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其五十一

    “他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脸色一变, 无法控制心跳地站起来,几步走下了台阶。

    常意沉默了一小会:“他想和我们谈条件,不愿说。但他已经吐露出来的, 找到的那个孩子的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

    这便说明当初唐灵跳河一事,不仅南周,还有沈闵行这股势力插手。

    “不管用什么方法, 都要让他开口。”皇帝疾声厉色。

    沈闵行这些年的谋反策划, 替换身份背后的狼子野心,此刻都比不上这个消息对皇帝的重要——那是他的孩子, 也是唯一的孩子。

    唐灵此生若是不能病愈,他也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他甚至考虑了将皇位传给他人的可能性。

    现在, 突然冒出来他早就以为夭折的孩子的消息, 不管是真是假, 都足够让他激动。

    常意跪下, 对皇帝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闵行被关进天牢,也算是和常家一家人团聚了。

    她在沈闵行说出那句话时临时做出决策, 让沈厌押他去天牢,而她进宫面圣——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封了口。

    惊天突变砸在她身上。

    她一路上, 脑子里全是那个孩子的事。

    如果如果孩子找到了,那么师娘的病,会不会好一点?

    这个可能让她冰冷的血液都温热起来, 她紧握住自己的手心。

    是热的。

    常意向皇帝上报完, 便要请辞去申人。皇帝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沉思了一会,喝住她。

    “等等,朕倒要看看他卖的什么关子。”

    有沈厌在, 他便不存在一点逃脱的可能。沈闵行在心里想了无数种方法,不论是哪种,在沈厌这个人过强的武力面前都显得不大可行。

    他像完全放弃了一般,自顾自地开始大笑起来。

    他手上戴了四道枷锁,四肢还被牢牢地绑死,而沈厌就端坐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剑柄上。

    沈闵行感觉的到,刚刚在巷子那,沈厌是真的想杀了他的,那股杀意丝毫不作伪。

    但现在,沈厌没法杀他,只要他还没把底牌说出口,没人敢杀他。

    他的死活是不重要,但一国储君重要啊。

    “你喜欢她?”

    沈闵行抬起头,咧了咧嘴,语气里满是恶意:“你喜欢常意那个小丫头啊。”

    沈厌的眼神冰冷地扫射过来,似乎在打量着怎么把他一剑两段。

    “我看得出来的,你再怎么装都没用。”沈闵行大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因为她想杀了我——你是护主的狗吗,这么急着咬人。”

    他似乎想把刚刚被沈厌踩在脚底的屈辱统统还给他,极尽所能地用词侮辱这个八风不动的少年将军。

    亲哥不抵用,他还抱着光复周朝的野心,一直在暗中收集消息。沈厌的来历不是个秘密,就是个大山里的少年,沈闵钰不知为何把他带到军营,还委以他重任,年少得意当上了将军。

    沈闵行没亲身上过战场,只觉得沈厌是个因为长得特殊点走了狗.屎运的穷小子,沈闵钰也通过沈厌天兵的传言,拉拢了不少民心。

    他是真的搞不懂,除此之外,他这大哥为什么要重用这来历不明的野种,还赐他国姓。

    他这样的人,也配和自己一个姓。

    沈闵行光是想想就恶心到吐。

    “我大哥知道了你们俩暗通款曲,还能把兵权交给你吗?”

    “你这个山沟爬出来野种,和她这个妾生的贱人,的确是天作之合。”

    沈厌不理会他,他却像嘴里有说不完的话,想方设法激怒沈厌。

    他斜蔑一眼,故意慢悠悠地说道:“听说沈将军气力异于常人,少年人气血方刚的,我那侄女病弱得很,可别被沈将军弄坏了身体。”

    果然,沈厌听到他这话,眸色一暗,漠不相关的眼神被他激起了一点怒火。

    沈闵行更得意了,嘴张了张,就要接着说,沈厌却出手极快,按住了他露在枷锁外的手,轻轻一扭。

    下一秒,沈闵行便感觉到整只手像一股缰绳一般,被拧了一圈,剧痛骤然袭来。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沈闵行痛呼,这人难道不怕自己死了,失去皇帝孩子的下落被责罚吗。

    别人不知道,但他已经拿捏了常意的在意。常意绝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孩子的下落,不管沈厌怎么想,他只要对常意有意,就不可能杀了他。

    “只要嘴还在就行,断手断腿,不影响你说话。“

    沈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轻搁支住下颚,他白色的鬓边,衬得整张漂亮的脸都极其诡邪。

    “你我要自尽。”沈闵行咬牙闭着眼威胁他。

    “你要想死,还要用消息换活命?”沈厌早就看出他怕死,常意甚至都没吩咐堵住他的嘴防止他咬舌自尽。

    “刚刚我可以直接杀了你。”

    那双浅色的眼睛危险地盯着他,完全是看尸体的眼神。

    沈闵行被问得哑口无言,吞了吞口水,干笑起来:“你就这么喜欢她,一句她的话都听不得?”

    “她知道吗我看应该不知道吧。“沈闵行不是毛头小子了,他在年少在宫里就通识男女之事,身边没断过人,两人有没有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们俩只在巷子里匆匆交接了一回,沈闵行可没看出常意对沈厌有一点对心爱之人的羞涩,一直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被女人牵着走罢了。”

    沈闵行嘲笑他,到底还是怕被沈厌打断腿,没敢再嘴贱,但沈厌的脸色更臭了。

    常意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天牢,一眼就看见沈厌的脸色。

    沈厌不是个复杂的人,对她来说很好看透,常意一看沈厌脸色,便知道他现在八成心情不太妙。

    不知沈闵行对他说了什么,让他这样生气?

    常意在心里想了想,还真没想到沈闵行能知道的、能惹沈厌这么生气的东西。

    难不成沈闵行骂他臭棋篓子了?

    不会吧。

    常意不着痕迹地扫了两人一眼,皇帝率先开口道:“六弟,好久不见。”

    “大哥、大哥。”

    沈闵行被沈厌的眼神渗得不行,看到人进来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他双.腿双手都被绑住,只能一点一点蹭到栅栏边:“大哥,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放了我,我告诉你你那个孩子在哪里。”

    沈闵钰皱眉:“你先说孩子在哪里?”

    “你放了我,我就带你去找。“沈闵行语气惊疑不定,强调道:”只有我知道他在哪,没有其他人知道。”

    “可以。”皇帝没有一点迟疑地开口,他不怕沈闵行借此逃走,只要能找到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沈闵行露出一点笑意,知道拿捏住了皇帝的软肋,这孩子是他的最后一条退路。从皇帝拒绝纳妃,多年没有再诞下一个孩子时,他就确定了这个孩子能保住他的命——这可是他这个皇帝大哥唯一的血脉。

    既然想深情不换,便活该被他以此拿捏。

    他心里安定下来,得寸进尺道:“那大哥快命人送了我的枷锁吧,我手被沈将军不小心折了,怕是一时找不了人。”

    他阴阳怪气地暗示沈厌对他用用刑,想让皇帝迁怒沈厌。

    皇帝没什么表示,常意却向前一步说道:“手折了还有一只手能用,把腿也断一根吧,省得长了腿乱跑。”

    沈闵行反应过来,常意这话是在维护沈厌,没想到他俩还真是一对同心同力的小情人,沈闵行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说道:“常大人真是好想法,只怕我行动不便,是找不了人了。”

    常意挑眉:“装什么——你本来也没想供出刘圆子的下落,和断几只手几条腿怕是没关系。”

    她根本没信沈闵行敷衍的态度。

    “你应该知道,只要人找到了,不管皇上答应了你什么,你都难逃一死。所以你大概是打算拿这个消息一直吊着我们,只要一天没找到,你就能多活一天,等着部下来救你?”

    沈闵行的表情空白了一下,他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少女猜透了,十娘子居然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可以看透他人心思,恐怖如斯。

    他望向皇帝所在的方向大声反驳:“我没有臣弟是真心想帮大哥找到孩子的下落的。”

    “哦。”

    常意应了一声,话锋一转:“我说刘圆子,你怎么不反驳。”

    沈闵行这下是真真实实地愣住了,一时间,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刘、刘圆子是谁?我刚刚没注意你说的话。”

    刚刚那一瞬,他沉浸在被常意说出心思的慌乱中,居然完全抓错了重点!他不管怎么找补,都已经在刚刚这场交锋里落了下风,在场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的心思一乱,瞒不过人的眼睛。

    “刘圆子就是那个孩子,他是你亲手交给刘兵足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常意淡淡道,她从沈闵行在巷子里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猜到了那个孩子是谁,毫无悬念。

    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

    “那是我部下的孩子,我没空养孩子,只能寄养在别人家。”沈闵行还想狡辩。

    “你去刘兵足家吃过不少次饭吧。”

    常意不急不慢地说道:“你很清楚他的为人,酗酒粗蛮、暴力成性,成婚前经常和他人起冲突,婚后妻子好几次都差点被打死,同族的人都不愿和他来往,所以只能搬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住。”

    “这样的人即使收了银子,也不会对孩子有多好。”

    “在找到你之前,我就在想,这个孩子绝对不是你的孩子,也不会是你朋友的孩子。”

    常意眼神冰冷:“只有仇人会把孩子送给这样的人家,你说我说得对吗?”

    这些身份线索联系在一起,沈闵行说出话的那一刻,常意就想通了刘圆子的身份。

    唐灵的第一个孩子,天潢贵胃,尊贵到不可言的身份,本来有着顺风顺水、众人敬仰的人生。

    可是几年里,被放在一个粗俗的农汉家,每天受尽虐待折磨,从出生来就没吃到过一顿好饭。

    沈闵行太懂什么是杀人诛心。

    他每次看到那个孩子被他眼里的下等人折磨时,也在心满意足地做着像这样把自己的大哥踩在脚底的美梦吧。

    常意笑了笑,对他说道:“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确实很了不起,了不起到常意现在恨到只想杀了他,没有一点别的想法。

    第52章 其五十二

    被沈厌的剑抵在脑袋上时, 沈闵行都没有这么慌过。

    他此刻是真的没辙了。

    刘圆子是他抓在手里的最后一条退路。

    他在那晚混乱里找到这个孩子,就想好了怎么利用他。倘若他谋反的大计失败,凭借他大哥这个痴情种, 这孩子绝对能保下他的一条命。

    但他用来保命的消息,轻而易举地常意说了出来,甚至把他当时的心思都猜的明明白白。

    沈闵行紧咽了一口口水, 下巴发抖, 他想伸出双手把自己的脸捂住,手腕一紧, 枷锁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他不能接受他输了。

    更不能接受败在这样一个女子手里。

    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他这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女子,有温柔可人的、有泼辣的、也有像常意一样聪慧的女人, 常步箐不聪明吗?不还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困在内宅的女人, 使出万般才能, 最后也只是男人手里的玩物。

    他不能理解沈闵钰分权唐灵,也不能理解常意一个女人居然能贵极人臣。

    如果让他坐上皇位, 他一定能比沈闵钰做的更好他会把所有权力都牢牢掌握在手里——他唯一输就输在既不是嫡,也不是长。沈闵钰被贬, 他前头依旧还有他的亲哥哥挡路。

    他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没想到居然在他以为最安全的、完全被掌握的常家暴露了身份。

    谁能想到朝廷的命官, 会闲到在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勋贵后宅里待几个月!

    常意她怎么会这么没事找事!

    沈闵行想到常意, 便咬牙切齿, 不仅这次,他走到这一步,也全是拜常意所赐。

    如果不是常意, 现在这皇位指不定是谁坐呢!

    如果常意能听到他的心声,怕是要无言以对。

    即使沈闵行不因为她暴露身份,就凭他那三瓜两枣还有俩歪的军队,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打得过沈厌。

    沈闵行不是没想过自己输,他想过自己死在和大哥交锋的战场上,死在逼宫的斗争中,从没想到过像现在这样,双手被枷锁牢牢扣住,被一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戳破了最后的希望。

    等等——她、她是故意的!

    沈闵行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头狠狠地撞在了铁栅栏上,他磕得满头是血,却好像毫无察觉一般。

    常意颔首,一点不怯和他对视,眼里甚至有点讥讽。

    这女人就是故意的,她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孩子在哪,还要装作相信他的样子,让沈厌押他回宫,还把皇帝带来审讯他做样子,给了他希望,让他以为事情胜券在握。

    ——然后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戳破。

    沈闵行大笑起来,疯疯癫癫地盯着常意看了片刻,突然转头对沈厌说道。

    “你喜欢她,小心被她吃得皮都不剩!小子,我给你个忠告,不要相信女人,特别是她这样聪明的女人,你玩不过她的!”

    他话音刚落,室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皇帝都愣住了,缓缓将视线移到沈厌身上。

    沈厌别过头,眼神低垂,垂下的白色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颤抖的仿佛一碰就碎,纤长的睫毛在高挑鼻梁上投下一点阴影。

    地牢昏暗,可沈厌生得又冷又白,皮肤上蒸腾起一点热气红得都异常明显。

    白发的青年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着潮红。

    沈厌往前移了一步,眼看剑就要出鞘。

    常意顿了片刻,眼尖地看到沈厌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你说什么?”

