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其七十一
朱水水的想法没能实现, 即使她现在让尤宝全跑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况且她还并不知道尤宝全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脸上的笑容都几乎要维持不住,打了两句太极, 就匆匆告退。
常意看着她匆匆告别的背影,知道她是去找尤宝全了。
有人端上茶水,常意拿在手里, 并未喝下去, 一手放在茶碗盖上,似乎在用茶水的温度暖手:“尤宝全此人在当地似乎甚得民心。”
沈厌望了一眼门外, 说道:“府里只有四人身负内力,门外也无人盯梢。”
常意微微一笑:“看来这位尤大人并没有私自蓄兵。”
这四人别说拦下沈厌了,就是她只带着张辟, 他们也是拦不住的。
当朝严令禁止私自蓄兵, 但这块尚且还是一片模糊的灰色, 外派的官员虽然不会声张, 一般都会在当地招些武夫作护卫防身。不知这位尤大人是太过耿直,还是另有别的法子。
话音刚落, 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踏然而至,常意不再说话, 而是看向门口。
一位高个的男人走在前,朱水水皱着眉头紧随其后,那男人应当便是尤宝全了。
尤宝全面若肃穆, 皮肤不似文官, 是常常在外的人才会有的小麦肤色, 他进来时,脸上还没有一丝慌乱,看上去沉稳得很, 背后的朱水水反倒比他还急一点。
常意看他倒是沉得住气。
他踏进来一看,两眼望见室内坐着的人,愣住了一瞬,一言不发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实实在在地两膝着地,在地上磕出不小的响声。
常意端着茶的手动作一停:“……”
朱水水惊愕地看了一眼上司,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常意和沈厌。
她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接连两声,打断了常意本来的思路。
她原本已经想好如何套尤宝全的话,甚至做好了他突然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尤宝全上来就给她二话不说下跪,把她一时都给怔住了。
常意微微侧身,避开他跪拜的方向,说道:“尤知县不必行此大礼。”
“常大人。”尤宝全却没有听她的话,不仅没起来,还又稽首一拜,跪完她,又转了个方向跪沈厌拜了一下:“沈大人,卑职愚钝,不知道是您二位前来,不然即使刀山火海,也定然先来拜见的。”
果不其然,尤宝全是认识他们的。常意并不关心在此等了多久,只关心他的回答。
她手微微悬停,说道:“起来,天地君亲师,我不占分毫,你若是问心无愧,不必跪我。”
尤宝全不愿起来:“我已犯大错,自然问心有愧。”
常意惊讶他的坦陈:“你倒是很清楚。”
她低下头,将手里的茶碗放回桌子上,并未先质问他的罪责,而是淡淡问道;“你刚刚在接待陈路平么?”
尤宝全的嘴嗫喏了一下,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他有些恐惧常意话里的含义,解释道:“医仙爱画,卑职恰好画工尚可,入了医仙的眼,医仙便时不时来与我交流心得,除此之外,医仙忙于诊治病人,与卑职并无私交。”
常意知道他是怕被因为陈路平拒治皇后的事而追责,有些好笑,他已犯下更挑衅大胆的事,人却这样谨小慎微,实在有些矛盾。
她侧过脸,淡淡说道:“我已在路上见过尤知县的墨宝,确实精妙。”
尤宝全沉默片刻,声线带了些颤抖道:“她还活着吗?”
尤宝全说出这话,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给被赠画那人带来了事端。
发生的这一切他既然都是知道的,常意也不再与他委婉地绕弯子,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仅那户,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无活口。你若不是已经猜到,凭你在长留的地位,还打听不到一个这么近的村子的消息吗?”
被常意戳破,尤宝全面色迅速灰败下来。
常意端坐在八仙椅之上,问道:“你在京城那位老师是谁?”
尤宝全低声说道:“鸿胪寺卿李中全,我上京赶考时,被他招为门生。后来被派来长留,我每年依礼问候,但和老师已经没什么来往。”
世事人情如此,这师生之情,也得建立在他功成名就的基础上,他离了京城,便屁也不是。
“大约半月前,圣上派来求医的人走后,他派给我寄了一封信。”尤宝全低着头,额头几乎都要碰到地上。
“他信中说,之后京城还会派一位人物过来,让我协助他拦截这人,最好、最好能让此人死在当地。”他声音颤抖:“信件我怕惹来麻烦,皆已经烧了,我此言句句属实,和信中丝毫不差。”
李中全,不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鸿胪寺主掌祭祀礼仪,荣朝又不像前周那样极重祭祀,鸿胪寺寺卿实权并不大,他哪来的胆子想谋杀朝廷命官。
常意说道:“我看你并不是不明事理,他让你杀人,你便杀了?”
