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其六十一
常意掀开帘子, 朝阳越过山峰,璀璨的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斜斜地投射下来,原本细细的光柱落在山峰的背脊线上, 扩宽成一道奔流不息的光河。
远处是碧绿山峦,常意收回视线,看见坐在马上的沈厌正偏头望着她。
两片小小的光斑投在沈厌脸上, 让他脸上的轮廓的界限显得更加鲜明, 清晨的日光在他侧脸的线条上跳舞。
她笑起来:“沈大人,我饿了。”
阳光被他挡了大半, 还有几缕漏网之鱼,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笑意衬得格外清晰。沈厌看她的笑, 心头鼓噪, 微微有些发烫, 胃莫名也有些烧起来。
沈厌停下车, 让她下来。
常意走到旁边,沈厌拉住缰绳, 轻轻打转。
常意站稳,看着沈厌, 眼睛里映着日光,亮晶晶的,嘴角弯弯的, 像一只小狐狸。
沈厌发现, 在这种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她似乎放松下来,神情放松得多。
她问:“怎么了?”
沈厌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常意猝不及防,撞在他胸口,鼻尖碰到沈厌的胸膛,听见沉重的咚咚声响,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见沈厌垂眸看着她。
沈厌的目光在她额头上扫过,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松开她的手,说:“去吃东西吧。”
她的目光很干净,只有纯粹的好奇。
这让沈厌有点不自在,但同时又松了口气。
他把马牵到一旁,烧了些热水,将行李里的馕饼撕成极小的块,泡在水里的饼很快被热水烧化,变成了类似有着颗粒的面糊质感。
常意坐在马车的边上,好奇地看了他的动作一眼,有些好笑于他的细致:“我又不是掉光了牙的老太太,连饼都啃不动了。”
沈厌头也不抬。
常意看着新鲜,又觉得他可怜巴巴在这做饭的样子好笑。
皇帝是真一心想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连个侍卫婢女也没有派,张辟要跟来伺候,还被皇帝身边的太监隐晦地给劝回去了。
皇帝倒是不怕她出什么意外,这世上若有沈厌也护不住的人,其他人跟着也没什么用。
只是苦了沈厌,一路上既要当侍卫,又要当侍女,给她端茶倒水做饭
不过看他倒似乎没什么怨言。
常意在这里,沈厌不能离开太远,只能在旁边的河里捞了条鱼,用小刀去了内脏,烤到焦黄。
勉强做了一顿可以吃的饭,虽然卖相不太好,但他们俩都是贯能吃苦的人,在吃食上也不挑嘴,随意得很,能填饱肚子足矣。
没多少调味料,但刚捞上来的鱼,鲜美的味道居然意外的不错。
常意问他:“离长留县还有多远,这一地都是山地森林,久留怕是不好。”
难怪皇上忧虑她路上身体会吃不消,这一路并不好走。夜宿山林,若是没有沈厌在,可以说是危险重重。
沈厌回道:“还有两天。”
常意叹了口气:“两天”
“嗯。”沈厌说:“不急。”
常意也知道急不得,心里默默挂记着唐灵的病情,起身继续赶路。
山间门空气好,草木茂盛,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半天马车行到了前面,终于看到个有人烟的村子。
将车停在隐蔽的地方,常意和沈厌下了马车,顺着土石铺成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一阵,便看见村庄炊烟袅袅,看上去平静祥和。
沈厌轻嗅一下,蹙起了眉头。
他停下步伐,转头对常意说:“在我身后。”
他把常意整个人都挡在身子后边,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伤不到他身后的人。
常意无声勾住了他的手,以免和他走散。他回握住她的手,小臂有些紧绷起来。
村庄很安宁,一直走到村尾,沈厌都没遇见任何阻拦,直到他看见村头的院墙。
那是一排简陋的房屋,门窗紧闭,只有篱笆墙遮蔽着。
这应该是普通百姓的家宅,沈厌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没有人来应答。
这有些反常,看这村子,应当有人长期生活,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无人回应的村落,寂静得有些恐怖。
常意始终皱着眉,心下不安。
沈厌怕她冷,解下了外袍把她裹住,他身上的外袍是按身形做的,披在她身上,下摆就得落在地上,沈厌索性把她从头到脚盖住,只留下个眼睛露出来。
这座村庄的规模不算大,沈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拿弓箭射穿篱笆,和常意一道进去。
这是一座破败的院子,院里杂物堆积,四壁爬满了青苔和藤蔓。
院中央躺着一具尸体,是个妇人。
她死状惨烈,身下的地上淌满了血迹,脖子上插了一柄短刀,刀刃整个陷入颈骨,刀身浸染在血液里。
这妇人刚死不久,血还是新鲜的。
沈厌皱眉,难怪他还未进来,就闻到了如此大的血腥味。
明明还有炊烟人气,却只有她这一具尸体,这个村子里其他的人呢?
难不成都和这妇人一样,已经死了?
这时候,他察觉到屋内传来一丝异样。沈厌立刻抽出腰间门的剑,慢慢推门进屋。
他握紧常意的手,此时让常意和他分开才是真正的危险,比起其他的,最重要的还是不让常意受到一丝伤害。
室内没有点灯,窗户也被纸糊了起来,黑暗如同一团浓墨,沈厌借助月色,隐约辨认出桌椅板凳,床榻,最后看见靠窗的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油灯的底座已经碎裂,火焰在摇曳中闪烁,忽明忽暗。
沈厌眯起眼,提高警惕。
他屏住呼吸,摸索到油灯边上,试图将它点亮些。
油灯的火焰倏然变大,照亮了屋内的景象,他们的面前居然不是意料之中的土墙。
那是一幅画卷。
画上的景象十分熟悉,和他们刚刚一路来看见过的林子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上面还坐落着些屋子,和人嬉闹的景象。
画卷右下角印有尤宝全赠几个小字。
常意看了一会,说道:“尤宝全是现在长留县的县令,赴任不过五年,这画年头应该不长。”
这一家人跟尤宝全应当有些关系,这村落和长留县离得不远,也倒说的过去。
沈厌把画卷掀开,画卷和墙缝里啪嗒一下掉出什么东西。
这里头居然夹着一封信。
沈厌取出信纸,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大人传信与我说,鸟若落长留,尽全力捕之。”
常意喃喃念了一遍信里提到的话,随即收敛起神色,冷静地思考着这封信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写信的人很谨慎,并没有留下姓名,所以她也不能就此断定这信是否出自尤宝全之手。信里的意思似乎是有个京城的大人物要他捕捉鸟雀,但他在信里说自己含糊了过去,看态度并不想配合这位大人物。
这只是一封和朋友抱怨般的、说家常的信。
常意敛下眼神,不知这长留县有什么名贵的鸟雀,要县令亲自来捕。
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常意很清楚,自己此时绝对不能慌乱,必须镇定,否则容易暴露自己,引起对方的注意。
片刻后,她将信折叠起来,揣入怀中,对沈厌说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准确的说,是她被人盯上了。
长留县并没有什么出名的鸟,这信中的鸟只是暗语,结合这几日的事,暗访长留的只有她一个人,这鸟指的就是她这个人。
看样子幕后之人是没有和长留县的县令谈妥,才打算从其他方面下手。
常意站在那个人的角度一想,从京城到这里,按照一般人的速度至少得要五六天以上,但是沈厌和一般人不一样,她也没有带婢女等闲杂人等拖延进程,因此三天不到就抵达了此地。
若是他们两三天过后再到这个村子,想必就是不一样的景象了。
到时候等着他们的,应该是被布置好的,伪装成村民的杀手。
沈厌冷下神情,眉间门戾气多了一些,他这几日皆和常意待在一起,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让他们来试试。”沈厌淡淡道。
虽然知道被别人盯上了性命,他们俩也没有太过慌张的情绪,只是照例查看了一番。
临走之际,沈厌返身走到那具尸体旁边,伸手拔出插|在她喉咙里的短刀。
血溅到他脸上,有种黏腻湿滑的触感,沈厌皱眉擦拭,然后弯下身检查她的伤口。
她脖子上的刀痕并不深,显然是被利器切断喉管,致命伤是咽喉,也就是说,凶器是钝刀子,割破皮肤,流了很多血,才致使人窒息而死。
难怪到处都是血。
沈厌说道:“他请的杀手似乎并不会杀人。”
常意回他:“说到内行,应该比不上你。”
她看了沈厌一眼,才说了正经的:“信上说了,那人来自京城,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养不了什么暗卫死士,也不可能全派来杀我,应当是收买了些当地的流寇悍匪做事。”
至于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她把京城的人回想了一圈,想杀她的人太多了,她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沈厌侧耳,听见村子的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朝这个村子赶来。
果然,没过多久,有人骑着马从村口飞驰而过,马蹄声踏过草丛和泥泞,溅起一滩泥水。
他们对这些人一无所知,现在还不是暴露行踪的好时候。沈厌将常意搂进怀里,侧身躲进屋子,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等对方彻底走远。
常意说道:“继续走吧。”
他们进村的痕迹掩饰不了,迟早会被发现,现在只能按兵不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往长留县走。
按捺不住的虫子,自然会自己跳出来。
第62章 其六十二
他们没有耽搁, 迅速离开了这个村庄,走了另外一条通往长留县的官道。
沈厌在前驱车,常意并未因此就放松下来, 反而越来越沉默。
她凡事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到半个时辰,便传来人跟上来的声音,道上本来只有他们一辆车, 别的声音便格外地刺耳。
连常意这样不懂武功的人, 也知道有人跟上了他们。
沈厌听见了,却没有停下来, 依旧保持匀速前行。
又过了片刻,有一辆马车追上来,马匹扬蹄, 踩断了枯枝, 清脆的响声仿佛一声口哨, 让紧绷的弦齐根断开。
数十根箭矢射向了车厢, 箭镞碰及车厢外壁,折断在了车厢壁中。
冲着沈厌的几发箭, 被他侧头轻而易举躲过。
常意拨开一小片窗帘,确认了沈厌无事, 用帕子包着折断在内壁的箭镞看了看,说道:“没毒。”
沈厌应了一声,转身低声对她说道:“在里面坐好。”
随即拉紧缰绳, 调转马头。
马儿撒腿狂奔, 沈厌一手抓紧车厢壁, 一手抽出腰间长剑,目光冷然阴森。
周围已然是十面埋伏,马蹄声和人的呼吸声骤然增多。
沈厌虽然看出这些人并不是京城里养的那些专门干脏活的死士, 但胜在人多。
即使如蝗虫蝼蚁般不堪一击,拢合在一块,也够人烦的。
几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大喝一声,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刀枪棍棒,冲上前来。
沈厌抬手,手腕微抖,剑鞘击落了其中一个人手里的刀。
他一剑扫向另一个人,逼退他们。
这时,又有两把剑朝他胸口刺来,沈厌挥臂挡下两柄剑刃,借着这股劲,他猛地翻身跃起,手中长剑直接砍断了对方的胳膊,鲜红色的血液喷涌出来。
剩余两人吓了一跳,纷纷弃掉手里的刀枪棍棒,扭头逃窜。
他们的雇主只说要杀的人是个身子不大好的小姑娘,还没带几个护卫,可没说护卫她的人这样厉害啊?怎么连刀都不怕的!
