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陆璎就这么被赶出了英国公府, 前一次她被威远侯府赶走,外人不了解,还能说是被陈氏牵连, 这回再叫英国公府轰出去,京里风声传的快, 只一个白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这事。
陆璎的名声彻底毁了, 根本没脸站在英国公府前, 陈氏派了李妈妈坐马车来接她, 陈氏在外头有宅院, 早前她在陆家也攒了不少积蓄,她被休出陆家时,她的嫂子刘氏假惺惺要她带着陆璎回府居住,陈家就是个空壳子, 陈肃和刘氏觊觎她手里那点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是真信了刘氏的话回陈家, 到时候可不得被剥一层皮再被赶出去,那时可就真没活路了。
陈氏新买的二进院在翠柳巷内,这附近多是酒楼茶坊,像这种二进院子不稀奇,马车停在后门,李妈妈扶着陆璎下来,推开门进去了。
恰时余忠旺探头张望, 那老婆子他见过!
他今日原是出来找院子,想带着余雪晨搬出来, 总住在英国公府,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 他这良心上过不去,谁能想到就碰上了这个老婆子,他忙不迭地折回英国公府。
府里正在争吵。
“赶她走,我看国公爷还像很舍不得啊,”傅氏冷嘲热讽着。
顾淮山不耐烦,“我已经赶她走了,你还要如何?难道还要我杀了她不成?你别无理取闹。”
余晚媱给傅氏顺背,轻声对顾淮山道,“父亲心疼璎姑娘,我很能理解父亲,听母亲说,这十来年你们对她如同亲生女儿,如果没有发现她不是我,可能早就将她认回府了。”
顾淮山顿时愧疚,陆璎这些年冒领了她的身份,占尽好处,他这个做父亲的还偏心,却忘了她在陆家受过的苦全是拜陆璎所赐,明明她比陆璎小,却比陆璎更善良懂事。
“母亲更心疼我,气她相信父亲也能理解,”余晚媱勾唇道。
顾淮山面有窘态,快速嗯一声,懒得再跟傅氏吵,欲回自己院子清净。
令玉自外进来,冲三人行过礼,再跟傅氏道,“老夫人,余老爷要见您。”
傅氏忙道,“让他进吧,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避嫌的。”
顾淮山撩起衣摆坐到上首,不一会儿余忠旺进门,看见顾淮山还想跪下来给他请安,叫一边的嬷嬷扶住坐到椅子上。
傅氏笑盈盈的,“余老爷子急着见我为的什么事儿?”
余忠旺瞧了瞧余晚媱,神情沉重,“我看到当年那个老婆子了。”
堂中几人俱是惊愣,傅氏先反应过来,忙道,“老爷子快带我们过去看看。”
有余忠旺带路,他们极快的找到翠柳巷,越往里走,顾淮山的脸色越古怪,傅氏也不是傻的,这一路暗暗盯着他,直到在一家二进院子前停住,顾淮山坐不住了,“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不可能有错,我亲眼看见那个老婆子领一姑娘进屋,那姑娘还直哭,”余忠旺坚定道。
傅氏这下已确定这里就是陈氏和陆璎的落脚地,到底是家中丑事,她也不好在余忠旺面前抖落出来。
顾淮山揣着袖子道,“周老头今早叫我去他府里,耽搁到现在,我得走了。”
傅氏哂笑,“左不过是钓鱼下棋,能有咱窈儿重要?”
顾淮山被她堵的说不出话。
傅氏朝外头候着的何嬷嬷递了个眼色,何嬷嬷便带了几个腰膀粗壮的小厮去敲门,开门的是以前服侍陆璎的香云,一见到何嬷嬷的脸,当场吓得要关门,何嬷嬷跟着傅氏处理了不知道多少后宅腌臜,哪还看不出她的想法,当即冲小厮道,“撞开门,进去拿人!”
小厮们一窝蜂冲上前,香云拦不住,门被撞开,她跑都没时间,直接被小厮给逮住套上绳栓住。
那屋里的陈氏正哄好了陆璎,两个人都觉得顾淮山好糊弄,这次是陆璎不小心,但没关系,只要她私下跟顾淮山说些好话,顾淮山还是照样会替陆璎考虑的。
可她们还没笑出来,一帮子人闯进来,陈氏大惊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民宅!”
那些小厮话没半句,先绑了李妈妈,又过来抓她们。
陆璎惊恐的要尖叫,小厮们早有预备,给两人的嘴巴塞上布,绳子一捆带出院子。
李妈妈一露面,余忠旺立时道,“就是她把闺女往海里推,化成灰我都认得!”
陈氏看见傅氏和余晚媱,瞬时两腿发软,再一见顾淮山气的吹胡子瞪眼,当即泪眼汪汪,可是她嘴里塞着布,想说话都难。
傅氏防的就是她这手,傅氏早看出来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女人,绝无可能再容她有机会出声。
顾淮山看着她们被五花大绑,心头有些不忍,“若不然问清楚,要是冤枉了恐不好……”
“有余老爷子这个人证,还能冤枉她?这老婆子是她的人,没她指示,下人敢做这种事?”傅氏一口怼道。
顾淮山还想支支吾吾。
何嬷嬷从院子里抱出来一个妆奁,径自从里面翻出两张面值三百五十两的银票,递交到傅氏手上。
傅氏举起手里的银票冲顾淮山摇了摇,顾淮山就闭嘴了。
傅氏哼笑,“把她们送到大理寺,让明渊好好儿的审,害我窈儿,我要她们血债血偿!”
那两母女挣扎着冲顾淮山落泪,想求得他一丝怜悯,可顾淮山愣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们,直到她们被拽走,耳边听得傅氏一声讥笑,“国公爷不是说周老爷寻你吗?还杵这儿干嘛?”
顾淮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道,“回家吧。”
拿了陈氏母女,手中又有顾淮山那七百两银票,狠狠拿捏住顾淮山,傅氏自是得意。
余晚媱在一旁却只觉得错愕和唏嘘,她的亲生父亲是非不分、花心滥情,就像傅氏说的,京里的男人有几个不纳妾,仿佛男人风流已经是一种习惯,傅氏这次拿捏住他,还会有下次,蹉跎了一生,就为看住他。
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将来,她若也嫁一个如顾淮山这样的男人,她也只能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一生,她没有傅氏这般机警,她不可能每日每夜的盯着枕边人。
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日子,外人看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其实早已败絮其中。
——
岁岁再过一个多月就满周岁,按着规矩,到时肯定得抓周,小孩子长得快,身上衣服也换的快,傅氏每日里都乐呵呵的给岁岁挑衣裳,全是粉粉绿绿的小襦裙。
六月底时,傅氏带余晚媱进白龙寺上香,白龙寺是京里香火最盛的庙宇,傅氏是想来给余晚媱和岁岁两个祈福。
她们去的早,但寺庙里已经有许多香客了,令玉去交了香油钱。
傅氏便拉着余晚媱进庙里先拜了一圈菩萨,才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到一间禅房前,合掌道,“施主请稍等。”
傅氏道好,转头告诉余晚媱,“这位元一禅师算命极灵验,等回让他给我们岁岁看看。”
余晚媱嗯着笑,“都听母亲的。”
过半会,那禅房里响起铃声,小沙弥推开门,“两位施主请进。”
傅氏接过岁岁,带余晚媱入内,禅房门合上,里头隔着一道纱帐,可见罗汉床上盘坐着一个僧人。
傅氏虔诚道,“还请禅师给我这小外孙女算一算命数。”
那僧人缓慢探出来一只手。
傅氏心领神会,想将岁岁递到他手上,被余晚媱一把拉住,那只手上有厚茧,余晚媱记得以前去百香园,常见到韩云生在园子里耍花枪、练挥扇,那时她就见到他手上结了很多茧,伶人想要上台,就得日日辛苦唱练,时间久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余晚媱看到茧时就知道里面的人肯定不是元一禅师,如果她没猜错,应是韩云生。
她轻推了推傅氏,“母亲,你先带岁岁走。”
傅氏一头雾水,“怎么了?”
余晚媱想解释,可已来不及解释,里面的和尚走出来,细眉桃花目,一看便没有和尚的出尘。
傅氏心知遇到恶徒了,想将余晚媱挡到身后,余晚媱却拦在她身前,极有敌意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韩云生仍笑的轻佻,“怎的做了大家小姐,便对我有这般敌意。”
余晚媱抿嘴不语,那晚在船舱里,她见识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的父兄、英国公府都可能会被他拖下水,她不可能再信他。
韩云生身形一闪,猛地扣住她,飞身闪出窗。
快的傅氏根本无从反应,急跑到窗前,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傅氏这才意识到,余晚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了!
傅氏差点崩溃,抱着岁岁泣不成声,她五岁那年,傅氏不慎让她被丢,终于将陈氏送去诏狱,她以为一切都要好了,这贼人竟这般明目张胆的抓走了她的女儿。
傅氏没敢哭多久,恢复镇定后,抱着岁岁出来,秘密叫人围了白龙寺搜找,可还是音讯全无。
英国公府也很快得到消息,因为怕坏了余晚媱的名声,他们私下派人在京里查找,连着近半月都没找到人。
傅氏只能整日以泪洗面,任谁劝都无用。
——
却说韩云生抓了余晚媱一路南下,直入江都,给陆恒递信,要与他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有个错误,我给改了,陆璎应该比顾明渊还大,哈哈哈,不小心写成比晚媱大几个月,不符合科学!
第六十二章
七月的江都暑气渐消, 入夜后便觉得凉了。
江都的百香园内,青草遍生,一片荒芜, 再不复往日喧闹。
韩云生踩着那些杂草,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一路上了台阶,到屋前顿住, 未几抬起手敲了敲, 可惜里面没人应他, 于是他收了这虚伪礼仪, 伸手推开房门,跨步入内。
这间房从前是园子里放杂物的,里头还有些唱戏时用的锣鼓喇叭,园子里也就这间房还能像样, 其余的都已被打砸完。
韩云生将油灯放到桌上,屋里亮堂起来, 只见角落里蜷缩着余晚媱,被绳索捆绑住了手脚,一声不吭的垂着头。
韩云生缓慢走到她身前蹲下,观察着她,发觉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勒出了伤痕,他探出一只手,她立刻瑟缩起来, 他便收回手,转步到桌前, 拿竹签挑了挑灯芯, 让火光更亮一点。
“陆大人还没来, 我想用你威胁他,好像失算了。”
余晚媱倦怠起来,闭上了眼睛不愿听他说话。
韩云生扭过脸看着她,神色轻浮又认真,“他要是不来,你跟我走吧。”
跟他到哪里,他没说,余晚媱却能猜的出,去年八月那次伏杀陆恒,幽冥阁死伤不少,现今只有他一人逃出朝廷追捕,幽冥阁内的杀手还能剩多少,此后余生,他想活着都不能出现在人前。
无非是亡命天涯。
韩云生问她,“我仍记得你当年说过,伶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那会子余晚媱还没嫁给陆恒,余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没那么多大家规矩,余晚媱有时贪玩带着秀烟溜出来。
他们初次遇到,不是什么很叫人欢快的场景,他刚唱完戏,脸上还画着戏妆,眉目流光溢彩,是个旦角模样,被人堵在台下,差点轻薄了去。
余晚媱躲在暗处,用弹弓对准那人的后脑勺给了一击,才让他脱开身,她那时甚至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们跑了很远,江都的河流有很多,他们停在水畔,她极认真的告诉他,伶人是赚钱的营生,和寻常人无有不同,他无需忍受他人轻贱。
天真的可笑。
韩云生轻轻吊起嗓子唱曲。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①……”
这寂静的夜里,他唱出来的曲儿不再动听,带着无尽的哀怨和控诉,眸光盯着余晚媱,不见她再看自己一眼。
曲声戛然而止,他笑的极风流,“可见人心易变,你如今登高踩枝,又怎会再想起当年?”
