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其四十一-溯往

    常意从喜妹口里知道了那个少年住在哪里, 但并没有像喜妹想的那样去看他,而是径直离开了。

    喜妹在后头望着常意离开的背影,眼睛滴溜溜地转。

    村子里的屋子, 一般是主屋外面围一圈草栏,里头堆柴火,种些菜什么的。至于养牲畜的地方, 是挨着房子建的一个棚, 免得味道窜进屋子难闻。

    常意绕到陈家的棚子里,并不会惊动里头睡觉的人。

    一个挺拔的身影靠在棚子门口, 背抵着围着猪圈的门,头发用什么树的枝条绑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常意之前看过一次他的脸, 再看就没之前那么骇人了。

    她轻声开口, 想问问他们家到底怎么一回事, 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冷吗?”

    厌睁开眼, 似乎是想遮住自己的脸,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扭过头不看她。

    常意走到她面前蹲下,递给他一个不起眼的袋子:“给你的。”

    少年眼神一冷, 把她手打开,压低了声音吼她:“滚,离我远点。”

    常意吃痛一声, 缩回手, 袋子掉在地上摔开, 掉出一块一块的银元。

    常意半跪下身子,把东西捡起来,好在他打的不是特别疼, 她还有耐心跟他解释。

    “你是在因为我没给你二两银子生气?”

    少年抿了抿嘴,不说话。

    那就是了。

    “我给你,你守得住吗?”

    常意抬起脸问他。

    少年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常意和他对上了视线——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慌、也没有厌恶,只是在跟他说一件很普通的事罢了。

    从来没人这么看过他,也没有人这样面对面的和他说过话。

    可他现在在和她对视,这样的奇妙的体验让他稍稍出了神。

    常意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随即移开视线,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拿了银子,能守得住吗?”

    “你不给我。”少年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怎么知道我守不守得住。”

    “你要是守得住。”常意指了指脚下的稻草:“就不会睡在这里了。”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少年快速看了常意踩着的稻草一眼,又马上扭过头。

    常意:“……”

    常意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少年“床”的范围。她把拿来的袋子重新放在了少年身边,说道:“这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拿着这个,足够你离开这里重新生活,虽然现在外面不太平,但凭你的本事,想活得好不是难事。”

    “前提是你想。”常意说道。

    “为什么给我。“

    少年一直狠厉的神色有些端不住了,露出些茫然。

    常意看他脸上的纹路虽然骇人了点,但细看也只是正常人的五官,骇人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因为你帮我搬了石头,我不会让你白干活。”常意认真地对他解释道:“其他的,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你看上去不像行善事的人。”少年紧紧攥着袋子,晦涩不明地说道。

    常意缓缓叹出一口气:“偶尔。”

    她干脆坐在他旁边的稻草上,问道:“不过你拿了银子,也不会走的对吧。”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少年看着她落在地上的裙角,低声说道:“别坐了,会弄脏你的裙子。”

    陈家人不许他走动出去丢脸,他也不喜欢出现在别人面前,常意没见过他,他却远远看到过这个女孩。

    她穿得很漂亮,亮眼到在这个村子里有股格格不入的气息,那群训练有素的男人很明显以她为首,这都颠覆了村里人对一个女人的认知。

    刚开始陈大娘还艳羡地猜测她是外头那个王公贵族的女儿,时间一长,那些艳羡便变成了眼红的谣言,传得愈发离谱。

    他不想让常意坐在他身边,因为他知道,她肯定要走的,这“质朴”的村子容不下她这样精致的小姐,她要坐在地上,只会变得和他一样脏。

    常意搂起裙摆,说道:“脏了就洗,你不洗衣服吗?”

    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不会真的不洗吧,不会臭吗。”陈家都让他睡猪圈了,看上去也根本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怎么洗衣服。

    少年有些窘迫地提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没有臭,我每天都去河沿边洗的。”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每日出的汗也多,他若是不爱干净的人,早就被腌入味了。

    常意看他抬起手,爬满狰狞纹路的脸上无端透出几分呆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陈家为什么这样对你,就因为你长得丑?”常意问出她真正在意的事。

    “陈大娘真是你娘亲?”

    哪有亲娘把自己孩子当畜生的……纵然常意也没享受过父母的宠爱,但陈大娘对少年的态度,却仿佛是什么仇人一般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

    “这也不能说吗?”常意说道:“好吧——”

    “她是我娘。”少年闷闷地发出声音,又歪了歪头,改口道:“我也不知道。”

    “你爹呢?”

    少年听到这个字眼,脸色突然煞白,又不愿意说话了。

    ……还挺容易生气。常意拍拍他的胳膊,递给他一个油纸包:“算了,吃了睡吧。”

    他接过来,动作轻柔地揭开油纸,看着中间躺着色泽乳白,绵密蓬松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糖。”常意笑了笑。

    这是关扶之前骑了一天的马,去最近的县里买的银丝糖,常意不爱吃甜的,走的时候想了起来,便带上了。

    “糖……?”少年愣愣地重复。

    “就是甜的东西。”常意解释。

    “什么是甜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更加不能理解了。

    常意皱了皱眉……这陈家,是真把他当猪狗养吗。他平时都吃些什么东西?

    “你尝尝就知道了 。”

    常意说道:“吃点甜的,就不会老冷着一张脸。”

    少年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块。

    “是什么味道?”常意逗他。

    他的脸在昏暗夜光下也中和了几分恐怖,漂亮的眼睛凸显出来,带着点璀璨的光。

    “好像……有点奇怪。”

    什么是甜,他尝不出来。

    ——吃下去的那一口糖,好像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雀儿在他胸口横冲直撞。

    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

    “好看吧——”喜美站在她娘和几个婶子面前,提起桃粉色的裙摆,臭美地转了好几圈。

    桃粉和水粉的裙褶交替翻滚、若隐若现。

    关扶已经在常意的行囊里挑了一件他认为最艳俗最夸张的衣服——常意嫌它太惹眼,甚至一次都没有穿过它。

    但这件裙子放在这个十几年都没有新玩意进来的村子里,已经足够喜妹炫耀了 。

    陈大娘把她揉进怀里:“哎呦,我的宝,这裙子太配你了,咱们家的喜妹看上去可比她有贵人福多了。”

    这几个婶子都有自己的小孩,此刻附和的声音都有点漫不经心。

    有个小孩拉着自己娘亲的手,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她娘有些尴尬:“我上哪给你弄去。”

    听到他们的对话,喜妹更得意了,恨不得把裙子拎着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都转一圈。

    少年藏在棚子后边,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裙子不像她会穿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一点都不在意地送给了喜妹。

    陈家一家人都长得差不多,喜妹嘴唇厚,脖子短,完美遗传了陈大娘的相貌,又老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皮肤黝黑,再穿上粉色的裙子

    名叫厌的少年看着喜妹,却无端想起了裙子原来的主人,常意穿上这条花苞般的裙子,应当会显得气色好很多。

    少年愣愣地发了会呆,陈大娘几步走过来,厌恶地说道:“还不去搬点柴火回来,坐吃山空搁这儿等死呢?”

    她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几个婶子尴尬地笑了笑,甩手:“真晦气。”

    少年不言不语地站起来,往外走。

    路过里正家的屋子,里头的窗子被支起来了一点,他不知道里面的人刚刚有没有在看他,脚步更快了。

    关扶看常意一直坐在窗口不动弹,絮絮叨叨地说道:“老坐那干嘛,还开着窗子,这群八婆,恨不得嚷嚷得整个村都知道。”

    “看热闹。”常意回他。

    “有什么好看的。”关扶那张大脸凑过来,两只手扒在窗边张望。

    很快他就知道了常意在说什么。

    将近日暮,大人们都回家烧火做饭,只有年龄相仿的小孩还在村子里乱转。关扶一眼看见那只打眼的花蝴蝶,穿着粉红裙子的喜妹被几个小孩推倒在地上。

    喜妹急得两条腿乱蹬,几个小孩笑嘻嘻地围在她旁边,把她那身裙子的下摆硬生生撕下了好几块碎布。

    还有年纪更小一点的往她身上吐口水,骂她:“丑八怪,你穿这裙子一点都不好看,丑死啦。”

    一个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人家长什么样子,你穿了就像野鸡套个花裙子,装模作样的。”

    喜妹哭得尖利,陈大娘冲出来要打那群孩子,那群孩子嬉笑着散开了。

    常意撑着手,饶有兴味:“她被别人骂丑八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怎么了?”关扶脖子伸得老长,又怕看热闹被发现了,只好梗着:“我之前看她和她哥,在那群孩子里还是孩子王呢,这群小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啊?”

    “很奇怪吗?”常意关上窗,阻断了关扶好奇的眼神:“人总是会变的,这只是个开始。”

    小孩子比大人心思更加简单,变化得当然也快。

    “什么意思?”关扶感觉到了她好像做了什么,但又没明白。

    “失衡。”

    常意说道:“这样一个地方,资源都只在一个地方流通,穷是一起穷,富也富不到哪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团结,不是吗?”

    “但一旦有了一个人不一样,原本堪堪维持的人心就会失衡。”

    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关扶还是一脸赞叹道:“以前不过作死让你背着石头绕军营跑了两圈,你都一直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陈家的。”

    “”常意两手叠在一起,把下巴放在上面,淡淡地说:“这里开了漕运,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我只不过把迟早的事往前推了一点。”

    恰好陈大娘一家大嘴巴又爱炫耀,满足导火索的条件,还让她有点微妙的恼火。

    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边骂街的陈大娘戛然而止。

    常意眼里温柔又惊讶,满是心疼地看着脏兮兮的喜妹,手好像要安抚地摸摸她的脸,最后只是若即若离地停在了她面前。

    “怎么这样了?”

    她完美地出演了一个天真又善良的娇小姐,慷慨地对眼前这个小孩安慰道:“没事,我再给你做一身更漂亮的,好不好?”

    第42章 其四十二-溯往

    “呵呵, 常姑娘心肠真好。”里正看到常意回来,跑过来几步,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堆:“现在这个世道, 像你这么好心的人不多了。”

    常意避而不谈他的阿谀,只是轻轻皱着眉,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里正大人, 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当不当问”

    她的未尽之意已经很明了。

    里正一拍脑袋:“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姑娘,咱们长堰村就这么大点地方, 没外头那么多弯弯绕绕、藏藏掖掖的,你想知道啥,问我就行。”

    常意眨眨眼:“我之前在河边看到一个人, 你们好像叫他厌, 他是陈家的孩子吗, 他的家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仅陈家人, 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袖手旁观的帮凶。

    “姑娘,就知道你心肠软。”里正一点都不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常意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对一个人产生同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事情有来头的喔, 我们又不是什么恶人,怎么会好好地针对他一个小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呀。“

    “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常意眼帘微垂, 好像有些纳闷。

    里正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在村子里这么多天, 没见过陈家的男人吧。”

    “确实。”她只看见陈大娘带着两个孩子, 家里男人干的那些活,大概也是她指使那少年做的。

    “陈老八。”里正摸了摸袋子,没摸到烟枪, 只好长叹一口气:“他可真是苦命人,我们这代,只有他脾气最大,非要出村子闯荡——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好不容易在村子里安了家,生了几个娃子,儿女双全的,还没享受几年呢,呜呼一下就没了。”里正显然和陈老八是熟识。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常意笑道:“总不能是他杀的吧?”

