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老爷子生日前三天,池宴去电话,和云梨约好了见面时间。
云梨和池宴的协议,只有钟意清楚。所以云梨提前和陆恒请假时,陆恒也只当她是去参加“朋友的爷爷的生日宴”。
老爷子生日当天上午,池宴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她下午会来影视城接她的车辆型号、颜色和具体车牌。
活像在关照考上大学第一回出远门的傻闺女。
剧组开机了四个多月,拍摄工作已接近尾声。《双城玦》在90年代上映时只有28集,作为总导演的周朗明,只在和编剧讨论后,把当年因为技术原因没表现到位的情节融合贯穿,之后用后期制作加精美化,并没有把总集数抻到很夸张的程度。
云梨今天补拍的,是女二的几场打戏——先前让剧组男武替拍的戏份。
陆恒果然亲得周朗明真传,俩人的抠细节程度不分伯仲。即便如今的武侠剧,很依赖后期特技加持,但周朗明依旧要求打戏“刀光剑影,拳肉有声”。而不是手握五毛特效慢动作,主角挥一挥衣袖就结束战斗,场面招式全靠观众脑补。
周朗明坐在机器边:“咔——先停一停。”
云梨对宁怀野贴身顶肘的动作收住,给了他一个“别着急”的眼神。宁怀野笑了笑,没说话,解开只有他系着的威亚。
周朗明站起来,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一下。”
这一段戏俩人都没上兵器,用的是长拳的拳械套路。迅缓相间,节奏分明,纵跃腾挪的高腿也极多。打好了,是非常利落漂亮的。
但这条戏,也是男二女二情感升温的一场戏。在较量中互相欣赏,又抗衡制约,进入相爱相杀阶段。所以演员既要兼顾打斗的流畅美感,又要控制好肌肉力量和情感变化时的面部表情。
俩人走近,周朗明让他们看了画面,先对宁怀野说:“你还是这个问题,威亚起来的时候,腿部力量就不够。武戏自己上是好事,对你们情绪的连贯捕捉也有利。”
周朗明瞥了云梨一眼,笑了笑,“但你是不是忘了,云梨也是武替,到时候你们的画面,还是得靠剪辑。”
宁怀野:“……”你别说,还真忘了。
“行,”宁怀野气声一笑,“有的地方,还是用武指老师的画面吧。”
周朗明点头。
即便是许多武打明星,为了一部影片的最终呈现效果,有些自己无法完美展现的动作,依旧是会用到武替的,并不非要刻意执着。
云梨以为他是苦笑妥协,抬手给了他一个兄弟拍肩:“别难过啊。”
宁怀野微愣。
好几条武戏下来,小小手掌暖意融融,温度隔着衣料传到他肩头。
“你别拿我的标准来要求你自己,”云梨收手安慰他,“没必要。我还能飞檐走壁呢,你可别为难自己呀。”
宁怀野:“……?”
云梨点点头。
武侠小说影视剧,的确有夸张艺术化的成分,比如飞天遁地,单枪匹马一人挑三军。但飞檐走壁——靠长期练习助跑速度和合理的肌肉发力,还是可以达到的。就像宁怀野之前在手机里看的……跑酷,也有点这个意思。
“我师叔说我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云梨一脸淡定,小胸脯却忍不住挺了挺,身后隐形的小尾巴傲娇地摇着,“像我这样的体质百年难遇,这是天赋问题,你不用难过哈。”云梨鼓励道,“况且我都练了十六年了嘛。”
看着云梨一脸“就算你这样的废灵根练个十六年,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菜”的宁怀野:“……”妈的,更难过了是怎么回事。
周朗明憋了憋笑,对云梨说:“那这场你再和陆师傅过一遍。”
武指老师姓陆。
云梨一听,回想了一下刚才摄影机里的画面,问周朗明道:“周导,我可以试试旋子的时候转体再加一周吗?落地之后,我还能再接个侧空翻转体,完了再跟进后面的穿掌,这样动作更花哨好看一点。”
反正宁怀野不上了,这一套类似的她先前和陆师傅切磋过,大家可以配合好。
宁怀野:“??”怎么有种他刚刚妨碍了小姑娘出刀速度的错觉!!
周朗明听她描述的措词,看向她的神情微怔,想了想说:“可以,你试试。”
云梨应好,和武指老师沟通后,开拍。
看着眼前流畅完美的打斗,宁怀野:“…………”ok,果然是他限制了小姑娘的出招速度。
一条结束,周朗明都没有喊“咔”,云梨等了会儿,有点纳闷地跑回来:“周导,哪里还要改进一下吗?”
周朗明回神,却仍旧有些怔然,说:“再来一遍,就按你……你们刚刚的套路打。”
云梨:“好的!”哒哒哒跑远。
宁怀野不解,刚刚那条明明……很完美了。
正好陆恒来看这边情况,走到周朗明身边时俯身低声:“师父,还没结束……”
陆恒话还没说完,宁怀野就看见他动作极快地朝云梨走去,身形又莫名显出些心神失措的怪异来。
宁怀野一愣。
“谁教你的?”
