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夫人不干了 > 40-50
    第四十一章

    那些刺客提着刀冲陆恒下死手砍, 车夫早躲起来了,陆恒一面躲避着,一面砍掉栓住马的缰绳, 纵身跃到马上,瞅准这附近的狭窄路道, 骑着马自桃花台后方引着那群刺客离去。

    桃花台在东城外,早年间还未迁都到燕京, 这里被当地庄户种满了桃树, 本是养来结桃子卖的, 只是之后燕京定都, 这附近田地都被朝廷重新划拨,有部分成了仕族们的墓地,这片桃树长的甚好,朝廷干脆留了下来做赏玩景地, 平日有人专门打理,出了园子再往东小半里路, 便是陆家的墓地。

    那些刺客追着陆恒到墓地后,陆恒跳下马,勉强跟他们缠斗。

    而桃花台这头,余晚媱跟着周子垣跑了好一段路,在前头傅氏和平昌侯夫人,瞧他们气喘吁吁,傅氏笑话他们, “莫不是有鬼追?怎都这般狼狈?”

    周子垣稍微镇定点,先向她弯了弯身, “傅老夫人有所不知, 晚辈刚刚和顾姑娘碰见了刺客。”

    平昌侯夫人当即惊慌的拉着他左看右看, “没有伤着吧,你说说你,出门的时候叫你带些护卫,你偏不听我的,要是伤哪儿了,叫我怎么活?”

    “我下回带上护卫就是了,”周子垣老实道。

    傅氏搁旁边看的表情微皱,余晚媱倒是无暇听他们母子俩的话,轻拽一下傅氏,和她小声说道,“母亲,我刚刚看见陆恒了,他被许多刺客追杀。”

    那么多刺客,可能他真的要死在这里。

    想到他会死,余晚媱心绪如麻,竟一时说不上来是高兴和难过了,陆恒之于她已是过去,她在陆家的那些时日所遭受的一切她有意忘记,但是她忘不掉从前陆恒对她是何等冷漠鄙薄,这样一个屹立在云端的男人她高攀不起,她有怨过,如今他遭人刺杀,若死了她应该解恨才对。

    可她竟没感觉到解恨,倒生出了惘然。

    傅氏心一跳,轻拍她手背,“窈儿,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她叫令玉,“你快去叫东城兵马司都指挥带人去救瑾瑜,别耽搁了。”

    今儿是上巳节,京里的夫人小姐都爱来桃花台游玩,缘着人多怕有动乱,东城兵马司一早便调派人手过来把守,令玉速速跑走。

    这厢平昌侯夫人也被自己儿子安抚住了,才望到余晚媱,余晚媱回府那晚的宴席上,她们就见过了,只那次人多,她不好细瞧,这回两人面对面,她瞅着人连连称赞,“真是个极标致的姑娘,谁家得了这样的媳妇不得当宝宠着。”

    站在她身侧的周子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余晚媱,笑容极赤诚。

    余晚媱僵了僵,顺势弯着笑,低头做腼腆像。

    傅氏往前站一步,挡了余晚媱大半张脸,打着哈哈,“子垣也不差,今年中了举人,不靠着家里,是个有出息的。”

    平昌侯夫人经这一说,立时画匣子打开了,“真不是我自个儿虚夸,子垣他打小就比别人聪明,连他先生都说他是个可塑之才……”

    傅氏面上一直笑,维持着客气,听她夸耀。

    余晚媱扣紧了指节,心里隐隐感觉到这个周子垣是傅氏给她挑的未来夫君,她在桃林里和周子垣交谈了好一会,对方很热情,但是她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热情,像是怀揣着某种目的,一旦她真信了,可能就落入圈套。

    令玉呼哧着跑来。

    平昌侯夫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周子垣的好,傅氏已经听的耳朵起茧子,忙打住她,问令玉,“叫到人了吗?”

    令玉道,“陆大人的车夫比奴婢早一步来找人,东城兵马司都指挥已带人去追了。”

    傅氏赶紧牵住余晚媱准备出园子。

    平昌侯夫人扯着她道,“您这就走了?那、那咱们这……”

    “真有急事,拖不得,咱们两家的事儿往后再说吧,”傅氏抢回自己袖子,面上着急。

    平昌侯夫人只得放她们走。

    傅氏跟余晚媱上了马车后,才呼出气,感叹道,“这平昌侯夫人是个难缠的婆婆,我先前还当她好相处,哪知道她把子垣还当作孩子,连出门带侍卫这种事都操心,给她家当儿媳妇估计有的受罪。”

    余晚媱眼睫轻动,手抬起绣帕遮住嘴巴,将笑意掩了去。

    傅氏也没心情再提他们家,遣人去大理寺署衙寻顾明渊,知会他陆恒又遇刺了。

    顾明渊便去都察院找了荀诫,将供纸秘密交给他。

    马车上,傅氏挑了帘子往外看,“那些差役往陆家祖坟去了,咱们远远儿的跟着去瞧瞧。”

    余晚媱翕动着唇,到底没有说不去。

    马车转了道,轻缓的跟在后面,没行多久,马车停在路口上。

    余晚媱往那墓地看,只见那些刺客围着陆恒追砍,陆恒的肩背上都有血痕,他似体力不支,节节后退,最终退进了墓地里,他的身影被墓碑挡住,只瞧着刺客们步步紧逼,手里的刀也愈加凶狠的砍杀,余晚媱木木的盯着那墓碑看,上面刻着陆余氏恭人,那是陆恒为她立的墓碑,他以为她死了,后来发现她活着,也没有拆穿她,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将她还活着的事公布于众。

    差役们追赶进了墓地,那些刺客不及差役多,和他们厮杀了近小半个时辰,死的死逃的逃,只让他们抓到两个活口,那片墓地也遭踩踏,差役们满地搜找,都没找到陆恒。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部分差役火速撤出墓地,仅留一部分还在找寻。

    傅氏看他们撤出来,忙探头询问,“你们没找到瑾瑜吗?”

    领头差役抱拳道,“回老夫人话,小的们在当中并未发现陆侯爷踪迹,只恐陆侯爷遭刺客掳劫走。”

    傅氏身子一抖,那差役便领着人赶回兵马司交差了。

    傅氏濡湿着眼睛,“那孩子活不成了。”

    余晚媱紧攥着手指,目光还定在那片墓地,很难想象,一个朝廷重臣,竟然会被刺客明目张胆的刺杀,他孤身应敌,若真被刺客劫走,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可是他死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早已不是夫妻,她也不必仰仗着他而活,她曾说过永世不见,他死了,她还活着,不正好应验了这句话。

    “母亲,我们明个出发去青州吧。”

    她太想养父养兄他们了。

    傅氏连说几个好,最终没忍住流泪,慌忙让车夫掉头回府。

    待这里人散尽,那座墓碑后方地面忽的开了一方洞,陆恒从里面爬出来,躺在地上喘气,肩背血肉模糊,他已经没有气力了,只希望这次能扳倒王家。

    当天正午,陆家几位族老一同前往刑部,将陆恒出外祭拜亡父,在墓地遭刺客劫杀的事告了上去,要求刑部追查凶手,陆恒身份尊贵,虽在丁忧,但也是位侯爷,且不说他的大理寺卿职务只是停职。

    凡涉及官员案件,刑部都得和都察院协理,陆恒这案子也不例外,两司通了气后,在第二日早朝时,都察院荀诫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将陆恒转交给他的供词呈了上去,直指王泽铭和王泽选买凶杀朝廷重臣,刑部尚书也递奏折称陆恒在祭父时再次遭遇刺杀,现下生死未卜,仍在寻找。

    举朝哗然。

    圣人大发雷霆,命人脱了王泽铭的官服,剥夺爵位,直接拖出去斩了,至于王泽选,则是下令锦衣卫入江南,不必带入京,直接就地处决。

    一夕之间,王家彻底崩散,偌大家业悉数被充公,王承修等王家人也都被赶出了燕京。

    三皇子没有沾到一点脏水,仍住在十王府里,做他的逍遥王爷。

    ——

    英国公府这头,余晚媱早早收拾好了行礼,傅氏又亲自挑选了不少侍卫并着嬷嬷奶娘等等,又特地跟顾淮山交代了一番,让他管好家里,切不可在她出外时,让人登堂入室,否则她回来必让他好看。

    得到顾淮山的保证,傅氏才敢带着余晚媱和岁岁离开燕京,对外只说是走水路回杭州傅家探亲了。

    去青州走水路更快,但是有先前水盗的事,傅氏也不放心路上会碰到,索性便坐了马车,她特意挑的奚车,奚车内里宽大,可放置榻桌凳及一些器具,车底下装了伏兔①,便不怕路上颠簸。

    那几个丫鬟婆子另坐了一辆马车。

    侍卫们再坐三辆马车,统共五辆马车,伪装成回乡富户,也不怕引人注意。

    她们走的东城,途经桃花台,不过一日功夫,便没人再来观赏了。

    马车行到陆家祖坟,那坟地仍是一片狼藉,陆家估摸着都着急找陆恒,没人管这里了。

    傅氏心内有些感慨,“陆家是真没人了。”

    她叫了声停,让令玉备些水果点心,准备下车去祭拜。

    “母亲,我带着岁岁也下去看看吧,”余晚媱凝声道,好歹他是岁岁的生身父亲,他要是真死了,岁岁这回来陆家祖坟拜过,就当是拜过他。

    傅氏点着头,抱着岁岁下车,等她下来后,便将岁岁放她怀里,两人直进到墓地中。

    令玉先给沈氏和陆韶安摆上祭盘,傅氏叹笑,“路过这里,没能上柱香,你们别见怪。”

    余晚媱抱着岁岁站旁边,前陆韶安和沈氏不是双穴墓,而是孤零零的两座墓,有些惊讶,人都讲究生同寝死同穴,陆恒怎么还把陆韶安和沈氏分开了?

    傅氏看她不解,招她往侧方站,站到陆恒给她立的那座墓碑边,才轻声道,“这里毕竟是陆家的墓地,不好道人是非,但这陆老爷子真不是个东西,沈老夫人当时怀着身子,被她抓到他跟自己的丫鬟私通,愣是把沈老夫人气的难产,人才没的。”

    余晚媱张大了眼,这事她在陆家从来没听人说过,她是知道陆韶安有些好色,但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夫人都不放过,但左右再一细想,又觉得很合理,陆韶安那一屋子的通房里,有不少是陈氏的丫鬟,显然他是吃惯了窝边草。

    傅氏道,“这我还是听你父亲说的,当时陆老爷子哭着过来找他,要他给想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自个儿都是个窝囊废。”

    余晚媱讪讪道,“父、父亲也……”

    她回英国公府这么些天,顾淮山虽说比不得傅氏照顾她贴心,但是对她也极疼爱,每回从外头回府都会带些京里的点心菜品给她吃,要说顾淮山跟陆韶安是一类人,她是真不敢相信。

    傅氏冷着脸,“我是你母亲,照着理儿合该不能在你面前说你父亲不好,但你父亲确实没多大出息,外人瞧着他是国公爷,风光的很,可他也是男人,是男人都有好色的毛病,这些年要不是我盯着他,这后院都能住满,他也就是怕我。”

    “父亲看着对您挺好的……”余晚媱尴尬道。

    傅氏白眼一翻,“他管不住自己,我能替他管着,他何乐而不为?”

    余晚媱只能哦着声。

    傅氏便抓着这个空头教她,“母亲是想着,等你以后去了婆家,也不能叫自己丈夫给吃住了,你得像母亲这样,能管事能治住人,倒不是要你做什么坏事,这女人的日子难过,要是不长点心眼,就容易家宅不宁。”

    她说着又想叹气,“这京里,有几个男人不纳妾的?”

    余晚媱看她发愁,嗫嚅着唇想劝慰她,可脚踝突的一紧,她抱着岁岁低头看,一只带血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差点跌倒。

    傅氏哪还有心思伤怀,急着接过岁岁叫丫鬟,“霜秋!秀烟!还不快扶住姑娘!”

    两丫鬟忙上前搀住余晚媱,余晚媱有气无力的叫了声母亲,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踢蹬着根本甩不掉。

    傅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地洞里伸出来的那只血手骨节凸起,狠狠攥着她的脚踝不放,傅氏惊叫着,“还不赶紧踩掉!”

    两丫鬟抬脚去踩那只大手,踩的那只手不得不放开,只听男人极低抽气声,“……别踩了,是我。”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张哈,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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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几人俱是一惊。

    傅氏倏然假咳着声, “拉他出来吧。”

    余晚媱阴着脸从傅氏怀里抱回岁岁,挪到她身后默不作声。

    陆恒从地洞里出来,浑身都是血, 倒在地上呼着粗气。

    傅氏慌道,“快去叫两人来, 把瑾瑜抬回陆家。”

    秀烟磨磨蹭蹭不愿走,霜秋跑去马车叫了两个侍卫来。

    “我不能回去……”

    他气若游丝的吐出这一声, 微开眼缝越过傅氏看到余晚媱……还有她抱着的孩子, 那孩子养的很好, 胖乎乎的, 她用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怕孩子看见他满身血腥。

    她是个好母亲,

    他却不是个好父亲。

    傅氏看他像随时会断气,也不敢拖, 便让侍卫先抬他上了奚车。

    余晚媱抱着岁岁想挤丫鬟的马车,被傅氏叫住, “岁岁身子骨还没长好,路上颠簸得疼。”

    余晚媱便上了奚车,兀自坐在凳子上,怀抱着岁岁,一手轻拍,眸光望着车外。

    陆恒躺到马车上就睡了过去,傅氏一时不知拿他怎么办, 现在燕京城里的人都在找他,他又说不能回去, 自然是不能把他送回陆家, 但是英国公府也不能留他, 若被人发现他藏在英国公府,深究起来,这次刺杀还要牵连上英国公府,要是有人恶意揣测,说不定还会说这次刺杀是陆恒跟他们英国公府共同设下的圈套,就为了要把王家置之死地。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暂时带着他。

    车队行了有段路程,离开燕京城后,行至一处峡谷停下,远近看不到人烟了,丫鬟们便搬出凳椅摆好食盒。

    余晚媱有些疲惫的靠着藤椅,怀里的岁岁睡熟了,她也睁不开眼。

    傅氏让人拿来薄毯给她盖好,略焦急的在奚车外走来走去,没一会儿,一个侍卫跳下车,手里团着陆恒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

    傅氏小声问,“还有气吗?”