    为了避免沈厌一时发作,在皇帝面前把沈闵行砍了。常意只好无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廓,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开口问道。

    沈闵行已经失了平等对话的条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索性胡说八道起来。

    他不知道这气氛因何而起,但他知道这是个在皇帝面前上眼药的好机会。

    以前听说沈厌和十娘子俩人素来不合,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他一路来,看这两人虽然表面冷淡,但一直在维护彼此,行事起来颇有默契,甚至不需要沟通,想来早就暗通曲款,不过是在皇帝面前伪装不合、博得皇帝信任罢了。

    正好皇帝在此,他要把他们俩的奸/情捅出来,看看两个手下得力干将搞在了一起,皇帝的屁.股还坐不坐得住。

    他要死了,这两人也别想好过!

    沈闵行大声嚷嚷:“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沈将军刚刚还在跟我说,他仰慕十娘子已久,反正臣弟已经罪无可赦,但看他们两人实在苦得很,不如大哥全人之美,给他们两个做主赐婚吧。”

    常意宁愿相信沈厌刚刚在和沈闵行抢牢饭吃,也不相信他这性格会和沈闵行互诉衷肠

    沈闵行就差把拱火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沈闵行这人在煽风点火,但实在架不住皇帝感兴趣。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刚刚在殿内,常意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他知道孩子在沈厌府上,还算安心。此刻一听,就被沈闵行说的话占据了心神。

    他看了看离沈闵行一步之遥、似乎很想张嘴把沈闵行头咬下来的、凶神恶煞的沈厌,又看了看一脸波澜不惊、眼神飘移,似乎还在想其他事的常意。

    这感觉好像还真有几分被说中了。

    有的事情不说还好,别人一说,便越看越有问题了。

    皇帝此刻就是看他们俩,越看越觉得有情况。

    之前他和唐灵从来没想过这两人之间能有事,实在是他们俩看上去连当个师兄妹都勉强,更别提再进一步的关系了。

    平时看上去成熟稳重的两个小孩,只要离了他们俩视线,就谁也不让谁。但皇帝现在细想起来,俩人打架,挨打的从来都是沈厌啊——他们俩这体格,常意能打得过沈厌就怪了,难不成沈厌这小子真喜欢常意。

    ——还有当初,沈厌本来就是常意哭哭啼啼要救的。沈闵钰到现在还记得,常意那时还没大葱高,趴在比她高得多的少年背上一个劲地掉泪珠子,可怜得不行。

    他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关系变差的,皇帝思考起这个问题,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军务繁忙,他和唐灵关心他们俩的时间并不多。

    皇帝的记忆上一秒还是沈厌刚被救回来还没醒时,小常意趴在他床边滴滴答答流眼泪、怎么都不肯走的样子;下一秒就出现了沈厌仗着身高提溜起常意的领子,被双脚离地的常意张牙舞爪地扯住头发,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指痕的画面。

    皇帝:“”

    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对孩子的关注太少了?

    三个人各有心事,都没开口说话,沈闵行以为自己说中了皇帝的心思,愈加煽风点火。

    沈厌死死盯着沈闵行,皇帝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杀人了,常意被他教的很好,脸上向来是看不出心思的,此刻不知道视线落在哪里,已经神游天外了。

    话语中心的两个人,看天看地,就是不和对方对上视线。

    常意心想,还好天牢里只有他们几个人,不然沈厌丢脸丢大发了。

    皇帝咳了一声:“那你俩要赐婚吗?”

    沈闵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怎么还真要赐婚了!?……难道皇帝是想借此试探他们两个人吗?

    皇帝将询问的眼神转向沈厌。

    常意突然开口,在沈厌说话之前错手回道。

    “皇上莫开臣的玩笑了,他没别的可辩解,只能胡言乱语。当务之急是认回皇嗣,其他的这人千刀万剐不足惜。”

    常意一口回绝,皇帝只好作罢,脸上还有点小可惜,但常意说得对,他也着急去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马上告诉唐灵——她牵肠挂肚的那个小孩,还活在世上。

    也许是看他宵衣旰食的苦劳,上天恩赐,在他已经完全放弃的时候,突然给了他一片光。

    沈闵行不敢相信,皇帝就这样走了?听了这两人有私情,就这么个反应?

    而沈厌的人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不急不慢的常意,留在原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沈闵行不想看她——她在自己面前太过胸有成竹,显得他就像个笑话,而他却找不到一点漏洞来讽刺她。

    他大可以用女子的地位、她娘贱妾的身份、她在常家曾经的遭遇来攻击她,但他发现,常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她现在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的赢家了。那些腐烂的过往,伤不了她分毫。

    “我没乱说。”气氛凝固得让他难受,沈闵行还是开了口:“男人最懂男人,我看不出来你对他什么意思,但心悦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常意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以为然。

    “你想干嘛?”沈闵行咧嘴一笑:“你大可以利用他,他手里的兵权,够你当女皇的。”

    常意真是佩服沈闵行这鱼死网破的心态,自己都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忘拉别人下水。

    “我想当皇帝,为什么要利用他?”常意顿了顿,回了他一句。

    “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就不可能没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沈闵行说道:“你难道不想吗?你都爬上过朝廷最高的位置,难道就没想过当皇帝吗?”

    “据我所知,沈厌至少能调动陇右七成的军队吧。”沈闵行的表情如梦似幻,好像在幻想着什么东西:“他在枢机处的职位,还间接监管禁军,你只要利用好他,这天下”

    “你知道的还挺多。”

    常意想了想,还是打算用他最在意的东西打击他:“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说的是——我要是想谋取皇位,为什么要利用他?”

    沈闵行笑了下:“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能纵横天下了——没有兵权,你算什么东西呢?你不靠他,纵观天下,谁会支持你一个女人。”

    “你知道的这么多。”常意干脆倚在天牢的墙壁上,慢慢跟他聊起来:“你知道刘圆子找回来之前,皇上打算过继谁来继承这个皇位吗?”

    她在大大方方地暗示他。

    沈闵行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抓紧了自己的手。

    “还得感谢你。”常意故意讽刺他。

    “我对皇位无意,若不是你把孩子还回来,当了储君,便没现在这么轻松了。”

    沈闵行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他疯狂地摇着枷锁,对着常意大叫道不可能。

    他谋划了一辈子的东西,就这样被一个女子不屑一顾地拒绝,他根本无法接受!

    ——那可是皇位啊,天下至尊,她怎么能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这么惊人的消息。

    沈闵行本来就疯疯癫癫的神情更加恍惚了。

    他磕磕巴巴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这样说,不怕、不怕未来的储君忌惮你吗?”

    常意挑挑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吗?”

    沈闵行的脑子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他下意识地说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要死了。”常意笑着说道。

    她从靠着的墙壁上直起身,淡淡说道:“动手吧。”

    沈闵行估计也是真的脑子被搞糊涂了,居然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单独留下来是为什么。

    沈闵行惊恐地回头,看见他身后的阴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全身被黑色包裹的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手用帕子隔着,稳稳地端着一杯酒。

    沈闵行怔怔地看着那杯酒。

    常意说道:“意外之喜,是不是?我从常步箐尸体里找到的鸩鸟羽毛,就放在你送的那个香囊里面,你的人忘搜了。”

    她抬了抬手,示意沈闵行背后的黑衣人不必等,直接喂下去:“好事做到底,怕你喝不惯,我还找来了常步箐留在常家的杯子,熟悉吗?”

    沈闵行在训练有素的暗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一杯毒酒一滴不漏地灌进了他的喉咙。

    原来鸩毒喝下去是这样的感觉,头好痛他的骨头裂开了,他想嘶吼,但发不出一点声音,连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沈闵行的眼眶里不停聚集起痛苦的泪水。

    除了痛,他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但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他听见了常意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她说:“放心,死不了,这剂量够你活到上刑场的。”

    第53章 其五十三

    刘圆子睁开眼的第一件是, 就是确认自己在哪里。

    虽然不知道哪天就会变成那个白头发大妖怪的口粮,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比在家里好许多。

    他知道这样不对, 如果被他爹娘知道了,一定会把他打得半死,骂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他心里却升起有些卑劣的欣喜无论如何, 就算待在这个地方, 也比在家里好。

    “醒了?”外面的人察觉了床上的动静,轻声问道。

    刘圆子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 鞋都来不及穿上。他认出这个声音属于那个身上香香、说话又温柔的姐姐。

    他三两步跳出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常意。

    桌子上的茶已经喝了一半了,很显然, 常意在外面等了不少时间, 只是看他睡着没有喊他而已。

    刘圆子脸上泛起红晕, 对常意说道:“姐姐,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常意没理解他好好的道什么歉,淡淡说道:“我是来告诉你的, 你以后就不用再叫刘圆子了——之前那家人家,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啊啊?”

    小孩迷迷糊糊地张开嘴, 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这是在梦里吗?”

    “不是做梦。”常意语气软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不想回家吗?他们对你不好, 是吧。”

    刘圆子放下手, 有些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他们把你找回家了。”

    常意的手放在他有些细软发黄的头发上:“你真正的爹娘, 以后会好好爱你疼你的。”

    “那那我不叫刘圆子,要叫什么?”

    小孩的眼里满是信任,虽然常意的话突如其来, 但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她的话。

    他要不要改名,改什么名,还得皇帝皇后做主,但看小孩的神态,似乎迫切地想跟之前的那个不堪的家庭划清关系,常意顿了顿,随口说道:“也许叫沈圆子吧,反正肯定是要姓沈的。”

    听到常意的回答,刘圆子愣了一会,突然开口道:“那我要叫你娘吗?”

    “咳咳咳。”

    常意手一抖,手里的盖碗茶水泼了一半,猝不及防呛到喉咙,断断续续咳嗽了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常意难得失态,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刘圆子手足无措地踮起脚,帮她拍了拍背,小声说道:“是那个白头发的人想收养我吗?如果姐姐当我的娘亲,我也可以叫他爹爹的。”

    他早在大人们的对话里知道了那个捡他回来的白发男人名字叫沈厌,常意姐姐说他以后要姓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厌。

    虽然、虽然沈厌看上去又凶又冷,但如果沈厌当他的爹爹,那他就有常意这样温柔漂亮的娘亲了,会抱着他安慰他的娘亲、会哄他睡觉的娘亲——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常意没想到沈厌的姓会让这孩子误会,就算误会沈厌要收养他,又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喊她娘?

    常意不再试图弄懂小孩天马行空地思维,无奈地给他解释道:“我不会是你的娘亲,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母,当今的皇帝和皇后。你的生母,比我好千百倍,你不用担心。”

    “皇帝皇后?”刘圆子目露惊恐,这两个名字太大,他被砸的有些晕晕乎乎的。

    “你出生那年,出了点事情,被别人捡走了。”常意没对他多解释皇室祖辈的恩怨,只是说道:“害你受了这么多年苦,是我的错,如果能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即使刘圆子被接连而来的馅饼砸得有些晕乎了,也能听出常意话语中浓厚的歉疚。

    他用小手轻轻拢住常意的一根手指:“为什么,要怪姐姐?我不觉得苦,只觉得幸运。”

    他不怪任何人,是真心觉得自己很开心,开心到好像要飘起来了——他以后不用再挨打,还会有爱自己的爹娘了,这已经是他梦里能梦到的最好的场景了。

    常意也轻轻拢住他的小手,温和地安慰他:“那我带你进宫,好吗?不用紧张,他们都是你的父母。”

    本来皇帝是想来沈厌府上直接来看这个孩子的,但还没到将军府,宫里就传来消息,说唐灵突然晕过去了。

    皇帝立即调转回宫。

    刚解决完沈闵行的常意只好来沈厌府上接人。

    刘圆子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过长廊,突然犹犹豫豫地说道:“姐姐,那个白头发的哥哥呢。”

    “你想跟他告别?”常意低下头问道。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了对手指,细若蚊声地嗯了一下。虽然他很怕沈厌,但不是不知好歹,他在沈厌家里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总不能一声不响地就这样走了。

    常意对他可以算得上是有应必求,但面对他找找沈厌的要求,却顿住了。

    常意思忖:“改日吧,今日怕是不行。”

    “他、他出去了吗?”刘圆子有些可惜,明明早上沈厌还逼他喝了一碗粥的。

    “没。”

    常意简略地回答,不管沈厌现在怎样,他在宫中还有活负责,不可能就这样出京。

    小孩不好糊弄,常意想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话道:“今天我在,他不会出来的。”

    她进将军府,府里像是没人一般随他出入,但这里主人却像是消失了一般,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以她对沈厌的了解,她要是在沈厌府上待着一直不走,他怕是能一晚不回来睡觉。在犯倔这方面,若说沈厌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刘圆子不明所以。

    常意点了点他的额头,让他乖乖的,不要再问:“他有点大人的事要做。等你在宫里住下来,能见他的日子还多着,不急。”

    刘圆子听话地点点头。

    ——

    皇帝虽然是天下之主,但在孩子面前,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父亲。

    从出生起,皇帝就没见过这个孩子。他的出生、他的成长,沈闵钰全部缺席,但一见到这个孩子的脸,皇帝还是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熟悉。