云梨正一个侧空翻转体落稳地,下盘压成左弓步,左臂掤出大开大合的漂亮姿势,右掌刚要从腰部往前上方穿击,就被陆恒一把抓住。
“……?”组里除了陆师傅,谁也有这样的身手了?云梨愣了下,出戏,看清来人,讶异道,“……陆导?”
“谁教你的?”陆恒只重复着,虽极力克制,眼底翻腾的情绪和手上力道却控制不住。
云梨下意识嘶了声。
宁怀野皱眉,拉住陆恒拽着云梨手腕的胳膊开口:“陆导,先松开。有什么事情好好问她不行吗?”
陆恒没动,出神般定定看着云梨,直到周朗明上前喊了他一声:“阿恒。”
陆恒闭了闭眼,吃力地松手,问她:“刚刚那套动作,是谁教你的?”
“我所有的拳路腿法……”云梨懵懵地转了转手腕,如实回答,“都是我师叔教我的呀。”
“她现在在哪儿?!”陆恒眸中闪出迫切的光,不顾旁人,一把攥紧云梨的肩,“快告诉我你师叔在哪儿!”
“阿恒!你先放开云梨!”周朗明厉声道。宁怀野和陆师傅也上前帮忙拉人,在场工作人员更是面面相觑。
陆恒却不肯松手,像松了手就失了希望一样,眼底浮红。
云梨看见他眼里的情绪波动,怔愣间又有些发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周朗明看陆恒情绪不对又不好控制,转而大声问云梨:“云梨,你看过以前那部《双城玦》是不是?”
“她怎么可能看过?!”陆恒不信,“清清拍那部戏的时候她还没……”
“我看过。”云梨说。
陆恒猛地顿住。
“那部《双城玦》的小郡主,叫戚灵清,是吗?”云梨问完,攫着她肩骨的力道虽未完全放开,却倏地一落。压得云梨心里无端发沉。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周朗明也五味杂陈,点头:“是。”
“我看过的。”云梨解释,“小学时候,等我师姐一起回家,在门卫爷爷那儿看过录像带。”
她们那个小村庄地势高偏,交通不便,好多新奇东西传到那儿,都是好久之后的事情了。
周朗明不忍,但依旧趁此把陆恒拉开,并对他说:“你也说过云梨这孩子,组里请来的舞蹈老师,教过的舞看两遍她就能跳个大概。她看过灵清……”像是怕这两个字刺痛陆恒,周朗明顿了下才说,“云梨看过那部老剧,会这段动作也不奇怪。”
“所以……只是这样吗?”许久,陆恒怔怔地问。
没人给他答案。
“是啊,”陆恒垂眼扯了个笑,嗓音黯哑地低喃,“我亲眼看着她……怎么可能,还会是她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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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朗明说,她和陆师傅的第一条可以用,不用再重拍。也知道她一早请过假,便说时间差不多了,让她换下戏服早点去找朋友。
云梨点头应下,洗了个澡,换好自己的衣服,走出影视城。
路口不远处,一辆方头方脑的黑色大轿车正停着。云梨绕过去一看,连号黄牌,和池宴描述的一样。
车外,戴着白手套等候的司机先生拉开车门,恭敬道:“云小姐,请上车。”
云梨感觉新奇。
这架势,就像钟意带她去隔壁拍民国戏的剧组探班看到的一样,有些好玩儿。
道过谢,上车,还能瞥见车顶的一闪一闪亮星星。
司机先生告诉她要去的目的地和大概车程,又问了她想听什么类型的音乐,随后便尽责地平稳行驶了。
云梨靠着舒适的椅背安静下来,忍不住开始回想刚刚片场的画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或者说,她也没见过别人如此。
就连当年浑身是伤,肋骨都裂了一根的池宴脸上,也没出现过那样的神情。
她看过《双城玦》的完整剧本,剧组也放了原著小说供大家阅读。
剧中的小郡主和小侯爷,最终没能在一起。
因为小郡主死了。
陆恒刚刚的模样,仿佛剧集落幕时的宁小侯爷一般。
陆导为什么会那样呢?是因为喜欢那位女演员吗?还是像剧中人一样,余生只剩追悔思念呢?
云梨不清楚。
仿佛不代入“角色”,而是用“云梨”这个身份思考这些问题,她都想不明白。
灵清……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多好的名字啊。
可惜,玉玦有缺。
听陆导最后那话的意思,那位灵清姐姐,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她没告诉陆恒的是,她会记得戚灵清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天看了片尾曲。
却并没有见过她今天这场戏的片段。
长发未干,带着微湿凉意。云梨小脑袋抵住车窗,望向天际生宣泼墨般晕染开的橙红。
那夕晖层叠的深浅,毫无规律与道理可言。
摁了摁心口,云梨无端想:喜欢……好像也不全然是一件,会让人快乐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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