    “回老夫人,陆侯爷肩上几道伤没有伤到要害,都敷好药了,眼下昏迷是失血过多,养养就能好,”侍卫道。

    傅氏勉强心安,心里盘算着,这奚车上只有一张榻,叫他给占了,余晚媱带着岁岁外加她这把老骨头都要休息,等他醒了,让侍卫给他腾一辆马车出来。

    这头丫鬟们将饭菜热好,傅氏便叫醒余晚媱,让她用些膳食,“咱们已经出了燕京城,再往前十里路就能到驿站,到时能好好歇歇。”

    余晚媱轻嗯着,“母亲,到了驿站就把他放在那儿吧。”

    傅氏声音凝重,“窈儿,他现今受着伤,又不愿回陆家,放他在驿站,他手头又没有鱼符路引,只要我们一走,他可能就会被驿站扔出去,总不能看着他死。”

    余晚媱微微愣住,蓦地没再说让他走的话。

    傅氏是知道她心底的疙瘩,到底那时在陆家挨了太多苦,所以在看见陆恒时会本能排斥,傅氏心疼她,但威远侯府和英国公府是祖上的交情,陆恒死了对他们英国公府没有好处,能救还是要救。

    一顿午膳后,又重新上奚车,这回傅氏怕余晚媱累,将摇篮从榻下拖出来,将岁岁放在摇篮里,她睡的忒熟,完全不知道已经离开了母亲怀抱。

    这半天折腾下来,傅氏也感觉到累了,背靠着车壁打瞌睡,余晚媱一直望着车外,马车行的不快,行途中可见路边风景,野草野花,还能见鸟儿飞行,春日的阳光并不晒人,她眯着眼竟有种束缚和放飞交织的矛盾感。

    榻上,陆恒慢慢醒转过来,睁眼就看见她两手搭在车窗上,偏着脸在发呆,她很爱发呆,怀孕的那段日子尤甚,每每这个时候看她,总有种错觉,她身体里的那个魂脱开了,逃跑走了,只留下她这副躯壳。

    现下的她一如往先,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摇篮里的岁岁啧吧啧吧着嘴醒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陆恒刚想起身,余晚媱察觉到动静,扭过头来,他立刻闭着眼装睡,再睁眼,岁岁已经被她抱在臂弯里,很小声的哄着,“不哭,不要吵祖母,祖母很累了。”

    岁岁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小嘴一瘪,还是要哭。

    是个不听话的小娃娃,不像余晚媱的脾气,倒有几分像他,她平日里照顾这么个爱吵爱闹的应是很辛苦。

    余晚媱摸了摸岁岁,放下车帘,解掉衣襟上的盘扣,微拉开一些,喂她。

    奚车内静的只听得见岁岁进食声。

    光线很昏暗,只依稀看见她眉头半皱,细颈微垂,露出一小片雪白秀气锁骨。

    岁岁吃的很急躁,大口大口喝着,吃多了怕她胀肚子,余晚媱把她移开了一些,用帕子擦干净她的小嘴,再哄了一会,小孩儿便又睡着,她弯腰放岁岁回摇篮,极轻的缓了口气,随即察觉到榻边有人在看她,她有刹那身体僵硬,抬起手极快的系好盘扣,别过脸,再次靠回车窗。

    陆恒目光有点发直,一瞬间回神,心想着她是不是发现自己在看她?可她都不愿给个眼神给他,哪怕是厌恶。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终于抵达驿站。

    早有侍卫出示了马牌和路引,驿站的主事一看马牌便知是富人出行,连忙迎她们入内,又让手下人备好膳食热水,让他们好生歇息。

    他们这一行人女眷众多,余晚媱和傅氏在上房,陆恒被安置在侍卫住的下房中,倒也算相安无事。

    驿站早年间供传递军情的驿差或递送官府公文的官员临时食宿、换马,近些年已逐渐成了无人光顾的场所,但是驿站有朝廷给养,够里边儿的主事吃得上饱饭,偶尔能碰上富贵子弟路过,也能赚上一笔余钱。

    陆恒在下午醒来后就再没睡着,他现在的身份是看家侍卫,跟侍卫们住在一起,侍卫们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真敢把他当侍卫待,都恭恭敬敬的伺候着,连睡通铺也给他留最好的位置。

    用罢晚膳后,侍卫们早早躺下,鼾声响震天。

    陆恒在这种环境下更睡不着觉,他支起身,身上的伤疼的他差点倒回去,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这里环境太过陌生,上房又是两个老弱妇孺,要是遇着什么事,就麻烦了。

    他拍醒了通铺上的所有侍卫,“你们都先别睡。”

    那些侍卫忙起身,排排站下来。

    陆恒指着旁边两人道,“你们去看看马有没有喂草和水。”

    那两人遂出去。

    陆恒又道,“防夜里生事端,你们轮着休息,上半夜和下半夜换着来。”

    侍卫们应下,商议后,五人先睡,另五人自觉出去站岗。

    陆恒才稍稍放松,躺了回去。

    大约一盏茶,那两个去马厩的侍卫回来了,两人纳闷的告诉陆恒,“这驿站里的人没给马喂草喂水,小的们自己去拿了草和水喂的。”

    陆恒心下觉得不对劲,让那两人扶自己下来,偷偷出了下房,和那几个站岗的侍卫道,“我去上房看看,你们警醒些。”

    他随后搭着两个侍卫绕去上房,过主事住的那间房,见里面亮着灯,便冲一侍卫使眼色,那侍卫悄悄走到窗户边去偷听。

    陆恒便由另一侍卫扶到中间的上房,里边儿余晚媱和傅氏在说话。

    “母亲,他不适合跟我们去青州,我们跟他分开吧。”

    “怎又变卦了?不是母亲想带他去青州,实在是他现今一身伤,这驿站主事一看就是个看人下菜的,我们一走,他估计就会被赶出去,这荒山野岭的,难道看着他死?”

    房内寂静片刻,陆恒垂着眸僵立,他缓慢转身,欲回下房,那去探听的侍卫跑来,急道,“陆侯爷,这驿站真不能住,那主事正跟底下人商议等咱们睡熟了,就把咱们全宰了,只、只留着三姑娘供……”

    陆恒眼神发寒,“你去让那几个都别睡了,趁那主事还在屋里,一起冲进去先把人擒了,不要伤人性命,往死里打,打的他们爬不起来。”

    驿站的主事再小也是个吃皇粮的,若死了容易惹麻烦,只能暂时留一条活命,等他回京复官,这里人总跑不掉。

    那侍卫领命先去了,须臾就听到主事房中一阵阵惨叫。

    上房这里听的清清楚楚,余晚媱打开门,迎面见陆恒脸色惨白的站在门前,登时要关门。

    “这里不安全,我们要尽快走,”陆恒沉声说。

    余晚媱低着头转过身。

    傅氏探头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陆恒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对傅氏正色道,“这里主事想谋财,侍卫们已经制住了他,但就怕过会他的手下都会赶来,现在赶紧走。”

    傅氏吓出一身冷汗,她有些年没出过燕京城了,不知道这么乱,哪里还敢耽搁,忙不迭让奶娘抱着岁岁,拉起余晚媱出去。

    余晚媱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陆恒喉间紧涩,由侍卫搀着跟在她们身后,各自上了马车后,飞跑着离开了驿站。

    驿站内,那主事被打的鼻青脸肿,地上倒了五六个仆从,他气的一脚踢中其中一人,霎时一阵鬼哭狼嚎,主事呸的一声。

    这么个肥羊他看她能跑哪儿去,他现在就书信给下一个驿站,让他们出不了沧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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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马车跑开了, 直将那驿站甩的老远,车行才慢下来。

    傅氏提心吊胆道,“这年头小小驿站都这般土匪行径, 还是朝廷对底下放松了。”

    余晚媱侧卧在榻上,低声道, “这还在天子脚下。”

    离了京畿,之后乱象估计只会更多, 她从前在江都, 也见识过地痞无赖, 但余忠旺好歹是个盐商, 家中有护院,也没明面上吃过恶徒的亏,现下父子俩在青州,也不知如何了。

    傅氏张口打了哈欠, 合目躺到她身侧,感慨道, “走水路有水盗,走陆路又有这些混账,还好瑾瑜警惕,不然就栽了,有他在,咱们路上出个什么事儿还能有人出主意。”

    折腾了小半夜,她终于能安稳的睡个好觉。

    车厢内发出轻鼾, 余晚媱却已经睡不着了。

    月色如霜,行车晃晃悠悠, 三日后入了沧州地界。

    抵达沧州后, 他们在沧州城中找了家客栈暂住下。

    路上的干粮都要补给, 陆恒的伤虽好了些,傅氏不放心,让请了郎中来相看,多配了点药。

    他们住的这家客栈生意不太好,没多少人入住,傅氏原先还怕是黑店,让侍卫去周遭打听,才得知,这沧州已近两个月没下雨了,春日里庄稼都渴水,两个月不下雨,庄稼死了大半,眼看着要干旱了,今年的收成肯定不好,谁还有闲钱住店买物,甭说客栈生意不好,就是寻常商铺也都卖不出去东西,这要是再不下雨,到五六月份正热时,估摸着得酿成灾。

    出门在外不露财,有驿站那个教训,这回他们都警醒,傅氏和余晚媱都换了下人穿的粗布麻衣,进客栈后便叫余晚媱躲房里莫出来,两边都安排着侍卫,随时随地看着。

    奚车上的绸布全取下,在车顶铺了一层稻草,再添上几道划痕,倒像是旧马车。

    陆恒则让侍卫多买了辆马车来装杂物,另加了两匹马,由侍卫骑着跟在马车左右,统共变作六辆马车,随后在那家客栈住了一宿后便跟傅氏合计,换一家客栈。

    傅氏是懂这些的,他们进城时太过打眼,说不准有人盯上,遂又挑了家在街市口的客栈住了进去。

    客栈老板问起,也只说是同乡人在外搭伙回老家,倒没引起老板多心。

    他们在沧州逗留了有七八日,每日不定时由一两个侍卫并着丫鬟换着人出去买干粮,不敢买多,只酌量买二三人食的,再另给主子们单买些精细点心零嘴,本就是在路上解闷吃着玩的,也没买多少,这么七八天下来,便把东西都买齐全了。

    这才不急不缓的坐着车离开沧州城。

    沧州地大,出了城后还得走上四五日才能过地界,只是出了沧州城后,再想寻家客栈落宿是不行了,尽是荒地,途中偶尔能见到村舍,也是靠近农田,他们途中需要补给水,马车会停在林荫中,由侍卫去那些村舍买水。

    “这地都干的龟裂了,今年收成不好,要是再出现灾情,朝廷还得下拨赈灾款,”傅氏嗟叹道。

    可不是,那地里的秧苗也蔫哒哒的,看着没生气。

    余晚媱没吱声,田地是老百姓的根,往上的仕宦并不在乎会没得吃没得喝,就是像余忠旺这样的盐商也不愁吃穿,天灾人祸只会影响到那些百姓,傅氏是不知民间疾苦,可以轻飘飘的说着这样悲悯的话,她不行,以前余忠旺还没从商时,他们时常挨饿,她见识过有人饿死,那种巴望着官府拨下粮食救命的滋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侍卫们很快换好水回来,马车继续出发。

    近黄昏时,车队终于发现了一条小河,傅氏便让停下来,在这里歇一晚。

    婆子们摆好炊具,生火做菜。

    傅氏在马车里坐腻了,下车后由令玉搀着去水边看那几个侍卫捕鱼。

    岁岁在马车里也呆不住,她是个活脱的娃娃,以前在府里,每日要奶娘抱出去转悠,这几日一直呆在马车里,动不动就哭闹,快给憋坏了。

    余晚媱抱着她下来,秀烟将藤椅搬来给她坐,笑道,“姑娘,老夫人看他们抓鱼去了,等会子奴婢给做个豆腐鱼羹,让小祖宗尝尝味。”

    岁岁有八个月大了,傅氏叮嘱过她们,适当做些辅食让她吃,不能老是喝奶水,怕她身体长的慢。

    陆恒也下了马车,连日养伤下来,他现在已行动如常,只是肩背的伤偶尔动一下还会疼,这会也是听见她们说话声才出来。

    秀烟见他立时跟蔫鹧鸪似的,蹲到火堆旁做饭去了。

    陆恒低眸盯着她们娘俩,余晚媱像没看到他,眼神注视着水边,神情宁静。

    岁岁趴在余晚媱怀里,嘴巴咬自己的手指玩,她开始长牙了,嘴里闲不住,有时咬自己手指,有时咬余晚媱,她咬人不疼,就是蹭人一脸口水。

    余晚媱攥着帕子擦了擦她嘴边的口水,她张着大眼睛仰头看陆恒,脸上还有懵懂疑惑,呜哇哇着叫,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陆恒手指发痒,不觉目光柔和,抬起手想捏捏她的小胖脸。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岁岁,余晚媱揽着岁岁侧了点身,状似无意般避开了他的手。

    陆恒抬着手指一瞬半愣,随后收回手,躬身坐到杌子上,丫鬟泡好茶水端给他。

    他浅抿着茶,余光还瞄着她,岁岁是个好奇的小丫头,余晚媱越不让她看陆恒,她越在她怀里挣来挣去,眼珠子骨碌碌转,瞅着陆恒咕叽叽,横竖是听不懂说的什么。

    余晚媱有些烦了,想抱她回马车,但是她才起身,岁岁就瘪起嘴巴要哭,她一时拿她没法,正想让奶娘过来抱她去转,傅氏和侍卫回来了。

    河水很浅,水里的鱼不大,他们抓上来的几条鱼,一手长。

    傅氏还乐的让人捡起一条鱼给岁岁瞧,“哎呦呦,我们岁岁知道这是什么?”