    几乎不必再滴血,皇帝看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刻,便确定了这是自己的孩子。

    皇帝眼里闪烁着亮色。

    刘圆子本来还有点畏手畏脚地躲在常意身后,可渐渐地也大胆看向了皇帝。

    家人团聚,常意不欲插在其中碍手碍脚,把孩子送入宫,便请辞去皇后寝宫了。

    唐灵的昏厥就像她的病一样毫无预兆,好在心跳和脉搏都很平稳,太医说睡一觉就好了。

    常意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她也迟迟没有醒过来。

    这孩子刚找回来,唐灵就出现了变化,常意觉得这说不定是母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某种转机。

    她在唐灵身边说道:“师娘,孩子回来了,你醒来就可以看到她了。”

    天下太平,外族不敢轻举妄动,百姓逐年富足,每年科举中的女官人数都有所增多。

    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得好起来了,唯独有一个家,还少唐灵一人。

    她说的,是那个清醒的,有着以前所有记忆的唐灵。

    常意轻声道:“快点好起来吧。”

    记起以前的事,看看现在的河山,别再这样浑浑噩噩的,当个不知事的孩子了。

    床上的女人似乎对她的话有了一点反应,手指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只是那一幕,恰好被转身的常意错过。

    ——

    常意出了宫,对车夫吩咐:“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车夫难为地说道:“大人,这条路可长着呢,您要想散心,不如让小的先把你带到前面,若是累了,也好坐车。”

    车夫说得没错,从宫门到最近的坊市,过道极长,这是供大臣们上朝出入的路,但此时已经过了上朝的点,皇宫森严,路上看不到一个人。

    这也意味着,常意若是累了,也没有车能捎她一截。

    常意摆摆手,坚持道:“没事。”

    车夫不敢不听她的话,只好驱车而去。

    青石堆砌的道路上,只有她孑然一人独行的身影。

    高大的宫墙耸立在两边,好似无边无际。

    常意放缓脚步,因着四周安静,她脚上的绣鞋踏在青石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她越走越慢,像是体力不支了一样,慢慢蹲下了身子。

    常意蹲在原地,低头埋在双.腿之间,一只手垫在额头上,一只手若有若无的垂下。

    她好像真的累了。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她垂下的手,沈厌冷淡的嗓音从她上方传来。

    “起来,我背你。”

    常意一动不动地埋着头,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

    沈厌垂下眼,只能看到她的发旋,和那挽起来的发包上斜插着的一根簪子。

    上面的流苏似乎在随着主人的身体微微颤动。

    沈厌手上施了点力气,作势要把她拉起来:“腿断了?”

    “断了,起不来。”

    常意的声音闷闷地从胳膊底下传过来。

    一听她那不急不忙的声音,沈厌就意识到她一点事也没有,蹙着眉就想收回手。

    常意就料到他又要走,还没等沈厌动作,就反手扣住了沈厌的手。

    她的手比沈厌的小的多,指节也纤细,趁虚而入地滑进了沈厌的的指缝,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在他指缝间擦过,惹得他敏.感地轻颤,想抽手,又抽不得。

    十指交缠,掌心相贴,沈厌的手被她牢牢扣住,分毫动弹不得,人自然也走不成了。

    常意的手心的温度贴在他的手心上,似乎也传了过来,沈厌的手像木柴一般,原本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被传过来的温度一点燃,便迅速燃烧起来。

    相接的皮肤滚烫发热,沈厌听见了自己体内血液鼓噪的声音。

    他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回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感受着手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常意抬起头,率然和他对上视线,脸上形容淡淡,哪有一点疲倦,完全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她轻笑一声,嘲笑似地拉了一下沈厌被她扣住的手,温声说道。

    “——沈大人,好巧啊,你也不坐车,喜欢一个人走路?”

    第54章 其五十四

    沈厌颇有些恼怒地拉了蹲着的少女一把。

    他这一下动了真格, 手上的力气不像刚刚那样轻柔,一下子就把她拽起来。

    常意顺着他的力气被拉起来,向他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一头栽在沈厌梆硬的胸膛上。

    沈厌被她一撞倒是没反应。常意一手揉了揉额头,脸上笑意不减,心里暗骂道, 沈厌身上的血肉怕不是铁打的, 若不是夏天·衣薄,她都要怀疑沈厌穿的是盔甲。

    “你再多说一句, 便自己走回去。”

    沈厌稳住她因为蹲久了摇摇晃晃的身形,语带威胁。

    这路这么长,若常意自己走, 别说走到有人的地方, 走一半就能走厥过去。

    他说完脸又黑下了, 常意自己是肯定走不回去的, 很明显,常意就是故意在这儿等着他。

    常意抬起头, 看他抿唇,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的, 纤长的睫毛扫下来,避开了她的视线。

    怕他气过了,常意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点点自己的嘴角, 示意自己已经噤声了。

    看上去是她退了步, 但沈厌也没有一点占了上风的感觉。

    沈厌弯腰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有力的双臂托着她的小腿,让她所有的力气都放在自己身上。

    常意环住他的脖子,附在沈厌耳边说话, 轻声私语带出一点热气拂过皮肤:“多谢沈大人乐于助人。“

    沈厌淡淡道:“怕你死了。”

    常意在他背上,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们现在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他能感觉到常意随着他落下的话,轻轻笑了一下。

    沈厌甚至能感觉到,她胸膛因为笑声而引起的、轻微的震颤,呼吸的起伏。

    常意把下巴搁在他背上,软软的头发垂下来,贴着沈厌脖颈的曲线,沈厌的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凶她:“到前面就下来自己走。”

    常意对他从来就没客气过,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双手再自然不过地搁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怕他漠然的态度,眨了眨眼睛:“快走吧?沈大人不会背不动吧。”

    背个她自然不碍事,沈厌不知道背过她多少次。

    他还不叫沈厌时,就开始背她了,在长堰村那个小地方,他背着她走过一大段山路,从河沿到村子里那么长的路,他没觉得累过,背石头、背木料,常意是他在那个村子背过最轻的东西。

    “我想去东街。”

    常意浑然把他当成了马夫,熟稔地指挥道。

    “去什么东街。”沈厌托着她,冷笑一声;“你今晚就在宫门口睡觉吧。”

    常意懒散地应了一声:“哦那沈大人要不还是送我回天牢吧,我突然想起来,似乎还有些事情要跟沈闵行谈谈呢。”

    沈厌不知道沈闵行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反驳她,背着她稳步往前走,常意见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沈厌习武,生得宽肩窄腰,对常意来说正好稳当得很,只有踏步的时候有些轻微的晃动。

    沈厌的脖颈比她的手温度要高,常意将暖和起来的手收回来,轻轻捏了下他白色头发下轻凹的小肉窝。

    常意把脸轻轻贴在他背上,呓语般道:“真喜欢我?”

    她的话贴着沈厌的背,每个音节都和胸腔共振引起轻微的颤抖,即使是聋子也能听见了。但沈厌依旧神色淡淡的,好似没听到一般。

    没有回答,在常意意料之中。

    如果这是在其他地方,沈厌一定早就跑了,她设计骗沈厌出来,还示弱让沈厌背,就是为了防止他一言不合,转身就走。

    不管他们俩怎样闹,沈厌总不可能把她丢下。

    这是他们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默契。这么多来,他们拌嘴、打架、互相不说话,彼此从来都没什么好语气。

    但沈厌不会害她,她也不会。

    他们都是这世上格格不入相同的异类,见识过彼此的所有狼狈——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体的。

    沈厌愈发沉默了,路太长,他背上暖暖的,常意靠着,渐渐有些发困了。

    她带着点困意,喁喁道:“小怪物,你自己说的,要反悔也是你先反悔。”

    她确实困了,也只是随口提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沈厌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感觉她呼吸微沉,已经睡过去了。

    沈厌神情莫名地在原地杵了一会,或许是因为背上有个熟睡的人,重新迈步的时候走得更慢了。

    常意的警惕心可以说是时有时无,之前在常家的屋子里,想好好睡一觉都难。可现在不过是想在沈厌背上小憩一番,还真的睡死了过去。

    但在人背上睡觉,再如何稳妥也没有床舒服,她在沈厌背上不安稳地做了个梦。

    她该记的、不该记的都记得很清楚,一闭眼就什么都能想起来。

    刚从长堰村被先生救回来的时候,她虽然被沈厌这傻子喂了血,但也只是全靠意识在强撑,一口气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常意很清楚自己想活下去,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继续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可看到光的那一刻,她心里唯一想的却是——她活不活也无所谓了,只要他不死。

    常意在洞里整整六七天滴水未进,小怪物到底放了多少血才救回来她,谁也不知道。

    常意醒了,他还躺在床上。

    常意还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在山洞里只能看见他的黑发和若隐若现的漂亮五官。但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却已经是一头白发。

    她蹲在床头沉默着看了半天,问大夫他怎么了。

    大夫犹豫,还是老实道:“或许是因为气血骤然受损,才有此异象。我以前还在村子里行医时,也见过诸如此般的病人,俗话说,发为血之余,不知道十娘子有没有听过。”

    常意看过的医书不多,对大夫的话一知半解。

    大夫提前被沈闵钰叮嘱过,十娘子思虑过深,不要让她太过担心这个病人的病情,于是又伸手把了把少年的脉,安慰她道:“不过他这样的身体,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看他现在脉象康健有力,并没有血虚的征兆,十娘子不必担心。”

    常意小声地把大夫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有一些她并不明白意思,但她记忆力好,所以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怪物的头发,突然对大夫说道:“您能教教我医术吗?”

    大夫哪里敢教她,连声道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恰好沈闵钰忙完长堰村的后事,听说她一醒来就蹲在别人床前,掀帘过来看她。

    沈闵钰说道:“你想学,我教你便是。”

    “自己的病还没好。”沈闵钰骂她:“倒关心起别人来了。”

    常意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她倒不是因为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觉得不好意思,而是羞于自己的无能。她本来是想为先生解忧,但掉进墓室,反而给先生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沈闵钰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灵江再过不久,就能通航。”

    他走到他们俩身边,问道:“这小子是叫厌?”

    常意迷茫了一下,反问道:“厌?”

    沈闵钰面露惊讶:“那天在山上不见了的,似乎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他,那是谁?”

    常意消化了一番沈闵钰的话,又看少年的脸,那是一张如同谪仙般的脸,高鼻薄唇,身体有些消瘦,如果不是在墓室里见过他一点不通人性的举止,怕是能把他错认成仙童。

    这张脸和她记忆里那个满脸黑纹的丑陋少年没有一点相似。

    常意索性跪在床边,低头捧住他的脸。

    她眼神专注,过了半响,轻声开口道:“是他。”

    其实除了那像胎记一样的大片黑斑纹,常意似乎从来没真正看到过厌的脸,因此没法想象那一片恐怖纹路下的脸,再正常不过。

    但常意记得他的脸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痕迹。那晚她抵在厌胳膊上,清晰地看见了他唇边那颗再小不过的痣。

    她贴近了点看,白发的少年唇角果然也有一小粒不起眼的痣,给他漠然的脸染了点凡间烟火的迷离。若是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她还怀疑过小怪物是不是人类却从没想到他和厌居然是一个人,她并不在意他变化的容貌,只疑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救她、他还有人的意识吗?

    疑惑一个一个盘旋在常意的脑海里,她抿紧了唇,又开始思索起来。

    沈闵钰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两个孩子也是缘分,世间有这么多不幸的人,唯独他们俩苦到了一处。

    他对常意复述了一遍之前长堰村里那个女人告诉他的话,告诉了常意他的打算。

    “他父母和我有旧,夫妻葬身于此,多少也有我的大意。你和他正好也有缘,我打算收他当弟子,他比你长几岁,正好作为师兄,也能照顾你。”

    沈闵钰虽然询问了常意的意见,但她的答案根本不用说出口。

    沈闵钰在墓口的那一刻,甚至能感觉她想一命换一命的冲动。

    余下没什么事,常意便一直守在少年的床前,沈闵钰劝不动她,偶尔来探视,看见她趴在床沿上,袖子上深一块浅一块,都是不均匀的湿痕。

    小怪物的身体也是小怪物,沈闵钰请了好几个随行的大夫来看,甚至亲身上场,也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问题,只能等他自己醒。

    常意虽然知道他是厌,但心里仍旧叫他小怪物,仿佛这是什么暗号似得,她怕喊了其它的,他认不出来。

    他睡了好些天,在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有了些意识。

    常意发现他的手动了一下。

    她愣了一小会,歪了歪头,用双手合握住他的手。

    他真的醒了,常意感觉到他血液流动的加速,和升高的温度。

    她明明心里没有多难过,也没有多激动。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脸旁滑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握住的少年的手上。

    常意抿唇,想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笑容,但下一刻,她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别哭。”

    他的眼神冷淡又疏离,淡淡地垂眼看着她,仿佛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既不是清醒的厌,也不是混乱的小怪物。

    少年漠然抽回手,对她说了醒来后的第二句话:“别碰我。”

    常意心中一跳,怒从心中起,猛地一下睁开眼。

    ——嘈杂的声音一股脑涌进她的耳朵,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把她从梦里拉回了现实,常意反应过来,这里是东街。

    沈厌真把她背到了东街。

    但他也没有叫醒她,只是不知道从哪找来辆马车,把她放在了榻上,他坐在她正对面,敛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常意一下子抬起头,正好和他冷漠的正脸对上。

    沈厌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常意顿住,突然伸手,狠狠地打在沈厌胳膊上。

    马车里回荡起一声闷响。

    沈厌愣了一下,蹙起眉头,捉住常意通红的手,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她滚烫的手心,给她降温。

    他低声问她:“突然发什么疯?”

