
男孩儿抓抓头,“会去知府大人府上喝茶。”
江都知府王泽选,跟户部王泽铭王侍郎是远亲堂兄弟。
陆恒继续问道,“有哪些人常去百香园听戏?”
女孩儿回答,“陈宣陈老爷爱来咱们园子,还有那位江朝江老爷时常陪他一起听戏,一听就是一天,给的赏钱也多。”
江朝和江南的那位盐课司还得等些日子才能从都察院转到他手里复审,这两人想尽快提审不太容易。
陆恒眼望向两边的嬷嬷,嬷嬷上前来带着那两孩子下去。
晁元笑道,“您不会还想留下他们吧。”
陆恒道,“府里不差这两口人吃饭。”
晁元略诧异,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冷情,没成想有一日还会对两个孩子心软。
陆恒懒得在这上头说废话,跟他道,“晁指挥方才听明白了吗?”
晁元当即正色,“那韩云生确实有颇多古怪。”
陆恒不指望他发现多少,只道,“我的人在江都没抓到他,但是他也不在京里,你觉得他在哪里?”
晁元搓着手,“他莫不是跟刺杀您的幽冥阁有关?”
陆恒按在桌上,“五城兵马司的捕役全部出动,都没将他抓到,现今四方城门戒严,他定仍在城中。”
晁元为难道,“我听那俩孩子说他是唱戏的,这唱戏的脸上一上妆,谁还能认出他是谁,再说那天夜里刺客蒙面,也看不出脸。”
陆恒沉顿着,蓦然两手交叠,“我想法子找人画他的画像。”
韩云生是英国公府请来的,他们府里总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他这时又不免想到了余晚媱,她跟韩云生相识,她哪里知晓韩云生的底细,那个杀陆璎的黑衣人、刺杀他的刺客,形迹太过重合。
那日他在那间小院里,听见韩云生对她说着轻佻的话,他心底憎恶愤怒,真正的缘由是,他从韩云生的语气里听出了对余晚媱的觊觎。
余晚媱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想救自己的父兄。
而他迁怒了她,她当他的妻子,一直在忍受着委屈。
“那再好不过了,”晁元笑道,笑完发觉他在发愣,寻思在这里逗留时间太长了,便起身告辞了。
座中剩了陆恒一人,满桌饭菜已凉,他没有胃口,让人撤下了,正打算去英国公府,那前堂的管事进来,递了请柬给他,“侯爷,英国公府送来的请柬。”
陆恒接过请柬翻开,霎时定住,倏地手指覆在请柬末尾的“顾窈”上。
是她吗?她会不会还活着……
——
余晚媱的身子养了两个月才彻底好利索了,英国公府也正式向外宣称找回亲生女儿顾窈。
英国公府丢的这位嫡女追溯起来,已有十五年了,原先都以为是陆璎,结果英国公府转头不认,还直接明说,自己的女儿找回来了,并且定在腊月初八这天,宴请各家。
英国公府的这场宴会极其盛大,光席面就有百八十张,男席、女席各分开,府中张灯结彩,仆从穿梭其中不断上菜摆酒。
顾淮山今儿太高兴,谁敬酒都来者不拒,还拉着人大谈特谈自己的嫡女有多乖巧懂事,简直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原本顾窈回府,各家都很好奇这位嫡千金,现下听到顾淮山赞不绝口,自然会被有心人记挂,顾窈身份尊贵,相貌品行端秀,多好的未来媳妇。
等顾淮山喝大了被人扶走,座上有老头也喝多了,拉着自家儿子说胡话。
“顾家三姑娘人品贵重,是我儿良配啊。”
这话传到另一侧陆恒的耳朵里,陡然捏紧了手中酒杯,再无法平心静气的坐下去,起身想去透透气。
自有丫鬟引他去暂歇,过游廊时,女客那边的席位传来笑声,隐约听到有人说,“顾姑娘长的真好,跟水蜜桃似的。”
他便再也挪不动了,目光定定的望着那个方向,他看不到任何他想看的人,他只记得那句水蜜桃。
去年带她来国公府,傅氏见她第一面就夸她像水蜜桃,那时他隔着帘子听进了耳朵里,并不以为意,只觉得她本来就是江南来的女人,生长在水乡,她自然也如水般娇柔。
可是如今再听到这句话,他竟产生出一种慌乱的惊喜,他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看看,顾窈是不是她?
丫鬟叫他,“陆侯爷,客房在前边儿呢,这里是女客,您不便留在这里。”
但是陆恒听不见,包括女客们的笑声、说话声,他的耳畔是女人俏皮的模仿着男女老少的声音,如果他在里面,他就会看见她的脸上还有唯妙唯俏的神态,她在玩皮影的时候,全然没有平日的端庄沉默,她就像一个孩童,拿到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迫不及待的展示给别人看,并且很期盼会得到他人的赞许。
然后便被他一句话扼杀了。
陆恒的眼底韵出红,一步一步的踏过去。
丫鬟急得叫他好几声,他都像丢了魂,还想往前走,丫鬟怕他真闯进去,索性自己先跑进女客的席位去,跟里头的傅氏还有余晚媱把事儿说了。
余晚媱才玩起来的兴头一下子被浇灭。
傅氏安抚性的按了按她,故意带她离座到墙边,声儿略放高。
“窈儿,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你,母亲是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可如今你大了,母亲自然要为你的婚事做考虑,等开年了,母亲便给你挑个好夫婿,保准把你宠上天!你说好不好?”
余晚媱转了转手中的皮影,扬起笑,“好。”
作者有话说: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昨天夜里上夹子我没敢看,基友帮我看了,然后说我别看,怕我会崩溃,所以我一直不敢上晋江,但是到下午终于忍不住,还是看了,崩溃了很久,不是想卖惨,基友安慰我说,这个是正常的,夹子流量大,争议会大,我本来设定就是狗血文,以前也有其他大大也和我今天一样,还有很感激有努力帮这本文说话的小天使,给大家鞠个躬吧!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真的很对不起,本来说好的一万字只写了六千,也没有按时十一点发文,真的很对不起,为了弥补我的错,这章给大家发小红包。
然后这里也贴一下关于夹子上的相关争议解释
1,关于本文脐带血解释如下:假千金装“怪病”,假千金母女骗女主和男主可以用脐带血做治“怪病”的药引,这里的脐带血只是个借口,跟现代脐带血治病是两回事。
2,关于本文杀子卖母解释:假千金母女故意放出男主杀子卖母的消息给男配,男配传给女主,男主不知情。
3,关于御史台:本文架空明清,用的是都察院。
4,关于男主为什么娶女主一个商户,因为婚事是继母主办,男主年纪到了,如果娶了京中其他贵女,就没有假千金的机会,所以继母求男主娶女主,女主身份商户,继母好拿捏。
5,关于英国公这个称呼,明朝有英国公张辅。感谢在2022-06-27 00:03:24~2022-06-29 00:0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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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一墙之隔。
那声好犹如利剑穿入陆恒的心口, 他止步于那面墙,怔怔的注视着墙头艳丽红梅,它们开的热闹, 从前他抬手就能摘到手中,到如今, 他只配仰望,再不能将其纳入胸怀。
月门半掩, 透过门缝可见有女子身影走动, 她被傅氏搀着手, 像孩子般乖乖的跟着, 那身段像她又不似她。
陆恒胸口发堵,自她去后满打满算也才三个月,仅仅才三个月,他就已经快认不出她的形貌了, 藏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他虚伪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恨, 可是他仍在想她。
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在渴望着她,她音容笑貌一遍遍自他脑海中浮现,他不想承认她没了。
他卑劣的想过,顾窈若是她,他一定要从英国公府把人抢回来,跟她解释, 他们之间都是误会,他会待她很好, 他会宠她入骨。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 若真是她, 她会不会根本不愿再做他的夫人……只要她想,自有男人会匍匐入情。
墙里人远去,小丫鬟从门里出来,手中握着一只皮影,□□像,她不太喜欢,想扔掉。
陆恒道,“给我吧。”
小丫鬟眨巴眨巴眼,把□□皮影给他,“原来陆大人真喜欢□□,刚刚老夫人还说奴婢没眼光,要是您,指定您抢着要,把三姑娘都逗笑了。”
她表情惊讶,陆恒顿时滞住,拿着皮影的手发烫出汗,就像是他心底最隐晦的秘密被人戳破,他抿紧嘴唇,低头看着皮影,□□的的大嘴在笑,似是笑他肮脏龌龊。
他应该扔了这个皮影,但他不由自主的将皮影揣进袖子里,面容沉冷,隐去了他的渴求,他要见顾窈一面,哪怕这皮影不是讽刺,他也要见一次。
他要确认,她到底是不是余晚媱。
小丫鬟观察着他的脸色,没看出生气,便大着胆子道,“陆侯爷随奴婢去客房吧,这边女客快下席了,您在这里不好。”
陆恒略微点头,随她一同转到左边廊道,下了台阶绕去倒座,过了那片茶花丛,陆恒对小丫鬟道,“你下去吧。”
小丫鬟还想去前头蹭果子吃,忙不迭福了福身,小跑着走了。
陆恒没进倒座,在门口停顿良久,终究压不住自己,想回去问顾明渊,他转过步子,走到茶花丛旁,忽听那边有人走动,间或是各家姑娘相互告辞声,他只能硬生生的等在花丛下,纵然再贪求,也不能做出偷窥他人的劣行。
陆恒等了小半刻钟,那头渐渐声音稍息,只隐约有傅音旭在笑,“小表妹这是醉糊涂了,东倒西歪的,我来扶着吧。”
他的心在疯狂跳动,已然要逼着他失智,但他仍克制着让自己清醒,不能窥探,就是要看也要光明正大。
“叫他们送些醒酒汤来,让她睡前喝了,免得明儿早起又头疼,”傅氏道。
傅音旭噗嗤一声,“那些侯夫人见着小表妹个个都像见着宝贝,都恨不得立刻叫儿子来上门求亲。”
傅氏也乐,“可不是,我琢磨窈儿不愁嫁,就是得好好挑挑,那平昌侯嫡次子是不错的,我听说惯来恭顺儒雅,今年刚中了举,学业上是比不得你表哥他们,但估摸着考上三五年也能入仕,他父亲是个疼老婆的,想来他也不差。”
陆恒怔在当场,原来傅氏真想给顾窈寻夫婿,刚才她们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陆恒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步子朝前走,刚出茶花丛,就见她们分开走了,傅氏去前院,傅音旭搂着那身影往明德堂方向走,他只能远远的看着那身影,应是醉的不轻,头靠着傅音旭,细腰有傅音旭的手扶着才能走动,那头长发披散下来过腰,比他记忆里要长些,他记得,她的头发刚及腰,每回他抱着,正正好垂在他的手臂上。
可是头发会长,人不会变,傅氏说余晚媱有可能是她的女儿,余晚媱没了后,顾窈就回来了。
潞河里捞出来的那具尸首看不出是谁,那时他极度悲伤,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现在他过于激动,也失去了判断力。
陆恒目送着她们离开,黑夜下,冷风吹的树枝咔咔响,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这回来英国公府,不仅仅是来参宴,还要找他们要韩云生的画像。
这般一想,便冷静下来,缓步出去,叫了个小厮带着去顾明渊住的静水居。
顾明渊的屋里亮着灯,小厮敲了敲门,“小公爷,陆侯爷来找您。”
屋里没声。
小厮纳闷道,“奇怪,刚刚沈家六爷还进去找小公爷讨教功课,怎么这会子屋里没人?”
