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其三十二
一日前。
城门外把守着数位士兵, 皆是一脸严肃,目不斜视,路过的人光看着就发憷, 更别提上前去了。
跟在常成雨身边的小厮心里发慌,小声问道:“老爷,咱们还出城吗?”
“出, 怎么不出。”
常成雨头发散乱, 衣领歪斜,活脱脱一个玩了通宿的颓废公子哥形象。荣朝实行单双宵禁, 常成雨特意挑这一晚上出来,在小楼里睡了一.夜。
他眉眼肆意,懒懒道:“他们排查的是行刺的邑族人, 和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你看看我们像外族人吗?”
他声音黏黏糊糊, 在平民百姓这个词上格外加重了语气。
常成雨摇摇晃晃地走到士兵面前, 大声嚷嚷道:“让我出城!闷死我了!”
士兵看他满脸通红, 头发又乱又糟,一看就知道是在耍酒疯, 不等他靠近,就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
常成雨本来就重心不稳, 被踢了一脚,直接跌在地上滚了一圈,跟着的小厮连忙过来扶住他。
那士兵不忍直视, 冷喝道:“快把你主子扶走, 这里是城门, 不是给你耍酒疯的地方。”
小厮把常成雨浮起来,嚷嚷道:“就算我家老爷喝醉了,你也不能这样直接打人啊!你可知道我家老爷可是淮阴侯府的三老爷!”
“多大的官, 在这也不管用。”士兵的眼神含着掩盖不住的蔑视,他们受枢机处直接调令,还没见过哪家的权贵子孙,敢在城门口借权势撒泼,这不明摆着缺心眼吗?
他刚想直接把两人拘起来关两天长记性,却被一旁的上级抓住了手。
上级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微变。
两人浑然不知自己的一番动作,已经被地上披头散发的常成雨尽收眼底。
上级对地上的常成雨说道:“我不是不买淮阴侯府这个面子,只是出城这事,我还得问问上头的意思。”
常成雨只是在地上嚷嚷,一副听不懂的醉样。
不到片刻,上级就板着脸回来,恭恭敬敬地跟着前面相貌柔媚,脸色阴沉的男子。
来的人正是被常意安排封城任务的谈华钰。
谈华钰看了眼在地上七扭八歪的常成雨,阴恻恻地开口:“常家的老二是吧,把这两人全抓了。”
小厮一听慌了,大叫:“大人,我们不出去了,不出去了,我家老爷喝醉了酒,说的话怎么算数呢!”
他一边告饶,一边拖着看上去醉如烂泥的常成雨远离城门。
奇怪的是,谈华钰只是在原地看着他们,没有其他动作,甚至对要出手的士兵摇了摇头。
士兵看着远去的主仆二人,不禁开口问道:“谈大人,不用抓吗?”
谈华钰抱着胳膊站定,一只雀儿落在他肩上,他语气波澜不惊:“抓不抓,那是她的事。”
士兵不敢问谈华钰口里的她是谁,讪讪地闭上了嘴。
主仆二人走远,常成雨还是那副醉醺醺的表情,眼神却变得冰冷下来。
“枢机处的人在查我。”
他半合着眼皮,嘴里的声音只有靠得极近的人才能听见。
小厮放低声音:“怎么会?”
“他们不是在找人,但是对常家有反应。”常成雨梦游般说道:“那些士兵,只知道要注意常家的人。谈华钰那个阉人,谁不知道他是枢机处那位的忠实走狗。”
他被不得了的人盯上了。
常成雨表情依旧迷离亢奋,但袖子下的手,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衬。
——
寒风鼓动着门窗,呼啸着发出阵阵拍打声,仿佛有人在嚎叫一般。
风从被吹打开的缝隙里溜进来,夜晚的风凉的刺骨,常步箐穿得薄,衣服内渗进一缕缕寒意。
她打了个寒颤,跪在蒲团上的腿僵硬得发疼,不知道是被风冻的,还是跪的时间太长了。
常步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门外,发现并没有人来看她,表情黯淡下来。老夫人虽然一力要保她,但她心里知道老夫人是为了什么。
没人来庄子里替她打点,父亲的态度摆在那里,这些乡野村妇最善嚼舌根,她在庄子里还得忍受这些贱人的非议。
管教她的嬷嬷动不动就让她跪在祠堂里反悔,常步箐想逃又不知道逃到哪去,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离了家族的庇护是不可能在外活下去的。
她总悔恨,在这里熬着日子,只能有口饭吃,还要遭受言语讽刺,还不如当时被常意扭了送官一了百了。
外面风越来越大,她在蒲团上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缩起来取暖,反正她喊嬷嬷她们也是装聋作哑。
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眼泪涌出模糊了她的眼睛,可视线里始终没有出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的身影。
越刺骨,越心痛。
烛影晃动,常熙回感觉脸上有些隐隐的刺痛,生来的警惕让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周围。
下一秒,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冲她面门飞过来。
是谁要杀她?常意吗,还是金属划动的风扑在了脸上,常步箐此时根本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噼啪——
没有意料之中金属刺进血肉的声音,两道金属相撞的刺耳声把常步箐生生震退了一步。
常步箐瞳孔紧缩,看着身前突然冒出的黑衣人,那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双眼没有一丝肌肤暴露在外面。那人挡在她面前,一刀振开挥斥而来的匕首,下一秒,对面的人便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常步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对着救她的那个人喊道:“你是你是行郎派来保护我的吗?”
那人没理她,头也不回,当既跪了下去,对着门外请罪。
“主子,这人服毒自尽了。”
常步箐看过去,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名白衣的女子,半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
女子表情浅淡,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常意嘴角弯了弯,明明是一张病弱易碎到让人怜惜的脸,却只能让常步箐联想到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恶鬼。
常意歪了歪头:“不是你的行郎,你很失望?”
常步箐期待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她后退几步,声线都有些发抖:“你是来杀我的吗?”
常意挑眉,一步一步走进来,看着常步箐的表情随着她的靠近变得越来越崩溃,她淡淡开口,有些疑惑。
“常步箐,我看你还没有弄明白,”常意淡淡道:“我如果真想让你死,你根本没有机会被送来这庄子。”
她就站在刚刚想杀了常步箐的那个刺客的尸体旁边,常意看了一眼横死的尸体,动了动脚,免得自己的鞋被他嘴边蜿蜒的毒血沾到。
“谁要杀你,你真的不明白吗?”
常步箐终于被她的话刺激道,不断地重复道:“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常意了然,示意刚刚救下常步箐的那个暗卫起来:“你可以跟她说说,从她出府坐上马车,再到现在,一共被你救了多少次。”
暗卫古井无波道:“路上一次,庄子里五次,加上今天一共七个人,一旦失败就吞毒自尽,都是一个组织的。”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嘴里的行郎。”
常意蹲下,温柔地捏住常步箐的下颚,把她的脸抬起来:“能跟我说说吗?”
常步箐痛苦地闭上双眼,全身抖得如同筛糠,一滴泪水从眼角坠.落。
她过了半响,轻轻地说道:“我全都跟你说,你能保我活下去吗?”
常意笑起来,反问她:“你觉得可能吗?”
常步箐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决的恨意,接着就要咬舌自尽。
她牙齿还没碰到自己的舌头,就感觉常意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气,她下巴一阵酸软,不仅没咬到舌头,还狼狈地喷出些口水。
常意及时收回手,对身后的暗卫吩咐道:“把她下巴卸了。”
常步箐只听见喀嚓两声,整个脸的下半部分都没了知觉。
常意站起来:“下巴卸了也能说话,你可以继续说了。”
常意看她低着头不说话,淡淡道:“我不能保你活着,但可以让你知道,这世上比死还可怕的东西有很多。”
常步箐闻声,只是不屑地扭过头。
“这样,这里条件简陋。”常意脸上的淡然始终不变:“离天亮还有六个时辰,你要是不想说,每隔一刻,就在你身上刮一刀,你要是能挺过六个时辰,我就离开。”
常步箐牙根都在打颤,颤抖着说道:“你敢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说吗?”
常意不听她解释,直接道:“张衣,动手吧。”
她身后的那个暗卫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干脆利落地在她露出的手背上削下一刀。
常步箐愣了一下,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她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她捂住自己的背,却捂不住溅出的鲜血。
凄厉的叫声在祠堂回响,居然没有惊动庄子里的一个人,只有几条野狗疑惑地叫了几声。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啊啊啊啊——好痛、好痛!”
常步箐连第一刀都受不住,她疼的打滚,下巴又合不上,只能眼泪和口水一起狼狈地在地上乱飚。
常意没有丝毫意外:“行郎是谁,他叫什么,什么时候和你认识的?”
“啊啊啊啊——行郎、行郎就是行郎。”常步箐说得含糊不清:“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七岁那年,我把你推下那天,他出现在老夫人房里,他告诉我他全都看到了,夸我做的很好,然后交给我一片羽毛,让我泡在水里再倒给春姨娘喝。”
“老夫人房里。”常意狠狠蹙眉:“老夫人全都知情?”
“是,是啊。”常步箐痛到大哭:“每次他来都是让老夫人叫我,杀檀回那天,我俩、我俩就是在老夫人的房间里交合,被檀回看见了”
常步箐也不知道是痛的失了智还是怎么的,一囫囵直接全部说了出来。
常意愣在原地,一股作呕的感觉从胃里升腾,这事简直违反天理人伦。
常步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老夫人居然充当了鸨母的角色,把自己年幼的孙女给卖了。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常意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点什么。
常意压制住自己的震惊:“你帮他封井,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他说他是皇室,他说等他复国,许我当皇后。”常步箐嗬嗬地惨叫,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
“这你也信。”
常步箐表面看上去聪明得很,怎么跟春娘似的。
皇室名字里有行。常意陷入沉思,前朝皇帝沉迷修仙祭祀,丹药吃得多了,伤了身子,并无子嗣。
如果是和皇上同辈的皇嗣,只有和前朝皇帝一母同胞的六皇子沈闵行。可他不是在南迁的路上自尽而死了吗?
这个人是他吗还是有谁在打着他的幌子。
常步箐虽然跟了那人这么多年,显然也是被防备的那一个,而且一旦没了利用价值,说杀就杀,没有半点留恋。
常意最后问道:“他和常成雨是什么关系?”
“三叔?”常步箐迷茫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他和三叔有什么关系。”
那照她这么说,常成雨只是单纯喝醉了酒闹事?常意觉得不大可能。
但常步箐该倒的都已经倒完了,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常意不再留恋,转身就走。
“等等”
一只沾着血的手拽住了常意的裙摆,留下长长的血痕。
常意侧过脸,顿了顿,还是没有踢开她的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为什么不恨我?”常步箐似笑似哭地说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恨我?你不想杀我吗?”