    第55章 其五十五

    苍白中透着点潮红, 常意纤细的手贴在沈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马车上的帘子被微风轻轻吹起,光与影将他们分割成了两个深沉而鲜明的两个部分。

    常意的指尖不自在地弹动了一下, 挠过沈厌的手心。

    沈厌给她揉了下手,也不再凶她。他面上不显,吐出一口气, 垂眸冷静下来道:“做噩梦了?”

    她睡得浅, 梦里也不痛快,沈厌回想起她刚刚合着眼的模样, 脸上没有安睡的恬静,反而带着几分酸楚。

    常意抽回手,面上有些疲惫, 但还是笑了一声:“确实做了噩梦。”

    感受到她从自己手心一点一点挣脱, 沈厌安静下来。

    常意又恢复了睡着之前的淡然,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那我下车了, 多谢沈大人。”

    她提起裙摆,想要跳下车, 想起以前的事,余气还未消, 不太想再跟这一根筋的武夫说话。

    即使没下脚的凳子,她跳下去也只不过狼狈几下,反正又没人看到, 不算丢人——至于沈厌看到, 没关系, 他又不算别人。

    沈厌身高腿也长的,一伸腿就能抵在对面的座上,轻而易举地先她一步堵住了门口。

    常意抬了抬眼皮:“做什么?”

    沈厌思忖了一会, 开口道:“打了人,一句话不说便走了?”

    常意扯起唇角笑了下:“沈大人——真是失礼了,把你打坏了没有?”

    沈厌轻咳。

    常意那点力气对他来说甚至都算不上打,隔着衣服,反而是常意的手更疼。

    但他抿了抿唇,有些僵硬地开口:“还疼。”

    常意挑了挑眉,一手拽住他手腕:“那好,我正好知道前面有家医馆,沈大人可不能伤筋动骨,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沈厌自然是不干的。

    常意只是觉得沈闵行生前说的那番话有趣,不拿来作弄一番沈厌,也太过可惜了。本来打算让他背到东街就好,但此刻她却改了主意。

    在沈厌拦她前,她已经俯身把一半帘子掀开了一点,两人幼稚起来,都忘了这儿虽然偏僻,但还是在大街上,就维持着这样怪异的姿势争论起来。

    封介远远从东街走过来,就看见掀起的半个帘子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全京城头发颜色这么显眼的,仅此一人。

    封介眯眼看了一会,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人:“你看。”

    程系琅刚下值,满脑子都是困顿之意,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闻言颇为烦躁地打了下他的手。

    封介顿了下,故意在他耳边不急不慢地说道:“诶呀,我不会看错了吧,沈厌怎么和常意在一个马车上啊,这两人不会要打起来了吧——哎,常意怎么拉着沈厌的手啊,这是要做什么?”

    封介深谙拿捏程系琅之道,说的不大声,却语气充沛,抑扬顿挫,程系琅一听,眼睛眨了眨,立马睁得比刚才大了几倍。

    他来了精神,鬼鬼祟祟地四周张望了一番:“哪呢?在哪呢?”

    封介指了指巷子里停的那辆马车,外头并不怎么豪华,只是里面坐着的两个人太过于显眼了。

    常意半只脚踩在车舆最边的横栏上,似乎要下车,但一只手又捉着里头沈厌的手腕,微微往外倾了倾。

    而沈厌则八风不动地坐在原地,任由常意拽着他。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总之比起他平日里对他们冷淡不耐的态度,还要好一点。

    程系琅眯起眼研究了半天,还是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说吵架,两个人的神态和气氛也不紧张,但若说其他的,他又想不出来。

    程系琅最讨厌的就是看热闹都看不明白,研究了半天,纳闷道:“他俩到底在干嘛?”

    封介耸耸肩,表示自己没那么神通广大,随口胡诌道:“或许是意见不合,争执起来了吧。”

    他说这话自己都不信,却把程系琅忽悠到了。

    程系琅戚戚道:“他俩果真不合啊,大街上都能吵起来。”

    封介无言以对,心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俩为什么在一辆车里呢?

    他们俩看热闹归看热闹,也只敢远远看着猜想,没人敢凑上去打招呼,毕竟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狠,若是吵起架来,吵架的没事,劝架的就不知道了。

    但即使是视线,也足够沈厌这样敏锐的习武之人察觉了。

    沈厌微微侧过脸,反手捏了捏她掌心,示意她别说了,有人。

    常意立刻反应过来,收了声。

    沈厌表情一下子冷下来,他本来就不是和善的性格,刚刚在常意面前的表情也没有一点笑意,可他现在沉下的神态,浅色的眼瞳里的煞气,才是被血淬炼过的,真正的冷酷。

    常意几乎和沈厌同一时间看向视线来源的方向。

    常意的眼神不似沈厌那般酷烈,虽然她有时候过于冷静到不讲人情,但眼神始终保留着一个少女的本有的灵动和柔和。

    但封介知道,那都是她刻意表现的一种神态罢了。封介以前一直在心中评价她有几分像当今圣上的性格——从不喜形于色,脸上写的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太过害怕,也不会显得弱势。

    只是她盯上的人,会有种被看穿一切的脊背发凉感。

    被他们俩同时注视,封介和程系琅抖了一下,心中都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封介只好拖着瑟瑟的程系琅上前跟他们打招呼。

    “沈大人、常大人。”封介苦笑道:“好久不见啊?”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才见过不久。”常意淡淡道。

    在他人面前,常意不好再作弄沈厌,已经放下拽着沈厌的手,搭着他的胳膊下了车。

    沈厌抱着双臂,靠在车辕旁冷淡地看着他们。

    “哦,看我这记性。”封介故意拍了拍自己脑袋,努力转移着话题,试图让常意忘掉刚刚他们看见了什么:“听闻在常大人的指挥下,一举捉拿了余孽头领,真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封介话里的敷衍太过明显,但常意也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和他们解释自己和沈厌大白天在街上吵啥,两个聪明人都有意装糊涂,默契地忽略了刚刚的事情。

    “”常意顿了顿,说起了正事:“还得多谢几位在枢机处分担差事,余孽既然已经伏诛,我这边没事,不日便可重新当值了。”

    她虽然已经辞去在朝廷的实官头衔,但还有皇帝亲封的建安司领事这个名分在,理应去枢机处当值的。前些日子因为待在常家,休了几个月,常家被抄后,她又一直在追查沈闵行的事情,故而枢机处的活,都分给了其他人。

    “那感情好啊。”一直不敢说话的程系琅忍不住接话道:“常大人,你再不回来,我怕是要死在案牍上了。”

    他脸上的青黑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是啊。”封介调笑他;“常大人不觉得近日京城里八卦变少了么?”

    程系琅怒目而视。

    常意轻笑一声,问道:“你们是打算去哪?”

    封介摸了摸下巴,对常意说道:“我今日接程大人的班,他正要带我去交接一件案子。常大人可要与我们一起,既然你要回枢机处当值,这事夜迟早要经过你手。”

    常意挑眉:“什么事?”

    “一家医馆,死了个大夫。”封介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理寺没人了么,还要你们亲自去看?”常意皱皱眉。

    “这件事情,和前朝六皇子有关。”封介和程系琅对视了一眼说道。

    说起来这事还是和常意有关系,皇上将余孽之事全部托给她,加上谋反之事重大,导致即使沈闵行已经被抓,余后出现相关的事,也没地方敢接手,只能交由枢机处负责。

    怎么又是沈闵行?常意蹙起眉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舒展开来,她说道:“那便一起吧,刚好今天也无事。”

    下一刻,她在封介和程系琅震惊的眼神里,转头拍了拍很明显不感兴趣的沈厌,说道——

    “正好沈将军胳膊伤了,一同去医馆,也好上个药,省的延误了病情。”

    沈厌别了她一眼,憋出一句:“没伤。”

    常意则是完全无视他:“走吧。”

    糊涂的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而聪明的人已经看清楚了谁说话才算数——比如说封介。

    封介笑眯眯地说道:“那医馆怕是要蓬荜生辉了。”

    程系琅摸了摸鼻子,可不是吗?一个小小医馆的案子,居然会出现京兆尹、谪寺寺卿、十娘子和沈大将军四位卧龙凤雏。他现在真有点后悔自己没直接下值,而是为了讨封介一碗面汤,跟着他跑来东街交接医馆的案子。

    如果不是来东街吃面汤,就不会撞见常意和沈厌的私事,就不会因为好奇看热闹被逮,就不会被封介强迫着和这两尊煞神走在一起。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向沈厌讨常意欠的那七百里银子,封介根本不知道他和这两人走在一起对他有多大的伤害。

    所以都是那碗面汤的错!他下次再也不吃了!

    程系琅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之中,都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医馆门口。

    因为涉事特殊,医馆已经被官府封住,一般人都进不去巷口。

    封介和程系琅穿着朝服,常意和沈厌虽然一身常服,但两人的外貌本就不低调,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里头的人看到了,忙小跑出来迎接他们。

    去世的人是这个医馆原本的主人,迎出来的这个,是死者的孙子,还正值青年,和沈厌差不的年纪。

    他一走出来,本来是想先拜见穿着官服的官大人的,视线扫到站在旁边的常意,嘴里顿时忘了词。

    青年磕巴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他面对封介他们的圆滑灵活都没了踪影,语气里全然是惊喜,话都说不全了。

    “常意你是常意吗?”

    第56章 其五十六

    “常大人, 你的熟人?”

    封介识相地拉着程系琅退后一步,为他们让出叙旧的空间。

    常意看向说话的那人,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青年的面貌变化太大。那时的半大少年,现在已经像禾苗一样拔高了许多。他眉清目秀的,眼睛填着些狡黠的笑意, 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惊喜, 里边闪闪亮亮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常意顿了下, 才把他和记忆里那个机灵的少年对应起来。

    那年皇上进城,多亏了这少年和爷爷把她捡回自家医馆,替她治好了手。

    他似是怕常意已经不认得他了, 有些羞赧地解释:“我叫孙千, 当年和爷爷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医馆, 你来看过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孙千跟着爷爷在医馆里打杂活打了好几年,什么人没见过, 但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晚那个衣衫褴褛、身负重伤的姑娘, 因此即使常意样子变化极大,他还是第一时间辨认了出来。

    但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过于冒犯了, 常意现在的穿着打扮, 看一眼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一身贵气。听闻大家族里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和外男认识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打招呼, 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坏了她的名声。

    孙千有些局促地瞥了瞥和她一起来的几位大人,心中诧异,常意旁边的人并没有用怀疑猜测的目光看向他们,除了常意后面那个白发的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其他两个人甚至注意力已经移开,在医馆里四处查看起来了。

    没有人把她当做闺阁女子一样严加看管,甚至给她让出了谈话的空间。

    常意说道:“我记得的。你是阿千,你们的医馆搬到这儿来了么?”

    她还记得孙老头的铺子离城门那比较近,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如今这医馆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开在东街这边,购置的花费显然不菲。

    常意这一问,他更难为情了,孙千挠挠头讪讪道:“还得多谢你,常姑娘。那天过后,你不是托人给我们带了十五两银子吗?爷爷说要不了那么多的,但送银子过来的人非让我们收下。后来爷爷拿着这些银子在这边租了个铺子,生意还算凑合。”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们祖孙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十几年。

    孙千想到爷爷,面上黯淡了几分,但面对外人,还是打起精神道:“我们这些年还能赚些钱,常姑娘,等会我去账房给你拨些银子,就当我们这些年的利息。”

    既然这医馆是孙家爷孙俩开的,那封介口中的死者是哪个人,也不必孙千再格外介绍了。

    常意顿了顿,心中也有些低沉下来。

    她摇摇头:“这银子是给你们的,不是借你们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不过我当时无法留在城内报恩,只能托人送些银子给你们。”

    常意断然拒绝了孙千要还回银子的想法,问向他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孙子报的案,你可以直接问他。”程系琅实在困的不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说道。

    常意的眼神又移过来,孙千犹豫了一会,这些人中他只认得当初报案时来过一次的京兆尹大人,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但常意他是信任的,爷爷走后这么多天,他第一遇到可以分享共同记忆的人,也许是遇到熟人一下子激动,连心口都有些酸涩起来。

    孙千对常意说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我不会医术,只能帮爷爷跑跑腿晒晒药,爷爷每天都要在门口坐堂坐到宵禁。那天晚上,有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要我爷爷去后院给他治病,我以为他伤处羞于见人,便没多想。”

    “我当时在外边,就看见他脸有些长,皮肤白白的,不像个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几眼。”孙千一边回忆一边说,声线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过了半天,那人就出来了,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铺子关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去走了。”孙千的声音里含着费解:“他是在睡梦里走的,什么也没发生,让其他大夫看了,也只说是年纪到了。可我爷爷身体一直很好,每天都能绕着城内走一圈呢,怎么就突然走了。”

    他当时再无法接受,也只能作罢,但就在他不再纠结这事之时,看到了谈华钰在城内张贴的画像。

    那长长的脸型让人记忆深刻极了,画像上画的,不正是那天那个来他们家医馆的人吗!孙千顿时把那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决心报了官。

    常意思忖了一会,说道:“沈闵行来医馆做什么?”