陆恒道算了,便准备走。
那屋中突听砰声,接着屋门打开,着急忙慌的跑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爷。
正是沈六爷沈清烟,这沈六是永康伯沈宿的庶子,沈宿就这一个儿子,奈何性子太窝囊,脑子还笨的出奇,他姨娘出身不好,原先是沈宿的外室,后来有了他才被沈宿纳进门。
沈宿管他管的极严,还借着陆恒这层关系,把沈清烟送到英国公府的族学里读书。
所以沈清烟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猫,缩着肩朝他拱手,“表、表哥。”
陆恒眉头都拧成结,呵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沈清烟便抖抖嗖嗖的要哭。
看的陆恒愈加厌烦,挥手让他赶紧滚。
沈清烟连忙要走,才走两步,又扭过脸冲他憨笑,“表哥,我大姐姐带着茹儿这个月底回来过年,她写信托我向你问表嫂好。”
陆恒眉头突突跳,一脸阴沉,只差暴怒。
沈清烟脖子一缩,方想起来表嫂死了,他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火速一溜烟跑没了影。
陆恒抬脚跨进门,顾明渊抚着额下榻,先给他倒茶,“大人找下官。”
陆恒没碰茶,“贵府请的戏班子里有个叫韩云生的,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他长什么样?”
顾明渊略加思索,“我没见过,戏班子是母亲让请的,我替您去问问吧。”
陆恒默了默,道,“若能拿到他的画像最好。”
顾明渊记下。
陆恒思考片刻道,“不要透露是我问的。”
顾明渊点了点头。
时辰已晚,陆恒不便久留,但他心里有桩事,顾虑众多,最后挑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话试探着,“你妹妹几时找到的?”
顾明渊面上没显露半分,温声道,“就这个月。”
陆恒便知问不出什么了,只说了句,“去年给傅老夫人贺寿时,陆璎的那副万寿图是我夫人绣的。”
说罢便走。
隔日顾明渊把这话跟傅氏说了,那副万寿图早被她压箱底,这回知道是余晚媱绣的,自是翻找出来让人装裱好,挂在屋里。
这厢余晚媱宿醉后睡到日上三竿醒,被秀烟跟霜秋服侍着洗漱,秀烟还晕乎乎的,叽叽喳喳道,“原来夫人才是傅老夫人的女儿,二姑娘是假的!昨儿那排场,奴婢几辈子都没见过!”
霜秋哈哈着笑,“是啊,奴婢也沾了夫人的光能吃上国公府的美酒佳肴。”
余晚媱压了压太阳穴,别说她们了,就是她自己也还是晕的,想过回国公府会如何,但真正回来了,才发现她眼界有多狭窄,泼天富贵、金镶玉裹,这样的奢靡,她被傅氏介绍给那些夫人姑娘,还会担心她们会认出她是陆恒的夫人,可是这些人根本没认出她,个个说着好话恭维,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可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尚且还被所有人都看不上,那会儿她来国公府,一群夫人坐一起,没有人同她说话,她被孤立在一旁,听夫人们说着各种听不懂的东西,她不傻,那是刻意的,她这个商户女永远也别想融进贵妇里。
逢高踩低,她看透了。
所以沈玉容跟傅音旭这样的人才弥足珍贵。
“还发着呆呢,这都快午时了,嬷嬷抱着岁岁搁外头都溜达一圈回来了,你还傻着,”傅氏进屋里笑她。
余晚媱拍拍脸,也笑,“就是感觉跟做梦一样。”
傅氏走过来,拿起梳头给她理头发,“小土包子,你怎么不跟我说,那万寿图是你做的?”
余晚媱一愣,“忘了。”
她真忘了,离开陆家后,以前不好的事情都忘的七七八八,倒不是刻意,只是她不喜欢总记着那些不如意的事。
人还是要往前看的。
傅氏给她梳好发,旁边的小厅也摆好了早膳,两人边吃边聊,“你哥哥近来约莫太闲了,都打听起伶人来。”
余晚媱好奇,“他打听谁?”
傅氏笑道,“叫什么韩云生,还问有没有他的画像。”
余晚媱喝了小半碗粥,回她,“母亲,我认得韩云生,倒是能画出来。”
傅氏夸她,“又会刺绣又会作画,忒能干,你那两个庶姐都不及你一半。”
她倒没夸大,府里那两个庶女现已嫁人了,做姑娘时也是娇生惯养,刺绣这种活计她们是轻易不上手的,就怕伤了手不好看了。
说话间早膳用完,傅氏让人送来笔墨纸砚,她亲自研墨,余晚媱动笔,那人像逐渐成型,她在左下角写好名字,一幅画便成了。
傅氏拿起来看,倒是个俊秀风流的少年人,眉眼生的极好,傅氏看完有点发愁,“你说,你哥哥都这么大了,也没见他念着哪个女人,这伶人莫不是他的相好?”
京里有些不着调的浪荡子,最爱找些伶人玩,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余晚媱张了张嘴,瞬间脸发红,“不会的。”
傅氏跟她笑道,“这倒没什么,过些日子我要给他相看媳妇了,回头他定下来,也得给你做打算。”
余晚媱眼睛眨了眨,“其实,我不想再和别人……”
她有岁岁,如果下半生这么过下去,真的很好,总比再嫁一个人,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傅氏抚慰她,“不碍事,母亲不逼你,等你何时有念想了再说。”
余晚媱冲她笑了笑。
门口的毛毡布掀开,傅音旭探头道,“玉容没两天要回京了,小表妹想不想见她?”
余晚媱有点纠结,沈玉容是陆恒的表妹,见了她,陆恒那边就瞒不住了。
傅音旭道,“那就不见吧。”
也只能这样了。
“不能老这么避着不见人,是他们陆家亏欠了你,不是你亏欠了陆家,”傅音旭放下帘子走了。
余晚媱紧闭着唇,眉心蹙起。
傅氏卷好画,面带笑,“你表姐说得对,你没错就该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该躲起来的是瑾瑜。”
她拿着画出去。
余晚媱放下笔,秀烟端来水给她洗手,小声说,“有老夫人在,陆、陆侯爷抓不走您。”
余晚媱弯唇笑,“我不是怕他抓我回去,现在有母亲在,他奈何不了我,我只是不想再跟他有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见,最好老死不见。”
——
那幅画在第二日下午交到了陆恒手里,陆恒看见画时,目光凝在左下角的字上,那熟悉的娟秀纤细。
他慌乱找出和离书将字迹摆在一起比较。
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这副画是新做的,还能闻到墨香,竟然是、是她做的吗……
但……光凭字迹不能确定是她。
他还要知道傅氏对那副万寿图的态度。
他倏尔想到沈玉容,她快要回京了。
他的眼眸微微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
沈玉容在十天后入京,回来第二日便被傅音旭请进府相聚。
“我原打算八月回来的,赶上乡试了,家里几位表兄弟都要参试,我若这时走了,又不好,”沈玉容品着茶水跟她说笑,“还有个有趣的,有一对父子打北边儿过来遭了水盗,流落到我们青州,在街头卖字,我看他们可怜,给了几两银子。”
她从香囊中摸出一只草编蝈蝈,“给了我这个,说以后一定会报答我。”
傅音旭哈哈笑,拽着那蝈蝈道,“有意思,你可好生保管,没准就靠这个发达了。”
沈玉容轻推她一下,“你那表妹真认回来了?”
“那还有假,”傅音旭衔着笑道。
沈玉容感慨,“我不在京里这些日,没想到发生这么多事。”
她拉着傅音旭道,“我才忘了说,我父亲五十大寿要到了,我想着让人给他做幅万寿图,你们杭州府离苏州近,应知道苏绣万寿图,给我画个样子带回去,我好叫绣娘来做。”
傅音旭不疑有他,“我姑母屋里正裱着幅万寿图,不然我让他们拿下来给你带回去临着做?”
沈玉容摆摆手,“不用了,都裱好了拿下来麻烦,给我画个样子就行。”
傅音旭便让人去做了万寿图的花样给她,两人又寒暄了一会,沈玉容不放心女儿在家中,便早早告辞了。
等她出了英国公府,又去陆家一趟。
“表哥,我问清楚了,万寿图被傅老夫人装裱在屋内,显然是喜爱的,”沈玉容道,其实她有点诧异,既然陆璎不是傅氏的女儿,她送的那副万寿图又怎么会得傅氏喜欢,明明应该厌恶才对。
陆恒拿着□□皮影的手颤了下,那皮影差点掉地上,被他猛地捞起来,狠狠抓在手里。
沈玉容不免望到他手,发觉手指在抖,不仅手指在抖,他整个人伫立在栏杆前,脊背压弯,仿佛入了魔怔。
沈玉容担忧问道,“表哥你没事吧?”
陆恒手捂着额角,哑声道,“没事,你回去吧。”
沈玉容便只得退走,临出院时,她回头看,只见陆恒仍站在栏杆边,那只□□皮影覆在他的心口上,扬起唇笑的异常苦涩与激动。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对不住,本来是想六点发的,但是卡文了,以后尽量下午六点发文,这样大家就不用熬夜了!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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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英国公府摆了宴席, 京中世家女眷差不多都见过余晚媱,余晚媱以为这就算完事了,哪知隔一日宫里传来皇后娘娘的懿旨, 要见一见她。
在府中焚香沐浴后,傅氏便带着余晚媱和傅音旭入宫了。
紫禁城宫殿巍峨, 行道两侧有宫婢太监静候,外宫的禁军来回巡逻, 宫内十分森严。
余晚媱不敢张望, 和傅音旭亦步亦趋的跟着傅氏进了坤宁宫的偏殿等候传唤。
余晚媱在来时就经傅氏提点过, 这位皇后娘娘在做姑娘时跟傅氏交好, 称的上是手帕交,入宫后两人便甚少来往了,只是偶尔也会传信。
三人没等多久,便有一个圆脸宫女入内请他们进坤宁宫正堂。
进门后, 三人先跪地请安,上首的皇后娘娘道了声免礼, 三人才起身,皇后伸手将余晚媱拉进,仔细端详着她,只瞧她眉长眼润,肤色白里透粉,身子也长的好,窈窕中带着韵味, 像成熟的果子,咬一口便能尝到甜, “都说你这女儿生的漂亮, 本宫还以为是虚夸, 没成想漂亮成这样,得亏是你们府里的姑娘,换个普通点的人家,估摸着迟些日子就被娶走了。”
余晚媱保持着浅浅笑容,做羞涩状。
傅氏笑道,“您别夸她,省得她当真了,回去轻狂。”
皇后听的发笑,拍着余晚媱的手道,“本宫给你挑个如意郎君怎么样?”
余晚媱身体微僵,她来之前有想过可能会被皇后问及婚事,但没想到会这么直截了当,一时竟不好回答。
“您可饶了臣妇吧,才把她找回来,怎么也得先留个一年半载才舍得放她走,”傅氏鞠着笑道。
皇后便松开余晚媱的手,让人赐座,三人坐下后,宫女们送上来茶点,余晚媱丝毫不敢碰。
“可窈儿二十了吧,还是早做打算的好,”皇后淡淡道。
傅氏点点头。
皇后看靠着引枕,笑的甚是温和,“瞧你们娘仨儿紧张的,本宫哪愿意逼你,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就是刚刚淑妃听说你们进宫,过来探口风,她那侄子去年刚休了夫人,现今一直寡居,本宫也只是替她问问你们家的意思。”
她话说的很明显了,余晚媱不是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二十岁这个年纪,放在哪儿都是老姑娘,又在外头丢了这么多年,这找回来了,京里那些人求娶,那都是看在他英国公府的面子上。
余晚媱紧抿唇,这便是强权压人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以为国公府已经在世家最上了,可上面还有皇权。
傅氏猝然面露悲伤,“不瞒您说,窈儿她是嫁过人的。”
余晚媱手心冒汗。
皇后自己生养过人,自然能看出来余晚媱这体态跟未出阁的姑娘是有些区别的,只是她容色艳秀,身段更玲珑,再加上是英国公府嫡女,根本不愁嫁。
“未曾听人提起过窈儿已经嫁人了,她夫君是哪家的?”