常意看着她的眼睛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一点愤怒,一点恨意,只有冷静到极点的审视。
常意的眼睛好像一块冰,她的影子倒映在里面,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不甘心。
“我把你推下井,我杀了你娘,你不是人吗?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
常步箐想到了什么似得,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既然有这样的能力,报复我轻而易举,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非要在我以为一切平静的时候出来打破我的幻想你以为我想跟着那个男人吗!你以为我想讨好老夫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哄我的那些话是假的吗?我只是想往上爬,我想活得更好有错吗!”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应该没人是不想活的吧?”
常意眼里没有一丝同情,但看在她吐露了不少事情的份子上,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会因为忘了碾死一只蝼蚁,而专门去蚁窝蹲守它吗?”
不会,她只会忘了这件事,甚至不会记得那只蝼蚁长什么样子——因为只是一只小虫子罢了,什么时候死、死不死都无关紧要。
这样啊,原来她在眼前这个人眼里,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
她的挣扎,她的恶毒,她的牺牲,都只是别人脚底下不足轻重的一场玩笑。
常步箐面色灰败,放声大笑起来。
常意走出庄子许久,还能听到女人的笑声和哭号声。
张衣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试探地问道:“主子,不用把她处理了吗?”
“不用,我想比起死在我手里,她大概更乐意死在自己情郎手里。”
常意若有所思地说道。
沈闵行虽然没能坐上皇位,但着实有一颗帝王的冷酷心肠,没有人暗中护卫,常步箐说不定连明天早上都活不到。
沈闵行老夫人、淮阴侯府。
还有常成雨。
这三个人被她连在了一起。
很快,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
夜深,淮阴侯府所有人都歇下了,今晚尤其地静,连蝉鸣鸟叫声都不见一点,像一摊宁静死寂的湖水。
常意一个人出了城,只留下张辟看着常家。
常意一出门,张辟就心事重重,想东想西的,难免犯些老毛病,一会贴着墙站听墙外的动静,一会又在房梁上倒挂金钩,头垂下来对着窗户。
常意在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这样的。
她精神抖擞地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外面,想看着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前面有点亮光。
是小姐回来了吗,小姐的灯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不对,怎么越来越大了。
起初圆球大的光,逐渐往四周伸展开来。张辟一个翻身从房梁上落地,焦急地跑了出去。
“着火了!”
她大喊一声,惊醒了死寂的淮阴侯府。
片刻的寂静后,整个府上爆发出惊慌的叫喊,压过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火焰很快蔓延开来,寂静的府邸瞬间变成了燃烧的地狱。
常意刚到城门,就看见了皇城那远远升起的一大片灰烟。
她在城门下了马车,谈华钰一直等在城门口,见状迎上来给她披上披风。
常意已经猜到是常家那边起了火,应当是在出城排查时漏了马脚,但也没去责怪负责的谈华钰,只是问道:“火起多久了?”
“离我们看到时大概有一刻,属下已经派人前去救火了。”谈华钰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
“淮阴侯府那边你不必费心。”常意望着飘起的烟,神色不明。
“加派人手在城门巡逻,不管是谁,有什么身份,只要在城门旁形迹可疑的全都拿下,一只草蝇都不许飞出去。”
“是。”谈华钰半跪下领命。
常意转头登上马车,丢下一句:“去淮阴侯府吧。”
已经不能说是去淮阴侯府了,府上的牌匾都已经烧焦了一半,看不清上面的题字了。
常意下了马车,门口已经站满了人,这时才是真正的不分贵贱,不论主人还是仆奴,在生命的威胁下,都得狼狈逃命。
还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后面议论。
“还好有人发现着火了,不然得死多少人啊。”
“唉,谁说不是呢?真是走了运了。”
张辟站在最后面,混在人堆里,看到常意,一直担忧的神色舒展了些。
淮阴侯还穿着中衣中裤,裤脚被烧焦了一大截,此时正暴跳如雷地骂着什么,可能是苦于不知道这火是怎么起的,他也只能骂骂天骂骂地。
常熙回穿戴的也不整齐,外袍披在母亲和妹妹身上,他神色严肃地护着两人,和淮阴侯站得泾渭分明。
常意衣冠整洁地披着披风,一尘不染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常熙回先是一愣,然后激动起来。
“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在火里”
常意打断他的话:“老夫人和三叔呢?”
常熙回看着她的脸,明明和往日里一样平静,他却隐隐感觉到,他这个妹妹身上的气场有些不同了强到让他有点喘不过来气。
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关心老夫人,三叔更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还在里面没找到。”
常熙回说起来也有些惭愧,一听到起火,他肯定先去找最重要的人,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到处都是熊熊的火焰,谁还能顾得上别人
连常意他也没来得及去找。
他被大火惊吓,下意识地忽略了常意似乎并不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去找。”
“就算死了,也要把尸体给我拖出来。”
常意的眉头难得染上一丝戾气,这丝戾气让她本来与世无争的淡然面孔上多了几分威压。
“什么”常熙回第一次看她这样说话,一时呆住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常意不是在跟他说话。她身后走出一个个子高挑,不露半寸皮肤的黑衣人,向常意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燃烧中的火场。
常熙回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惊吓,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
大火、黑衣人、性情大变的妹妹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意没分给他半个眼神,一直沉沉地盯着燃烧的火场沉默不语。
城里的侍卫都赶到淮阴侯府,纷纷浇水救火,可是面对这场大火,只是杯水车薪。
这座几百年的府邸,终究是要伴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灰飞烟灭,可惜了。
常熙回心里满是茫然,还要安抚比他更惊慌的女眷。常家到底是怎么着火的,是天灾还是人祸,家烧没了他们能去哪?怎么重建侯府?
不知何时,常熙回发现四周的议论声逐渐小了,甚至消失了。
母亲和妹妹的哭声也停了。
他心中有种不测的预感,转头一看。
他们家的宅子前后,围满了一圈穿着黑甲的骑兵,肃静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人说话。
常熙回的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全是冷汗,心好像已经到了嗓子眼。
他嘶哑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在了一起,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的见。
一直负手站在常家大门口、站在所有人最面前,没开过一句口的常意突然侧过了脸。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表情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波动。
常熙回看着常意的唇轻启,吐出的却是陌生的命令语句。
“全都抓起来。”
第33章 其三十三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淮阴侯木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像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她一样,后知后觉地开始咆哮起来。
常意回应他,更没有回头, 只是漠然地看着面前腾腾升起的黑烟,木质的横梁在火焰的灼烧下变得焦烂,眼看就要塌陷了。
那些黑甲兵却动作迅速, 把常家的每一个人都制服了起来, 不论是淮阴侯和他的妻子儿女还是刚逃出来的下人,都被压制着跪在了地上。
看热闹的人早在有官兵靠近的时候就作鸟兽散了, 偌大的淮阴侯府门前,除了看不见脸的黑甲兵,只有常意一人站立。
“领事, 这些人是都压回去吗?”
黑甲兵里走出一个看起来像头子的人, 恭恭敬敬向她问道。
“等着。”
常意吩咐, 转身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无人敢大声喘气,常意的脚步声像割肉的刀, 每靠近一步都割在常家人的心头,直到走到他们身边才停下。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常意看了眼跪在她脚边的常家人,语气平淡如水:“待会你们可以好好看看,你们的亲人——可千万不要看走眼了。”
淮阴侯睚眦欲裂, 双眼通红地盯着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张脸上有几分春娘的影子, 一样的娇美、一样的羸弱。
可她又和春娘完全不同,春娘从来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冷漠到酷烈的表情——
展现这样俯视下来的威压。
仿佛之前展现在他们面前乖巧又与世无争的面孔,只是她一张信手捏造的假面。
她可以随意抛下, 像现在这样露出里面被权势熏陶已久的、独特又优雅的傲慢。
常熙回失魂落魄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
他不懂,只是过了一.夜而已,为什么他的世界却骤然大变,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大夫人比他老练,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别说了,他们和这些精兵对起来,显然是没有一点优势的。
淮阴侯比起大夫人反而沉不住气,他因为震惊而沉默许久,压抑的怒火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大喊:“你凭什么抓我们,我们犯了哪条律法,你可知道王公不下狱,你们敢这样对我们。”
淮阴侯又咬牙切齿地看向常意。
“常意,你还有没有尊卑,我是你父亲!”
黑甲兵跟在常意身后,用大嗓门试图压下淮阴侯的怒吼声:“把他们嘴都封上,怎么干的事,回去全都打二十板子!”
废话,他可不想听常大人的家私,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好不容易升职,还想多活几年。
几个黑甲兵一听慌了,连忙就要拿东西塞住他们的嘴。
常意挥停他们,说道:“不用,等会还有话问他们。”
淮阴侯冷笑道:“你到底是谁,回我们家有什么目的,这场火是不是就是你放的?——难怪你平日里就不尊自己祖母,还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原来是故意来报复我们的!你是不是还记着当初南迁我们没把你带走!”
“你是来害我们家的!”
“家里对你那么好,没能感化你这畜生。你枉顾人伦,对长辈如此,会有报应的!”
淮阴侯这话说的,连原本失魂落魄的常熙回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若不是常步箐自己做了这回事,常意怎么会有机会在家闹起来呢?
常意没有生气,反而淡淡道:“王公不下狱,是前朝的规矩。”
“那又如何?”淮阴侯不管不顾地大叫:“淮阴侯是开国皇帝亲授的爵位,非大错不得降罪。前朝今朝,说到底还不是一家的血脉!”
他话音刚落,全场都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滴冷汗从黑甲兵的额头上滑落。
难怪淮阴侯只做了个小闲官,老夫人也不催他上进,要是他再上进一点,都等不到常意想起他们,淮阴侯府就先一步被流放了。
常熙回在旁边捏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让他别说了。
淮阴侯还不知所谓,向压着他的铁甲兵,努力辩解道:“她是我的女儿啊,一定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对我们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我什么事都没做,你们不能抓我们!”
押着他的黑甲兵扭过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常意笑起来,她接连奔波一夜没休息,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清洌。
“父亲,你知不知道府里的井下封着什么,私藏前朝的东西,你们是打算造反吗?”
“什么?!”淮阴侯察觉到常意话里的危险,满脸怒意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大夫人面色一白,从儿子身后匍匐着爬了出来,满脸都是汗珠,她辩解道:“不是我,是常步箐那个小蹄子让我封的井,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步箐!又是常步箐!
“她让你封你就封!”淮阴侯大骂道:“她让你把家里的银子全给她,你是不是也要给!”