从结果来看,尤宝全确实没派人来给她添麻烦,这也是她还能客客气气上门,坐在这和他谈话的原因。
但他知情不报,未曾做其他补救,也是事实。
尤宝全继续说道:“我收到第一封信时,便劝老师不可无视王法,又追问了他出手的缘由。他回我,若能击杀此人,是利国利民之举,他所作所为皆为清朗朝廷,有诸多同僚支持。但我再追问下去,他也不愿告诉我此人姓名,只让我配合。”
“难怪。”常意懒懒说道:“区区鸿胪寺的寺卿,也敢这样嚣张,原来是人多力量大啊。”
她语中暗含讽刺之意,让尤宝全更加羞愧,他声音更低道:“卑职以为此人是什么朝廷蛀虫……并不知道是您亲临,心中才动摇,况且老师在信里以官位要挟我,他说若是我不愿意,薅了我的官职,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当然——并不是我贪恋官位。”尤宝全的声音徒然高了起来,虽然还有些颤抖,却比前面那些话要顺畅许多:“您在长留应该也知道了,医仙留在这是因为什么——乱世出神仙,医仙留在这,自然是因为这有太多的人要治啊!”
“前些年刚发的瘟疫,前任知县尸位素餐,这里几乎横尸遍野,我来治理几年,刚刚有些起色……”
说到此,一个七尺大汉,居然无助地有些哽咽起来。
他为人这样懦弱摇摆不定,却像个父母官一般真心爱民。
常意无奈地说道:“同样是赌,你若选另一边,我也会保住你的官职。”
尤宝全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来这人冷心冷情,还曾亲手处决自己家人,即使知道我不与他站边,也会迁怒于我。”
常意哑然,在心中暗暗记住李中全的名字。
……真是谢谢他,将她大义灭亲的名声都传到这行走不便的穷乡僻野来了。
沈厌冷淡地开口:“你不帮他他会要了你的官职,没想过你若杀不了我,我会要了你的命?”
尤宝全立刻抖似筛糠,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刚要落下来的眼泪缩了回去,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颇为滑稽。他自然是认得沈厌的,这一头白发的煞神,谁不认识,他一进来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纵然他被外调已久,也听过沈厌和常意不和的传言,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在一块,他也不敢多问。
若是知道京城来的人是常意,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参合这趟浑水;若他知道沈将军来了长留,借他十万八千的胆子他也不敢知情不报啊!
而现在,世上最可怖的事发生了,这两人都坐在了他的衙门里,等着他的交代。
常意轻轻推了一下沈厌搭在她椅子上的手,说道:“可你最终还是没下手。”
若他真的想和李中全合作,李中全那边失手,他这儿也该收到消息了,这些天,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暗中在县内搜查捕捉他们。
最重要的是,他与陈路平相识。
他若是有心,直接在陈路平的医馆蹲守他们就行了,毕竟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来请一请陈路平的。
尤宝全说道:“卑职还是不敢做这样的事,但也不敢拒绝老师,不敢回信,怕往京城上书被老师的人拦截,卑职也不敢往上报。”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声音越说越低,差点又给她磕个头。
常意听他一连说了许多个不敢,可见内心恐惧,一时被他弄得有些无言。
她沉默了半天,替他说道:“所以那边见你许久不回信,给了你一个下马威。”
“那村子里有你赠画、和你书信来往的女子是谁?”
“……是我在许音楼买的一位娘子。”
尤宝全细若蚊声:“我与她一见如故,替她赎了身,但她在县里已经坏了名声,我便替她寻了个周边的村子重新生活。”
原来是红颜知己……常意扶额,尤宝全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坦陈,说他不敢,他又什么事情都说的出口,一般官员怕是不敢把和妓.女来往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跪在后边的朱水水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好像第一次看见尤宝全一般。
她愣了半天,又忍不住开口求常意道:“大人,我是在这从小住到大的。若是没了尤大人,我们还在水深火热里熬着,您能不能看在他的苦劳上,让他将功赎罪。”
常意一眼看出朱水水似是对尤宝全有些仰慕心思,不知刚刚尤宝全那一番话,让她春心破碎没有。她无意再问其中细节,只是说道:“他的去留,自有人来决断。”
朱水水失落地低下头,看不出心思。
常意走到她身边,却顿住了脚步,垂下手,在她脸上的疤痕上停留了下来。
常意垂下眼俯视着她,指尖在她脸上的那条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似是已经愈合好的伤疤还有些毛糙的痂痕,被手指磨起了边角,激起朱水水身上的一身冷汗。
常意淡淡道:“问个无关的问题……我有点好奇,朱水水——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宁海姝?”