余晚媱抬起来头,定定的和他对视,“我爹和哥哥没有得罪过你,英国公府也没有得罪过你,你说当年,你还记得是谁救过你?”
韩云生嘴角的笑僵住。
余晚媱红着眼道,“即是利用,何必怨怪我?”
韩云生又笑的好看且肆意,“我的徒弟们被人抓了,只能利用你这一回。”
余晚媱迅速低头,事到如今,陆恒不来也没什么,她不想欠陆恒的情。
是时外头响起人声,“那位大人到了邵伯湖畔。”
韩云生一口吹掉灯火,快步到她面前蹲下,掐住她的脸道,“我不带你这个麻烦走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丝绢猛然堵住她的嘴,她拼命挣动着,被他托起来径自塞进了旁边放戏服的柜子里,盖没有完全合上,空了一条缝隙,她在这缝隙中看见他眼中有破碎光晕流动,然后他朝她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柜子砰的盖上,她彻底被拴在这密闭空间里。
救命!求救堵在嗓子里,她拼尽力气撞那箱子,可箱子太重了,她的那点力气都不能让箱子发出声响,待她气力耗尽,卧在箱底,鼻尖闻着戏服上的臭味,脊骨里滋生出无边恐惧,她会在黑暗中渐渐失去生机,谁也救不了她,就连哭都发不出声,她将彻底被遗忘。
腐烂、消逝。
韩云生立在箱子前良久,将手心的铃铛用线穿好挂到门上,只要有人进屋就能触动铃铛声。
他做完这一切,绕步出了门,外头站着五个黑衣人,是他们幽冥阁最后剩下的杀手,他带着这五人出去,直奔邵伯湖。
夜晚风大,湖水起了浪,一波一波打上岸,陆恒立在一块石头上,衣角被打湿,他的心神都在手中的那块帕子上,那帕子边角绣着窈字,是余晚媱随身的帕子,连同那封信一起递到他手中。
他没等多久,韩云生来了,仍是身穿袈裟的僧人模样,拱手对他道,“只要大人配合我救出徒弟,事成之后,她一定安然无恙。”
陆恒寒声道,“让我看她一眼。”
韩云生翘唇,“您不是一般人,我得防着您,谁知道这四周有没有您的人蹲守,您现下只能依着我,否则且不说她性命难保,您是忘了,您和英国公府诓骗圣人的事了?”
陆恒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覷起眼,他临出发来江南时,嘱咐过墨砚,让他找些人盯着点英国公府,防韩云生会对余晚媱动手,在半月前,墨砚来信,说过傅氏和余晚媱一起去过白龙寺,后来白龙寺里隐约有许多英国公府的家仆在四处搜找,并不知丢了何物。
陆恒压下郁气,问他,“你要本官做什么?”
韩云生说,“得把您绑起来。”
陆恒皱眉。
他丝毫不胆怯,“您的人应该埋伏在这四周,我绑了您也不敢伤您,您这次来江都是为圣人筹钱,我们殊途同归,您只要装一次晕,就能引出当初江南私盐案的幕后真凶,这样的买卖您应该不觉得亏吧。”
确实不亏。
陆恒没说什么,张手任他的人用绳子捆住自己。
须臾有黑衣人赶来两辆马车,他被提拎上马车,马车外黑衣人跟韩云生道,“我点了信号弹,那边应该片刻就能到。”
韩云生戴上斗笠,静静坐在马车前。
约有小半盏茶,有人过来了,领头的穿着粗布素衫,踱近了才问韩云生,“人死了?”
“小的打晕了他,您自个儿动手不是更放心?”韩云生笑道。
那人也不傻,听他意思便明了,遂让人带过来十来个半大孩子,个个鼻青脸肿。
“换人吧。”
韩云生很识时务,让黑衣人搭把手把装晕的陆恒抬出来,悄声告诉他,“当年圣人南巡遇刺,真凶是中宫。”
中宫两字一出,陆恒瞬间怔住,还不等他回想,他手中被塞进一把匕首,随后韩云生冲那人道,“你们先放人。”
那人轻蔑嗤笑,当真没跟他计较,手一招任那些孩子跑过去。
直等他们都上了马车,韩云生才准那些人近前,在交换时,他跟陆恒飞快说了句,“百香园。”
陆恒心里一咯噔,手下匕首悄悄割开了绳子,那些人已拔出剑欲往他身上刺。
他骤然抬手吹一声口哨,立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侍卫,直接提刀杀了过来,待他再转头,韩云生早已架着马车跑出去老远,根本追不上了。
那领头人一时慌了神,想偷摸着跑,可才转身,脖颈处就架上匕首,他登时腿软的跪到地上,嚷嚷着饶命。
其余人也悉数被侍卫拿下,陆恒问他,“是谁派你杀本官?”
那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这时天边已现鱼肚白,一夜将过,余晚媱还不知如何。
陆恒一脚将他踢给侍卫,“就在这里审,审完了再带回去。”
他说完便带着几人匆匆赶往百香园。
江都百香园极富盛名,即使是陆恒这种初来江南的,也听过这个戏园子,多有人唏嘘这园子被京里来的人砸了,却没人知道,是陆恒派来的仆从,那时是为了抓这些伶人,大概他们顺便砸了这个园子。
归根结底,是韩云生咎由自取。
陆恒带人翻过墙,沿着各个破落屋子寻找,都没有找见她的身影,他平生最害怕的时候,第一次是看见她落水,那会子以为她真没了,他太过害怕,怕的不敢面对尸体,懦弱不堪的令他自己都憎恶,如今是第二次。
他处在极度的恐惧中,她活着,可能在这百香园中的某个地方,也可能她死了,韩云生这个人心肠歹毒,即便对她有过情,也不曾放过余家父子,更想将英国公府拉进水里,她的命也许在韩云生眼里并不值什么。
可无论是哪种,他都一定要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急切的在周遭搜找着,恰时听到一声铃响,屋后的那间屋有侍卫进去,拉动了一根线,那线的尽头是个箱子。
就在侍卫要掀开盖时,身后陆恒几近颤声道,“我来。”
侍卫退到一旁,陆恒逼迫着自己伸手将盖掀开,里头侧卧着余晚媱,双手双脚被捆住,因为捆的太紧,手脚都被勒住血痕,她的嘴里塞着布,微张着眼眸一直在流泪,她异常狼狈,满脸的泪水,整个人因为在密闭的箱子里被关了一夜,已经意识近崩溃,身子疲软的根本站不起来。
她还活着。
陆恒下意识松气,飞快解开她的手脚,拿掉布,想抱她起来,她忽然抗拒的推搡着,哑声叫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牡丹亭》里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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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她的情绪在见到陆恒时终于崩溃了, 她以为她很大声,其实声如蚊呐,她以为很用力的推着他, 其实她那点手劲弱的挠不动人。
她也站不起来,她已浑身无力, 像只被抛弃的猫,只知龇牙咧嘴想躲避可能存在的恶意。
陆恒停顿着, 还是弯下腰去抱她, 他将她紧紧抱在臂弯里, 她一直在挣, 直到发觉自己真的挣不开了,才慢慢安静下来,陆恒察觉她在战栗,解掉外穿的披风将她盖好, 小心翼翼的搂着她往外走,每走一步, 他都感觉到身前有眼泪在掉,他的脚步加快,带着她跳出了这个关住她的园子。
陆恒奉旨南下,圣人亲封的巡盐御史①,入江都后,立刻住进了当地官署衙门。
因他这次出行属实威风,又有锦衣卫随行, 地方的那些官儿都对他敬畏,就是陈肃这种跟他结了怨的人, 也只能笑脸相迎。
陆恒抱着余晚媱进到官署, 就见陈肃并着一众盐院小官在里头等候, 瞅见他都立时起身,陈肃往他怀里看人,被遮的极严实,根本看不清人脸,只瞧身形是个女人,陈肃那双老眼一眯,再次鞠着笑脸,“陆大人这是……”
话不见底,眉毛耸耸,露出一副都是男人,都懂的表情来。
陆恒半分眼神都欠奉,“你们找本官?”
陈肃一讪,其余人的脸上也都各有异色。
“希望各位大人尽快催那些盐商捐输,沧州没功夫等,”陆恒一口截断他的话。
陈肃眼底闪过厉色,垮着脸还想哭诉拿不出。
陆恒已经越过他,兀自进了署衙后院,那帮官员不敢入内,只得各自散走。
这里比不得燕京城,陆恒住的居室较简陋,外头仅有三两个小厮候着,他拉开隔扇门进了内室,轻轻将人放到软木梨花榻上,伸手拿开披风,她蔫头耷脑的,眼睛有些肿,红通通的可怜,人还陷在先前的浑噩中,可能受惊过度,一时难以从当中抽离出来。
陆恒拉过薄毯给她盖了点,放轻步子走出内室,片晌再回来手里捧着一盆热水放到杌子上,拧干帕子,试着擦她脸上的泪痕,没见她再反抗,她这时乖的过分,也不是乖,这十几日随时随地有生命危险,关在那个箱子里,比幽闭的密室更让人窒息,大理寺的诏狱内,有些嘴硬的犯人不招供,就会被狱卒塞进审训室,不给吃不给喝,审训室内没有窗户,一扇小门关上,黑黢黢一片,犯人在里面呆上几日就会不打自招。
她胆子不大,再倔犟也抵不过这样的酷刑。
韩云生是真没想过她的处境。
陆恒擦干净她的脸,又将她的手腕、脚踝处的伤口上的脏污擦掉,她穿的那条襦裙又脏又破,他蹲在榻边问道,“能起来自己洗浴么?”
余晚媱便像惊了下,慌乱动起来,但她实在没劲,手脚又伤的太厉害,软趴趴的直不起身。
陆恒只犹豫了片刻,抬手抱她起来,绕过内室进了小间,小厮们早送了热水进来,四周的窗户都合上,木盆中的热水冒着气,他一手揽着她,一手解她颈下的纽扣,她就在这时合住眸,两行泪流出。
陆恒手滞住,忽的将纽扣系了回去,手掌抹掉她的眼泪,轻声道一句,“我不碰你。”
小间摆着一张竹席,他放她躺到竹席上,转身出去。
余晚媱半睁着眼,依稀看清他走的极快,未过须臾,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蹑手蹑脚过来给她解衣裳,然后扶抱她起来,这妇人力气很大,手也粗粝,看得出来是做粗活的,放她进水里后,给她洗澡搓背,干起活来没一点怠慢,话都不说一句,直到给换上一件衣袍,妥妥当当了才道,“夫人委屈了些,这满衙门只我一个女人,我又是个浆洗衣物的,您细皮嫩肉,可别嫌我侍奉的不舒服。”
沐浴过后,余晚媱昏的更厉害,妇人手摸到她额头,哎呦一声,“不得了,还烧着呢。”
余晚媱只模模糊糊听见她朝外见了声大人,外头急躁的跑进来一人,她已没精力再看清对方是谁,眼一闭晕了。
陆恒自妇人手里抱过余晚媱,转身出去小间,跟那妇人道,“劳烦让外头小厮请个大夫来。”
妇人哎一声忙出去叫人。
大夫来的及时,给她看了脉,开好药,陆恒才勉强放心。
他奔波了一晚上,也疲倦不堪,等着药熬好送来,就这么靠着椅子睡过去。
余晚媱睡得不踏实,一会儿醒一会儿又睡去,醒着时眼睛睁开见陆恒垂着脸坐在椅子上,他自来金贵,最重体面,这会儿下巴上冒出胡茬,袖子和衣摆上都是泥,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样不顾及颜面的陆恒,真叫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室外小厮捧着药喊道,“大人,药熬好了,奴才给您送进来?”