大夫人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说话。
她当然不是偏听常步箐的话,常步箐虽然养在她膝下,但终究是个妾生的,大夫人自认没有苛刻她,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她不敢说,封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老是在梦里大哭的常笑莺,那时南边的都城刚降,他们一搬回原来的常府,常笑莺就开始做噩梦,连连大哭。
常步箐在这时跟她提议,院子里的井死了人,冲撞了常笑莺,不如用巨石封上,让井里的冤魂不敢再害人。
大夫人想想那晚老夫人说的话,确实是这个理,封上之后常笑莺就好了,她心里还有些庆幸。
她没想到,原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祸端。
常熙回努力护着母亲:“常意,我跟你说过的,是常步箐撺掇我母亲,我母亲出身名门,不会做那些脏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都是常意早就知道的,没什么新意。
她没回应慌得不行的常家人,转头看向火势渐小的府邸。
伴随着轰隆的巨响。一个身影拖着什么东西,在门口横梁倒塌的前一刻冲了出来。
纵然张衣身行矫健,在火里穿行,还要辨认尸体,此刻也狼狈得不行。
他背上扛着一个人,把那人放在地上,跪下说道:“她还有口气,常成雨房间里只有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众人看到他放下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身形臃肿的老婆子,衣服已经几乎被烧光了,肩膀上有几处正在冒血。
常意蹲下来看她的伤:“不是烧伤,是被小刀刺的。”
张衣接道:“发现她时,她正被关在壁橱里不得动弹。”
有人故意把她关在里面,是沈闵行吗,还是常成雨?
她用手扒开老人肩膀上的伤,痕迹很浅。
常意思忖:“这伤不像男人的力气留下的,刺伤她的是个女子,而且平常可能没用过刀。”
淮阴侯伸长了脖子:“娘、娘——你们快救救她啊!”
不用他说,常意也不可能让她白死在面前,刚刚来的路上她就让人去找了大夫,就在旁边待命呢。
她让人把老夫人房子的丫鬟都押出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有十几人,居然没有一个丫鬟顾得上老夫人,这属实不太正常。
常意随便问了一个丫鬟:“晚上老夫人在哪?”
那丫鬟声音颤抖地回道:“老夫人睡了,和丁小姐两人在屋子里。老夫人说有丁小姐伺候她,我们都不必进屋。”
丁媛。常意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那着火时,你们也没一个人想着去看看老夫人的安危?”常意问道。
那丫鬟怕被降罪,连连辩解道:“不是的,我是要去喊老夫人的,可是里边门锁了,我叫了好久都不开,火从里面起来的,都快要烧出来了”
她不能为了老夫人,把命葬送在里面吧。常意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常意问张衣:“你进去还看见别的人吗?”
“门是反锁的。”张衣眉头紧锁,细细回忆:“壁橱前有一具尸体,不过我以为是丫鬟,没注意。”
丁媛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她的荣辱皆系于老夫人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对老夫人下杀手。
除非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
就像常步箐那样。
常意眼睛轻阖,丁媛和老夫人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一命换一命,她反锁只是怕杀人被发现,可没想到火烧起来,就不是她能控制的,门伐可能被火烧坏卡死,也可能是被设下这一切的沈闵行摆了一道。总之,她也死在了里面。
丁媛第一次拿刀,不知道人体的肌肉远比她想象中坚韧,老夫人肥满,肉又多,她刺了好几下都没把老夫人刺死,于是慌了神,把人推进了壁橱,想让她被烧死在里面。
多亏了她这愚蠢的举动,不然老夫人可能还撑不到张衣进去救人。
看了看老夫人的伤口,大夫拿出帕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小声道:“大人,这、这怕是救不了了。”
“我知道。”常意平静说道。
“让她能说出话就行,我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好、那我试试。”大夫拿出药箱里的银针,刺在了老夫人的几个穴位上。
老夫人身子一颤,眼皮颤颤巍巍地睁开一点,又无力地垂下。
她嘴唇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
常意吩咐:“拿碗水来,把她泼醒。”
“你怎么能这样!”淮阴侯发了疯似得往前面爬:“她一个老人!你救她啊、你救她啊你还是不是人,她是你祖母!我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你这样对她,就不怕遭天下人非议吗!”
常意踩在了淮阴侯往前努力伸的手上,疼得他一叫唤。
常意眼里一片漠然:“三纲五常、祖宗法制,那是用来束缚你们的东西。”
“而制造规矩的目的,就是适应权威。”
常意手一抖,碗里的水倾泻而下。
几滴冰冷的液体,溅在了呆若木鸡的淮阴侯脸上。
第34章 其三十四
老夫人被常意一碗冷水浇下去, 打了哆嗦,睁开了双眼。
“清醒了吗?”常意淡淡道。
老夫人眼珠转动,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常家人, 张嘴发出嗬嗬的声音
嗓子被烟熏哑了。
常意眉心拧起。现在再让大夫医治来不及了,眼前的老人显然撑不了多长时间。
常意说道:“我问,你答, 摇头或点头。”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满是惊惧。
“不用想着骗我,我能看的出来。”
常意道:“你有一个答案是假的, 跪在你面前的这些人,就会死一个。”
常笑莺哭出声,和母亲抱成一团, 瑟瑟发抖。
常意抱手, 踩在淮阴侯手上的脚抬起一点:“首先从你这位大儿子开始。”
淮阴侯木然地动了动嘴:“娘”
老夫人张嘴, 愤怒地朝常意嗬嗬了两声, 无奈地点头。
“你暗中安排常步箐跟沈闵行相见,她被那人猥亵, 你都知情,是吗?”
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用力地摇了摇头。
常意颔首,身边的张衣心领神会,抽出刀, 在淮阴侯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淮阴侯真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 吓傻了。
老夫人像一道濒死的鱼一样弹起来,呼呼地喘气,常意看她口型, 仿佛在不忿地说——她是自愿的。
常步箐是自己要出卖身体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但现在,为人鱼肉的是她,她闭上眼,重新点了点头。
刀还没从淮阴侯的脖子下移开,常意继续问她。
“你知道沈闵行是六皇子,却还帮他隐瞒身份在常家。”
老夫人点头。
“你帮沈闵行,是打算帮他光复前朝,好为淮阴侯铺路,是吗?”
老夫人虽然已经神智有些模糊了,也知道她谋逆的罪名这一旦认下来,整个常家就万劫不复了。
她死抻着不愿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所有人答案了。
常熙回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长辈居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争分夺秒,常意略过这个问题:“你知道井底下有什么吗?”
摇头。
常意眯了眯眼。老夫人和常步箐一样,对那个人来说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因此也不可能交付很多信息。
在常家藏了十年,动心忍性,继承了大部分前朝的遗产。
这样的人,日后势必会成为心头大患。
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可能,抹掉。
“最后一个问题。常成雨和沈闵行,是一个人吗?”
老夫人眼睛里淌出一滴泪水。
她点了点头。
——
一场大火,烧死了常家的老夫人、表小姐,以及数十个下人。这本来是一件哀痛的白事,但常府门前无一丝白色,倒塌焦烂的木梁依旧是倒塌的。
没有人敢来悼念这场意外,耳目灵光的家族早已从这场大火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始老实做人起来。
常意盘腿坐在榻上,手里盘弄着一串手链,手链是用银叶子首尾相连打造而成的。
“死人骨头上扒下来的东西,你也不嫌脏。”皇帝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眼常意手里的手链:“老六的东西,我以前经常看他戴在手上。”
常意点点头,请罪道:“我上次进宫匆忙,没来得及说手链的事。”
皇帝摆手:“无事。”
“我也没想到他狗急跳墙,居然想放火把常家一家都烧死。”常意皱眉。
后来大理寺的人去常家的废墟检测,发现每个屋子周围都有油的痕迹。沈闵行是真的打算把这一家都烧死,没有一点留情,他们能活下,还要多亏了她的那个小侍女张辟正好盯着窗外。
“先生,你说井里的那具尸骨,到底是沈闵行还是常成雨。”
常意看着那条手链,难得神色有点迷茫。
“你是怎么想的?”沈闵钰温和地引导她。
“一开始,我以为井底的人是常成雨。”常意淡淡地说道:“但这手链属于沈闵行。”
“相貌可以用易容改变。两种可能,一种是,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常成雨——那么倒推一下,就是老夫人和常成雨起意,害了沈闵行,霸占了他的财产和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常意说道:“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沈闵行,那么说明老夫人为了权势,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皇帝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他说道:“朕记起来,常成雨做过老六的伴读。”
常意挑起眉。
“别这样看着朕。”皇帝笑道:“朕老了,记性不好。”
“那时候他们俩就长得很像。”
“您记得”常意犹豫道:“他是什么性格吗?”
“很自卑,不爱讲话。”皇帝摸了摸下颚,只想起来这么一点:“他当时陪老六读书,朕很少见他讲话。”
“他在家里不是很受宠吗?”
常意小时候没怎么见过这个三叔,回来后常成雨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受宠的老来子,相当擅长交际。
“那朕就不知道了。”
皇帝说道:“你可以有你的判断。”
“不论他是谁。”常意淡淡道。
“死了,便毫无区别。”
——
常家一家人被关在天牢,这地方基本上没有活着出来的人,看押的官员也不怎么用心,一天就给他们一顿饭,还是让他们这么多口人一起抢着吃。
那晚之后,常意让把老夫人尸体抬走,就不再管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没看他们一眼。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到了这里。
牢里无日夜,常熙回不知道过了多久,迟迟没有一个结果,比被牵连砍了头更难受,这种不上不下,每一秒都是最后一秒的感觉,让他恨不得直接咬舌自尽——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他们三人缩在一块,常笑莺原来是吃一点东西都要人哄着的娇.小姐,可现在她连一点剩下的菜梗子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淮阴侯自从被常意踩在脚底后,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一个人缩在角落,和相依为命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常熙回没有管他,心中甚至有些怨怼。
他一直冷落明媒正娶的母亲,没有春娘,小妾的通房也从来没断过,从来就没管过他们这些儿女,如果他们出息了,就是他口里炫耀的谈资,如果犯了错,反正也和他没关系。
这就是他的好父亲。
但凡他重视这个家一点,没那么依赖老夫人,他们一家也不会因为老夫人愚蠢的决定而被扣上莫须有的谋反帽子。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人生,妹妹的人生,都已经彻底被毁了。
他的母亲,早已在进了常家的门后被耽误了一辈子。
而淮阴侯,还在当他的儿子,懦弱地逃避现实。
牢外隐隐出现了火光,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来,是来宣判他们的结果的吗?
常熙回绝望地看向那个火把。
越来越近了,举着火把的人那张脸,是侯星?
常熙回扑过去抓住栅栏,惊诧道:“候兄,你怎么来了?”
侯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来看望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常熙回不可置信地说道,天牢归枢机处下的谪寺管,侯星这个大理寺的小官是怎么买通关系进来的。
“我被调到谪寺做事了。”朋友入狱,侯星也不想在他面前说升官的事,免得像在炫耀,只是一笔带过。
他看了一圈,问道:“常小姐呢?”