沈厌手腕翻转,手里的剑如飞鸿穿过去。
剑身如穿过豆腐一般,轻松把一人钉死在地上,那人顿时摔倒在地,捂着肩膀惨叫,另外一人已经跑出很远。
沈厌飞身追过去,刚要解决掉最后那人,忽然心生警兆,闪身避开。
他身形一矮,一支羽箭贴着他鼻尖掠过,射中了身后的树干。
“咻——咻——咻——”
又是三支箭矢同时朝他袭来,沈厌立即纵身一跃,跳上树冠,躲过三支羽箭,他刚站稳,背后又是一阵劲风。
他侧身闪过,眸色变寒。
沈厌捡起地上的长/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出去。
树后还有其他人。就这片刻的工夫,这些人已经靠近了。
这些人都穿着黑灰色的袍子,布条绑着脸,看不出身份。
刚刚沈厌眨眼间剑斩三人,他们全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被吓退。
这些人可能以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男人,绰绰有余。即使打不过,用人海战术也能把他淹死。
他们并不害怕,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用贪婪的目光盯着沈厌身后的车厢。
沈厌不欲跟他们多言,看准空档,长/枪一扫,将他们掀翻在地,常意趁此机会一箭贯穿了最先被射倒那人的喉咙。
他将箭杆抽出来,丢到一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向还活着的人。
沈厌开口:“你们的主使是谁。”
他们被沈厌干脆利落的杀人方式怔到,其中一个人两股战战:“我、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办?”
沈厌说:“送你上路。”
外头求饶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动静。常意端坐在马车里,轻阖上双眼,另一只手放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袖子里的东西。
冰凉的质感硌着她的指骨,她眉头微微蹙起。
一只手从马车底部伸出,攀向了车厢内部。爬进来的人无声无息,像一条屏息捕猎的毒蛇,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来。
他爬进车厢里,惊奇地发现里头的女子居然闭着眼睛,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下连捂嘴都省了,等一会这娇.小姐死了,怕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心下轻视起来,主子何苦废这么大力气来捕这个小妞,明明只是个病秧子又天真的大小姐,出这么远的门都不带多少护卫,莫不是以为这天下真就像她家一般安全了?
女子就是女子,成不了什么大事,估计是被外头的人吓坏了,连眼睛都不敢睁。
他咧开嘴,伸手抓向常意的脖子,就在手碰到女子薄白柔嫩的脖颈前,原本闭着眼一无所知的女子突然睁开了双眼。
常意猛地睁开眼睛,手腕一翻,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狠狠扎向他的手掌。匕首刺穿他的掌心,却没有伤及他的筋脉,那人痛呼一声,立刻缩手,常意顺势一推,将他掀倒在地。
她同时叫道:“沈厌!”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沈厌不再理会这些人,立刻拔出剑身,朝常意的方向冲过去。
那人疼得浑身痉挛,额头冒汗,却仍然咬牙试图再次将手伸向她。
常意知道这随身的匕首,加上自己的力气,不可能一击就杀死一个成年男人。
常意手中的匕首一晃,又用尽全力落下几刀,刀刃避开男人乱舞的手,划破他的脖颈,鲜血四溅,染红了他胸.前衣裳。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终究还是栽倒在地上,临死前瞪圆双眼望着常意,满是不甘和悔恨。
沈厌用剑挑开车帘,恰好倒下的男人的血挥出一道血线,泼洒在窗帘上。
他浅淡的瞳孔微微紧缩。
常意反复用匕首刺击,导致整个车里都是骇人的血迹,她身上也被溅的到处都是血,分辨不出是她的血还是另一个人的血。
常意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她甩了甩匕首上的血,收回匕首,疲惫地低喘了一声,问道:“外面那些人解决了?”
没等到沈厌的回答,她揉了揉鬓角,继续说道:“难怪请这么多没用的人,那人大概也知道他们奈何不了你,他们在外头哭爹喊娘的,都是给这一个人打掩护罢了,这人才是真正被派来的杀手,他的目的没有你,只有我一个人……究竟是谁,这么不择手段地要杀我。”
她也只是让这人放松了警惕,趁其不备侥幸活了下来,若是她没有随身带匕首的习惯,又或是这人在谨慎一点,她今日真的有可能死在这里。
她分析完,发现沈厌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声了。
常意皱眉,问道:“沈厌?”
她看向车外。
沈厌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座沉默的偶像。
她心头升起了疑惑。
沈厌不会无缘无故地失神,除非——
常意心里咯噔一下,撩开帘子扶住他的肩膀,直接唤他:“沈厌?”
沈厌面无表情,一些白色的发丝被血粘在他的脸上,他低下头,瞳孔空洞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熟悉的纹路。
她心头一紧,伸出了手,却僵硬地不敢碰触他。
“沈厌?”她又叫了一句。
沈厌仍是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她。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
勉强稳住自己的手,摸上了他的脸颊,触碰到了他滚烫的肌肤,他的身体在发烫,这温度并不正常。
沈厌略微低了些头,方便她的触碰。他的脸迅速被熟悉的纹路覆盖,丑陋的血管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看得人诡异地牙酸。
常意深深叹了口气,伸出手抱住了他。
这种拥抱并不温暖,相反地,甚至有些寒冷。
沈厌垂下了眼睫。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感觉有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颈窝。
常意的手一顿:“……你在害怕什么?”
是在害怕她死掉吗?
她话还未说完,眉目一凝,越过沈厌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倒在地上的人居然有一个,咬牙摇摇晃晃地支起了半个身子。
他目光满是恶毒的仇怨,明明她和他们从未有过纠葛,他们拿钱杀人,却不能接受失败就要受到同样待遇的事实。
他拿起一枚掉在旁边的箭镞,常意皱眉,已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但她此时和他离得太远,无法阻止。
沈厌正处在发病的时候,常意跳进他怀里,带着他想远离马车。
可那人手里的箭镞已经抛了过来,狠狠地命中了停歇在一旁的马。
马儿仰头喷出一道响亮的鼻息,吃痛嘶鸣了一声,扬蹄踢起一堆泥土,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马车被甩得横移,撞击在路旁的树干上,车轮陷入泥坑中,将常意与沈厌一起颠簸出去。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肘磕在地上的碎石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地上并不平坦,一路倾斜几乎没无法支起身体,沈厌抱着她,下意识地把她搂得更紧。
她几乎能听见皮肉被砾石撕破的声音。
常意咬紧了唇瓣,忍耐住手臂传来的剧烈痛楚,贴在他耳边说,放手。
鲜红的血液从破裂的皮肉中渗透而出,滴滴答答流淌在草叶间。
她嗅到了血的腥气。
这是他的血,她记得很清楚。
沈厌却没有理睬,仍旧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一点也没松开。常意这才从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想起来,他现在大抵是听不懂她说的话的。
一个连身为人的理智都没有的人,却还记得牢牢地抱着她不放。
沈厌领口那一块衣服已经被血水浸湿,黏腻地黏在了她了脸颊上,她闭上眼睛,用沈厌的衣领蹭了蹭脸上的泪痕。
缓冲了几圈,沈厌用胳膊止住滑坡的势头,天色渐暗,让他身上的血痕和天色愈发完美地融在了一起。
他不让常意看他的伤口,张开唇吐出一串沙哑的音节,像是喉咙被割破了一样,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但常意依旧听懂了。
常意咳嗽了几声,忍住在沈厌面前吐血的冲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涌出一股腥甜的血味,她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紧紧抱住了沈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沈厌的脑袋抵着她的胸口,耳畔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脸上,仿佛鼓槌一般,直直撞进他的心脏最深处。
她在发抖。
常意轻轻地吻了吻他轻颤的眼睛,他白色的睫毛上沾着一点点血,透着点残忍的懵懂,少女柔软的唇透过薄薄的眼皮,温度印在了他的眼球上。
她并没有说话,但是拥抱的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她的心只属于自己,但在这一刻,的确是在为沈厌而跳动。
第63章 其六十三
夜风吹过, 四野寂静。她能够闻见沈厌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他那些伤口崩裂开来的的味道。
常意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般, 她抬头看向沈厌,咳嗽了一下,齿缝里都是闲腥的味道。
她知道沈厌鼻子灵得很, 不想被他发现端倪。将血咽了下去。
“离长留县不远了, 我们先下去,往那个方向走。”
常意冷静下来说道。
马坠下崖边, 马车也坏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他们还是先不走大道为妙。
她站起身来, 既然已经滚落到谷底, 索性引导着沈厌一并往下走。
即使有人来搜捕他们, 也是先搜查一片狼藉的上面。
他们在山林里走了一阵, 谷内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隐隐照亮周围的环境, 不至于摸黑。
这样的天,再走也是危险, 她停下脚步,准备找一个地方歇息。
其他小一点的穴口可能是动物的窝,在这种时候常意不敢以身涉险, 徒增麻烦, 一路确认了好几遍, 才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还算宽敞,一眼可以看到全部景象,洞壁上布满了青苔, 潮湿得几乎看不清楚里面的状况。洞内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常意掰了些干枝支在洞口,又留了些树枝在里头,还好火折子是放在身上的,此时还能派上用场。
山洞里头潮湿,她点了好几次才点燃。
她转身,坐在沈厌身旁。幽幽的火光照亮了洞内,自然也让沈厌身上的伤变得清晰可见。
常意抿唇,倒吸一口冷气。
她被沈厌护在身下,倒是没受什么重伤,可沈厌背后却几乎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划痕,混杂着泥土,血淋淋地横在背上。
她靠近一点,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厌被她像小动物似得在身上嗅了嗅,敛下睫毛,不自在地想往后退。
常意握住他的手,低声叫他别动。
她面上神色晦暗,骂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痛的吗,傻子。”
在其他方面倒敏锐得很,自己伤成这样,却还像个没事人一般。
常意知道他在战场上受过比这还严重的伤,甚至在长堰村被那妇人殴打时也比这痛,他们最倔的无非是这条如野草般的命。
但她看到,还是莫名心如刀绞,像麻绳一样拧在了一处。
她帮沈厌脱下了外衣,小心翼翼地把沈厌身上和撕裂的血肉几乎黏在一起的布料碎片挑开。
火焰跳了跳,逐渐黯淡下来。常意看得眼睛都要瞎了,才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布料一一除尽。
沈厌赤.裸着上身,任凭她动作,也不喊疼,一双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如果能用水擦洗一下他背上的血迹更好。但是她在深夜孤身一人出去寻水,简直是给夜晚出没的动物送菜,山洞里的水洼又脏的不行,用了只会起反作用,只能先将就这明天再说。
常意把自己的外袍脱下。
她因为怕凉,平时都会多穿一件,外袍正好可以给沈厌包扎。
这外袍在她身上已经是极宽松的样式,但沈厌肯定还是穿不上的。常意只能把外袍用小刀割开,再裹在他背上。
她细心地把他背每一个伤口都覆盖住,说道:“好了,这样伤口就不会沾上泥灰了,你睡一觉吧。”
沈厌的眼神光动了动,突然要扯下身上的袍子。
常意皱眉,忙按住他的手,明明刚刚一直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这样。
沈厌的眼神落在她肩上。
她现在多少有点能理解沈厌的思维了。常意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让他感受温度。
“我不冷。”常意说道,用手背去贴他的手心,让他能感觉到温度。
说不冷是假的,洞里这么潮湿,生起的火堆也保不了多久,到时候会更冷。常意现在温热的手,都是刚刚在火堆旁偷偷烤热的。
她缺一件衣服不要紧,沈厌若是裸着在这过一.夜,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救不回来了,更何况他还身负重伤。
她的小怪物只凭借本能,反而比平时敏锐得多,常意也不知道把他糊弄过去了没有。
沈厌突然俯身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的呼吸沉稳又急促。
从背后被沈厌抱紧,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膛震颤,肌肤在夜晚的空气中微微发烫,像一块炭贴在她背上,温暖又灼人。
常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沈厌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轻轻摩挲着,像是怕碰伤了她。
他微微低下头,嘴唇挨着她的鬓角小心翼翼地厮磨,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哄骗她入睡。
常意意识到他在用身子给她取暖,怔忪着任由他抱着。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伸手,放在了沈厌的胳膊上,慢慢蜷缩在了沈厌的怀里,被他的气息覆盖。
他们身上都沾染着彼此的汗水和血迹,血的味道逐渐麻木,常意嗅到他身上有股冷锐的兵器味道,像是铁屑一般。
沈厌闭上眼睛,她脖颈间,尽是淡淡的药香。
这样确实暖和多了,常意阖上双眼,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山洞里的灯火倏然一声灭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厌突兀地睁开了双眼,瞳孔在黑暗里反射出淡淡的光点。
他的白发,和常意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他眼神微动,露出一种餍足的宽慰感,在无人能看见的山洞里,仿佛一头拥着自己猎物的野兽。
沈厌垂眸盯着她的侧颜,半晌,才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紧密相合,不留一丝空隙。
外头天色泛白,阳光射进来几束,照耀着山洞的墙壁,把里头照得柔软而明亮。
阳光刺目,直直照向人眼睛。
常意眯了眯眼睛,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沈厌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她抬头,刚好对上沈厌望过来的目光。
白天正是赶路的好时机,他们最好趁此机会快点找个有人烟的地方落脚。
沈厌望着洞外的崎岖石路,侧了侧身。
“……”他背上伤都不知凝住血了没,还想着背她。
常意都被他气笑了,轻轻推了一下他没伤的胳膊:“我又不是瘸了。”
虽然全身都疼得不行,但忍耐是她习惯并且极其擅长的活。
谷底下细看的话,并不是没有人走过,至少能看出来一条道的,也是常年有人在此经过踩踏出来的,越走地势越往上了些,似乎能走出山谷。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几个时辰,到傍晚才看见有屋檐露出来。
屋檐挨着屋檐而建,这地方不小,居然有十几户人家。
常意快步走到沈厌面前,在一间屋门口站定,试探地问道有人吗?