陆恒醒了点,手指揉着太阳穴,面容有些许惺忪,转头望向榻,她突的闭眼,没让他发现自己是醒的。
陆恒站起身,拉开一点门,“给我吧。”
小厮不敢违逆他,递上药碗后,告诉他,“大人,将才陈大人临走时让奴才跟您说一声,今晚许总商在金阙楼设宴招待您,问您有没有空过去。”
“没空,”陆恒关上门,将药碗放到桌上,抬起衣袖嗅了嗅,皱着眉再回头看一眼余晚媱,她还睡着,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
他索性进小间去清洗。
再出来已焕然一新,榻上人还没醒,但药快凉了,他慢步到榻前,探手过她腰下,想抱人到怀里喂药,她忽的张开眸,眼底有戒备,陆恒的喉结上下动了下,撤开手道,“喝药了。”
余晚媱的睫毛抖了抖,想说自己喝,但她手脚无力,估计碗都端不了。
陆恒竖起枕头,托着她的后背让她靠好,接着端来药喂她,两人都没说话,余晚媱一直垂着眸,他喂她喝,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他断不会去做的,如今给她喂药,真让她一时五味陈杂。
陆恒喂完药,没有立刻挪身,只道,“想睡觉还是想用膳。”
她被他救了,欠了他的情,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她至少要跟他说声多谢。
可这声谢她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
陆恒想了想道,“韩云生是想逼我帮他救他的徒弟,才把你牵连进来,很抱歉。”
余晚媱不知怎的心口一酸,偏过脸低声道,“不怪你。”
这种事,怪不到他一个人头上,如果她早点看清韩云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陆恒盯着她的侧脸,她还在难过,难过什么,他是知道的,“我可以把他抓回来。”
余晚媱轻摇着头,“让他走。”
从前觉得韩云生是个仗义的人,他们认识这么几年,百香园陆陆续续收了不少孤儿,韩云生保他们衣食无忧,这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她不能原谅他做的恶事,但也无法否认他做过的善事,她确实有点烂好心,抓他回来,意味着他的那些徒弟又将会无家可归,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永远躲在暗处,只要他再也不出现在人前。
她就当这个人死了。
陆恒嗯着声,探手想抚她额头,她本能躲开。
陆恒僵了僵身,手收回去,“我住在署衙里,临时没下人来,你先暂且忍一忍,我回头让他们拨两个丫鬟来。”
“不用了,”余晚媱打断他,她知道他来这里是奉命催款的,沧州更重要,她没那么娇气,等伤好了就能自己照顾自己。
陆恒抿唇,转步到门口,嘱咐小厮,“让厨房做些粥,配两个小菜。”
余晚媱抬眸看着他,他身上那股盛气凌人的傲气是真的没了,跟她说话也是平易近人,纵然她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理会他,可也没法一直冷着脸对他。
陆恒交代完,又转回内室,见她看着自己,神情一愣,随即跟她笑了笑,“眼下你只能喝粥。”
余晚媱蔫蔫的默声,不愿看他笑脸。
厨房很快照着他的吩咐送来粥和菜,陆恒依样喂她吃,她默默的吃着,吃完后,听他如释负重的轻吐气,任他替自己拭过唇,扶她躺回榻,她勉强侧一点身,眼睫濡湿,“你没必要做这么多。”
陆恒薄唇翕动,“这是我该做的。”
余晚媱咬紧唇。
陆恒道,“安心养着吧。”
他本来还想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可她的性格自来固执,他曾经待她不好,三两句好听话不仅不能让她放下芥蒂,或许还会让她更反感。
说多错多。
他踱出去跟那两个守着的小厮道,“你们把这边上的挟屋收拾出来,搬一张床进去。”
小厮们应下去忙。
这时那些侍卫都回来了,其中一人近前来向陆恒汇报,“大人,那人咬死了说自己是江朝兄弟,因江朝死了,才想向您报仇。”
陆恒眉头一拧,正待说话,自院外进来个衙役,“御史大人,盐商总会的许总商来衙门里,求您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说:
①巡盐御史:明代监察御史(正七品)奉命出巡盐务时即称为巡盐御史,初为临时差遣,明英宗以后逐渐制度化,其实际地位、职权也逐渐提高,凌驾于都转盐运使司之上。清代巡盐御史,自康熙以后或从内务府直接选任,或者由其他职位上的内务府出身的官员兼任,虽均加监察御史衔,但一般使用原官品级。
大家久等啦,真的对不住,太卡了,卡的崩溃,么么么,早点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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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陆恒冲那侍卫道, “看牢了别让他死。”
他趿着鞋下到台阶,随着衙役去了前堂。
那走廊上站着一人,大腹便便, 身上穿的是织锦缎做成的圆领长衣,头缠织金幞头, 大拇指上带着一个玉扳指,光这身派头, 便看得出这人极豪奢, 大雍禁止商贾穿绫罗绸缎, 说到底是给那些普通商贾定的规矩, 像这种总商穿着,那些官儿也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钱才是大爷。
陆恒跨进堂内,那许昌道跟着进来, 陆恒屈膝坐到上首,微抬下巴, “许总商请坐。”
那许昌道连忙坐下,两只眯缝眼登时谄媚的笑起,“陆大人真是年少英武,小的见了都不觉生畏。”
他随即朝身后小厮递个眼色,那小厮手里捧着锦盒奉上,“陆大人,小小礼物, 还望您别嫌弃。”
锦盒送到陆恒手边,陆恒揭开看, 是一座金佛, 他要笑不笑道, “这我可不敢收。”
许昌道搓着手赔笑,“小的知道您为官清廉,这金佛也不值几个钱,全当是让您品鉴赏玩的。”
陆恒放下盒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问他,“你找本官何事?”
许昌道面色发苦,“小的知道您是来替圣人催捐输的,可小的们确实腰带勒紧了,难拿的出这钱啊。”
陆恒浅笑,“许总商说笑了,有送这金佛的钱,难道挤不出捐输么?”
“倒不是小的跟您哭穷,按着往年的规定,小的们手头还有笔盐税没上缴,今年七个多月下来,什么运司衙门的养廉钱①、陈仪、别敬、规礼等杂七杂八,小的们掏了不少腰包,再要捐输,小的们得被榨干了,”许昌道只差哭出来。
陆恒手碾着衣袖,笑问他,“本官记得,前一段时间,你们江都出了桩私盐案,那江家和余家的引岸被你们盐商瓜分了,增添引岸,你们的钱袋子更富足了才是,怎么还会穷?”
许昌道揣着袖子吱不出话,余家没罪,按理余家的引岸他们得还回去,可这都吞到肚子里了,傻子才会吐出来,况且涉及到江都所有盐商,法不责众,那余家人都没了,总不能放着引岸不做生意,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陆恒拍了下桌子,“有跟本官扯皮的功夫,还不如早点让那些盐商上缴捐输,迟了,锦衣卫们可不如本官好说话。”
许昌道袖子直抖,“您来江都前,圣人没跟您说过,江都运司衙门里存着帑银?”
陆恒神情沉下来,“圣人说什么,由得你置喙?”
许昌道吓得扑腾跪到地上,连连给他磕头,“大人,小的胡言乱语,求您大人有大量……”
陆恒手抬了抬,他老老实实坐回去,陆恒看着他,“这捐输你们几时能交出来?”
许昌道不停朝他拱手,“您可知现年小的们单引银②就要交多少?足足三十万两啊,小的们是在盐上赚了些利,却也经不起这么盘剥。”
沧州地大,他们这些盐商少说也得百八十万两银子。
陆恒一挑眉,话记下了,交叠着手道,“沧州有难,你们都是识大体的,难道不该支援他们?等过了灾年,谁还会盯着你们手头的银子?自己掂量清楚。”
许昌道一咬牙,“小的们尽量凑,若是凑不齐……”
陆恒笑,“本官很好奇,你们占了余家的引岸,就不怕余家人回来找你们?”
许昌道斟酌着道,“话不能这么说的,这引岸也不是小的们抢的,是官老爷们分拨给小的们的,余家人要真活着,就是算账也该找官老爷,跟小的们可没干系。”
陆恒冷哼,将锦盒丢还给他,面无表情道,“一百五十万两捐输,一两都不能少,圣人下达的旨意,你们看着办吧,交不起,本官可不会拦着锦衣卫抓人。”
他大着步子往出走,许昌道吓出一身汗,忙不迭跑出了衙门,招那些盐商私下去商讨了。
陆恒没回后院,绕路去了北边衙门,北边衙门这头暂住着锦衣卫佥事胡镶,陆恒过去寻他不为别的,为的是帑银,他们南下之前,各有分工,陆恒负责催捐输,胡镶查管运司衙门的帑银。
“胡佥事,你有没有探查过运司衙门的银库?”
胡镶为他倒茶,“去看过。”
陆恒喝了杯茶,“帑银对数么?”
江都运司衙门内的银库每年会入账一批税银,这批银子不急着收入国库,放在银库内,江南富饶,粮米充足,若边境缺军饷、民间闹饥荒、京中短粮,可直接用这批银子在当地购置粮饷直接送去。
胡镶支着胳膊凝眸沉思,“不瞒大人,这钱不对。”
陆恒拿杯子的手顿住,“多了还是少了?”
胡镶回忆着,“圣人跟我说,这银库中的银子足有十余年没动用过,数目至少有八百万两,但我昨儿入库去查对,也不过才五百万,差的有点儿多,他们给的账簿我看过,每笔都对得上,想是圣人记混了。”
陆恒未吱声。
胡镶道,“陆大人做好分内事即可,帑银差多差少自有我来查。”
陆恒道了声好,一杯茶见底,跟他告辞,出了北边衙门,绕着通运街转悠,正见陈肃手里提着个鸟笼悠哉悠哉的走来,陈肃看见他先行了礼,笑眯眯道,“大人怎的出来了?有什么事吩咐咱们底下的官儿就成。”
陆恒也笑,“余家没罪,你们为何不归还引岸?”
陈肃尴尬,“这、这事儿倒不是下官管的,待下官去问问分司判官。”
他去问底下人,底下人再推给底下人,这事儿便会不了了之。
陆恒知道余家的引岸很大程度上是要不回来了,这没什么,余忠旺父子已在京里,引岸于他们而言已不是傍生之物,但该余家父子的东西确实应该还给他们。
陆恒冷笑,“这事儿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余家终究吃亏,你们自己合计合计,他们家的引岸折合多少银两,这点钱总能拿的出吧。”
陈肃干笑着说自然。
陆恒又道,“余家的宅子快些归还了。”
陈肃应着是,打量他神色,笑问,“您是专门来找下官的?”
陆恒似笑非笑,“本官出来买东西,陈大人要同行么?”
