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登门,让蓁蓁有些犯懵。
毕竟,谢长离对她摆明了只是收留照顾,并非真的婚娶。且他公事繁忙,得空时也只在外书房歇息,若非有事,从不踏足后院。
不知今日为何而来。
蓁蓁心里敲起了小鼓,脸上倒是一贯的温柔浅笑,屈了屈膝,温声道:“不知道主君会过来,是妾身失礼了。”
“在看书?”谢长离没话找话。
目光也随即落向桌上书卷。
书才翻到一半,蓁蓁懒得用书签标记,便随手扣在了桌上。簇新的一卷书,想必是买来不久,一眼扫过去,封面上的“算经”二字尤为醒目,令谢长离颇感意外——
官宦家的女子读书习字是寻常事,但学数术的却颇罕见。蓁蓁看的这本,哪怕是国子监的学子都未必能全然明白。
她倒是兴趣别致。
这般想着,随口又问道:“看得懂吗?”
“马马虎虎。”蓁蓁不想让谢长离太早察觉她攒私房钱准备跑路的事,没敢顺着这话题聊下去,只含笑道:“主君用饭了吗?若还没用饭,崔嬷嬷那边也快摆好了,不如过去尝尝?”说话间赶紧出了凉亭。
谢长离倒没推辞,入屋洗了手,同她一道去用饭。
菜色不多,味道却都很好。
两人还不太熟,饭间也没怎么说话。
蓁蓁秉着为人习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想法,适时为他添汤加菜,做好伺候饮食的分内之事。
谢长离瞧她温柔小意,没像预想中那样为身世骤变而哀怨抹泪,哭求委屈,还能安静自守、读书解闷,倒有点刮目相看。
相安无事地用完饭,谢长离才道:“今日出门去了?”
“是呀,去街上采买了些东西。”
“买东西得换成男子装束?”
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信口闲聊,蓁蓁听后却心头微紧。
她着实没想到,谢长离竟会这么快就留意到她的动向。
两人相识未久,眼前的男人对她的性情还不了解,但提察司统领的威仪终究是令人忌惮的。
她低下脑袋,模棱两可地回答:“耿六叔是家父的故人,进京是为了帮衬我,顺道办些琐事。我与他同行时,改装会方便些。”
“再顺道救个来路不明的人?”
此言一出,蓁蓁蓦的抬头看向他。
谢长离瞧她满脸意外,反倒有点没好气,“那女人是刺客,前阵子夜闯平远候府,杀了曾绍冲。你倒是良善,什么人都敢救。”他的神情添了几分肃然,无形中便有股迫人的气势压过来。
蓁蓁不自觉捏紧了衣袖,“这案子是主君在查?”
谢长离不答反问,“你知道她的身份?”
——否则,以她这点年纪阅历,不可能在得知女刺客的身份后毫不意外,还问出这样的话。
蓁蓁知道瞒不过他,索性点头承认。
怕谢长离责怪她行事莽撞,又忙忙地解释,“我救她的时候,只是看她重伤可怜,心生不忍。今日去那院里,她自己就先坦白了身份,交代了缘故。南桑杀人不假,却不是善恶不分、歹毒阴狠的人,实在是曾家父子无法无天,她无处伸冤,才行此下策。”
谢长离沉眉不语,只静静看着她。
能在刑狱中将铁骨硬汉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自有慑人气势,他虽未着官服,浑身却尽是提察司统领该有的威冷审视。
蓁蓁很少看到他这样,多少有些忌惮。
但该做的事却不能迎难而退。
遂将南桑的身世经历,连同曾家父子在京城之外肆意妄为的诸般恶行,南桑在县衙、州府和京兆府先后碰壁的经历,和盘托出。
讲到侯府仗势欺人的恶行,她的神情中掩不住的愤慨。
末了又道:“朝堂固然有纲纪法令,也得有人秉公处置。曾家肆意作恶却逍遥法外,南桑走投无路,才愤而报仇的。”
话音落处,厅里陷入沉默。
谢长离捏着茶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半天,才道:“就不怕遭人蒙蔽,引火烧身。”