里头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他们,一个在腰间系了一圈麻布的妇人从屋里探出脑袋,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屋里出来招呼:“你们是打哪来的?”
不怪人家警惕,他们俩现在形容实在不好看,两人浑身是血,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形态,沈厌脸上虽然在土里摸爬打滚过一回,灰头土脸的,仍然遮不住他雪白的头发。
这妇人还没尖叫着让他们走开,已经算是大胆了。
常意早就想好了说辞,顿了顿,随即流畅地解释道:“大姐,我们不是坏人,路上遇到了劫匪想杀人谋财,我夫君护着我,我俩侥幸才活下来……这血都是他身上的。”
这山里确实有不少落草的强盗土匪,看眼前这小娘子面容稚嫩又俊俏,一张俏白的脸蛋吓得无一丝血色,妇人心里信了少许。
妇人问道:“这是你家汉子么?怎么也不说个话?”
妇人神色狐疑。
常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句话了……沈厌犯了病,就是这样的。
常意说道:“他是个傻子。”
妇人盯着沈厌看了一会,看到沈厌确实只盯着他婆娘看,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下,确实不像个正常人。还有疑问:“他怎么长得这样
意解释:“他是得了病,才会这幅模样。”
她适时抬起胳膊掩面,语气悲戚:“我此番就是想带他来长留县寻陈医仙治他这病的。未曾想到路上遇到劫匪,险些丧命。”
她说得半真半假,天衣无缝。妇人一听她是来寻陈路平看病的,顿时信了一大半。
妇人招呼他们进院子:“这阵子找医仙的人可多着呢,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等到,先进来收拾一下吧。”
她探头过来。
“你家汉子伤得重不重呀,我家里还有些止血的粉子,是医仙发给我们的这些村民的,很灵的,给他涂点吧。”
常意消化了一番妇人的话,听她意思,医仙应该来过这里。
常意愕然道:“这是长留县吗?”
“不是,这是方村哇。”妇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说道:“不过也离得不远,坐牛车半日就到了。你们要急着去也没用的,现在去也见不到医仙的。”
常意心里有诸多疑惑,不好一口气问出来引起妇人怀疑,只好暂时按捺不发。
她低头攥住沈厌的手,说道:“实在叨扰您了。”
她笑呵呵地说:“不要紧,您说那文绉绉的话我听不大懂,我们家还剩一床铺盖,你们随便住哪里都行。”
常意问道:“我唤大姐什么好?”
妇人说道:“大秋,旁的人都叫我大秋嫂。”
常意跟着她进屋,发现他们屋里摆了一张破旧的桌椅板凳,还有一块石头做的屏风,妇人给他们张罗出一个屋子,以为他们真是夫妻,里头的坑也不大。
大秋嫂又拿出来些金创药粉,帮她打来井水方便她擦洗。
常意又道了谢,她身上虽然没有银钱,但还有些值钱的首饰。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以首饰回赠,但以防万一并没有现在拿出来,她不敢轻信人的贪念。若是无事发生,等走之前送给这位大秋嫂便是。
第64章 其六十四
常意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身体, 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总算好受了点。
沈厌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常意坐在他身边, 心情复杂。
大秋嫂一走,她立刻抓住沈厌的手腕把脉。
他的脉搏很乱,节律不齐, 而且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现在的脉是倒逆的。
她对沈厌的病知之甚少,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也是个未知数。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停了片刻,皱眉道:“我待会就去找陈路平,你在这休息。”
沈厌睁开眼睛, 看着她。
常意冷静说道:“你的身体现在太危险, 走在大街上也过于显眼, 现在不宜引起人注意, 我一个人去长留县。”
她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放开他的手, 用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沈厌的脸靠近她,在她快收回的手上蹭了蹭。
她推了他一下肩膀, 拍拍床铺,让他乖乖躺好。
沈厌听话是听话,可是依旧睁着眼看她。常意把手盖在他眼睛上, 强迫他合上眼睛。
常意一直等他呼吸均匀了, 才又轻又慢地掰开他紧紧握着自己不放的手指, 转身出门。
大秋嫂看她出来,问道:“你们吃饭了没?”
常意摇了摇头。
大秋嫂说:“那正好,锅里有粥, 先填填肚子吧。”
大秋嫂端出两碗热腾腾的粥,常意端了一碗,折返回屋放在坑头的木板上,对大秋嫂躬身说道:“多谢婶子了。”
大秋嫂在腰间的麻布上擦了擦,连忙挥手道:“这有什么可谢的。”
常意用水擦洗过一遍,大秋嫂重新打量了她一圈,看着她的脸喃喃道:“你看你这小娘子,可真俊呐,怎么就嫁了个傻汉子呢?”
常意摇头,替沈厌解释了一句:“他不生病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大秋嫂哦了一声,在山里待得久了,心直口快,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嫁了他的呀?”
常意没想到这关系还得再圆,眼神轻移,想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拿出来之前糊弄过别人的那套说辞:“我本来要被爹娘卖给一个老鳏夫做续弦,他是这老鳏夫的儿子,平日里被他父亲殴打辱骂,我不想嫁,他也不忍心看我被糟践死,便带着我逃了。”
“……他带我逃走的时候被他父亲打伤了脑子,现在才时好时不好的。”常意越说越顺畅,终于把他们俩身上可疑的点圆了起来。
一般人听到这么惊世骇俗的说法,反而难以想象这是她编的。大秋嫂一听,手上的活都停了,叹了口气:“你们小夫妻俩也忒命苦啊!”
她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她们村子里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和事,一时更可怜这对夫妇了。
常意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道:“婶子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去长留县?我相公他伤得太重了,我想现在就去为他求医。”
大秋嫂皱了下眉,面上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咱们村里的人去长留县,都是坐村子里的牛车去,这么晚了,没人去的。我知道你担心你汉子,我儿子每日都要去县里头的,他等会回来了,我让他载你一程吧。”
大秋嫂确实好心肠,常意只能一再谢过。
如她所说,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大秋嫂殷切地迎出去了,接着便看见她领进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几岁左右,身材瘦高,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有股清正之气。
他看到屋子里坐着个女子,微微愣怔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转头道:“娘……这是?”
大秋嫂在后头说:“这姑娘是来长留给她汉子求医的,急得很,你等会带她一截,把她带到县里去,知道不。”
大秋嫂快步走到两人中间,对常意说道:“这是我大儿子海沛。”
宁海沛不敢把脸全扭过来看她,暗自用余光打量,好奇又诧异,进屋那一眼足够他看出这女子和他在村子见过的一般女子气质迥然,又得知她居然已经是妇人了,完全看不出来。
常意打了招呼,宁海沛才反应过来她的目的,吞吞吐吐道:“你是来找老陈的啊……非得今天吗?”
大秋嫂用手里的布条打在他身上,骂道:“什么老陈,叫医仙!没大没小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人家汉子受着伤呢,当然急了。”
常意暗自敛眉,这一家人看上去似乎和陈路平相识,但她只是个被收留的客人,不好问出口,只得按捺在心里。
而且看宁海沛表情模样,并不是很乐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宁海沛被大秋嫂推攘着赶上了牛车,不得已只能坐在车边缘招呼她:“……那你上来吧。”
驭出了村子上了路,瘦高黝黑的男子才懒散地在前面说道:“我先告诉你啊,他可不好找,就算晚上他也不一定在。”
常意端坐在牛车后头,宁海沛偶尔回头,觉得这小娘子真是有趣,铺着稻草的牛车也被她坐得如同在什么隆重宴席里一般,显得整个车都豪华了起来。
宁海沛看着她缓缓开口问道:“医仙不是在长留义诊吗,为何不好找,那找他看病的人又如何找到他?”
明明皇帝之前派来的人也找上他门了,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却变得踪迹难觅。
“缘分呗。”他咧开嘴龇着牙花,一嘴牙倒是在昏沉的夕阳下白得发光:“真有病的,肯定能找到他;找不到,那说明没缘。”
常意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分外漫不经心,没几分有用的,索性不再问这个问题,说道:“您贵姓?”
海沛是大秋嫂喊的,她一个外人喊未免不合适。
“宁。我叫宁海沛,是家里的老大。”他笑了笑,说道:“你这么文绉绉的,肯定是大地方来的贵人吧,你们这种人也会得病吗?”
他话有些怪怪的,但又不是含着不满的仇富,只是一种不带什么情绪的发泄感慨。
常意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种说法,淡淡说道:“为什么不,世上最平等的东西,莫过于生老病死。”
宁海沛意兴阑珊地反驳她:“生怎么能算呢?有的人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有的人生下来却连饭都吃不饱,这能一样?”