    按照里正的话倒推,陈老八死的时候,那少年估计还拿不动刀呢。

    “谁知道呢?”里正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陈老八的死因,只是在说个热闹:“那天晚上陈老八把他带出去,他婆娘看他父子俩一晚上没回来,让我们满村的人都去找呢,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

    常意心里有股莫名的恼火,不想配合里正的吊人胃口。

    常意语气往下压了压:“看到陈老八死了,但他活着——你们不会以此断定,这么小的孩子杀了一个身体健朗的成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姑娘。”里正说道:“你是没见过当时什么样子,才能问得出这样的话。”

    “山顶那个溶洞里到处都是血,陈老八嘴里都是,我就不细说了,怕吓得你晚上不能睡觉,里头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的脚印,那孩子脸上,变得像个鬼一般,吓人得很,你也见过的,就现在这样。”

    “他的胎记不是天生的吗?”常意突然发现她对之前的构想已经完全走进了误区,她甚至以为这个少年是因为天生相貌丑陋才被家人和村民厌弃的,毕竟因为相貌特异,在乡下被打成妖魔鬼怪的例子不计其数。

    “他生下来可俊哩。”里正说:“白白胖胖的,八.九斤,哪个不羡慕。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八成是在山洞里中了邪,被什么脏东西俯身了,村里的神菩萨都说他身上阴气重的很。”

    “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村里没把他打杀,已经是心慈手软。你也别觉得陈大娘这个做娘的心狠,她生了三个孩子,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又因为死了汉子。”

    里正怕给这个送钱的贵主留下不好的印象,解释道:“说到底,都是那孩子欠的债,姑娘你也离他远点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呢。”

    难怪陈大娘连屋子都不让他进,只让他睡畜生棚。

    常意瞥了他一眼,一眼不发地转头走了。

    关扶紧跟她身后,里正说得绘声绘色,他听得倒是起劲,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这么离奇的事,他都想现在跑去陈家研究研究那个小子脸上的东西了。

    可他忍住了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常意这么生气。常意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就学沈闵钰,更加喜行不于色了,他看她生气,顶多是眼神语气有些变化,但从来没像这样落过别人的脸子。

    关扶进了房,发现常意已经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看了。”常意说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却能以讹传讹,愚昧到指责一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只要和自己无关,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无辜。”

    “万一、万一真是他杀的呢?”关扶犹豫地说道:“那老头也说了,除了他俩外,没有别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杀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么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说道:“我不信鬼神,只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个赌。”

    这个村子的愚昧,可比鬼神要噬人得多。

    ——

    聚集在陈大娘门口闲聊的婶子越来越少了,好处是常意温书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后来几乎没有人讲话的声音了。

    陈大娘拿着她给的一两银子,又建了一个别间,重新修葺了一遍,看上去更敞亮了,只不过门前比之前冷落了不少,几乎没人进他家的院子。

    常意差了一个人又给喜妹送了条裙子,喜妹乐不可支,又穿上在村子里到处晃悠。她分辨不出别人态度的区别,只知道自己住的屋子变大了,比村子其他家的院子都气派。

    她的身上的裙子,别人都没有,那个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以后的裙子肯定是应有尽有。

    喜妹自觉他们家在村子都已经拔出一筹,她比其他孩子的身份也高出一等。

    常意虽然说要和关扶打赌,但成日里也只是坐在屋里喝茶温书,气定神闲的。

    关扶闲得发慌,成天就扒拉着窗子看热闹。

    他嘴里“嗬!”“嗐!”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关扶看到兴头,还不忘转头对常意说道:“您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你看看陈家这小丫头,一天到晚这么欠揍,果然被人教训了。”

    喜妹一身衣服被好几个大孩子扒拉了下来,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只留下中衣中裤,被人一脚就踩了一个泥印子,村里就这么大,这点动静不可能只有爱看热闹的关扶发现,却没有一个大人出来制止。

    陈大娘去谷子地里收谷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喜妹和喜牛两个小孩被人打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

    本来她是不用这么晚回来的,往往村里哪家人要收谷子,都是村里的人一起帮忙,也有意帮帮她这个寡母。可今年她跑遍了相熟的人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时间。陈大娘知道自己招了人眼红,指着人家墙头骂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咬着牙自己去了。

    关扶说道:“那大娘去收谷子,回来却发现自己一对儿女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常意连眼神都没往外看一下,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回了一句:“她一个人是收不完的,只能烂在地里。”

    “怎么收不完,不是还有厌吗?”

    关扶也了解了厌一番,陈大娘虽然对他满腔恨意,但指使他干活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你以为他们修屋子添置大件的,一两就够了吗?”常意瞥他:“我又给了她一两,买厌去河边帮我看十天的石料。”

    陈大娘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根本没细想就答应下来。

    关扶没想到她看上去漠不关心,实际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内。

    “唉,解气是解气,但其实冬天的粮食不够,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总归是一个村子的,不会闹得太僵。”关扶对她挤眉弄眼的。

    “不会。”常意回他:“他们待不下去了。”

    “有的人,一旦自己有了点什么东子,就会蹦跶得很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是喜欢排外吗?”

    常意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现在,外人变成他们了。”

    厌白天就坐在石头旁发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回棚子前的稻草堆里睡觉,可今天主屋不像以前那样只有规律的鼾声。

    陈大娘的嗓子比什么都响,几乎已经到了刺耳的程度,他远远地靠近,就被刺的一皱眉。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在半空中盘旋,陈大娘一会柔和地安慰两个孩子,一会尖利地辱骂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声音太吵闹,周围几家淅淅索索地爬起来,骂陈大娘发疯,陈大娘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厌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又默默地躺下了,明天还要去河边看石头呢。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额头痒痒的,仿佛有一片阴影投在他脸上。

    他警惕地睁开眼,看到额头正上方一张平淡无波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厌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想爬起来。

    常意却突然蹲下了。

    如果他还要接着爬起来,就会撞到她的额头,他只好又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们俩一个躺着,一个蹲在面前,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不动了。

    常意一点也没感觉到不对,还觉得这个姿势挺方便她观察少年的脸的,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着纹路的规律。

    直到少年整张脸都开始泛红,一言不发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常意说道:“你还记得你脸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常意这么一说,就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了,少年脸上的热气消退了一点。

    他犹豫了半天,才声音暗哑地回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要想这么半天,是怕我不信你吗?”常意挑眉,她膝盖不重不轻地跪压他胳膊弯上,怕他恼羞成怒地跑了。

    “没什么信不信的,都已经是事实了。”

    少年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管他记不记得那晚的事,他这张脸,他父亲的死亡,都已经被他人书写好了。

    而他活在这世上,除了赎罪,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第43章 其四十三-溯往

    “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常意说道:“别人随便猜测几句所谓的真相, 你就要这样认命。”

    她说这话,着实有些直白尖锐了,少年的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些, 发出晦涩的声音。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告诉我。”常意贴近了他一点,逼问道。

    少年不愿看他, 挡着脸闷闷地说道:“万一我真是不好的人呢?”

    常意听出来他声线里暗含的颤抖, 他呆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每个人都说他有罪, 他怎么能不信自己有罪。

    常意顿了顿,说道:“反正你是大坏蛋,几岁的时候就能把你爹一个汉子撂翻, 杀其他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干嘛还在这破地方受气。”

    少年闻言胳膊动了动, 眼睛睁大了些, 似乎有些震惊。

    常意一只手撑在他肩上,淡淡道:“你看, 你不会这样做。”

    他说不出来辩解的话,只能沉默下来。

    “你一点都不想弄清当初的事情?”常意说道。

    “你也是人, 心还能跳、手也能动,我不信你就愿意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不要你管。”

    少年咬牙吐出几个字,神色变化, 苍白的手指骨节僵硬地拢在一起, 手臂上筋骨暴突, 他不想再看常意的眼睛,只想离开这里。

    他一时忘了常意还跪在他手肘上,手肘虬结一用力, 差点无意间把常意掀翻了。

    常意也没想到他力气能大到这种程度,怔忪了一下。

    看到她往后倒,他顿时从一片混乱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支起身子拉住了常意的手。她轻得像一片纸,他还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把常意拉了个踉跄,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年想了想,开口撇清责任:“是你太轻了。”

    “就算是头牛,也得被你拉着走。”

    常意瞥了他一眼,拍拍裙子自己站起来:“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也想弄清楚真相,我们可以合作。”

    少年站起身来,神色晦暗地拒绝:“这是我的事,你因为怜悯而帮我,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样不叫合作。”

    他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门清。

    常意抱手:“现在我想弄清楚这事,和你无关。你就算愿意待在这里窝囊,我也会去查清楚。”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厌握住拳头,话口总算松了点:“通往之前山上的那条路上每天都有人看守。”

    “为了看住你?”常意有些惊讶。

    少年无声默认了。

    常意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首选肯定是去当时事发的地点,最好的带路人就是这个当事人少年,如果能在其中发现当时的线索,还原出真相,也能解了他的心结。

    但上山的路被人看守,这是常意从来没听说过的,她观察过,长堰村里没有什么特别看管的东西。

    如果有异,她肯定会第一个怀疑。

    少年为了说服她,解释道:“我想上去过,还没到底下就被抓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不是傻子,被这样对待不是没不甘过,换来的却是被村里的人打的奄奄一息,好几次差点就没熬过来。

    他眉眼低垂,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怕我上了山又被附身,害了村里人,只要我想上山,他们都会互相通知的。”

    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就和关扶说过,这样以宗族凝聚起来的村子极其团结,对少年的看管也是无声无息地融入在了每家每户中,成了约定成俗的东西。

    越是这样,常意便越觉得其中有异常。

    常意用手揉了揉额角:“我想办法让他们没空看着你,然后我们上山。”

    “我一个人去。”

    少年紧接着开口:“你不能去。”

    “为什么?”常意挑眉,分毫不让:“你想过河拆桥,我打听过了,这山不高,也没有野兽,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

    “不是!”

    少年立马反驳道:“我没这么想。我一个人去,万一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在我旁边,我才是危险。”

    常意回他:“我不信鬼神。若真有什么鬼神,这村子里这些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只有你这个傻子会信。”

    被她骂傻子,他也不还口,固执得像一块刀枪不入的石头。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明明是一张狰狞的脸,常意却在他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恶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但你别信我了我不想伤了你。”

    常意和他两人一人站一边僵持相视。

    常意沉默了半天,转身离开。

    她丢下一句话。

    “世上像你这么傻的人不多了。”

    ——

    常意如约让人引开了住在村子北边的住户,村子里都知道常意雇了少年去河边做事,厌的身影不在村子出现,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刚开始一天都没有动静。

    晚上常意是被窗外的火光惊醒的。

    她睡眠浅,外头只是有点和往常不一样的光,都能让她从梦里醒过来。

    常意贴着墙站起来,走到窗子旁边,外面几人的窃窃私语隔着墙有些模糊,但不妨碍她捕捉到被不断提起的关键字词“找”、“他跑了”。

    他们在找人。

    村子里没有更夫报时,常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也过了子时了,这时他们还要去捉人,看来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扶和保护她的那些兵都打草席睡在她屋外。

    常意没叫醒他们,悄无声息地重新回了床上,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她没想过在沈闵钰他们来之前和这些人起正面冲突。

    但那少年上了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走之前对她说过,村子里的人一般上山下山最多不会超过一天,他身子好,速度肯定比一般人还要快些。

    可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没回来,在山上失踪了,村里那些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消失。

    常意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装睡,听听他们有什么动静。

    天不遂人愿,没过片刻,她屋子的门就人被敲响了。

    常意蹙眉,做出刚刚被吵醒的样子,打开了房门。

    外头打头的人是里正,却不止他一个人,他看到常意出来,脸上笑意比之前浅淡的许多,他语气还是客气的:“常姑娘,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常意脸上带着疲倦,不假辞色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过厌。”里正挂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就是你雇的那个小子,你之前跟我问过的。”

    常意一口否绝道:“没见过。”

    “一直没有吗?”里正不依不饶地逼问。

    “没有,我只是给了钱,没有管他行踪的道理吧。”常意眉角上挑,看上去似乎有些恼怒:“况且,这和我有关系吗?你们这么晚堵在我屋子门口,就是为了问我这种事的?”