第72章 其七十二
常意虽然只说是好奇, 但她能说出这个名字,便已是全然确定的姿态。
朱水水一瞬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惊恐地往后膝行了几步。
她想逃。
她眼里满是惊慌,无助地看向尤宝全。
尤宝全也被常意的话惊了一下,他愣了片刻, 站起来拱手说道:“常大人……”
常意说道:“你想为她担保?这是你招进来的人, 出了事自然由你负责。你若想编写理由为她遮掩倒是不必了,我也没兴趣将你假死的事传出去, 只是好奇理由罢了。”
她说得这样明白,尤宝全也哑了火,没了争辩的心思。
朱水水小声地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进县衙不过半天时间, 和她仅有两面之缘, 却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让她不禁毛骨悚然。
常意没先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指尖停在了朱水水的疤痕上,她手指在那道疤痕上轻轻一用力, 竟然使疤痕移了位。
那道疤像纸上的毛边,起了个小口子, 在场的人才看见,那竟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附在她脸上、薄若蝉翼的面具。
常意好奇地问道:“这面具, 陈路平给你做的?”
朱水水猛然避过她的手, 捂住自己的脸, 细若蚊声地回答道:“是我自己做的。”
常意淡淡戳破她的谎言:“做这面具的手艺我也学过,和陈路平一脉相承——就算是你做的,也是和他学的吧?”
这面具有些拙劣, 边缘还有点显眼,长时间和别人相处,必然会被看出来,朱水水不得不以水粉颜料在边缘将其伪装成伤疤的样子。
常意见到她第一面,便觉得她脸上的疤痕怪异,正常人的脸是伤不成这样的,这样长的伤疤,却又这么细,没有伤及脸上其他一处,实在奇怪,才多看了几眼。
常意点了点手心,说道:“你说你从小住在长留县里,是秀才家的女儿,手掌上却有很厚的茧子。”
朱水水又去捂住自己的手,她的掌心确实比旁人硬得多,但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怕是刚刚在院子里给常意行礼时,被她看到了。
常意眼睫轻颤,有些疑惑:“只有常年劳作、抓柴的人,才会在掌心也积下这样厚的茧子,我想一位秀才家的女儿,即使整日读书写字,长的茧子,也应该在关节上才对。”
常意一贯记得清楚,宁海沛说的那个名字又给她留下不小印象,姝,从女朱声,拆开来就是朱。他们兄妹俩名字都带水,大概是命里缺水,宁海姝即使化名也不忘水字。
朱水水张大了嘴,眼泪盈盈,抬头说道:“大人,求您别告诉别人。”
“别人是谁——宁海沛?”常意挑眉。若不是宁海沛,常意还联想不到她是谁。
在陈路平的药铺,她就发现宁海沛并不是天资聪慧的类型,至少和他所说“陈路平因他天资聪慧,求着收他为弟子”的情况不符合。
陈路平一生收的弟子,光说沈闵钰一个,就是世间难得的天才,无所不通,这样还被陈路平嫌弃为半吊子;沈厌的母亲严夫人,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才女。
就算没见过宁海姝,从陈路平的形容里,也能听出宁海姝天资不俗。
而陈路平在宁海姝之后,却收了宁海沛为徒。
常意轻声问道:“你既然能拜托陈路平收你兄长为徒,倒也不是不关心他,为何瞒着你家人假死这么多年?”
至少他们一家人对宁海姝的思念不是假的。
宁海姝关心家人,宁家也对宁海姝的死耿耿于怀,那为何宁海姝明明就活在县上,却不愿告诉他们她还活着?常意好奇的是这点。
朱水水移开目光,哽咽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这样,这样才能让我们都好过。”
尤宝全把颓然的她搀起来,犹豫着和常意告罪道:“大人,她隐瞒身份考女官,我也知情,要是处罚她,请让我一并承担。”
尤宝全虽然黑了点、性子懦弱了点,但人高,脸还算俊,这种时候倒不推卸责任,难怪朱水水对他芳心暗许。
常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罚什么?朝廷早就开放女官,她若是自己堂堂正正考的,便没什么好责罚。我不是说了,只是好奇罢了。”
朱水水低头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我娘让我嫁人。”
她轻轻推开尤宝全扶着她的手,走到常意面前,眼里含着恳求,轻声说道:“大人,也许您是高门出生,但同为女子,应当也懂女人在这世道的艰难,若没有尤大人,我哪里有资格碰文书、碰笔墨?”
“我从小和哥哥一起干活,但我娘只愿我哥去读书。”朱水水语气里只有疑惑,没有愤恨,坦然地说道:“我哥懒散,我娘给人家织布供他上县里的书院,他也不去,还说他没那个考功名的本事,何必浪费家里的钱。”
“我哥不去,所以我跟我娘说,我想去,我娘却抱着我说,你怎么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呢?”
“女子读了书,能做什么?能考功名吗?能当嫁妆吗?”