傅氏当即抬帕子象征性的抹着眼角,“窈儿命苦,她夫君死了,丢下她们孤儿寡母……”
余晚媱的眼尾抽了抽,仍低着头静默。
皇后直叹气,“这孩子是命苦,不过淑妃那侄子正好跟她相配。”
傅氏像没听见,只一味抽噎。
皇后也甚是体谅她,“本宫知道你的意思了,窈儿这孩子本宫看着喜欢,要是小两岁,本宫都想定这个儿媳妇,淑妃那边本宫会回她,你们不必担心。”
傅氏连忙感激涕零道,“多谢娘娘理解,臣妇不指望窈儿将来能嫁多好的人家,只盼着有一个好女婿疼她。”
皇后随意笑着,“还是你想的开。”
两人说笑一阵,皇后有些乏了,先对傅音旭道,“嘉荣总吵着要你给她做伴读,你明儿就去她那儿吧。”
嘉荣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公主中行八,颇受圣人和皇后宠爱。
傅音旭强忍住欣喜跪谢,“臣女一定会尽心侍奉殿下。”
皇后捏捏太阳穴,“都回去吧。”
三人忙跪安,自有宫女送出来一些赏赐物让他们带回去。
一路无话,等上了轿辇,傅氏才咬牙切齿道,“他王家真有脸,让淑妃过来找皇后娘娘给我们施压,得亏皇后娘娘是个明理的人。”
余晚媱慢半拍的问道,“哪个王家?”
傅音旭道,“就是玉容的前夫家。”
余晚媱微瞪眼,她只记得王承修是镇远侯世子,没听说这淑妃也是王家人。
傅音旭绕了绕帕子,撇嘴,“你是不知道这中间门路,淑妃娘娘不是王家女,但是淑妃娘娘得叫王侍郎一声干哥哥。”
余晚媱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淑妃跟王家是干亲,这淑妃娘娘膝下有三皇子,圣人也多有宠爱,所以才敢这么明晃晃的替王家来问话。
真嚣张。
——
回府已过晌午,余晚媱刚换好衣裳出来,就见顾淮山跟傅氏、傅音旭在廊下站着,顾淮山脸色很不好看,手里的鸟笼都被他差点砸了,余晚媱走近了,才听清他说话。
“这王家忒下作,这会子等在外头要说亲,还故意往外宣扬是淑妃娘娘牵线,这以后哪家敢来说亲?”
“我才从宫里出来,王家就敢放这话,当真是逼着窈儿嫁他,真以为我们国公府是软柿子不成?”傅氏怒道。
余晚媱担忧道,“母亲……”
傅氏安慰她,“你别怕,母亲不会把你嫁给王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傅氏吩咐身边的嬷嬷道,“让他们把所有门都栓紧,今儿谁都不准开门。”
“这不成吧,我今儿还得去袁家吃酒,”顾淮山道。
傅氏微一皱眉,“袁御史家?”
“往后不能这么叫了,他历任满了,今儿圣人准他致仕,他特意叫我去聚聚,明个就回老家去了,”顾淮山说。
傅氏冷着脸瞪他,“你走后门。”
顾淮山忙说着好,把鸟笼挂廊檐下,背着手晃出去了。
傅氏无奈的摇头,松络松络手指,转身对傅音旭道,“府里不清净,你走侧门,带窈儿去金玉阁转转,给她买几套头面。”
傅音旭便跟余晚媱换了身普通衣着,从西面侧门坐马车出去,偷偷下了马车上挂着的牌子,倒不容易被人发现。
直过了一条小巷口,外头忽听一声惨哭,接着马车停下,她挑起车帘朝外看,就见地上倒着一个老妇人,抱着腿叫疼。
傅音旭呀出声,赶忙出来,搭着手下马车,跟几个候着的婆子道,“还不赶紧把人扶起来。”
那几个婆子互相看看,其中一个道,“表姑娘,是她自个儿撞上来的,车夫赶紧把马勒住,根本没踩到她。”
那便是故意讹人了。
这里离市井太近,恐怕没过一会就会有人聚集,余晚媱不愿惹事,“给几串钱打发了吧。”
哪知那妇人骤然爬起身,猛一头冲过来,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到婆子跟前,死死抱着婆子的大腿哭道,“求姑娘们救救我女儿吧!只有你们能救她!”
两人震住,几个婆子上前把人拉开,眼瞅着要将她绑起来丢走,余晚媱道,“等会儿,让她上马车来说话。”
片晌,老妇人爬进来,不停给她磕头,“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求您发发慈悲……”
余晚媱感觉莫名其妙,“老人家,你女儿我不曾见过,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会错,我看你们从国公府出来的,你们一定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老妇人道。
傅音旭微沉脸,“你女儿是谁?”
老妇人流下泪,“……她、她是王公子养在外面的。”
王承修的外室。
养外室还敢来国公府提亲,果真胆大妄为。
傅音旭淡声道,“她出什么事了?”
“她怀了王公子的孩子,已有七个月,王公子原本答应的很好,说会纳她为妾,可是后来没过多久,王公子要她把孩子打掉,他要娶新夫人,不能在新夫人进门前先让一个外室产子,我女儿抵死不从,就被他叫几个老仆带走了,已有四个月没回来过,我递了状纸想告他,可是老爷根本不管,还把我打了一顿,我是实在没法,才来求你们的,”老妇人抖着声道。
余晚媱震惊不已,这王承修简直不是人,前头打沈玉容,现在对外室更残忍,这种败类还有人倚仗,着实无法无天。
傅音旭直皱眉头,“你去哪个衙门告的?”
老妇人回她,“顺天府衙门。”
傅音旭跟余晚媱笑道,“顺天府的府丞是王承修母亲的堂兄弟,她告到顺天府,没被打死都算对方仁善了。”
老妇人抬袖子拭泪,“姑娘们,我不求富贵,只盼着女儿能平安回家,往后我定看住她,不让她再同王公子来往,求你们帮帮我吧……”
余晚媱想了想,道,“我送你去袁御史家吧。”
傅音旭外头瞅她笑,“小表妹,看不出你这么蔫儿坏。”
余晚媱浅翘唇,不语。
——
袁家这会儿正热闹,陆恒这个年轻人跟他们几个老头坐一桌,他们脸红脖子粗的互相敬酒,袁荃喝醉了还硬拽着陆恒道,“陆大人,这往后三司里就只你能撑得住事儿了,老夫走后,你可得把的严些,切不可让贪官污吏钻了漏子。”
陆恒认真的听着。
“江南那个私盐案里头东西太多了,要不是老夫退的早,真想把他们全给扯出来,”袁荃连连摇头。
顾淮山拍一下他的肩膀,“那案子还没结?”
陆恒回道,“得都察院把犯人送来大理寺,才能复谳定案。”
顾淮山和他碰了杯酒,“好好儿干。”
袁荃并着其他几人醉的趴桌上。
陆恒略顿,抿一口酒水,眼微凝,试探着问他,“听说王家上贵府提亲了?”
顾淮山气不打一出来,“什么提亲?他们王家配吗?”
顾淮山沉叹着,“今早我夫人带着窈儿入宫,淑妃娘娘托皇后娘娘替王家来探口风,夫人她急中生智,便说了窈儿她以前嫁过人。”
陆恒的心口又开始不规律跳动,喉间发紧。
顾淮山转向他,继续说后头,“只是死了丈夫。”
陆恒那一身热陡时降下去,觉出失落感,大约在她心里,他还不如死了。
“本想着这么说了,王家总不会还缠着不放吧,哪里料到他们这么卑鄙,”顾淮山气愤之余,又喝了两杯酒。
陆恒转着酒杯,“此事京中人人都听过,只怕令爱往后的婚事更艰难。”
顾淮山何尝不知道,其实余晚媱嫁过人生过孩子都不算事,京中也有贵女二婚嫁的更好,可是王家搬出淑妃,他们国公府拒掉这桩婚事容易,以后别家就难登门了。
陆恒看他面上发愁,心底那丝微妙又蠢蠢欲动,有一种隐在阴暗中的窃喜,不会有人敢抢她,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晚辈如今孑然一身,家中缺一主母……”
顾淮山眼瞪的像铜铃,不等他说完挥手道,“她嫁谁都不会再想嫁你。”
陆恒手握成拳,这句话当头棒喝,自欺欺人再也不能骗自己,她果然是恨自己的。
他端起酒杯咕了一口酒,酒水烧心,无端麻痹着他,他甚至能对着顾淮山笑了笑。
顾淮山瞧陆恒这般还是有点不忍的,但余晚媱在陆家吃了太多苦头,他如今能不计前嫌和陆恒像往常一样同桌说话,已是大度了,再要把余晚媱嫁回陆家受苦,他这个做父亲的第一个不同意。
这时袁府的管事过来,看座上醉了一圈人,只陆恒和顾淮山还清醒着,便讪讪对陆恒道,“国公爷,陆大人,外头来了个老婆子,说自己女儿是王承修的外室,怀着七个月肚子被王承修的人不知带哪儿去了,现在求告无门,才求到我们府上……”
陆恒跟顾淮山互视一眼,顾淮山赶忙推醒袁荃,“府上有人来了。”
袁荃半晕着头,“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老妇人进门,当先跪地上,哭道,“求老爷救救我女儿!”
袁荃酒醒了一半,坐正问何事。
老妇人便把一五一十把话全说清了。
袁荃素来跟王泽铭不对付,这眼看着都要卸任了,还叫他抓到王家的把柄,自不会放过,二话不说,便写了派令,让都察院的差役上王家拿人。
彼时王泽铭还等在英国公府门口,并不知道王承修又被抓进都察院,待王家小厮过来才得知此事,哪还有心思杵国公府门口,急着往都察院去捞人。
这头袁府的宴也开不下去,诸人都散开,陆恒一身酒气,准备回府去换身便服,再去署衙,刚从袁府出来,正见晁元寻来。
“大人,您给的画像捕役在城东发现人了。”
陆恒背过手,“带我过去。”
——
马车停在金玉阁前,余晚媱和傅音旭头戴着帷帽下来,一前一后进阁,阁主将她们迎进雅间,雅间内备着茶水零嘴,自有婢女把阁内最时兴的首饰都送来。
傅音旭手快的解掉帷帽,拿起一支千叶攒金嵌白玉耳坠,“这是新出的样式吧,好看的紧,小表妹你戴着看看。”
余晚媱才解掉脖颈上的缎带,从窗户外陡然爬进来一人,赫然是韩云生,身上都是血,进来在地上滚了一圈便撑不住晕了。
余晚媱急忙蹲地上查看他鼻息,还活着。
恰时雅间门被敲响,“快开门!”
傅音旭抬步要去开门,余晚媱拉住她道,“表姐,这人是我的朋友。”
傅音旭连忙帮她把人扶起来放到里头的罗汉床底,尚未松气,雅间门砰的被撞开,傅音旭当先出来,迎头见陆恒来势汹汹。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对不住!今天卡文卡了好长时间,真的很对不起,我试着明天多写点补偿大家,明天一定按时下午六点发文!请相信我!
傅音旭的年龄在顾明渊和晚媱中间,傅音旭比余晚媱只大一点,本文没有说傅音旭是最大的,顾明渊22,晚媱20,傅音旭只比她大几个月,因为晋江十八岁成人,我上调了所有人的年龄。
关于伴读查了很多资料,并没有说公主的伴读一定是同龄人,有大上几岁,也有同龄的,并且公主伴读也没说只有一个,大上几岁可以照顾公主辅导公主做功课之类的,然后如果公主做错事,一般被罚的都是伴读,并且伴读也不是终身制,因为古代那种思想,皇帝也没指望公主能念成不世之才,有的给公主当几个月伴读,公主出嫁了,伴读也回家嫁人了,当伴读的一般都是重臣或者大家小姐。
目前看到的主要几种说法是,第一种,将来嫁人时,可以以她当过公主伴读、进入皇宫为荣耀。
第二种是说,搭上皇亲国戚,等同于站队?