常意顿了顿:“生在乡野可靠自己双手衣食无忧,生在高门亦会朝夕巨变、跌落尘埃,我说平等——只是因为它们都一样,从不由得人自己选择。”
宁海沛安静下来,双手背在脑袋后边,一脚踢在牛屁。股上,引来牛哞哞直叫,后边的车板都晃动个不停。
他显然不是个深沉的性子,安静了一会,又开口说道:“其实老陈医术没你们传的那么神,他就是个普通大夫。”
常意挑挑眉,没有接他的话。宁海沛这么说或许有他的理由,但常意读过陈路平著的医术,陈路平能写出这样的书,即使不到世人夸赞医仙的程度,也远超一般大夫的水平。
宁海沛接着自己的话:“你知道老陈为什么被叫做医仙吗?”
常意说道:“因为他医术高超。”
“不是。”宁海沛一下子支起身子,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长留医仙吗?他可不是长留人!”
陈路平是不是长留人,她还真不知道。他这个医仙的名字传出来,就和长留县绑在了一起,加之他又在长留县给人看病,她从来没多想过原因。
常意皱皱眉,说道:“这我并不清楚。”
宁海沛摸了摸自己的手,说道:“我是家里老大,我还有个妹妹,就比我小一岁。”
他说完这几个字,沉默了好久,才再次开口:“五年前长留起了瘟疫,我们村子里也有好多人得了。我爹和妹妹都没了。”
“那时南周的皇帝跑了,没人管我们,也没有大夫敢来,我们什么都不懂,有人得病了,我们就把尸体抛到村子外边,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老陈来了——只有他敢来,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叫做长留医仙的。”
那时正是南周和沈闵钰对峙的时候,没人关注一个小小的县里发生的疫病,政权分散,当时长留的地方官怕也是求救无门。
难怪她刚刚听大秋嫂说话总是不自觉地介绍自己的儿子是“大儿子”,有这样的习惯,必然是家里还有其他子女,只是已经不在了。
常意侧头,避开他带着泪痕的眼睛,给他一点体面的空间,她沉默了许久,说道:“抱歉。”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宁海沛挑眉:“你一个还要可怜巴巴来求医的娇娇小娘子,还可怜起我来了,先祈祷祈祷老陈在医馆里吧。”
常意听他话,敏锐地察觉出他话里的肯定,似乎已经提前知道陈路平不在似得。
宁海沛又好奇起她来,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汉子得什么病啊?”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求医的。”常意已经习惯了她和沈厌这对苦命鸳鸯的设定,慢慢说道。她总不可能对外人吐露她为皇后求医的事情,只能这样说。
“哦。”宁海沛倒也不意外,随口说道:“你那汉子要是救不回来,你要不嫁我算了。”
“咳、咳咳咳——”常意愣住,用手掩住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听说山里民风彪悍,但这也太彪悍了一点。
“不愿意?那算了。”他打量了一下常意苍白的脸色说道:“我就问问,村里的姑娘皮肤都跟我似得,我喜欢你这样白的。我娘老催我成家,实在烦得很,我不介意你是个寡妇。”
听他语气也不像认真的,和之前讲话一样没个正经,常意冷静下来,放下手淡淡道:“……我还没到做寡妇的程度。”
第65章 其六十五
宁海沛显然抱着在鱼塘里广撒网, 能捞就捞的态度,对常意的拒绝不以为然,甚至一点儿也不尴尬。
牛车脚程不快, 慢吞吞行到县里,已经快天黑了,还好长留县没有宵禁, 店铺基本上都是开着的。
宁海沛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说道:“喏,这就是老陈看病的铺子。”
屋前两扇门关的严严实实。
“别看了。他在的时候门从来不关的。”宁海沛说道。
好在刚刚听宁海沛的话, 她就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此刻倒不怎么失落。
常意暗自瞥了宁海沛一眼,宁海沛连陈路平的行踪都清楚, 她或许应该在他身上下手。
被人打量了个遍, 宁海沛还浑然不觉, 打了个哈欠说道:“怎么样, 回去吗?”
常意下了车,对他摇摇头说道:“既然来了县里, 我想买点东西。你先走吧,我过会自己回去。”
“你可以吗?”宁海沛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 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体说道。
“刚刚的路我已经记下了,待会叫个人捎我便是,宁公子不必担心。”常意说道。她现在对这地方两眼一抹黑, 要留在长留县打听消息, 自然不方便有人跟着, 无论那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
而且她也看出宁海沛一路的不情愿和漫不经心,推断他本来是有别的事要做的,这样支开他的可能性很大。
果然, 宁海沛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鼻尖,掉头说道:“你自己小心点。”
常意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先去了一趟县上的当铺。
原本的财物放在马车里,已经和马一起损毁了,常意不愿冒着风险去拿,好在她身上还有些珠宝首饰。
怕被人盯上,她找了件最不起眼的银镯子当了一点钱,随后买了顶斗笠戴上。
虽然身上穿的是大秋嫂给的粗布衣裳,她性格谨慎,还是怕引起人注意,毕竟她还不确定,想杀她的人有没有留暗线在长留县。
常意在翻车那时就已经用信鸽传消息给京城那边的人来接应,她入长留第一间事,本该是让长留的地方官,也就是县令尤宝全来接待。
但看了之前那个村子里,被杀的村民屋里头的书信,常意不敢贸然上门。
虽然尤宝全在信中表达的是不大愿意的意思,似是不愿与那人同流合污,但谁也不知道他话里真假,之后是否会转变心意。
常意最不敢信的就是人心,若是沈厌现在无事,她自然怎么做都可以。但沈厌发病,她不能拿着沈厌的安危赌。
一个县里,传递信息最多的,一定是能饮酒喝茶的地方,常意没进大的酒楼,而是在街边找了家歇脚的摊子。
快晚上了,摊子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常意坐下,点了杯岩茶,茶是山里自己种自己煮的,味道很浓,口感也粗犷。
常意不急不慢地啜饮了几口,侧耳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声。
这些人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并没什么她需要的信息,但常意还是耐心地坐在原地听着。
一个妇人说起自己的儿子,前几日捐了五两银子,想在县里当个衙役,被县老爷拒绝了。
这县令说的应该是尤宝全,常意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喝茶的妇人身上,她不着边际地说了几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对尤宝全颇有些看不起的样子,嘟囔了一句假清高。
她旁边的女子面容祥和,劝了她一句,说道:“尤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据说他当年科举的时候拜过京城一位大人物为老师,若是他圆滑一点,也不至于被派来这里当县令了。”
妇人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你是佩服他,才给他讲好话。”
她旁边那女子道:“你偏执了,尤大人上任这么久,哪有不好的地方?”
常意听妇人旁边那个女子说话慢条斯理,和妇人迥然不同,不禁多看了一眼。
她隔着斗笠细看了一眼,这妇人旁边的女子看不出岁月痕迹,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面若祠堂里的观音,脸上祥和平静,只是自眼角起有一道细疤,几乎贯穿半张脸,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常意皱眉,隔着斗笠看得不大清楚,眼神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不料被正主察觉。
女子隔着斗笠向她抱歉地笑了笑,小声对旁边的妇人说道:“你声音小些,莫吵到别人了。”
常意收回视线,心里思忖起尤宝全的老师是谁。
她只知道长留县的县令是他,但对他本人并不了解。毕竟世上有这么多消息,外派的官也多如牛毛,她不可能每个都去了解一番。
若说尤宝全和京中之人的联系,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个“老师”,也只有老师这样的身份,才能让尤宝全在信里吐露出抗拒又无法轻易拒绝的烦恼。
常意一直坐在铺子里,等人几乎都走光了,才起身,帮着茶摊的阿婆收拾摊子,一边攀谈。
阿婆惶恐地摆了摆手,不敢让客人帮忙。
常意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婆,你知道陈医仙什么时候在吗?我是外县来的,家里人病得急,刚刚看陈医仙的铺子,门是关的。”
阿婆恍然大悟,说道:“医仙天天都在铺子里呢,你赶的时间不巧,他下午正好出去了,就这一天不在,你明天再来吧。”
常意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阿婆和宁海沛的说辞完全相反。
但这阿婆没必要骗她,在街上做生意的,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常意仔细想了一下,果然还是宁海沛的话不可信。他从一开始的态度就太随意了,看起来半真半假的。
而且,他明明知道陈路平人不在,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把她带到县里来,是为了掩饰什么吗?
她敛下眼神,说道:“谢谢阿婆。”
阿婆笑着摇摇头,说道“小娘子真能干啊,长得还俊,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
常意状似腼腆地低下头,和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阿婆,我听说长留之前似乎生过瘟疫。”
“你听谁说的。”阿婆诧异:“确实是有,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多亏了陈医仙,不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常意说道:“陈医仙果真医术高超。”
阿婆连声附和。
打听到一些想听的消息,再待下来也没有意义,忧心沈厌的状态,常意麻利地在县口找了一辆运草料的骡车,托他捎到村子里。
再回村子,天都已经黑了下来,常意看大秋嫂家灯还亮着,知道大秋嫂是为她留的。
她一走进来,宁海沛就苦着脸瞪了她一眼,说道:“小娘子,你可害我被我娘一顿好骂,我娘看我一个人回来,气得差点把我腿打断。你可给我娘好好说说,是不是你要自己回来的?”
“是我自己说的,婶子。”常意略带歉意地对大秋嫂解释道:“让宁大哥等我太过失礼了,找要出县的人顺便捎上一程也不麻烦。”
“那怎么能一样,你刚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海沛咋能丢你一个。”大秋嫂说着,又瞪了一眼宁海沛。
宁海沛可怜巴巴地耸了耸肩,无奈地望向了常意。
他黑是黑,长相和体格却都是山里数一数二的,卖起惨来还怪乖的。
常意不吃他这套,还在想他扯谎背后的原因,住在人家屋檐底下,她不好直接质问,只能再做打算。
除了宁海沛身上这些疑点,她直觉这家人和陈路平还有什么关系。
她和沈厌刚来时,大秋嫂拿出的药粉,说的是“陈医仙发给他们这些村民的”。
刚刚她问了卖茶都常意阿婆,陈医仙可有送他们什么药粉,阿婆的答案是没有。
那为何这一个小村子里,大秋嫂居然能拿出陈路平送的药粉?
常意决口不提自己的疑问,拿出了自己镯子当剩下的一些碎银,塞给了大秋嫂。
“婶子,多谢你收留我们夫妻,这点银子你补贴家用。”
大秋嫂说什么也不肯收,还惊疑不定地说道:“你这银子哪来的?”
常意掩唇,眼睫轻颤:“婶子放心,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钱,我刚刚把首饰当了。”
难怪不让海沛送她回来,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当首饰的狼狈模样。
大秋嫂长叹一口气,还是要把银子推攘过来:“我不要你的银子,虽然医仙义诊,但那些病人来求医的都会多少给点诊费,你还是自个收用着吧。”
这点她是知道的,但陈路平的诊费,自然有皇帝来给,能给的也比她多千百倍。
宁海沛这时煞风景地插了一句道:“还不如我,我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的,但至少不会让我的女人变卖首饰来替我看病。”
常意:“……”
宁海沛还惦记着她当寡妇这茬呢。
大秋嫂立刻被好儿子转移了注意力,暴怒地大喝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布条满屋子追着宁海沛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张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在客人面前怎么说话的?”