没有看见常意的身影,担忧她是不是丧身在火海里
侯星只知道常家无缘无故着火了,后来枢机处来了人把他们一家下了天牢,并不知道中间缘由。因此才刚调任,就向上司提出想进天牢看望一下故友。
毕竟他和常熙回相识一场。
上司愣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他不能打探其中缘由,只能进去一炷香的时间。
常熙回听到他提起常意,神色愣怔住了几息,然后干巴巴地说道:“她在外面。”
他也不知道现在心里对常意是什么想法,他确实也没资格自称是她的亲人,他对她好,不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那份愧疚吗?
她那么聪明,想必早就看出来了。
侯星想问,又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常熙回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拿出一个艳粉色的香囊,昨晚不小心溅了些火星,看上去有些破败了。
上面刺绣不好看,也不细致。
常熙回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把香囊递给侯星。
侯星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这”
“恭喜候兄升官。”常熙回咬着唇角,都有些出血:“你出去肯定还能见到我妹常意,你能不能把这个帮我带给她。”
虽然不知道这个廉价的香囊有什么意义,但侯星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果还能见到常小姐,我定会完好无损地交到她手上。”
常熙回向他拱了拱手,闭上了眼:“再告诉他,是我、是我们对不起她。”
侯星心情蓦然也沉重起来。
时间到了,侯星只能和他道别,两人都知道,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侯星背对着常熙回,走出许久,后面传来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在下祝侯大人,官路顺畅、前途无忧。”
侯星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才忍住了回头的想法。
他想起在国子监时,常熙回虽然成绩不上不下,但也是个颇具天赋的少年郎。
侯星隐隐猜到常家这次犯的不是小事,常熙回只是被牵连,实在是可惜了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有的人从出生就拥有了一切,有的人用尽全力也只是别人的踏脚石。
唯有苦难和意外的降临,不分年老长少、不分贫富贵贱,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第35章 其三十五
“你拿的什么东西?”
带他过来的上司就站在外面等着他, 看到侯星手里紧紧拿着的香囊,好奇道:“怎么有点眼熟?”
“封大人,这是他托我带给他妹妹的东西。”
封介笑了一下, 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别紧张嘛,放轻松点, 我只是觉得看上去眼熟。”
他在怀里摸了摸, 掏出来一个和侯星手里差不多的香囊:“你看,是不是挺像的?”
侯星定睛一看, 何止像,简直一模一样,连香囊上的花纹都挑不出一根不同的丝线来。
“这……”侯星指了指封介手里的香囊, 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 瞠目结舌。
封介摸了摸鼻尖:“我们那还有十几个呢。”
枢机处桌子上堆的都是这些香囊, 全是常意拿来的, 说是亲手做的,也没说一定要让他们拿走。
可每次值班都能看见明晃晃的艳俗颜色, 越看眼睛越疼,他们只好自发把这玩意拿走——这都是常意的阴谋, 明晃晃的阴谋。
不过这玩意还挺香的,他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
封介想到里面关着的人和常意的关系:“他不会要让你把这东西给常意吧。”
侯星一惊:“您怎么知道?”
他也是从常熙回的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常小姐的姓名,怎么封介也知道。
封介面不改色地骗他:“常家上下八代的名字我都知道, 将来你也要知道, 谪寺的职责如此。”
“这样……”
侯星话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这次调任,可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虽然谪寺只是属于枢机处管理范围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地方。
他的上司, 谪寺的寺卿,还是枢机处的一员……
他对封介颇有些崇拜的意思。
封介及第时,他还在国子监读书,老师说他性格纯直,颇有封介之风,他一直都把封介当作自己的榜样。
封介心里却在想,这傻小子果然和常意说得一模一样,心思单纯就算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通,哪有入职第一天就要求上司带他看天牢的,要不是他,侯星高低得吃个大亏。
唉,也就本心坚定这一点适合这,有这一点,其他的缺点都不算什么了。
封介想通了,朝他招招手:“走吧,去看看新活了。”
侯星踌躇道:“不用处理天牢的事吗?”他试探地问封介,其实也是想知道常熙回最后有什么结果。
“不用。”封介瞥他一眼:“这不归我们管,我也没资格去管。”
关在谪寺的天牢里,谪寺的寺卿却没有资格管,那到底谁有资格……皇帝吗?
再问下去就是冒犯了,侯星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上了嘴,安静地跟在了封介身后。
——
常意和沈厌不同,她在京城是没有府邸的。不能说没有,只是她没有住在府邸的必要。
淮阴侯府被烧没了,她就跟入府之前一样住进了宫里。
这是她向皇帝求来的恩典,如果无事,她只想待在唐灵身边,照顾这个对她来说如同母亲一般的人。
即便唐灵已经不认得她了。
常意成日住在永安宫里,除了给唐灵熬药诊脉外几乎不做别的事,好似已经把沈闵行的事彻底忘在脑后了。
谈华钰作为她的锋利爪牙,牢牢地盘踞在城门口,监视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
里面没有一个人和沈闵行有关。
这样过了好几天,其他人都有些等不住了,程系琅挑了个她值班的日子,风尘仆仆地跑过来质问她。
“我真服了你,还八风不动地坐着呢。”程系琅气喘吁吁道:“到底有没有结果啊,这都几天了,也没出城,也没闹事,结果也没找到人影!你倒是在宫里快活,知道对我这个京兆尹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和伤害吗!”
常意放下手里的折子,对他笑了一下:“别急。”
“别急!?你还敢叫我别急,你知不知道我急得嘴里都长泡了。”程系琅还作势要张嘴给她看,常意嫌弃地往后仰了一点。
“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前朝余孽是不是挖了条地道,早就跑了。”
程系琅悲痛地说道:“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哪个店进了个生面孔都要跟我汇报。”
常意露出无懈可击的敷衍微笑:“不可能,因为我在城外也安排了人手。”
她绝对不会让沈闵行出城,从刺杀常步箐的那波刺客来看,沈闵行在城外的势力绝对不小,不然也无法借前朝的势鼓动起义,组织叛军。
把沈闵行放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即使玉玺和城外的密室已经被她控制,也隐患不小。
沈闵行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出城,也肯定不能现在出城。
这是他们之间门的博弈,就看谁先露出破绽。
至于沈闵行死没死,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常意甚至没去看仵作鉴定那具烧死在常成雨屋子里的男尸。
这给管理京城的程系琅和看守城门的谈华钰带来诸多压力,沈闵行一天不被发现,他们俩就得再精神紧绷一天。
“你再忍忍。”常意安慰道:“谈华钰整日住在城门口,比你辛苦多了,也不见他来抱怨。”
“那能一样吗!”
程系琅不忿道:“我们俩能相比吗,我看他巴不得在你面前多占些苦劳呢。”
他脱口而出,及时收住,略过刚刚的话:“哈哈,我随口说的,你可不许跟小谈说啊。”
常意翻开新的一页,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哦,对了。”程系琅转移话题:“你知道沈总使最近在做什么吗?”
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常意知道他肯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她自消夏诗会那日后就没和沈厌碰过面了,这的确有点奇怪,沈厌在刻意躲她,她知道。不过京城就那么点大地方,沈厌又是个兴趣爱好贫乏到只会发呆的人,怎么可能好几周都不见人影。
这人在做什么?
常意心里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管沈厌在做什么,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常意回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挺好的。”程系琅打了个哈哈。
“你有事就说。”常意听他话里都是明晃晃的勾子,就是为了引起她的好奇心,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这不是怕你知道了生气吗——”
程系琅凑过来小声说道:“听说、我也只是听说呀,你可不许说出去。我听说……沈总使最近带了个儿子回来,不知道是哪的风流债呢。咱们冰清玉洁沈大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都还没儿子呢,沈厌不声不响地,没想到在背后做这种事。
常意放下笔,张了张嘴,有些迷惑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沈厌生了个儿子?
常意一头雾水,这消息比周灵帝突然复活从棺材里爬出来打进了京城把自己弟弟接走还要冲击她的思绪。
她试图想象了一下沈厌带孩子的画面,结果是想象不出来。
常意皱眉,还是不想了,以她对沈厌的了解,还指不定在闹什么幺蛾子。
看常意一脸性致缺缺的样子,程系琅大呼倾诉错了对象,决定把这个八卦分享给更值得他分享的人。
“请便。”常意一点不客气地把他送走。
她又翻开一本新的奏折,枢机处替皇帝批红的工作,其实也是在帮皇帝过滤无意义的奏折。
比如说这本。
常意平静地从头看到尾,却一字未批改,而是合上这本奏折,放空了一会。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一股怒火从她心底涌出。
她又翻开了这本折子,上面条条列列写了数百条,每一条都细数着大荣这位连册封仪式都没有的皇后的过错 。
十五年未有所出。
不许皇帝扩充后宫,善妒。
用度奢靡,奴仆成群。
……
种种罪行,甚至拿出了唐灵在打仗时和皇帝并称二圣的例子,说明唐灵有意插手朝政,要祸乱朝纲。
常意看得脑壳疼,又看了一眼底下的落款,是户部的一个大臣。
家里有个适龄的女儿,姿色一绝,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
听说有道士给这姑娘算命,说她肚子争气,有多子多福之像。
这家人的意图昭然若揭,踩着唐灵多年无所出的痛点,想要借此上位,低级到一眼就能看透。
可常意多疑,仍不敢保证皇帝能永远不变心。男人的情意朝令夕改,这是他的天下,他愿意拱手让人吗?
即使皇帝是她最敬重的老师,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皇帝可以耽误很多年,但唐灵只有一次机会,一旦皇帝还想要一个孩子,疯疯癫癫、如同痴儿般的唐灵在宫里是什么下场,显而易见。
这就是她宁愿拒绝皇帝赐的府邸,也要住进永安宫贴身伺候唐灵的原因。
常意揉了揉太阳穴,把这本奏折扔在了地上。她走到窗前,有些帐然地看着永安宫金碧辉煌的屋顶。
唐灵她……并不是多年无所出啊。
她有一个孩子的,那个孩子,本来可以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的。
常意眼神有些涣散,仿佛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她永远也无法忘怀的晚上。
唐灵怀胎七个月,本来还不到生产的时候,他们都让她留在当时相对安全的潍城内养胎。
但是那晚,城破了。
南周朝的人不知道从哪打听唐灵孤身一人在
潍城养胎,鱼死网破地打算抓了唐灵威胁沈闵钰。
常意赶到时,唐灵已经抱着手里的襁褓跳了护城河。她救上来了头被河底礁石砸到流血不止的唐灵,却没有找到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如果,她能再早一点就好了。
第36章 其三十六
“我们这和大理寺可不一样。”封介笑眯眯地带着侯星往里头走:“别怕, 最重要的一点,你已经具备了。”
不然也不会被调到这里来。
“你知道这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属下才疏学浅,还请前辈指教。”
“独。”封介笑了笑, 吐出一个字。
“不和任何人结党,不因为任何人偏颇决定,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
侯星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理解了他的话没有。
“简单点说, 就是刚正不阿,知道没?”