    岁岁被吸引过来注意,歪着小脑袋瞅那条鱼。

    “这是小鱼,”余晚媱很小声的告诉她。

    那鱼一下跳起来,丫鬟都差点没握住。

    岁岁登时咯咯笑,两只手还想抓鱼,被余晚媱笑着给按住了,连忙让丫鬟把鱼拿远。

    陆恒望着她,她的眼眸弯笑,是这一路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笑容,只是她笑过时,眸光似瞥到他,那笑便收敛住了,陆恒心中的愉悦也瞬间降沉。

    余晚媱把岁岁交给奶娘,自己在那几条鱼中挑了条肉质肥美的,找婆子要了把菜刀,走到水边去打理鱼,她的动作很娴熟,还细心的将鱼刺挑出来,鱼肉剁成泥,才递给秀烟去煮鱼羹。

    以前她在陆家,做这种事不仅会被府里下人讥讽,还会被陆恒轻视,在陆恒看来,她是夫人,夫人不需要做这些自降身份的事。

    她蹲在水边洗手,月光照在她身上,映着水面,那肤色白的扎眼,墨发红唇,仿若水妖化成人上岸来勾缠他。

    陆恒盯着她,脑海里仅想起“水蜜桃”,她是傍水生的女人,在江都那种小地方过惯了平俗日子,用京里人的话来说,登不上台面,当初他若放任些,给她时间融入陆家,也许他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晃似陌生人。

    余晚媱洗好手,从水边上岸,径自上了马车,车门合上,将他的视线隔绝,有傅氏在,她不担心岁岁出什么事。

    晚膳没会功夫就做好了,傅氏让秀烟送些吃的去奚车上,秀烟照做了,上马车后跟余晚媱偷偷抱怨,“陆侯爷真的没脸没皮。”

    余晚媱小口吞咽着菜,没答话。

    耳听着窗外傅氏跟陆恒说话。

    “瑾瑜,你身子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他停顿着,发出很轻一声笑,“她想见余家父子,老夫人完全可以接人来京,为何要去青州?”

    “她是担心他们路途中再遭难,宁愿自己去见他们,我是不放心才跟来的,在她心里,那对父子大过天,”傅氏轻叹着。

    秀烟看她吃的少,多给她夹了些鸡肉,道,“奴婢瞧陆侯爷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回头跟去了青州,老爷、少爷要问起咱们小祖宗的父亲,您要如何说?”

    余晚媱食量小,饱腹后放下碗筷,觉得有些渴,多喝了两杯水,才道,“爹和哥哥不知道我嫁的人是他,京里人都知道我嫁的人死了,回头便说是死了,又没什么的。”

    秀烟吐吐舌头,收好盘碟下了马车。

    一顿晚膳下来,各人便做了简单洗漱歇下,夜里有几个侍卫守夜,其余人就地睡下。

    余晚媱晚膳水喝多了,没睡多久便想小解。睁眼时,岁岁醒着在蹬腿,算算时辰,也得给她放水。

    傅氏睡的正香,她便抱起岁岁放轻脚步下来,几个婆子才收好炊具,见她出来,刚想出声问有什么吩咐,被她一指抵在嘴边嘘了声,婆子们便都自觉闭上嘴,看她钻入不远处的草丛中,也能猜到是去如厕。

    婆子们歇下后,四下便静寂了。

    那几个侍卫围着周遭转,眼尖一点的看到那官道上数十个黑影往这边来,几人顷刻惊吓住,忙到陆恒的马车前叫他,“陆侯爷,有人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陆恒猛地起身,“快把火熄了,把她们都叫醒,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身上,车赶进林子里,空两辆马车赶到其他地方,扰乱他们的视线。”

    侍卫们忙去熄了火,又去叫醒婆子丫鬟,秀烟上了奚车后推醒傅氏,“老夫人,有人过来了,姑娘呢?”

    车里没有余晚媱,傅氏差点当场哭出来,急着道,“快!快找!”

    秀烟慌乱的跳下马车,正见陆恒过来让车夫赶马车走。

    陆恒见她慌张,冷声道,“什么事?”

    秀烟此刻哪里还敢跟他置气,憋着哭腔道,“姑娘和岁岁小祖宗不在车里。”

    恰好一婆子听见,指着不远处的草丛道,“奴婢刚刚见三姑娘去那边了。”

    秀烟急得想去找人,被陆恒拦下来,“你守着老夫人,我去找她。”

    秀烟抠着手指应是。

    陆恒拧眉道,“车夫会带你们走,若是等不到我们,就在青州萧府汇合。”

    萧府是沈玉容母亲的娘家,沈玉容早在二月底就回萧家去了,有她在,无论是傅氏或者他,只要进了青州府,萧家一定会将他们迎入府里。

    秀烟连连点头,坐上马车想跟傅氏回话,傅氏红着眼睛摇手,示意自己听到了,又在包袱里取出十来张银票递出去,陆恒接过便走。

    那几辆马车飞速被驱进林子中,旷野下再寻不到踪迹。

    这头余晚媱小解后,才欲团着岁岁回车内,后腰忽被人一把搂住,她抖着身要叫出来,那人张开手掌捂住她的唇,低声道,“别说话。”

    余晚媱心跳飞快,即便听清是他的声音也没让她有半分松懈,必是出事了。

    果然他们落脚的地方聚了不少人,月色下,依稀能见他们的面容,都是魁梧壮汉,余晚媱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我叫他们先走了,”陆恒在她耳边道,眼睛看向她怀里,岁岁睡着了,两只小手无意识张了张,一点儿也觉察不出危险。

    那头有人在骂。

    “这两个婆娘忒狡猾!跑没影了!”

    “盯了她们三四天,本来还以为能捞到大鱼,结果溜的比兔子还快!”

    “再找找,我就不信他们跑这么远。”

    那些壮汉手持着木棍砍刀在附近草丛中乱戳,有几个往余晚媱这边来。

    余晚媱瞪圆了眼,她带着岁岁,根本跑不远,岁岁还是个懵懂婴儿,稍微一动就可能醒来。

    但她来不及害怕,陆恒伸手穿过她的腿弯,把她连同岁岁一起抱起来,蹲着身向后移,肩背的伤口隐隐作疼,他无暇顾及,眸子紧紧看着她,她没有挣动,很柔顺的被他抱着,只是她垂着眼,像个假人,只除了她在颤栗,怕的,所以才能忍受被他抱住,可能等危险度过,她就会避他如蛇蝎。

    那几个壮汉越来越近,提着木棍往草丛中走,快逼近他们时,那空地上领头的喊道,“这地上有车痕,往那边去了,快追!”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张!

    第四十四章

    脚步声迅速四散开。

    夜风缓缓吹过, 只有鼻息可闻,仿佛回到了他们耳鬓厮磨的夜晚,在最亲密的时候, 没有疼惜,没有怜爱, 只有他在一味索取。

    余晚媱伸指推了他一下。

    陆恒没有动,张口想说什么。

    她猛地一推, 发觉拴在腰间的胳膊分外用力, 她平静道, “请陆侯爷松手。”

    第二句话。

    这是在她离开他的八个月内, 跟他说的第二句话,冷淡疏离,和他想的一样。

    她终究是不愿回头的。

    陆恒喉结滚动,“如果你气……”

    “哇!”岁岁在挣动中醒了, 扯起嗓子开始嚎。

    陆恒的手臂僵硬,随即欲松开, 她攒足了力气将他狠狠一推,没给他一个眼神,起身兜着岁岁轻声哄,“岁岁乖,不怕不怕。”

    她的背影纤细柔弱,她抱着岁岁的手腕看起来绵软无力,但她却果决的让他束手无策。

    岁岁的哭声逐渐变小, 最后又睡着了,她抱着孩子慢慢走回那片空地上, 她孤零零的站在那儿, 眸子往四面八方看, 她看不见傅氏,也看不见自己的丫鬟,天地间宽广,她却像是被人抛弃了般,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陆恒肩头的伤口裂开了,背上有血浸出,他忍着疼跟出来,离她几步远,很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无助,他尽量放柔嗓声,“他们应当没事,我让他们把车赶到林子里了。”

    即使有人找到里面,马车跑的快,也追不上。

    他没指望等到她回话,绕过路往林子方向走,耳侧听着身后,她的步子很轻,不仔细听会听不见脚步声,怀里抱着岁岁,这么长时间下来,走的多了便有些撑不住力,但是她并没有开口叫他,他也没有回头。

    走走停停。

    他们进到林子里,没有发现那几辆马车,那就是先跑了。

    陆恒转过身,和她面对面,她此时显得六神无主,只能抱紧岁岁,不让自己崩溃。

    “老夫人和我商定,若有变故,就在青州萧家汇合。”

    余晚媱只感觉累,累的没心思再跟他冷眼以对,无促的点一下头,然后等着他往下说。

    陆恒看出她累,踱近一步,伸胳膊道,“我来抱她吧。”

    余晚媱本能后退一步。

    陆恒抿唇,半晌道,“这里荒芜,你难道要抱一路?”

    她的力气有多小他清楚的很,根本不可能坚持多久。

    余晚媱只停顿了片刻,便小心的把岁岁放进他臂弯里。

    这小小婴孩躺在他怀中,睡的无知无觉,他在触碰到时便不自觉放轻了气息,心头喜悦和并着发慌,唯恐自己不慎伤到她。

    余晚媱垂下手腕,解掉外穿的披帛盖住岁岁的小身体,随后道,“怎么走?”

    怎么走陆恒也不是很清楚,这一路都是遇到人家打听过来的,当下自然是要先找到住户,要是能遇到街市,便能买到马车,奚车那样大的可能不好买,但买个带伏兔的还是比较容易。

    他思考着,还是要顺着河流走。

    这般想着,脚下便转出林子,余晚媱跟在他身后,月辉下他肩膀上红的发黑的血迹勉强能瞧见,余晚媱垂下目光,和他一步远的距离跟着。

    两人走了一宿,天边蒙蒙亮时,耳听见公鸡打鸣声,看见了一户人家。

    余晚媱不由加快了脚步,越过他朝前走。

    陆恒叫住她,“你抱着她吧。”

    余晚媱伸手接过岁岁,眼眸扫过他的肩膀,血凝住了,那块布料呈黑褐色,她还是没做声,旋身要去敲那家门。

    陆恒面色显苍白,说了声等等,他伸手在地上抹一把,往她面上涂一点灰,这样更落魄,不容易让人注意到她的脸,他才挡在她身前敲门。

    那门自内打开,一个扛着锄头的青年出来,先见着陆恒,眼瞅到他肩膀,哎呦一声,“可是路上遭土匪了?赶紧进来。”

    他冲屋里叫了声翠娘,出来个长脸妇人,看他们一个受伤,一个灰头土脸,怀里还抱着个雪团子,哪还细想,忙把他们引进屋,端来几个早上吃剩的馒头,“别嫌弃,我们庄户吃的都是这个。”

    她也是有眼力见的,只看陆恒这通身气派,也猜的出不是寻常人,他身后跟着的小妇人虽一直低着脸,但身形长的好,也不像是做粗活的。

    陆恒坐到桌前,瞅着那馒头,黄里泛黑,实在没有食欲。

    余晚媱先温笑着跟妇人道谢,兀自坐下来,拿起馒头慢慢咬着吃。

    她吃东西向来细嚼慢咽,这个馒头却吃的很快,不带半点嫌弃,似乎跟她以前吃过的珍馐佳肴没什么区别。

    陆恒便也拿起一块馒头咬了口,单这口他差点吐了出来,没有一点味道且干巴巴的,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吃的津津有味。

    “你不想吃不要糟蹋粮食,”余晚媱轻轻道。

    陆恒本想吐出来,愣是咽下去了,手中的馒头被他咬过,也不能放回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

    余晚媱仰头跟妇人笑,“我们路上遭了劫匪,这一宿走来才找到姐姐家,这会子太困了,只想着能有个地方睡一觉。”

    她拔下发里的玉簪,塞给妇人,妇人推辞道,“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你们都遭劫匪了,我哪能再收你的东西,路上还要用钱,收着吧。”

    余晚媱还是很坚持的把玉簪推给她,“就是住客栈,也要花钱的,这就算我们的住宿钱,姐姐别嫌少。”

    妇人就爽快的收了,领着她进后头的一间小房,隔着门听得清两人在闲谈,左不过是乡里人的一些家长里短。

    陆恒嚼着馒头,莫名觉出一股烦躁,他身上带的银票竟成了废纸。

    妇人没过多久走出来,还笑着对陆恒道,“你妹妹说你伤的重,还好我家里有些自己调配的伤药,我男人也常伤筋动骨,那药灵的很,我拿来给你试试。”

    她转到箱子里去翻。

    陆恒阴着脸默声,就是在外都不肯跟他装一装夫妻。

    妇人把药放到桌上,急着下地做活,“灶房有热水,你自己去舀,睡觉去正屋吧,我们都不在家,随你睡到什么时候。”

    她背着竹篓快步出屋了,门都不锁,也不怕被人偷。

    陆恒望着手边的那黑黢黢的东西,犹豫了会,还是拿进手里,馒头都吃了,也不差这药,外敷的不至于会死人。

    他进到灶房,里面收拾的倒干净,就是太破落了,威远侯府的厨房跟这里相比,都可以做他们庄户的正屋。

    陆恒舀了些热水,先给肩背擦洗,这屋子矮小,他只能半蹲着,背侧着门外,他是男人,又在外面,没有那么多好讲究的。

    余晚媱进灶房时,就见他手里握着抹布一脸嫌恶的擦自己肩膀,那肩骨坚实,肌理板实,热水清洗后能看出他的身体挺拔有力,就是他用的是抹布,滑稽又古怪。

    纵然是不愿跟他接触,余晚媱看见这副躯体还是不免想到那些夜晚和他同房时感受到的躁动。

    她一只脚快要退出去,陆恒发现了她,“你要什么?”