还有其他说法,说是能做女官之类的吧,这个查了好久没查清楚。
我也知道傅音旭年纪偏大了,但是她给公主当伴读并不是说一定跟公主一起读书学习,她更偏向辅佐公主学习,写这个情节是想表示,英国公府包括傅家都是站队太子党,并且皇后很重视傅家及英国公府。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想了想还是想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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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陆大人, 您这是干什么?”傅音旭惊愕道。
陆恒止住步,视线移向她身后。
罗汉床被一架绣球海棠花大屏风拦遮,朦朦胧胧可见里头罗汉床上侧靠着一个女人, 身影十分袅娜,腰腹平坦, 再不复一起鼓起的孕相。
陆恒定定凝视着那身影,微抬手, “不许入内。”
原本要冲进来的捕役悉数退出门, 都很焦急的看向晁元, 他们为这刺客已经忙活了近四个月, 都快逮着人了,哪甘心就这么守在门外。
晁元咬咬牙,自己上手去把雅间房门带上,转头跟他们道, “带些人把金玉阁上下给围了,屋顶也别放过, 他受了伤,插翅也难逃。”
捕役们皆领命而去。
晁元自己守在门口。
雅间内。
陆恒的眼睛还盯着屏风后的人,她抬手理了理衣裳,坐起身手执帷帽缎带在脖子上打结,那纤细脖颈微微仰起,露出半截下巴,滑润秀巧, 稍稍往上只瞧得见下半张唇在帷帽的遮挡下若隐若现,这不过是被屏风遮挡后留下的残影, 但他看迷了眼, 屏风在他眼里消失不见, 她垂着头坐在榻前,屋里昏暗,一切都变得晦涩暧昧,他只需近前,一臂揽起她,手指捏起她的下颌,便可见她轻咬着红唇,脸别过一点,两只纤白的手抵着他胸膛,那是她最后的抵触,然后她会放弃这点挣扎,在他的亲吻里呜咽,最终缄默温顺的被他抱进床。
“陆大人,里边是我表妹,您不能进去,”傅音旭瞧他两眼凝深,直勾勾的望着屏风上余晚媱的影子,脚还欲近前,立刻站到他跟前厉声道,“请您出去!”
陆恒便如惊醒般停在原地,他的目光恋恋不舍从屏风移开,望到地上的鱼鳞纹瓷砖,有很多血迹,他顺着血迹慢慢的看,窗户上有血手印,应是从那儿爬进来的。
只是人被她们藏起来了。
陆恒面上挂起淡笑,“本官在抓刺客,刚刚看着他钻进来了,两位姑娘没看见人吗?”
傅音旭手指着另一扇窗户,“确实有个人跑进来,但从那边钻出去了。”
她在睁眼说瞎话。
陆恒都知道,陆恒越过她看向里面的女人,“本官当初带夫人夜晚出行,路遇刺客伏击,领头的便是你们刚刚看到的人,他并非善类,希望两位姑娘不要被他的表象所蒙蔽。”
余晚媱下了罗汉床,慢步近屏风,她的剪影在屏风上,模糊可见她穿的是件弹墨梅花纹夹袄,她手里攥着帕子,静静的隔着屏风跟他对视,猜到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便韩云生真是刺客,那晚他也在帮她逃脱,没有他,她根本没机会离开陆家。
她没有做声。
傅音旭道,“大人所言我记住了,但人确实已经走了,您有跟我们说话的功夫,恐怕早就能将人擒拿归案。”
陆恒道,“顾姑娘也这么认为吗?”
帷帽将她的脸全挡住,他看不见她的眉眼神情,仅凭着以往的猜测她可能是皱着细细黛眉在思索和判断,也许会有所迟疑,那晚他们遇到刺客她是知道的,他们之间的误会再多,她也不至于会因此而觉得韩云生是好人。
但他想错了,余晚媱勾起唇,点了点头。
陆恒望着她这个动作,她连一个是字都不愿同他说,她维护韩云生到这种地步,即使知道韩云生是刺客,即使知道他被刺杀了,她依然选择韩云生。
所以当初他坚信她不会把一个伶人当回事,她只是为着父兄借伶人来跟他服气,到现时竟是他太过自信,从一开始,她的心里就没有他,或许,他连一个伶人都不如,只是那时她被关在陆家,不得不仰他鼻息,如今她一跃成了英国公嫡女,她不用再受制于他,也不用再看他脸色。
她现在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那儿,为一个他鄙夷不屑的伶人跟他抗衡。
他可以不顾两家关系,将她从屏风后面拽出来,径直让人进来搜找,他也可以强硬的冲进去,扣住她带回府,哪怕拼着两家决裂,他都不在乎。
可他不敢做,他对她做了很多错事,一步步将她推远,如今他们只隔着一层屏风,这么近的距离,他却连叫她一声夫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握紧手,与她僵持着。
“陆大人,我们还要挑首饰,您在这儿吓到我表妹了,”傅音旭温笑道。
陆恒薄唇紧闭,蓦然转头踏出门。
晁元瞧他出来,急道,“那刺客明显在里面,您莫不是真被她们糊弄住了?”
陆恒飞快下楼,出了金玉阁后,握拳狠狠砸在挂着的招牌上,嫉妒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杀了韩云生,他恨不得将她抓到跟前,质问着她,难道他这个丈夫在她心里没有一点存在的意义吗?
但是他更想知道,他们的孩子去了哪里,是没了还是生了……
晁元搁旁边小心劝着他,“您也别太生气,下官刚刚问过了,里边儿是英国公府的顾姑娘和傅姑娘,也不好得罪英国公府。”
陆恒阴沉着脸绕到金玉阁旁边的瑞花巷内,那里有几个捕役在蹲守,瞧他来了,都等着要不要入内抓捕。
陆恒没发话。
晁元先道,“这刺客若真搭上了英国公府,咱们就不好办了。”
陆恒横他一眼,他立时住嘴。
“他是幽冥阁的杀手,如今江都百香园的伶人全跑尽了,那幽冥阁在明面儿上应该就是百香园,”陆恒喃喃道。
晁元想说这不是废话吗,但还是憋住了。
陆恒半仰着脸看金玉阁二楼那扇窗,他若直接去跟顾淮山说,以顾淮山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韩云生,十五年前,圣人南巡遇刺后,锦衣卫追查了数日,才发现这次刺杀行动是二皇子生母伙同其舅舅合谋的,并非真想杀了圣人,只是想借此机会令圣人和皇后娘娘生间隙,让圣人误会刺客是皇后授意,圣人在未查明真相前,确实冷落了皇后,甚至一度想废太子,是后来顾淮山以己身担保皇后无罪,求圣人彻查,才让真相有机会水落石出,二皇子被贬出燕京,其母族全数被杀。
但是现在顾淮山已经从朝中退下来了,没必要掺和进来,这次的事,要真说起来,也只跟江南私盐案有关联,这是三司的事,就像袁荃所说,其中牵连甚广,在非必要的时候,他不想再把不相干的人拉进来。
他会想办法将人从英国公府引出来。
他轻道,“撤吧。”
——
傅音旭和余晚媱等西城兵马司和陆恒撤走,才敢将韩云生从罗汉床下拖出来。
韩云生已然昏迷不醒,身上尽是伤,所幸还有口气在。
丫鬟入内给他换了身女装,再戴上帷帽,除了个子高一些,脸尚算玉秀,倒能糊弄过去。
两人带着他上了马车,回府后,先将他安置在仆从住的下房,余晚媱支了个粗使婆子去照顾。
这事儿便暂时算揭过。
再说这王承修被抓去都察院诏狱,愣是不承认自己有外室,那丢女儿的老妇人虽没有证词,却认得王承修的几个小厮,在她的指认下,袁荃全给抓起来严刑拷打,那些小厮平日里跟着王承修耀武扬威,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遭了一顿刑罚后,就全部交代了。
原来在今年八月份,王承修叫人将那大着肚子的外室沉河了,还特地选的潞河下游,扒了她的外衫,这样才不容易被人发现。
其行可恨到令人发指!
袁荃大怒之余,遣了衙役前去潞河下游搜寻,搜寻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尸骸,找不到被害的外室,这案子便不能定罪,袁荃第二日就已经卸任了,新上任的都御史荀诫虽是袁荃一手提拔上来的,但终归年轻压不住人,那王泽铭还托人给淑妃递话,估摸着只要袁荃一走,王承修就可能被无罪放掉。
这天夜里,在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潞河,在陆家祖坟处,十余个人在刨土。
陆恒立在坟前,看着倒在地上的墓碑,上面写着的余氏二字极其讽刺,她姓顾,她也没有死,她只是迫不及待的逃出生天,他在灵堂上为她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棺木被几个大汉抬上来,陆恒道,“揭开。”
那几个大汉便遵照他的话将棺材板掀起来,里面顿时一股恶臭冲出来,几人全蹲地上呕着。
陆恒垂视着棺材里的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了,身上穿的寿衣都被蛆虫咬破,能见寿衣底下的骷髅架。
那晚余晚媱坠河后,捕役在水里找了整整三个时辰才把她捞上来,他找到霜秋的院子,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声,霜秋说是她娘腿疼犯病,他如果进去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会不会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太蠢,只是听晁元说潞河里捞出来尸体,便慌了神,跟着他回去,仵作已验完尸体,他能看的便是一个膨胀起来的尸体,换了新衣衫,他只当是仵作验尸必须褪衣,却未曾想过外衫是被人强脱走,泡了三个时辰的河水,在湍急水流的冲刷下被河底的石子树枝将尸身刮的体无完肤,根本没法辨认是她,仅听着仵作的三两句话,便把这具尸首认成了余晚媱。
死者无辜,他身为大理寺卿竟这般糊涂。
余晚媱便是笑他也没错,他不应该因为私情而冲昏了脑子,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丧失,只会悲伤难过。
他让人将尸身重新收殓进新置办的棺材里,掀起下摆跪地,亲自为她点了三炷香奉上,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王承修伏法。”
——
王家这边王泽铭尚在沾沾自喜,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尸体,有淑妃娘娘给圣人吹风,都察院再能耐也得放人。
可他没有高兴太久,便有下人来传,陆恒抬着棺材去了都察院,并和荀诫一同入宫,联合向圣人上告王承修恶行。
圣人大怒,当场罢了王承修的职,判其笞刑五十杖,王承修直接被打瘫痪,王泽铭也被传唤入宫,因他教子无方,扣其一年俸禄以示惩罚。
自此,王家跟陆家在明面上交恶。
英国公府这边很快得了消息,正入了腊月,傅音旭入宫后,气候越来越冷,在外走动都嫌冻的慌,巧在秀烟嘴馋想吃羊肉,余晚媱便在花厅里生了炉子做炙羊肉,开了两扇窗,屋里的烟才少些,两个丫鬟帮衬着做些小菜。
傅氏隔着窗都能闻见香,等哄了岁岁睡熟,才进来笑道,“瞧你们仨偷吃,都不想着我这个老人家。”
余晚媱先切了点羊肉放进调好的酱汁里,递给她道,“母亲您尝尝,这是我养父教我做的,很暖胃。”
傅氏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但是她做的,很给面子的吃几口,不想是真美味,夸道,“这手艺好,你母亲我都不会做这些,这手巧的,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余晚媱弯着唇浅笑,余忠旺也不是一开始就行商的,起初家里过活也有些拮据,她和余雪晨两人想吃零嘴也没钱买,便会自己想法子去学,什么果子点心之类的见到想吃的,都会下功夫,久而久之便也有了手艺,后来余忠旺入了盐行,家中慢慢富裕起来,有余钱让他们过好日子,但外头买的吃食总不及自己做的香,她闲着时会做一些,秀烟倒是爱吃的紧。
傅氏又吃了两块羊肉,道,“王家那个混账东西被圣人给打残了,这回还亏得有瑾瑜出力。”
余晚媱眼半垂,长睫覆下,并不吱声。
“我可不是为他说好话,前边儿你也跟我说了,不想回陆家,我自然不会帮着他劝你,”傅氏看着她温柔笑道。
余晚媱随意点头。
倒是秀烟递来新做的酥黄独,为余晚媱抱不平,“老夫人,陆侯爷对我们姑娘是真的不上心,姑娘在陆家吃了很多苦头,且不说后面姑娘有了身子,又听说陆侯爷想杀子卖母,这才在那晚急着跑的。”
霜秋拉了她一下,秀烟忙打自己嘴巴,见样挑了些点心跟着霜秋出去分发给那些小丫头婆子吃了。
傅氏拣一块慢慢品,对着余晚媱道,“你出事那天,我同瑾瑜说了想跟你做一场滴血认亲,他带你出来是为了见我,并不是什么要杀子卖母,这话也是陆璎故意传到你耳朵里,就为的让你们夫妻分心,不过瑾瑜确实性格木讷不会疼人,我是不轻易放你去陆家的。”
“母亲,我跟他之间,不仅仅是这些事,说不清的,我也不想再回忆,现在就很好,”余晚媱道。
傅氏噗嗤笑,“你这孩子,生怕我把你送回陆家,我也没替他说好话,就事论事,也不能冤了他,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余晚媱嗯一声笑,“母亲尝尝这个煎包。”
煎包是她的拿手菜,一般人吃到都禁不住馋。
傅氏才尝一口,满嘴香汁,正笑着想再夸两句,顾淮山凑在窗户外瞅着她们,她当即换回淡然表情,冲窗户边道,“国公爷站外头做贼呢,还不进来?”