封介拍拍他的肩膀, 轻巧地说道:“走吧,谈华钰从城门那送来了一个人,是来京告御状的, 正适合给你新官上任, 烧把火。”
“——御状的事, 也归我们管么?”侯星不解。
“自然。”封介失笑:“我们干的, 就是天底下最得罪人的事,背也要背最黑的锅。”
常意跟他提起侯星时, 特意补了一句:侯星这人就是不怕得罪人。
侯星果然兴高采烈地去了。
要告御状的是一个长得肥满壮硕的田汉,又黑又胖, 满脸横肉,穿着短打,汗从脸上滴到衣服里, 发出酸臭的味道。
封介在侯星不解的眼神下后退了一步, 笑容不变, 不急不慢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磕巴了一下:“草、草民刘兵足。”
封介抢在他说接下来的话之前严肃开口道:“你应该知道现在全城戒严,也知道不能随意进城,假如你接下来的话有半句作假, 本官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刘兵足搓了搓手,两条比柱子还粗的大.腿抖个不停。
封介看了一眼侯星,示意他来问。
侯星第一次上任,还十分紧张,一时感觉哑口无言,还好这刘兵足性子急,已经开始自顾自地称述了起来。
“大人,草民来自刘家庄,就住在京城不远的地方,草民不是故意想劳烦大人的,我的孩子被一个男人抱走了,我去报官,结果他们跟本官官相互,都说没办法、不知道。”
“大人,你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们都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了,他们、他们就是不愿意帮我们通缉。”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强抢别人孩子,怎么有这样恶霸的事?”侯星义愤填膺,但愤怒过后,他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就只是丢了孩子,没别的?”
不是他觉得孩子丢了不重要,而是这样的事情,跟本没必要来登谪寺,敲了那面鼓,不管受不受理,敲鼓的人都得挨上十大板。
刘兵足嘴皮子颤抖着掀动了几下,将他进城的原因娓娓道来。
——他夫妻二人不是京城人士,有了孩子之后,因为躲避战乱搬到了京城附近的郊田。
两周前,他五岁的小儿子在附近玩耍,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孩子他娘急了,和刘兵足找遍了周围,才在田野边找到了被一个陌生男子牵着的孩子。
那个男人头发雪白束起,长相如同神仙一般,穿着一身武服,只丢给他们一句:“如果想要活命,从此就当没生养过这孩子,勿要声张。”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夫妻二人想寻过去,可那男人实在诡异,身形一动,就再也寻不上了,他们无奈报了附近的衙门,谁知被当做说胡话赶出来,跟本没人愿意受理,想找也无处下手。
甚至有人说他们大白天撞了鬼。
他们俩只有这一个儿子,不能就这样算了。
刘兵足无奈之下进了京城,击了谪寺的鼓。
封介的笑容早在他形容抱走孩子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时就已经凝固了。
唯有侯星还没反应过来,又细致地问道:“你要不把那人详细描述下来,我命人画下来,把画像在城中传阅,这样免得那人再次作案偷孩子。”
刘兵足还没说什么,封介拿肘击了一下侯星的背,站到他前面:“这事,你得找另一个人。我们怕是管不了。”
侯星震惊的眼神毫不掩饰地飘过来。
不是说要刚正不阿吗,怎么转眼间就改口了。
封介全当没看见:“我们没资格管,你要是真想找人做主,这京城只有一人可以帮你。”
“啊”刘兵足瞠目结舌。
大家都跟他说,这种事情告上衙门就行了,结果他从衙门往上告,一级又一级,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结果,他的儿子始终没能找回来。
这事——真的有这么难吗?
封介咳嗽了几声,安慰他:“我先安排屋子让你住下,这事我会往上报的,你且等几日,会有结果的。”
刘兵足无措地说道:“草民家里还有好几亩地等着收呢,媳妇一个人在城外等着俺那、要是那位大人不肯管,怎么办啊?”
他问得小心翼翼。
封介表情奇怪地说道:“放心,本官敢打包票她一定会管的。”
把惶惶不安的刘兵足安排走了,侯星才敢问:“前辈,这事我们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管啊?”
封介无奈地摇摇头:“你还听不出这苦主话里犯事的人是谁吗?”
侯星也太迟钝了。封介也不想带下属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可人都来了,也没办法,只能怪他没提前和谈华钰问好。
“他说的人,难不成我还认得”
侯星把刘兵足刚刚的话又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恍然大悟,这人他还见过一面的,随后拿指尖在桌子上画了三点,望了望封介。
他写的是一个水部。
沈,从水。
少年白发,这样的人,整个京城都挑不出第二个。
难怪刘兵足一路告到京城,也没有一人敢接,只是让他再往上说。沈厌孤僻,别人不敢得罪他,想把他拉下马的人也不少,这样一路沉默下来,刘兵足才能凭借着这样的事来到了谪寺前。
背后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可封介也不敢管,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谪寺寺卿的位置上,靠的就是他不偏不倚又能左右逢源的圆滑。
解决这事,有比他更适合的人,谈华钰把人送到他这里,恐怕本来也是抱着这样的主意。
“真是只狐狸。”封介感叹道。
侯星发现这其中关系,比他在大理寺当差时要复杂千百遍,他连看懂都有些吃力。
封介是诚心想教他,主动跟他解释道:“谈华钰既然把他送来,肯定是知道这些事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这汉子交到他上峰手上,却还要特意绕一个弯子引来我们这边,就是为了借我们的手。”
“这些中官,心思就是多。”封介说这话也只是感叹,并无多少讽刺的意思。
“谈大人竟是中官吗?”侯星有些惊讶,中官,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阉人。荣朝中官并无多少权柄在身,若是做了阉人,恐怕最好的出路也只是在皇帝身边伺候。
“你对京城的势力真是了解的不多。”封介闻言叹了口气。
侯星羞愧:“我一直埋头读书,并不善交际,确实了解不多。”
“谈华钰是中官,但不是内侍,其中缘由我也不了解,净身大概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前朝的事,谁说得清楚。”封介简单地提点了他一下,随后说道:“你可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人是谁了?”
谈华钰是建安司的人,这他知道。
既然这事最后还要落到谈华钰上峰的头上,侯星想了想,猜到:“莫不是枢机处那位”
他有些不敢轻易说出这人的名字,荣朝的女子地位不同于前朝,当时还未定下国号时,大家就知道这天下有两位圣主。
皇帝和皇后,并称二圣。前几年前,皇后在军中的势力,还未必低于皇帝,还有自己的谋士和军队。
唐灵不是依附男人指点朝纲,而是真真切切地把握着实权。
当时天下哗然,可沈闵钰就是乐意与自己的妻子分享权力,任凭旁人再怎么指摘也没有用。
除了唐灵,当时还有一位女子,也在军中和男人平起平坐,掌握大权。作为唐灵的僚属,她以女子之身官至上卿,手段可见利落狠厉。
她更是在唐灵养病不出后,接管了唐灵手里的大部分权利。
可是定完国号后,她便主动请辞。皇帝撤了她的实职,却又封了她一个建安司领事的高位,看上去像是忌惮,又像是器重。其中深意让人实在无法揣摩。
她自此没再在朝廷上露过面,行事又不像沈厌那般高调,朝廷每年都有新鲜血液注入,侯星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想不起她的存在了。
侯星没想到还能和她有关,期期艾艾地说道:“前辈,你是说那位——十娘子么?”
“嘘。”封介把手放在嘴前,做了个慎言的动作:“现在可不能叫她十娘了待会,你还是喊她常领事吧。”
“别紧张,放轻松点。”封介又拿出他的口头禅,笑眯眯地和他勾肩搭背:“正好,你不是还有东西给她么?”
侯星一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通自己会有什么东西要呈给这位大人。
直到他踏进建安司的门槛。
封介显然和里面的人很熟,挂着笑首先便抱怨道:“常大人,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难得听闻你出宫一趟,我可不就眼巴巴地找来了么。”
建安司里都是文官,最里头也是最大的一张桌子上摆满的砖头大的册页,几乎把后面的人埋在里面,书中伸出只白得过分的手,把碍事的东西往旁边推了一点。
侯星看见案牍后抬起一张许久不见的脸,面容白皙,气色却比在常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常意和他对视一眼,看到是侯星,终于露出点疑惑神色:“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封介抱手:“你的人惹出的事,自然要你来管咯。”
第37章 其三十七
在来的路上, 封介就已经给他分析过利弊。
沈厌其人又有实权又有皇帝信重,这事他们是不能直接弹劾的。
能跟沈厌平分秋色,还不怕他本人的, 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人。先不说他俩应该挺乐意给对方添堵,建安司作为文官机构之首,领事这个身份和沈厌这个武官就存在着天然的对立。
这事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沈厌抢人孩子自己养这事虽然干的有点奇葩,但在豪门贵族里, 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就怕有心之人借题发挥,扰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况且现在前朝的那档子破事还没解决。
封介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事交给常意最靠谱。
事情分个轻重缓急, 侯星虽然心里已经震惊到脑子断弦了, 还是拿着香囊, 退到一旁让封介说正事。
“你说, 沈厌那孩子是从别人家抢的?”常意莫名其妙地问道。
这是她这几日第二次从他人口里听到有关沈厌的事,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她上次听程系琅说沈厌抱了个孩子, 就猜到这孩子应当不是沈厌自己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是沈厌当着人家亲生父母的面抢来的!