陈肃想摆手,但对方官大,怕他说自己不敬上,只得跟在他后头。
陆恒出来时没穿官袍,仅着了身青衫,整个人立在街边颇显清贵俊雅,那陈肃在身后提着鸟笼,又穿的一身素绸,臭着老脸,陆恒买到什么小吃零嘴都让他提着,这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得陈肃,眼见陈肃跟在陆恒后头像个跑腿小厮,都躲在街角指指点点,陈肃敢怒不敢言,直到他们进了家成衣铺子,他在外头等着,陆恒进去买了几件时兴衣裙并着鞋袜,这倒没让他拿了,悠闲的踱回衙门。
早有小厮过来从陈肃手里接过东西,陆恒侧头睨着他,“本官同你说过的话。”
陈肃立刻道,“下官马上去办。”
陆恒勉强满意,进了院子,“关门。”
门啪的合上,陈肃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门口差点气昏过去。
余晚媱在内室躺了一天,手脚的力气渐渐恢复不少,本想下地出去,可她身上穿的还是陆恒衣物,出门定遭人异样眼光。
屋门开了点,陆恒将新买的衣裳放在木柜上,隔着山水屏风冲里面人道,“我给你买了换洗衣物。”
说罢便自觉退出屋,进挟屋睡下了。
余晚媱揪着松散的衣领,下了榻,她脚上还有点酸疼,绳子绑的太久,现在能走动都算是福大命大了。她绕过屏风看到衣裳,他买的那几件裙子样式倒新鲜,就是色泽太过亮眼,摸一把布料,都不算便宜的,她难得无奈,陆恒这人挑东西从不看品相,尽挑贵的买,眼光真的差劲。
她捡了件还能看的鹅黄湘裙换上,总算脱掉他的衣服,不用紧绷着了。
她走出内室,只见外间的大方桌上摆放了许多小吃,鱼干儿、酥黄独、带骨鲍螺等等,估摸着街上卖的都见样买了一份。
余晚媱嘴角微抽了抽,还是走近坐下捡着合胃口的零嘴吃,她早上只用了碗白粥,这连日来也没吃上什么正经膳食,饱一餐饿一顿,这会子腹中饥肠辘辘,能吃自是多吃些。
腹中半饱,屋门被敲响,“夫人,陈大人派人送来六百两银子,大人说送过来给您,余家的引岸要不回来了,这是余家引岸折合成的钱两。”
余晚媱噌的起身,忙打开门,那小厮递上银票,“夫人请收好,大人让奴才知会您,等您明儿身子好些了,他带您回余家宅子看看,那头他已令陈大人解封了,该还的东西也都物归原主。”
余晚媱攥紧银票,胸腔里心跳快的她想忽视都难,他替余家出气了,他竟然会做这种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
隔天余晚媱又休息了半日,黄昏时天不热,陆恒换上便服,带她走衙门后头去余家宅子。
这条道人比较少,陆恒不大认得路,余晚媱在前头引路,两人一前一后都默契的不做声,余晚媱是不想搭理他,陆恒则是话少,想跟她说笑,又担心她会抵触。
就这么走了有一截路,出了巷子,折到左侧,两人还没走多久,半道儿过来个老婆婆,背着竹篓,一把拉住陆恒道,“年轻人,我饿得慌,你能不能带我去前头巷子买碗馄饨?”
陆恒半愣,看她衣衫褴褛,只当她乞讨,“这钱你拿着。”
那老婆婆死死揪着他的衣裳,脸上快哭出来,“我自个有钱,只是前头不大认得路,只求你带我过去。”
陆恒看她可怜,往前瞧了瞧,那地儿不算远,他送这老婆婆过去也不打紧,正准备答应她。
余晚媱搁前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冲那老婆婆冷着脸道,“光天化日,拍花子③就敢出来骗人,信不信我叫人来抓你进大牢?”
作者有话说:
①养廉银:养廉银的来源来自地方火耗或税赋,因此视各地富庶与否,养廉银数额均有不同。
②引银:预行提引商人交纳余息银两,这个钱是官员私下向盐商收的,朝廷并不知情。
③拍花子:就是拐子。(这里说一下,这个拍花子是女主认知里的拐子,以前也有那种故意绑了有钱人家的少爷,要赎金的,这个过程需要好几人合作,先是老弱妇孺出来装可怜引人同情,然后带着被忽悠到的人到他们指定的地方去买东西,基本就出不来了,这个放到现代也有发生,有的小姐妹心善,路上碰见什么老人或者小姐姐过来找你拼车,她叫的车都是同伙,或者让你带她去指定的地方买吃的,进去就真的完蛋了,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么么么!!!来迟了!早点睡!
第六十五章
那老婆婆面生畏怯, 眼珠子转的飞快,还欲跟陆恒装可怜。
陆恒刹那愕然。
余晚媱脸色发黑,一把将他拽到身后, 蹲地上拣一颗石子朝老婆婆扔去,砸到她肩头, 凶神恶煞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吓唬你?赶紧走!不然打你!”
老婆婆先前看她柔柔弱弱, 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眼下瞧她凶狠泼辣, 也发怵。
余晚媱作势撸袖子, 她一转头跑的飞快,哪有半点老人家的衰弱,看的陆恒乍舌,她的手腕细白纤瘦, 哪里能打的动人,她自来温柔, 说话声都不大,即使和他有怨怼,也没见过她这么凶,在他的印象里,无论她表现的如何拧巴,她一直是娇滴滴的,这跟她本身气韵分不开。
陆恒有点想笑, 但看她神情严肃,又觉得笑了, 会让她生气。
余晚媱放下袖子, 慢吞吞往前走, 走两步下意识回头看他,发觉他跟着,才又扭过脸。
“你是担心我吗?”身后男人用很低很低的嗓音问她。
余晚媱面色不好,不愿跟他多言,走的很快,直到一间陈旧宅院,那屋檐上结了蛛丝,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余家的那些仆役都没了影,这么个破落院子,跟京里的高宅大院属实没法比。
余晚媱推开那扇门,跨进门里,过了前堂,入二门是一间不大屋舍,这是余忠旺住的主卧,再往后就是她跟余雪晨的小院子,地上的青石许是很久没人行走,已长满了青苔,容易打滑。
陆恒看她只抬头看四周,脚下不顾,果然没一会她的脚一滑,他伸手扶住人,她却不领情的挥开他的手,上到台阶,转身和他平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陆恒五指握紧。
“担心你没脑子被拍花子骗卖了?你少自作多情,”余晚媱刺他,提着裙子上到屋廊,再回头,他果然垂着脸,看起来很落寞,她扭过身,想推门进屋。
“这里不适合住人,你随我回衙门吧,”陆恒叫住她。
余晚媱仰头看着上面屋梁一层厚厚的灰,确实不适合住人。
陆恒温声道,“便是跟我置气,也不应当拿自己的安全不当回事。”
余晚媱还是将门推开,里边儿摆设依旧是她离开家门时的样子,只是有些器具早被那些官差打碎了,地上原本很乱,应是有人提前收拾过,窗边的木花盆空着,她以前种的兰花,也没了。
这里真的不能住人了。
“我并非瞧不起这居处,我的一举一动这些地方官都盯着,先前你被我救回衙门,尚且有侍卫护佑,你住在这里,若有事,我对不起傅老夫人,”陆恒解释道。
余晚媱收回脚步,回过头看着他,柔柔笑道,“回吧。”
陆恒一颗心定住,任她如来时般走到身前,她的背影颓唐,这个屋宅承载着她所有的年少时光,即使现今收回来了,也是物是人非。
他们再折回衙门,小厮告诉陆恒,陈二太爷的嫡长子陈宣递来请柬,特设了酒席邀他和胡镶入府,胡镶已经先去了。
圣人南巡住在这江南陈家,这陈家得享荣恩,寻常官员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陆恒自是不能推脱。
他进陈府迟了些,但以陈肃为首的地方盐官都候在门口,将他迎进门,江南陈家他没来过,但是燕京陈家他却去过,人人都说,燕京陈家是靠着泼天富贵才在京里站稳了脚跟,但在他看来,燕京陈家的奢靡和一般贵族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这江南陈家便不同了,光这座府宅便能与陆家媲美,陆家是世袭的侯府,府宅在京里虽比不得英国公府,但也称得上是宏大,若不然也不可能容纳那么多族老住下。
他进了陈府后,由人引路,一路见园林假山,雕梁画栋,比燕京陈家更有派头,他们到了正堂,那里摆了两桌席面,陈宣自旁边夹道迎胡镶出来,两人笑容满面,也不知私底下说了些什么。
陆恒收回目光,坐到上首,胡镶也跟着入座,其余人才敢坐下。
陈肃率先朝陆恒敬酒,“下官敬大人一杯薄酒。”
陆恒扯着唇呷了口酒,目光巡视一周,问他,“你们盐课司新上任的大使是谁?”
陈肃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还没来得及选新大使,如今只盐课司的攒典暂担职责。”
陆恒微笑,“让他明个把税课账簿送过来,本官要查看。”
税课账簿记录着各年灶课①并着分发给各盐商的盐引。
陈肃犹疑,转向胡镶,“这事儿……”
胡镶摇摇手,“陆大人来催捐输,看个盐课账簿,走的正常道儿,犯不着问我。”
陈肃笑呵呵,“自然的,自然的,陆大人想看什么都可。”
陆恒咕了口酒。
陈宣过来给他敬酒,陈家人天生一张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恒也回他一个。
脑子里回忆着韩云生临走时向他透露的话,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是皇后主使,幽冥阁遭锦衣卫血洗,若这话是真的,锦衣卫大约已不再是圣人的亲兵,而是皇后手中的刀,她想杀谁,谁还能逃的掉?
陈家在这当中又起到什么作用?
满桌子人轮流给陆恒敬酒,陆恒来而不拒,喝的醺醉时,胡镶被人扶走。
陈宣调笑道,“陆大人看着也喝多了,还不赶紧送大人去客房醒醒酒。”
一小厮上前,陆恒捏着眉心,搭着那小厮的手背离开席上,这酒席就差不多散了。
陆恒躺到客房的榻上,鼻息间嗅到一股香,燥热席卷而来,他朝外叫人,片晌屋门打开,一人扭着水蛇腰入内,妖妖娆娆的走到榻前,脂粉味冲鼻,她想摸他的脸,他趁着神识还有一丝清明,斥道,“现在滚出去,本官饶你一条命。”
那女人娇笑,“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假正经呢,不如让奴家服侍您,奴家不求名分,只求大人愉悦。”
她张开细长手指,欲褪他的衣衫,那手指犹如毒蛇信子,似要将他拆吃入腹。
陆恒呼一口浊气,骤然伸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那女人不防他真有力气,被他掐的栽到地上,尖叫了声救命。
外头却没人再进来,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陆恒从榻上没事人一样下地,手一松放掉她,道,“滚。”
那女人趴在地上猛咳,当即爬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陆恒克制着满身火气,慢慢走出客房,躲在暗处的陈肃差点气吐血。
——
用过晚膳后,余晚媱在屋廊下坐了会,江都比燕京要闲然,即使这里是官府衙门,往上也是满天星,耳边可听见虫鸣,这些在京里是听不到的,她仰望着星空,心里数着日子,七月十七了,再有一个月零七天,就到了岁岁周岁,她这个做母亲的恐怕赶不及。
她轻叹一声,起身回屋去睡了,躺下后渐入梦,隔扇门突的被拉开,这种门本身没有栓,余晚媱只能用木凳挡一点,可真要有人进来,也是挡不住的。
她迅速穿好外裳,一回身见陆恒摇摇晃晃进来,满身酒气,屋里没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将好印着他的眼眸,那眼神如狼似虎,盯着她像猛兽盯住猎物,只差扑上前将她撕裂吞吃。
果然故态萌发,之前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来的,喝了几杯酒就原形毕露。
她抖着手拔下发里的簪子,想着他要敢过来,索性给他两下,让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他欺辱的女人,她有家人,她还有岁岁,他再也别想将她关回那间院子!
对面男人眼睛里的光亮忽闪忽暗,若这屋里有灯,她一定能看到满眼血丝,就在她以为他会近前时,他忽而转过身,步子混乱的冲出房门。
余晚媱心下一松,手里的簪子没握紧掉到地上,她跌坐回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可不及片刻,他又跑进来,余晚媱吓得往榻上退去,抱紧自己冲他道,“你出去!”
他像没了魂般的哑声道,“你别怕。”
余晚媱是怕的,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在她心底烙下了印迹,不是一句你别怕就能抹去的。
他又念了一句“你别怕。”
转步再度冲出房门。
余晚媱抹掉眼泪,心想着这混蛋总不至于再回来,准备去关门。
可她脚刚落地,他又跑回来,这时走路都打飘了,约莫怕吓到她,停在屏风前手撑着架子,断断续续说话,“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话停,他骤时咬住嘴唇,片刻嘴唇被咬破,鲜血顺着唇瓣滴落,他站不住往地上摔。
余晚媱觉出不对,提着胆子近前,想伸手扶他,被他轻轻拨开,他靠到屏风上,意识已神志不清,本能想抱她,又强迫自己收回手。
余晚媱憋着气伸一根手指头触他额头,竟是烫的灼人,他莫不是被人下药了!