    里正等人看她愤怒的样子不似作伪,对那孩子的事情也并不关心,有些半信半疑地跟她赔不是。

    常意冷下脸,一把将门关上。

    他们虽然赔了不是,却依旧徘徊在屋子门口,火把的光在窗子上投下一个个诡谲的影子。

    他们的动静早已把关扶他们吵醒,关扶让其他人看着外面的动静,自己跟着常意进了房。

    他声色难掩怒气,极力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他们这是想干嘛?”

    常意已经收起了在外人面前那副昏昏欲睡,又焦躁的骄纵模样,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常意说:“厌失踪了,他们怀疑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关扶不解:“那小子力气大着呢,总不能是你把他拐了卖了吧?”

    常意瞥他:“你怎么想出来的?”

    “喔——”关扶恍然大悟:“他们觉得是你帮的忙。”

    常意没回答他。

    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是唯一的外人,不管出什么事,他们第一个都会怀疑到她身上,这点常意不意外。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没有关扶这些看起来就凶性的武士护卫,村子里的人必然已经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拖出去先关着了。

    这是她愿意管这个“闲事”的底气。

    她设计引开本来在北边负责看守的人没有留下痕迹,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怀疑。她之前向村正打听厌的事、雇厌这个异人干活,都是可疑的迹象。

    他们怀疑一个人很容易,甚至不需要理由。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只不过她还是想得太浅了。

    常意有些自责,她没考虑到少年会在山上失踪,更没想到他的失踪会在村里引起这么大波澜。

    这样一个被家人厌弃,被全村人漠视欺凌的少年,至于动用全村人来寻找吗?厌那晚跟她的话、带给她的微妙的疑惑,和此刻的情况融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的那件事,或许比他们想得都要复杂,里正告诉她的,也未必全是实话。

    厌说他不记得当时的记忆,他父亲也死了,那现在村里传的这些事,不都是只凭他们一张嘴吗?

    常意越思索,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原本只是有些好奇,但他们这样,常意却觉得这事更不寻常。

    “那怎么办?”关扶说道:“留还是走。”

    他们几个都是军中数一数二的汉子,虽然人少,没把握和他们当场翻脸,但要带着常意全身而退还是轻而易举的。

    “走。”常意当机立断地说道:“往山上走。”

    她不想呆在这里坐以待毙,外面这些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把她软禁在屋子里,虽然对她还算客气,可常意还没蠢到把自己放在别人手心里拿捏。

    但没必要走的太远,沈闵钰最多不超过三天就能到这地方,她还要和他们会和。

    在此之前,她得把这事的真相查清,还要弄清少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毕竟他上山,和她脱不了关系。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座山,常意拍板下来。

    关扶俯首听命,转头吩咐其他人:“都收拾东西,今晚就进山。”

    第44章 其四十四-溯往

    “殿下, 前面这地方风水倒是不错。”

    “张先生怎么说?”沈闵钰轻眯双眼,负手看向前方,不远处就是三四座连绵的山峰, 峰那边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灵江。

    “殿下请看,这几座山峰像什么。”张先生卖了个关子。

    沈闵钰仔细一看,这几座山峰层峦叠嶂, 山棱整齐:“倒有几分像琴案。”

    “是, 殿下英明。”张先生说道:“山脚像琴案一样规整地向下伸延,这正是有名的‘卷帘案’, 所谓‘贵压千官,出将入相’,是极好的一种风水。”

    “这地方要么能出人杰, 要么葬鬼雄。”张先生笑吟吟地说道。

    “还有一天路程就到了, 也不知道意儿那孩子怎么样了。”唐灵躬身卷帘走出来。

    沈闵钰和张先生自然而然地止住了刚刚的话题, 张先生说道:“这次十娘子可是立了大功劳了, 灵江一通,我们也不必再受限于南方的运河。”

    唐灵有些欣慰:“她再能干, 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在外边, 有没有紧张害怕。”

    沈闵钰笑她:“她既然想做事,受些苦累也是应该的。”

    唐灵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有些嗔怪瞪了他一眼。

    前面探路的哨兵却突然一路赶了回来, 大声禀报道:“殿下, 前面的路断了。”

    “怎么回事?”沈闵钰皱眉, 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前面的路上都是泥和冲断了的树,可能得换一条路走。”

    “这是山崩了啊!”张先生大吃一惊。

    沈闵钰和唐灵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眼神里都浮现出一些担忧。

    唐灵马上说道:“那不必休息了, 现在我们就启程绕路,不知道长堰村有没有被波及。”

    “看这距离,怕是就在村子附近。”张先生眺望了一眼,长叹一声道。

    一群人纷纷起身收拾,沈闵钰听完张先生的推测,便一直紧锁着眉头,声音低沉:“这几日既无大风,也无暴雨,怎么会有山崩。”

    张先生回道:“殿下可还记得卑职刚刚说的‘卷帘案’?若这山里建有大墓,也不是没有山崩的可能性。”

    “天灾人祸。”唐灵骑上马,怒喝一声,马蹄飞扬,她尽量压下自己心中的情绪,警告自己关心则乱:“绕路去长堰村,我要先确认她的安全。”

    这儿的山线极长,想绕个路并不容易,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几乎不停歇地奔波了数个时辰,直到云霞收起了最后一点日光,浓黑的夜晚开始吞噬万物,他们才看到了这个村子的轮廓。

    暗蓝色的夜幕笼罩了整个村子,没有鸡鸣,没有犬吠,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夏秋的郁热烦闷。

    唐灵骑在前面,打头就看见了村子里的房子倒了一片,不少碎石和树躯横在房屋的残桓上,一看便遭了众创,心里一紧。

    但好在还有几座幸存的屋子,此刻居然还发出点幽幽的光,应该还有活人。

    他们此行是为漕运而来,自然带的兵不少,一进村动静不小,那些亮着的屋子里淅淅索索了一番,走出来十几人,表情麻木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村子活下来的只有这么点人吗?

    唐灵皱眉,刚想问问常意的下落,一个大汉从那些村民中间挤了出来。

    唐灵认出这是负责护卫常意的百人长关扶,心里稍松,还没等她开口,关扶噗通一下在她和沈闵钰面前跪了下来,磕了数个响头。

    他又狠又重,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直到沈闵钰喝止住他,他才满脸是血地抬起头,额头血肉模糊的一片。

    周围安静到只有一声又一声的虫鸣打破平静,唐灵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道:“意儿呢?”

    关扶紧捏双拳,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腿:“不见了殿下,我对不起您的托付,十娘子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闵钰难掩怒气:“从头到尾说清楚。”

    关扶引着他们进了还能看得过去的一间屋子,他们人多又都是军汉,没哪个村民敢有异议,只是表情麻木地看着他们一群人,又像魂魄似得各自散开了。

    关扶一句不漏地把这些天在村子里发生的事禀告给沈闵钰和唐灵二人,说到他们最后准备上山。

    “你们去山上了?”唐灵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是,十娘子怕他们有异心要害人,又打算去之前那个山洞查明真相,所以我们当时就冲出村子上了山。”关扶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和哽咽:“幸亏上了山,又打算往他们说的那个山顶走,正好错过了山崩,不然、不然”

    他们一行人,一个都无事,只有常意不在其中。

    “既然你们躲过了山崩。“唐灵倏地一下站了起来:“那常意呢?你们这么多人,还不知道她去哪了?”

    唐灵虽然在营里也管事,但一贯温和沉静,比沈闵钰温和不少,很少恼怒发火,此时疾声厉色起来,连沈闵钰这个做主的也在旁边不敢说话。

    关扶闻言又要拿他已经溃伤的额头磕下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个九尺大汉,此刻眼里居然隐隐含着泪光:“是小人没护好十娘子,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山顶上虽然没有塌,但是山崩的时候,还是天旋地转的,只一眼就一眼未见到十娘子,她就凭空消失了。”

    不仅是他,那些一起来长堰村的士兵纷纷跪下,面如死灰,他们知道,十娘子若是真没了,他们也活不了。即使上头网开一面,他们十几个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却护不住一个少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好好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唐灵咬牙:“你们找了吗?”

    “我们每个角落都找了。”关扶惶恐地趴在地上:“每一处我们都翻了、除了山崩的地方,我们全找过了,我们找了整整两天一.夜,都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先下山想联系上殿下。”

    常意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了别人眼皮子底下。唐灵郁结,现在怎么办,山崩可能还会有余波,地形坍塌,他们再上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上找。

    他们还有时间,但常意等不了那么长。

    她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逃过一劫在山上的某个地方被困住了、还是葬身于山崩之下,他们都不知道。即使侥幸活了下来,山上那么冷,她还没有食物,又能撑几天?

    唐灵越想越觉得这是条死胡同,合拢的双手捏得越来越紧。

    一只骨节宽厚的大手包裹住了唐灵冰冷的手,沈闵钰揽住她,用手里的温度传递无声的安慰,对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张先生开口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他说道:“既然没有消息,那也是好消息,殿下不如好好问问这个村子,听他刚刚口述,这村子里的人也不无辜。十娘子消失得这样异常,山上若真有什么东西,最了解的也肯定是这个村的人。”

    “可。”沈闵钰只考虑了一瞬,便接受了这个提议:“派一队人清障搜救,我们去直接去问这里的人。”

    渺小的人力在上天降下的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关扶他们下山时,就看见之前还气势跋扈的这一村人,几乎一大半人都埋骨在了地下,只剩寥寥十几个活人。

    关扶纠结了半天,很想说这是恶有恶报,但死在山崩下的,何尝没有无辜的人呢,他说不出口。

    此时地位掉转,人多势众的变成了他们,那些村民只能默不作声地挤在一起等他们安排。

    沈闵钰携着唐灵,单刀直入地问了他们:“山顶那洞里到底有什么,你们如实说。”

    那些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开口。

    一个裹着红绿衣的老太婆,摇摇晃晃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一脸恍惚。

    关扶说道:“这是村里那个神菩萨,我们下山后看见她,她就已经疯了。”

    沈闵钰身边的侍卫听言,想上去把她拉开,没想到她干瘪的躯体力气居然还不小,一时不备被她甩开,老太婆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铅粉,涂得太厚,那一道道的褶子,像是裂开的沟壑。

    她眼睛上还擦着红色的粉,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也许是日日夜夜涂抹烙在脸上的印子,她叽里咕噜说了一番,突然疯狂地挥手大笑起来:“报应、这都是报应!是他们来报复我们了!”