真是邪了门, 他该不会犯了病了吧。常意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回想了一下,从没见他犯病时表达出想当父亲的意愿啊。
常意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事既然闹上来了, 迟早也是她解决:“知道了, 等看完这些记录,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这都是谈华钰记下的?”封介随意瞥了一眼,就看见上面记得事无巨细, 连城门旁走过两条狗是什么花色都写了好几列。
“是,他细心。”常意夸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和侯星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突然被常意点到名字,侯星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背。
“怎么,在谪寺还适应吗?”常意随意开口。
侯星没想到常意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一时间竟然没接上话。虽然离上次见面也不过一两个月,此时坐在这里,他们俩的身份却是天壤之别。
常意的眼睛还和在常家那般,清澈、轻柔,似乎在看他,可又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她还是那个在常家不受重视的失母孤女时,侯星只觉得她性格淡然、与世无争。
可常意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感觉到了无尽的压力和惶恐,好像他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看透了一般。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刺挠、又有种自卑感,他之前对这位聪明又冷静的女孩心生的好感,都在阶级的权力的台阶下消失殆尽。
侯星呐呐地说:“常小姐常领事。”
封介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别紧张,放轻松。”
常意话里带了些微不可见的笑意:“封介,你先出去逛逛吧。”
封介点了点头,拍了拍侯星的肩膀:“那你们俩叙旧,侯星,记得好好感谢常大人的提携之恩。”
这空间里只剩下侯星和常意两人,气氛总算放松了点,侯星率先有些失落地开口道:“先前是下官失礼,冒犯常大人了。下官说考女官的话,不过是一番戏言,还请大人别放在心上”
“没事。”常意没想到这么久之前在马车上的随口一句话,他还能记得这么牢,侯星关注的点总是那么奇怪:“你说的也没错,若我运气没那么好,一直被困在淮阴侯府里,考个女官应当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路子了。”
侯星联想到常熙回一家下狱,心中感慨,又不好说些什么。
“看来我那篇弹劾淮阴侯的折子,可以作废了。“侯星苦笑道。
常意弯了弯唇,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花季小姑娘。前几日她留在庄子那的眼线说,来刺杀的刺客都可以算作自杀式袭击,训练有素,一见人就服毒,查不到一点尾巴。
常步箐的尸骨估计都凉了。
“常大人,我只想问一句”侯星闷闷地开口:“您提拔我进入谪寺,是因为想补偿我当初在常家,那一次救了您吗?”
他不得不这么想,刚调任的时候,他还惊喜万分,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才华。但封介的一番话让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在官场上多有不足,又知道了他调任中有常意的手笔。
如果他是因为挟恩而升官那他宁愿不要。
常意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种话,反而回道:“是你太小看自己。”
“可”侯星还想辩解什么。
常意挑挑眉:“好歹也是个进士,也是当年骑马游街的英才,怎么在官场里历练了几年,吃了几个苦头,就自卑成这样。”
“我确实能力不足。”侯星有些惭愧地说道。他从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干到了七品的司直,不可能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大抵是真的不适合官场吧。
常意道:“我一直认为,没有没用的人,只有不适合的位置。我只是觉得你这人不细致,在大理寺也是浪费了,而这正好有个位置适合你。若你觉得挡那一刀值得一个五品的实权官位,未免太乐观了,你的命暂时还没有那么值钱。”
常意虽然说得不好听,却奇妙地缓解了一点侯星内心的焦虑。侯星定了定神,平静了一下澎湃的情绪,从袖子里掏出一直捏在手心的粉色香囊,对常意小声地说道:“这是常熙回托我带给您的东西。”
他谨慎了点,没直接递给常意,只是拿在手里让她看到全貌。先前还不知道,现在看到常意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就猜到常家一家入狱应该和常意脱不了关系。
他不清楚常意对常家现在是怎么一个态度,但他也不愿失信于人,只好斗胆试了试。
常意看到那香囊,眼神确实凝固里几息,好似在想什么。
侯星说道:“他说,是他们对不起你。”
常意还是没说话,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一般,开口道:“你出去的时候放在在门口的小桌上吧。”
常意看上去并不想留下那个香囊,侯星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好听从。
他退到常意说的那个小桌旁,瞪大了眼睛。
小桌上堆了好几个一样的香囊,相同的颜色挤在一起,分外惹眼。侯星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个香囊放了上去,被火燎过的外表在里头独树一帜。
常意头也不抬:“你走吧,好好跟封介学学。”
——
沈厌头有些痛。
五岁大的小孩已经可以上房揭瓦了,可他捡回来这只,安静得不可思议。
不动、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
沈厌府里下人不多,因为经常被皇帝留饭,厨子开火的次数也有限。
沈厌好像找到原因了一般:“饭菜不好吃?”
厨子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坐在他对面的小孩摇摇头,还是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好像沈厌是山海经里走出来的怪兽。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发出巨大的鸣声,好像饿鬼在哀嚎。
桌上的饭菜是他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识过的美味佳肴,有鱼有虾,还有他都不认识的食材,鲜香的味道一直往他鼻子里钻。
坐在他正对面的沈厌正支着手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凤眼冷淡地垂下,瞳孔比一般人都要深。那垂下的几缕白发,更显得不像人类。
他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饭菜香味又勾饿了,大声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面前的这些东西。他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他要是被迷惑吃了这些饭菜,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妖怪就要把他吃了!
沈厌蹙眉:“不吃,那就饿着,看我吃。”
他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饭量实际很大,在军中吃个七八碗都是小意思。
沈厌端起碗筷,刚想当着这小孩的面把这些饭菜都吃了,让他涨涨记性。突然耳朵尖敏.感地动了动,沈厌顿了顿,吃了一小口,又把碗筷放下了。
刚被扶起来的厨子差点又给他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将军,是菜做的不合您胃口吗?”
“不是。”沈厌简略地回答。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了些动静。
“沈大人,失礼了。”
一个身影推开大门,正好对上在院子里吃饭的几人。
沈厌抱胸和她相视一眼,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又穿过他看向了旁边的小孩。
常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从哪抱的小孩?”
沈厌说道:“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常意笑了笑:“当着人家父母面捡的啊?沈厌,你可真是出息。”
院子里的厨子,常意身后的张辟,所有人头都低得不能再低了。除了常意,这世上还有哪个人敢将沈厌的大名放在嘴里喊——哦,还有皇帝可以。
唯有那个被捡来的小孩一脸懵懂,还在盯着常意的脸看。
这个进来的姐姐也好看到不像人他果然是进了妖怪窝吧,还是他只是在做梦。
常意坐到小孩身边,低头问道:“你知道自己名字吗?”
小孩嘴里含糊了半天,可常意看上去实在太温柔了,话也温柔,神情也温柔,他实在拿不出刚刚的坚决对付这个大姊姊。
“我我叫刘圆子。”
他声音小小的,却还是引来了沈厌扫过来的凌厉视线。
沈厌薄淡的唇抿了抿。
刘圆子也心虚,他被这白头发妖怪绑过来这么多天,都咬死了不说话,被拿剑指着才肯吃一点点饭,如今倒戈得这么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没骨气。
常意却轻轻笑了下,安抚似得摸了摸他的头:“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吗?想不想回家,我送你回去。”
刘圆子咬了咬唇,有些出乎常意意料地小声说道:“我不想的话,可以不回去吗?”
刘园子的眼神怯怯的,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常意的袖摆,仿佛在请求着什么。
第38章 其三十八
常意静静地打量了刘圆子一眼, 她其实是为了看沈厌的笑话而来的,这小孩的话一说出口,她才察觉到可能有隐情。
这孩子虽然害怕沈厌, 但不是因为想家,只是单纯因为沈厌这个人可怕的很。
常意知道,即使是亲生父母, 也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存有私心, 她就是一个例子。乡下打小孩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每个衙门里随便翻一翻案子,就能找到不少。
所以常意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个孩子的问话,也没有置疑他居然连家都不想回, 是不是享受了将军府的荣华富贵就迷了眼, 太过白眼狼。
这个自称刘圆子的小孩, 不像被富养的小孩, 这也正常,听封介的描述, 找来的生父也只是个形容邋遢的农户,家里并不富裕。
可穷养不是苦养, 一个孩子在家受不受宠爱,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至少常意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个过于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很小心, 也很会看人脸色。甚至能通过小动物般的直觉, 察觉出沈厌对他没什么坏心, 敢在沈厌面前拿乔。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回去吗?”常意问道。
“你的父亲来京城找你了。”
听到父亲这个词,刘圆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没饭吃,还好痛。”
常意眼睛闪烁,揽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温声答应道:“好。”
刘圆子埋在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淡雅的药香气,突然有些羞愧地挣扎道:“我、我身上好脏的,不要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事。衣服都是要洗的。”常意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确实不干净,宽宽松松的短打,像是女子的款式,到处都是针线的痕迹,还有几个补丁掉了。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有青有黄,还有泥浆子点缀。
她看着刘圆子羞得不敢抬头,问沈厌:“怎么也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是我不给他换吗。”沈厌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发出来的,散发着渗人的寒气:“我一靠近他,他就哭。”
刘圆子听见他说话,心虚地往里拱了拱。
沈厌抓住他后颈,想把他从常意怀里提起来。
常意轻轻打了他手一下:“好了,说正事。”
常意把手放在小孩耳朵上,对沈厌说道:“你是看到了什么,才把他带回来的?”
开玩笑归开玩笑,她知道沈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沈厌顿了顿说道:“就你让我查的城外那家人,他们没什么异样,只是走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打他。”
沈厌指了指刘圆子,示意常意看他从短打上衣里伸出来的胳膊,光是那条裸露的胳膊,上面就有许多淤青和伤痕。
只是这小孩皮肤黝黑,不太显眼。
常意皱眉:“居然是那家人”
太巧合了,这孩子。常意有些迟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被打得起不来了,那对夫妻让他爬去猪圈睡觉——我顺手罢了。“
沈厌撇过头,脸庞一贯的沉着冷静,表情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常意怔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回来。你知道现在的朝堂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念及先生”
沈厌淡淡说道:“有人有异议,到我面前说。”
常意叹了口气,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敢说这样的话。在过于强大的实力面前,即便是权力也不起了多大作用。
“有心对付你,不一定要用嘴、站在你面前对付你。”常意说道:“这孩子的父亲能顺通无阻地走到谪寺,敲响那面鼓。你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吗?”