想到此,余晚媱一时竟不知要拿他如何,是叫人把他抬走,还是赶紧叫大夫。
陆恒急促的喘了口气,用最后剩的那点力站直身子,然后整个人再也站不住直接仰倒到地上。
作者有话说:
①灶课:课取灶地、滩池及海盐税,称为灶课(百度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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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屋子里响起砰的一声, 余晚媱急忙拿火折子吹燃点上蜡烛,亮堂了就见他脸色潮红,嘴唇咬出好几道血痕, 忍的极辛苦,浑身的劲被抽走, 狭长眼眸望着她晃似含了雾气,欲念丛生, 又强迫自己侧过脸, 看的她怔神, 竟忘记他刚刚闯进来有多凶悍。
“我暂无力, 劳烦让小厮抬冷水去小间,我借小间一用,绝不会再进内室打扰到你,”他沙哑着声喃喃道。
余晚媱也看出他无力了, 平日里也是个讲究脸面的人,中了药狼狈成这样, 估摸着他自个儿很不好受,她这时倒生出些许幸灾乐祸,那回她遭沈明月算计,中了情香,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冤枉,这回轮到他受这遭罪,她心里气出了不少。
余晚媱到外头吩咐完小厮, 片晌,小间内的木盆灌满冷水, 这时节还热, 身强体壮的男人洗冷水澡再正常不过, 江都临水,就是余晚媱都会游泳,一入了夏,多的是人下水乘凉。
余晚媱冲那两个小厮道,“夜里守着些,别叫人进院子吵到大人。”
两小厮都是明白人,道着是,打起精神守在外头。
余晚媱转进屋,重蹲地上去扶陆恒,他身体滚烫,被她扶起时,强忍着冲动轻推她,“别管我,去睡吧。”
余晚媱道,“你打算自己爬进小间吗?”
一句话就让他闭上嘴。
他身量很高,又重,余晚媱拖着他很吃力,本来想跟他拉开一点距离,可他整个人就跟被抽了筋骨似的,站都站不直,全靠着她撑起来,他像个厚重包袱压在她肩头,嘴里还跟她念叨着,“我不碰你……”
余晚媱耷拉着嘴角,心里是有气的,但这气又比从前顺了不少,带着他进小间,让他靠到木盆旁道,“我走了。”
陆恒在沉热中嗯出声,柔柔道,“辛苦你了。”
可能是中药缘故,他说话声绵绵低沉,听的余晚媱耳朵像钻了虫子,痒的难受,她捏紧手,看着他艰难往盆里爬,扑通着落入水中,他身上穿的那件云雁纹纱袍被水浸湿,贴身后显露出他挺健身形,他是侧着身的,察觉她目光,他微微偏脸,眼尾挑起,挟裹着水汽,他的眼神显得异常深情,但他很快转了点眸,偏回头时,那高挺鼻尖上的一滴水珠落入水中,溅起涟漪。
余晚媱心口一滞,匆匆出小间,替他把门关了,睡回榻上,耳听着那头动静,静悄悄的不见水声,她的心绪放平,慢慢睡入梦里。
这一宿再没醒,直至外头梆子敲了五响,余晚媱迷迷糊糊睁眼,起身听见小间内有轻微的低咳声,她才算彻底醒了,她趿着木屐下榻,慢吞吞到门边,拉开一点门缝,就见陆恒披着宽袖长袍从小间里出来,他出来时面色有些白,唇红的打眼,长眉飞鬓,眼沉似水,头发也松散,倒比寻常时候瞧起来更温雅亲和。
他听见开门声,顿住脚望向她,又抬手捂住唇闷咳。
余晚媱不禁想起他在傅家替她挡刀,是在五月份,他当时伤的挺深,又在船上颠簸了大半月,伤好的极慢,现下也才过了两个月,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背上那伤估计没好全,又泡了一夜冷水,身子骨不定受得了。
她抿紧嘴唇,想说他可以去找个大夫看看脉,但又显得她多关心他,一时就这么直愣愣没话说了。
陆恒咳了会儿熄声,准备走的,又见她发愣,便道,“我没事,天还早……”
她把门一关。
陆恒噤声,僵立了会儿,慢步走出屋子。
五更天确实还黑着,陆恒回挟屋换上官服,官服比一般衣物厚实,他穿上后便觉得头重脚轻,心下有些明白自己可能病了,但他今儿得去盐课司查账簿,决不能让他们空闲时候在账簿上做手脚。
陆恒到盐课司那门还关着,随他身后的侍卫伸脚踹门,里边儿守门的差役吵嚷着,“谁啊!天不亮就来了,大人他们得到辰时①才上值,来这么早没用!”
辰时上值,真比他们京官还自在,陆恒未停职前,寅时②就得入宫门,待的卯时③朝会开始,上朝后便直接入大理寺署衙当值,一刻也休息不得。
侍卫扬声道,“巡盐御史陆大人来此,还不开门!”
差役一听是陆恒,慌的打开门,抖抖嗖嗖跪到地上,“小、小的叩见陆大人。”
陆恒乜他,“去叫攒典,本官给他半刻钟,半刻钟不来,他就不用来了。”
那差役急忙爬起身往攒典家跑去。
未及片刻,攒典小跑着进门,身上的官袍歪歪斜斜,脸上还惺忪,就近还能闻到一股脂粉味,也不知在哪个姨娘房里才出来。
他朝陆恒作揖,“下官不知大人过来,有、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陆恒上下睨着他,冷笑,“得了,本官没空跟你做这些面子活,去把税课账簿拿来。”
那攒典还傻着,“啊?”
陆恒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本官说话你听不懂?”
攒典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用他再做第二次提醒,便去亲自去拿了账簿交到他手里。
陆恒翻看着账簿,纸张字迹都有一段时日,不像短时间内假造出来的,他随意问道,“这几年的灶课和盐引都记在这本账簿上?”
攒典谄媚笑道,“大人说对了,这本账簿有些年头了,前大使到任后一直用的这本账簿,后来陈盐政说前大使毕竟犯了事,这账簿就一直落在库里,下官新用了账簿另做账。”
陆恒露出敷衍的笑,“这么说,这本账簿也没什么大用了?”
攒典忙说是。
陆恒点点头,起身道,“即没用,本官带走了。”
攒典连连应着,送他离开了盐课司,才终于挥着袖子松气,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陈肃那边就派人叫他过去。
陈肃得知他拿走的是旧账簿,那本账簿原先是前大使做的账,上头关于灶课、盐引笔笔账目都有,就怕牵涉到他身上,陈肃一时无法定心,属实惊讶陆恒中了那情香竟然能忍回衙门,据说昨儿夜里跟他屋里养的那个女人一晚上都没消停,也不知是何等天姿国色,才能迷的陆恒在丧妻后这般疯狂,这种香艳□□本不算事儿,但陆家不纳妾,陆恒即养了这女人,回头若带回京,不是养在外面,那就是要娶进门,他毕竟对外称丁忧,圣人尚未允他回朝,按照规矩,他断不能娶妻,那女人就只能充当外室了。
他得书信一封回去,让陈氏盯紧些,朝官养外室的名声不好听,圣人若知晓必定重罚,这也是个把柄,届时陆恒便威胁不到他身上。
陆恒回衙门身上热的更重了,但外面没人知晓他生病,他不能请大夫,只能硬抗。
他回衙门约小半柱香,胡镶那头派人来知会他,许昌道把那一百五十两万捐输已经送来了,此刻已被胡镶收好,锦衣卫行事果决,又是圣人亲兵,即已收到捐输,便不能在此久留。
他们要在当日启程,走水路,以最快行程回京,将捐输送回去。
沧州旱情严重,陆恒自没有拖的道理,便叫底下人收拾行囊出发,至于运司衙门银库差三百万两帑银的事,他没有再问。
余晚媱身份尴尬,上船后便躲在陆恒的船舱内,好在船舱够大,舱内置了一张宽敞竹席,并着一张木板床。
陆恒睡竹席,余晚媱睡木板床,倒是相安无事。
上回从杭州府回京,陆恒晕船的厉害,这回还是老样子,半死不活的躺在竹席上,余晚媱懒得看他,任他躺了一天,日落时舱室内上好灯,余晚媱拿出干粮来吃,半晌她回头瞅着陆恒,他仍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过去,她思忖再三,道,“起来吃东西。”
竹席上的人没应她,有些不对,以他现在的秉性,她若和他说话,他势必会理,不可能这副装死模样。
她举起桌上的油灯走到竹席边,俯身去触他额头。
滚烫。
他起热了。
余晚媱想叹气,这是什么娇贵身子,回回坐船都有病,不管他也不行,要是真死了,她跟他同处一室是跑不掉的。
余晚媱将油灯挂在舱室的木隔挂钩上,打开另一头的一间小门,自里面拿出药箱,找出治热症的一副药来。
再打开舱室的门将那副药递给守在门边的侍卫,“我起热了,把这副药煎了,顺便送些热水过来。”
没过会她想要的东西就都送来了。
余晚媱端着药碗到席前,看陆恒脸色憔悴,薄唇皲裂,暗忖是昨夜冷水澡洗坏了,这会子也不可能叫醒他,索性坐下来空一只手捏着那薄唇两边,让他嘴唇张开一点,好把药喂进去。
他喝了药,开始发汗,脸上颈上外露的皮肤都有汗。
余晚媱原本想叫他起来,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估计也叫不醒,便端了热水近前,拧干手绢,给他擦脸,大抵是心性变了,如今凑近观他面容,已无之前的厌烦了,只是仍对他有嫌弃,这种嫌弃对应着当初他对她的看不起。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他该得的。
她刚想撤手,他的眼睫动了下,缓缓睁开,迷蒙中冲她弯起唇角笑道,“我知道错了,碧落黄泉,你别不见我。”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时间,怕有宝贝分不清,①辰时大概早上八点,②寅时,凌晨三点左右,③卯时,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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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即使在病中, 他仍记得那封和离书里写的那句,“碧落黄泉,永世不见, ”那时他悔恨交加,却找不到她来宽恕他。
余晚媱垂视着他, 他说过话人就像在梦里惊醒,一猝然那双长眸张大, 旋即他的脸上显出尴尬的无促, 像被她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种感觉很微妙, 余晚媱窥探到了他心底那最难以启齿的情思, 从前他不愿承认这份情,宁愿对她冷漠,也要伪装的矜持清贵,仿佛那些夜里, 他对她的掠夺痴迷都是另一个人做出来的。
他永远是那个端正矜冷的侯府世子。
假象被揭露,他在她眼下无处遁形, 她应该狠狠奚落一番,将当初她所遭受的委屈尽数还给他。
但她没动,她终究没有他这种人心狠,因江南私盐案停职丁忧、替她挡刀、从韩云生手里救下她,桩桩件件都是恩,她有良知。
她收回手,沉着面起身, 就见陆恒放在身侧的手跟着抬起来,似是想挽留她, 但迅速安分的放回去, 耷着眼皮, 唇微动,竟想不出要说什么。
余晚媱走至桌边,拿来两个白面馒头问他,“只有馒头。”
躺了一天,又在病里,陆恒其实早饿了,但他接了个馒头,侧着身靠在竹编枕头上,长发垂下,难得病弱,咬一口馒头,干巴无味,他也没在意,一口口吃下去。
余晚媱有些惊讶,记得那次他们流落在乡野,他嫌人家庄户的馒头难吃,那表情看的真让人想给他两巴掌,这会儿倒是吃的干净。
她手里还有个馒头,看他吞咽艰难,估摸着还是不太喜欢吃这种东西,吃过了好的,这种食物纵然他不嫌弃了,也到底吃不惯。
余晚媱倒了杯清水给他,他眼抬了抬,微露涩然,手指着馒头道,“我没吃饱。”
余晚媱没有为难他,给了馒头,随后坐回桌前,将吃剩的干粮收起来,再注意他那边时,他褪了半边衣衫,在看自己的后背。
他都醒了,有手有脚,余晚媱原是不愿再管的,但他后背上那结过痂的伤疤发红发肿,显然是昨晚冷水泡的,可能这会儿又疼又痒。
余晚媱顿了顿,进小门提药箱出来,找到治伤口的药,走到竹席前,他想拉好衣裳,她皱着眉道,“你翻过身去。”
陆恒老老实实背过身,那道疤露在余晚媱眼下,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确实伤的很重,那会子她不是很当回事,想着他没死总不至于会伤及性命,傅氏却总不放心,担忧他不好,先前还觉得傅氏夸张,她现下再看这道长长的红疤,当真触目惊心。
余晚媱微抿唇,给他上药,细细手指在那疤痕处抹来抹去。
陆恒头抵着手臂,心跳得异常快,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想象着那只漂亮雪白的手是如何触碰他背上的皮肤,他暗暗骂自己混账,心神却跟随着那只手抚到了肩头。
他情不自禁的生出了一种渴望。