    “不知道,他也没受伤吧。”程系琅把问题丢了回去,沈闵行是常意的人抓的,人是她亲自审的,有什么问题,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

    “他没……在被抓之前没受伤。”常意本来想说没有,想起沈厌一脚把他踢进墙壁里的事,又突然改口道。沈闵行被收进天牢时已经被搜身过了,身上除了沈厌打出来的外伤,没有其他有异的地方。

    “那他来医馆做什么?”封介走过来,问道孙千:“你可听见他和你爷爷说了什么?你爷爷收治他之后有什么异常?”

    孙千有些悲愤:“就是太不对劲,我才怀疑的。但前边他们说话时,我因为没听懂就没仔细听。后来那人走之后,爷爷说他很累了,没有跟我多言,就去休息了。”

    他此时想起来,后悔极了。

    封介皱眉:“既然没有证据,也没有说什么,老人家或许真是因为岁数大了。”

    孙千怕他不管了,有些惶惶地看着他们。孙千年纪也就比常意大一点,突遇变故,难免让人有些心存不忍。

    “去后院看看吧。”常意微微颔首,不再逼问他:“若如你所说,他是你们家医馆的最后一位顾客,一定有什么痕迹留下。”

    常意也不大相信巧合,既然沈闵行曾经来过,就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他不会浪费时间做一件无用的事,这是常意能够肯定的。

    孙老头接诊完他,隔日就莫名死亡,倒是符合沈闵行的行事作风。

    常意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孙千此时才发现,这几个人中,居然隐隐约约是以常意为主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紧了紧手。他倒不是羡慕或者嫉妒,只是觉得她如今地位骤然拉大,让他有些帐然若失罢了。

    后院里,孙老头惯常坐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官府的人来搜时已经看过一遍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封介和自己的下属侯星一样,不擅长这种案子,因此只是在旁边旁观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动作,而程系琅早就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

    沈厌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算来算去也是荣朝权利巅峰的几人,凑在一起也只有常意一人在干活。

    常意看了一圈,把石桌下几个药篓都翻过来看了看,拿在手里问道:“你收拾的?”

    孙千挥了挥手,爷爷走的突然,他这些天忙都忙不过来:“我哪有心思收拾……”

    常意淡淡:“那便是有人给你收拾的了。”

    孙千愣了下,一阵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上,犹犹豫豫道:“不会吧……替爷爷理过后院的药篓了,或许是爷爷自己抓完了。”

    常意拿着这个药篓,纤长的手指抓住边缘,径直倒过来,让他看清楚:“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若是自己抓完的,药篓里肯定有残留的药渣、残片,但这几个药篓里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是有人特意倒置下来清理过。”

    沈闵行就喜欢干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孙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几年前,面前的人还是个小孩时,他就知道她很是聪明,但现在的她,让他感觉多智近妖到有些恐怖了。

    进院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线索。

    常意问道:“这几个空了的药篓里,之前装的是什么,你能辨别出来吗?”

    孙千嗫喏了一下,不确定道:“我试试,上面应该还有味道。”

    他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继承爷爷的医术,但帮了十几年的忙,对药材还是熟悉的。

    他把几个药篓拿起来,挨个闻了闻。

    “附子、马钱子、蟾酥……应当是这三味药。”

    常意闻言:“你看看你们医馆的药里,是不是少了这三味?”

    孙千被她一说,也不想别的,听她的乖乖去了库房。

    封介好奇:“常大人有何高见啊?沈闵行好好的,要这三味药材做什么?”

    “附子、马钱子、蟾酥,都是剧毒的药。”常意皱眉,拈了下药篓的边框:“他怕是不安好心。”

    沈闵行精通药理毒性,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常步箐。他拿这三味药,必然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下毒,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

    这边孙千跑过来,因为太急,语气都有些不稳:“确实、确实少的是这几味。”

    不出所料,常意颔首。

    “那、那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几味药,他要害我爷爷?!”

    他要真想买药,他们也不会不卖啊?为什么……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害死了他爷爷。

    孙千有些迷茫地看向常意,这几个人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面前的少女。

    “这几味药不是随便拿的,去年起,这样的药材卖出去,就必须得向上报备了。”

    常意顿了顿,艰难地解释道:“他盯住你们这家小医馆,大概是因为你们药材很全,但店不大,也不起眼,他借治疗之事进隐蔽之处商量,应当是想出钱让孙爷爷暗中卖给他这些药,而不进行报备。”

    这只是她的推测,但结果很明显,孙老头因此被杀,不管沈闵行当初对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他必然是没有答应的。

    孙千还是不能接受,傻傻地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爷爷就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了,如果他知道了,他宁愿偷偷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人,这些药、这些医馆他都可以不要。

    常意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答应了与沈闵行交易,他也照样会被灭口,因为沈闵行就是这样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族后裔,是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亡的。

    “那、那他人呢?”孙千期翼地看向常意:“你们会让他罪有应得的,对吧。”

    明明他们俩才是现在管这事的人,孙千这毛头小子却全程都在期期地望着常意,仿佛她就是主心骨一般。虽然自己确实没出多大力,但被人直接无视,程系琅还是感觉到一点莫名不爽。

    封介看看孙千黏在人身上移都不移的眼神,再望望常意,最后侧眼瞄了瞄沈厌,更觉微妙。

    常意说道:“我保证,他会受千刀万剐之刑,在肮脏的闹市斩首示众。”

    让他经受自己用过的毒的痛苦,让他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在肮脏的集市,在自己瞧不起的人面前被斩首,是常意从识破沈闵行这个人时就为他安排妥当的结局。

    孙千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发颤地说道:“可爷爷,永远回不来了。”

    她出于礼数移开视线,静静凝视着天空。无论沈闵行死多少遍,被他夺走的,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生命,都永远回不来了。她能做的,也只是无力地尝试为逝者讨回公道,不至于让罪行掩埋。

    但这世间,终究不是公平的……尤其是生与死。

    “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了。”

    主要是因为牵扯到的人结局已定,没什么再审判的地方。

    封介和程系琅他们本是来调查缘由的,但在其中根本没出多大力,常意便已经看完了。

    看事情也解决了,封介拉着程系琅就要告辞。

    常意被孙老头的事扰乱了心神,虽然面上不显,但自己根本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了。

    她刚想跟着封介一起离开,被封介一手拦住。

    封介对她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不是要给沈将军看胳膊吗?别忘了呀。”

    封介和程系琅虽然是好朋友,但比起程系琅,封介真正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厌和常意的事都敢往上凑。

    常意回头看了沈厌一眼,这人伤什么样,她还不知道么?

    但沈厌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反驳的意思,常意不好在外人面前把之前随口说的嘲笑改口,只好回头握住了沈厌的手腕。

    “那就看看吧。”常意淡淡说道,走回医馆。

    孙千愣了愣,看着常意拉着身边男人的手腕,神情又是晦涩、又是失落,尴尬地说道:“以前医馆都是爷爷在管,我并不怎么会看病。”

    “没事。”常意温和回道:“有纱布就行,我替他看。”

    孙千脸色变白了一点,仓促地应了几声,进屋拿药去了。

    没了其他人,常意压低声问他:“你伤哪了,伤到脑子了?”

    她握着沈厌腕子的手紧了一点,暗含威胁之意。她手上用力,掌心贴在他腕子上。

    沈厌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沈厌垂眸,任由她使劲,突然开口打断她道:“你之前在这看了什么病?”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院子里,好像在看什么,但这院子早就搬了,常意当初治手,也不是在这里治的。

    常意怔忪,但她什么样子沈厌没见过,倒没有瞒着他的必要:“我之前从常家逃出来,身上什么银两也没有,便是这位大夫给我看的手。”

    她说话时,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常意不是喜欢喊疼的人,但不喊不代表疼痛就会减轻。即使多年过去,那时割肉剜骨般的疼痛,还萦绕在她手边,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她的手……

    沈厌冰冷的神情里夹杂了些晦涩,他手腕动了动,向下了些,轻轻碰了碰常意的手。

    算不上轻挑,他的触碰里也没有任何的情绪,好像只是想单纯地碰一下罢了。

    好像只有贴近本能的触碰,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绪。

    他的手有些烫。

    常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皮肤相触的地方莫名有些刺痛。

    她缩回手,不再看他。孙千这时正好端着东西出来了,虽然常意说只要纱布就行了,他还是找来了金疮药之类的药品。

    “这位大人……是伤了哪?”孙千还没弄清楚沈厌的身份,谨慎地问她。

    常意似乎有些不想理沈厌,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伤了胳膊。”

    “那、那常姑娘方便吗?”孙千的视线在两人面前不断打转:“要不还是我来吧。”

    沈厌穿的是方便行走的窄袖交领,袖口还套了银打的护手,看上去似乎是个武将。这样要给胳膊上药,定然是要脱掉上衣袒露胸口的。

    常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是让一个未婚的少女帮赤。裸的男子上药肯定是不妥的。

    再加上他的私心,孙千并不想让常姑娘亲自动手。

    常意侧目,有些诧异地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无视了旁边的金疮药,直接拿起纱布,直接就在沈厌的胳膊上包了起来。

    衣服还没脱呢,即使孙千没治过病,也知道纱布绑袖子上是没用的。

    孙千咂舌:“这、这……”

    常意从他的手一直包到小臂,连着他的袖子一起把他包成了一个圆,包扎得严严实实,手指动都动不了,才结束了她的包扎,说道:“好了。”

    不是喜欢装病吗,她成全他。

    沈厌也不反抗,随她闹着玩似得让她把整个小臂包扎起来。

    常意为沈厌“治好”伤,笑意盈盈地对他说道:“不用客气,沈大人,药费我来出,回去好好养伤。”

    她掏出五枚铜板,放在石桌上。

    沈厌和她对视了一眼,似乎在问她身上怎么会带着铜钱。

    常意没理他。

    孙千从常意的话里听出了点意思,这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听他们俩对话,似乎也不怎么和睦。

    他犹豫了一会,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常意。

    他舔了舔嘴唇,关心地问道:“常姑娘,我想问问,你的手伤怎么样了?”

    常意嘴角微弯:“挺好的,能保下我这只手,甚至说这条命,还得多谢孙大夫。”

    孙千说道:“到底是剜了一回骨,虽然肉长出来了,但若是养护不当,逢梅雨时节还是会疼的,爷爷之前做过一些养护的膏药,用过的病人都说效果不错,爷爷还念叨着,若是你在京城,定要给你用用。”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进屋拿金疮药时,他便想着把这瓶药膏给常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常意抿了抿唇,低垂下的睫毛有些黯然,似乎想起了那个和颜悦色、过于良善的孙老头。

    孙千也是一片心意,她伸出手让孙千看了看,示意自己手上的肉长的还不错,不必担心。

    孙千垂眸,刚想细看一下她手上有没有留下伤口,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就感觉到一股渗人的眼神。

    那股寒凉至极的眼神落在他手上,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他再靠近一点,就能当场把他的爪子剁下来。

    他用余光抬了抬,看见那个常意口里姓沈的高挑白发男人,就站在常意背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因为体型有些差异,常意被他身子投下的阴影完全拢照住,进而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护在怀里一般——而常意本人浑然不觉,又或是习惯了。

    那个男人皮肤苍白,头发比皮肤还白,像雪一般在肩头落下少许,看上去像个精致的假人。

    可他却至少比孙千要高出两三个头,身形虽然被衣服包裹,但也看得出不是单薄的体型。

    孙千此时用余光细瞟,从他的脸看过去,他鼻梁高挺、薄唇凌厉,这样的长相本就让人难以生起亲近之意,他的每一处生冷的表情,都更显得孤傲疏离。

    孙千从进门起就被他凉薄的眼神看了好几眼,还没弄清楚状况。

    但此刻,沈厌站在常意身后,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已经生了戾气,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

    都是男人,孙千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沈厌未说出口的话。

    ——别碰她。

    沈厌给他的压迫感,让他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孙千瑟缩了一下,顿时什么也不敢想了。

    他的手打了个弯,临时调转了方向,规规矩矩地收了回来,将药瓶递到常意手里,轻到不能再轻地说道:“这药一日揉一次便好,最好用化开了揉。”

    “多谢。”

    常意还要给银子给他,但孙千说什么也不敢收,只是规规矩矩地把俩人送到了门口。

    折腾了这么久,出来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个人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看上去倒是有种别样的和谐。

    常意低头走出医馆,不知何时沈厌已经不见了,她抬头时也没有太过惊讶,转头走向了东街的市集。

    她本来就是要来东街的。

    东街也是单双宵禁,若是没有宵禁那天,晚上定是很热闹的。

    常意逛了一阵,停在一个小摊子前。

    摊子的主人招呼她,看她身上裙子的布料在暗光下也流光溢彩,一眼价值不菲,便问她有没有零钱,要不要换些铜板。

    常意拿出几枚铜板:“不用,我有。”

    这是她来之前,特意换的零钱。

    另一头,孙千刚心有余悸地锁上门,心里默念着,希望再也不要碰见那个白发男人了。实在是让他怕得慌。

    下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孙千心里一颤,骂自己多想,还是去开了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甚至想重新关上门,然后拿钉子锁死门口。

    沈厌冷冷地伸手,银的护手抵在门框上,哐当一声,把孙千想关门的动作堵死了。而另一只被常意刚刚包扎的手,他居然没拆,还是那样圆滚滚的,有些滑稽。

    但他不敢笑。

    孙千战战兢兢地学着常意的称呼:“沈大人,有什么事吗?”