    唐灵挣开沈闵钰的手,说道:“你说清楚。”

    可那老太婆定在原地,笑容定格在了脸上,再也没说一个字。

    唐灵表情肃穆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老人鼻子底下,已经没有任何呼吸的痕迹了。

    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神菩萨身上的死气,表情更加惶恐了。

    一个少女从中站起来,满眼是泪,她抽泣地对唐灵说道:“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这事情大家都知道的。”

    旁边可能是她丈夫的男子想捂住她的嘴,被反应敏捷的关扶踢倒在地。

    女子也不愿看村里人想生吞活剥了她的眼神,绝望地哭泣道:“那山洞就是个坟,里面埋了三个人。”

    “三个人?”沈闵钰皱眉:“你们不是说,是那个厌的父亲死在了里面吗,怎么又成了三个人?”

    “不止陈老八,还有他的父母。”女子捂着脸,似乎不忍说出口。

    “谁的父母?”唐灵让她说清楚。

    “那个孩子的。”女子轻声说道:“陈家自始至终,都只有两个孩子。”

    第45章 其四十五-溯往

    常意没想到在晃动之下踩了个空, 全无准备,径直摔了下去,底下少说也有好几尺深, 眼前天旋地转,她额头在石壁上狠狠磕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疼痛, 就在强烈的失重感下撞到了地上。

    常意咬着牙, 在原地坐了一会,强撑着身子爬起来, 摸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底下伸手不见五指,常意只能勉强摸到自己面前这一片石壁。

    她不知道自己掉到了哪里, 呼叫了几下, 确认自己的声音似乎传不到上面, 就放弃了能叫到关扶他们的想法, 转而闭嘴保持体力。

    全身上下都摔得发疼,没有光, 她只能用手逐一确认自己的身上有没有出血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只是淤青, 常意没有感受到黏腻湿滑的触感,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自从手上受过伤,便知道了流血的伤口不及时处理, 可能会溃烂, 只能加重自己不妙的处境。

    她可能和深洞有什么不解之缘, 总是能掉到这种天不灵人不应的地方。本来以为正好幸运到能避过山崩,没想到上天偏偏不遂她愿。

    现在怎么自救才是个大问题。

    寂静的洞里,好像只能听到她轻到不能轻的喘息声, 这种看不到洞里全貌,一切死寂中又似乎只有她一个活人的感觉太糟糕了。

    常意摸着石壁往前走,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抽出防身的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地上有一点轻微的湿泞,她踩在地上,绣花的鞋头无声地陷下,这土地踩起来的感觉和一般的完全不一样。她似乎在哪里看到过相关的描述,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摸着墙壁缓缓往前走。

    常意调节着自己的情绪,呼吸声缓而慢,压低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

    直到她彻底屏住呼吸。

    可是声音没有停止。

    这个空间里,除了她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常意停在原地,手指逐渐开始发凉,一动也不敢动。

    那道呼吸声比她粗重得多,缓慢而沉重地在洞里回响,她分辨不出那是野兽还是人的声音。

    如果是人,他为什么不说话?如果是野兽,她几乎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那嘶哑的呼吸声好像在靠近她,周围的气流都仿佛在随着呼吸起伏,可常意却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也许声音已经被泥泞的土地吞噬干净,现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她想太多。

    常意在原地顿了一瞬,头也不回地向前拼命跑起来,她没有把握在这路都看不见的地方逃走,但坐以待毙更是没用。

    就在她动起来的这一瞬间,那道呼吸声也跟了上来,细密温热的气息几乎就贴在她后颈上,常意身上浸出了冷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乎一路从脖颈麻到小腿。

    没办法,她根本逃不开的。

    几乎在那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和洞里这个东西的差距,她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后面的东西追上,

    毫不意外地被扑倒在地。

    常意手一麻,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她的跑动似乎还激怒了它,常意被它压在身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像是有块铁板紧紧贴着她的背,那东西的身形比她高得多,她四肢都被死死压在底下,一点都没法动弹。

    这是一个典型的,野兽狩猎的姿势。

    她是这个东西的猎物。

    常意感觉不出它是什么,她没有闻到一般山林野兽的腥臊味,身形也不像老虎,倒更像是人一点。

    但人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和习性。

    常意能感觉的它压制在她身上,把头部拱进自己的颈窝,湿热的气息全都喷在她颈边,好像有毛发垂落在她脸上。

    它又拱又嗅了半天,贴在她耳边发出嘶哑的低吟。

    常意闭上眼睛,强忍着恶心的感觉,一点一点移动着自己的手臂。

    它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的挣扎视而不见,专注地辨认着她身上的味道。

    常意把手移动着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刚刚跌在地上的匕首,她紧握住匕首,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直到攒积起一点力气。

    她一个用力翻过身,对着身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狠狠刺了进去。

    它一个不察,居然真的被常意刺中,常意不知道刺中了它哪里,为了保险,狠下心拔出匕首,对着其它地方刺了两刀。

    她耳边响起清楚的闷哼声,常意知道刺伤了它,敏捷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往后退了好几步,和它保持了一个距离。

    她和这东西面对面,虽然看不清它到底长什么样,但是能看清楚大概的轮廓。

    它因为受伤半佝偻着身子,但依然能从四肢看出是人的形状。

    常意手里的匕首险些拿不稳掉到地上:“你是谁?!”

    那东西低低地喘息了几声,好像听不懂她讲话。

    常意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人,也许只是长得像人的怪物,从反应、力量、速度各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像人类。

    她深深看了一眼它,不再犹豫,转头向另一边跑去。

    也许再过几息那东西就会反应过来,来找她报仇,她刚刚的反抗还会激怒他,但也比什么都不做好。

    这个洞很宽敞,却没有一点光,也没有水,她不知道是从哪掉下来的,常意甚至找不到一个洞口。

    常意努力安慰自己,可能是这里太大了,才显得像一个密闭的空间,她既然能掉下来,说明这里肯定有出去的地方。

    直到走了几个时辰,她不得不瘫坐在地上。她不是不怕,只是没有一点力气再动。

    本来就摔得浑身没有哪处不疼的,又走了这么久,她此刻腿软得仿佛面条一般,抬都抬不起来。

    共处一室的怪物将恐惧时时刻刻笼罩在她的头顶上,她不是不害怕。

    过了这么久,关扶一群人还没有找到她,这个洞肯定极其隐蔽。

    她知道唐灵和沈闵钰要是抵达了灵江,肯定会重新派人搜救她,她只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这洞里找不到一点食物,她倒是不用担心会被饿死,因为在饿死之前,怕是就成了怪物口里的食物了。

    她停下来坐在地上休息,四周又安静下来。

    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吸声,常意抬起头,静静地和前方的黑暗对峙。

    它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常意不知道它是因为被她伤了而警惕,还是徘徊在她旁边别有意图,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一刻也不敢松手。

    它这次没有再扑过来,只是在原地,在黑夜里紧盯着她。

    它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反射出一点光,那是比正常人眼睛淡得多的颜色,更像一头狼的兽瞳。常意心想,它果然不是人。

    常意突然抿了抿嘴唇,有些想笑。

    这已经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局面了,也许下一秒她就要死在这里,上一次这么靠近死亡,还是被推到井里,溺在水下那一刻。

    她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几乎已经晕过去了,却又奇迹般在溺死前清醒了过来,这都没死。可老天好像偏看不惯她似的,恰巧躲过了山崩,却又一脚把她踢进了这洞里,怕她太好过,还在里头放了只怪物。

    到了这地步,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别人戏台子上的一场戏,人人都在看她究竟要到哪一步才会死。

    常意长叹一口气,感觉到面前那个东西似乎向她移动一点。

    不意外,她看过的书里就有记载过野兽捕食,在让野兽感到威胁的人面前,它一般不会随便再次捕食,但也不会放弃。

    而是像这样,一点一点地逼近她,在她松懈的时候,一口咬住她的喉咙。

    常意想动,但她的腿不允许她再移动一步,而且她也走了这么久了,这地方确实好似一个浑然一体的洞,没有出去的地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地坐在这里,等待着狩猎。

    它靠近得很缓慢,像是小心翼翼地在接近她,常意本想在心里用更严厉一点的词去描述他,可实在找不到其他适合它的话语。

    她安静地注视着它的动作,看着它停在了自己面前不到几拳的位置。

    没有预料之中的撕咬和凶狠,它似乎在模仿着她的动作,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常意眨了眨眼睛,她看不见它的脸,隐隐约约地看见它一只手捂着肩膀,上面有浓重的血色,应该是她刚刚用匕首刺到的地方。

    就算是这样,它也没有攻击她。常意有点迷茫,又问了一遍:“你是人吗,你会说话吗?”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它沉沉地盯着她,眼睛里一丝波动也没有,看上去并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常意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大着胆子贴近了一点,想仔细看看他的模样。

    常意凑近了一点,勉强看见一张脸,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只能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她看不太具体,但这确实是一张属于人的脸,而且还是可以称赞一声漂亮的程度。

    虽然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类的脸,但他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说话。

    常意低下头仔细研究,发现它还穿着衣服,她凑近了一点看,这衣服已经很破了,并不是现在的款式,她牵起一个角,古旧的衣服上有隐隐的金丝。

    它好像确实没有攻击她的意图,被她打量,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看她,没有了刚刚那股侵略性的气势。

    它穿着这件袍子,倒不如说只是知道要蔽体,随意披在身上,常意心里突然有了猜测。

    常意问他:“你这衣服哪来的?”

    他听不懂。

    “小怪物,”常意不知道怎么叫它才好,顿了顿,指着他身上的袖子,让他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哪来的?”

    这下他好像懂了——衣服、地方。

    他站起身,似乎是想带她走去一个地方。

    可身后半天都没有动静。

    常意跪坐在地上,似乎是想使力,但是腿颤得厉害,抖了两下又跌在了原地。

    常意手支住地,声线有些抖:“稍.等一下。”

    它注视了她一会,突然蹲下搂住了她的胳膊,打了常意一个猝不及防。

    常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被他提起来,难免有些恼怒,但也知道他听不懂人话,不能和普通人一样看待:“你放下我,我不是瘫了,再过一会就能走了。”

    它一言不发地把她搂起来,转过身,把她丢在了自己的背上。

    失重之下,常意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背不壮实,还有点单薄,但常意却能感觉到手下紧绷着的力量至少也能打二十个她吧。

    收回胡思乱想,常意发现手下有些湿润,猛地收回手,他肩膀刚刚被她刺破的地方还在流血。

    “你”

    它没有说话,却稳稳地背着背上的女孩,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洞深处走去。

    第46章 其四十六-溯往

    小怪物的体力显然比她好得多, 背着她这个累赘,也走的毫不费劲。常意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总之应该比之前她走的路长的多。

    洞里看不见日月, 也没有一丝光,常意没办法判断时间,只能安静地趴在它背上, 看着它走了很久很久。

    它背着她停在了一处地方, 常意跳下来,或许是被背久了, 她的腿也恢复了力气,走起路来也不费劲了。

    这地方和刚刚的洞不同,方方正正的, 显然是人工修建过的。常意在这个小房间里绕了一圈, 摸了摸里面的东西, 大多是些铜器之类的, 还有些衣服,它应该就是在这里翻到的衣服。

    和她看到小怪物身上的衣服时猜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都是陪葬品。

    他们现在处于墓中,或许是山崩触发了什么机关, 又或者是这墓引发了山崩,都有可能,而她意外又倒霉地掉进了里面。

    常意叹了口气, 搞清楚在哪对她的处境没有太大的帮助。

    如果不是天然形成的山洞, 她很难在其中找到水源和食物, 而且墓穴作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如果她没能找到出口,这里面的空气也不够她撑多少天的。

    那么出口呢?