朱水水无声落泪。
“我爹因为瘟疫死了,家里几乎吃不上饭,我娘要把我嫁出去。医仙来了村里,他说,要个小徒弟帮他收治病人,要不怕死的。我不怕死,他还教我识字。”
“但我娘不愿意我这样和医仙在外头抛头露面,她不敢跟医仙说,就一直来找我,让我嫁人——甚至、甚至已经为我找好了人家,那家人一直来县里问我,何时能离了陈先生身边,回村嫁人。”
“我……我真的太怕了。”朱水水捂住了脸:“我不想嫁人,我也驳不过我娘,两家人的嫁妆彩礼都已经过了明面,没人问过我的意思。”
之后的事情,朱水水不说常意也明白了。
也不知她怎么想出这法子,让陈路平同意的,干脆让陈路平跟宁家说她染上瘟疫死了,这样即使两家人谈到了何种程度,也不得不放弃。
总不能娶个牌位回去。
她假死后,尤宝全被京城派遣来,同时也带来了女官这个新制度,让她有了希望。
常意听完,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没做什么表示,而是和沈厌一起,转身往外走了。
朱水水一愣,在后头喊住她:“大人,就这样……?您不追究了吗?”
常意头也不回,侧脸淡淡道:“就这样。”
“你要当朱水水还是宁海沛,是你自己的事。”
她轻笑一声:“与我无关。”
——
沈厌敛下眼里的血色,淡淡说道:“李中全,还有谁?”
常意走在街上,随手拿起摊上的一枚小物件,闲闲说道:“大概就是之前那些上奏说我牝鸡司晨的老狐狸罢了,嘴上说着天理人伦,实际上只是不满这权力不是握在他们手上罢了。”
在官场,轮到要谋杀的地步,并不高明。
但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最简便的路子。
老些的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如今还要出远门,简直是自寻死路,一路上荒僻的地方极多,每一个都是破绽,即使突破不了她带的侍卫,把她吓一吓,吓死在路上也好。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他们没想到她敢胆大到不带一个下人,因此脚程极快,在他们布置好之前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其次,他们也没想到,她此程与沈厌同行,不然也不会派出这些人行刺。
对沈厌来说,他们造不成混乱。
即使失败也没什么,李中全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做事的替罪羊,无论成不成功都会被追责,这些人不会让他有机会供出一句底细,所有的证据都会被毁得干干净净,常意相当了解这些人的手段——如果他们做正事的时候也能这么卖力就好了。
没有证据不代表着常意拿他们没有办法,等回京之后,该清洗的人,她还是要一个一个地追责过去。
想到这儿,常意瞥了沈厌一眼,调侃道:“这次回去,可别犯病了。”
他们两人现在都心知肚明沈厌犯病是什么原因。
常意说这话,莫名带了些其他的意味。
沈厌低头,用手碰了碰她的指尖,说道:“不会,我知道你不会走,就不会。”
他说得含糊,但有人能听的懂。
常意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银丝糖吃多了?人也变得这样黏牙。”
旁边的小贩听得不甚清楚,只看见他们俩走得极近,照以往经验说道:“二位是刚成婚吗,感情真好啊?”
沈厌闻言,脸上因李中全等人生起的冷意莫名缓了一点,牵住常意的手,并没有反驳小贩的话。
常意也没说什么,转而用另一只没被沈厌占领的手拿起她摊上的一样小玩意,问道:“老板,这是什么?”
因着医仙在此,长留常常有外人过来寻医,常意不认识这东西,小贩也不意外,而是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拿起一串和常意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用叶片和草绳串起来,像是挂饰。
“这位夫人,这是我们县特有的东西,长留长留,说的就是咱庙里那颗八百年的长留树。”
小贩说得绘声绘色,指了指一个方向:“当年这里还没有人,便有了这棵树,枝繁叶茂,底下阴凉极了,那时天热得不行,这树遮阳,咱们祖先在树下定居,渐渐就有了长留,是这树把咱们留下来的,所以啊咱们这地方就叫做长留。”
“每年快入秋了,我们就去树下把叶子捡了,串在一起,挂在身上,求平安、求姻缘的,什么都行,图个吉利。”
长留独有的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
常意想起唐灵,这样的小玩意,倒可以带回去给她看看。
常意目光柔和下来,问道:“怎么卖?”
小贩憨憨一笑,说道:“这玩意不值几个钱,夫人喜欢,买个簪子,我全当添头送了。”
常意随意挑了几件头饰,小贩帮她和那些叶子做的护身符包在一起,又说道:“老爷和夫人若是第一次来长留,可以去咱们庙里拜拜,灵得很呢——对,就是养着长留树那座,没什么名字,咱们都叫习惯了,就叫那庙。”
沈厌接过包着头饰的小包裹,不置可否。
常意却笑了笑,非要狭促地问他:“相公,去拜拜吗?”
沈厌被她喊得心头一跳,把她放在手心里的手握得更紧。
小贩在一旁给她帮腔:“咱们庙最适合新婚夫妇拜啦,拜拜感情更好,神仙会保佑你们白头到老的。”
第73章 其七十三
沈厌不信神, 常意也不信,但在小贩那几句轻飘飘的祝福下,两人还是走到了他说的那座庙门口。
今天不是什么重大的日子, 也没多少人来参拜,庙里几乎门可罗雀,常意站在门口, 望见了一颗苍翠的大树, 树干异常粗壮,枝繁叶茂, 枝条向高处趋发,勃然欲飞的样子。
还未进去,已经感受到庙里的翠凉逼人。
常意和沈厌一进门, 庙里头的僧人便露出些了然的神色, 停下动作, 上前递给他们一株香。
递完香后, 僧人也不解释,又回了原地。
常意有些诧异地问道:“就在这拜么?”