常意趁机把银子推了回去,看向了里头沈厌睡的屋子,问道:“婶子,他怎么样了?没醒吧?”
“没什么动静,应该是没醒。你待会好好看看他,别是昏过去了。”大秋嫂正狠狠整治着宁海沛,抽出空子回答她道。
这不大正常,沈厌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常意应了声,推开门,身子微微僵在原地——
房里不止沈厌一个人。
她手心沁出冷汗,凉意一点一点顺着脊髓开始往上爬。
屋里头没有油灯,她甚至看不清那个站在沈厌床边的人长着什么样子。
那人察觉到门开了,不闪不避,泰然自若地喊她名字:“常意。”
第66章 其六十六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沈厌床边的人,居然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常意顿了顿,勉强冷静下来, 手紧紧地攀住门板,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往前移了几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了面前人的轮廓, 是个身材削瘦的老人, 头发花白,却看上去精神抖擞, 面白无须,不显年纪,一派书生模样, 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
常意稍微松了口气, 但并没有放下匕首, 站定在他几步的距离, 和他对峙起来。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人为什么会认识她, 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老人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探出一只手伸向沈厌。
她本不欲与别人发生什么正面冲突,可现下实在没什么办法。
常意见状,蓦得一下抽出袖中匕首, 在他触碰到沈厌之前将刀背横在了他手前。
他手指打在她匕首上, 发出当啷一声——这声音清脆有力, 太响了,常意皱眉。
“咦?”老人疑惑了一声:“你挺护着你这小相公啊。”
在他开口的同时,常意也突然收回了匕首, 紧接着开口道:“你是陈路平。”
她刚刚意识到不对——声音不对。能敲出这样声音的,手指力道不仅要大,还要足够精巧。
而老人伸出的那三根指头,恰好是用来把脉的那三指——这是个大夫。
她虽然没见过陈路平本人,但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他的名字。
陈路平笑了笑,也不装得神神秘秘,干脆地说道:“你果真和沈闵钰说的一样聪明。”
先生说的……
常意心头微震,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和他提起过她,他这话中所透露的,竟是皇上和他是相识的旧人!?
他既然认识皇帝,听上去关系似乎也并不恶劣,又为何拒绝出诊为皇后看病?
但皇上安排她来时,从未提过这件事。
常意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得七零八落,一时愣在了原地。
陈路平再次伸手去把沈厌的脉搏,没有常意阻止,这一次顺畅地摸到了他的手腕。
他闭目沉吟片刻,随即睁开了眼睛:“这孩子气数将尽,脉络倒错,你可知道?”
常意手指掐入手心,在床边半蹲下,轻轻地拉住沈厌没什么温度的手:“我知道,他犯病时脉搏就是如此,病若是好了,脉络也会恢复无碍。”
陈路平问道:“他患了什么病?这不是病。”
她抿了抿唇说道:“他之前也有过这样,时间过了,便自己好了,我不知道这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若说自己能好,未免自欺欺人。”
他语气温和,倒像是在跟她聊家常,常意却听出了一丝不寻常来。
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可陈路平表情始终淡然,并没有任何异样。
常意咬牙,问道:“陈先生,您能治他吗?”
陈路平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实话实话,他的命数早该断了,你也别再费心思了。你可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常意闻言怔忡了一瞬。
“你应该是知道的?”陈路平又重复了一遍。
常意当然知道,从长堰村回来后,沈闵钰自然告知过她沈厌父母在当地被谋害的事。
沈厌的父亲是周朝中殿銮仪使,夫妻两人为考察灵江去了当地,结果被引路的人骗到了山里杀害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活下来的只有沈厌这个孩子。
据说那晚之后,沈厌脸上才有的黑纹,可她和沈厌被从山中救出时,那黑纹又诡异地消失不见了。常意一直怀疑沈厌的病与当年那件事有关,沈厌不愿提起,她只好作罢。
但陈路平又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常意说道:“这和他父母有何联系……真的没办法再治了吗?”
手上的疑虑太多,她只好先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问。
“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能醒来再说吧。”陈路平摇头,似乎并不想多谈此事,只是又为沈厌摸了摸脉,站在一旁沉默着思忖了片刻。
片刻后,他开口道:“沈闵钰果然派你来求我了,我说过,他不亲自来,我是不会去的。”
“皇上政务繁忙,国不可一日无君,实在无空抽身前来。”常意跪在床前,漠然地盯着沈厌毫无生气的手。
她从沈厌的事中回神,说道:“我知道先生的要求,我拜皇上为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一直尊皇上和皇后娘娘为我父母,不敢有半分松懈,应当是符合陈先生要求的——或者说,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符合您的要求了。”
陈路平说道:“他想救自己的妻子,却又不肯放下所谓家国大事真来问一问我这个老头子,连请人都要找侍卫代劳,世间哪有这上好的美事呢?他心不诚——我说过,他这样迟早会后悔的。”
常意沉默片刻,说道:“皇上为天下共主,自然不能事事随心所欲,他不能亲自前来,未必就是心不诚。”
陈路平冷淡道:“世人所求,不过一片真心。”
没想到那些侍卫所言,一点也不夸张,陈路平还是个挺倔的小老头。沈厌的事还沉甸甸压在她心头,常意一时哑然。
屋外的动静停了,常意和陈路平的交谈声便格外引人注意,宁海沛在外头怪叫了一声,打断他们俩的说话声。
大秋嫂问道:“是不是有其他人?”
宁海沛似乎还想糊弄过去,一声惨叫横贯,听声音是被大秋嫂拧了耳朵,被拽过来开门。
实在是陈路平这个人给她的惊吓太大,她根本忘记了问,陈路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又是来这是做什么的,总不能只是特意来为沈厌把一道脉的吧?
大秋嫂在外问道:“姑娘,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常意扫了陈路平一眼,回道:“您进吧。”
大秋嫂一进门,便愣在了原地,磕磕巴巴道:“陈……陈、医仙?”
宁海沛在后头探头探脑的,眼神在陈路平和她之间疯狂乱转,怎么也不肯出来。
常意这才想起来问正事——陈路平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这屋子也没其他后门,进这件屋子必须得先从门口进来,陈路平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里头?
大秋嫂还并不知情,常意稍加思索,怀疑的目标已经锁定在了宁海沛身上。
大秋嫂犹豫又断断续续地问道:“医仙,您怎么来的?”
陈路平一脸理直气壮地说道:“海沛带我进来的。”
常意语塞。
宁海沛一时也管不了其他的了,从后头跳出来一手指着陈路平,指头都快怼到陈路平脸上去了,语气激昂悲愤道:“老陈,我都给你打掩饰了,你还把我供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
第67章 其六十七
常意被他冲过来的动作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常意皱眉打量了一眼宁海沛的神情。
她就知道宁海沛之前扯谎把她带到县城,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此时看来,他和陈路平大有关系。
况且……他这神情也太慌张了。
照理说陈路平在长留县这一块的名声是极好的。
就算宁海沛带陈路平进了家门, 也不必这样作态,好似要被什么吃了似的。
常意看他闪避的眼神,心中起了疑虑。
他到底在怕什么?总不可能是在因为刚刚对她说慌而愧疚吧, 他若是真的不好意思, 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她带偏。
还不等她多想,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缘由。
大秋嫂张了张嘴, 不可思议地问宁海沛:“你还在跟着医仙?!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学了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人和蔼, 但一个人拉扯大孩子, 不可能没点泼辣在身上。
大秋嫂又悲又怒, 拿起手上的东西就要打他, 随手扯起旁边的盆罐砸下去。
木盆砸在宁海沛身上,皮肉的闷响让常意都忍不住皱眉。宁海沛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不躲开也不辩解。
怕大秋嫂手里的东西砸到沈厌。常意快步走过去拉住了大秋嫂, 说道:“婶子……”
宁海沛快速抬头看了她一眼,抿抿嘴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被她拉住,大秋嫂冷静了一点, 抹了把眼睛, 对常意扯起点抱歉的笑容。
她哽咽了一下, 对陈路平说道:“医仙,是我失礼了,你也知道我们家……”
她似乎是想说些赶客置疑的话, 但同时她对陈路平这个人又很尊重得很,犹犹豫豫开口,还是没说什么。
陈路平说道:“我今日本就是来见你的,有些事情你总要知道。”
宁海沛像头狼崽子似得,忿忿抬起头,瞪了陈路平一眼。
常意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开口,只是说道:“出去说吧。”
大秋嫂知道她忧心沈厌,也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里发作,呐呐着离开了房间。
看他们都出去了,常意关上门坐在沈厌床边。
屋子的墙壁和木门除了遮蔽,几乎起不到什么其他的作用,外头的声音卒然大了起来。
整个屋子都是大秋嫂一个人崩溃的哭喊声。
在梁上盘旋了好几圈,还有余音,常意即使无意想听他们的家事,也无法假装听不到。
她俯身盯着沈厌的脸,这样大的声音,他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真的从没没想过沈厌会有死的可能。
世间所有人都会死,但她唯独觉得沈厌一定不会。明明最危险的时候他都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过上好日子了,陈路平却说他身体已经灯枯油尽了。
常意皱了皱眉,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外头的动静已经停了,常意为沈厌换了纱布,看了看他背后的伤口可好些了。
随后便出门去看大秋嫂的动静。
刚刚动静这样大,她不出来问问未免有些失礼。
屋里头只剩下大秋嫂一人,宁海沛和陈路平都已经不在了。
身形微胖的妇人一个人坐在木桌旁,低垂着头抹眼泪。
常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坐到她身旁,轻柔地问道:“婶子,这是怎么了?”
她默默地用自己粗粝的手挡住了脸,说道:“姑娘,让你见笑了,我家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常意安静地给她递上帕子,安慰道:“莫要太难过,身体是自己的。”
大秋嫂忍不住说道:“若是我家那闺女,和你一样乖就好了。”
常意埂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配得到大秋嫂这样的“赞美”。
“你说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海沛、海沛他”
她啜泣了一下,碎碎念道:“我不允许他跟着医仙,还不是担心他出事吗?他妹妹都没了,他怎么还不听话,这样骗我,我还真以为他每日去长留县给人家做工,没想到还是跟着医仙去给人看病。”
她哭得两只眼睛都皱起来,看上去颇为可怜。
常意听懂了一些,只能安慰道:“您不妨再和他商量商量,他既然坚持想跟着医仙学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大秋嫂哽咽着摇头,什么也不听,对常意说道:“不、不,我就他这一个孩子了,怎么能让他冒险。”
常意有些疑惑,不就是跟着陈路平行医吗,怎么就危险了,陈路平都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没道理宁海沛这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还不如陈路平。
大秋嫂的担心有些过头,但此时,一个伤心欲绝的人大抵是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解的,常意没再多说。
一块石头砸在窗框上,常意听到声音,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大秋嫂,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起身出了屋子。
外头没有人,只有安静的夜空和时不时响起的蝉鸣。
常意望了一眼,抬手就准备关门回屋。
沙哑的男声从屋檐上传下来,带着闷闷的声音:“你别和我娘多嘴了,和她说不通的。”
常意扬起脖子,看到宁海沛翘着腿躺在房顶上,冷淡道:“我不喜欢抬着头和人说话。”
宁海沛坐起来,从屋檐上飞身跃下,不满道:“你这小娘子规矩还挺多的,我下来了,行了吧。”
他推了常意一把:“别在这说,到那边去,别被我娘听见了。”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你娘听不得?”常意诧异,一动不动。
宁海沛撇嘴,说道:“就前面,草垛那,能坐。我看你不是很好奇吗?我告诉你呗。”
常意想说她其实并不是很好奇,只是出于礼节安慰一下,比起他的事,她此刻更头疼如何让陈路平接诊。
但宁海沛不听她说话,已经推攘着她过去了。
她无奈退了一步,拍开宁海沛的手:“说吧。”
宁海沛张了张嘴,扯着嘴角说道:“拜托,你能不能有点听人真情流露的自觉。”
常意瞥他一眼,宁海沛虽然还能嘴上打机锋,和之前一样没个正形的,但脸上的疲惫肉眼可见,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常意说道:“我还没怪你扯谎把我带到长留县,又让人进了我相公的房间,你倒怪起我来了。”
宁海沛尴尬道:“我这不是怕我娘发现我和老陈上午在一起嘛,你都看出来了,还说出来干嘛?”