    沈厌沉默了一会,丢给他一块东西。

    孙千勉强接住,拿在手里揉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块金的牌子。

    “药钱。”沈厌说道。

    什么药钱,不是给过了吗?孙千难言地看了看男人胳膊上的纱布,反应过来不是这个药钱。

    他给的是刚刚送给常意的,那瓶药的钱。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孙千面对他,不敢不收,又怕收的太多。

    “不止药钱。”

    沈厌语气冷淡,说出的话却让孙千逐渐睁大了眼睛,他居然是来问常意十年前来他们医馆那段往事的,甚至不惜出钱让他说。

    沈厌说完,沉默了一会,似乎有什么比听那记忆更重要的东西,又问了孙千一个问题。

    “她……哭了吗?”

    ——

    走出孙氏医馆,已经是半夜。

    即使今夜没有宵禁,大半的商贩都已经收摊了。

    他走出来,连灯笼都没剩几盏,整个街道都黯然地伴着他脚下的路。

    沈厌眸色浅,黑夜里也看得清,倒是习惯,连身上的火折子也不曾点一个。

    但他习惯,有人不习惯。沈厌往前走了一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集市里买的兔子灯笼,倚在桥边,向他看过来。

    常意看到他,起了身,对他摇了摇灯笼,兔子灯笼的尾巴可爱的晃了晃,她笑起来,似是往常那样暗藏玄机的嘲讽,又好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想知道什么,干嘛不亲自问我,连灯也不打一盏,是做贼心虚么?”

    四周尽是浅寂的黑夜,而沈厌的眼里唯一的光亮,便是她提着灯笼的模糊影子。

    沈厌还是走到她身边。

    常意转头,那笑意很浅,却比面对其他人时都要真实得多。

    她把另一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放在沈厌手里,也没看他,只是说道:“银丝糖上供宫里之后,改名叫龙须酥了,好像只有东街这一家还在卖。”

    那一小块洁白蓬松的糕点,被油纸方方正正地包在里头。

    常意抬起手,用兔子灯的竹柄戳了戳他的脸颊,惹来沈厌不情愿的侧脸。

    “尝尝吧,吃点糖,别苦着脸了。”

    第57章 其五十七

    她自懂事起, 便很少这样真心的笑过了,但此刻笑起来,也并不难看。

    “还甜吗?”常意歪了歪头, 问他。

    这几年,她没看沈厌再吃过糖,行军打仗时没这个条件, 回京城后也没见他对吃食有什么需求。

    在长堰村、在那墓里, 仅有的两次吃糖的记忆应当已经被他彻底忘却了,又或许是, 他本就不爱吃糖。

    常意想想,大概是她自作多情了。

    那天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她提起过之前的事。沈闵钰嫌厌这个名字来头不好, 要给他改名字, 他却坚持不改, 最后只得叫了沈厌。

    常意不知道他是真忘了, 还是假装不知道。

    他明明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却不记得过去, 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该是什么样子了。

    沈厌从不与她提起过往,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常意渐渐认识到, 沈厌是沈厌,他可以成为皇帝最锋利的剑,也可以成为荣朝的战神。但他既不是那个长堰村叫厌的少年、也不是在墓洞里喂血救她的那个小怪物了。

    久而久之, 他们两看生厌, 彼此之间再也没说过一句好话。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正视过沈厌这个人, 但常意走到那摊贩前,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块银丝糖。

    沈厌给了她面子,把那块糖一口一口吃下, 声音沙哑地回了她的问话:“甜。”

    他到现在也只记得常意给他的那一种甜味,常意给他吃的东西,都是甜的。

    常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她记性太好,想起他吃起糖来,永远都是这一个表情,在长堰村里也是,明明吃的是嘴里的糖,眼神却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像是被投喂了的小狗。

    她叹了口气,一直暗暗淤在心里的那一口气,莫名释怀下来。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沈厌乌金的靴子上,轻轻踮起了脚尖。

    沈厌猝不及防,伸手揽住她,就常意的体格,踩着他倒是不重。他只怕她站不稳跌了下来,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背。

    沈厌敛下视线看她,她颈项修长,露出的皮肤白皙得过分,仿佛能被人吹散一般。再往下些。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箍住了她大半的腰,这样的距离,有些过分近了。

    他心跳蓦然停了一瞬,不自觉地乱了频率。

    下巴被她扬起的头蹭了一下。常意把头抬起来,又勉强踮了踮脚。

    常意的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微凉的柔软触感离他只有一指的距离,透过手指粗略的缝隙,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亲密无间地混合着糖的甜香。

    常意不大喜欢重复说过的话,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但此时,她被沈厌搂在怀里,微微扬起头,除去被她遮挡的那只手,完全是亲吻的姿势。她开口时微微的颤动,甚至能让手心那一端的男人描摹出她的口型。

    “真喜欢我么?沈厌。”她声音淡淡的,重复了一遍她之前问过的话。

    沈厌修长的脖颈已经红到了耳根,他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他的周围好像只剩下自己涌上来的心跳声,和怀里柔软的少女。

    他的心仿佛在水里泡了一.夜,又酥又软,又开始揪着发疼发烫,沈厌的手慢慢收紧,似乎要把她揉碎在身体里。

    他已经抱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全部。

    他箍着常意腰的手仿佛铁打的一般,把她牢牢锁在他怀里不得动弹。常意被他一只手提起来,连踮着的脚都渐渐悬空,感受到她的挣扎,他的手臂绷得更紧了。

    沈厌眼角泛着淡淡的红色,从太阳穴开始渐渐浮起红黑色的纹路,一路向下延展,若隐若现,似乎被人刻意压制一般,又很快消失不见。

    常意气急了,像小时候一样,张嘴就在他脖颈上一口咬下来,沈厌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下来。

    “嗯。”沈厌有些急促,低低地应了她的质问,埋进了她的颈窝,几缕白发和乌黑的秀发纠缠不清,几乎混在了一起,怕怀里的人听不见似的,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的气息,在一遍又一遍的耳鬓厮磨间,把怀中少女的耳廓染到潮红。

    ——

    次日朝会,所有人都得知了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

    有的身居高位的朝臣,可能已经打听到了些消息,早有心理准备。对其他人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皇帝轻描淡写地宣告,他和皇后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皇子,被找回来了。

    这下可一下子炸锅了。

    多少人还在等着皇后让出位置,又或是皇帝退步开后宫选秀、抑或是下下之测,重新从宗族里选人过继。

    他们想好了每一个对策,唯独没想到皇帝能从外头找回一个孩子。他们知道皇后曾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不是早就流了吗?这个孩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皇上,不是微臣扫兴,这孩子的来历,还得再查查啊。”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臣一把胡子一把泪地跟他闹:“若是混淆了皇室血脉,这可是大事啊。”

    换句话说,就是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是不是皇帝皇后的种还说不定呢。

    沈闵钰吹鼻子瞪眼:“血也验了、人也看了,你还要怎样验他是不是朕亲生的,把他塞回肚子里看看大小是否合适吗?”

    他挥挥手,让这些人都不必再提意见了。

    “除此之外,礼部——”

    皇帝给礼部尚书使了个眼色,礼部尚书一阵牙酸,又不敢不从,只好唯唯诺诺地出了列。

    “挑个合适日子,封太子。”

    他这句话落下来,其他人倒不怎么惊讶。皇帝对皇后的情谊天下皆知,之前无子嗣还好,有了皇后的孩子,不封太子才不符合皇帝的性子。

    但沈闵钰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

    “另择十娘子常意为太子太师。”

    皇帝身边的太监机灵地应了一声,捧着圣旨下去了,看来皇帝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拟好了东西。

    堂下不知是谁短暂地惊呼了一声,又归于一片寂然。

    皇帝不仅要封这个刚找回来的孩子为太子,还早就想好了太子太师的人选。

    常意这个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说到十娘子,他们就都明白了。

    不说刚建国不久的荣朝,纵览中土,从未有过女子担任的太子太师,这简直是牝鸡司晨、阴阳倒错,从古至今未有这样的事。

    谁心里多少都有点不服,但没人敢在这地方说出来。

    毕竟常意虽然是女子,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评价的女子。她手里一直都握着皇后留下的兵马实权,还是枢机处的大臣。

    如今被封了太子太师,可谓是诸多权柄加身,一时风光无两了。

    都说谁拳头大,谁才有说话权,他们这些不服的人,实际到了她面前,也是不敢有半点质疑的。

    一时气氛凝滞,不少朝臣都暗戳戳地往台阶上看。

    他们看的是站在台阶上,身居武官首位的沈厌。

    沈厌身长如玉,一如既往沉默不发一言,他身为武将,又是皇帝纯臣,朝堂斗争都与他无关。

    他今日穿了件立领的朝服,半阖着眼,睫毛在高挑的鼻梁上投下一道侧影,一只手轻点着唇边,似乎在走神。

    虽然他平常也敷衍得很,但今日却显得更加心不在焉了。

    这一群人眉来眼去的,皇帝难道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么?

    无非是看沈厌平常与常意不合,两人就像放在一柄秤上一般,常意得势,必然就会反过来压沈厌一头,他们这些人,都想看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肯定会和他们有一样的担心,但多亏了沈闵行一番话的点醒,皇帝的心态已经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是他之前想岔了,他们两人都是好孩子,再怎么心口不一,也是一家人。

    皇帝对他们这些小心思一清二楚,气得发笑,冷哼一声,索性随他们心意道:“沈将军可有什么看法?”

    沈厌只听到皇帝提了常意的名字,并没听到具体的内容,因而顿了顿,并没在第一时间回话。

    封介侧过脸,看见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侍郎,用力地盯着沈厌的后脑勺,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发力祷告,让沈厌当面顶撞皇帝,收回封常意官职的旨意。

    “”

    封介嘴角抽了抽,变换好几次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小声自言自语道:“问沈将军,这不是自家人问自家人么,还有什么好问的。”

    程系琅站在他后面,耳朵尖得很,用手里的笏板戳他屁.股:“怎么会?他们俩不是老搞不来的吗?之前常意还把他出征邑族的折子驳回了,他不得报复回来?”

    那明明是时机不对,之前沈厌出征,哪本折子不是常意批的,只驳了一本,没看沈厌不也没说什么吗?人家自家人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的。

    程系琅根本什么都不懂。

    封介颇有些过来人居高临下的得意感,对他摇了摇头。弄得程系琅一头雾水。

    那头沈厌果真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皇上圣明。”

    封介已经能感觉到周围肉眼可见的失望了。

    接下来也没人再提常意,若无人领头,他们这些人弹劾常意,不仅没什么用,之后说不定还会被她知晓了清算。

    毕竟十娘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下了朝,大家都神色各异地紧绷起来。

    常意受封新官,不日便也要上朝,又多了个储君太子——如今的朝堂,怕是要大变天了。

    第58章 其五十八

    “姐姐、姐姐。”

    常意放下手里的东西, 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桌子对面没有人影,常意顿了下,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

    一个圆子般粉.嫩可爱的小孩钻了出来, 二话不说扑在了端坐着的女子膝上。

    “刘圆子。”

    常意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白白嫩.嫩的脸蛋,戳了一下,忍住笑意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捂住自己的脸, 傻乎乎交代;“姐姐, 我现在叫沈圆子啦。父皇说我没事可以来这里看你,我就来了, 门口的人说我可以进的。”

    当然了,他是未来的太子殿下,谁敢拦他。

    看她是假, 让她照顾孩子才是真。常意看着焕然一新的沈圆子, 在宫中养了几日, 本来就可爱的小脸更加粉雕玉琢, 穿金戴银的也不突兀。

    皇帝给他拟了个正式的名字,名昭。

    昭为光明灿烂之意, 皇帝给他定了这个名字,也是心疼他丢的那几年, 希望他日后光明正大,得亲人爱护、受万人尊重。

    但这个他原本用了几年的名字,皇帝也并没有否定。

    常意拍了拍他的小手, 他身上肉还没养起来, 不难看出身上的消瘦, 她也心疼这个孩子,但除了给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总有人得教他怎么成人。

    她语气严肃下来:“皇上日理万机, 命我教你读书。你现在是太子殿下,会有很多人盯着你的错处。以后不可叫我姐姐了,要叫老师,知道了吗?”