顾淮山进门来,搓手道,“老远就闻见香。”
余晚媱递给他筷子,他坐到杌子上,先吃了口肉,解解寒,“我才去平昌侯府转悠,他们府里的三姑娘从宫里带了消息回来,淑妃娘娘挨了圣人一顿骂。”
平昌侯府的三姑娘是七公主的伴读,七公主的生母是锦嫔,淑妃与她能说上两句话,不然这消息还不定能传出宫。
傅氏轻摇头,“不疼不痒罢了。”
是不疼不痒,可见淑妃得宠程度,王家这档子事,没动摇她半分,王家还沾了她的光,王承修做出这等恶事,圣人都没想伤他性命。
顾淮山道,“这羊肉烤得不错,让他们拿些给明渊和瑾瑜他们吃。”
余晚媱脸色有些冷,倒没说不让。
傅氏招来两个丫鬟端起来两盘羊肉准备走。
顾淮山道,“静水居那头进了两个半大孩子,好像是瑾瑜带来的,戏唱的还挺好听,回头腊八节到了,让他们到台上唱两句。”
傅氏笑,“他有心了。”
正说着,进来个婆子,“国公爷、老夫人,去江南的人回来了,没接到余老爷和余少爷,听当地人说,二位爷就没回去过。”
余晚媱拿小刀的手一颤,登时红着眼冲那端羊肉的丫鬟道,“羊肉拿回来!”
丫鬟便旋身放回羊肉。
花厅里才还有说有笑,一瞬间冷下来,傅氏偏过头再看余晚媱,她已慌乱起来,想往外走。
傅氏拉住她,“你往哪儿去,这会子也找不着人,不然我多派些人去打听打听,总有消息。”
余晚媱瞪大眼望着外面,眼泪顺面颊往下流,她喃喃道,“他骗了我。”
傅氏急得给她擦眼泪,回府这么多天,都只瞧她开开心心,这回再见她哭,傅氏自己也不是滋味,“知道你想你养父和养兄,但是他们没在江都,指定是有事,要不咱们就等等,等他们回江都了,我再派人接他们来京。”
余晚媱摇着头说等不到了,猝然双手捂住脸,哭泣出声。
顾淮山也慌道,“这有什么的,他们不定是出去玩了,你担心这干嘛?难道两个大人还会丢了不成?”
傅氏托她脸起来,正色道,“你先别哭,怎么叫等不到了?说出来,母亲给你想办法。”
余晚媱抬起眼看她,沉默片刻将余家父子的事说了出来,“他们脱罪后,陆恒答应我送他们回江都,他骗了我。”
傅氏神色微凛,对顾淮山道,“国公爷去把瑾瑜带过来,我问问他。”
顾淮山忙出去,傅氏拍拍余晚媱,“你去后头纱橱。”
余晚媱抹去眼泪,一声不吭的转进纱橱里。
过片刻,陆恒走进来,傅氏还在炉子边烤肉,邀他坐下来,“瑾瑜过来坐。”
陆恒坐到她对面,傅氏拿起酒壶欲给他倒酒,被陆恒叫住道,“您找晚辈有事,先说事吧。”
傅氏便放下酒壶,交叠着手敛住笑,“那我也就不客套了,我想问问你,余家父子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藏起来了。”
陆恒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往四周看,这里没有余晚媱,可能她躲在暗处,偷偷盯着他,而他看不到她。
傅氏说道,“我听国公爷说,江南私盐那个案子是你复谳的,你还了他们清白,以你的性子,不应该会再杀人,瑾瑜,你是我跟国公爷看着长大的,先不说你父亲这一辈,你祖父跟我公公是过命交情,咱们两家虽不是亲戚,却比一般亲戚更亲厚,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余家父子到底怎么了。”
陆恒手心发痒,他的喉咙也发干,他知道这话是余晚媱问的,余晚媱最重视余家父子,遭遇水盗后,他派人去找了很久,他们的踪迹完全没了,他本来是想瞒一段时间,至少要确定余家父子是生是死再告诉她,可是后来她想逃,这些事便被他压在心底,再也没有往外吐诉过,如今傅氏这般问他,他竟有种挫败感。
“晚辈派人送他们回江都,路上遭遇了水盗,晚辈搜找许久,至今下落不明。”
水盗极其凶残,许多走商宁愿走陆路绕远道,也不愿乘船,就怕遇到水盗,人财两空,余家父子到现在都没消息,那便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余晚媱在纱橱后捂住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正屋里忽传来一声啼哭,想是岁岁醒了找不着人,她在纱橱再也待不下去,从后方小门出去,不小心撞到挂屏,随即飞快进了正屋去。
陆恒听见这声孩啼,瞬间坐不住,再有纱橱里的动静,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冲进去。
可是他没有把余家父子安全送回江都,他没有兑现对她的承诺,她可能在里面哭,可能会恨他到死。
坐在他面前的傅氏面色肃沉,良晌,傅氏发出一声低叹道,“瑾瑜,以后国公府还是少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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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陆恒僵滞着, 人在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会显得异常慌乱,他也是,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解释, 可是千言万语,在她们看来都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他的错, 他不能当懦夫。
陆恒从座上起身, 拱手道, “无论如何, 晚辈都会给个交代。”
他已向地方州府下发了追缉令,等抓到那些水盗,便能知晓余家父子死活,即便说他不要脸, 他也不想放手,英国公府便是他不来, 他也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见她。
傅氏越发惆怅,她原是想着,这次陆恒帮了大忙,再者他家中那对母女也被赶走,对余晚媱没有半丝敷衍的态度,她还动摇过,想着不然再观望观望, 他若真心改过,她也能再劝劝余晚媱跟他从头来过, 现今闹出这样的事, 余晚媱肯定是铁了心不愿再和他纠缠了。
看着他走出, 傅氏唉了声,羊肉也吃不下,叫丫鬟们进来收拾,只霜秋领着几个小丫头入内,傅氏没见着秀烟,问道,“秀烟呢?”
几个丫头搬了炉子出去,连着碗碟酒盏都带走,霜秋抹着桌子道,“回老夫人,秀烟姐姐在正屋里,奴婢瞧她眼眶红了,便没敢叫她过来。”
傅氏点头嗯着,“那丫头是个忠心护主的,你也不差。”
霜秋略微窘迫,“奴婢以前做过错事,是姑娘既往不咎,才、才……”
傅氏摆手,“往事就别说了,单你能在窈儿落魄时救她性命,便比其他人好。”
霜秋揪紧抹布,“其实那晚,陆侯爷找到奴婢的院子里,奴婢瞧他失魂落魄,以前在府里,陆侯爷都是极清高的,就那次他像、像丢了极贵重的宝贝似的,奴婢还是头次见他这样。”
傅氏失笑,“这话可别再提了,窈儿如今恨着他呢,你要是说他的好,回头给你赶出去。”
霜秋吐吐舌头,麻利的抹好桌子,自觉下去。
傅氏也在花厅没待多久,悄悄去正屋,挑了布帘没进门,只看着余晚媱抱着岁岁在发呆,是真伤心了,秀烟哭的打嗝,主仆二人都没话,傅氏便放下布帘,让他们安静一会儿吧,这个时候进去,劝也劝不好。
——
这么过了几日,赶上腊八节,英国公府摆了家宴,还是在碎玉苑,只家中几人围坐一桌,底下的丫鬟拿来戏本让傅氏点戏。
傅氏点了一出《牡丹亭》,丫鬟便下去知会了伶人们。
《牡丹亭》是京里戏班子必要唱的曲子,许多显贵人家都爱听,不一会儿功夫,那戏台上便开唱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①……”
傅氏冲余晚媱笑道,“还得是南边儿的曲子好听,就是京里伶人唱的总不对味,要是上回没放江都那批伶人走就好了。”
余晚媱舀了碗鱼汤给她,“您可能不知道,江都百香园最不爱唱的便是《牡丹亭》。”
“还有戏班子不爱唱《牡丹亭》?这可是最能赚钱的绝活儿,”傅氏惊讶道。
余晚媱抬眸对她浅笑,“我以前在江都也常在百香园听戏,他们园里的名角儿韩云生同我说的上话,有回我问过他,他嫌这唱词太拗口,跟他搭戏的又多是男旦,打趣说,看着男旦的脸唱不下去。”
她那时跟韩云生玩熟了,韩云生还邀她帮着搭了几回戏,只她毕竟不是这一行的,唱的没多好,还把他也带偏了。
想想那些年在江都过的日子,竟仿佛还像在昨日,可是她已回不去了。
傅氏被逗笑,“倒是个有趣儿的。”
那台上已快唱到末尾,上来两个丫鬟打扮的伶人,跟在小姐后头,一出口便是海盐腔。
傅氏咦的一声,“稀奇了,这戏班子里还有会海盐腔的。”
余晚媱也觉得奇,且听着这唱法也像是百香园里的伶人。
坐在傅氏下首的顾明渊道,“这两人是大人送来的,借我在府里唱一天,明儿还得还回去。”
座上原本其乐融融,陡听到陆恒,傅氏狠瞪他一下,再望向余晚媱,她倒是一派平静,吃吃喝喝,还对傅氏道,“母亲,待会儿把他们叫过来给我瞧瞧。”
傅氏说好,又给她夹菜,“多吃些,今儿的菜都是紧着你的口味做的。”
她夹什么余晚媱吃什么,看着甚是乖巧,她便咽下嘴里的话,没再说了。
台上的戏唱完了,丫鬟领着两个小伶人近前,他们脸上还化着戏妆,余晚媱瞧了半天,才勉强认出,这是韩云生新收的两个徒弟,叫的云梦、香檀。
余晚媱给了两人赏钱,他们谢恩后,便被人带下去了。
几人也都吃饱喝足,各自散去,座上只剩顾淮山跟傅氏,顾淮山摁着脑门,“平昌侯府的帖子都送来了,你还想瞒着窈儿到什么时候?”
傅氏瞪他,“就说你这个当父亲的不尽心,她养父养兄都出事了,总得让她缓缓。”
顾淮山起身道,“人平昌侯府那是真心实意想求娶窈儿,耽搁太久会叫人以为我们不愿。”
傅氏忖度着,“这年前是不能了,窈儿的性子看似柔和,其实最倔,我若真提了这事儿,她不定愿意,若平昌侯府真有意,不如先让他们俩见上一面,要是能看对眼,就不用我们几个老的撮合了。”
顾淮山一拍掌,“这个好。”
傅氏盘算着,“太早不好,窈儿还没放下心结,太晚也不好,子垣也要娶媳妇,不能被我们家拖住了,不如就定在上巳节那天,到时候我带着窈儿去京郊赏花,跟他们偶遇上,也不显得刻意。”
顾淮山给她竖个大拇指,施施然出府去平昌侯府传话了。
——
韩云生住的下房偏僻,是傅音旭专门安置的,好让余晚媱能放心派人来探望,也不易被人瞅见。
霜秋照着余晚媱的吩咐,进了下房,见韩云生在上药,便连忙过来帮忙,“韩公子,我们姑娘叫我来告诉您一声,您的那两个徒弟云梦、香檀在咱们府里,您要不要过去瞧一眼,等会儿就要被送回陆家了。”
韩云生坐起来,“他们怎么会来京里?快带我去看看。”
霜秋忙带他出下房,两人绕到碎玉苑的角房,正听那两个孩子在说话。
“师兄师姐都跑了,也不知道师傅有没有事。”
“师傅那般厉害,肯定不会有事,就是咱们惨了,陆大人凶狠歹毒,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刚刚你是没瞧见,那小公爷看咱俩的眼神瘆人,莫不是有什么癖好吧?”