    余晚媱的唇微动,未几还是好心提醒他,“那是抹布,洗碗用的。”

    陆恒当即无法忍受,将抹布丢到地上,准备走。

    余晚媱起了那点想笑的心湮灭,踏进门来捡起抹布放回灶台上,找来一个小盆装好水,再往出走。

    陆恒要接她手里的水,被她让了过去,她侧着面庞,“你再瞧不上,也不应该践踏他家东西。”

    她说完就端着热水进了小房。

    陆恒脸色发沉,还是先给自己上了药,才慢步到小房前,轻推一点门,她侧坐在炕上,拧干净帕子,在给岁岁擦身体,她的眉目温软,嘴边还有笑,给岁岁擦好脚后,岁岁翻了个身,抱住她胳膊,嘟着嘴极依赖。

    陆恒掩下眸光,将门带上,去主屋睡下了。

    这一觉睡到晌午,陆恒听到有人声惊醒,忙下了炕,先出门去看是谁,原来是那对夫妻干完农活回来了,他挪开步子,又绕到小房推了些,里头余晚媱睡熟了,岁岁倒是醒了,在往炕下爬,炕高的很,这么掉下去指定受不了。

    陆恒赶忙进屋捞了岁岁要放回去,岁岁两只小手揪着他,鼓着腮帮子咿呀声,陆恒点点她的鼻尖,教训她,“你母亲在睡觉,你话少点儿,老实呆着。”

    岁岁还听不懂话,但勉强辨的清大人情绪,她横惯了,在英国公府就没人敢给她脸色看,余晚媱和傅氏又宠她,所以这还是头一遭挨了训,她被训第一反应是没哭,反倒张着小手打他,两只手张牙舞爪的,颇有气势。

    陆恒离得近,下巴被她打到,疼是不疼的,但感觉这孩子不好管教,想着余晚媱对她的宠溺,也能看得出是个娇惯的,可孩子总得有怕的人才能管住,若不然大了还了得,他立刻板起脸作势要打她屁股。

    手还没打上去,余晚媱骤然醒过来,一把从他怀里抢过岁岁,抱着她缩到床脚,极其戒备的瞪着他,“你别碰她!”

    第四十五章

    陆恒手心出汗, 觉着得解释,但她对自己太过抗拒,若解释倒显得他太自作多情, 她可能都不愿意听。

    这时外头传来庄户叹气声。

    “庄稼死了大半,今年能不能吃上饱饭都是问题。”

    “青天大老爷总不会不管我们, 我去做饭,你逮只老母鸡杀了炖汤, 给他们补补。”

    余晚媱急忙从炕上下来, 带岁岁出去。

    陆恒便只得跟着她一起出来。

    妇人蹲在屋外择菜, 青年刚从鸡笼里抓出一只鸡。

    余晚媱忙走近道, “我们只是在这里借宿一两日,吃不得这母鸡,还是留着它下蛋的好。”

    “这哪儿成,我收了你的玉簪, 自然要好生招待你们,我瞧你孩子不大, 她一个小娃娃可不能断了奶水,”妇人笑道,眼睛瞅向陆恒,也跟他笑笑,“这位小哥不也伤着,这母鸡也能让他尽快养好身子。”

    陆恒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是只鸡, 之前在府里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英国公府更是奢靡, 就算流落到这里, 吃只鸡犯不着畏手畏脚。

    余晚媱瞧向他, 他一脸的淡漠,眼底透着凌然孤高,富贵乡里的金贵人,他体会不到人间疾苦。

    她倏然移过眸光,面色不是很好。

    陆恒当她抱久了岁岁会累,转身进屋找凳子。

    这屋里没几件像样的物什,桌椅板凳破的破旧的旧,他挑了个稍微看的过去的杌子搬出来让她坐。

    余晚媱此时已恢复平静,躬身坐下。

    青年在打理鸡,咽着口水笑,“我们还沾了一点你们兄妹的光,也就过年能吃上肉,这回跟着杀杀馋。”

    陆恒愣了下,他知道百姓日子清苦,但没想到苦的没肉吃,也不知这话是夸大了,还是这家人当真穷的揭不开锅。

    他们夫妻俩手脚快,都没让余晚媱和陆恒帮忙,一个生火一个炒菜煲汤,烟囱里冒着青烟,还能听到他们在灶房嘻嘻哈哈笑,日子过得虽紧巴巴,但他们感情却好的让人羡慕。

    岁岁玩了会余晚媱的头发,又饿了,她起身进去小房。

    留陆恒一个人在门前干站着,他们都有事做,只他像个废人,哪里都不需要他,从他记事起,他是陆家嫡嗣,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肩头的担子很重,有时候会被压的喘不过气,他曾经想过逃避,但陆家不能没有他,他是陆家的主心骨。

    现下在这样的境地,他陡然发现,有没有他,余晚媱都能过的很好。

    两刻钟后,饭菜陆续烧好了。

    妇人和青年把饭菜端上桌,余晚媱出来时,那妇人正舀了碗鸡汤放在桌前,招呼她,“妹子快来喝汤。”

    余晚媱笑了笑,弯身坐好,那鸡汤很浓稠,妇人舀了不少肉在碗里,她心里很感激,吃的更不是滋味。

    每人一碗鸡汤,桌上剩下的菜都是素食,陆恒撩下摆坐到余晚媱右侧,看那桌子菜着实品色不佳,就是鸡汤也没多香,但有上次吃馒头的经验,他也不会表露的太明显,吃的少且慢。

    不过还是被余晚媱看出来,他一个成年男人,岂会吃的那么少,无非是饭菜不合口味,他这位官老爷能忍住不言语,都算是给在座小民面子了。

    陆恒问俩夫妻,“不知这附近可有街市,我们想买辆马车。”

    “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就是五口街,坐牛车一个时辰就能到,走路过去得要三个时辰,”青年道。

    陆恒和余晚媱都有些惊愕,这地方当真偏,他们要想离开,还得要这家人引路。

    “你们若急着赶路,正好我后日赶集,顺道送你们,”青年笑道。

    陆恒点了点头,才住一日,这家人甚是好客,凡他所求,都尽力满足,百姓果然纯朴良善,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我刚刚听你们说,庄稼死了大半,这么严重有没有上报给官府?”

    青年扒了口饭,“前一个月我们村里的里正就走了一趟衙门,官老爷只说让我们不要怕,朝廷是不可能不管我们的,也不只我们这儿,沧州这方圆百里都不下雨。”

    陆恒沉思,若真有大灾发生,朝廷必定下拨粮款,但据他所知,这几年虽富足,但圣人也说过,国库空虚,每年各地小灾不断,还有边关军将供养,这些钱都从国库出,国库进账多是地方税款,其中最倚重盐铁税钱,王家倒台,那些家私至少能给国库蓄点力,只要这旱灾影响不大,应能稳住沧州。

    那俩夫妻吃的快,妇人叮嘱道,“你们吃着,我们还得去地里补种秧苗,碗筷就放这儿,等我回来再收拾。”

    余晚媱哎一声,继续喝着汤。

    陆恒看他们背着箩筐,急急忙忙往外跑,心里难得生出些许可怜,这些百姓活的太苦了,当真是朝不保夕,战战兢兢。

    余晚媱剩了一点鸡汤,端起来进小房喂岁岁。

    陆恒草草吃完饭,撂下筷子,也进正屋往自己肩头抹伤药,那妇人给的伤药很管用,伤口不流血了,相信再搽上几回,就能结好痂。

    屋外听到碗筷声,他以为是那对夫妻回来了,便走出来,正见余晚媱在收拾桌子。

    陆恒踱近皱眉,“这种事用不着你动手,那位大姐不是说回来她收拾吗?”

    桌面有油,黏糊糊的,她攥着抹布很认真的擦拭着。

    陆恒看不下去,朝她伸手道,“我来吧。”

    余晚媱眼睫微动,抬手将抹布塞给他,端着一盆子碗碟进了灶房。

    手心里的抹布散发出难闻的油烟味,陆恒紧锁着眉头,强忍住反胃往桌上揩,揩完转进灶房,她蹲在地上洗碗,低着脸,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抬起一只手,“抹布给我。”

    陆恒将抹布给她,她一点儿也不嫌脏,可她过会还要抱孩子,沾染上这些脏污总不好。

    “别洗了,”他说,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别人没让他们做这种事,她一定要帮着做。

    余晚媱眼尾微垂,手按着盆良晌道,“他们不是你府里的奴仆。”

    陆恒蹙眉。

    余晚媱轻轻抬起头,仰视着他,这样看他,才更能感觉压迫,沉重的喘不过气,她看着他的眼眸,浅浅问他,“你知道那只母鸡值多少钱吗?”

    一只母鸡能值几个钱,这种农户养的鸡还比不得府里常吃的乌骨鸡,她问出这种话,陆恒是不快的。

    “他们家里只有五只母鸡,每只鸡都能生蛋,那些蛋可以卖了换钱,也能孵出小鸡,”余晚媱垂下了头,继续洗碗,“是不如你吃过的那些美味,他们很穷,自己吃不起肉,为了款待我们宰了这只母鸡,以后他们会少很多鸡蛋还有小鸡。”

    陆恒哑口无声,心底莫名生出一阵愧疚。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好命,谁不想锦衣玉食,”余晚媱轻道,她知道说这些大概没用,他不可能感同身受,也许他还会庆幸自己出身高贵,不用遭受这种苦。

    陆恒沉着眸弯下腰,探手朝她手边来,她瑟缩了下,他便停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碗我来洗,你去带孩子。”

    余晚媱咬了咬唇,迅速将抹布丢给他,快步往外走。

    她站到木门边再转头,就见他黑着脸蹲在地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扣着碗擦洗,面上还掩不住嫌恶,手上不知轻重,水渍溅了他一脸。

    也不知为何,余晚媱忽的就感到稍微解气,还是提醒他,“仔细别把碗洗碎了。”

    她说完便跨出门,陡听他沉沉嗯一声,她心内思绪异常复杂,真是难以想象他这种人竟然能屈尊降贵来做杂活。

    她观察了会,发觉他没有报复性砸碎碗,才安心回房。

    岁岁四脚朝天,扯嗓子哭的撕心裂肺,余晚媱出去时把她哄睡着了,才一会儿没见人,她就不消停,余晚媱赶忙坐上炕,伸手托起她的小身体,便摸到湿布。

    这孩子尿裤子了。

    陆恒折腾好碗,进屋就听到岁岁鬼哭狼嚎,凑门边道,“她哭什么?”

    余晚媱眼下没空搭理他,脱了脏衣服要去洗。

    陆恒一推门,两人碰上,看她手里拿着小开鞋裤,湿答答的,猜到是尿裤子了,便伸手道,“给我吧。”

    有苦力不用白不用,余晚媱把开鞋裤递给他,“热水洗。”

    说完关门,陆恒一手撑住门,盯着她喉结滚动,她别开脸,不愿跟他对视。

    陆恒酝酿着,很久道,“我们谈谈。”

    在一年前,他是完全不将她的话当回事的,她是他的夫人,她只能依从,只有他说她听,她甚至无力辩驳。

    她砰的关上门。

    陆恒脸色愈青,立在门前怒气上窜,这扇门没什么拦挡力度,只要他想,他就能冲进去,扣住她的肩膀质问,他要怎么做她才愿意再正眼看他,在她心里,他难道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他俄尔一阵颓然,提着小裤子转到灶房,找了一圈没找到热水,才顿悟出来,他还得烧水,可他这种没做过粗活的贵公子,让他生个火都费劲。

    拿着锅灶茫然四顾,然后他又转到小房前,冷着嗓音问,“怎么生火?”

    房门好一会才打开,余晚媱越过他进灶房,拿着打火石引燃火苗,加柴添薪。

    锅里的水渐渐煮沸,陆恒神色难看到了极点,在她面前,他现在显得一无是处。

    余晚媱要往盆里盛水,他接过水舀,一言不发的接了热水出去洗衣裳。

    余晚媱呆立在里面,最终攥紧手指。

    岁岁的那条小开脚裤遭陆恒洗过后大了一圈,可见他当时用力有多大,隔日清早,青年便带着两人一孩上五口街,离开这破屋子时,陆恒藏了一张银票在枕头底下。

    牛车颠簸,岁岁坐不了,青年便领着他们徒步,路途中可见不少农田作物半死不活,路上三人都神色沉重,等到了五口街,陆恒他们就和青年分开了,五口街的集市不算热闹,但买辆马车容易。

    五口街虽小,好在有钱庄,陆恒进钱庄用银票换了零散银子,又给三人买了不少衣物和干粮,再打听了一番去青州的路线,前头夜里出行遇到各种麻烦,陆恒索性带她们在五口街的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坐上马车往青州方向驶去。

    这一路,陆恒和余晚媱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两人在半月后进入青州府,青州城极小,他们进城后一打听,便知道萧家在哪儿,直奔萧家。

    马车停在萧家门口,陆恒下车上到萧府正门前拍门,那门开了点,一个小厮探出头,“你找谁?”

    陆恒温声道,“贵府表姑娘沈玉容。”

    那小厮挥挥手,“什么表姑娘?我们府里没这号人。”

    说着要关门。

    陆恒一手摁住门,“我是威远侯,我要见你们老爷萧泽。”

    那小厮瞪着眼对他上下打量,极为鄙夷道,“什么穷酸鬼上门装老爷,威远侯像你这样,那燕京城早完了!赶紧滚!不然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猛地拴上门。

    陆恒紧握拳头,面露凶厉,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蠢奴才!