    沈圆子张了张嘴,乖巧地说道:“老师。”

    “嗯。”常意想到了什么,叫了门口的内侍进来,搬了张椅子放在她旁边。

    “坐这儿。”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他别失了身份,继续腻在她膝上:“以后你便坐这里,不止我在的时候,其他人在枢机处值班时,你也可以在这旁观,学学东西。”

    她蓦然想到沈厌的大字报,话停在嘴边:“若是沈大人值班,你可以不用来。”

    沈圆子在她手下不情不愿地挪了挪身子,说道:“我只想跟着姐……老师一个人学。”

    他进了宫,发现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能说话的只有一个皇帝爹爹,父皇虽然对他很好,但忙得团团转,每次来看他也是抽出时间,脸上的疲惫让他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的娘还没醒过来,他常去看,可娘睡着,还没回应过他。

    他见了常意,忍不住就想凑上去多亲近一会。

    常意轻笑了一下:“少贫,你识了几个字了。”

    沈圆子在刘兵足那个无赖家中是没读过书的,字也不识几个,常意虽然是太子太师,也没那个时间手把手地教他识字,太子行宫里自然有启蒙的老师在教他。

    常意问起来,沈圆子明显有些慌了,磕磕巴巴地给她背了几篇荣朝给儿童启蒙的册子。

    常意一一听了,发现他字虽然识的不多,但从学的这么点时间上来看,沈圆子显然是天资不错的那一卦。

    “学的不错。”常意夸了他一句,还没等他尾巴翘起来,谁知道她是先礼后兵。反手从后边的书架底层抽出一本书。

    两本。

    三本。

    ……

    十七本。

    沈圆子目露惊恐地看着桌子上码放整齐的书册,缩回了凳子上。

    常意用书打发了他,继续处理桌子上的事务。

    沈厌走进来,便看见常意手旁堆着的一堆册子,这些书被打眼地堆成一个塔状的建筑,而中间的空隙里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

    沈圆子此刻只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比起看这些枯燥无味的册子有趣,一点点动静都能让他转移注意力。

    他两条小腿蹬蹬地跳下椅子,跑到沈厌面前。

    他吧嗒了一下眼睛,仰起头来看沈厌,好高呀,看起来还是那么可怕。不过听了常意的话,沈圆子知道了沈厌是大将军,便不觉得他可怕了。

    那些册子比沈厌可怕多了。

    沈圆子心有余悸。

    沈厌浅淡的目光始终落在常意身上,稍稍移开,拂开下摆,半跪下说道:“太子殿下。”

    沈圆子还有些不适应身份的变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向常意。

    常意已经放下了笔,一只手支着下巴,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个。

    沈圆子连忙拽了拽沈厌的袖子,让他起来。

    常意说道:“正好,他也没心思看书了。你带他去猎场骑骑马?”

    小孩子本就敏锐,他感觉到常意和沈厌之间的气氛变了,变得好像有点微妙的不一样。

    但具体是什么样,他也说不出来。

    沈厌坐到了桌子对面,落下目光道:“让张京带他玩。”

    在外头候着的张京应了一声。

    沈圆子有些不乐意,但比起在书房里继续读到生无可恋,他还是选择了出去玩。

    小孩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跟个小马驹似得嘚嘚嘚跑了出去,留下书房里的两个人。

    常意用折子遮住半个脸,向他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地说道:“沈大人是来做什么的?今日又不是你值班,难不成是来帮忙处理奏折的吗?”

    若是别人帮忙还有几分可信,让沈厌来,怕不是要把这些冗词赘句、废话连篇的请安折子都打回去,让写的人滚蛋。

    她眼型姣好,眨眼时仿佛两只蝴蝶在他胸口扑腾,激起一池的涟漪。

    沈厌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点,偏过头不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不知不觉地过来了。

    除了这儿,他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只想去有她的地方待着。

    没有战场和敌人供他发泄满腔无措的情绪,他感觉自己像一口被逐渐灌满水的井,除了面前的这个人,装不下任何东西。

    只是看看就好。

    有些东西没有碰过还好,一旦碰过,就像渗进骨头里染了瘾,梦里都是她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暖意。只是看不见她半天,他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瘾。

    沈厌甚至连提都不敢提昨日半分,怕握在手里的种种只是他混淆了一场梦。

    手腕上冰冷的触感拉回了一些他混沌的神智。

    常意的指尖搭在他脉上,瞬间让他冷静下来。

    常意说道:“你的脉有逆行之势。”

    沈厌迅速抽回手,端着说道:“没有。”

    常意蹙眉,手伸过去拉住他,果然脉象又恢复了正常,她没想到还能这样耍赖,沉默了片刻:“记得喝药。”

    她心里始终还记着沈厌的病。

    沈厌发病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长堰村山上的墓里,第二次就是在常家那口旧井之下。除此之外她知道的,沈厌在这几年中还发过几次病,但她机缘巧合被事绊住,没见过他发病的模样。

    在经过常家那一.夜之前,常意还不知道那天在墓室里的小怪物,原来是他发了病的样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墓室,又为何会发病,在山洞里看见了什么,脸上的怪斑是怎么消失的——常意一无所知。

    沈厌不提,常意也没想过逼他说出来,淡淡地敛下眉眼,又执笔批起了折子。

    沈厌看她不再看自己,冷清的眉眼染上了些许燥意。顿了一会,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移动了一点,试探地碰了碰常意左手的指尖。

    两人皮肤间的温度不同,即使是一点点若即若离的触碰,异样都分外明显。

    纸上流畅的墨迹停顿了一瞬,字形的末尾留下一个小点,又若无其事地写了下去。

    可人总是贪得无厌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能征惯战的大将军,在任何事物上的野心与欲.望都同样昭然若揭。

    那只比她大的多的手和她的手逐渐重合,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被他完全拢在手里。

    沈厌的手清癯修长,仿佛铁打的一般,上面长年持握剑爬满的茧子粗粝地磨着她的手,又硬又疼。

    常意被他的动作带得右手也抖了一下,笔尖在空中划出一小道弧线,从砚台里溅出几滴墨汁。

    常意忍无可忍地蜷了蜷手,声音里都带着些恼意:“——沈大人,你收敛些。”

    她指尖轻颤,惹得沈厌抬眼,他手上紧绷着浮现出几道青筋,一直绷到了小臂。他小心翼翼地松了些力道,但还是像叼到了骨头的小狗,一点不舍得放手。

    常意的手像一块绸缎,里头撑着些竹条,消瘦,但是棱角并不突出,摸着是柔软的。沈厌握住了,又轻得好像什么也没有握住。

    十指相扣,指缝间有些不属于他的细小的疤痕磨蹭着他的茧子,是常意留在指间抹不去的伤口。

    他倾了些身子,在常意微微怔忪的眼神中低头吻住了她的指尖。

    他的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是极轻柔地落了下来。沈厌握着她的手,从指尖再到指腹,顺着她的指骨一点点向下温柔地亲吻。

    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常意手指上分外清晰,或许是因为重新长过一回,她手上的皮肉比别处都要敏.感许多,沈厌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控制不住轻颤,密不透风的吻几乎包裹了她。

    潮湿又炽热的气息,在她皮肤上游走。

    “沈厌!”常意声线颤动,连本来阴阳怪气的沈大人都不喊了。她闭上双眼,不愿看他:“你能不能……别这么放肆。”

    回应她的是更加缠.绵的动作。

    外头突然传来内侍急急忙忙的拜见声。

    “寺卿大人,常领事在里边呢……”

    外头的男声应了一声,敲了敲房门:“常大人,有事找。”

    “进来。”

    常意蓦然睁开双眼,声音冷静下来,回应道,正好和握着她手的沈厌对上眼神,沈厌抬眼,似乎有些不满,带了几分戾气。

    他本性全露,透出些野兽般直截了当的贪婪和占有欲,和当初那个小怪物没什么两样,也不知道他发病了没有常意不看他的眼神,抿着唇努力恢复原本若无其事的样子。

    封介走进屋子里,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在沈厌脸上打了个圈,低声咳了一下:“沈大人可真是满腹经纶啊。”

    他讪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们俩干了什么,若是知道沈厌也在,他必然要挑个其他时间过来。

    他移开视线,开玩笑道:“莫不是刚刚把砚台吃了。”

    沈厌侧了侧脸,嘴角边沾了一些不明显的墨痕,在他白发衬托下确实有些打眼。

    他懒散地抬起手抹了下,那点墨的痕迹像女子的口脂一般,被抹得无影无踪了。

    第59章 其五十九

    “咳……咳咳。”

    封介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常意手里毛笔上停留了片刻, 不敢再看沈厌那边。

    他正色道:“常大人,沈闵行也抓到了,这常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常家一家人被关在天牢里, 皇帝不管不问,此事全权交于常意管,出于常意这层关系, 至今无人敢在她发话之前插手。

    但这一家子总关在天牢里也不是个办法, 侯星还常常挂念这他那个昔年同窗,时不时就来向封介打听一下情况。

    封介被烦的不行, 左思右想,干脆至今来问常意了。

    常意听他说话,似乎才想起来似的, 捏着指节说道:“之前便拟好罪诏了, 不过我还是先去看看他们吧。”

    她前一刻还是一副全然忘却的样子, 现在要去看常家众人, 未尝没有点逃避沈厌的意思。

    封介看破不说破,颔首道:“那好。”

    可惜没能随常意的愿, 沈厌也不知怎么回事,跟在常意后面不走, 封介不大乐意掺和进他们俩的事,但无奈也说不了他什么。

    沈厌那一拳能打他八九个,他还能说什么?

    到了天牢, 封介识相地回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 封介拉了一把身边的侯星,摸着下巴说道:“你说沈厌怎么回事,常意家里人的事, 他也要掺和进去?”

    侯星从堆成山的书卷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封介都搞不清楚的事,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上司的话不能不回,他随口道:“也许是不清楚状况?”

    “他又不是你……他怎么就从来不管。”封介噗嗤一声笑出来,突然说道:“我看近日是有好事要成了,我入宫的路上,还看到了好几只喜鹊呢。”

    什么也没听懂,还被封介嘲笑了一番的侯星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了。

    自常家大火后,常意便没再看过常家一家人。这些日子的天牢生活,把这一大家子养尊处优的贵人折磨到形销骨立,活像一群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涉及到谋反的罪名,关他们的地方连狱卒也不能随意出入。因此乍一看到走进来的常意常意和沈厌两人,他们一时之间呆愣着居然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常熙回反应快,从麻木的呆滞中缓过神来,激动道:“常意……”

    他先是看到常意,再是看到她背后高挑的男人,朱衣白发,衣服上金色的麒麟纹绣若隐若现,是一品武将的象征——那是沈厌。

    常熙回的脸由黄到红再到白,只在眼神变换的那几息间,看到沈厌,他原本激动的声音也变小了下来。

    常家其他人终于从长久的黑暗与寂静中回过了神,看向了牢狱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淮阴侯难言地看着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若是要开口,除了求情的话,也说不出别的。

    但早在被抓之前,他就见识到了这个女儿的无情,他不敢再当众丢脸。

    他往前挪了挪,和常意垂下的目光对上了视线,但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他词穷,就像当初接常意回来时那样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现在也是。

    在这十几日快要逼疯他的黑暗中,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常意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从一开始,他们那点轻薄的血缘就已经被常意断了个干净,看她抄家抓人的样子,没有丝毫情谊,是他还心存痴念,一直想着找回春娘的女儿。

    常笑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饿瘦了不少,眼神也不敢往上抬了,缩在她母亲怀里畏惧又期翼地看着她。

    常意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世上的东西很多,她总不能全部握在手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把握住最重要的那个就够了。

    常意开门见山道:“沈闵行,或者对你们来说应该叫常成雨,他已经被捉了。可惜你们赶不上他行刑的日子了。”

    淮阴侯立刻撇清关系:“他不是常成雨,也根本不是我们常家的人,他自己混进常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到了这个地步,淮阴侯还在撇清关系,大约是之前几十年被自己的母亲保护的太好了。

    常意无所谓道:“这很重要么,和你们朝夕相处十年多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个早就死在井下的常成雨吧。”

    她听了皇帝的描述,起了兴趣,暗中调查了之前的常成雨,据之前常府的一些老仆说,常成雨确实如同皇帝话里所说的那样,不爱讲话,也不被家里人所待见。

    机灵的常成卫和常成工经常丢下他去玩,而他进宫当了同样不受宠的六皇子的伴读后,情况也没有好许多。

    最后他死在井里,可悲的是记住他的人,居然只有那个害死了他的沈闵行。

    而他的母亲视杀害自己的人为亲子,决口不提他的存在。

    活了十几年,常成雨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只有死前勒紧在手心的那一条链子。

    常意命人把井里的骨头带出来安置入殓,常家老夫人已经在火里被烧死,再说其他的也无济于事。

    “罪诏已经拟好了。”常意松了松指尖,浅淡的面容上神色不显:“不日起,你们一家就要流放沧州,日后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其他人还想说什么,常熙回却用袖子抹了把脸,拉着妹妹噗通一声跪在了草垛上。