“我也是被上当受骗的那一个好不好,若是我知道他来我们村不是受人所托来治病,是来跟我娘告状的,我死也不会给他打掩护的。”
常意笑了一声,眼神看得他直心虚。
他咳了两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原来有个妹子的,她叫海姝。”
常意无声点头,宁海沛之前说她因为瘟疫死了,这倒不是扯谎,大秋嫂刚刚也提起了她这个女儿。
“我爹在长留县富人家里做长工,当时瘟疫刚起来,就病死在长留县里了,尸体当时就被拉出去烧了,我们都没见到他一面。”
宁海沛有些话憋了很久了,也无人可以倾诉,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看着小娘子面善得很,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后来老陈来了县里,我妹妹非要去跟着他帮忙——她主意可大着呢,从来不听我娘的话。”
宁海沛撇嘴,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憋闷气:“后来……后来,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病,就没了。”
宁海沛说道:“所以我说老陈的医术也没那么神,你看,我妹子他不就没救回来吗?”
他知道大夫也不是神仙,瘟疫本就难治。但千条万条,说过来说过去,死的人为什么非得是他妹子呢?
他也不懂,老陈救了那么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怎么就她妹子没救回来呢?
若是他妹子也是在陈路平身边,因为随诊去世的,也难怪大秋嫂这般担心。
瘟疫少见,但一场瘟疫给人带来的恐惧往往是无尽的。
常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跟着陈先生学医?我没看出你是个救人济世的性子。”
宁海沛随口说道:“我本来也没想学的,是老陈他看我天资过人,硬要收我为关门弟子,我盛情难却。”
“你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还是听你娘的话,早早放弃吧。”
常意本是对他人家事不感兴趣的性子,现在却难得起了劝人的想法。
宁海沛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嘟囔道“你也这样为我娘说话,就是看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可怜呗,看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个俗人。”
常意挑眉:“我并无此意。我老师曾对我说过,我无救人之怜悯,便当不了医者,这句话我也转告给你,你若不是真心想学,便不要学了。”
沈闵钰不仅说了这一句。
他那日与她下棋时,便评价过她。
她无救人之心,也无怜悯之心,她爱不了世人,因此既当不了医者,也做不了君主。
她知道沈闵钰在暗示她,想点醒她。
唐灵丢了孩子后,几年里状态急转直下,沈闵钰早已做好了没有后嗣的打算,开始寻找接班人。
那时她的回答……
她并没看沈闵钰的视线,而是转过了头说道:“我不愿做医者,也不愿做君主。”
“我学医术不为医治他人,我自知心胸狭窄,装不下天下,也装不下世人——我只愿意做龙椅旁最锋利的那柄剑。”
还好圆子被找了回来。
常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突然有点想念这小孩,不知何时才能搞定陈路平回京。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情,没想到出了这样多差错,她此刻只觉得身心疲惫,还不如带着沈厌回去教孩子。
她扶额,沈厌的身体一日不治好,便横是她心中的隐患,还不如在这弄个明明白白。
宁海沛张大了嘴,慢慢说道:“你还有老师教你读书写字?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
宁海沛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惊人,常意转头不再理他。
宁海沛死皮赖脸地跟上来,在她身后说道:“哎,老陈是不是说你那相公活不长了。”
常意站定,回头冷冷地看他,目光冷如冰霜。
宁海沛看她面容从来都是淡淡的样子,好像万物都入不了她眼她心,此刻居然也会露出这样愠怒的表情。
没想到她对她相公的事反应居然这样大。
他心里嘟囔,果然是被老陈一说,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肯定还是急了。
常意瞥他:“他会醒,醒不了——我和他葬一处,也当不了寡妇。你要想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必开口了。”
“哎——”宁海沛挠挠头,被她的话怔了一下,他又有点震撼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又莫名生出些羡慕之意:“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老陈说的话你别信,他好像还有救。”
第68章 其六十八
“你什么意思?”
常意张了张嘴, 瞳孔微微收缩,仿佛有一把粲然的火光点燃了眼底。
她清澈的眼底倒映着他的脸,怪傻的。宁海沛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宁海沛想开个玩笑, 缓解缓解气氛,但还是没开口。
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那个人吧。
宁海沛说道:“之前我不是没看见你相公他人吗?就没放在心上。刚刚那会在屋里头瞥到了他一眼,看到他那一头白发啊,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认识他?”常意蹙眉。
“也不是, 我看到过他,但是是在纸上。”
宁海沛挠挠头发, 说道:“我替老陈整理医案的时候,有一本很老的医案,其中有一个人的医案, 老陈还单独给他立了个册子, 我在里头看到过他的画像, 还有名字, 名字也很奇怪的,叫什么厌, 是不是?”
常意不解道:“你看到过?陈路平那怎么会有他的医案?”
“我怎么知道?”
宁海沛摇头:“我跟你说别急,是因为我觉得他八成在诈你呢, 你那相公要是真没救了,他不会还天天研究他的医案。”
宁海沛的话没有给她解答一点疑惑,反而让她疑惑更多了。
陈路平手上又怎么会有沈厌的医案。
这些年来知道沈厌病情的, 只有她和皇上二人, 他是从哪得知的?
除了她, 便只有皇帝有这个可能了。
常意沉思,从陈路平透露出来的信息里,她能看出陈路平是和皇帝相识的, 皇帝给出沈厌医案的可能便更大了。
但唯一说不通的是,如果他们俩直接的交情能好到让皇帝托陈路平为沈厌寻找医治的方法,今天陈路平又为何不愿意给皇后医治呢?
按照一般常理来推断,也许是两人中途关系起了隔阂,但陈路平又出于什么理由留下沈厌的医案研究?
即使是医者仁心,常意知道一名大夫不可能只对着一纸医案研究病情——沈厌从没来过长留,是什么支持着陈路平继续研究沈厌的病。
陈路平身上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
宁海沛左顾右盼道:“是他先不仁的,就别怪我不义了。我可都跟你说了,他这个邋遢老头,从来都不收拾桌子的,他研究他医案好久了,这本是他手里最长的一本——别的都死了。”
“唉——你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常意转身,轻声对他道谢,惹得宁海沛手足无措起来。
常意说道:“多谢,我已经明白了。”
宁海沛目瞪口呆:“你明白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我还没抱怨完呢?”
常意却没告诉他,而是转移话题道:“你现在能告诉我,他会去哪吗?”
宁海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道:“他能去哪,一般都在县里,在铺子里睡觉呢,被我娘请出去了,估计这会已经回了铺子里吧。”
常意看了看夜色,不好这个时候再惹人清梦,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宁海沛懵懵懂懂地喊道:“可是你还没说你知道了什么呢。”
他不敢喊太大声,怕惊动屋里的大秋嫂,可常意走得快,没几步就走进了屋子,宁海沛只得作罢。
时候也不早了,大秋嫂收拾好了屋里的东西,自个回屋睡觉去了。她大概是知道宁海沛就在外边的,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常意进了屋,也无一点困意,而且大秋嫂以为他们俩是成了婚的夫妻,床上只准备了一床被褥,常意索性坐在了床边,想等天亮了再去找陈路平问个清楚。
如果陈路平不愿意,她就一直死皮赖脸的跟着,一直缠到他愿意治为止……再大不了,实在没办法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
她坐在床边,月光穿过木窗跳到了她的脚上,常意抬了抬脚,看向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月亮。
在军营里、皇宫中……在这样的深夜里抬头,看到这样的月亮。
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想要完成的事却一天比一天多,她顾不上转头看看沈厌是什么样的神情,只想着以后还很长。
他们的那些矛盾,别扭,终究会因为时间和解,她一直都知道的,沈厌只是沈厌。
所以每次都是沈厌在夜里看着她头也不抬地伏案批改,说到底是她内心深处……永远不会离开。
常意用手指点了点他饱满光洁的额头,轻轻拽了一下沈厌额上白色的碎发。
若是平常,他早该把她手打开了。
她咳了一声,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发痒,收回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她又咳了几声,感觉手上有点湿濡,她借着光看了一眼,手心里一片粘稠的血红。
估计是这几日风餐露宿的,伤了身子,早在路上她便有所感觉,只不过怕沈厌闻了她身上血味又出了差错,一直忍着而已。
她拿帕子干净手,低下头小声地在沈厌的耳边说道:“你醒不醒?你要是在这就这么死了,我连你尸体都搬不动,到时候你葬在这,我回京城睡大棺材,让先生给我多添点陪葬,你就一个人在山里躺着吧。”
看沈厌一点反应都没有,常意又说道:“这婶子的大儿子一直惦记着我做寡妇,你若是死了,我就另嫁,可好?不对,我还没嫁……差点被这几天弄混了。”
她之前看别人叫魂,都是这样叫的。
但沈厌这状况,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失败也情有可原,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她起身,想站起来去洗把脸,把刚刚咳出来的血迹冲干净,刚站起身,被一股冲劲拉了回去。
骨节分明的大手或许是躺的太久了,还没什么温度,不像人的血肉,像什么兵器,牢牢箍住她的手。
背后的人安静的把她按在怀里,轻轻蹭了蹭她的背脊,沙哑又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别嫁……”
常意一时失言,不知如何回答,她只不过随便试试,没想到沈厌这傻子还真对这话有反应。
她摸了摸沈厌的手,确定这是活着的人,眨了眨眼,说道:“我不嫁别人。”
沈厌靠在她肩上,热流拂过她的耳朵,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憋了很久才憋出两个字:“嫁我。”
常意干脆地回答:“好。”
沈厌抱着她的手变紧了一点,好像想把她嵌进骨头里似得。
有什么液体落在了她的颈窝。
常意顿了顿,说道:“你刚醒,力气倒是大得很。”
沈厌抬起手,用拇指擦去了常意脸颊上残留的血迹,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一直滑到她的腰侧。
常意察觉到了,转过头,看向了他。
沈厌没有任何犹豫地吻住了她。
他的舌尖在她的齿关之间游走,轻轻舔舐她的口腔,两个人的嘴里都是血的腥味,却似乎刺激了他的神经,沈厌的动作显而易见地更过分了。
他吻得更深了一点,或许不能称之为一个吻,常意只觉得沈厌这人仿佛想把她敲骨吸髓,活活吞吃了她。
常意被吻得浑身颤抖起来,整个人像是瘫软了一般,力气都被抽空了。
沈厌抱紧了她,托住了她的身子,用舌尖一点一点撬开了她的牙齿。
常意伸手搂住了沈厌的背,试图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但沈厌的唇却压着她的舌根,强迫她与自己纠缠。
常意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攀附着沈厌的身躯,被迫承接他的索取。
她几乎喘不上来气,沈厌便渡给她,他们俩似乎成了这世上同根并生的一体,通过唇舌相接确认着彼此的心跳。
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沈厌松开她的唇,还不知疲倦地凑在她脸旁,像小兽一样在她嘴角边轻舔。常意恢复了一点力气,轻轻骂他:“你倒不像病人。”
都是医仙认定“命不久矣”的人了,昏了这么久醒来也不还是这样,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命不久矣的人。
沈厌低头埋在了她的肩膀处,白皙的皮肤晕上来一大片红色的印子,几乎一直红到耳根。
常意愣了一瞬,安静地等待着沈厌的情绪慢慢平复。
沈厌还是抱着她不放手。
常意倒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不过被他捂在怀里,暖和和的,莫名起了些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日光照进来,常意才惊醒。发现沈厌居然已经收拾整齐,安静看着她。
看他还醒着,常意松了口气,虽然有很多想问的,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去找陈路平问清楚沈厌的病到底怎么办。
宁海沛在外头喊她:“小娘子,你醒了没?我要去县上了,你去不去?”