    他转过步下台阶,和余晚媱对上眼,徒然生出难堪来,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沦落到连奴才都认不出来的境地。

    从那南面的小胡同里跑来一个瓜子儿脸的丫头,正是沈玉容的丫鬟翠云,“表少爷,顾姑娘你们可来了,我们姑娘和傅老夫人都快急坏了!”

    陆恒瞧见她怒气才稍稍平息,抬眸再看余晚媱,她已钻回马车,陆恒问翠云,“她们在哪儿?”

    翠云忙道,“您随奴婢来。”

    陆恒随即拉着马车和她一起进了那条小胡同,又绕了好几个巷子,最后停在一间窄门前,翠云敲了敲门,那门打开,先走出来秀烟,瞅见陆恒当场惊住,蓦地再见余晚媱从马车里出来,眼泪汪汪的走过去扶她下来。

    “您可算来了,奴婢跟着老夫人一起进了青州府,那萧家人不是个东西,污蔑沈姑娘勾引他们少爷,把沈姑娘给赶了出来,正好被我们碰着,沈姑娘只能领着我们到老爷、少爷这里暂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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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一行人进了小院子, 自有奶娘近前抱着岁岁下去,这院子偏僻,内里不算小, 秀烟道,“咱们人多, 老爷少爷手里的钱只够租这院子里一间房,后来还是老夫人出钱把这里盘下来了, 这里清净, 那萧家人还没来找过麻烦。”

    院子里有三间房屋, 前头两间开着门, 还有一间屋在后院关着门。

    令玉在门口冲内道,“老夫人,三姑娘和陆侯爷来了!”

    门里快步走出来傅氏,脸色憔悴, 见着余晚媱登时红了眼,猛一把抱住她, 泣出声,“母亲以后再也不丢下你了。”

    余晚媱为她情绪感染,不觉流出泪,拥紧她道,“母亲我没事,陆侯爷路上多有照顾,不曾遇到危险。”

    傅氏捏帕子给她揩眼尾, 欣慰的点头,再看向陆恒, 一伸手把他拉住进屋, 笑道, “这回来青州,我也是想明白了,只要你们年轻人好,旁的都不重要。”

    余晚媱有些微滞住。

    陆恒敏锐的觉出傅氏想法,他眸光瞥想她,她面上泛冷,他心底那点涟漪就消怠了。

    傅氏打量着余晚媱和陆恒,两人这一路下来,没有其他人打搅,好歹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怎的还是这么不冷不热,倒不好当着面点破,她笑着让令玉去准备膳食,叫他们先坐下来,跟余晚媱笑道,“你养父、养兄上街卖豆腐去了,这会子不在,玉容那孩子前儿发烧,她这两日衣不解带的照料着,白日才睡下,我便没叫醒她。”

    余晚媱抿着唇担忧看她,“母亲,您看着……”

    “我能有什么事儿,只是担心你和瑾瑜,大半个月睡不好觉,一躺下就梦到你们两个被那些坏东西抓到了,”傅氏乐呵呵的。

    霜秋领着几个丫鬟跟在令玉后头过来摆膳,近到余晚媱跟前跟她眨了眨眼,脸上喜气洋洋。

    一屋子人难得有了朝气,傅氏叫陆恒和余晚媱入座,看着他们两个吃,叹息道,“萧家是这里的地头蛇,玉容的名声都被他们败尽了,还好不在京里,不然那丫头可真没法活了。”

    萧家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就是地方上的小仕族,因青州这里远离燕京,他们才能成霸,真要到了燕京,他们连给沈家提鞋都不配,沈玉容母亲能嫁给康平伯沈宿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情,萧家救过沈宿的父亲,这才有了沈萧两家婚事。

    谁也料不到,这萧家如此凶恶。

    陆恒摩挲着指腹,“治他们容易,一封书信到沈家,他们猖狂不了多久。”

    沈玉容是弃妇,但她也是沈家嫡女,嫡女被人这么对待,沈宿不可能坐视不理。

    余晚媱微挑起眸,极快的望他,“京里人还以为陆侯爷下落不明,你送信去沈家,沈家若是爆出你的行踪。”

    后果难以想象,王家因他这个契机而倒,若圣人发现他安然无恙的在青州,并没有被刺客劫杀,都察院的荀诫头一个就要被问罪,再者他尚在丁忧,偷跑在外就是欺君,一旦被捅出来,整个陆家就是灭顶之灾。

    陆恒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不用我传信,大表妹自个儿就可以。”

    “但凡她愿意,这信早寄到沈家了,那毕竟是她母亲的娘家,再不是,她也会为了她母亲忍下来的,”傅氏语重心长道。

    陆恒沉默须臾,他母亲去的早,后来陆韶安把陈氏娶进门,这些年他和沈家有所疏远,沈家三老爷科举舞弊、余晚媱被沈明月下药,他都没有因为对方是沈家人而心慈手软,许是他和沈家三房终归不是真甥舅,他才能毫不留情,若真换成沈宿,或许他会有些犹豫,但触犯醉罚,他也不会饶过。

    他能理解这种忍让,但是换成他自己,他做不到。

    傅氏轻笑,“这男人骨子里是比女人凉薄些,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心更软。”

    她瞅了眼余晚媱,余晚媱正低头吃菜,像听不到他们说话。

    傅氏盛一碗汤给余晚媱,话是对陆恒说的,“心软的女人若伤心了,没那么容易哄好,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出来,才可能让她回头来看一眼。”

    余晚媱喝了汤,面无表情的起身,“我去看看岁岁。”

    傅氏颔首,有些愁的看她离开。

    陆恒记下傅氏的点拨,温笑着说别的,“青州不宜久待,老夫人打算何时回京?”

    “都来青州了,离杭州府不算远了,窈儿还没去过傅家,我想带她回去认认亲,再有她养父养兄也要回江都,正好顺道把他们送回去,这样才能让窈儿安心,”傅氏道。

    陆恒沉眉,“您没想过把他们接回京?”

    “怎么没想过?她那养父是个倔脾气,我一说接他们进京过好日子,立刻就不快了,非说他们有手有脚,何至于要靠女儿养活,传出去叫人笑话,”傅氏把自己都说笑了,她还没见过这么不爱富贵的人,京里也有那等标榜自己清高的文人雅士,可到了他们这些世家跟前,多是想巴结,那老头一个商人竟不要富贵,没得说理去了。

    陆恒扯起嘴角,“她当初嫁给我是母……陈家那位做主的,她什么底细陈家都知晓,余家父子回江都,陈肃是江南盐政,不会放过他们的。”

    傅氏陡然惊慌,“这我竟没想过,那断然不能让他们回去,就是绑也得绑回京。”

    陆恒勾唇笑,“等到了杭州府,您再派人去他们江都老家一趟,看看余家宅院是否完好,他们先前被冤枉倒卖私盐,应会被地方衙门强收宅第,但我后头查清了他们是被冤枉的,照着理儿,余家宅子要被还回去,就看看着地方衙门还不还了,不还他们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傅氏颇赞同,“那陈氏在你们陆家栽了那么大跟头,肯定心里不舒坦,她只以为窈儿没了,但余家父子还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好活,我回头先跟窈儿把这事提了,让她去跟她养父说一说,便是不愿进国公府,在京里也能住的下,总比回江都受罪好。”

    ——

    饭后,傅氏就和余晚媱说了此事,余晚媱这一路受够了惊险,自是怕余家父子回江都真出事,也认为要带他们回京的好,只是余忠旺是个不听人劝的,指定想回去,她盘算着要先和余雪晨知会一声,他素来温厚有主见,必能劝住余忠旺。

    一路舟车劳顿,傅氏催着两人去睡了,这一觉睡到下午,余晚媱醒来时,听院子里余忠旺粗着嗓子发火,“今日是白干了,赚的全给了罩门①。”

    “余家老爷子看你气的,我就说叫你别做生意了,在别人的地界上,哪能让你轻轻松松赚钱,你还是收了摊子随我去杭州转转,那头人多,街市也有官府的差役巡逻,什么地痞流氓都不敢冒出来,”傅氏打趣他。

    余晚媱下了床,匆忙穿好衣裳,开门出来,迎面见余忠旺在摆弄他的竹编小摊,收着线捋一顺,有丫头来帮忙,他还嫌烦,“去去去,我自己来。”

    余晚媱站到傅氏身边,傅氏看她眼睛微微生红,倒没哭,就拍她肩笑,“不是吵着要见你养父,人都在跟前了,还不过去叫一声爹。”

    余晚媱走近,变得拘谨起来,细细的喊他,“爹。”

    余忠旺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这会儿乍见,也有点红眼睛,不过他性子爽朗,也哭不出来,只说道,“还跟孩儿似的,哭什么?你爹我活的好好的。”

    余晚媱嗯了一下,主动上前帮他理小摊,他还琢磨着,“这青州夜里不宵禁,我跟你哥哥合计着,晚上出夜摊,卖些咱们江都的小吃零嘴,保管能赚些快钱。”

    陆恒从左边屋出来,听见话直拧眉,“白日都能碰到罩门,您不怕晚上遇到更凶的?”

    余忠旺本还想驳两句,哪知一看见他的脸,整个人都软了,曲着腿要给他跪,陆恒急走近,托住他胳膊道,“不必多礼。”

    余忠旺一脸感激,“陆大人您怎么过来青州这种小地方,您是来查案的吧,小的还没跟您谢一声,要没您,小的早归西去了。”

    陆恒也不能跟他解释,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被您猜到了,我是来办案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您不用叫我大人,就叫我瑾瑜吧。”

    他的字多是关系近磨长辈才唤,一般人只敢叫他侯爷或大人。

    余晚媱耷拉着眼,神色发厌。

    余忠旺虽没多大眼界,但在江都做盐商时,也见识过不少达官显贵,哪里真敢叫他名字,只陪着笑道,“小的不叫您大人就是,您的名字小的可不敢乱叫。”

    陆恒身体微僵。

    傅氏近前缓和,“老爷子实诚,但瑾瑜身份保密,你要是对他太恭敬,没得叫别人怀疑,岂不是误了他的事?”

    余忠旺点头称是,“那我便倚老卖老,叫您一句瑾瑜,您可别见怪。”

    陆恒笑着说不会。

    余忠旺才转脸对余晚媱道,“我听秀烟说,你丈夫死了?这死的忒早,你们娘俩估计过了不少苦日子,要不是你被老夫人认回去了,我指定要再给你挑个踏实肯干,身体健壮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

    ①罩门:古代收保护费的地痞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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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清楚真相的几人难免面露各色, 傅氏不由看过陆恒,他原还笑着,余忠旺说完, 他那笑顿时收住,唇线绷直, 眼底冷暗,没当着众人面发作, 都是他的好性儿了。

    傅氏低咳一声, 冲余忠旺道, “老爷子操心过头了, 咱们现在处境艰难,给窈儿择婿的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余忠旺苦着脸点头,又跟陆恒赔笑,“您是来看望老夫人的吧, 咱这院子太小,要是在江都, 也不必大家挤在一起,叫您看了笑话,您现在住哪儿?”

    陆恒绷着脸,被他问住了,莫非他还要出去另住宅子?

    余晚媱搁边上拽了拽余忠旺,“爹,哥哥呢?”

    余忠旺冲后院噜嘴。

    余晚媱提着裙摆上台阶, 跟陆恒擦身而过,袖角拂过, 陆恒看清了她唇边有一抹笑, 不知是笑他, 还是笑能见到她的哥哥。

    余忠旺还等着他回答自己。

    傅氏告诉余忠旺道,“是这样的,瑾瑜不独独来青州,还要去杭州府,我想着有他在也有个照应,便留他在这里住了,老爷子不会生气吧。”

    余忠旺收好竹摊,揣着袖子点头,“这院子是老夫人花钱买下的,老夫人安排就好,只是陆大……瑾瑜身份尊贵,总不能跟我们爷俩挤一间屋子,干脆我们把屋子让他住,我们爷俩在廊下打地铺也成。”

    他一直给陆恒抬架子,陆恒颇有些焦头烂额,傅氏想笑又不能笑,给陆恒使眼色,陆恒绕开,这院子小的他没地方走,索性便跟着余晚媱进了后院。

    后院的那间屋里住的沈玉容和茹儿,年轻女子要避嫌,沈玉容平日鲜少出来,。

    余晚媱到后院就见余雪晨立在屋檐下,他手里托着一包油纸包裹,也不知站了多久,手微微举起想敲门,但又作罢。

    余晚媱揪着帕子没上前,在他要侧身时后退了些,避让到柱子后方,默默看着余雪晨将油纸包裹放到窗台上,院子里的杨花飘飘洒洒进了台阶窗前,他伸着手指将那些花绒全拨走,怕包裹还沾灰,从袖子里取了白帕子盖好包裹,才放心踱步子离开。

    余晚媱匆促回身要退出院门,及目是陆恒,他眼中沉淀着她无法言喻的幽深,她想避开,他却早一步沿原路退走。

    余雪晨这时走出来,看见余晚媱欣悦道,“几时到的?用过膳了吗?”