“这小公爷倒没什么,只咱们这回被陆大人接回去,过两日还得去永定侯府献艺,我听说那刘章刘三爷是个生冷不忌的浑头,陆大人把咱们往他们府上送,咱们还有活头吗?”
说着两人便哭了起来。
韩云生猛地心一跳,刘章的诨名整个燕京城都知晓,先前还在沈家跟小厮闹出丑事,陆恒把他们往永定侯府送,定是想借他们跟刘家攀交情,现今陆恒跟陈家、王家结怨,也少来英国公府,这俩孩子送来英国公府他们没领情,就摆明了陆恒跟英国公府也疏远了,这京中本就是权贵盘根错节,陆恒不可能让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人来了,韩公子咱们从这边走,”霜秋拽着他进了旁边的夹道,探头张望,即见两个陆家的仆从过来,从角房里把人拉出来,极其粗暴的推赶着他们离开。
韩云生目视着他们走远,心尖躁动难安,他得出英国公府,把他们救出来。
这天深夜,在英国公府的角门处,有一黑影趁守门婆子打瞌睡,偷偷开门跑了出去。
韩云生偷跑在当天晌午被余晚媱发现,霜秋便跟余晚媱提了昨天偷听到的事,余晚媱提心吊胆了两日,最终还是决定跟着去看看,若真能救出那两个伶人便罢,若救不出反倒把韩云生自己折进去了,她好歹要去救一救。
又过了两日,正是大清早,街头雾气重,从威远侯府侧门抬出来轿子,备着厚礼带那俩伶人往永定侯府方向去,才转进一条巷子,里面的雾气更重,他们进去就看不到其他人。
忽然飞出数支镖,直扎进轿夫身体,轿夫扑通倒地,紧接着从雾气里飞窜出一蒙面人,手持长剑飞速掠近,抬手掀开轿门便欲刺,可那轿子竟是空的。
他心下一震,再转头,脖子上已架了一把刀,正是晁元的雁翎刀。
随即他的面罩被扯下,正是韩云生。
雾气慢慢散开,陆恒骑着马过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凉声道,“绑起来送进大理寺诏狱。”
便有差役拿着麻绳将韩云生捆住,拖着他要走,韩云生扭头冲他咧嘴一笑,“陆大人,此事系我一人所为,跟那两个孩子无关,还请你放了他们。”
陆恒微抬下巴,覷着他,“带走。”
韩云生恶狠狠的瞪着他,挨了差役一拳头,被拖拽着出巷子。
陆恒骑着马跟在后面,这时日头上去,雾气散了不少,兵马司跟大理寺联合办案在京里是常有的事,倒没引多少人围观。
他们走了一截路,便见前方有一辆马车停在路口,马车上挂着英国公府的牌子,陆恒心下一动,克制着策马要越过马车。
“陆大人,”马车里忽传来一声,嗓音又低又细,在这纷杂的市井中极难听清,但是陆恒听见了,他的手勒紧辔头,马停住。
自那马车里探出来一只白秀如葱的手,指尖含粉,搭在车窗边沿,陆恒的眸光凝视着那只手,表情做出冷漠的姿态,声音却低沉,“顾姑娘要说什么?”
那只手像感受到他的目光,慢慢缩回车里,马车里一阵安静,片刻才很轻的说道,“放了他。”
陆恒的心往下沉,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要犯,这个人甚至可能同她父兄冤案有关,她却为了这样的人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如此失礼的话。
“恕难从命。”
陆恒突然将手中辔头一松,喝一声驾,马儿轻快的在路道上跑起来,错过马车往署衙去。
余晚媱挑开窗帘往外看,他的背影挺拔,身姿笔直,即使经历了那些事,也没让他弯下一点脊背,他这种人高傲清冷,又怎会在发现马车里是她就心软。
在他眼里,她卑贱不堪,和伶人为伍是自甘堕落。
她死了、她活了,都不会影响到他,她实在是高估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了,那些外人看得见的深情不过是他装出来给人看的。
她救不了韩云生,从今往后,她与陆恒形同陌路,她不用再担心他会来英国公府要人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今天出去做核酸了,回来的太晚,只码了这么点字,等我吃完饭再给大家补上三千字,么么哒!!!
①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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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大理寺诏狱审训室内, 狱卒挥着鞭子抽打韩云生。
陆恒支着下巴睨他,等狱卒打得差不多了,才说一声停, “谁让你来刺杀本官的?”
挂在木架上的人闷笑,“我说了, 大人能饶我一命吗?”
陆恒抿声。
韩云生啧嘴,“我也怕死, 您不饶我, 我怎么交代?”
陆恒交叠着手, 很好脾气的知会他, “刺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你既然做了这桩买卖,就应该知道,你拿的是卖命钱。”
韩云生仰起脸, 看着他笑,“您这种高官权贵懂什么, 您有钱有势,岂会懂得我们这种下等人的苦。”
陆恒起来转身走,“继续打,打到他开口为止,留口气别让他死。”
审训室内响起鞭子声,陆恒慢步出诏狱,那两个伶人惴惴不安的候在诏狱外, “大人,师傅他会不会死了?”
陆恒缓步上了马车, 那俩伶人也爬到马车上, 不敢跟他同坐, 只蹲在车板上,马车行动时,他们晃了晃,自己趴在地上。
毫无尊严可言。
陆恒垂视着他们,“起来。”
小伶人委屈巴巴,“马车在动,我们站不稳。”
他们的眼睛瞄了瞄马车里的板凳,想坐不敢坐。
陆恒没让他们坐,闭上眼。
那俩小伶人眨巴着眼,“师傅他很辛苦,收养了很多孩子,我们都是师傅收养的,求大人别杀他。”
陆恒没应声,随着马车摇晃回到陆家。
他筹划了半宿,这会儿一抓到人浑身终于放松下来,瞌睡上头,回到西厢房便睡进梦里。
他似乎又回到了街头,她坐在马车里,没有了车帘的遮挡,她半侧着脸,眼尾垂下,余光若有似无的斜着,她张着红艳艳的唇,说出那句,“放了他。”
街头的人声在这瞬间消失,只余她这个人和被捆绑在地上的韩云生,他怔怔看着她。
她似有所感,抬手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
就在他想回绝时,那只手从车窗伸出来,细细的指甲在日光下泛着粉,冲他招了一下,只这么一下,他便像摄住魂般下了马,上了车。
马车里的女人颤着睫不看他,一味的侧着身。
他坐到长凳上,伸来手臂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坐到腿上,她的头发很长了,悉数垂在他的腿侧,他有千言万语想跟她倾诉,最后只归于一句,“你是为了他来找我的。”
如果没有他,你大抵是不愿出现在我面前的。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伸着手腕软骨头般的挂到他肩头,仰着脸蹙起眉献上红唇,他如鲠在喉,但他止不住心头对她的渴望,低头捏起她的下腮深吻,然后迷乱,陷在这虚幻的假象中,疯魔时,他紧扣着她,想将她摁入骨血中,可是她却在耳边轻轻的重复着。
“放了他。”
犹如当头棒喝,他再也无法抑制嫉恨,他轻掐着她的下颚,愤怒道,“我要杀了他,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回应他的是女人的一耳光,啪的一声响,她从怀抱里消失,马车没了、韩云生也没了,他从被褥里坐起来,这里是西厢房,这里没有她。
他颓然以手撑住额,他这般的肖想着她,想的做那种让他唾弃的梦,可梦里的他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像当初她说的那样。
虚伪。
这副皮囊罩住了他的丑恶,纵然他拿着律令法规来掩盖,也抵不过他想杀韩云生是因为她。
可是死了韩云生,她只会更恨他。
房门猛然被敲响,墨砚在外头叫唤,“侯爷,都察院的荀御史过来找您。”
“先带他去书房。”
陆恒忙下床去更衣室换一身便衣,匆匆出屋。
书房内,陆恒刚一进门,荀诫便沉重神色道,“陆大人,江朝在狱中咬舌自尽了,江南盐课司一口认下所有私盐罪责,我已经没法再审,只能移交给你了。”
陆恒颔首,“还请将相关案牍一并移交给我。”
荀诫道,“自然的,我已经派人从案库中将所有卷宗抽调出来,送到你们大理寺了。”
陆恒道了声有劳,荀诫便不多留,告辞离去。
陆恒用过午膳,便进大理寺署衙开始审阅卷宗,这些卷宗极其错综复杂,凭陆恒一人短时间内无法理清,他索性叫了四个大理寺少卿协同观阅,一时间署衙内忙的不可开交。
直忙了近七八天,才将卷宗嚼完,可也没发现什么。
这日夜深,陆恒同顾明渊简单在署衙用了晚膳,陆恒才得空跟他道,“如今江南盐课司咬死了是自己同江朝私下倒卖官盐,这个口子堵死了,咱们从他嘴里撬不出话。”
“您抓得那个刺客也许是突破口,”顾明渊沉思道。
陆恒啄口清茶,淡道,“先不说他,江朝的背后很有可能是陈家,陈肃是江南盐政,想开闸放水太过容易,但没有证据,我们没法办他们。”
顾明渊点头,“只能上告给陛下,让陛下派人去查,但是上次陛下派的监察御史入地方后什么也没查出来,这回也难保会这样。”
“就是真查到什么,只怕他也没命回燕京交差,”陆恒慢声道。
顾明渊拧眉,“您说的是,若陛下能再出动锦衣卫……”
“只怕他们已经抹掉了罪证,”陆恒低声道。
顾明渊略思索,“照您这么说,京中必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这就说的通了,上一回监察御史入江南,这原是陆恒求来的,结果陛下前脚发了旨意,后脚监察御史在江南胖了一圈回京,全靠着顾明渊潜入江南才带回证据。
陆恒道,“我觉得还得从你带回的盐引入手,盐引从户部下发到地方,给江朝的盐引多出来的那部分,很可疑,我原先想的是,这盐课司将本该属于别人的盐引划给了江朝,盐引是盐商的命,若他真这么做,这些盐商岂会忍得了,必定要闹,可是瞧余家父子的反应,他们并没有短盐引,那这多出来的盐引到底是户部多发的,还是地方盐政私印出来的便不从得知了。”
无论哪一种,这中间都有人在扰乱盐市,朝廷盐税也被搅乱。
顾明渊起身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入宫,请圣人下旨彻查户部盐税。”
陆恒道,“这全是我猜测,盐税是朝廷重税,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不一定会听了我这一面之词便真的去查,我想先等等,等那刺客招供幕后之人,以此为突破口来查盐税。”
“大人的意思,那刺客背后的人便是幕后主使?”顾明渊微惊。
陆恒挑起唇,“花了三万两白银买我的命,我这命真值。”
话落,一个狱卒冲进屋,急道,“大人,有人进诏狱想杀了那刺客,幸亏小的机灵,才没让他得逞,不过没抓到活口,他自尽了。”
顾明渊当即道,“这刺客在诏狱不安全,不若先由下官带回府。”
陆恒的脑海里一瞬晃过余晚媱的脸,温声说,“不必了,你家中人多,若那刺客寻机偷跑出来,恐伤到他们,就放在这诏狱吧,多派人手看牢。”
说罢便让顾明渊先回去休息了。
等理事堂只剩他和那狱卒,他似想到了什么,笑着对狱卒道,“那刺客别打了,先给他治治伤吧。”
狱卒答应着。
他再拍拍狱卒的肩膀,“那刺客已招供,是谁花三万两白银买我的命,你替我先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
不出半日,大街小巷都听到了这个传言,从平头百姓再到高门贵族,传的沸沸扬扬。
傅氏会客时,便听闻了这传言,转头跟余晚媱唏嘘,“瑾瑜这次是真得罪人了,三万两白银这可不是小数目,那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瑾瑜能抓到人,也算是废了老大力。”
岁岁刚尿裤子,余晚媱给她换小衣,听着话顿住,莫非韩云生刺杀他不仅仅是想救她,更是为了那三万两白银?