    既然他们现在处在这个放陪葬品的耳室里, 肯定有其他地方是相连的。

    问题就在这。

    常意抿唇,咬牙看向了这间屋子里本来的门。那里已经被冲下来的石块堵死了,不仅死死地堵住了这个口,甚至倾泻出来的坡度都占据了小半个房间。

    显而易见,这个墓已经因为之前的山崩坍塌了,剩下完好的空间,只有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耳室,和她刚刚走过的那个密闭空间。

    常意深呼吸一口气,确认没有其他出口了,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她彻底放弃了。

    主墓室都塌了,这墓里她已经全部走过一遍了,没有任何出口,想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打个洞上去——没有工具,她要有这个本事凭空打个洞,也不至于掉到这里面来。

    指望外面的人找到她也很渺茫,这样的墓一般都不浅,他们救援的人顶多清理地面的碎石,不会无端往下挖几尺,平白浪费人力物力。

    她得接受一个人死在地下的事实——哦,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小怪物。

    她也不知道怎么叫他,干脆就顺其自然地叫他小怪物,它好像也能听得懂。

    它看着常意靠着墙坐下不动了,也磨磨蹭蹭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它像只被驯养的宠物一样,紧紧地贴着她,眼神一点也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如果是其他人,常意绝对不会让他靠近自己,但它的一举一动都太本能了,常意看着它,只能联想到直白的兽类,被一直野兽亲近,有点奇怪,但没有被轻薄的怒气。

    它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轻轻地靠着她,好像在感受她身上属于人的温度。

    小怪物的身形比常意高得多,跟它的体型比起来,能从常意身上汲取的温度有限。它动了动,似乎想再靠近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刚刚的匕首刺过一次,并没有继续。

    常意一直注视着它,见状顿了顿。

    她沉默了一会,脑子里有点空,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类,她面前的小怪物,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

    她没必要想太多,毕竟她可能马上就要和它死在一块了。

    常意慢慢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说道:“你很冷吗?”

    它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手背,在一片漆黑中,她看见它的眼睛深邃地注视着他,淡灰色的瞳孔缩成一道竖线,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她从和它相触的皮肤上感觉到了它的兴奋和混沌。

    它的手很烫,不像冷的样子。它捧起她的那只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常意冰凉的手紧贴着它的皮肤,它闭上了眼睛。

    有点像她以前看别人养过的,在怀里撒娇的小狗。

    她没养过什么宠物,春娘不会让她养的,淮阴侯也不会送她,宠物是很贵的。

    常意缩回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不用它表现出来,常意也知道它不知道怎么打开,她把油纸拆开,露出里面一块雪白蓬松的糖。

    “这是银丝糖。”常意知道他听不懂,但不说些什么,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未免显得太空寂了:“你背了我那么久,吃一点东西吧。”

    虽然这点糖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还有点甜味。

    有关扶等人在,她穿着罗裙,自然不会带什么干粮饼子在身上,这糖是她身上唯一能吃的东西。

    这是她前几天特意让关扶买的糖,本来是想上山的时候带给那个叫厌的少年的——他当时吃的时候,表情是少见的雀跃。

    常意记性很好,所以她又买了那块糖,只不过他吃不到了。

    它就着常意的手咬了一口银丝糖,眼睛亮晶晶的。

    “你也喜欢吃糖?”

    在没有生路的境地下,常意意外放下了满脑子的思虑,放松下来,懒散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来山上找人的,也不知道山崩了,他有没有活下来。”

    小怪物听不懂,但作为一个倾听者来说,这样更好。

    “他没尝过甜。”常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以前也没尝过,所以我想让他尝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活在这世上的,有哪个人不苦呢?”

    她想拉那个少年一把,实际上只是想拉自己一把。

    她想活,想建功立业,活得比之前更好;他也想活,想知道真相,想堂堂正正地活着。说到底,他们都只是在人间努力挣扎的普通人罢了。

    可惜都不走运,都得葬在这山上了。

    小怪物默不作声地卧在她腿间,手里捧着半块糖不动弹了。

    怎么不吃了?

    没有动静。

    常意再一看,他已经靠在她腿上睡着了

    睡得这么快,不会是猪妖吧。常意很佩服他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也可能它根本就不清楚现在的处境。

    常意摸了摸它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没有束起,但是意外地不是很脏。她心里浮起点淡淡的疑惑,它不会说话,但却知道用衣服蔽体,也会清理自己的身体。

    清理身体不奇怪,动物也会,但动物不会有羞耻心,也不会去寻找衣服蔽体——这是人才会有的习惯,或者说被人影响后的习惯。

    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常意下意识地去想,但突然反应过来,它是什么东西,已经没必要去细究了。

    她看着它闭着眼,嘴唇紧闭,唇角下压微抿,鼻梁高挺,不动的时候,和正常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算了不是一个人死在这里面,也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了。

    它身上像是有把火,靠在她腿上暖烘烘的,常意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居然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常意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反击,嗓子疼得好似被人用刀插进喉管里捅了几刀,眼睛几乎肿得睁不开了。

    反正没有光,睁不睁开都一样,常意干脆紧闭着双眼。身体上的反噬意料之中,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健康的身体,在地下不知道多久没进食水了,又走了很久的路,几重压力下身体几乎面临崩溃。

    她轻轻张了张嘴,唇角干裂到粘粘在了一起,她发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反倒嗓子好像被撕开了一点,更疼了。

    她需要水。

    但这里面不可能有水源。

    所以她放弃了挣扎,想尽量节省一点力气,然后慢慢等待死亡。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但果然真正面对的的时候,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了她的手上,先是试探地感受了一下她的温度,又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指缝,牢牢箍在一起。

    常意反应过来,那是它的手。

    它的手比她大许多,紧紧握着她,好像在给她传递温度。

    常意虽然睁不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它在看她。

    它大概在疑惑自己怎么了吧?

    常意张了张嘴,但是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尽了一般,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她已经感受不到面前的小怪物在干什么了。

    唯一的感官,只剩下两人紧紧握着的双手,它死死地攥着她,好像在用疼痛提醒她,她还活着。

    常意苦笑着想,没用了,放手吧,别拽着她了,万一她真死了,他似乎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它的身体确实比她好,同样在洞里待了这么久,没吃没喝——甚至还要比她更久一点,但看它这么大劲,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披了件衣服也没着凉。

    她感觉到小怪物牵着她的手,已经很久没动了,渐渐的,它的力气也松下来,放开了她的手。

    有指节蹭过了她的唇,常意的唇已经裂开了,连那若有若无的擦过都疼得她心里一抽,好在它没有继续碰到,而是伸进了她的唇缝,指节微曲撬开了她的嘴。

    口腔被他人手指侵略的感觉并不好,常意牙齿磕在它手上,想用咬合逼它退出去,被它撑住。

    虽然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咬合力足以在它手指上留下疤痕,它却像感受不到痛一样,一直拿指节撑着她微张的嘴。

    她有些恼怒,但没有一点力气反抗,骂也骂不出声。下一秒,她便感觉到一道血肉撕裂的声音。

    温热的、湿润的皮肤凑近了她的唇边。

    微微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唇边滑到口腔里,充斥着闲腥的铁锈味,流入她干涸的喉管,缓解了一点她的疼痛。

    它是傻子吗?!

    常意反应过来它在给自己喂什么,剧烈挣扎起来——但这点没力气的扑腾,还不如岸上濒死的鱼。

    哪怕被她撕咬、被用舌尖抵住,它自始至终都不曾移开撑着的手,将血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

    第47章 其四十七-溯往

    铁腥味的液体灌进她嘴里, 黏腻温热。

    但让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常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止住他继续喂血的动作。

    她手还是软的,使尽了力气, 也只能哆嗦着抬起拉住它的头发。

    它停下来,抵着她的脸,她脸上温热的液体粘连在了他们俩的皮肤间, 。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常意自己也不清楚。

    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的母亲都不在意她的死活, 而临死前,却有一个还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在黑暗中连脸也看不大清的小怪物, 想用自己的血救她。

    它蹭了蹭常意的脸,似乎想蹭掉她脸上的泪痕。

    她轻软地拽了下它的头发,嗓子还是疼得发颤:“别傻。”

    手上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还柔顺光滑的头发, 她此刻摸上去却形如稻草, 剌得手都有些发疼。

    常意勉力睁开眼睛, 她眼睛大约是肿得厉害了,什么也看不见, 只看见眼前一片散乱模糊的白色

    “确定是这里吗?”

    沈闵钰始终愁眉不展,时间越久, 里面的人还活着得可能性就越小。

    “从方位来说,就是这里了。”

    张先生手里拿着罗盘,思忖片刻, 确定道。他精通风水, 也只是理论经验丰富, 从没干过盗墓的活。

    “挖吧。”沈闵钰摆摆手,对下面的人吩咐。

    “她掉到这底下的可能性大吗?”

    “臣认为,这山崩怕就是那少年引起的, 如果山洞里无人,最有可能就是机缘巧合下,掉进了山底下的墓室。”张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分析道。

    山上的碎石下都找遍了,别说人,连尸体也找不见,这时候张先生提起之前说过的这座山的风水,说道这底下也许有墓室关窍,把人卷进去了。

    沈闵钰心里清楚,他只是在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从那晚进村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了,常意活着的可能性极小,他和唐灵只是不愿放弃那一丝希望罢了。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幸运的事”连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句。唐灵看了好几天,此时已经被他劝下山休息了。

    “殿下,未必。”张先生说道:“十娘子是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

    “也是。”沈闵钰短暂地笑了一声:“她顽强得很,之前身上烂成那样,不也活下来了。”

    张先生赞同地点点头,他颇为欣赏这孩子身上的顽强,更何况生为女子,在这世道中更是艰难,他也不忍心看常意遭难。

    “殿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个村民?”

    “他们”提起长堰村的那些村民,沈闵钰就忍不住皱眉:“山崩已经让他们死了大部分人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那晚在重兵的威慑,又或许是出于自身良心的不安下,终于有一个女子站出来说了那件事的实情。

    女子说,陈老八这人之前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没什么本事,村里没哪个姑娘愿意嫁他,老大不小了还没媳妇,干脆出了村子自个闯荡去了。

    在山中一出一进没那么简单,他一出去,就是五六年。

    五六年后,他突然回了村子,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妻。

    那对夫妻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的人,带着自己刚会说话的孩子在村里住了下来。

    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对夫妻是来干什么的,但他们知道,陈老八靠着那对夫妻出生阔绰得了不少的钱,还建了房子。

    陈老八有了钱,也娶了婆娘,生了孩子。

    那对夫妻过了几个月,向他们告辞了,其他人还没有什么反应,陈老八第一个变了脸色。

    说到这里,那女子还特意说道:“我当时看他脸色就不对,只是没想到他起了那样的心思。”

    可事后再怎么说也没用了。陈老八不知用什么理由把那对夫妻骗上了山,陈老八他家媳妇发现他不见,扯着嗓子让全村人去找,在山顶的山洞里发现了三具尸体。

    那对夫妻,以及陈老八。

    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

    他们也想怀疑,是不是这对夫妻害了陈老八,但这几个月,这对夫妻的温和脾气是伪装不出来的。

    那对夫妻身上陈老八用镐子敲出来的无数伤痕也无法否认。

    但陈老八是怎么死的

    他们看向了唯一还有呼吸的那个小孩。

    那小孩长得和父母很像,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人儿,长得又白净又漂亮,但现在在山洞里的这个孩子,原本干净的脸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

    里正有些有些惊慌——这孩子,莫不是为了杀死陈老八复仇,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他们都神色各异地盯着这个孩子。

    里正看着面前的一片血肉模糊,急得跺了跺脚:“这对夫妻来头肯定大着若是失踪,肯定有人来我们村子里找。不能让他们知道是陈老八杀的人,不然他们肯定要迁怒报复咱们。”

    他围绕着这山洞走来走去,最后下定了决心:“把他们都就地埋了,咱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对夫妻上了山,就再也没下来了,不干咱们的事!”