    余晚媱跟他笑,“都在屋里睡过一觉了,爹说你来了后院,我刚好有事要跟你说,便来寻你。”

    她便将傅氏同她说的那些话挑着重要的告知了余雪晨,这近一年,余忠旺和余雪晨几乎没过过安生日子,不是在牢里,就在外奔波,他们也是受无妄之灾,说来说去,他们就是讨口饭吃,回江都是因为在那里有些积蓄,如今让余晚媱这么一说,余雪晨自是一阵后怕。

    他笑吟吟的,“要是没遇上水盗,我去年六月份就能赶回江都,像你说的,我们这回是陆大人明察秋毫才得以平安,可江都那头到底是得罪人了,我们就是回去估计盐业也做不成了,这一行本来来钱多,同行和官府都盯的紧,爹这些年小心谨慎还栽了跟头,不如就不做了。”

    “哥哥,不做盐业,也能做其他的,”余晚媱安慰他。

    “小媱,我们不能占你的便宜,要真回不去江都,我就和爹在燕京做点生意,”余雪晨道。

    余晚媱在这种事上不会劝他,“我自不会不让你们做。”

    余雪晨弯唇,“等今年秋闱,我还想去参试,没准能给咱家挣个功名。”

    大雍对商户的管制比前朝要松,商户也有资格参加科考,只是商户向来地位低下,遭朝廷打压的多,真正想走科举做官的,还真没见几个,但像陈肃那样,花钱捐个闲官儿的有一些,可也没几个像陈肃能在官场混出名堂。

    余雪晨有这想法,余晚媱自然支持,他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之后余忠旺太忙了,缺人手他才停了再往上考的想法,一心一意帮衬着家里,现今他有自己的主意,余晚媱当然不能阻挠他。

    两人一起走到前院,余忠旺在给炉子里添碳,还放了两担架新鲜食材,他冲两人招手,“你们兄妹也闲着,快过来帮我,趁着天还亮,我先去卖些,能赚一点是一点。”

    两人欣然来帮忙,院里爷仨有说有笑。

    傅氏抱着岁岁在窗户边,笑不拢嘴,“这丫头难得能高兴成这样,这一趟算来对了。”

    陆恒垂眸盯着余晚媱,她卷起袖子,那些食材经她那双秀白的手过,悉数被做成色泽诱人的小吃点心,她的手是真巧。

    但他好像从来没吃过她做的菜,唯一一次吃的小鱼干也被他丢了,那时他嫌弃她跟丫鬟厮混。

    她和余雪晨围着余忠旺忙前忙后,两人极默契,间或相互插两句嘴,能看得出他们感情很好。

    陆恒撇开了眼,不想再看他们。

    傅氏却把岁岁塞他怀里,“瑾瑜你带着岁岁,他们要出去摆摊了,我也去瞧瞧。”

    像她这种贵妇人,还没见过街边卖货的小贩,这回赶着余晚媱来了,趁着高兴劲儿,也想放纵一把,横竖不在京里,也没人会嘴碎。

    陆恒就眼睁睁看着余晚媱跟出门了,前头还怕遇到地痞流氓,眼下又抛之脑后,有了哥哥就忘记危险。

    陆恒眸色深冷,抱着岁岁出屋,冲候在门口的霜秋道,“叫几个侍卫跟去,省的他们再碰上罩门。”

    霜秋福了福身,忙去嘱咐。

    陆恒怀里的小团子扭来扭去,小脚丫子蹬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他,来青州的半个月里,他们父女俩一路下来勉强算打了照面,自那回他想打她的小屁股,余晚媱生气后,再没让他抱过孩子。

    这次他再抱岁岁,岁岁又认不出他来,把他当坏人,伸手挠他。

    他心里烦,孩子跟他闹都没心思管,兜着岁岁坐在屋里,人都在发木,他没把韩云生放在眼里,那余雪晨呢?刚才在后院他看的清清楚楚,她为什么不敢上前?余雪晨当她是妹妹,她当余雪晨是哥哥吗?

    岁岁越来越不安分,在他腿上乱爬,嘴里呜哇呜哇着,就在她快要从他的胳膊里爬出去时,他忽然黑起脸,托抱着她站直了,“不消停,再闹我就打了。”

    岁岁的小脑袋往四周转,看不见余晚媱和傅氏,当即张嘴哭起来,泪珠子不要钱的往下掉,陆恒一手抱着她,眉心突突跳,他没带过孩子,只能抱起她放到床上,她在床上也还是哭,屋子里全是她的哭声。

    陆恒一脸寒沉,实在拿她没法子。

    岁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陆恒又把她抱了起来,学着余晚媱放低声哄她,“不哭了。”

    可是岁岁根本不听他的,仍哭的声嘶力竭。

    陆恒看着她哭,脑海里是余晚媱和余雪晨蹲在一起做果子点心时的开心笑容,他心口发堵,削薄的唇翘起一个笑容,再对她说,“别哭了,你母亲不会回来的。”

    岁岁还是在哭,哭到后面没力气,自己睡着了。

    陆恒放她进被窝,搬了椅子坐近守着她,她哭的眼睛都肿了,一个小婴儿哪里来这么多眼泪,她也怕余晚媱不要她。

    可余晚媱怎么会不要她,她只会不要他。

    屋里静悄悄的,陆恒发着呆,连沈玉容进屋都没感觉到,直等她到床前,才醒神,沈玉容瘦了些,跟他轻轻道,“我刚听岁岁哭的厉害,可不能让她一直哭,会伤嗓子。”

    陆恒道了声好,两人悄步出去。

    “不曾想表哥来了青州,你是跟表嫂……顾姑娘来的?”沈玉容讶然道,陆恒是京官,轻易不能出京,除非是有要紧的事。

    陆恒嗯声,没多说自己的事,只道,“老夫人跟我说了萧家人欺你,你有什么打算?”

    沈玉容露出苦笑,“能有什么打算,表哥还不知道我吗?”

    日头下去了,丫鬟端着油灯过来,陆恒的脸在灯影里忽明忽暗,“他们要去杭州府,你若不愿跟去,可以先回京。”

    沈玉容笑了笑,“我是想回京的,但是傅老夫人说路上多有艰难,叫我跟着他们,回头去过杭州府再一道回去。”

    其实她来过两回青州,路上倒没碰见什么,但她现在带着茹儿灰溜溜回去,她父亲免不得会问,到时又是一桩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索性就留下来了。

    “你若在沈家呆不下去,来我府里暂住也成,”陆恒道。

    话停,那外头进来余雪晨,他艰涩跟两人笑道,“回来取东西。”

    他飞快进了右边的房屋,出来时手里拿着火钳,垂着头往外走。

    沈玉容自后道,“窗台上的红糖糍粑是你放的吗?我吃了很甜,多谢你。”

    余雪晨扭过脸来,可能是屋檐灯笼昏黄的光照着,他脸上微微映出红晕,“姑娘喜欢吃,我明日再送些给您。”

    沈玉容浅浅笑出声,“我不太爱吃甜食,怕糟践了,就别送了吧。”

    余雪晨脸上红晕消散,低声应是,脚步快的像跑。

    陆恒负着手冷视他的背影。

    “表哥,过会子岁岁要还哭,你让人做些蛋羹,不要太烫,她这点大的孩子,嘴里只要有吃的,就不会哭了。”

    沈玉容慢步回了自己屋。

    陆恒便让霜秋下去温着蛋羹,他再回屋守着岁岁。

    岁岁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余晚媱还没回来,岁岁见他就要哭,霜秋忙将蛋羹送屋里。

    陆恒单手搂着岁岁,小心喂她吃,她有了吃的果然安分,还能跟他叽里咕噜说话,虽然他也听不懂,她自己还咯咯笑,活泼的不得了。

    这一天下来,陆恒心底浮躁归于平静,噙着笑道,“养你真费劲,也不知道你母亲这八个多月怎么过来的。”

    房门开了些,余晚媱自外面进屋,瞅见这对父女相处甚欢,便没近前,等陆恒把那小半碗蛋羹喂完,她慢慢过来,陆恒微偏过脸,将岁岁放回床,起身走了。

    他站到屋廊上,余忠旺和余雪晨在院子里清理厨具,傅氏伸着腰上了台阶,跟他笑道,“他们爷俩手艺是真不错,那些零嘴摆上摊,路人抢着买,我也尝了几个,就是没给你留,下回叫他们留些也让你尝尝。”

    她精神头比不得年轻人,打了个哈欠,令玉搀她进屋,未几余晚媱从屋里出来,走到他身边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陆恒抿紧唇,转步走进旁边的屋舍。

    余晚媱慢吞吞跨进门,顺手将门拴上。

    他们一个背着身,一个目视着他的背影,嫁给他的那一年里,她曾听沈明月提起过,他和沈玉容是青梅竹马,沈玉容和他差点做了夫妻,只是在他年少那几年,他更注重学业,有陈氏在,他才拖到二十来岁成婚,沈玉容却早早嫁了人,原本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因着各种缘由错过,现在沈玉容不是王家妇,他也没了夫人。

    他们想重叙旧情,也是很正常的。

    “陆侯爷,我哥哥对沈姑娘只有敬重,从不敢轻浮对待,还望你不要多想。”

    在后院,他只是看到余雪晨站在沈玉容的屋前,就冷着脸退走。

    余雪晨拿了火钳到摊面神不守舍,在她的追问下才说出来自己对沈玉容动了心,可是他配不上沈玉容,他只要看着沈玉容和陆恒站在那儿,就自惭形秽。

    情爱这种事余晚媱自己经历过,她不想余雪晨受到伤害,她只是跟陆恒解释清楚,她哥哥从不敢对他陆侯爷的心上人有一丝逾越。

    陆恒发出很低的轻笑,“我多想什么?”

    余晚媱道,“你没有多想那再好不过了。”

    她转身要出门。

    后头的男人骤然抬腿,伸手握住她肩膀,硬扣在门上,“你觉得我会多想什么?”

    他周身弥漫着暴怒气息,长眸眯起,余晚媱陡觉出危险,但还是镇定道,“他是我哥哥,我只是怕你……唔!”

    他猝然俯身狠狠一口吻住她。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四十八章

    在得知她还活着时, 他想过只要跟她说清楚、认错,她就会原谅自己,可是这么多天下来, 她避着他,她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就连岁岁,她都不肯让他多碰。

    她是铁了心要跟他了断, 就像那封和离书写的, 永世不见。

    可是他舍不得, 他很想她, 哪怕清楚她不愿回头,他还是止不住想她,所以一路的冷言冷语他忍下来,她的不待见他也厚着脸皮装看不见, 但是她现在为了保护她的哥哥,把他当成了奸诈小人。

    他忍不了。

    明明他才是她的丈夫。

    他抱紧她, 和她唇齿纠缠,这样的销魂入骨,他痴迷不已,想跟她血肉交融,从此她就永远是他的了,再也不会说那些伤人而凉薄的话,她会对他笑, 也会对他哭,他才是那个她可以依靠的男人。

    怀中人绵弱无骨, 后颈因他的亲吻被迫后仰, 细眉锁成结, 她匆促的推搡着,发觉他跟疯了似的缠着她不放,根本已经失控,她闭了闭眼,扬起手扇到他脸侧。

    清脆的一声啪,陆恒没感觉出有多疼,只是有瞬间愣神,也就是这愣神间,她抬手将他推开,她侧靠着门呼吸不畅,待恢复了一些精力,就摸索着拉开木栓出来,这时是夜晚,外面天黑,没人看出她有什么不对,余忠旺还跟她笑,“闺女,咱们今日挣了一贯钱,再挣个两日,回去的路费就有了。”

    余晚媱也笑,“明日换些新鲜的吃食,能赚的更多。”

    余忠旺一拍脑门,忙叫丫鬟点上灯,又对她道,“你赶紧睡去,奔波一天了,爹可不能把你累坏了。”

    余晚媱仍笑着答是,进主屋时,侧头看他们爷俩在合计着明儿卖什么,她关上门,眼泪一下子落下来。

    她进屋有响动,傅氏睡眠浅,听见就醒了,她将岁岁从胳膊上移到里床,翻身道,“你和瑾瑜说什么说到现在。”

    “交代了一些岁岁的事情。”

    余晚媱抹去眼泪,站到木施边褪掉外衫,简单做了洗漱,然后躺下,微弓着身,让傅氏看不清她的脸。

    傅氏半睡进梦里,喃喃道,“是要跟他说一说岁岁,毕竟是他的女儿,他这个当父亲的总得管点事。”

    余晚媱静默着,道,“母亲,爹说岁岁的大名叫清姝。”

    傅氏念了遍,“陆清姝,名儿倒动听,你跟瑾瑜也说了。”

    余晚媱没做声。

    “我懂你怎么想的,可咱们英国公府毕竟是岁岁的外祖,岁岁以后大了,跟人结亲看的是她父亲那一辈,威远侯的嫡女才是她立身根本,”傅氏轻叹,抚着她的背,“母亲不劝你,你自己想清楚。”

    夜静下来,余晚媱缩成团,抱紧了岁岁。

    “岁岁不会怪我的。”

    ——

    外面父子俩盘算好了明日需要的食材,也进屋准备歇息,甫一入内,即见地上铺着绵席,陆恒盘腿坐着,半边脸发红微肿,依稀可见巴掌印。

    余忠旺手举着灯凑近了看,忙不迭嘿呦,“您这脸怎么肿了?谁打的?”

    他问完憋住声,这可是大理寺卿,撇去他的官职,他还是威远侯,放在京里,没几个仕族能压住他,打他就是拔老虎须,谁这么不要命了?

    陆恒抬手压着额角,“有蚊子咬我,没在意就一巴掌打自己脸上了。”

    余忠旺哦一声,四月要过了,他平日里吃的金樽玉露,一身贵肉,有蚊子咬也正常。

    这间房不大,前面余忠旺和余雪晨挤挤一张床还行,现下加了陆恒,陆恒自觉铺了地铺,但是余忠旺崇敬他,一个劲儿的拉他,“您这身份哪能睡地铺,还是我来睡吧。”

    陆恒纹丝不动,“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您上床去睡吧。”

    余忠旺指着他的脸,“您要是再睡地上,另一边脸也得被自己打肿,明日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恒一噎,另被他堵的找不着理由。

    “还是我睡地铺吧,陆大人和爹你们去睡床,”余雪晨说道。

    于是,陆恒便和余忠旺凑合挤一张床,地上躺着余雪晨,窗外的月光打在他面上,陆恒正眼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个年轻清俊的青年。

    余忠旺已经睡熟了,陆恒睡不着,余雪晨也睁着眼,陆恒问他,“你多大?”