可惜那只手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手的主人冷淡道,“敷好了。”
他抬手轻拉衣裳,想跟她道谢,话尚未出口,舱室门被敲响,胡镶搁外边儿叫他,“陆大人,怎的老躲船舱里,出来跟我喝酒啊。”
陆恒定住,他生病瞒住了不少人,更没让胡镶知晓,他手里有税课账簿,他无法信任锦衣卫。
正在他思考如何回绝胡镶。
余晚媱从他面上看出了凝重,早起她听见他咳嗽,他只说没事,后来听小厮说,他出去办公了,那会儿人病着愣是没往外说,显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韩云生曾说过,有人抓了他的徒弟,让他杀了陆恒,那人在暗处,韩云生跑了,肯定还会有其他杀手在暗中埋伏。
陆恒不能病。
她迟疑了片刻,蓦然坐下来,伸手攀上他的肩膀。
陆恒霎时一僵,随即就见她俯身靠近,他们的头发缠绕交织,他错愕的仰起头,视野里她面无表情的和他贴近,整个人就差坐在他身上,那嫣红的唇瓣近在咫尺,他只要往前近一点,就可以衔入口中与之亲昵,那滋味太让人沉迷,即使过了一年多,他仍然记忆犹新,只消她离近些,过往的欢情重新回印在他脑子里,他不由心发颤,但他清楚的很。
她不愿意主动亲近自己,这是在做戏,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打在窗纸上,他们如一对恩爱眷侣,足以诓骗他人。
余晚媱看他眸光失神,怕他当真,用手掐他肩膀。
陆恒本来就没劲,遭她这一掐,撑着身的胳膊一软,当即倒席子上。
余晚媱跟着砸下来,直接摔他怀里,转而听到他发出一声隐忍的闷哼,两人俱是一滞。
船舱外胡镶听见这声,又见窗户上纠缠的影子,当即啧嘴,这陆大人可太会享受了,还把女人带到船上,他不免想到了昨夜在江南陈家侍奉他的那个丫头,早知道也带到船上来,打发打发这枯燥乏味的水路日子了。
他唉一声,自顾回舱喝几口酒睡下。
这头舱室内,余晚媱噌的从他怀里下来,蹙眉斜他,他脸侧有汗,被她砸的够重,除了那声哼,没再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他似乎也下不来脸,伸手理好衣裳后,没再看她,温和道,“我并非有意。”
余晚媱到嘴边要骂他无耻的话就这么噎住了,要真说起来也是她先掐人的,怪不到他头上,她拉着脸转身,将油灯呼一口气吹灭,径自睡回床。
屋里漆黑一片,陆恒已看不到人了,眼眸温柔的望着床的方向,他明显能感觉到她对他没以前排斥了。
他心神放松,一闭眼便睡着。
一夜无梦,隔日陆恒起来,身上的热总算退去了,只是他有些晕船,下了竹席感觉头晕眼花,勉强站住脚,就见余晚媱端着盆从旁边小舱室出来,她洗漱过了,目不斜视的坐到杌子上,不知道找谁要了个小炉子,在熬粥。
她手里轻摇着团扇,风吹着她鬓边发,显得异常闲适,陆恒看呆了,一直干杵着,她颇不耐烦的瞥一眼,不待她出声,陆恒快步进了小舱室。
洗漱后再出来,她已经熬好了粥,自己盛一碗在吃,那锅里还剩不少,用不着她明示,陆恒也知道是剩给他的,他心里发暖,低声跟她道,“谢谢。”
余晚媱没应他。
陆恒也不在意,弯着唇盛好粥坐到桌边慢慢吃,说起来,他没吃过余晚媱做过的吃食,唯一的小鱼干也因为他的轻视被他扔掉,有很多人尝过她的手艺,都赞不绝口,只有他把她推远了,再想让她回来,只能用心对待,现下这碗粥,已叫他激动,只是他不能表露。
她做的是瘦肉粥,味道很好,淡淡咸香,很合他胃口。
两人不声不响,用完了早膳,余晚媱便准备收拾炉子和锅。
陆恒缓过那阵晕眩,已能稳住步子走动,叫住她道,“我来收拾吧。”
余晚媱扫过他,难免惊奇,他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竟然主动揽活,那次在庄户家,她说了他几回,原是真记在心上。
余晚媱面色稍霁,瞅他道,“不用你。”
确实用不着他,晕船难受她听人提起过,他才退烧,她就是再烦他,也不会苛待一个病人。
陆恒紧了紧手,“这种小事我能做。”
这样在她面前显得他太无用。
余晚媱拧眉,“你回竹席躺着,我不想再伺候你一回。”
陆恒立刻闭嘴,正回竹席平躺下来,叫人看出了几分乖巧。
余晚媱眉毛就差打结,想不明白,他何时变得这么……让人起鸡皮疙瘩。
但她也没功夫想这些,因为外头侍卫敲门了,她道了声进来,就有两个侍卫入室来收走炉子和锅碗,室内干净一空,她也打算睡个回笼觉,正想关门。
胡镶从外面进来,她倏地心惊,锦衣卫巡视皇城,决不能被他看到自己的脸,否则往后她回京,若被宫里娘娘召见,一不小心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扭身,飞快钻进小舱室,身姿缭缭,发尾滞后在半空,丝丝缕缕藏勾缠,那胡镶最是个在女人堆里混的,虽没看清她的样貌,但光这一个背影便使得他身子一酥,果然这陆恒藏着个美人儿,宝贝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腻味。
若是腻味了,回头找他讨要这美人儿,凭自己锦衣卫佥事的身份,他总得给这份薄面。
陆恒在他进门后就坐直身,淡淡道,“胡佥事起的挺早。”
胡镶晃晃脑袋,“可不是,我惯不习惯去江南,差事苦就罢了,坐船偶尔还晕,总不好一直呆在船舱里,不透气,这才过来看看您。”
陆恒笑了笑,“本官没什么事。”
胡镶拍了下衣袖,叹口气,“我是心里堵着话,着实憋的慌。”
陆恒看着他,做出温善模样,“胡佥事若信的过本官。”
胡镶冲他笑,“自然是信您的,不瞒大人,那缺的三百万两帑银,我查到是那前任盐课司大使将钱私扣下来,偷偷经王泽选送给了三皇子。”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么么么么!!!!
第六十八章
说罢观察陆恒的表情。
陆恒隐在袖里手指翘了翘, 眼睫轻抬,看着他露出惊愕神情,“……真有此事?”
胡镶做出难受的样子, “我还能骗大人么?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三皇子毕竟深受圣人宠爱, 我若将此事报上去,恐伤了圣人怜子之心。”
陆恒维持着震惊, 一时半会儿没言语。
胡镶瞧他不似作假, 略放心, 只道, “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还是要报给圣人,由他定夺。”
陆恒面容讪讪,还是没说话。
胡镶自认为很理解他, 因着王泽铭派人刺杀他,他想状告给圣人, 结果圣人直接将他停职命他丁忧,圣人为保三皇子都能舍弃他这个三品大员,他露怯正常,这次回京,他就能官复原职,必然不愿意再掺和其中。
胡镶眼往小舱室门方向瞄了眼,舔了舔嘴巴, “陆大人一看就前途无量,高升在望, 回头我可要来你府上讨杯酒喝。”
陆恒眸色泛冷, 道声不敢。
胡镶拍拍他肩膀, “从前只记得大人为人老成刚正,不成想大人也有风流时候,大人的性子对我,往后同朝为官,大人可莫忘了我。”
陆恒当然不会忘了他,他是锦衣卫佥事,品阶确实算不得高,但他是圣人亲兵,要真说起来,他可比朝官威风多了,皇权的鹰犬爪牙,他站到了皇后这一边,便能将那不知被谁挪走的三百万两帑银栽赃到三皇子头上,诚然三皇子不清白,在王家人的掩护下,利用朝廷的盐引应该也贪了不少,但这两种性质还是不同的。
陆家太爷曾告诫过后辈,若想家族长久,断不能参与党派之争。
陆恒深以为然,他尽职尽责的办案,只因涉及到三皇子,便被圣人打压,他看透了这朝政,烂在骨子里,要想溯清本源,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的,有皇权撑腰的罪恶势必只能由皇权来终结。
坐山观虎斗。
他会查清当年圣人南巡遇刺的真相,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胡镶唉着声摇摇头,做愁苦状,“大人连杯酒都不肯跟我喝?”
陆恒立刻笑出声,“怎会?胡佥事愿与我结交,实在荣幸之至。”
胡镶看他颇识时务,扑嗤嗤的笑着,随即转身出了舱室。
陆恒往肩头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闭目半晌起身去关门,余晚媱从小舱室出来,冷飕飕的盯他。
两人一时无话。
陆恒忍着头晕坐回竹席,两手交叠,温温的回视着她,她收回目光,爬到木板床上,褪了绣鞋,两只秀气的脚钻进毯子里,他心下越发柔软,对她道,“十五年前那场刺杀,韩云生告诉我,是皇后授意的。”
余晚媱刚想躺倒,闻话一怔,仰起脸问他,“你想说什么?”
陆恒道,“圣人遇刺后,一度怀疑是皇后所为,因此对中宫冷淡,甚至有废太子的想法,是国公爷一力做保,才使得皇后和太子安然无恙,后来锦衣卫追查出刺杀案系二皇子母妃策划。”
如今二皇子早已被贬出燕京,淑妃和三皇子因王家倒台而势弱,胡镶将这亏空的三百万两帑银算在三皇子头上,圣人再偏袒他,也不可能饶恕,私挪帑银,这是重罪。
三皇子和淑妃必定出局。
皇后和太子成了最后的赢家,英国公府看似站对了,但当年那场刺杀案总归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
余晚媱心里忐忑,傅音旭被皇后退出宫,皇后和傅氏尚且是闺中密友,这样的情分都没有让傅音旭在宫中站稳,等到太子再无敌手,朝中大臣簇拥,皇后根本不再需要英国公府。
还有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圣人若知晓当年之事的确是皇后所为,那为皇后做担保的顾淮山也逃不了罪罚。
顾家无论走哪条路都有危险。
余晚媱张着眸瞪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恒淡笑,轻声道,“英国公府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余晚媱手一抖,拉开毯子盖住自己。
陆恒的笑容收住,神思凝重。
——
走水路用了大半月终于入京,这时才八月上旬,京里下着连绵的雨。
陆恒冒雨将余晚媱送进英国公府,彼时外院的秋海棠盛开,淋了雨的花更显娇艳,她掂着脚走过那片花丛,不小心蹭到花枝上,溅起水滴,凉丝丝的。
陆恒手撑着伞往花蹊傍边挡,替她遮去了那一侧枝叶,眼望着地下,防她滑倒。
余晚媱斜他一眼,快步过了垂花门上到屋廊,直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瞥他,他站在雨里,如一棵青竹,大概没想到她会回头,有些讶然笑道,“快回屋吧。”
余晚媱是想皱眉的,转而却咬一点唇,兀自顺着游廊快速走了,她穿的那件翠色云仙裙随着她的走动裙摆起舞,隔着雨幕给她镀上了一层烟雾,像花草幻化成的精魅,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
陆恒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跑远看不见了,才施施然转身,回府换了官服,进宫复命去了。
余晚媱回到明德堂,秀烟和霜秋这数月一直难过,看见她突然好端端回来,都高兴坏了,忙拉着她进屋,只见傅氏坐在床边,愁容枯槁,岁岁在她腿上爬来爬去。
余晚媱一见两人,登时红了眼,“母亲,我回来了。”
傅氏猛地抬头看她,当即落泪,连忙放下岁岁,一把将她抱住,“窈儿!都是母亲不好,母亲不该大意,害你被人掳走……”
她说到后面哽咽难言。
余晚媱紧紧环抱着她,受她感染也跟着流泪,“我没事……”
秀烟和霜秋抹着眼角,悄悄退出屋。
室内母女两个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丫头们端了水进来给她们洗脸,过后余晚媱坐到床前看岁岁,她又长了点,小脸胖嘟嘟的,她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瞪了半天没认出她是谁。
傅氏又好气又好笑,攥着岁岁的小手拍她,“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你就把你母亲给忘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岁岁呜哇着声,往余晚媱身边爬,嗅到她身上的淡香,突的张手要抱,“母……齐!”