傅氏叹气,“这眼看着快年尾了,还这般不太平,你哥哥这两日哪回不是深更半夜回家,我听他说,瑾瑜在大理寺署衙都没空回去,就为了这个刺客。”
余晚媱给岁岁穿好衣裳,岁岁便在海棠榻上蹬着腿,嘴里乌拉乌拉着,也说不出话,但她这样就是要转悠。
傅氏忙叫了奶娘抱她晃荡,叮嘱着不能出外屋,防冻着。
余晚媱交握着手,“母亲,这应是谣言,谁会花这么多钱买他的命?”
傅氏摇头,“要我怎么说,去年的时候,你哥哥外派回来,受了重伤,被我追着问好几次,他才拗不过我说是瑾瑜派他下江南查案。”
傅氏看着她,“查的就是你养父养兄那个案子,这案子到今天还没办下来,其中一定有很多外人不能知道的东西,我倒不是为瑾瑜说话,八月那次刺杀,一看就是冲着他来的,这可是燕京城,瑾瑜还是大理寺卿,刺客敢在这里杀人,你想想多可怕。”
余晚媱手抖了一下,没出声。
傅氏揉了揉手背,“你歇吧,我还得去瞧瞧前头他们置办回来的年货。”
等她出了屋,余晚媱才显出茫然惊愕,韩云生跟那件案子有关,他跟害她养父养兄的人是一伙的?
——
陆恒第二日清晨回府后便开始休息,连着休息了三日,十王府递来请柬,三皇子邀他入府相谈。
陆恒应邀进了府邸,三皇子瞅见他第一句话便出,“陆大人,江南私盐那个案子见好就收,不要再查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王府:明代王爷离京就藩前的集体宿舍
感谢在2022-07-02 18:21:49~2022-07-02 23:5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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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陆恒回府是在晌午, 他不是空手回来的,三皇子还赠他一包新安松萝茶。
小厮们搬来茶炉生火,再摆上茶具。
陆恒取了些茶叶放进水中, 看它们在水中舒展,叶绿清新, 茶香四溢。
陆恒自提着茶壶倒茶水,轻抿一口, 茶香沁人心脾, 比他以往喝过的茶都好, 但是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
这茶是地方献入京的贡茶, 寻常百姓和普通仕族都不容易喝到,只有圣人御赐才能得,但是三皇子却能大度的送他一包。
圣人第三子李明韶,淑妃所生, 在他五岁时便被封为颖川王,他的封地是所有皇子中离燕京最近, 可见圣人对其甚为宠爱。
他是在威慑他,让他知难而退。
陆恒仰起头看天边的云团,今儿没出太阳,天边尽是云,大片大片的云覆盖住了天幕,窥不见半丝日光。
在他年幼时,母亲告诉他, 威远侯这个爵位是他的祖爷爷拿命在战场上拼回来的,他的祖爷爷用半生护卫了大雍疆土, 他曾一度引以为傲, 少年热血, 他也想过能像祖爷爷那样,手持刀剑马革裹尸。
可是大雍已经太平了很多年,在他父亲往上那一辈便已经鲜少有战乱,百姓过惯了安稳日子,根本经不起动荡,胸襟抱负再大,也抵不过时事变动,他们威远侯府几代人即使有过血性,也在这年月中慢慢耗尽了。
威远侯早就只是个名头,象征着身份地位,再也无人追溯它的由来,最后更是因为他父亲瘸腿成为笑柄,一个跛子如何能成威风凌凌的威远侯,不过是仗着祖宗荫福庇佑罢了。
母亲说,让他不要走他父亲的老路,陆家需要他扛起来。
所以他发奋苦读,靠着自己考入朝堂,他成了文官,和他的祖爷爷已背道而驰,他入仕是为家族荣耀,他坐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人人崇敬他,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不参与任何党派纷争,他和陆家便仍是这燕京城里最值得称赞的清贵宗族。
但他总归是个人,他有倨傲矜冷,他也有想摈弃畏惧害怕想要做的事。
袁荃临走时交代他,他要担得起三司最后的复审重担,因为走了袁荃,再没有人挡在他前面,荀诫完不成的事他必须顶起来,如果今日他因为畏惧三皇子,闭着眼当这件事不存在,往后便会有更多他处理不了的龌龊发生。
顾淮山说过,武将平乱,文臣安政。
威远侯府传到他这里成了彻头彻尾的文臣,但他终归是威远侯。
他和祖爷爷到底还是要殊途同归的。
——
这一年的除夕夜,陆家分外冷清,只在前堂摆了一桌菜,那俩小伶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曲儿,他也听不懂唱的什么,等他们唱完了,小厮领着他们到陆恒跟前,陆恒给了点赏钱,难得笑道,“以后不要唱戏了,这不是好行当。”
云梦捧着赏钱嗯嗯声。
香檀却懵懵懂懂,“可我们不唱戏能干嘛呢?”
陆恒被这句话问住,这种下九流供人逗趣的营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挥挥手,小厮把两个人带下去了。
他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的吃着菜。
墨砚进门恭声道,“侯爷,人提来了。”
“带进来,”陆恒道。
墨砚便退出去,须臾押着韩云生入内,韩云生在诏狱里挨了顿打后叫人好吃好喝待着,还有人昼夜看护,倒过的甚是舒坦。
陆恒手指按着桌,墨砚便一脚踢到他膝盖,让他扑通跪到地上。
陆恒继续吃着菜,待吃到七八分饱,又喝了一碗汤,才放下筷子,乜着他道,“你猜有谁找过本官?”
韩云生扯了扯嘴角,“您认识的贵人多,我怎么会知道谁找过您?”
仆婢进屋来收拾碗筷,陆恒咕着浓茶漱口,自有下人递上帕子让他擦手,等这些都做完,屋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下了,陆恒才正眼看向他,“你在诏狱里差点遭人暗杀,是本官救了你。”
“多谢大人相救,小的无以为报,”韩云生油盐不进道。
陆恒很随意的点着头,眼看着他笑,“我现在要是把你放出诏狱,你活不过今晚。”
韩云生直接没话说。
陆恒的手指点着桌子,嗓音中透着懒散,“就在前几日,本官放出消息,你已经供认出是谁指使你杀本官,不出五日,就有人来找本官,你已经是个没用的废子了,不如从实交代,说不准我还能酌情留你一条狗命。”
韩云生沉顿许久,反问他,“是谁找您?”
陆恒跟他对视,倏尔勾出一抹笑,“王家。”
韩云生的瞳孔微缩,旋即塌下肩膀,失声一笑,“确实是王家。”
陆恒眉尾轻挑,猜对了。
韩云生瞧他表情便知自己是被他诈了,但话已出口,再无后悔余地。
陆恒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回话。
“江都知府王泽选先付了我一万五千两白银,说杀了您之后,那剩余一万五千两会有户部侍郎王泽铭出给我,”韩云生说道。
“没了?”陆恒疑问。
韩云生回他,“没了。”
陆恒低笑,“你是去年十二月份来京的,为何要等到今年八月份才对本官动手?这中间八个月你在干什么?”
韩云生微笑,不答。
陆恒替他答,“登闻鼓是你的人敲的?”
韩云生便有点笑不下去了。
陆恒冷哼,“敲了登闻鼓,本官向外透露余家父子已死,转头本官的夫人便得知消息,本官倒是要好生感谢你通风报信。”
韩云生摊手,“是我叫人敲的。”
“余家人死了,然后呢?”陆恒问道。
韩云生道,“我是杀手,从雇主手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多,我来京确实要杀您,但当时王泽铭给我递信,若余家父子已死,此案平息,我也就不用再对您动手,可是您派人潜入江南,被江朝的人发现了,那人还有两下子躲过了追杀逃回京,您把他们逼得太急了,我也只能照计划行事,继续潜伏在燕京,杀了您交差。”
陆恒霎时便捋清了所有事情,江朝想吞并余家引岸,王泽铭想通过多发盐引,通过盐引缴纳多余款项①来牟取暴利,三皇子在其中应得了不少利。
那陈家呢?陈肃是江南盐政,盐引从户部下发到地方,陈肃不点头,又怎么能到盐课司手里。
可是江朝死了,他不可能从死人嘴里套出话,那盐课司大使咬死是自己私印盐引,陈家倒是清白的过分。
陆恒腾的起来,冲墨砚道,“拟出一份供纸,让他画押。”
墨砚忙道是,将韩云生拖走。
陆恒等了有小半柱香,供纸送到他手上,有了这份供纸,他入宫去面见圣人,就凭王泽铭和王泽选□□这条罪,圣人便不可能饶过他们,只要他们入了诏狱,之后清查户部盐税便能顺理成章了。
就看陈家经不经得住查了。
至于三皇子的警告,他已不在乎,若圣人真有偏袒,从他查案起,他便已是死人。
他想赌一把。
他叠好供纸,妥帖收进袖中,接着便听外头放烟花的声响,他踱到门口,即见几个丫鬟小厮在院里放烟花,在半空燃烧,迅速消亡,去年这一天,余晚媱还在屋里跟丫头们玩闹,那大概是他见过的她在陆家笑的最开心的时候了,他站在窗边,看着她手里握着骰盘摇,没有一点夫人得架子,输了也开开心心给钱,他当时想进去的。
可他没进去,他只要踏进一步,里面欢闹气息就会一哄而散,所有人都会恭敬的站起来,如临大敌。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让丫鬟去叫她,她进屋的那一瞬便没了笑容,低眉顺眼的走到他面前,轻着嗓子叫他爷,他的燥火便被点燃,她却极恭敬的说没有到日子,怕坏了他的规矩。
哪里有什么规矩,规矩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也将自己困住。
陆恒微一闭眼,再睁开已是冷寂。
他转进西厢房,翻找出了那些小人儿穿的鞋子、衣裳,府里的绣娘给孩子做了许多套,男女都有,可他这个做父亲的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敢去英国公府问一句。
他小心的摸了摸那顶小毡帽,就像摸到了孩子的小脑袋,他抿嘴轻笑,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只平安长命锁,他让人打的,原本想等她生下孩子,再给孩子戴上,可惜……
夜灯渐熄,屋里人趴在桌前也快睡去。
这时前院的管事过来,敲着门道,“侯爷,去凤凰城的人回来了。”
凤凰城是余家父子遭遇水盗的地方。
陆恒的瞌睡一下消失,忙出来道,“带过来回话。”
管事抬了抬手,出去叫人,那几个仆役捆着一个身量矮脸漆黑的汉子进院子,到跟前将他往地上一扔,打头仆役道,“侯爷,这人是凤凰城水盗的头目。”
陆恒下了台阶,眸色阴戾,那人刚想求饶,就被他狠狠踹了一脚,“余家父子是你们杀的?”
那水盗吐了口雪,惊恐道,“老爷饶命,小的是做打劫营生,可小的从不敢杀人。”
陆恒的脚碾着他的手,“八月份,被你们抓得那对父子是杀了还是放了?”