僧人有些恹恹地说道:“对, 往树拜就行了,这儿没有其他神像, 只供这一棵树。”
说完,他重新拿起扫帚,走向后边打扫, 不再管他们。
常意还没见过这样随意的方式, 这地的习俗和环境都一样, 连信仰都透露着些原始的气息。
她抬起头,打量着树的周围,树干上用绳结挂着些牌子, 上头写着东西,大概是人写的心愿,随着风哗啦哗啦地撞在一起,响成一片。
常意眼尖,看到上面的牌子,有的写着些“永结良缘”、“同心同德”、“白首永携”的句子。
常意莞尔一笑,淳朴也有淳朴的好处在,句子里寄托的纯粹又直白的祝愿,京城里饱读诗书,遵循礼教的各位体面人,怕是羞于写出的。
而树下头,正中间放置着一个大香炉,里头还有些残香立在里头,香炉前摆了一张桌子,上头有笔墨刻刀,和一些木牌。
僧人远远看了他们一眼,说道:“木牌四文钱一个。”
“既然来了,那就拜拜吧。”
常意对沈厌说完,拿起香躬身拜了拜,心里默念了一会,插进香炉里。
她拜完,起身看了沈厌一眼,调侃他:“别这么凶神恶煞的,神仙看了,都不敢保佑你了。”
沈厌斜她一眼,在桌子上搁下四文钱,拿起一张木牌。他手中有力气,根本不必用笔墨,锋利的刀对他来说,反而比笔墨熟悉。
他直接拿起刻刀在木牌上刻字,如同他人用笔墨在纸上写字一般容易,可惜刻的字依旧不大好看,沈厌没避着她,常意瞧了几眼,感觉他的狗爬字更难辨认了。
不过他就刻了四个字,猜也能猜的出来,常意端详了一会,慢慢念出来。
沈厌被她念得耳根子有点泛红。
炉里的香袅袅升起,沈厌垂眸看她,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你求了什么?”
常意觉得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倒莫名有些可爱,逗他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厌移开目光,淡然道:“这里没有这种说法。”
常意边走出庙里,边说道:“我希望皇后娘娘能身体康复,和先生一起长命百岁、沈团子能乖乖听话,好好长成个明君,然后……海晏河清、再无战乱。”
她说得很慢很细,沈厌便知道她是在瞎扯了。
刚刚拜的那片刻,怕是不够她想那么多的。
可他还是莫名有些委屈。
常意已经走到前面,又被他拉住停下来,沈厌从后面拥住她,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
常意哭笑不得,小声说道:“怎么了?许的愿不合你心意?”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背后传过来,声音很小,贴着她的背震颤着共鸣:”……那我呢?”
她的愿景里,就没有他分毫。
常意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脸,她被沈厌抱在怀里,仰头时头发蹭过他的下颚。
常意沉默了一小会,说道:“骗你的。”
山河社稷、储君之事,这些都是她能把握住的未来,没什么好求的。
“我求了……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常意轻轻说道,小声叹了一口气,移开视线:“若是这要求太过,榖则异室,死则同穴,活不了那么长,死在一块也行。”
生死契阔,是沈厌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他们俩都是这世上孑然独行的孤魂,除了对方,什么也带不走。
沈厌紧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回去之后,我和皇上向你求婚,好不好?”
他语气低落下来,抱着她的手像铁打的似得,箍着她不放。
他本身声音低沉,压着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比平时还软了几分,像是在撒着娇求她答应。
“你想求便求。”
常意闷闷笑道:“我又拦不住你……”
她想想还是说道:“走之前,皇上说回来之后就给我赐婚。”
沈厌倒不觉得她会被皇上赐婚给别人,一点也不迟疑地说道:“将军府的库房,都给你做彩礼。”
常意想起之前他和皇上合伙瞒她病情,也不奇怪了,只是说道:“沈大人可真大方。”
“嗯。”沈厌低下一点头,吻她的鬓角:“本就都是你的。”
——
许是天气渐热,把沈厌晒化了,沈厌整个人跟黏糊糊的糖似得,腻着她不放。
好说歹说回了宁家,宁海沛已经比他们先回家了,看到回来的两人,感觉被莫名闪了一下。
大秋嫂坐在草垛旁发呆,看见他们回来了,先是一惊。她打量了一眼身高腿长的沈厌,有些怯怯地看向常意道:“你家汉子好啦?”