    “多谢。”

    常熙回短短一句,却有千钧重。一顿饭得十几口人分,他每日进的食水都极少,因此声音也万分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本清朗的少年音色。

    常意垂了垂眼,避开他的动作。

    “不必谢我,现在本就不是前朝连坐的律法了,倒是你……”

    出事之前也是京城的天之骄子,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一夕之间坠入深渊、物是人非,他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甚至没有对她没有一丝埋怨,和以前大不相同。

    常熙回撑起身子,消瘦的脸上骨头的棱角都清晰可见,他避开常意的眼神,既愧疚、又有些难堪,轻声说道:“我生来享受家里的好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没有不担担子的道理。”

    皇权斗争这样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这样发生在他的面前,甚至无情地夺走了他的家人。他以为和蔼可亲的三叔,居然是前朝的皇子,把他们家当做躲避的幌子。

    老夫人和他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许多人,都死在了常家的火里,残酷的现实几乎要把他击垮,而他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常熙回艰难地抬头,望了常意一眼,她身上一尘不染,还是如同月余之前回来那样不沾凡尘,但此刻他们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天意如此。

    他莫名又想起了,儿时那个干巴巴的妹妹,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玩耍。如果当时他能对她好一点该多好,可他们当时做了什么呢?强迫着把她拉起来,嘲笑她是贱人生养的孩子,骂她是个丑八怪,嘲笑父亲根本就不在意她这个女儿。

    其实当时有几句话是出自他真心呢?不过都是对着大人的话学舌罢了。但说了就是说了,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的。

    他看见了常意身后的人,苦笑了一声。或许历经突变,他心中有所感悟,看到沈厌始终只有一人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若有沈将军这样的人照顾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之前真是说了笑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厌抬了抬眼,目光里有些警告。

    常熙回拉紧了妹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常大人,我自知不配做你的兄长,但还是祝你往后都不再受小人磋磨,寻得良人,平安喜乐。”

    常意没否认他的话,隔着铁栏微微倾身。

    一个熟悉的香囊被常意放在他手里,常熙回手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却发现香囊内沉甸甸的,已经不是之前香料的触感。

    他惊诧地抬头。

    常意淡淡说道:“我也祝你,一路平安。”

    ——

    沈闵行于集市行刑后,常家抄家流放沧州,封锁了几十天的京城终于重开城门。

    当然,谈华钰也不用守城门了。

    “你不去送送吗?”在皇城门口碰到常意,封介说道:“侯星都去了。”

    “他不用上朝,我要上朝。我去做什么?”

    常意诧异。

    “也是,休沐结束第一天,你缺席可不行。”

    常意和他一起入皇城,随口道:“侯星倒是重情重义。”

    常熙回之前在国子监那些朋友,如今常家出来事,恨不得离八百里远,这是人之常情。唯独侯星这个之前关系一般的同窗,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态度。

    常熙回在看人的眼光这方面倒是没错。

    当然,常意猜想其中也有些侯星不通人情世故的因素在。他所作所为几乎不权衡利弊,都是从心之举。

    “他这样的人,也有优点。”封介感叹,侯星的心意太过明显,他其实有点想和常意推销推销自己这个傻下属。

    他和常意也共事不少时间了,两人之间算得上是比较了解的朋友,常意这样容易多思多虑的性子,其实配侯星这样一根筋的人会简单轻松不少。

    但他转念想到沈厌,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都是来上早朝的,难免在一条路上遇见,封介望见谈华钰注意到了他和常意在闲谈,正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封介坏心顿起,左右望了一遍,没看见沈厌的身影,安下心来,假装没看见谈华钰,用恰好让他们这一圈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那你知道那小子偷偷爱慕你很久了吗?”

    “什么?谁?”

    谈华钰原本端着的嗓子破了音,尾音都有些变调,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沉着脸问道:“封大人在说谁呢?让我也听听。”

    常意退后了一步,她知道封介和谈华钰曾是同乡,对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感兴趣。

    封介似乎才看到他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原来是谈大人啊,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第60章 赐婚六十

    谈华钰阴柔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满, 但又不好直说,只能隐晦地说道:“我刚刚明明听见封大人的声音了。”

    封介不急不忙地回道:“我在和常大人聊天呢?怎么了?”

    谈华钰看他绕来绕去半天,就是对重点避而不谈, 有些气馁地望向常意。

    常意解围道:“在说别的,封大人说笑罢了。”

    谈华钰瞪了他一眼,恭敬退到常意身后半步。

    封介咂咂嘴, 颇觉得没意思。

    谈华钰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遇什么事居然还像个小孩似的,让常意给他做主。

    总之沈厌这阎王不在, 封介胆子大起来,撺掇道:“谈大人刚刚问在下,是想知道什么?”

    谈华钰这回学聪明了, 不接他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问道:“我刚刚问什么了吗?”

    封介响亮地啧了一声:“有个农夫啊, 自己丢了斧头, 便整天疑神疑鬼的,看谁都像是偷了他的斧头。他看到邻居家有把斧头, 便觉得是自己丢的那把,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跑到邻居家把那把斧头抢了回来, 才发现都只是他的幻想,那斧头本就是邻居家的,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有的人怕是做贼心虚, 看谁的斧子都像是自己的。”

    封介第一次在阴阳怪气这方面胜过谈华钰, 看着谈华钰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可谓是一时间神清气爽。

    今日上朝,常意穿的不是平时的罗裙,谈华钰即使看不懂女子衣服的款式, 也能看得出来常意今日这件衣服的正式,梳的头型也不似往常那边随意松散。只见她梳着高寰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玲珑点翠镶珠的银簪子。

    谈华钰没见她穿过这样颜色浓重的衣服。她身上的裙子显然是工匠根据她的品阶定做的裙子,一袭朱色的如意缎绣裙,纱裙中有蟒绣浮动,朱红的颜色衬得她人愈发苍白羸弱,却有种与平时不同的庄严颜色。许是怕受寒,外面还披了一袭象牙白色的金丝掐花对襟外裳,凛然中多了几分雅致。

    都说十娘子被皇帝忌惮,但这身行头,若无皇帝允许,是不可能被穿出来的。

    因为没见过,谈华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只能看几眼,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人挡住了。

    白发翩然掠过,男子的身体完全遮挡住了常意,连衣角都没露出来。沈厌走在常意身边,甚至未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以沈厌的身份,只有他们问好的份,手里握着兵权的大将军无需低头迁就任何人,况且沈厌本身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性格,若非如此,民间也传不出他是天兵鬼将这样离谱的谣言,他们早已习惯。

    和常意还能说上几句,和沈厌就没什么话说了。

    封介和谈华钰默契地拱手行礼,在沈厌微微颔首下往后退了些。

    常意微微侧脸,看见沈厌抿着嘴唇,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里颇有些不快的样子。

    “大早上的,谁惹你了?”常意诧异。

    “无事。”沈厌嘴硬,一句话带过去,垂在一旁的手擦过常意的指尖,好似不经意地想碰碰他。

    常意想起他在书房放肆的模样,看不得他现在装乖,似笑非笑地躲开了。

    沈厌与她官位相当,穿的都是朱红色的官服,沈厌穿朱服倒是意气风发,一袭朱红劲装,白玉背云,走在一起好似大喜的新婚夫妇,看上去倒有些般配了。

    谈华钰看着自己身上紫色的官服,顿觉眼睛烧得慌。

    “他们俩何时关系这样好了。”后面有官员小声嘀咕。

    他们之中也有还未统一时就跟着皇帝的老人,沈厌和常意几乎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那水火不容的关系做不了假。

    如今看他们俩和和睦睦地走在一起,仿佛做梦一般,反倒显得周围怪异起来。

    封介呵呵地笑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应当比你们想象中要好。”

    若说常意回来之前,朝廷上还有人颇为不满意。她站在这里后,那些人也熄火没了声音,若非有必要,他们没必要得罪她这样的人。

    聪明的人看到常意这一身的官服,便意识到之前皇帝收权,常意隐退,不过都是做给他们这些外人看的表象罢了。

    常意这一手转移视线玩得确实炉火纯青,明明从未退出过权力中心,却让人以为她已经交权隐居幕后。

    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人。

    这样的权力放在任何一个男人手中都不突兀,唯独放在她手里,就显眼了起来。

    她是一个信号。

    她是荣朝创立短短不到几年的女官制度里品级最高的女官,也是荣朝众多文员里品级最高的一个,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意味着今后,会有更多的女子来瓜分,自古以来便是男人所有物的朝廷大权。

    下了朝,常意被皇帝惯例留下。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和沈厌怎么回事?”

    常意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问这个,愣怔了一下。

    她自小想得多,之前和沈厌处不好,是两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不愿坦陈、别别扭扭的,逐渐就不知道如何和对方相处,互相对付起来。

    但这其中未尝没有点她顺水推舟的意思。越长大些,他和沈厌接触到的权力便越大,对于皇帝来说,他们俩不和带来的好处,远比和睦相处的幼稚情谊带来的好处大。

    一个又冷又硬不会说话,一个有心顺势而为地远离,她和沈厌还能在这诡异的平衡中相处七年,也算是不容易。

    但那日以后,她已经释然,沈厌无论记不记得,她都无所谓。长堰村的那个少年、她的小怪物,无论是什么模样,都是沈厌,他这个人从未变过。

    皇帝了解常意是什么样的孩子。

    她心里有了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也没打算遮遮掩掩。

    “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皇帝挑了挑眉,又骤然松开,欣慰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可真不容易。是不是?沈厌这孩子,半点不知道收敛,到哪都要跟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端倪,朕新婚那会儿也没他能粘人。”

    他们俩什么情况,皇帝这个过来人一看便知。

    常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皇上,太子殿下呢?”

    “他去看他母后了。”皇帝的语气顿了顿,有些低落:“灵儿已经睡了一周了,至今未醒。”

    皇帝虽然没说,但常意知道,他是在怕唐灵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唐灵醒不过来,但是还要在孩子面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常意心情沉下来,问道:“太医怎么说?”

    沈闵钰捏了下鼻梁,有些疲倦地说道:“还是老样子,撞到礁石的那块地方,淤血不通,神智则不清。即使这次醒了,有那块淤血在,依然有随时晕厥的可能。”

    常意的指尖几乎陷进肉里,她掐了几下手心:“果真一点办法没有了吗?”

    “我留你正是因为此事。”皇帝摸了摸下颚,对她直言:“长留医仙陈路平,你可听过,他是气血病的大家。”

    “我听过。”常意读的启蒙医书,便有这位长留医仙的著作,语调提高了些:“他不是隐居已久了么……他的线索。”

    “前日里,长留县县令上报,说陈路平在当地道馆里义诊,分文不收,朕派人去请,他只说了两个要求。”皇帝说道:“一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病人身边的亲人;二是来请他的人,必须是真正关心病人病情之人。”

    陈路平行医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他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皇帝的侍卫也吓不到他。

    这两个条件,对于其他病人和其亲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对皇帝来说,几乎算是刁难了。

    皇帝无法,只能让侍卫们打道回府,毕竟他是求人看病,不是和人结仇,总不能把他绑来京城。

    常意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说道:“我去。”

    “朕也有这个打算。”皇帝敲了敲桌子,面容沉肃:“但你要去的话,便要去长留县,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臣的身体还没有那般弱不禁风。”常意为了让他放心,故意回道。

    皇帝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她苍白的脸,实在是这朱红的裙子衬人更加羸弱。

    他想起以前,常意的身体似乎还没有这般病弱,虽然因为先天不足、忧思过甚而有些瘦弱易病,但大体和常人还是没什么区别的。

    是那晚,她在冬日里跳下护城河,在冷冽河水里蹚了几个时辰,救回了满脸是血的唐灵。她一回来就发热到神智不清,大病了几个日夜,从此身体便不能再受凉吹风,可她决口不提这事,只说自己身体从小就羸弱。

    皇帝蹙紧眉头:“朕对不起你和灵儿。”

    常意侧目:“皇上,人若是已经尽了力,便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是天意罢了。”

    即使时光倒转到那时,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护城河。

    天意让她活下来,让她遇见了先生和师娘……堰村遇到了沈厌,她得到了短短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东西,所以她并不怨怼、也不后悔。

    她灿然笑起来:“想来医仙定能治好师娘,到时候让圆子给她一个惊喜。”

    皇帝也被她的话说服了似的,一直紧绷的面容也放松了下来,染上了点笑意说道:“你去长留县,便让沈厌护卫你吧,他能护你周全,有他在我也放心。”

    不等常意说话,他已经堵死了后路:“你若是留他一个人在京城,他指不定要把朕烦死。”

    他莞尔一笑:“这次回来后,朕便给你们俩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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