    他又大步上去,翻了翻那夫妻的衣服,没找到什么钱财,恍然大悟,又去翻陈老八的衣服,陈老八身上藏了一大堆钱财珠宝。

    他拿出那些钱,说道:“这些东西,我们平分了,从此不要再说别的话。”

    陈大娘不敢上前,只在后面大哭,连自家汉子的尸体都不敢看。其他人也沉默,没有人反驳,都无声同意了里正的决策。

    “那这孩子怎么办?”有人问道。

    “这孩子。”里正咬牙:“一起埋了,不能留祸根。”

    掩埋死证还不算什么,但一旦真说到杀人的事,反而没人愿意动手了。

    没人出来当这个恶人,那只好他自己来当。里正啐了一声唾沫在手心润了润,打算自己伸出手掐死这个昏迷的孩子。

    他的手心慢慢收紧,村子人神色各异,但没有人阻止他。

    讲述的女子说到这里,几乎不敢抬起头。

    在孩子快要被扼止住呼吸的时候,村里的神菩萨,也就是沈闵钰之前见过的那个诡异的老太婆走了出来。

    神菩萨在村里的地位极高,即使是里正也要敬重三分。

    神菩萨拂开了里正的手,双手合十,念了一大段他们听不懂的经,郑重地念道:“这孩子身上缠了邪气,若是死了,邪念没了宿体,会转移给他人。”

    “那怎么办?”里正一听果然慌了:“若是留着他,他将来对我们心存不满,要报复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孩子脸上的诡异花纹,让他们看清楚,这孩子能活下来就不正常,一看就充满危险。

    神菩萨没说话,拿起在别在身上的水壶,倒在孩子脸上,直到把他冻醒。

    小孩睁开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象中恐怖的事情发生,那个孩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是谁?”

    神菩萨说道:“你的家人。孩子,你的父亲呢?”

    小孩露出些迷茫的表情,似乎在回想。

    但显然这回忆是不成功的。

    他不知道这一句话,无形之中救了他的性命。

    他喃喃道:“不知道。”

    神菩萨表情宁静,对里正重复道:“他不知道了。”

    ——

    他们有了更好的办法。

    反正这孩子受了惊吓不记事了,脸也毁了。里正胆子一大,干脆让陈大娘自称这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即使有人过来找人,也能糊弄过去。

    他们这样一合计,居然真的地瞒了过去。没几天就有一队官兵来找人,但在山上周围调查了一圈,就铩羽而归了。

    此事过后,他们村子更加不敢与外面的人有所接触。这一瞒就是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常意打破了这个村子的平静,他们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已经算是不错了,还奢求什么呢?

    女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说完,恳求沈闵钰放过他们,他们没有杀人,甚至还留下了这个孩子。

    “明明害了他的父母,他们却没有一丝愧疚,还虐待这孩子!”

    那些村民还理所当然地表示:因为陈大娘的汉子陈老八也死了,她发泄丧夫的怒火,他们没有资格阻止。

    沈闵钰至今提起来,还难掩愤怒。

    张先生看出其中不寻常:“殿下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他听完,虽然觉得悲凉可恨,到底也只是个故事而已。

    沈闵钰说道:“先生观察倒是一如既往的细致只是这故事中的人,是我的旧识罢了。”

    听完女子的讲述,他已经知道了这对夫妻是谁。

    这对带着孩子的夫妻,就是那时周朝中殿銮仪使和他的妻子。

    当时他身为太子,还没有被废流放陇右,他已经打算开发灵江。

    知道了他的意向,那位銮仪使主动向他请命去往灵江,上书用的借口是带生产的夫人散心。

    那时也有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传过来,渐渐地他们夫妻一人便没了消息。

    沈闵钰派人查过,没有下落,再然后自己也被贬流放,自身难保。

    他从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地点,这样的时间,再次听到旧人的消息,还听到他的孩子被这样对待。

    沈闵钰只希望这两个孩子都活着,但他也知道天地不仁,不会因为谁的苦难多一点,就为他的生命的幸运加一点砝码。

    一个士兵大叫道:“底下是空的!”

    众人都围上去,围着那个地方挖开,里面真的是墓室。

    关扶含着眼泪,挥着铲子,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里面有人!有活人”

    洞口挖开,一束光照进了里面狭小的空间,露出了全貌。

    里面有两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互相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衣服上还溅着血迹,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沈闵钰一眼分辨出其中一个人是常意,常意抵在另一个白色头发的孩子的背上,感受到刺目的阳光,她慢慢地抬起头。

    沈闵钰错愕。

    他从没看见常意这孩子哭过。

    不论是受伤、挨骂这孩子都倔得仿佛流一滴眼泪都是认输。

    可她在无声地哭,泪珠一点一点地从被血迹糊花了的脸上滚落。

    她张口,那已经不像是她平常的声音了,几乎是嘶哑着拼凑起来的语句。

    “先生”她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伴随着泪水滴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救他先救他,求求您。”

    第48章 其四十八

    常意说这孩子像他。

    沈厌绷着脸, 捏了捏鼻梁:“不像。”

    少女坐在床沿边,似笑非笑地戳了下刘圆子的脸,这小孩很瘦, 脸却偏圆,这是天生的皮肉骨相,和沈厌以前那清瘦挺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常意有些恍惚, 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她敛神,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呼呼大睡的刘圆子:“这孩子倒是有福相。”

    “你还会看面相?”

    沈厌不冷不热地回她:“改日去东坊摆个摊子算命, 我去叫人给你捧场。”

    “张先生教的。”常意支起身子瞪他,虽然她只跟张先生学了点皮毛,但在沈厌面前炫耀还绰绰有余, 就算她乱讲, 这小傻子也看不出来:“他这脸盘金水旺, 是难得的好面相, 大富大贵的命。”

    沈厌也伸出手指戳了下小孩的脸蛋:“他若是大富大贵的命,也不至于被家里人打到街上, 要死要活的。”

    “父母不过是给了他一条命,日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他命里有水, 应该能成就事业。”

    常意反驳他,但为了不让沈厌看出她在面相上的半吊子水平,她还是转移了话题。

    “我待会去看看他父亲。”常意说道:“若是他真对这孩子不好, 你也不愿意养他, 便在京城找家无子的人家过继了吧。”

    “也不是不能养。”

    沈厌偏过头, 蹙额似乎想到了什么:“算了,你还是给他找个人家吧。”

    府里多个人吃饭不是什么事,沈厌头痛在这是个孩子, 他自己能活着都是上天走运,更何况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况且这小孩实在泼皮无赖,变脸变得比谁都快,看到他像活阎王,看到常意却像头小猪似得拱着不走,他看着便心烦。

    常意平静地看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淡淡道:“想养就养吧,说不定有个孩子陪着,你的病也会好一点。”

    听到她的话,沈厌的表情一下子顿住了。

    他淡漠的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但下一刻又被冷厉掩饰起来。

    沈厌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今天就把他送走。”

    常意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掖了掖呼呼大睡的刘圆子身上的被子:“不急,我总觉得那家人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等我详细问问吧。”

    在沈闵行这件事上,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谈华钰候在门口,常意出了沈厌府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纵然是谈华钰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无法从她脸上得知什么信息。

    他跟随十娘子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能从常意脸上观察到的东西,只能是常意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他的主子是个理智到极致的人,除了要利用他办事之外,不会对他有半分的流露。

    常意和沈厌的身份都比他高得多,谈华钰在门口微微屈身垂下头,眼睛轻轻往上抬了抬,看见沈厌一步不落地跟在常意身后,两人距离极近。

    作为中官,他在一众内侍里格格不入,容貌俊秀,虽然有些阴柔,但不刻意提起,没人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没一般内侍的骚味,每日都穿得干净利落,身上只有一阵下阁熏香的味道。

    常意不喜秽物,没有哪个女子会喜爱污秽,他弄得再干净,也终究是个熏腐锯余的腌臜东西。

    常意走近了他,他的头压得更低了。

    谈华钰听见常意冷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你回去吧,跟着我做什么,怕我向皇上告状吗?”

    沈厌漠然回对:“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谈华钰想,沈厌似乎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嚣张,俨然不把她话放在眼里。

    常意不再理会他,谈华钰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扫而过,或许是有外人在,她并没有说什么。

    谈华钰默不作声地半跪下来,好让常意踩着自己的肩膀上马车。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道冰冷的眼神转移了目标,刺向他的皮肤。谈华钰温顺地垂着眉眼,不用偷看也知道那道眼光来自谁。

    常意身子轻,轻轻一借力就上了车厢,她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闷闷的,听不清语气的好坏。

    “前边让车夫看着,你上来。”

    谈华钰低低应了声:“是。”

    “沈大人,回见。”常意放下马车的帘子,低声说道。

    车夫吆喝了一声,车轮随即转动起来。外头车马行人的奔驰叫卖声掩盖住了内里的声音。

    常意坐在中间门的软垫上,双手叠放在腿上,白色的裙裾飘然垂在马车里柔软的毛毯上,谈华钰跪在她面前,蹭到裙摆的手仿佛碰脏了什么东西一般,颤了一下缩回。

    常意开口:“你抬头。”

    谈华钰依言抬起脸,常意扬起手。

    “啪——”

    狭小的马车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常意的手落在他脸上,谈华钰脸上浮现出一片殷红的指印。

    谈华钰额头上的冷汗簌簌直冒,他撑在地毯上,死死咬着下唇,不敢捂住自己的伤处,也不敢出声。

    常意用的力气并不大,她平静地收回手:“知道你错在哪吗?”

    “卑职知道。”谈华钰闭上眼睛,一字一字地回应:“卑职错放前朝余孽,不够留心,导致常家被烧,证据被毁,此为罪一;镇守城门四十六天,至今未抓到犯人,此为罪二。”

    “是卑职玩忽职守,办事不利。”谈华钰低声说道:“大人教训的是。”

    “一句也没有说对。”常意不再看他,掀起了车窗的帘子,外头的光溜进来了几缕,照清了她脸上淡漠的表情。

    谈华钰短促地喘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无比地挫败,即使在训诫他,也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常意突然开口:“你觉得我没在看你,在轻视你?”