“他们想借我的手对付你。”
这点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早在好几年前,他们俩不和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常意和沈厌虽然平时看上去有些龃龉,也很少来往,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们俩都是皇帝的学生,不可能真的对彼此动什么坏心。
常意想的比沈厌多一些,他们俩都位高权重,最忌结党,让人觉得她和沈厌水火不容,未尝不是一种好事。总比被人弹劾他俩结党谋反好。
“这事先放放吧,你愿意养着这个孩子,就先养着。”常意撑着额头,还是先退了步:“这孩子父亲那边,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不信巧合,他们对孩子的态度也有点怪。”
沈厌看了一眼拱在常意怀里像头小猪的孩子,嫌弃地皱眉:“我后悔了,把他送回去,我不想养。”
“养个猫猫狗狗也得负责。”常意知道他为难,还故意不放过他:“这孩子就得给你养,省的你没事在大街上捡一个。”
沈厌在嘴皮上一向是说不过她的,索性闭嘴。
“把孩子养好了,沈大将军。”常意弯弯唇,发出一声嗤笑。
她打算起来,却发现那孩子已经窝在自己腿上睡熟了。
沈厌握住她打算把小孩抱起来的手:“我来抱,你的手没那个力气。”
常意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以她的力气自然是搬不动这样大的孩子的,被沈厌阻止,她让了让地,好让沈厌把人抱起来。
常意跟着他走到寝室,突然说道:“趁他睡了,把他衣服也顺便换了吧。”
看到沈厌转过来的眼神,常意无奈道:“你之前不会没想过吧。”
沈厌府上连个丫鬟婢子都没有,自然没人提醒他怎么养小孩,常意叫张辟去打了水过来给小孩擦身。
常意看着张辟把刘圆子那套脏到不行的衣服脱了下来,越看眼神越凝重,眉头越紧。
她起初看刘圆子裸露的胳膊,便以为那是最重的伤了,毕竟露出来的地方比衣物包裹的地方更容易受伤。
但现在看来他胳膊上的伤,反而是最轻的。他小小的躯体上,有交错着新旧的痕迹,因为什么都有,形状还不规则,看到它的人第一眼很难辨认这些伤痕来自哪些器具。
常意沉默地观察了半天。看出来背上一条一条像刷子一样的血痕,大概是用扫帚打出来的,还有圆圆的,像煤炭一样的痕迹,至于其他的伤,她再怎么看也想象不出来了。
沈厌倚在后面,沉静地盯着她的后脑勺,发现她情绪不大高的样子。
他沉默了好几息,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常意回过头,看见沈厌微侧的脸,眼神专注地盯着她。自眼睫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有些薄的唇,构成了优美的线条,睫毛冷淡地扫下,带着点生冷。
她收回视线,淡淡开口:“我突然发现,他很像你。”
——
常意还没住进军营多久,就被唐灵看透了身份。
她的身体虽然瘦巴巴的,年纪又小,看不出什么性别特征,但还是被经常照顾她的唐灵发现了。
常意怕自己被沈闵钰发现是个女娃娃,又被送回去,一直不敢暴露。
可唐灵没嫌弃她,只是又重新给她置办了一套女子穿的衣物。
唐灵躺在帐篷里,很潇洒地说道:“我们家是个隐士家族,每代都有人出山辅佐紫薇,但越传人越少,到我这代,就剩我一个女子了。”
“你不知道,他们宁愿守着那个小破地方灭族,也不愿让我出去辅佐下一代紫薇。”唐灵皱皱眉:“就因为我是一介女子。”
“你说他们蠢不蠢。”
“蠢。”常意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我就偷偷和被流放到这来的闵钰来往,让他娶我。”唐灵降低声音,贼兮兮地说道:“他们一听,反正出个能臣是没希望了,这要能出一个皇后也不错,满口答应了。”
唐灵摸摸她的头:“不用想那么多,你什么样的年纪,就该穿什么样的衣服。”
常意声音还有些脆生生的,犹豫地说道:“师母,我没有不乐意的。我若是扮作男孩,能给先生减少很多麻烦的,那些叔叔也会对我很好。”
“哎呦。”唐灵抱着肚子笑起来:“什么麻烦呀?小大人。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小孩生来就是麻烦大人的,懂不懂,天塌下来还有我和闵钰给你顶着呢。”
“好。”
常意整齐地穿戴好唐灵给她买的衣服,紧绷着一张脸,跪坐在唐灵面前。
“师母,我今日就要去随师父听课了,您能帮我想个新名字吗?”
“常意这名字不就挺好的吗,顺心如意。”唐灵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我的母亲给我起的名字,”常意底下头,脸上显现出一点羞赧:“师母对我来说,也是我的母亲,我问过先生了,想让您帮我起这个学名。”
唐灵是给了她崭新苍穹的人,因此,她也希望和唐灵拥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这是她的一点说不出口的小心思。
“学名啊”唐灵点了点她的脸蛋,养了好久,总算有了点肉,手感也很好。
“反正也只是入学用叫十娘吧?”唐灵拍手道:“看你那天天苦着脸的样子,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偏要叫十娘,把十成的如意顺心都占得满满的,怎么样?”
唐灵扯着她的小脸,常意脸鼓成了个包子,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唐灵看着她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抱着常意,脸上笑容渐淡,却依旧温柔坚定地说道。
“不要怕旁的,我和闵钰永远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有能力,有野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我跟着你先生从陇右打到北边的京城,为的就是有一天——你这样的孩子,不必乔装打扮、穿上男子的衣服,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第39章 其三十九-溯往
“那位就是十娘子吗?”
“好像是, 怎么年纪这么小,看上去还没我家娃大。”
两人看着被人簇拥着进了屋子的少女,忍不住偷偷地议论起来。虽然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也经不住提到了不该提的名字,队长关扶在前面,向他们俩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长堰村是个傍着江河而生的小地方, 地势不大好, 人在里面出不去,外头的人也不好进来, 常年自给自足的,很是封闭,即使外面战火纷飞, 他们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这一切的平静都被突然入驻的一群人打破了。
常意坐在榻上, 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大沓纸。她翻了几页, 突然说道:“这村子里的居民很排外。”
当初带她去见沈闵钰的关扶现在做了她身边的护卫。这次她单独前往长堰村, 沈闵钰不放心她,命了关扶带着一小队兵护送她。
关扶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来抢劫的, 只是借他们屋子住一住,还给了他们银子, 真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怨言。”
常意冷淡地掀了掀眼皮:“这个村许久没见过外人了,这样也正常,先不必管。注意点, 别让他们坏了事。”
她给了沈闵钰祥免皇帝的路线图, 可他们的路线实在刁钻, 在一路弃卒保帅之下,还是让他逃到了南边。
祥免在扬州重立了都城,这时北方的邑族又挑准了时机进犯, 沈闵钰夹在南周和北邑之间举步维艰。
南北分立,最大的问题便是漕运。南边的运河被周朝把控,物资、粮食运输成了大问题。
没有资源、没有口粮,还要和两方继续打仗,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势头强劲的一方,沈闵钰的军队驻扎在北边京城,说不定南周会联合邑族包夹。
常意来到这里是她自己的提议——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在场没有一个人表达赞同。
“如果没有稳定的漕运,能运到关中来的粮食会越来越少。”
这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还能怎么办?他们的意见差不多能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先咬着牙把南周打下来,一统中原,再去对付邑族,可是太过理想——邑族不会傻傻地在原地等他们。
另一派提议先在京城安稳下来,保持着这样三方微妙的平衡,按兵不动。
沈闵钰捏了捏眉心,显然对这两个答案都不满意。
常意坐在他下手,突然开口道:“先生,如果不能用,不如不用了。”
“你什么意思?”坐在她对面的老将军诧异地质问。
“这是一个死胡同,南方物资不能和北方相比,断了漕运,我们和南周打,只会走下坡,一旦露出疲意,身后的邑族”常意声音慢条斯理,显然已经想过很久。
这也是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沈闵钰不怕和自己的草包弟弟打,但生在草原、骁勇善战的邑族,他没有一定能胜的把握。
南周还可以输,他却一次都输不起。
常意说道:“这条路行不通,便换一条,再开一条道。”
“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将军拍桌而起,胡子都快要飞到天上了:“你知道开一条运河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吗?”
前朝国库里根本没留下来什么东西,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闵钰却看向了突然开口的常意,常意年纪小,人人都把她当做他一时兴起收着好玩的小学生,再加上唐灵把她打扮的粉雕玉琢的,更像个坐在旁边的书童。
他知道常意心思极其敏.感的,在这种场合,也从不说多余的话,做其他的事,几乎每天都只是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们议政学习。
他之前还有些苦恼这孩子太过谨小慎微,今日突然开了口,沈闵钰即使知道她的意见可能不太成熟,也不想打击了孩子的心。
沈闵钰说道:“薛老,别激动,听她说完。”
薛将军不好不买沈闵钰这个面子,只好讪讪坐下了。
常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站起,虽然她站起来也就和屋子里这些人高马大的武将一般高,但脸上并没有被否认的怯色。
常意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修建运河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有现成的河道呢?我中原辽阔,并不只有渭河能通漕运,避开扬州,广济、灵江都能通向关中,虽然不够广,但运输军粮,够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中原山河考记在脑里,在场的很多人对她提到的名字有些陌生,常意在羊皮纸画出两条河流的走向,给他们示意。
刚刚大发雷霆的薛将军态度有些软化,他没想到这娇娇软软的女娃娃还真有点东西,他捧着图,思忖片刻,还是迟疑道:“可现在去开发野河,还是有点太冒险了些”
“是啊,”也有人不赞同:“现在的山河考本子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了,自从祥免帝即位后,连记载这些的官都没有了,谁知道几十年前的河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说到底,还是不愿冒险。
常意看向沈闵钰:“先生,我愿自己前往,以证虚实。”
长堰这个地方离灵江很近,因为靠着河流有了自给自足的条件,又因为地势难走而封闭起来,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他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隔离战火与世无争并不一定代表着世外桃源,也意味着多年没有变化的制度,和越传越少的知识——这里面的人有着天真到纯粹的质朴恶意。
通常越是无知的人,越容易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他们不分不清什么是对错。
常意付了二两银子,住在村里屋子最大的里正家。里正一般也是隶属朝廷的官,但在这地方更类似于这个村子推出来的头,一族之长的存在。
除了拿了她银子的里正一家,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跟她说话,远远地望到她,就躲起来,用一种审视又警惕的眼神盯着她。
可惜村子就这么点大,常意靠在窗户上,都能听到几个女人远远传来的议论声。
“呦,那么点大一个女娃呢。带着这么多男人,也不知羞,不知道是干嘛来的?”
“我看她天天早上就出了屋子,傍晚才回来,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这么小就这么贱,要放我家,我闺女要是在外面这么抛头露面的,我把她打死算了。”
两个姑婆絮絮叨叨的,还有小孩的声音不依不饶地插进来:“阿娘,阿娘,她的裙子好漂亮啊,我想也要。”
女人抱着孩子,好像安慰了什么,但是听不见了。
“狗日的东西!”常意把窗子支了起来,关扶也听到了,当即狠狠啐了一口:“我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不必惹事。”常意摇摇头:“这样的村子往往凝结力极强,一个村像是一家人,我们带的人再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可不能就这样算了,等殿下过来了,也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关扶气不过,这村子的人平时阴阳怪气的就算了,还背后说这样的话。
想起沈闵钰和唐灵,常意紧绷的小脸上浮现出些笑意:“这河很好,先生差不多再过十天也能到了他们这些人,没什么好在意的。”
重启漕运有望,压在沈闵钰和唐灵身上的重担就轻了一点。
勘探河流结束,有些地方还需要石头填平,她今日才没出门,正好听到这些村民在议论她。
她干脆走出门,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议论声,立马就停了。
几道视线纷纷看着她。
常意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温声说道:“有没有哪位愿意帮我个忙,帮我把那边土丘下的石头搬到河边上。”
天真也有天真的好处,他们眼里浮现的贪婪也不会加以掩饰。
他们知道常意身价不凡,一时全忘了对她的排斥,都在等着她开出条件。
常意弯了弯嘴角,露出些小姑娘的娇憨:“可是我只有二两银子。”
“把那些破石头搬到河边有二两银子?!”一个汉子不可置信地说道。
“如果你能一个人把石头都抱到河边,自然。”
常意表情有些苦恼:“可是这么多石头,大概是不可能一个人搬走的,每个人都分一点的话,我的银子怕是不够。”
二两银子,谁不想一个人拿二两银子啊?