水盗一年做的打劫勾当十根手指都能数的过来,他一提月份,那水盗立刻就想起来了,哎吆吆着疼,“小的没杀他们,小的在他们身上没捞到一分钱,要是再杀了人,岂不是要平白背人命官司,小的上岸就把他们放了。”
他没敢说还打了一顿,但陆恒猜的出来,对那几个仆役道,“按着打,打到剩一口气。”
说罢便挪开脚。
水盗尖叫一声饶命,便被仆役们围殴了一顿。
陆恒心里焦喜参半,他现在就要去英国公府一趟,他要让余晚媱知道,她的养父养兄没有死,她不能恨他,他们只是误会。
他特意换了一件孔雀金暗纹团花锦衣,外罩的是她给自己做的那件玄纁绉面金线云纹裘衣,长发用玉冠高束,他在铜镜前望着镜里人,明明是肃穆面容,却因这身打扮显出一股和他骨子里不相称的拘谨。
他捏紧手,将荷包配戴好,深吸一口气,踏出房门,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水盗,“带着他随我去英国公府。”
——
英国公府正热闹的很,缘着今儿过年,宫里放傅音旭回来团聚,傅音旭跟他们说了许多宫里的乐事,逗得在座哈哈笑,正是其乐融融的场景。
令玉从门外进来,在傅氏耳边低语,说陆恒过来了,想当面说余家父子的事。
傅氏笑容没变,拉着余晚媱寻了个借口离座,出去见陆恒。
余晚媱走后边小门进了堂屋,躲进旁边的小隔间。
这是陆恒来英国公府最忐忑的一次,他在心里反复练着话,待会儿见到她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她难受,最好能让她放下一点对自己的愤恨。
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只有傅氏一人过来。
傅氏打量了他一番,笑盈盈道,“瑾瑜,大过年的,怎么这个时辰来?用过膳了吗?不然先随我入座用膳。”
陆恒看出她话语里的客套,嘴边笑容浅淡,只道,“我先前说过会给个交代,水盗底下人抓住了,我带了头目过来。”
他的脚边跪着那水盗,被打的鼻青脸肿,傅氏后退一步,笑道,“余家那对父子现下如何?”
陆恒踢一脚水盗,水盗慌忙回道,“回老夫人,小的们上岸就放人了,只、只打劫了船。”
傅氏心下放松,没死就成,左右有时间来找,便对陆恒道,“辛苦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送客。
陆恒眼睫微垂,掩下眸底灰败,片晌,他从荷包里拿出那只平安长命锁,带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卑微语气道,“……这是给孩子的。”
傅氏一顿,还是笑着接过锁,没再说一字。
陆恒的目光在屋里看了看,她确实没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来时他脊背挺阔,去时他已显颓丧。
傅氏走到小隔间,把平安长命锁递给余晚媱,余晚媱揪着衣袖,许久都没接,傅氏咽了咽声,只得把平安长命锁自己收起来了。
——
年初一,陆恒着一身官服,袖揣供纸,才欲出府上朝,宫中伺候圣人的大太监却比他还早,带着圣人口谕入府。
直明即日起,收回夺情②命他丁忧③守孝,暂停大理寺卿职属。
作者有话说:
①通过盐引缴纳多余款项:盐商领引纳课,沿途盐卡凭引盘查收税,也就是说,不止收一次。
③丁忧:父母之丧,礼制要求守制三年,不得从政。
②夺情:夺其哀情,令留任当差。明代丁忧给假主体主要是文官,文官丁忧必须去官持服,服阙后再任职,夺情起复者须特旨准允。
以上百度搜索都可查。(三十二章有新添内容,关于陆狗爸爸没了之后,皇帝让他继续任职,不用守孝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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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陆恒被停职的消息不胫而走, 年初一下午就被沈玉容带进了英国公府。
沈玉容还不知道余晚媱就是顾窈,同傅音旭唉声叹气了半会功夫。
“守孝三年,我表哥的政途都被耽误了。”
傅音旭安慰她, “这也是没法的事儿,便想开些, 当是歇个三年,又挣得好名声, 圣人不会忘记他的。”
话音刚落, 她的丫鬟进来笑道, “姑娘, 三姑娘听说沈姑娘过来做客,特意邀你们去明德堂坐坐。”
傅音旭啊着声,拉起沈玉容道,“你应该把茹儿带来, 小表妹可想着你们呢。”
沈玉容有些纳闷,她和顾窈都没见过, 有什么想不想的。
但等她进了明德堂,看见余晚媱怀里抱着个玉团子似的女娃娃时,一瞬间错愕住了,好在她尚且冷静,没叫出表嫂来,这京里谁都知道,陆恒的夫人没了, 顾家的嫡女被找回来也是丧夫带孩,她本以为顾窈应是个和她一样的寡妇模样, 没成想竟是余晚媱。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陆恒会让她试探傅氏对那副万寿图的态度, 原来陆恒早就怀疑顾窈是余晚媱, 所以那天才会激动成那样。
有些话只能装糊涂,沈玉容把所有疑惑压下,鞠着笑走近,俯身轻摸一下岁岁的小脸蛋,“圆嘟嘟的,几个月了?”
丫鬟们送了果子点心进来,傅音旭和沈玉容坐倒,余晚媱才浅笑道,“岁岁四个多月了,还不会走路,整天要抱。”
傅音旭乐道,“特别黏人,小表妹力气小抱久了就抱不动,她还霸道的很,扯着嗓子哭。”
沈玉容噗嗤着笑,“跟茹儿一样,一会子见不到我就嚎,如今大了有嬷嬷带才好些。”
她一拍头,赶紧将手上的一对玉镯子取下来放到暖榻的桌几上,眼眸笑弯了,“我这个做表姨母的过来都不记得给岁岁带东西,这两个镯子留给岁岁玩吧,改明儿我再过来,送一些孩子爱玩的小物件儿。”
余晚媱像没听到这句表姨母称呼,只道,“沈姑娘收回去吧,这些金银玉器都不敢让她拿手里,她抓着就往嘴里塞。”
沈玉容有些许尴尬,“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你替她收着吧,等以后她大了,再给她戴着玩儿,我这对玉镯子是在金玉阁买的,听掌柜的说这是和阗羊脂玉,难得能买到。”
余晚媱也不推辞,让秀烟把玉镯子收了起来,随后给秀烟递了个眼神,秀烟捧上来一掐丝珐琅香盒,里头放着一个莲瓣座银罐并两只金臂钏,“这原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岁岁也有一份,这一份就给茹儿吧。”
沈玉容倒爽快收了,温笑着瞧傅音旭,“我可听说了,你现在是八公主跟前的红人,像我这样的人都得敬着你了。”
傅音旭坐到余晚媱身侧,从她手里抱了岁岁,余晚媱揉着发酸的胳膊道,“表姐在宫里也很忙。”
“可不是,我也没闲工夫,八公主的课业繁多,先生和教习嬷嬷围着她转,她若学的不好,我头一个挨罚,进宫才没多长时间,我都挨了不下十次骂了,”傅音旭半是调笑半抱怨道,眼瞅着岁岁瘪嘴要哭,赶紧让奶娘抱走哄了。
两人唏嘘。
傅音旭盘腿坐榻上,“皇后娘娘也不容易,圣人对太子殿下甚是期许,稍有错处便会数落,八公主倒是得圣人疼爱,但她性子太跳脱了,皇后娘娘总担心过犹不及,我以前没入宫前觉着做公主伴读那是何等风光,可真做了伴读。”
她压低声悄悄道,“比奴才还不如。”
余晚媱缩了缩脖子,没好吱声。
沈玉容发笑,“可不就是奴才,说停职就停职。”
余晚媱怔愣,“谁停职了?”
沈玉容跟傅音旭对视一眼,暗怪自己嘴巴太快。
倒是傅音旭接了话茬,冲沈玉容挑眉逗笑,“你上次那个蛐蛐报恩了吗?”
余晚媱新奇,“蛐蛐还会报恩?”
沈玉容便把那对遭了水盗的父子又说了一遍。
余晚媱前一天晚才听到余家父子被水盗放走还活着,现下再听她这里也有对遭水盗打劫的父子,登时憋着忐忑问道,“他们是不是姓余?”
“你怎的知道他们姓余?你们也认识?”沈玉容惊讶。
余晚媱一会儿就眼红了,没绷住哭出来,但又笑的开心,把沈玉容急得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怕因为什么话惹了她伤心。
“都是我们不好,原就是开个玩笑凑趣。”
傅音旭乐起来,“她这是太高兴了,那对父子是她的养父养兄,原先还以为遭了水盗再也见不到人,哪想歪打正着到你们青州去了。”
余晚媱腼腆的笑着点头,“我想写封信寄过去,还请沈姑娘帮忙。”
“这算什么忙,赶巧儿我要寄信回去,正好一并替你送了,”沈玉容道。
余晚媱迟疑着又道,“还请你保密。”
对谁保密不言而喻。
沈玉容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往外乱说。”
尤其是对陆恒。
余晚媱便转去里间写信。
傅音旭瞧她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叹气道,“陆大人想想是可惜了。”
沈玉容坐她近些,偷偷道,“你是不在外头,没听说,前些日子京里传的沸沸扬扬,我表哥抓得那个刺客招供了,我表哥已经知道主谋是谁了,可现在我表哥停职,这事儿就只能不了了之,蹊跷的很。”
傅音旭微眯眼,自上次王承修的事淑妃挨了一顿骂后,近些日子淑妃又挨了圣人好几次训,仅听七公主说骂的狠,倒不知骂的什么,想来跟陆恒这事儿有些关联,她入宫后还得给皇后娘娘说一说。
这头余晚媱写好信出来交给沈玉容,沈玉容便告辞回府了。
傅音旭在英国公府住两日,也回宫里去了。
这期间倒有一桩闲事,詹事府的洗马前来英国公府找顾明渊讨教书法,那洗马同顾明渊曾是同窗,两人闲暇时也常切磋,倒没引起朝中其他人关注。
又过了两个多月,余晚媱寄往青州的书信终于有回信,余家父子确实还在青州,他们没有回江都,在青州做了点小买卖,准备挣到盘缠就回江都,余晚媱便一刻也等不及,想带着岁岁去青州看他们,傅氏劝了好几回想接他们回京,余晚媱是有点怕了,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权衡再三下,傅氏跟她商议着,岁岁才过半岁,小娃儿来回颠簸总要人看着,等上巳节过后,她陪着她们娘俩一起去青州,偷偷摸摸的去,再偷偷摸摸的回,路上多跟着些侍卫,也不怕有人知道。
余晚媱便只好答应了下来。
——
再说陆恒被停职后,在府里呆了近三个月,外面谁家宴请宾客都因着这个丁忧不敢上门,陆家称的上是门可罗雀。
陆恒这个主官不在,大理寺只有四个少卿分担重责,顾明渊倒是来找过他,说圣人下命这案子必须尽快了结,陆恒只说遵照圣人旨意行事,刺客暂留,其余概不管。
顾明渊在走时,问他要了供纸。
陆恒让他不要声张,就算没有私盐案,王家买凶杀朝廷命官也是重罪,若他再出事,顾明渊再把这份供纸递交到都察院荀诫手中,由他出面弹劾王泽铭和王泽选。
圣人要保三皇子,便只能舍弃王家人。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不想将英国公府拉下水,他不愿再被她记恨。
上巳节的这一天,陆恒换了一身常服从威远侯府后门坐马车去京郊的桃花台。
桃花台还如往常般热闹,满园桃花盛开,他的马车不远不近跟在英国公府马车后头,行至桃林深处,英国公府的马车停下,秀烟先从马车上下来,小心搀着余晚媱落地,她们在桃林中慢步,陆恒遥遥望着她,她停在一棵桃树下,秀烟折下桃枝做钗别进她的发里,她仰着侧脸,嘴角露笑,鬓边桃红都被她脸上的笑夺去颜色。
她站在日光下,他只能在昏暗的马车里偷窥着她,他成了那个无法在人前出现的人,他只能远远看着她。
那桃林前方走来一个体貌端正的男人,正是平昌侯的嫡次子周子垣,对方在看到余晚媱时先是表现出讶然,随后便与之攀谈起来。
从他看到余晚媱的第一眼,陆恒便知道,这是场局,是英国公府跟平昌侯府共同默认的局,余晚媱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所谓,周子垣是陆韶安和傅氏满意的女婿。
陆恒阴沉的盯着周子垣,若非他已非官身,为圣人令不得出陆家,又怎能容忍这种男人接近她。
那两人越走越远,陆恒吩咐马车再靠近些,马车突的一震,像卡到石头上,就在他愣神间,一支箭飞了进来,他只来得及避让,下一瞬一柄剑自车窗刺进来,他翻身而下,自座下板凳抽出剑挡住攻击,借势滚出马车落地,有数十个刺客冲他杀来,可他正正好看见,余晚媱望向了他,满面错愕,他想对她露一个微笑,但是站在她身边的周子垣催促着她快跑。
然后她便提起裙摆跟着那个男人跑远,像那晚在船头般,她再也没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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