常意说道:“他就是这样,时好时不好的。好在皮糙肉厚,伤口恢复的快。”
大秋嫂眼珠子在他们二人之间转来转去,看了好久,语带羡意道:“你们小夫妻俩可真配!都俊、都俊,感情也好。”
她说着说着,话语里竟然带了些悲泣之意。
说完,那泪珠子便掉了下来。
宁海沛被吓了一跳,忙三两步跑过来,用袖子给大秋嫂抹眼泪,不解道:“娘,你当着人家面干什么呢?”
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他们夫妻俩呢。
大秋嫂拿袖子抹干净脸,跟常意道歉:“是我失态,我就是莫名想起来、想起来我的女儿,她都快成婚了,谁想到…….若是她没走,现在大概也和你们这对一样和和气气的、美满得很。”
她想起宁海姝,又是悔恨,又是悲痛,都怪她,放海姝一个女娃,跟着医仙在外跑,谁知道就染了病没了呢?若是海姝乖乖呆在家里,现在应当早就生儿育女,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她抽泣着解释,又难过起来。宁海沛给她拍着背,一边安慰她,一边劝她别让客人难做。
常意淡淡道:“没事。”
她想起朱水水说的话,不知如何开口。
活着的人为了家人的好意不惜“死”一回,而另一头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甚至还在悼念死人。
这都是别人的家事,常意无权说什么,只是安慰了大秋嫂几句。
大秋嫂不好意思,挥挥手让他们都别管她了,进去歇着。
宁海沛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娘,她就是情绪上来了……她一直对我妹妹的事耿耿于怀,想到了就哭,不然也不会不许我跟着老陈——海姝她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
他本是想对着常意说的,毕竟他又不认识沈厌。
况且沈厌这凶神恶煞的,看上去也和他搭不上话。
但沈厌不知是不是还记着常意和他说,要改嫁的事,不仅脸上对宁海沛没什么好脸色,宁海沛刚要上前,就被他侧身挡住。
常意被他护得严严实实,还浑然无觉。
沈厌冷眼一扫,似乎在让他规矩点。
宁海沛摸摸鼻尖,只好退了一步,跟沈厌这煞神大眼瞪小眼。
常意探出头,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妹妹之前已经订了婚?”
宁海沛张了张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回道:“是啊,我娘给她定的亲事,亲家是我们村的里正,人也是个勤劳能干活的,十里八乡的,谁不羡慕这一门亲事……多好的一桩姻缘啊。”
他语带惋惜,只可惜老天走眼,偏偏把他妹子讨了去。
常意沉默片刻,说道:“都说好,你妹妹自己呢,她可愿意?”
宁海沛不懂她说这话什么意思,这桩婚姻早就是老黄历了,人已经走了,之前的事情说再多也没有用。
但常意借住这几天,宁海沛已经习惯了她的不按常理出牌,虽然不解,但还是思索了一下,回道:“她应当是愿意的吧,这样的好亲家,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拒绝了这家,村子里怕是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常意打断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若她不愿意呢?”
宁海沛抿了抿唇,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不愿就不愿了,我娘让她嫁人,也是希望她能过得更好。她是我妹子,就算嫁不出去,我也养她,还能如何?”
常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宁海姝的事情,递给他一个包袱。
宁海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码的整整齐齐的银两,少说也有十两,还兼些手镯首饰之类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是想过他们夫妻俩来头不小,但是没想过他们出手这样阔绰。
“这是……这是?”
常意说道:“多谢你和大秋嫂这些天收留我们,这些你们拿着补贴家用。”
宁海沛苦笑,要把这些东西推回去,说道:“不是我不想收,我们不过给了你们一张床,哪里值得这么多钱。就算我收了,我娘也要打死我的。”
常意不接,只是说道:“东西已经给了你,怎么处置是你的事,不必再给我。”
宁海沛只好拿在手里,突然反应过来她话里的含义,说道;“你们要走了!?”
常意轻轻颔首。
她此番来就是打算与宁家辞别,到底是收留他们一场,总不好不辞而别。
宁海沛张大了嘴,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们这就要走了?可是、可是你不是还没请到老陈吗?怎么就要走了?”
这也太突然了,宁海沛一时没控制好情绪,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唐突了,他眼睛耷拉下来,恨不得把自己嘴巴捂住。常意求医行迹隐蔽得很,还打着为自己相公求医的幌子,一看就知道是不愿别人知晓的。
他也是从她和老陈不欢而散的对话里,听出来常意似乎是想请老陈出山,被老陈拒绝了。
她的这位相公就在她身边,没必要请老陈出山远行,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替其他人来求的,这俩人已是通体贵气,得让他们来请,那个人得有多尊贵啊?
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在心里想想倒是没事,说出来显然有些冒犯别人了。
他忐忑地看了一眼常意。
好在常意并没有在意他失言,只是笑了一下,眼里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摇摇头,否定了宁海沛的说法,淡淡道:“我已经请到陈先生了。”
第74章 其七十四
坐上马车的那一刻, 陈路平的嘴里还在骂她。
马车颠了一下,把陈路平的脏话颠了回去,陈路平跳起来, 挑开帘子骂道:“沈厌,你个小兔崽子故意的?”