常意将外袍穿上,瞥见沈厌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她安抚地拍了拍沈厌的手,开门问道:“你不是昨天才被你娘骂了吗?怎么今日又去?”
她虽然得去长留县,但不是非得搭宁海沛的车,大秋嫂收留她们,她总不能插进她的家事,让她难做。
宁海沛啧了一声,说道:“我娘同意了啊,不同意能咋办,我就想跟着老孙,腿在我自己身上。”
他余光瞥到常意身后的长身玉立的白发男人,吓得退后了几步。
沈厌束起披散的长发,睁开双眼,气势自然不是沉睡的时候能比拟的。宁海沛之前没细看,如今沈厌醒来,那一张漂亮的脸也让他渗得心头发颤。
这小娘子从哪找来的夫婿?
宁海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相公醒了——?”
“是。”常意回头看了一眼沈厌,点点头,扶着门框问道:“你若是要去长留县,可否能捎我和我夫君一起?”
第69章 其六十九
宁海沛原本只想载一个人的想法当场破灭, 心里微微有点失落,脸上还是挂着一副和平时一样无所谓的做派,乐呵呵地把这俩小夫妻也带去了县里。
宁海沛一路上是不是瞥一眼沉默的男人, 心里越发确定这两人不是普通人。他跟着陈路平,人见过不少,不说常意了, 光看她这相公就一身的凶煞之气。
而且这男人对他的视线极其敏.感, 他刚看过去一眼,那人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宁海沛和沈厌淡漠的目光对上, 莫名有些心悸发虚。
而且看他眼神,心里莫名感觉好似被他占得了什么头筹,被狠狠炫耀了一番似得。
小娘子的相公这样凶, 他可不敢再开些什么玩笑, 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地驶到了长留县。
宁海沛转个身收拾缰绳的工夫, 常意就进了铺子, 他收拾好东西,嘟哝道:“怎么这么急?”
陈路平见到他们两人吃了一惊, 一下子从堂中站了起来,原本坐着的八仙椅拖曳出刺耳的一长道响声。
陈路平浑然不觉, 只是不自觉地紧皱着眉头打量他们两个,准确地说,只是在打量沈厌一个人。
盯了许久, 他摸了摸胡子, 迷惘地说道:“他怎么醒了?”
他离开桌子, 对一只脚踏过门槛的宁海沛说道:“海沛,把门关了吧,今日不看了。”
宁海沛一手关门, 嘴里骂骂咧咧道:“你那骨头再不动动就木了,关个门还要指使我。”
陈路平充耳不闻,走到沈厌面前,想看一看他的脉象。
沈厌淡淡看着他,眼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陈路平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被他避了开来,连沈厌的袖子都没摸到。
陈路平顿悟,他并不信他,也不是来求他看病的,只是在跟着身旁这个少女罢了。
常意拉住了沈厌的手,说道:“本就是来找陈先生帮忙的,陈先生,失礼了。”
陈路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摸了摸胡子说道:“你这小子,没人教你,长成这副野蛮模样,好在娶了个懂礼的小娘子。”
他说完这话,沈厌倒是面色柔和了一点,只不过不是对着他,那点柔和还是对着他家娘子的。
常意说道:“陈先生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陈路平晃晃悠悠地做了回去,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沈厌一眼,长吁一口气,说道:“我本是确定的——现在又不确定了。”
常意说道:“请先生明示。”
陈路平捋了捋胡须,说道:“你问我,我也不好说,这我之前在海沛家,看他脉相奇怪,错位倒逆,皆是死相。怎么如今又醒了过来——还这样”
陈路平虽然没把到沈厌的脉,但望他面容唇色,倒像是恢复完全,与正常人无异了。
他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常意抿唇,说道:“先生先替他看看吧。”
常意强制性地把沈厌的手压在桌子上,陈路平啼笑皆非地在沈厌手腕停留了片刻。
他说道:“果不其然,他这脉,怕是比你还健康点。”
沈厌听他提起常意的身体状况,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她的身体怎么了?”
陈路平瞪他一眼,说道:“现在倒知道叫我先生了,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犯病这么久都没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告诉你,这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下一刻就死了!你们俩就比比谁先死吧!”
常意听到他的话,截住沈厌的话头问道:“陈先生,您早就在研究他的病了,是吗?是谁告诉您的,是——那位吗?”
她本想说皇上二字,但医馆里还有个其他人在,她意有所指地颔首,总之陈路平是能听得懂的。
少女话语不重,她进门来一直都是不缓不慢的语气,但对着陈路平寸步不让。
陈路平一下子熄了火,龇牙咧嘴地去瞪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宁海沛:“是这臭小子嘴上没门把给你透的风吧。”
宁海沛力争理据道:“是你不仁在先,别怪我不义。”
“屁。”陈路平骂他:“你娘就你这一个孩子,我总不能把她瞒在鼓里。”
“不是他跟我说的。”
陈路平挥了挥手,对常意说道:“我本也没想瞒你们什么,只是一直不知道如何说而已。”
他瞪了宁海沛一眼,说道:“去,在外头看着门。”
常意明白了他的意思,跟上他脚步进了内间。
陈路平回头望了眼沈厌,看着他的脸道:“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你了,你这脸怕是吸了山魅精气,和你父母没有半点相像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辽远,对常意说道:“你也算得上我半个徒孙。”
他话语里有点嫌弃:“沈闵钰当初跟我学习,也就学了个半吊子,没想到又教出来你这个半吊子的半吊子。”
常意张了张嘴,没反驳他嘴里的贬低,只是震惊他居然直呼皇帝姓名,又更惊讶他和皇上的关系。
陈路平没想让她对此有什么回应,只是说道:“当初我在京城里,只教了两个学生。一个是你的这位老师,也就是咱们当今皇上;还有一位就是严家的三小姐,严倩云。”
他目光里透出些怀念。
陈路平倒是坦然极了:“虽然我当时确实是因为贪图世俗名誉去了京城,但机缘巧合下,教了两个适合的苗子,也算不虚度了。”
常意说道:“您……教过严夫人?”
她的反应比知道陈路平教过皇帝还大些,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陈路平也有些讶然:“你知道她?”
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沈厌的眼睛,不出所料看见沈厌眼里毫无波澜。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忘了,你那时还不记事,怕是不记得她了。”
沈厌淡淡道:“我记得,她是我母亲。”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陈路平说道:“她比沈闵钰有天分,若不是嫁人生子甘愿留在后宅,我本想让她继承我的衣钵。”
他平静下来,做回了椅子上,猛灌了一口茶汤,像是回忆般说道:“她和她夫婿那年进了灵山便失去了踪迹,我放心不下她,托人寄了好几封信,全部石沉大海。赶上沈闵钰被贬,新帝彻查,我去了乡下避风头。”
“我知道她这样没了消息,八成是栽在山沟里了。那小子造反把周干没了,我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灵江,至少得把她带回去——那时你已经被沈闵钰带走了。”
陈路平顿了顿,说道:“长堰村留下不到几个人,好在还有知道你的人,我还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他在架子上拿下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常意看了眼,册子里的纸参差不齐,显然不是一个时候的,不出所料就是宁海沛说的那本医案。
陈路平似是想让她看一下,只是翻了一页,又将其盖上,说道:“并没什么可看的,我了解的未必有你的多,他刚被沈闵钰领走那会,沈闵钰还找上过我,后面便断了联系,我这些年也不过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答案。”
常意说道:“陈先生也不能确定他的身体到底是何种病吗?”
“倒也不是,我和沈闵钰之前便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陈路平沉思了一会,说道:“我们猜,他在父母遇害那晚,便已经经脉断绝了。”
“怎么可能……”
常意皱了皱眉,陈路平说道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沈厌若是在那晚就断了脉,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手心的冷汗沁出来,湿润了掌心。
陈路平也不大确定,慢慢说道:“我问过那些活下来的村民,他们说那晚找到他时,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本就是个疑点。三个成年人,为何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常意艰难地说道:“或许正是因为是个孩子,才被忽略了。”
“第二便是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纹路。”陈路平说道:“他生下来时,我还抱过他,那时可是没有这些纹路的。但据我猜测,那些东西应当就是他脸上压制不住、因为倒逆而凸起的纹路吧。”
“那些村民都说不上来具体的模样,现在,你是唯一一个见过的,听说你记性不错,仔细想一想是不是?”
常意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
她记得太清楚,厌的脸上的纹路,确实是有规律的,甚至沈厌现在犯病,也能看得到。
那并不是什么胎记,只是他不安分的经脉。
“所以,我猜测你的经脉那时已经出了问题,但你体质强横,即使逆脉居然也活了下来,还活了十几年,实在是出人意料,我行医这么多年,也只看过你一人。”
陈路平看向一言不发的沈厌,说道:“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就算当时不记得了,和常小姐一起山崩那晚,你大概已经记起了所有记忆吧,不然也不会引发山崩。”
常意瞳孔紧缩。
她在陈路平的话里顿悟了一下——之前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她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沈厌那晚上山之后,几十年从未有过塌方的山突然爆发了山崩。
因为沈厌……在山洞里,见到了自己父母的尸体,他记起了一切。她筋脉比常人更弱,与习武无缘,而沈厌不一样,他的经络怕是在那一刻就已经乱了,神智也会受到经脉的影响。
简单来说,就是疯了。
她在山中见到的那个小怪物,是疯了的他。
沈厌的手紧紧和她十指相扣,常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回握住他。
沈厌沉默了片刻,提起了之前从未和常意提过的事情:“我在山顶想起了一些事,之后的事……记不得了。”
陈路平点点头,手在医案上翻了翻:“那晚的事估计已经刺激得你经络逆行,身体为了保护你,让你忘掉一些东西无可厚非,你顶着逆脉撑这些年已是强弩之末,在山顶经络再一受刺激,更是无力回天……下来了。”
沈厌撇过头,没有回答他的疑惑。
陈路平却看向了常意,说道:“你知道他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发过病吗?”