“那就谁搬得多,谁拿那二两银子!”一个人捏着拳头,脱口而出道。
“好啊。”常意顺水推舟,笑着答应了。
她叫上关扶去了河边,等着看他们抢着搬石头。
关扶有些不乐意道:“我们弟兄几个也能搬,石头而已,何必便宜他们。”
虽然请几个工人也是差不多的价钱,但他想到钱给这些人拿了,心里总是不得劲。
“嘘。”
常意看了看指甲:“我有用的。”
出乎他们俩意料之外,第一个搬石头过来的居然不是村子里那几个人看上去壮实的田汉,而是个半大的少年。
少年抱着一块有他半人高的石头,像是抱着一块豆腐,一路几乎是跑过来的。关扶咂舌,连他也不能这么轻松地抱着石头这样跑过来。
那少年身材看上去也并不怎么壮实,甚至还有点单薄,穿的衣服像是里正屋外垫的那一团抹布,破旧得很。
关扶下意识想扶他一下,被少年灵巧避过,石头稳稳落在了地上。
关扶感叹道:“你那年来参军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力气,我也不会拒绝你了。”
常意:“”
常意探寻的目光和少年对上,眼神微变。少年的一张脸上,全是黑色的像蜘蛛一样伸展开的胎记,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脸,即便少年披散下了大半头发,也挡不住那张可怕的脸给人的冲击。
常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但少年被常意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的脸吓到了她,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一溜烟消失在了岸口。
第40章 怀玉四十-溯往
“他是”
常意看不见他的背影, 转过身去问大部分时间在村子里的关扶:“你在村子里见过他吗?”
“没啊。”关扶挠挠头:“这小子真厉害,我要见过他,肯定问他要不要跟着我干。”
“这村子这么小, 还有你没见过的人。”常意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心里却在回想刚刚少年那张脸。
她不是没见过长的丑的人,他那张脸比起丑, 倒不如说是骇人。
常意揉了揉额角, 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能想起那密密麻麻的纹路, 根本看不清五官。
越是怪异,她越是留心,这样奇怪的人她在这村子里住了这么多天, 居然一次都没遇见过。
她关注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来来去去, 别人还没搬两块, 他搬过来的已经堆起了一个小丘了。
只不过那少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每次放下石头都背对着她, 一放下就跑了。
常意看他这样,更专注地盯着他一个人了。
两人莫名其妙隔空较起了劲, 常意抱手,发现袖口紧了紧。
一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旁边的,在后面使劲拽她的袖子, 她左边还跟着一个男孩, 也眼神灼灼地盯着她。
常意认出来这小女孩就是之前那些妇人议论她时, 嚷嚷着要她裙子的小孩,旁边那个男孩和她长得很像,都圆头圆脑的, 嘴唇很厚,脸上泛着一圈土红大概是兄妹吧。
常意把袖子从女孩手里扯了回来,冷淡地看着她。
女孩脆生生地说:“我们第一个搬完,你就把裙子给我。”
“为什么?”常意重新看向那个搬石头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回道。
常意随口一句,把那女孩问倒了,那女孩想了半天,嘴巴大张,看向了自己哥哥。
那个男孩说道:“因为沙丘那的石头要基本上都是我们搬完的,二两银子不够,你得再补偿我们一身裙子。”
“哦。”常意看他们俩都闲得发慌的站在她旁边,没有一点要去搬东西的样子:“那你去搬吧。”
“你准备好那什么漂亮裙子就行了。”那男孩还颇有点不客气的意思,大喇喇地昂着头说道。
“小孩,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太厉害了吧,我替我家小姐找几套好看的裙子,回头给你们送到家里去。”关扶笑起来,牙根子都有点痒痒。
男孩还没到分清别人话语之意的年纪,惊喜自豪地说:“我叫喜牛,我妹妹叫喜妹,我们家住村口往里数第十一户,别记错了。”
“知道了。”关扶心想,这村真他娘的邪了门,大人就算了,小孩也这么讨厌,啥事都不干还死皮赖脸地来要东西,还送裙子,送你们俩一顿竹笋炒肉差不多。
常意懒得理这两人,还在往岸边看,突然说道:“搬完了。”
“什么”这也太快了。关扶愣住了,不可思议地往那边探出身子。
除了零零散散几块石头,其他的基本上全是那少年一人搬的。
两个时辰,也许只够一个人跑几个来回,却足够这个少年搬空整个土丘上的石头。
“拿二两银子。”常意说道。
关扶这下是真的心服口服了,给这少年二两银子,他甚至还觉得少了。
关扶想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常意拉住他:“钱给我,我来给。”
她站在原地,等着少年向她走过来,不仅是少年,那些试图搬石头,发现土丘已经空了的村民也围了过来。
少年走到她面前,半边身子却是微微侧过去的,乌黑的头发挡住了他斜着的脸,常意发现他露出来的鼻梁还挺高的。
而且他站在她面前,几乎高了两个头。
一直跃跃欲试的喜牛跳到了她面前,伸手就要拿她手里的银子:“好了,给我吧。”
关扶出手飞快,喜牛脏兮兮的手还没碰到常意就被他打掉,他疾声厉色:“你做什么?”
“银子啊!”喜牛被他不留手地一拍,感觉手都要断了,大声地哭嚎道:“你们说话不算话!不是说了搬完就给银子吗?”
“又不是你搬的,为什么给你?”常意淡淡说道,把手里的银子抛了抛。
“他——”喜牛抱着手跳脚,指着那个少年:“他是我们家的,他搬了难道不算吗?”
少年依旧侧着身子,沉默以对。
“他是你们家的,搬的也只是他一个人,凭什么给你,臭小孩,滚一边去。”关扶不耐烦地挥了挥。
喜牛大哭,扑到人堆里,窝在一个妇人怀里:“他们不讲理!不给我钱,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喜牛也哭,喜妹也哭,一时间哭声一片,常意太阳穴都涨的疼。
周围看热闹的人既不劝也不说话,平日里他们说闲话,都和自己利益没什么关系,但是这可是二两银子,他们心里想着与其落在陈家一家让他们家过上快活日子,还不如给那小子。
常意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动作。
她感觉到那少年在用余光瞄她——他想要这二两银子?
陈大娘抱住两个孩子,也张开嘴哭爹喊娘,显然陈大娘比孩子路数更高。
“你外头来的妹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东西他不是人啊,长着一张人皮,不对,他连人皮都不是,我们喂他长大,他却一点都不想着报答我们你给他银子,还不如交给我这个娘放心。”
“别他.妈的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有什么关联。”关扶暴躁地跺了一下地,忍无可忍地骂道。
在陈大娘怀里的陈喜牛突然跑到常意前面,大声叫道:“他就是我们家养的畜生,你雇了头驴拉磨,难不成也给驴银子么?”
小小年纪怎么说得出这么恶毒的话!常意和那少年还没什么反应,关扶先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红,脑子都晕了。
关扶伸腿想把陈喜牛一脚踢走,这时其他人倒是有了点动静,拉住他劝他别对孩子动手。
其他人,乃至那个自称娘亲的陈大娘对陈喜牛的话都是一脸习以为常的态度,仿佛这再正常不过。
常意又观察了眼少年,他毫无反应,显然已经习惯被比作畜生了。
察觉到常意的眼神,他终于脸侧了侧,看了过来。常意忽略了他可怕的脸,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说不上来他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反正不像是希望。
常意面前站着他和陈喜牛,而那二两银子的归宿,全在她一念之间。
常意轻轻地把银子放在其中一人的手上,说道:“拿着这钱好好过日子。”
陈喜牛欣喜若狂地抓着手里的银子,连连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陈大娘也没想到这么容易,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周围的人都沉默地看着她们一家人。
常意还不仅如此,特意款款走到了三人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喜妹,改日我给你做身漂亮裙子,送去你家。”
她没有回头看少年的表情,从刚刚她放下银子的那刻起,少年的身形仿佛就凝固住了一般,再也没有动过。
本来就是有竞争的事,没几个真心愿意祝福他们一家,客套了几句便散了。
常意一回头,发现那少年也不见踪影了。
“您这是干嘛!”关扶表情有些委屈,又不敢直说:“便宜了那家人。”
“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常意不以为然。
关扶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主意了。
只不过他还是惋惜道:“那孩子太可怜了,累了这么久,怕是一分银子也拿不到。”
“不拿,对他才是最好的。”常意知道关扶心软,但有时候善意的出发点,未必会带来好的结果。
她没有和关扶解释,而是说道:“你把我那条颜色最艳的裙子拿出来,在村里找个裁缝改成那个女孩的尺寸。”
“还真送啊?”关扶瞠目结舌。
“当然。”常意摸了摸自己的指甲,语气平静无波地说道:“——教教他们,什么是规矩。”
关扶看着常意的动作,闭上了嘴。
虽然语气未变,他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少女,已经生了怒意。
——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呀,他没名字。”喜妹笑嘻嘻地说道,眼睛全黏在常意手里那条裙子上。
常意手压着那条裙子,喜妹见抽不走,只好乖乖坐着听她说话。
“你哥哥叫喜牛,你叫喜妹,他没名字吗?喜天、喜地这样的平时你们怎么叫他的。”常意耐心地拿着裙子循循善诱。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喜妹不耐地打了一下炕:“平时谁会喊他啊?他没名字,就是个讨厌鬼,你叫他厌就行。”
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吗?陈大娘为什么自称是他的娘,这是对家人的态度吗?
“为什么?”常意说道:“他为什么和你们不一样?”
“什么为什么呀?”喜妹翻了翻眼皮:“娘说他是我家养的畜生,我们为什么要和畜生一样啊?”
“给我嘛——”喜妹大力地拉拽常意手里的裙子,常意索性松了手把裙子给了她。
“你做什么问这么多?”喜妹总算把裙子拿在了手里,欢喜起来:“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想和他搞在一起?”
常意眉头轻皱,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这样世俗,她母亲陈大娘也是功不可没。
喜妹眼睛转了转:“那个恶心的丑八怪有什么好的,你不如跟我哥在一起,我哥比那个丑八怪强得多呢?”
喜妹喜上眉梢,村里的大家打扮衣服都差不多,她在常意进了村的那天就盯上她了。常意有那么多漂亮裙子,就算给了她一件还有好多,但常意要是嫁给她哥,那常意那些裙子和钱不都是她家的了吗。
常意:“”
常意无视了她的话和闪着期待光芒的眼神,问道:“那他厌,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喜妹努努嘴,往窗子外面撇道:“畜生当然是和畜生一起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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