沈厌坐在车沿,背对着他, 甚至懒得回头。
陈路平吃了个软钉子, 坐回车里,嘴里嘟囔道:“小混蛋, 除了你家娘子的话谁也不听,是不是?”
沈厌淡淡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是。”
陈路平给他气了个倒仰,狠狠地呸了一口, 对着常意说道:“你们俩个小子, 什么学不到, 沈闵钰这一套流.氓做派倒学的足足的, 两个小流.氓!”
大早上的,他医馆还没开门, 两个人就自己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进来。
陈路平倒是想赶他们俩出去,可惜还没开口, 常意先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巴:“宁海姝和朱水水是一个人。”
陈路平一下子傻住了。
虽然了解常意这人不喜欢无的放矢,他挠挠耳朵,还想耍赖:“谁啊?”
常意惨不忍睹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陈先生, 你自己的爱徒, 忘了姓名了?”
陈路平一时失言,发现自己被她吓得犯了傻,恼羞成怒地说道:“那又如何?”
常意摆了个请的手势:“请陈先生与我去京城一趟, 我绝不多言。”
她已经发现好好请陈路平是说不通的。
陈路平人老了,脾气也倔,跟个孩子似得,跟他说什么道理都不成。陈路平自己也不是不关心远在京城的徒弟,可放了话,沈闵钰又不亲自前来,他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非要当今皇帝亲自抛下国家政务来这地方是不可能的,常意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陈路平这样的老人,软磨硬泡可能有机会让他回心转意,可常意没那个耐心,也等不急了。
既然让她知道了宁海姝这件事,她不可能不利用。
陈路平吹胡子瞪眼,骂她:“你要如何,还威胁起我来了?现在的孩子还真是了不得。我是帮她假死脱身了又怎样,她这样一个聪明孩子,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不认识的人?”
常意平静:“我也说了,只是想请陈先生去京城一趟,为皇后娘娘看病。”
陈路平皱眉道:“我不去怎么样,你要去和秋嫂子说海姝还活着,把这秘密揭开,然后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
“是。”常意眨了眨眼,点头道。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陈路平指着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冷酷!”
他忘了常意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指头还没指上去,就被沈厌出刃的剑锋冷得逼了回去。
陈路平悻悻收回手,说道:“你真要做这个恶人?”
常意回他:“陈先生答应了,我自然就不记得这个事了。”
常意话里的威胁之意一点儿也不加掩饰,光明正大到无耻的程度。
她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府里还有张赵梦的秋游图,到了京城,还想请陈先生鉴赏一番。”
陈路平惊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还是妥协了下来。
即便坐在了马车上,陈路平还不忘他是被常意半是威逼半是利诱推上来的,一脸气鼓鼓的,一会骂骂这个,一会骂骂那个。
尤宝全难得机灵了一回,又或是朱水水一并操办的。给她备的马车很是宽敞,桌几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常意倒了一杯茶,平静道:“天气热,消消火。”
陈路平撇嘴,以为她是给自己倒的,一脸不情愿地矜持仰头,等着她奉茶。
常意啜饮了一口,看陈路平又开始怒发冲冠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陈路平忍着火气道:“我若不答应,你真打算把小海姝的事说出去?”
陈路平都已经上了车,现在下去晚了,常意也没什么好瞒他的,只是略微沉吟,说道:“我从未想过除此之外的其他可能。”
陈路平啧了一声,知道自己被她拿捏死了,她一开始就确定自己一定会答应,才说出这样的话。这也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若她是那种威逼不成,便狗急跳墙在外乱说的人,未免太过下乘。
他宁愿被聪慧的后辈看透心思,也不愿自己的徒孙是这样的人。
常意轻轻一笑。
陈路平难请,便难在他口是心非脾气倔。但他同时,却是个心地极为良善之人,若非真心救人,怎么会窝在山里为人治病,一治就是这么多年?
陈路平看似冷硬,实则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若不是心软,也不会替宁海姝遮掩做这样荒唐的事,平白坏了自己名声——要知道,宁海姝是“死”在陈路平身边的,连自己的徒弟都保不住,别人即使不说,也会怀疑陈路平的医术。
常意在县衙看到朱水水,便知道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他缺的只是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只能皇上亲自给,派再多的侍卫大臣来都是无用。
她才理解皇帝派她来的真正用意。
因此她威胁陈路平,句句光明正大摆在明面,不加一点掩饰,也只是给他台阶下罢了。若是他真不想救,即使担心自己的爱徒,也不必顾忌任何。
她赌对了。
常意说道:“我对插手别人家事不感兴趣。”
她只是在走时向朱水水转达了那日宁海沛跟她说的话,朱水水有什么抉择,与她无关。
陈路平看了眼窗外,说道:“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她如果不假死,也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被嫁到夫家,即便走运遇上个好丈夫,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你说是吗?”