她早就看过沈厌这几次病的记录,常意张口说道:“第一次是在长堰村,第二次是在开耀三年战场时,第三次和第四次是在开耀四年,一次三月、一次六月,第五次是今年……在淮阴侯府。”
陈路平问她:“你知道他为什么发病吗?”
“不知。”常意垂下眼睑。
“我倒有个猜想。”陈路平说道:“你知道其中有什么共同点吗?”
常意皱眉,摇了摇头。若是真有什么共同点,她看不出来,皇帝也应该看出来了。
“其他的我不知道。”陈路平说道:“但是开耀三年,沈厌发病那次,沈闵钰给我寄来的信里,也提起你因为被奸细偷袭,手上被剌了一刀,他颇为苦恼你的冒进。”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一点就通,陈路平没说太多,常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另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开始仔细回想沈厌每次发病她在干什么……在长堰村那会,她困在墓里头差点死了;开耀三年,那会她和他已经生了变扭,她一个人在荆州守城,沈厌领兵前来支援,而她因为受了伤正好错过他病发。
……开耀四年,她确实受过两次伤,不过那都是她在脑海里回想,甚至不会刻意记起的伤,更别提将其和沈厌的发病联系在一起。
在淮阴侯府的井下,他是因为什么发病来着?
……是因为,看到了井壁上,她曾经挣扎的血印。
常意不自觉咬紧了唇下唇,被一道温柔的力度撬开,沈厌捧着她的脸,将拇指放在她唇边,示意她别咬嘴唇了。
他安静地垂下目光看着她,好像并不意外陈路平的猜测。
他早就知道了!
他每次发病都和她错开,皇上总是有理由把她支走,怕是也知道些什么。
陈路平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怕是也明白了,之前我一直不敢确定,但如今看到你们俩,我突然能确定之前的想法了。”
“常姑娘,他本该死在灵江的——筋脉俱逆、神智不清,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哪怕是现在,出现他这样的病人,我也只能让他准备棺材。”
“唯一不同的是,他遇见了你。”
陈路平说道:“他是为你而活的。”
第70章 廉耻七十
常意错愕了一瞬, 又平静下来。
沈厌的眼神和她短短地交错了一瞬,常意莫名连心都软了下来。
陈路平话也说完了,索性道:“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奇葩, 你看这小子这情况,时好时坏的,我是治不了, 我看只有你才能治。”
“我知道的都已经跟你说了, 你们俩该上哪去上哪去,别挡着我开门了。”
他站起来挥动了一下手臂, 推开内间的门。
宁海沛无精打采地在外头问道:“你们说完啦。”
常意跟上去,在陈路平身后小声说道:“陈先生,我是有事在身, 专程来请你的, 您若是与先生相识, 为何不愿为她医治呢?”
陈路平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 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是我和沈闵钰那臭小子的事, 不用你管!他既然不愿意本人来,那就说明那丫头病的还没多严重!”
“等他哪天本人愿意来了, 我再考虑!”
常意抿唇回他:“您可能理解错了意思,我并不是代先生来求医,而是为养我教我的师娘来求医, 我是师娘身边之人, 关切之心丝毫不少, 敢问哪条不满足先生要求?”
“你倒是伶牙俐齿,这臭小子真是收了个好苗子。不用跟我来这招,谁让你来的, 咱们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说了。”陈路平用力掷了下袖子,对她的话不屑一顾,转头就走了。
沈厌侧身一步,他若是想拦下陈路平,只是几息的事,甚至把陈路平绑回京也不是不行。
常意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动手。若是能以武力胁迫,皇上怕是早就做了,即使能把他绑到京城,手和脑子都是他自己的,他若是不愿为唐灵看病,他们也没辙。
常意心里沉下来,她刚刚看陈路平一副念旧的模样,本以为能好说话一点,没想到陈路平的脾气这般倔,竟是软硬不吃。
宁海沛坐在门槛上分了会晒干的草药,看她还站在原地,慢吞吞地说道:“没事,老头子都这样,说着话动不动就生气。他估计是去衙里了,等会就会回来。”
宁海沛显然极其习惯陈路平这样的做派,一脸从容。
常意发现他话里的异样:“他去衙门做什么?”
“赏画喝茶啊。”宁海沛自然地答道:“他最爱附庸风雅的,医馆里没事就去找尤大人喝茶论道。哦,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尤大人是我们这的县令,学问做的很好,最出名的就是一手画。”
“不,我知道。”常意皱起眉头。
尤宝全,这个名字不久前还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闯进了她的视线里,她怎么可能忘。
常意顿了顿,说道:“我们也去拜访拜访尤大人。”
宁海沛逐渐瞪圆了眼睛:“你们?小娘子,尤大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你们虽然是城里的贵人,但尤大人不认识你,也未必会接待你。”
“他应当是认识我的,我们之前有过数面之缘。”常意低声说道。
他在台下末尾,而她在金銮之上的那种一面之缘。
宁海沛抖了抖簸箕,伸出一只手给她比了个手势,感叹:“你连尤大人都认识?那你见了面,可得给我说说好话,让他以后在长留多罩着我点。”
常意瞥他:“有医仙罩你还不够?”
她来长留第一件事,本就应该要让尤宝全接应,不过因为沈厌耽误了。
沈厌如今清醒,她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了,比如证实她的猜想。
沈厌本就是为护卫她而来,对其中这些弯弯绕绕丝毫不感兴趣,常意去哪他便去哪。
走之前,常意把自己上次买的那顶斗笠拿了出来,招了招手,沈厌微愣,弯下腰和她齐平。
常意把那顶斗笠稳稳盖在他头上。说道:“在外头,还是你比较惹眼,先借你一用,可别招来什么东西。”
“多谢常大人。”沈厌淡淡回她,突然一只手掀开帽檐上的纱,将常意也拢在了纱里。
帽檐下的空间狭窄逼仄,沈厌把脸凑过来,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常意脸上的红晕一瞬都涌了上来,还不等沈厌更进一步,她就下意识地蹲下一点,灵活地从帽纱下钻了出来。
她算是明白了,沈厌这人,真是一点礼义廉耻也无,只要不制止他,他就愈发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还在大街上。”
常意轻斥了他一句。
沈厌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站在原地,哑声乖乖道了句好,但一手在帽纱之下,却若有若无地按住了唇角,似乎是在品味刚刚她的温度。
常意一路上都不愿再搭理他。
两人到了门口,被衙役拦下。
这衙役倒也不凶,看他们俩说道:“里头非衙里的人,不可再进了。”
常意也不与他废话,从袖中拿出一块牌子,与他看了看:“我想见见尤宝全。”
衙役定睛一看,她手里拿着的一小块玉牌上刻着几个字。
他识的字不太多,因此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道:“云……司,沈、沈啥?”
他挠挠头:“这啥啊?”
常意无奈收回手里玉牌,她手里拿的玉牌并不像名牌,小巧玲珑的,倒像是女子的首饰,衙役看不出来倒也正常。
这是她许久前在沈厌身上顺的牌子,后来又为了威胁沈厌来帮她破井,她拿蜡烛把这金镶玉的牌子融了两半,一半给了沈厌,有字的玉牌在她手里。
沈厌从来没找她要过,不知是心大还是忘了,自己的牌子没了也不着急。
沈厌抱着手在后头看她,露出些隐隐笑意。
没想到这里的衙役不识字,常意只好说道:“你去跟尤宝全通报,说是京城里来人。”
衙役虽然没弄清楚她是谁,但看她神情,总感觉她大有来头,最终还是半信半疑地替她去通传了。
来接迎接他们的人却不是尤宝全,而是一个女子。
常意和走过来的女子迎面对上,眼睛的讶异一闪而过。
那女子头发束成书生款式,面若观音,唇上挂着和煦的笑,向她微微一行礼。
她笑起来,脸上额角那块的细疤也随着笑容弯曲折在了一起,温和说道:“在下是长留县的主簿,尤大人在待客,您先在此休息片刻。”
常意不动声色:“是你。”
这女子她见过一面,是之前在茶摊遇到的那个,她额角有块疤,因此分外显眼。
女子笑了笑,显然也认出了她的身形:“我和娘子有缘,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重逢了。”
难怪她在茶摊上,和她一起的那位妇人骂尤宝全办事不近人情时,她为尤宝全说话。
原来她在为尤宝全办事。
女子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掩唇笑道:“她性情急躁,并不是真心责怪尤大人,嘴上说说罢了。”
她替那日的同伴解释了一句,引他们二人去客室休息。
常意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是这主簿?”
“是,我名朱水水。”女子笑着介绍自己:“我赶得巧,他们说女子能考官,我就来试试,没想到真考上了。”
她说完这话,便已经准备好下文,多数人知道她考得女官,要不就是惊奇置疑她,要么就是好奇她一个女子是怎么做官的,总之是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你……做官多久了?”
常意沉吟片刻,却问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朱水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回道:“不过两年,我也是尤大人上任后才来考的。若是原来的县令,怕是不会让我这等女子参加这样的选拔。”
从她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对尤宝全的尊敬。
常意和她并肩而行,继续问道:“我听闻前几年长留发了瘟疫,不知道你经历过没有?”
朱水水脸上的神情变了少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答了一句:“长留县的人,哪有没经历过的。”
朱水水只说了一句,便侧过脸用余光打量常意的神情,常意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问她这些话的意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
常意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一直都住在长留么?”
“……当然。”朱水水有些不明所以道。
她侧过头,看向她的脸:“你家境应该不错吧,一般人家,少有给家中女孩读书的,更别提许她们抛头露面地做官了。”
朱水水讷讷道:“我家算不上富裕,只不过我父亲是秀才,从小教我读些书罢了。”
这少女奇怪得很,似是对她感兴趣,问出来的话又不像对她感兴趣的模样。
她莫名有些心慌,转移话题道:“姑娘是从京城来的么?是为什么事而来的,我一会跟尤大人禀报。”
常意如她所愿,没再继续问下去,淡淡说道:“无事,只不过是想问问尤宝全,京中的消息按理说半月前就已经抵达了长留,他为何迟迟不来接应,是耽搁了,还是不敢。”
她口气平常,只是说道:“你可以问问他,玩忽职守和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他想要哪一个?”
她话音落下,朱水水脸色骤然发白,后退一步,腿几乎软倒在石子路上。
朱水水捏着袖子,直到手指的关节都泛白。
京城那边送来的密函,只有尤宝全一人有资格拆,她并不知道其中底细。但常意说了刚刚的话,她却不自觉地想起了尤大人最近不对劲的地方……
桌子上来往的信件比往常要多出许多封,尤大人甚至连政务都放在了一边,也要先回信。她不经意间看到他发呆叹气的模样,也比之前要多。
这几日,他更是常常写了许多东西,又统统烧掉,每日都要用掉许多宣纸。
朱水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面前的一对男女,他们甚至没有自报姓名,就对一县的县令,当朝予授的七品官下了这样不客气的警告,而他们却丝毫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仿佛这样的态度只是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
她隐隐感觉到,他们说的是真的,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有处置他们、予夺生杀的权力。
想起尤宝全的异样,朱水水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如果真的、尤大人真犯了糊涂,她现在转身让尤大人跑,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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