    “小的二十一,”余雪晨回道。

    只比余晚媱大一岁,年轻的让他嫉妒,“我瞧顾姑娘和你很亲近,你们从小就这样?”

    余雪晨道,“小媱起初不亲小的,她五岁那年被爹带回家,许是受惊过度,见人就哭,只有看到爹才会笑,后来她慢慢适应了家里,和小的熟悉后,才会依赖起人,她以前上山爬树皮的很,大了些才收敛,现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小时候的影子了,像个大家闺秀。”

    陆恒缄默半晌,问道,“受惊过度?”

    余雪晨嗯着声,“她那时差点被老婆子推海里淹死,是爹救她回来的,爹和小的一开始以为她是穷人家的女儿,没想到她竟是傅老夫人的女儿。”

    陆恒回想起傅氏跟他说过,她是在陈二太爷府上丢了余晚媱,那会子圣人遇刺,混乱中余晚媱不见了,现下再听所言,这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

    谁会想杀一个五岁的女娃?

    陆恒暂时不好揣测,他得明儿去问问傅氏,她是当年那场刺杀的见证者,她应当有比他更清楚事情经过。

    室内静谧。

    余雪晨抬头看他还没睡,便也试探着问,“陆大人,小的不小心听到您和沈姑娘的谈话,她……在沈家过的不好吗?”

    陆恒翻身平躺,合眼入睡。

    余雪晨不禁失落,他对沈玉容的了解只是康平伯嫡女,也听过她被夫家休弃,但他并不觉得沈玉容是什么恶妇,相反,她性格很温柔大方,面对像他这样落魄的人,也愿意出手相助,这样好的女人怎么会在娘家过不好,这些大族难道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疼吗?

    如果他做了官,或许就能让沈玉容看到自己,可他的家世永远也不及陆恒,他给不了沈玉容幸福,只能默默的羡慕着陆恒。

    ——

    翌日晨起,余家父子早早出摊了,他在屋里呆到午时才出来。

    在外头没有京里那么多规矩,在院里摆了一桌饭菜,都坐上了桌,本来沈玉容还有几分尴尬,但人多了也放开。

    陆恒是最后一个上桌的,脸上印子明显,傅氏瞅着余晚媱,余晚媱耷拉着眼,一味吃饭。

    沈玉容呀着声,“表哥,你这脸谁打的?”

    陆恒还没出声,余忠旺先替他答了,“昨夜蚊子多,瑾瑜非要睡地上,被蚊子咬脸上,睡迷糊了一巴掌打了自己,瞧瞧这力道,打的忒狠。”

    傅氏呵呵笑,“也不轻些,破相了如何了得?”

    大雍律法有规定,朝官脸面重要,破相了有损官容,严重了,甚至有可能遭都察院弹劾。

    余晚媱放下筷子。

    傅氏冲她道,“再喝碗汤,怕你身子虚,今儿特地叫他们炖的山药排骨汤。”

    秀烟为余晚媱盛了汤,余晚媱勉强喝完,道,“清姝有点起热,我还得看着。”

    说罢站起来。

    陆恒乍听清姝,怔然抬头。

    “大名是要多叫叫,免得孙女生疏,”余忠旺笑眯着眼。

    沈玉容问道,“是岁岁的大名?谁取的?”

    余忠旺朗声道,“我给她取的,就盼着她平平安安长大,不用沾惹污浊。”

    “名儿好听,那姓的是……”这话是沈玉容替陆恒问的,再怎么说,岁岁是陆家人,这姓马虎不得。

    可余忠旺摊手,“这个闺女自己做主,她那个死鬼丈夫短命,往后不可能一个人过,要还找,孙女改他姓也是有的,不急着姓什么。”

    沈玉容愕然,眼转向陆恒,他已阴沉下脸,可见是愤怒到了极点。

    傅氏头疼的摁了摁太阳穴,这两祖宗也不知道又再闹什么,陆恒挨了一巴掌还不行,还一个劲的刺激他。

    “你进屋看着岁岁吧,”傅氏朝余晚媱道。

    余晚媱眼睫动了动,看都没看陆恒,径自离座。

    她走后,座上只余忠旺说些在外遇到的趣事,傅氏时而应合两声,一直等他们都用罢膳离开,只剩了陆恒,傅氏才开口道,“你们昨儿晚上折腾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窈儿性子倔,我前边儿还给你提醒了,当你记心里,结果转头就闹开了。”

    她啧啧着声,“看看你这脸打的,两个都不像话!”

    陆恒顿了顿,“是我的错。”

    傅氏哼一声,“别怪我没说,窈儿现在对外是丧夫,多的是人求娶,那平昌侯府的嫡次子对窈儿极钟意,他们家也不比你们陆家差,岁岁改姓周也不错。”

    “周子垣配不上她,”陆恒咬牙道。

    傅氏听着舒坦,面上没表露,问他,“若窈儿还只是个商人的女儿,你还会像现在这么说吗?”

    若余晚媱仍是商女,对他并没有影响,他娶她时便没考虑什么,但对于平昌侯府来说,娶一个丧夫商妇对周子垣没有任何好处。

    陆恒坦白道,“若她是商女,家世上配不起平昌侯府,平昌侯府也不会替周子垣求娶她。”

    “但我能娶她,我不需要她在家世上与我相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让她做我的夫人。”

    余晚媱开了门,手里端着一盆水,眉目成冰,将那盆水泼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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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溅了一地水, 她扭身栓门。

    傅氏跟陆恒一时无言。

    过一会儿,傅氏失笑,“得了, 我要再帮你说话,窈儿大概连我都要恨了, 你自己想明白吧。”

    陆恒交握着手指,嗓音压低, “她幼时差点被人推海里淹死您知晓吗?”

    傅氏神色凛住, 少顷悄声道, “你道我为何千里迢迢来找余家父子?还不就是为着这儿, 我问了余家老爷子,他说那害窈儿的老婆子后来再也没出现在江都,一个人岂会莫名其妙消失,我是想带余家父子回京, 没准这婆子就在京里。”

    陆恒说,“约是和陈家有关。”

    只是他不清楚陈家杀余晚媱的动机是什么, 陈顾两家在十几年前应没有恩怨。

    傅氏笑起,“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也不能冤枉了人家,找到那婆子就真相大白了。”

    傅氏手指着他的脸,“这底下丫头婆子都看着,你这脸上巴掌印子不能总这么顶着,埋待的很。”

    她挪身进屋, 余晚媱在给岁岁换小衣,霜秋拧干毛巾敷着岁岁额头, 药箱在床底下, 她冲霜秋道, “把药箱里的玉肌膏拿给瑾瑜。”

    余晚媱微别脸,放岁岁躺好,青白着面未置一词。

    霜秋拿了玉肌膏出去给陆恒。

    傅氏在床沿边坐下,伸手贴着岁岁面颊,烧退了,小嘴在梦里还没个停的,唔着出声,这还不会说话,不然以后大了指定是个话唠。

    “瑾瑜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吧?”傅氏弯着眼问余晚媱。

    霜秋本欲进门,听着这声,忙把门合上。

    余晚媱默然。

    傅氏探手抚摸着她的长发,“你总是有什么话闷在心里,母亲也不知道你的想法,想帮你也帮不了。”

    余晚媱抬起眸冲她笑,“母亲,我高攀不起他,您看不出来吗?”

    傅氏一懵,“这叫什么话?我只是想试试他的真心,诚然他说话不好听,但他也说了想娶你不是因你身份地位变化。”

    岁岁嘴边流了点口水,余晚媱捏着帕子揩去,温温的问着,“母亲有被人鄙夷过吗?”

    傅氏没有被人鄙夷过,傅家是书香门第,傅氏的父亲在朝中德高望重,圣人都要尊称他先生,她是傅家嫡女,集万千宠爱长大,走哪儿都是众星拱月,所有人都捧着她,丈夫是英国公,她的一生都会被其他人仰望。

    “我嫁给他时,是商妇,他认为我低贱,”余晚媱淡然道。

    傅氏瞪圆了眼睛,良晌沉叹,“士农工商,祖祖辈辈延续至今,不说他,平心而论若你哥哥明渊娶一个商户,我也会考量的。”

    余晚媱缓慢点头,“我并不怨他,我只是受够了。”

    傅氏自知再劝也无用,笑说,“母亲再不说他了,你晚上还跟着余老爷子出摊吗?”

    余晚媱顿时翘唇道,“去的,爹说攒够了盘缠就走,晚间人多,我给他搭把手。”

    傅氏噗嗤笑,“不是母亲说,等到了杭州,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在街头乱跑了。”

    余晚媱很善解人意,“我省得。”

    她心里明白,仕宦门第高贵,她被傅氏认回英国公府的那一刻,她已不再是小小的商户女,她不能任意妄为,事事都要顾及英国公府的颜面,现下她可能还会有抵触的想法,也许经年以后,她在和那些贵女夫人相处中,也会慢慢变得如同陆恒一样。

    认为抛头露面、当街买卖是可耻的。

    但她无暇想以后,至少现在,她并不觉得这些可耻。

    ——

    陆恒涂抹了玉肌膏,下午红肿消去。

    黄昏时,余雪晨理好了挑担,进屋准备喝口水就走。

    陆恒叫住他,“顾姑娘还跟着去?”

    余雪晨笑说道,“小媱要去,她手艺好,想帮衬我们。”

    陆恒拍拍他肩膀,“你昨儿累一天了,我看你没睡几个时辰,不如你傍晚别去上摊了,我来替你。”

    余雪晨啊着声,“陆大人岂能替我做这种粗活。”

    “也不全是为着你,我此番来青州也是明察暗访,借着摆摊倒能了解青州民情,”陆恒高深莫测道。

    余雪晨立时了然,“小的不能耽误您办公,晚上就劳您辛苦了。”

    陆恒踱步到窗边,余晚媱已经出来了,换了身素衣,纤腰窄背,体态娇娜,这时节已经热了,她的头发用一块湛青帕子裹住扎好,秀颈颀长,肤白如玉,这个样子出门,也就是仗着晚间看不清脸,要是在白日,估摸着得惹上那等好色之徒。

    他回头对余雪晨道,“你昨夜问我大表妹,我那会子想事情忘了回你,大表妹以前在沈家过的确实不好,她前夫常打她,还在她孕期将她休出门,不过现在她前夫家犯了事,她也算逃过一劫。”

    余雪晨感慨道,“沈姑娘真是命运多舛,陆大人您以后一定要对她好点。”

    陆恒不明所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她是我表妹,于理我该顾着她,但毕竟不能长久,以后她若再嫁了,还碰到这样的事,我是管不了的。”

    余雪晨当即心揪,原来陆恒只把她当表妹,那若再嫁,光想想沈玉容再遇到一个打她的男人,他就愤怒不已,若、若他能考取功名,到时他再向她求娶,就不用担心别人再伤害她了。

    陆恒观察着他脸上表情变换,轻微挑着唇,找他借了身短打,换好出屋。

    余忠旺正要叫余雪晨走。

    陆恒主动上前,余晚媱便扭身背对着他,陆恒眼底灰了灰,鞠着笑对余忠旺道,“我看雪晨有点累,我来替他吧。”

    余晚媱睨着他眼神发冷。

    陆恒混不知觉。

    余忠旺胡子动了动,“他忙活这么久是没休息,但也不能让您做这种事,多给您跌份。”

    陆恒面不改色,再说了一遍想借此探查民情。

    余忠旺立刻便理解,催促着赶紧走,可不能耽误了他一个官爷的大事。

    余晚媱挎起篮子,看也不看他,当先出院子。

    陆恒深着眸子,弯身背起担子紧跟上去。

    余忠旺一路上跟他介绍附近的民风民俗,陆恒都没听进去,眼里只有前面的余晚媱,她健步如飞,恨不能跟他离八尺远,陆恒默默加快步伐追赶上去,这里到底比不得燕京,夜晚出个什么事都可能,便是有侍卫乔装打扮在附近跟着,她离得远些也不放心。

    三人到了一处街巷口,支起了摊面,后方挂好帘布,安放着炉子锅碗,余晚媱在里面熬治酸梅汤并一些即时做的小点心。

    余忠旺卸下一个竹椅,对陆恒道,“您坐着就行,我来叫卖。”

    陆恒自然没坐,“我给您帮把手吧。”

    余忠旺嘿嘿笑,这么个劳力他肯定是想用的,但这可是大官,他也不敢真用,只说,“小媱做点心,您给端出来就成。”

    陆恒便挑开帘布进去,她站在炉子前,手里的捞勺煎了各色他不太认得的点心,他刚踱近点,她就飞速让到另一边,低着头不理他。

    陆恒注视着她,“我想解释。”

    余晚媱将点心分好装进盘子里,垂下眸当看不见他,温婉的姿态里浸着倔强。

    陆恒心口生痒,还是没往下说了,把那些点心端出去。

    就这一小会,余忠旺已经卖出了不少提前备好的零嘴,多是稚童妇人来买,吃的就是个新鲜。

    陆恒就看着他热情招呼那些人,倒平生有趣。

    “酸梅汤好了,”余晚媱在帘子里唤道。

    陆恒忙入内,她手里端着黑乎乎的汤汁,陆恒伸过来手接过,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一块,他心跳快了些,一抬眼,她还冷的像块化不了的冰,胸腔里的绮丽一扫而空,他没话找话,“我能不能尝尝酸梅汤?”

    余晚媱眼皮都不抬,当他放屁。

    陆恒只得把酸梅汤送出去。

    这么来来回回,夜深了,他们带来的食材都卖的差不多,快要收摊时,十来个仆从簇拥着一个年轻少爷近前,那少爷要了份卖饼松角,才吃一口,就火冒三丈,说余忠旺给他吃猪食,要砸了摊子。

    余忠旺还求着,“若嫌不好吃,我们再做一份便是,您何必置气呢?”