常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上蔚蓝如洗,万里无云,一轮太阳悬在空中,日光照下,有如实体,宛如坠下一道绚烂的天河,把山峰也映得如同灿金。
远远传来几声鸣叫,在空中盘旋,飞鸟掠过,身影极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常意收回目光:“自己愿意看的,才是风景。”
陈路平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呢?”
常意笑了笑:“什么我?”
“你和那小子。”陈路平嘴碎,车上就三个人,他又不能和沈厌聊起来,只能骚扰常意。
他把手放在嘴边,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小声说道:“这小子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六亲不认没人性。”
陈路平说了一大堆缺点,然后更加小声地说道:“但他对你假不了。”
常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完,笑了笑,眼里似乎在说:还用你说?
她说陈路平心软的很,确实如此,即使沈厌并未开口要他帮忙治病,他还是私底下研究了数年。
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曾经徒弟的孩子。
常意不看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车厢里静了半响,常意才又缓缓开口道:“您离开京城之前,或许能来喝一杯喜酒。”
陈路平愕然。
马车飞驰地更快了些,在崎岖山路中疾驰而去,骤然掠过。
——
来去都没带下人拖累行程,几人轻便而行,比沈闵钰预料中几乎快了十几天。
陈路平进了宫就开始甩脸子,皇帝亲自来迎这个曾经的老师,好说歹说才让他不那么别扭。
陈路平阴阳怪气道:“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常意在后头扶额,早知道陈路平心有怨气,到头来还是在闹脾气。
沈闵钰倒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看来也是习惯了陈路平的脾气,尊师重道得很,一个国君,任由陈路平数落。
陈路平说了他几句,便要去看唐灵。沈闵钰转过头,看着常意和沈厌俩人,目光柔和下来。
“此事辛苦你了。”
他已经收到常意路上被行刺的消息,常意等人回来的路上,沈闵钰就已经处置了李中全,一时间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都老老实实的,生怕自己被查出来牵连。
常意目光微动,说道:“本就是臣应该的。”
皇帝抬头,望了望唐灵的寝宫。
一声稚嫩又惊喜的声音打断了皇帝未说出口的话。
“老师!”
沈圆子还不到沈厌腰间高,在宫里被养的好了点,身上还是没二两肉,全是衣服裹出来的虚胖。
他像个团子一样冲过来,想抱住常意的腰,还没碰到,就被沈厌抓着衣领提了起来。
沈厌抓他就跟抓起他身上那件衣服一样轻松,沈圆子天赋异禀,还能在他手里挣扎一下,拉住了常意的衣袖。
常意忍俊不禁,用手拉住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沈圆子老气横秋地转过头,对沈厌说道:“就算你要娶老师,也不能这样!这样叫拈酸吃醋,是不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这样心胸狭窄!”
常意笑出声,她出去这段时间,沈圆子看来学了不少字,真是出口成章。
沈厌嫌弃了摇了他一下,把他摇得晕晕乎乎,不得不放手捂住自己脑袋。
沈圆子边捂着脑袋边叫道:“我好心劝你,你还恩将仇报,实在是直性狭中!小肚鸡肠!目光短浅!寡情薄意!男人喜欢争风吃醋,是成不了大事的!”
常意不但不劝,还在一旁看着轻笑。
沈厌冷淡看他:“谁教你说这些的?”
皇帝在旁边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转移话题道:“灵儿最近醒了几次,状态不错。”
常意顿了顿,说道:“臣带太子殿下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她说完,感觉袖子上传来一阵力道,沈圆子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脸上的表情有些闷闷的。
皇帝走过来,长叹一口气:“这孩子,见了灵儿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看她了。”
沈闵钰也头疼的很,本以为找回了孩子,唐灵会好些,但似乎起了反作用,让孩子和唐灵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沈圆子也是他千辛万苦才找回的,沈闵钰不愿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只能自己心里暗自担忧。
常意拍了拍沈厌的小臂,把沈圆子轻轻抱到地上,问道:“皇后娘娘最近可有跟你说话?”
沈圆子嘴一撇,有些委屈地看向常意,说道:“母后醒了,不理我,只说只要她的孩子,可我明明在她面前啊?她不认识我吗还是她有别的孩子,不喜欢我?”
常意霎时心软,半蹲下摸了摸沈圆子的脸,温柔地说道:“皇后娘娘只是得了病,暂时不认得你了。等她治好了,就会发现她最爱的小孩,其实就在她身边,我们去看看她,好吗?”
沈圆子低下头不语。
常意说道:“请来的新的大夫爷爷,一定能治好皇后娘娘,你想去看看你的母亲吗?”
她温柔的语气动摇了沈圆子本就不坚定的内心,沈圆子想起常意之前给他说的,温柔的娘亲、厉害的娘亲、在大兵来的时候保护他的娘亲。
他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好似真实感受过被娘亲拥抱的温暖。
沈圆子拉住常意的手,半天也不说话,最后才慢慢点点头,说道:“我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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