    谈华钰连尊卑都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心思好像被人一览无余地读了出来。

    那双明晰的眼睛和他对上眼神,常意说道:“是我在看轻你,还是你自己在看轻你自己。”

    “谈华钰,我这一巴掌,是为你自己打的。”常意直视着他:“你真把自己当宫里的内侍了?”

    “你一向细心,为何发觉有异不查下去,反而第一时间门向我邀功。“

    “刘兵足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和沈厌有关,却把人送到谪寺,绕一个大圈子要我出面,为什么——是因为不想在我面前落下插手的印象吗?”

    常意一句一句地问他,谈华钰脸色苍白,手扣在地板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常意倾下身子,对他说道:“如果你是因为能力不足而失败,我不会怪罪你,因为人人都会失败。可是你在做什么,揣度我的心思?你这样做,和前朝那些蝇营蚁附的太监有什么区别。”

    谈华钰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她顿了顿,知道这话太过于刺激他了。

    她低下声音:“别忘了,你也曾是前朝皇帝钦点过的状元,没有什么比他人低贱的,你要把自己当阉人,就只能是个阉人。”

    谈华钰掐着指尖,一滴血滴在毯子上,他静默不语。

    “起来。”常意冷声道:“当初你要我帮你,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我记得——隐忍就功名,你当初的气性呢,你要真不想干了,就入宫专心伺候人吧。”

    外头长吁一声,车厢颤动了一下,车夫犹豫了好一会,不知道里面讲完了没有,过了半天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小声提醒道:”大人,谪寺到了。“

    谈华钰动弹了一下,想下去扶她,常意却避开了他,踩着车夫搬来的凳子下了车。

    “把里面的毯子收拾了。”常意吩咐车夫,和他擦身而过,留下一个背影:“收起你的心思,好好办事,我不需要别人阿谀逢迎,如果这周内我还没有看见沈闵行的消息,你就进宫伺候去吧。”

    谈华钰像被钉死了一般僵直在原地,直到车夫提醒,才抿唇跟了上去。

    “啊——啊呀,这是?”封介的眼珠子刚从常意身上挪开,又看到了一位稀客。

    旁边的侯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错愕地看着跟在常意后边的青年。

    谈华钰他知道啊,可他这个样子侯星两眼一黑,就看见他脸上那个显眼鲜红的大巴掌印子,五根手指的痕迹都清楚分明,看巴掌印的大小,很明显是个女子的手。

    谈华钰本来规规矩矩的发冠现在已经歪到了左边,松松垮垮地挂着,发丝也松散下来——刚刚被常意一耳光扇歪的。他本来阴郁秀美的脸上还带着点血迹,显得更狼狈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谈华钰好歹也是十娘子面前的红人,这一主一仆没一人提出梳洗,就让谈华钰顶着这个狼狈的形象出现谪寺门口。

    谈华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声音依旧柔和:“封寺卿,许久不见。”

    “——是谈大人啊,也是稀客。”封介语气不变,自然地转向谈华钰这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得,把两人往里迎。

    封介不愧是老滑头。

    谈华钰处波不经地退后了常意几步,示意以她为主。封介便很自然地给常意带起了路。

    无事不登三宝殿,常意来谪寺,封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两人都省了客套,封介径直把她带到了看管刘兵足的屋子。

    常意带着谈华钰进了屋子,封介识相地没进去凑热闹,和侯星回案前办事了。

    侯星一路憋了:“谈大人这是怎么了?”

    封介绷着脸,把镇石一砸,发出“碰——”的一声。侯星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能说的禁.忌,赶紧收声。

    没想到封介耸了下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歉抱歉,我乐得手抖了——他,他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被常意路上收拾了呗?哈哈哈。”

    第49章 其四十九

    “什么什么?”侯星面上变了变色。

    “你没看他脸上那么大一个巴掌印?”封介捧着肚子笑完, 回答满头雾水的侯星:“肯定是耍小聪明失败了,被咱们家常大人打了呗。”

    “噢、噢——”侯星语调升高,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常大人打的?”

    “谈华钰可是她的人, 除了她还有谁闲得没事教训他?”封介说道。

    侯星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羸弱的倩影,想起常意之前弱柳扶风地跟他道谢——画面一转,变成谈华钰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

    “怎么?不习惯?”

    封介看出他脸上勉强的神色, 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道:“劝你还是别再把她当闺阁小姐的好,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十娘子, 不管在你心里她是什么形象,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我只是觉得常小姐常大人应当不是那样的人。”侯星在心里补了一句,不是那种会亲自动手的人。

    封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别瞎想了——常意是什么人, 你弄不清楚的。别看你现在这春心萌动的样子, 只是以前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好奇使然陷进去罢了。”

    侯星跳起来, 恨不得逾矩捂住上司的嘴,慌张辩解:“我、我哪里敢肖想她。”

    封介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 说道:“我知道的,只是提醒你罢了, 她虽然比你小,但论起资历不知比你多多少,你要生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只怕被玩死了,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怎么会, 常大人不是那种人。”侯星轻声说道。

    “我看你是身在苦海不见苦海。”

    封介本来想调笑他一番,但侯星这人一板一眼的,实在太过老实, 他怕提多了在侯星心里扎了根,反而生了什么大胆想法,到时候他也得倒霉。

    毕竟常意这人讲理,但有的人他不讲理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高腿长的白发背影,像是被噎住似的赶紧收了声。

    “谈华钰脸上那印子不知得多久才消。”

    封介幸灾乐祸地说道:“等明日上朝,他这脸可得供大家观赏呐。”

    “呃,谈大人应该会称病在家休息吧。”

    侯星将心比心,这时候他宁愿装病在家,也不愿意上朝供那么多人看自己脸上的巴掌。

    “不会的。”封介胸有成竹:“他刚惹怒了常意,明日肯定不敢装病的。”

    他这个上司虽然嘴有点碎,格外喜欢八卦,但在人面前都是老好人的模样,官场上的老油条了,说起话来一个都不得罪,唯独对谈华钰倒霉似乎乐见其成。

    “您和谈大人有过节?”

    侯星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谁和他有过节。”封介的笑意淡了点,吓他:“有你这样直接问的吗?小侯,你这性子得改改。”

    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侯星的话。

    “我只是看不惯他之前那副自作聪明的蠢样罢了。”封介眯着眼睛看向面前的屋子,他和谈华钰只隔一堵墙,说起他坏话也这样理直气壮的,一点也不怕。

    “他之前跟我在一个学堂里读过书,我俩是一个郡出身的。”

    封介望了望天:“那时候还没变天呢,我俩一起进京考试,他考上了前朝的状元,我没考上。”

    什么?!原来谈大人还中过状元,那他一个堂堂状元郎,怎么会平白受此大辱。

    侯星打起了精神,仔细听起来。

    “你也知道那时候,灵帝在位,荒唐的要命。”封介说道:“他这傻子,灵帝要提民间税收建祭台,别人都不说,就他上去傻不愣登地谏几句,灵帝大怒,直接给他判了个宫刑。”

    “这”侯星嗫喏,不知说什么。

    封介笑出来:“灵帝羞辱他,让他受完刑继续来宫里当差,不过连庙堂策论的纸都摸不到——是去宫里伺候妃子娘娘。”

    封介似乎觉得很好笑,但侯星不知他为何而笑。

    “南迁的时候他跟着走了。”封介说道:“我答应过家乡那边的人要照顾他,这些年来我考了三次科举才当上官,但他还在南周服侍灵帝,所以老家那边的人都快死光了,我也没找到他。”

    “后来南周受降,他也在里边,没人敢用他,也没人敢帮他。”封介顿了顿:“常意用了他,就凭这个,我觉得她是个有魄力的人。”

    “我本以为这样算是个好结局了,不是吗?”封介淡淡说道:“但我发现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他的一举一动,活脱脱是个趋时附势的宦官。”

    “他愿意被驯服当别人的奴婢,不愿好好做事当个能臣。”封介说道:“这傻子,活该被教训,随他吧。”

    ——

    傻子在屋里打了个喷嚏。

    常意侧身,说道:“你要不回去吧。”

    谈华钰抬手捏住了鼻子,表达自己要跟着她的决心。

    缩在拐角处的刘兵足战战兢兢地开口:“大人们,俺能走了吗?”

    好可怕,他敢在封介侯星面前装疯卖傻,但是却不敢在这两人的气势下再待哪怕一刻。

    这两个人,身上有血气,感觉真的会杀死他。

    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壮汉,谈华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听说越傻的人直觉越灵,看来是真的。”

    “我看你直觉也挺灵的。”

    还没上马车就知道要挨她的训。

    谈华钰立刻老实安静下来,眼观鼻鼻观心了。

    常意瞥刘兵足:“你不是要找孩子吗?走什么,孩子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刘兵足眼睛提溜转了一圈,油嘴滑舌地说道:“孩子还能再找,还能再要。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怎么这样。

    常意还没想到她还没开始套话,这人就被他俩吓到想回家了。

    也是,谈华钰这面相看上去就是那种会用酷刑的奸臣。

    她打量了一圈壮汉,似是闲聊一般,随口说出一个地址,详细到连门口的柴火垛都描述出来了。

    “这是你家住处?”

    刘兵足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儿子叫什么?”

    “刘圆子。”壮汉老老实实地回答。

    和沈厌捡的那个孩子对上号了。

    常意神色微动:“亲生的吗?”

    这个问题不是多难回答,刘兵足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声线也提高了:“不是亲生的,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常意打量了他一下,故意说道:“你和他骨相长得不一样。”

    “什么?什么骨相?”

    刘兵足没听懂骨相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长得不像”这几个字,着急忙慌地说道:“孩子长大还得变好几变呢,现在长得不像不是正常的吗?”

    “你慌什么。”常意启唇,张口就来:“我学过相面的,师傅是张习灵——天玺台的国道,不说学了个九分,至少也是能出师的水平。我说你和你儿子面相不像,你有什么问题吗?”

    常意这一番话,他还真听了进去,他们这些老百姓或许不知道官员的名字,但张习灵的名字肯定知道,年年主持祈雨的可不就是他,那一定是个道法高深的术士。

    张国道的徒弟本事肯定不差,他心里慌了:“那那孩子长得不像我,像他娘。”

    “好。”常意说道:“那把她娘接过来,如果让我看了,她也不像,我就把你们俩就立刻斩首示众。”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斩首示众了。”

    刘兵足一下子慌了,几步膝行到他们俩面前,冷汗直冒,嚎啕大哭:“我们只是想找个孩子罢了,怎么就闹到斩首的份子上了!不能这样不公啊!”

    “你一路过来,浪费了官府不少人力物力。”

    常意眼里毫无怜悯,甚至可以算的上是酷烈:“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假事呈到殿下眼里,那么国不就乱了吗?“

    刘兵足已经被她绕晕了,喃喃道:“可是我的孩子是真丢了!”

    常意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吩咐谈华钰:“把他妻子带过来——顺便带个刽子手过来。”

    谈华钰心领神会,作势要走。

    刘兵足简直要昏厥过去了。

    他没常识,不知道刽子手不可能让私人随意使唤,他被常意的话吓到,站起来连声重复:“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是让放我们这帮着养的。”

    “什么朋友?长什么样?”常意知道自己问对了,立马问道。

    “唉、高高瘦瘦的,脸很长,皮肤还挺白的,和这位大人差不多高。”为了不被斩首,刘兵足只能如实说道。

    听这描述,和常成雨或是沈闵行都不太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常意问道。

    “这、这我不清楚。”刘兵足呐呐。

    “你替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常意勾了勾唇角,讽刺笑道。

    “这不是一见如故吗”

    在两个人的眼神下,刘兵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破罐子破摔道:“他给了我们十几两银子的抚养费,行了吧。”

    和她想的差不多:“他经常来找你吗?”