余晚媱喉间发酸,没哭出来,笑出来了,抱岁岁起来,才发现真重了,估计再长大些,她就不太能抱动了。
傅氏数落道,“这小嘴儿还是叫不会母亲,外祖母也不会叫,小笨蛋。”
余晚媱注意到岁岁颈上还戴着平安长命锁,是陆恒给的那只,那次陆恒带水盗来府里,临走时把长命锁给了傅氏,余晚媱没收,傅氏却留着,如今岁岁戴着,正合适。
傅氏怕她置气,柔声道,“也是母亲不好,你被掳走后,岁岁夜里总啼哭,后来我给她戴了瑾瑜的长命锁,她才安静了。”
余晚媱眼睫垂下。
“你要觉得长命锁碍眼,就取下来吧,”傅氏道。
余晚媱唔一声,“戴着吧。”
傅氏打量着她,只觉得她这次回来对陆恒抵触少了许多,但不好多问,只说道,“窈儿,是谁救的你?”
余晚媱把岁岁放回床,低着头不语。
傅氏心生担忧,“那、那歹人可有对你……”
余晚媱轻摇头,“没有,他抓我是想逼迫陆侯爷。”
傅氏是个聪明人,“那是瑾瑜救你回来的?”
余晚媱耷拉着头,半晌嗯声。
傅氏看她有些闷闷的,也没多问,心底存了欣喜,果然陆恒是个争气的,看这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能叫余晚媱再回心转意,其实这满燕京城看来,也就陆恒能让傅氏放心,这女婿不纳妾,家中又无多事的婆婆,余晚媱嫁回陆家,倒不怕有婆母压着,日子肯定过的顺心。
傅氏斟酌着道,“这眼看着岁岁要过周,瑾瑜终究是她父亲,到时候还得叫来一起观礼。”
余晚媱紧闭着唇,良久说好。
是时傅音旭自外头进来,一边走一边拿帕子拭泪,近前抱住她道,“可叫我和姑母担心,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还好平平安安回来了。”
傅氏忙道,“你摸招她,这才哭过,眼睛正疼着呢,仔细又哭一回。”
傅音旭破泣为笑,“也就小表妹回来了,姑母才有了劲头。”
傅氏拿着帕子擦掉她眼尾的泪水,“这一个月里,也就这桩喜事了。”
余晚媱纳闷道,“是家中有事?”
傅氏道,“我是不想跟你说的,但也不能瞒着你。”
她倏地神色森冷,“我怀疑你大哥在外头养了人。”
余晚媱心头一跳,“大哥素来规矩,不至于会做这种事。”
傅氏哼道,“他隔三差五住在外头,我问他,就说住的署衙,可我叫人去看了,他根本没在署衙。”
余晚媱呆住,怎么也没想到顾明渊会撒谎。
傅氏道,“我也没计较太多,就叫他回府把事儿挑明了,这外头养的女人终归不老实,我的意思是带回来,大不了做个通房,毕竟他没娶妻,总不能闹出个外室来,要是肚子再大了,往后你大哥还怎么娶妻,谁知道你大哥竟然跟我置气,倒好像我做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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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岁岁在床上不安分的爬来爬去, 余晚媱让丫鬟去叫奶娘,不一会儿奶娘过来抱着岁岁出屋去晃悠。
余晚媱轻道,“这没影的事, 母亲也不能真冤枉了大哥。”
她心底是有几分信傅氏说的,六月初她们回京, 顾明渊住在署衙,不常回府, 那会儿她就感觉不对劲, 但到底也没见到他在外头养着谁, 总不能胡乱猜。
傅氏直咬牙, 愣是没说出难听的。
傅音旭拉一下余晚媱,“小表妹不清楚,姑母其实是怕表哥染了那些纨绔心性。”
余晚媱点点头。
傅氏惆怅道,“你大哥性子冷, 人也聪灵,入大理寺后, 有瑾瑜这个领头上司,我也从来没怕他走过错路,可是自打府里的族学换了不少学生,总有那么几个打着来请教他的由头,在他院里转悠。”
余晚媱惊愕起来,“母亲是不是担忧过头了?您不是说大哥也常在族学里讲课,学生请教先生属正常。”
傅氏失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你不知道, 那族学里有个叫沈清烟的, 时常来找你大哥, 有时天晚了,你大哥还留他在屋里歇息,那孩子你是没见过,生的太漂亮,一个男娃娃长得那副样貌,那性儿也窝囊,软软糯糯的,我早先还跟你嘀咕,怕你大哥成了断袖,这现下你大哥要真在外边儿养了女人,好歹我这心里平坦些,喜欢女人总比喜欢男人强。”
余晚媱面露古怪,顾明渊还曾带着那个沈清烟下江南,沈清烟被沈家赶出去,下落不明,说他死了也没见他的尸首,傅氏又说顾明渊外头有人。
就怕这外头人不是什么女人。
傅音旭笑道,“横竖小表妹回府,表哥再跟您生闷气,总是要回来的,到时候姑母再别跟表哥较劲。”
傅氏颔首,“等他回府,我要跟他提娶媳妇的事儿,成亲了估摸着就不会再被外面的人移了心性。”
傅氏兴致勃勃的跟她说了几家贵女,“刘侍郎家的二姑娘还有忠勇侯府的嫡次女都不错,都是温婉可人的,你大哥定喜欢。”
余晚媱笑两声,伸着懒腰道,“母亲,我好久没睡个安稳觉,路上颠簸,这会子犯困了。”
傅氏心疼她,在她脸上摸了摸,“母亲不吵你了,你睡吧,我叫底下多做些你爱吃的菜,好生补补。”
余晚媱应着好。
傅氏琢磨,试探着,“瑾瑜送你回来的,我寻思着今晚得宴请他一回……”
余晚媱沉着面容不做声。
傅氏道,“到时候把你大哥也叫回来,瑾瑜在场,让你父亲提他的婚事,他指定不能反驳。”
这想法很周全,就是怕陆恒又要站出来帮顾明渊解围。
想想上次那幅画,可不就是陆恒出声的,这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余晚媱犹豫再三,告诉她,“母亲,他们是一伙的。”
傅氏噗嗤笑,“母亲还要你提醒么?不过是叫瑾瑜来充个人面。”
她门儿清,陆恒要认她这个丈母娘,就不可能帮着顾明渊,除非他不想要回媳妇儿了。
余晚媱没所谓,侧身坐进架子床,软着腰靠到枕头上,懒懒得嗯着。
傅氏轻抚了下她背后长发,起身和傅音旭出门了。
——
这头陆恒从宫里再出来,圣人已解了他的丁忧,让他重任大理寺卿,他没回府,半道转去了署衙,早有下属告诉他,陈氏母女被抓进诏狱,一并说了缘由。
诏狱内因常年不见阳光,地面潮湿生霉,陆恒一路往女牢那边走,脚踩着水渍,耳听着四周女犯的哀嚎嘶鸣,直走到最里边儿的那两间牢房,陈氏和陆璎被分开关了,他立在门前,眼望着躺在杂草堆上的两人。
陆璎受够了这么多日来的苦日子,一见到陆恒,当场哭出声,扑到门上求他,“大哥哥,你放了我和母亲吧,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什么也不知道,也是,那个李妈妈一口咬死了当年溺杀余晚媱系她一人所为,和陈氏无关,当初余晚媱在陆家被立规矩,也是这个李妈妈将她打的浑身青紫,陈氏有这么个忠仆,自然可以清清白白。
陆恒没有理会她的哭求,眼睨向陈氏,陈氏看见他不由心虚,“瑾瑜,英国公府仗势欺人,即便你对我有怨,可你妹妹是无辜的。”
陆恒扯唇,没说话。
陈氏将心一横,爬到门前说道,“璎儿是顾淮山的亲女儿,我陈家也不是朝中无人了,英国公府若不想名声扫地,最好现在放了我们。”
陆恒俯视着她,在过往十几年的岁月里,她始终是仁善的慈母像,哪怕是在他父亲的灵堂上构害他,她也装着不得已的模样,如今这虚伪的假皮终于在他面前扒开了。
他慢慢的笑,“新鲜了,你是说,你女儿是你跟国公爷的私生女?”
陈氏已然豁出去了,事到如今,她已没有脸面可言,她只要能活着出牢狱,这么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她一定会加倍还回去。
可惜陆恒已经领教过她的那些阴招了,他凉薄道,“既然你说了这话,不如本官替你做主,让你女儿跟国公爷做场滴血认亲如何?”
陈氏一愕,须臾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在中间搞鬼?”
陆恒眼眸眯起,“什么意思?”
陈氏双手攀着门柱,仰视着他,“余氏不仅没死还成了英国公府嫡女,你若是为了讨好她,坑害我璎儿,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陆恒眉心突跳,未答声。
陈氏笑一下,“英国公夫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说,她女儿嫁过人,只是丈夫死了,瑾瑜,英国公府可不会认你。”
陆恒也笑,“我父亲说香娘母子是被我抓走的,是你有意让他怀疑到我身上的吧,抓走他们的是你还是陈家?趁我被刺杀下落不明,放他们来陆家大闹,真是好算盘。”
陈氏嘴硬道,“瑾瑜,这种亏心事你也想算到我头上?”
陆恒歪了歪脖颈,“不急,本官会让香娘母子来指认,看看她们认不认得你的李妈妈。”
陈氏跌坐到地上,倏地直起身恶狠狠道,“顾窈的丈夫明明是你,英国公府却欺骗皇后娘娘,你们就不怕这事儿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
陆恒面上没什么情绪,转身朝外走,问身边的主簿,“她刚刚说的话都记下了?”
主簿道是。
陆恒道,“着手安排大夫过来,明个本官知会国公爷过来做滴血认亲。”
陈氏惊慌失措,“她是你妹妹!你难道连这点旧情都不顾了吗?”