    那少爷哼哼两声,眼瞄着他后方,“叫里头的小美人儿出来,我就不气了。”

    帘子里,陆恒手攥成拳,踏步欲出去。

    余晚媱慌忙扯住他衣袖,“你干什么?”

    陆恒斜着眸望过,细白手指紧紧拽着他,极怕他出去,他低道,“这就是你喜欢的活法,你对我狠,怎么对这种败类就愿意忍让?”

    余晚媱死死揪着他,咬唇不语。

    外头,那少爷显然等的不耐烦了,火大道,“老东西我盯你很久了,我玉容表妹跟你儿子什么关系?还养了个小美人儿和老太婆,你个老东西不知死活,在这青州府,我萧敏想要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给我打!”

    陆恒一把拂开余晚媱的手,大步冲出去,伸腿一脚先将萧敏踹倒在地上,转头和余忠旺道,“您先带她走!”

    余忠旺忙抓着装铜板的布袋,进到帘子里,跟还在发呆的余晚媱道,“闺女,快走!”

    余晚媱便回神来跟着他跑,快绕路时,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陆恒按着那萧敏在地上往死里打,蹲守在附近的侍卫也都冲上前来跟那些仆从打在一起,路上行人都怕的避开,可能再过不久,就会被萧家知晓。

    他们都不一定能活着出青州府。

    余晚媱慌忙拽着余忠旺道,“咱们要快点回去,带母亲他们先离开院子。”

    这头陆恒将萧敏打晕了,他的那些仆从也被制服,陆恒抬眼往四周看,余晚媱跟余忠旺跑没影了,他跟那些侍卫道,“把他们的嘴全塞住。”

    侍卫们便都照做。

    陆恒就近找了条胡同,拖着人进去,侍卫们也拖着仆从们进去,这种地方破落无人住的屋舍多的是,陆恒将萧敏和他的随从全数拴在破房子里。

    陆恒再出来,踱步往回走,快走了一盏茶功夫,奚车并着两辆马车停在路口,余忠旺从车窗探头张望,见他们过来,小声叫道,“瑾瑜,你们快上车。”

    陆恒走到奚车前,盯着上面的茅草破布,吩咐几个侍卫,“把它们全扯下来。”

    几个侍卫爬到车顶,拆了那些破烂东西,奚车原本的模样露出来,陆恒轻吁着气,让他们去坐后面的马车,他自己也上了奚车。

    奚车里坐了一车子人,沈玉容和余晚媱怀里抱着孩子盘坐在小榻上,傅氏揉着眉心,显然是从床上被拉起来的。

    青州这里夜间也有许多人出来玩乐,马车出行不会引人注目。

    余忠旺在车里磨牙凿齿,“这天杀的萧家少爷,都把沈姑娘赶出来了,还盯着我们,要没有瑾瑜在,今晚我闺女都差点被欺负。”

    傅氏抖着手握住余晚媱,“我是一阵后怕,他盯了我们多久都未知,若还在燕京,我定要宰了这混账东西!”

    陆恒挑起车帘往路道两侧瞟过,已经有衙役过来了,正在沿街盘查。

    果然马车停住,外头衙役极其嚣张,“都赶紧出来!”

    陆恒望向傅氏,傅氏给了他一个镇定眼神,从袖中取出一块牙牌,上头刻着傅字,她将牙牌递给令玉,令玉拉开车门钻出来,将手中牙牌呈在人前。

    杭州府傅家,世袭宣平侯。

    那几个衙役一见牌子都怂了,高抬着手恭维道,“不知来的是傅老侯爷还是傅世子爷。”

    令玉抬起下颌,“少废话,耽误了我们世子爷回杭州,小心你们的狗命。”

    衙役们畏畏缩缩的让道,带头的赶紧朝旁边人道,“快通知城门守卫,看见奚车直接放行。”

    他们可得罪不起傅家。

    令玉缩回奚车,车辆缓慢朝城门口驶去。

    奚车里,陆恒望着傅氏手里的牙牌,迟疑道,“您是以回傅家探亲的名义出来的,这牙牌一出,咱们的行踪暴露了。”

    傅氏摇摇手,“顾不得了。”

    陆恒微顿,“以防万一,咱们换水路吧。”

    这一路艰险重重,过了青州再走十来日就能抵达杭州府,傅氏也怕再出乱子,出了青州府后,就带着众人弃掉马车,租了条画舫,一路倒没再遇着事。

    水路快,三日后,他们便到了杭州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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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到杭州府这一日天不好, 暴雨倾盆,随行侍卫先一步去傅家递信。

    陆恒他们在画舫上等了有一刻钟,傅家来人了, 是宣平侯世子傅少安,端的是清雅方正, 立在码头前犹如一棵挺拔的竹,一身书卷气, 陆恒透过窗户看他, 耳边是余忠旺的赞叹声, “果然是大家公子, 这模样属实出挑。”

    船上人悉数上岸,女眷先坐了轿子,陆恒身份不好外显,傅氏只说他是顾淮山的学生, 傅少安和他见过礼后,便引着众人一起入了傅府。

    余忠旺和余雪晨暂被安置在傅府的水秀馆, 余忠旺在京里见识过陆家有多豪奢,现今住进了傅府,虽有不自在,却不敢乱咋呼,等着傅氏抽空了,送他们回江都。

    环香堂内,女眷尽数落座, 宣平侯夫人娄氏跟傅氏相互搀着手,“你们怎么走的路?这都快两个月了, 京里传信说你们走的水路, 叫侯爷和我担心坏了。”

    傅氏唉一声气, “路上艰难,不便说了。”

    她朝余晚媱招手,余晚媱乖乖走近,冲娄氏福礼,“见过舅妈。”

    娄氏将她拉近,仰着头好生打量,啧啧称奇,“外甥女倒长的更像母亲,她老人家若还活着,定欢喜能把这孩子找回来。”

    两人不禁又红了眼睛,余晚媱丢在五岁那年,那会儿她的外祖母还健在,傅氏偶尔带她回去看人,老人家疼的跟宝儿似的,后来她丢了,老人家哭了好几场,回回送信到英国公府问人,可是都没音讯,现在她回来了,老人家却没了。

    怎不叫人伤感。

    余晚媱对这些是没有记忆的,但她们身上情绪低沉也感染了她,想来她的外祖母是个很好的老奶奶。

    傅氏缓过心情,失笑道,“瞧我忘了正事,这丫头的养父是个倔老头,我想带他们回京,他们偏要回老家江都,可去年他们卷进了江南私盐案,好在大理寺还了青白,如今还不知道他们家中如何。”

    “这个好办,咱们离江都不远,我叫人去探探就清楚了,”娄氏道,她当着大家的面叫来跟前管事嬷嬷,让她下去调人去江都。

    傅氏跟余晚媱这桩心事便暂了,娄氏给她介绍家中几位姑娘,各人见了礼,难免腼腆,但余晚媱已嫁过人了,那几位妹妹都还待字闺中,往后也不定能说到一起去,就是认个脸熟。

    “妹妹你的绿倚楼我还留着,谁来都不让住,这回你们来,还住绿倚楼,”娄氏极热情道。

    傅氏听着发笑,“我做姑娘时住那儿,回来还住那儿,也就你这个嫂子性儿好,换别家楼早拆了。”

    娄氏道,“不瞒你说,我本来想把绿倚楼和少安住的林溪阁并成一个院子,以后他娶了媳妇入住方便。”

    傅氏跟她两个挨的近,“准备几时让少安和许尚书的二姑娘成婚?”

    “别提了,那二姑娘寻死觅活不愿嫁过来,这亲事早吹了,”娄氏一脸晦气。

    傅氏震惊,“少安这品相还有姑娘嫌弃?”

    “我叫人去打听,那姑娘有了心上人,是个穷酸秀才,他们家里不同意,赶上咱们傅家去提亲,便赶紧答应了,可是隔天晚上那位二姑娘上吊自杀,还好救下来了,要不然我们真造了孽,这样的姑娘哪儿敢娶进门,我索性就跟他们退了亲事,”娄氏将手里的帕子挥挥,一派闲然。

    傅氏也随意笑笑,“少安不愁娶不到媳妇,这姑娘是有些戾气,咱们家平和惯了,要真让她进门,只怕家宅不宁。”

    在来杭州的路上,傅氏跟余晚媱提过傅少安,这位表兄心性淡然,中了进士后原本要留京任庶吉士,往后和陆恒一样,都有机会往上爬,可他偏选择回杭州府做了一名小小同知,傅氏是有点瞧不上她这个侄子的,傅家这么大家业,好歹要有个人撑着,现今傅少安缩在这弹丸之地,反倒他妹妹傅音旭站出来,争取入宫,为家族争光。

    像傅氏说的,傅少安占着傅家嫡子的位置,光享受这位份尊贵,却不愿承担责任,像比较下来,同为嫡嗣的陆恒、顾明渊就比傅少安要能成事的多。

    坐着闲谈些许,娄氏陪着她们用过膳,便叫丫鬟送她们回绿倚楼歇息了。

    绿倚楼在傅府的几所主子宅院里属大的,有独立的厅、堂、室。

    这连日来奔波,两人都疲惫的很,傅氏让余晚媱先带着岁岁睡,她单在旁边的茶室把陆恒和沈玉容叫来。

    “我们现在安全了,路上遇见的腌臜事要尽早处理,那些驿站行如土匪,瑾瑜你觉得怎么处理?”

    陆恒呷着茶,“他们好办,回京后让大理寺给地方州府下令清查驿站,都跑不掉。”

    傅氏颔首,又转向沈玉容,“玉容,你这次在萧家受了那么大委屈,那萧敏还不放过你,这你还要忍下去?”

    她心里有算计,最好是康平伯府出面把萧家治了,这样他们英国公府就不用插一手了,要是康平伯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闷亏她绝对是吃不下去,要没有陆恒在,那天晚上余晚媱还不知道会被萧敏如何,她怎么也要让萧家消失在青州。

    沈玉容面露愁容,一时难抉择。

    傅氏和陆恒互视一眼,陆恒起身出了茶室。

    傅氏慈祥的看着沈玉容,“你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了,他萧家是你母亲的娘家,可他们要真把你当自家人,又怎会把你赶出去,有时候人不能太善良了,那些恶人就喜欢骑在好人头上作威作福,善良是好事,但善良不是你被人欺负的理由。”

    沈玉容捏着帕子拭泪,“老夫人,我如今身份尴尬,若传信给父亲,父亲是会教训萧家,但父亲也更会厌烦我。”

    他们沈家在京里本来就不起眼,她当初被王家休了,沈家一度遭人耻笑,这回她在萧家被欺,不止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愿生事,更多的是怕父亲觉得她又给沈家蒙羞。

    傅氏也理解她的难处,权衡一番后,道,“不然这样,我叫国公爷去跟你父亲交涉,那萧敏还想当街调戏窈儿,这口气没法忍,就是真办了萧家,你别伤心,我也是怕你和窈儿两个离心,她在京里的玩伴不多,就属你能跟她说的上话。”

    沈玉容破泣为笑,“自然不会的,老夫人也是为我出气,我怎会因这种事跟顾姑娘置气。”

    ——

    陆恒从茶室出来,慢步在院子里,入夏了,院中花草疯长,花香四溢,余晚媱应当很喜欢这里。

    他踩着小径不知不觉走到屋舍前,墙头地锦遍布,幽绿沁心,他沿着地锦缓慢走动,快上台阶时,他陡然停下。

    那屋内走出来余晚媱,逆着屋里的光站到台阶上,他们难得平视着对方,她脸上还有刚睡醒的惺忪,穿着薄绡软缎宽袖襦裙,散着发垂在脑后,一如她被关在檀棠院里,每每他回屋时,她都会坐在床前等着他,只要他探手,她就软软的依偎进他怀抱。

    陆恒扯一下唇,“你找我?”

    余晚媱也扯一下唇,“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一些东西,这样免得我们再纠缠不休。”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陆恒只要伸手就能将她揽入怀,可他的手抬不起来,他一瞬不眨的望着她。

    “我喜欢过你,”她轻柔笑道。

    陆恒怔怔的注视她。

    余晚媱保持着笑容,“我试图亲近过你,但你没给我机会,我后来想明白了,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你生来就带着荣耀,娶了我,大概是你为数不多的污点。”

    陆恒喃喃着道了声不是,随即重复,“不是污点,我从没将你当作我的污点,我只是……”

    “你只是不服气,因为我跑了,你这样骄傲的人又岂会忍得了我会跑,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日日守着一间屋,等你来临幸的日子,当你的夫人太累了,”余晚媱低低道。

    陆恒朝她伸过来手,她还是会后退,他徒然垂下手。

    “我们好聚好散吧,”她的声音温柔似水,说出的话却狠如利剑。

    陆恒看着她,一字未语。

    余晚媱自觉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转过身准备回屋,手腕忽然被他拉住,他颤着声,“我不想好聚好散。”

    余晚媱没有挣,陈述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陆恒猛一把将她带过头,“我没有同意,就不算和离,你还是我的夫人。”

    他的眼睛里慢慢沁出赤色。

    余晚媱麻木的瞪着他,“和离了,你可以娶和你心意的贵女,不好吗?”

    “不好,”陆恒斩钉截铁道。

    余晚媱竟有心思笑了声,“这样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陆恒自己也不知道,可他不想松手,他只是想让她回来,“给我一次机会。”

    余晚媱敛住笑,眼睛里水汽弥漫,她是低着眸的,一字一句回他,“不给。”

    陆恒霎时一阵战栗,抑制不住想抱她。

    余晚媱趁时甩开他的手,疾步进屋,关门。

    屋里的灯火迅速熄灭。

    陆恒的手还保持着抱的姿势,许久才放下,背转头时,已是一身萧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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