    “还、还好,不多。”刘兵足磕巴地说道:“有时候路过了就来吃顿饭。”

    “然后再给你们点钱。”谈华钰评价。

    刘兵足只能点头。

    说到这里,常意已经基本能确定那个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恐怕路过吃饭什么的,都是去他们家底下那间密室找出来掩人耳目的借口。

    “按照他说的那个人找。”

    常意记下刘兵足说的特征,长得不一样,也可能是易容。

    易容不是话本子里编的那样,随便就能变成其他的脸,每一张面皮都要经过繁杂的程序,想要做一张极其麻烦,所以易容的人不会随意抛弃一张面具。

    现在那人还不知道刘兵足进城、他的这一张脸已经被暴露。

    有很大的可能性,他就用着这张面具在京城里生活。

    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常意说道:“给你两天时间,这次找不到人,便不要回来了。”

    “好。”谈华钰毫不犹豫地领命,又靠近了一点,犹犹豫豫地开口:“大人,你能给我相相面吗?”

    常意颔首,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看看我是否有升官发财的命。”

    谈华钰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另起了一段话。

    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常意便如实说道:“我看不出来。”

    “相面这门我一知半解,当初学了一点,张先生就求我出师了。”

    “什么?”

    问的人是谈华钰,不可置信的是两个人,刘兵足怪叫一声,差点扑到他们两个人面前。

    他老底都被骗光了,结果眼前这女子说她其实不会相面!”怎么可能?你真的不会相面?那你是怎么看出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是啊。”常意看着他,笑了笑:“我不会相面啊,诈你的。”

    第50章 退路五十

    封介从里面把人带出来, 满脸不解地问常意:“他人怎么哭成这样?”

    好好一个八尺大汉,哭成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说实话有点恶心。

    常意回他:“不知道。”

    谈华钰斜了他一眼, 阴阳怪气道:“你少管。”

    常意虽然不留情面地给了他脸一下子,但又交代给了他任务,这说明他在常意心里还是有大用的, 谈华钰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放晴了不少。

    “”封介和谈华钰眼神交锋了一番, 转向常意:“这人你们问完了?是放了还是怎么样?”

    “别放,关着。”常意说道。

    刘兵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常意跟封介说道:“我去看了, 他那个孩子几乎全身是伤,应该就是他打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和抢我孩子的人是一伙的!你们官匪勾结啊!”

    刘兵足捶胸哭叫道:“冤枉啊,我打我家孩子, 这是家务事, 我就算打死了, 你们也不能关我吧?”

    他又是撒泼又是打滚, 十成十的无赖样。

    常意说道:“首先,这不是你的孩子, 打别人的孩子可不算家务事,等找到他亲生父母, 你就等着苦主来找你算账吧。”

    她跟封介解释:“他丢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他亲生的,是有人出钱寄养在他们家的,他把孩子弄丢了, 估计是怕和出钱的那个人不好交代, 才一路闹到这来。”

    其他关于身份的推测, 她则没有和封介透露了。

    “那你可真是自投罗网啊。”

    封介挑挑眉说道。这人也是够倒霉的,孩子被谁捡走不好,被沈厌捡走, 结果接下这个案子的又是常意,什么东西还能在他俩眼皮子底下藏住了。

    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常意浮现出点淡淡的笑意,这人的确是意外之喜,可以和守株待兔里的兔子相比,属于百年难遇的巧合。

    这下要是再抓不到人,谈华钰真的可以被她洗洗送入宫了。

    好在谈华钰可能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想法,不到一天,就传来了消息,说找到符合刘兵足描述相貌的人了。

    躲在民交小巷里,一开始还坚持他们找错人了的男人已经开始反应过来,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现在这张脸来的。

    男人在谈华钰的注视下缓缓举起双手。

    男人的脸和刘兵足描述得大差不差,脸有些偏长,是个皮肤白皙的男人。

    他看着有些阴柔的谈华钰,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平平无奇,转为了有些低沉的男声,官话讲得也极其标准。

    他说:“大人,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说的。”

    谈华钰阴测测地回他,向他挤出一个还算是礼貌的笑容:“抱歉,如果不想在这里多死几个你的人,最好不要反抗——能不能打得过,你应该是看得明白的吧?”

    男人在城里这几个人手,比起他带着的训练有素的士兵根本不够看的。

    “谈大人。”

    那男人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之前见过的?”

    “是啊。”谈华钰面无表情地说道:“两周前在城门,我们见过的。”

    他一时大意放跑了这人,后来导致的一系列事情,他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谈华钰又想起要不是因为他,常意怎么会对他生如此大的气,顿时气得牙痒痒。

    “不是。”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低沉地笑起来:“我们见过的,在那年的金銮殿上,谈大人被点为状元,好生风光呢。”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身边的小妹,都说要是能嫁于谈郎做妻子,该是多么风光啊。”

    他言语间门,已经透露出他的身份,当初他身边的女子,至少也是郡主。

    “可惜了。”男人笑道:“谈大人现在婚配了吗?”

    谈华钰捏住了缰绳,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恕我直言,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可没有这意思,谈大人想多了。”男人说道:“你想想,你做到现在,还不是给别人当狗,和当初在南周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现在压在你头上的人,比你还小、还无知罢了。”

    “你想想,当皇帝的狗,和被一个丫头片子使唤,孰高孰低。”男人侃侃而谈,似乎真的想说动他:“谈华钰,你别忘了你是无根的阉人,你为她办事,她也不会相信你,更不会提拔你,你做这么多只是白费功夫。”

    “不然你跟了她这么多年,她为何不给你一点中官的实权职位,内总管和司礼监这样的宫中大权的位置,也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可她都不愿意为你安排。”

    “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帮我,事成之后,宫里的位置随你挑。”

    谈华钰沉默了一会,想起了常意之前在马车甩给他的话。如果这次他没能抓到这男人,他就要被常意丢进宫里当太监,一步到位当上大内总管。

    谈华钰阴阳怪气地开口:“你要这么喜欢宫里的大官,我等会就帮你实现梦想。”

    等常意来了,他就把他手起刀落阉了,省的他废话这么多。

    男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主仆一人都是疯子?!你知道我是谁,你敢有损国体。”

    谈华钰冷笑:“你算哪门子国体。”

    若不是常意还有事要问他,估计他把这男人脱光了挂城门上常意都懒得管。

    谈华钰阴着脸的表情太有欺骗性,连男人也拿不定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他被几人压制着,慢慢开口:“我知道她一直都想知道的一件件事,你们不能伤害我。”

    果然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不在意这件事。

    “什么事?”

    “我得见到她才能说。”男人不急不慢,胜券在握地回道……

    “我在你面前了。”

    常意答他的话:“说吧。”

    她从骑兵中间门走出,所有站在地面上的人都微微躬身向她行礼,让开一条道。

    她容貌神色皆偏浅淡,却异常亮眼。

    男人看着来人熟悉的五官,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

    常意向他挑眉,和跪在地上的他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了我是该叫你三叔,还是该叫你六皇子——沈闵行。”

    沈闵行低低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

    “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你,我的好侄女,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十娘子对,我早该想到的,哪个流落市井的女子会这样工于心计,你本来就聪明的有些过分了——只不过我亲手把你从青石巷接回来,从来没怀疑过你!”

    “你可真能忍啊,在常家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看常家的热闹吗?”沈闵行出奇地愤怒。

    “没你能忍吧,你不是在常家当缩头乌龟当了十年吗?”

    常意有些诧异:“我已经困扰很久了,你不如把人,皮,面具掀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

    沈闵行知道已经到了末路,也不再挣扎。

    他挣开一只手,撕下脸上的那一层皮,露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陌生的容颜,是一张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还算英俊,和常成雨的脸轮廓有些相似,但五官更像当今皇帝。

    他是周朝的六皇子,南周的六王爷,周灵帝一母同胞的兄弟,沈闵行。

    常意语气平平地问他:“井下那具尸体是常成雨的,他是什么时候被你杀的,为什么他手上会有你的链子?”

    沈闵行嘶了口气:“你都下井看过了?难怪会突然封城门我本来没想杀他的,但我那哥哥太蠢了,大哥都要打到京城了,他还在酒池肉林,我感觉他迟早要死,到时候我也得被清算,所以我提前找了常成雨”

    “你让他和你调换身份?”常意说道。

    沈闵行无声默认了。

    “这对我们俩都好,他在家爹不疼娘不爱的,根本没人关注他,我和他调换身份很容易——但是他不愿意。”

    “他到死都拉着我那条链子不肯放手,我便给他了。”

    沈闵行也没想到,他尸体都丢进井里了,还能被常意这奇葩在若干年之后翻出来。

    常意思忖了一会。

    “那老夫人为什么会帮你,她知道是你杀了常成雨吗?”

    就算沈闵行易容成常成雨的样子,身为母亲也应该能察觉到自己儿子变了个人。

    沈闵行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可问的。他们一家人,你还不清楚吗?那老夫人是什么货色,你自己还没看够?——拿一个平常都不关心的小儿子的性命,换取大有可能的从龙之功,这小老太太可精明着呢。”

    “还有,你以为府里其他人都无知无觉吗?不过是捂着眼睛耳朵,期望有一天能走大运罢了。”

    “常步箐,我说我要许她当皇后,她便信了,帮我下毒杀人,是把很趁手的刀身子也很嫩,我要什么姿势她都给我。”

    常意听他这样评价常步箐,又是一阵怒火伴着作呕的感觉上涌。

    ——常步箐未必是真傻。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恶心。

    沈闵行得意:“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操控,除了你。”

    “我真后悔,没多放点心思在你身上。”

    沈闵行的目光直白而贪婪地落在常意身上,意思不明而喻。

    谈华钰皱眉,立刻就想想翻身下马给这人渣一脚。

    但当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常意突然说道:“等等,别让他死了。”

    谈华钰的动作凝住,下意识想知道常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人已经飞出去两三米,撞在了墙上。

    沈闵行在墙上砸出一个凹洞,而他人滑下来,头还被人踩在脚底下。

    白发束起,沈厌一身黑衣,高挑矫健,露出的半个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像是一尊出自天工之手的神像。

    沈厌一只手持剑,未出鞘的剑抵在沈闵行的胳膊上,靴子踩在他脸上。

    沈闵行难以呼吸,只感觉整个头都要被他踩到地面里凹进去,下一秒——要么是他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砰得一下炸开,要么就是地面被他的头砸出裂缝,只看他的头和地面哪个比较硬了。

    沈厌的剑尖在他四肢游走,他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沈厌看尸体一般的漠然眼神。

    沈厌在思考要断掉他的哪节肢体。

    常意提着裙摆小跑到沈厌他们面前。

    她身上浅淡的药香飘过来,沈闵行突然感觉那踩爆他脑袋的力气突然一下子轻了。

    沈闵行顾不上别的,求生欲在那一刻爆发,他脸上全是血,口鼻里还在不断涌出新的,他赶紧伸长了脖子,大声对常意说道:“别杀我,我要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的下落了我、我知道皇后那个孩子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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