陆恒扭头望向陆璎,她缩在角落里看着很可怜,可陆恒的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他只说,“从你们要她死开始,我就该清算了,种因得果,我没有她这样恶毒心狠的妹妹。”
话落,牢狱里响起陆璎的哭喊,一声一声的叫着他大哥哥。
陆恒挺直背,踱出了诏狱。
墨砚候在狱外,递上请柬道,“侯爷,英国公府邀您过去赴宴。”
陆恒翻开请柬看了遍,心内升腾起雀跃,他强压着笑意道,“先回府更衣。”
——
傍晚时分,陆恒进了英国公府,婢女引着他入群芳斋,是个小宴,只几人在席,傅氏也没刻意分席,招呼他道,“瑾瑜快坐吧,都是家里人,便不讲究那些个体统了。”
她身旁坐着余晚媱,因在家中,打扮甚简,梳笼起的云鬓只戴了一根玉簪,身穿一件滚雪细纱千水裙,反倒更衬的她肤白唇红,人如美玉。
他没好盯着她看,撩起衣摆坐到顾明渊旁边的座上,傅氏打趣道,“瑾瑜今儿这身倒精神。”
余晚媱不经意挑起眸瞥他,他难得换上件象牙白万字穿梅团花锦袍,腰系镶白玉腰带,金冠高束,陡一看真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他生性冷漠,又是个最会讲规矩的,老成刚正,穿这身是打眼,可在余晚媱看来,就是个不伦不类的花孔雀,穿成这样,还当是要去哪儿风流,丢人现眼的。
陆恒抿笑一声,眼悄悄飘过余晚媱,发觉她看自己,正欲对她露笑,她却嫌弃的转过眸,根本不睬他。
陆恒唇边的笑淡了淡,没多说什么。
这算是家宴,气氛很好,傅氏冲顾淮山递了个眼色。
顾淮山咳嗽一声,对顾明渊道,“明渊,你也不小了,我和你母亲商议着要给你定门亲事,你这两日得空了记得回府里。”
顾明渊极为淡定,“父亲和母亲不必操心我的婚事,我自有想法。”
傅氏神色不好,“你那想法趁早给我掐了,叫我知道,没她的好果子吃。”
两人打哑迷,座上人都听得懂。
顾淮山呷着酒水,老神在在的,“等你娶了妻,真想要纳妾,你母亲要说你,我指定帮你。”
傅氏冷哼一声。
余晚媱放在桌下的手指揪紧,抬眼瞅过顾明渊,那脸上极平静,实在瞧不出想法,她又看向陆恒,他也是一片淡然,这两人这般姿态,也不知背里装着什么秘密。
陆恒等他们这话过头,才跟傅氏温声道,“傅老夫人,我今儿在诏狱问话,陈家那位一口咬定她女儿是国公爷的私生女,我想请国公爷去大理寺署衙,跟她做一场滴血认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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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倏然座上一静。
顾淮山老脸难堪, 仍端着道,“明儿大概不行,我……”
“明儿个怎么就不行了?国公爷又不用上朝理政, 您还怕了不成?”傅氏呛他。
顾淮山呐呐道,“那不是……”
这就是最后犟嘴了, 他自己干的亏心事,若明日滴血验亲当众被抖落出, 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燕京城。
余晚媱也犹疑, 陆璎明摆着是顾淮山的私生女, 明日若去署衙当堂滴血认亲, 英国公府就不得不认下陆璎,岂不是让陆璎直接登堂入室。
她眼瞪着陆恒,这人莫不是想帮着陆璎脱困?
陆恒被她瞪的不明所以,只能回以浅笑, 谁知她极凶的剜了他一眼,低头只顾着吃菜, 不理会人了。
陆恒讨了个没趣,一场宴吃下来索然无味。
宴后傅氏私下找陆恒详谈,余晚媱不放心等在偏厅内,快有小半刻钟,令玉过来引她去夹道,正见陆恒立在游廊下,傅氏沉着脸跟他在说什么, 表情愠怒。
她陡然想到不好的事,疾走几步过来, 傅氏看见她过来, 笑着对陆恒道, “瑾瑜,你回去歇着吧,明个国公爷肯定来大理寺。”
陆恒余光瞄到余晚媱,心跳快了,抬手向傅氏作揖,便欲走。
余晚媱走至傅氏身旁,叫他,“陆侯爷,就算要滴血认亲,也没必要在公堂上。”
陆恒张唇想解释。
她冷道,“这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家事,应该轮不到你们大理寺来管吧。”
陆恒看出了她的戒备,隐约猜到她心底想法,眼神灰暗,“若不诉之公堂,谣言四起,对英国公府没有好处。”
他说罢,不等余晚媱再吱声,当先走进夜色里,孤身离去,那背影无端添上几分颓唐和落寞。
余晚媱捏紧帕子,心下慌慌。
傅氏拉着她往回走,进屋里正见奶娘把岁岁抱来,余晚媱接了岁岁,岁岁对着她的脸啵的一声,叽叽咕咕着母齐,登时惹的她发笑,再阴郁的心思也没了。
傅氏看着这一大一小,神色柔和,到底笑道,“窈儿,你刚刚凶的能吃人。”
余晚媱放岁岁上了榻,防她往地上爬,用围罩拦在榻边,才坐到傅氏身侧,沉默良久道,“从前在陆家,他很疼陆璎。”
她不愿回想以前,那一年在陆家,她受尽折磨,甚至有性命之忧,她被陆璎的丫鬟推下水,他却怪她恶毒杀人。
现在他看着公正严明,可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救陆璎,故意让他们对簿公堂。
傅氏放低声道,“这回你是真冤枉瑾瑜了。”
余晚媱抿声不语。
傅氏伸过来胳膊抱住她,摇头发笑,“他若真疼她,就不会把她赶出陆家。”
余晚媱眼睫颤动。
“他刚刚跟我说,那陈氏在牢里嚣张的很,扬言若不放掉她们,就要让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知道陆璎是你父亲和她的私生女,”傅氏恨得牙痒痒,顾淮山惹出来的是非,她费尽心机终究被陈氏拿捏了。
余晚媱立时侧头,沉声道,“真对簿公堂,难道母亲打算将陆璎收进府里?”
陈氏这明显已是鱼死网破的架势,宁愿不要名节,也想逼着英国公府认下陆璎。
傅氏一笑,点她鼻尖,“瑾瑜昨儿在牢里跟陈氏说要滴血认亲,把她吓得半死,你猜猜为什么?”
余晚媱瞬时惊住,莫非……
傅氏舒一口气,“我也不是傻的,以陈氏这种性子,陆璎若真是你父亲的孩子,在肚子里就会逼婚你父亲,又岂会委屈自己嫁给陆韶安做继室?”
余晚媱滞愣,是这个理,陈氏看似良善却极难缠,绝不可能这么委曲求全。
傅氏看着她语重心长道,“窈儿,瑾瑜这次真是为咱们家考虑,南行一路,他的人品你还不信吗?都能为你挡刀。”
余晚媱哑口无言,本能回忆起方才陆恒走时情形,他应该是看出来她的防备了,所以才那般颓然。
——
翌日早,大理寺正堂内,陈氏和陆璎被带上来,过了一夜,陈氏已无先前的气势凌凌,瞅见那椅子上坐的顾淮山,当即瑟缩后退,衙役却拉着她们到堂中。
顾淮山看见她也窘迫,这堂中一堆人看着,等滴血认亲成了,他这个英国公属实没脸见人,这往后在朝里,还连带着让顾明渊也被人讥讽。
陆恒端坐在堂上,抬袖挥道,“带大夫上堂验证。”
瞬时便有个大夫被领来,自有人手捧着一碗水过来,那大夫走到陆璎跟前,陆璎背着手躲,不愿他碰。
陆恒覷着她,朝两边差役抬了抬下巴,那两个差役立刻上前摁住她,大夫扎破她的手指滴了一滴血进碗里,随即走到顾淮山跟前,“请国公爷抬手。”
顾淮山如坐针毡,眼朝陆恒飘,窥见陆恒脸上的笑,又是一阵懊悔,当年他若警醒,何至于会难堪至此。
陆恒看他不动,笑道,“国公爷是担心这大夫医术?他是民间百草堂名医,虽比不得宫里御医,在行医布药上从没出过差错,国公爷尽管放心。”
顾淮山真想斥他一嘴,他是担心大夫的医术吗?他是担心自己的颜面不保,要不是傅氏压着他来,他断不肯丢这个脸。
陈氏趴在地上,仰着头面容楚楚的对顾淮山道,“您难道不信我吗?当年在明台山……”
“你闭嘴!”顾淮山老脸通红,这堂上都是人,她说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话,叫人怎么看他?横竖也被人误会了,他还不如验了这血,即使溶血,陆璎这个女儿他也不愿要,最多将她发落到乡下庄子,至于陈氏,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自然由大理寺定罪,他是半分不会救她的,他自己没了脸,也算是吃下这个教训,往后夹起尾巴做人,再不沾花惹草。
他举起手任大夫取血,那血滴入水中,他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儿,只见着那两滴血慢慢散开,根本没融到一起。
顾淮山先是一喜,随后愤怒起来,敢情这女人把他当傻子糊弄,陆璎不是他的女儿硬是栽他头上,他偏偏还信了,枉他先前对她们母女多般疼惜,当真欺人太甚!
顾淮山一掌拍到桌上,重重哼一声,“晦气!”
陈氏颤着声还想叫他。
顾淮山猛地挥袖,迅速起身离开堂内。
陈氏眼尾垂泪,愣是没留的他一丝余光。
陆恒看够了她的做派,道,“香娘母子已认出你的李妈妈,供认出是受她唆使来本官府邸大闹。”
“陈氏,还不认罪?”
陆璎惊恐的望着他,还想唤他一声大哥哥,求得一丝怜悯,不等她出声,就有人用布堵住她的嘴。
陈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只道,“我要见我大哥!”
陆恒冷视着她,须臾道,“来人,拟罪证,让她摁手印。”
那底下录事早将拟好的供证呈上来由陆恒过目,陆恒点头后,他拿到陈氏跟前,陈氏当即尖叫,“我不认!你这是屈打成招!我要见我大哥!我要上诉!”
陆恒自座上下来,直直走到她身前,微俯身,低道,“你这些年从我陆家搜刮了不少银子,都到哪儿去了?”
只这句话一问出,陈氏一下噎住声。
差役一左一右压着她,迫她在纸上摁下手印。
陆恒背着手道,“先收押了。”
两人便被拖回诏狱。
陆恒望着手中的供词,扬唇低笑,陈肃应该不久就会回京,他得抓紧将那本课税账簿看完。
——
却说陈氏这事儿在京里惹了不少谈资,多是拿她和顾淮山之间的□□调笑,顾淮山也不出去寻友做乐,整日躲在府里,还得看傅氏脸色,当真是苦不堪言。
好在没过两日,宫里出了大事,也没人再盯着顾淮山这档子事儿叨咕,原来锦衣卫将三皇子私挪三百万两帑银的事报了上去,举朝哗然,本来沧州大旱,户部发不出赈灾款,这已经让圣人恼怒了一阵子,这时爆出来这样的事,纵使圣人再疼爱三皇子也不可能再轻饶了。
三皇子被圣人狠批一顿,于当日被发落去了封地,从今往后都只能留在封地,不得传召,永远不准回京,至于淑妃,也因此事连降两阶,自此宫中再无人可跟皇后抗衡。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四,岁岁要过周,这是大日子。
一大早,英国公府内聚了不少客人,陆恒做为男客不便进内院,只将给岁岁备好的周岁礼交给丫鬟送进院内,他是想进去的,想去瞧瞧,岁岁会抓到什么东西,可惜他这个父亲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宴席在下晚结束,客人陆陆续续走了,陆恒不便逗留,正要告辞,傅氏身边的丫鬟令玉过来请他入内院,陆恒克制着欢欣,随她一起进了明德堂,沿走廊入当中正房,即见余晚媱怀抱着岁岁站在长桌前,桌上铺了一层朱红锦席,上头摆着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①等等。
傅氏等人都围在桌前,见他来了笑道,“你要再不来,岁岁快等不及要往桌子上爬了。”
说着满屋子人都笑起来,陆恒望到岁岁,小丫头蹬腿踢脚的,极不安分,他不由凝眸瞧向余晚媱,她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微一低脸,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着她带了几分无促,但他没那么多时间感想这些。
余晚媱将岁岁放到桌上,岁岁在桌上爬来爬去,那些玩意儿都不能吸引她,圆圆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瞄准了陆恒,直冲他爬去,小手一伸,就揪住了他腰间金绶环②。
作者有话说:
①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出自吴自牧的《梦梁录》记在小儿抓周情形
②金绶环:因本文架空明清,金绶环是明朝三品朝官随身佩戴的饰物。
感谢在2022-07-27 22:41:12~2022-07-28 23:1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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