蓁蓁默然。
确实,贸然卷入这种事的风险极大。若非南桑当时血溅宫门,刑部查实了种种恶行,又有谢长离后来的同情态度,她也不敢断定南桑说的就是真话,更不敢同谢长离说刚才那番话。
但这些前情,不可能跟谢长离提起。
她只咬了咬唇,轻声道:“见死不救的事,妾身做不出来。至于南桑所言是否属实,主君尽可派人去查。”
彻查南桑吗?那倒也不必。
这些年风浪无数,曾家和南桑是怎么回事,谢长离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否则也不至于拖着没去抓人。
只是没想到蓁蓁竟会这样做。
换成寻常的女子,落难之后自身尚且难保,更不会冒险去帮一个摊上了大麻烦的陌生人。她瞧着温柔乖顺,胆子倒不小。
且她说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不知为何,谢长离忽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姑娘。于她或许只是一念之善,于他却是足可铭记终身的恩情。
心善救人终究不是坏事。
他站起身,心中藏有温和,神情却冷肃如常。
“她不能留在京城。”离开之前,他如是提醒道。
……
五日之后,耿六叔谈好了一笔新生意。
东家住在城郊豪奢的别苑。
蓁蓁照旧去耿六叔的院子改换装束,而后乘着马车出城,顺道将南桑藏在了马车里。
——那晚谢长离走后,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了许久,觉得谢长离走之前的那句话是在暗示。昨日去打招呼时,她特地说了要去城外,谢长离也未反对,甚至还说往后这等琐事自行安排即可,无需郑重其事。
蓁蓁印证了猜测,心照不宣地没再多说,今日便以京城不甚安稳为由,劝南桑暂且到城外找个地方藏身。
南桑也怕牵连了他们,自无不应。
此刻微风徐徐,半卷的侧帘外绿柳长垂,蓁蓁背靠软枕,染秋和南桑面对面坐着,各自瞧着远近的芳树山峦,在这春末夏初天暖气爽的时节里,竟有种乘车散心的轻松。
耿六叔坐在帘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夫说着话,瞧见路旁有糖水铺子,便买了些给她们解渴。
糖水做得清爽甘甜,里头有软糯的红豆,一勺勺舀着倒十分可口。
蓁蓁在扬州时就极爱甜食,这会儿捧着糖水,眉眼间不自觉就泛出满足的笑,虽说胎记伤疤狰狞可怖,眉目唇鼻其实仍极美。少年的装束穿在她身上,显得身姿尤为单薄,温柔安静地缩在那儿时,当真让人油然生出疼惜爱护之心。
哪怕是满腔愁苦的南桑,瞧着她这模样,也不由得勾起了笑。
她不知蓁蓁的身份,也从不乱打听,想着今后躲在京郊,未必有多少机会再见到这般温柔良善的女孩子,倒有些不舍。
忍不住琢磨起了能如何报答。
外头耿六叔等她们喝完,仍将空碗还回去,驱车去寻那东家——为图清净美景,那家别苑离官道村镇颇远,将附近的山林田地尽数买下,很是任性。
渐近别苑时,风景愈发悦目,道上也几乎见不到闲杂之人。
蓁蓁索性挑起车帘,慢赏风景。
直到几把板斧从道旁草丛里飞出,毫无征兆地砍向车轮。旋即,嵌入车轮的板斧转到地面,颠得马车左摇右晃,发出木轴碎料的咔嚓动静,亦颠得蓁蓁和染秋险些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一伙壮汉窜出草丛,拦住了去路。
远近并无旁人,他们出现得毫无征兆,虽都是粗布短衫的打扮,看那精壮身形和悍厉神情,也不像寻常山匪。
——何况京城周遭哪有山匪?
车夫被吓得不轻,赶忙勒马,下意识看向耿六叔。
耿六叔才要探问对方来路,为首那壮汉已粗声道:“里头那小娘子留下,别人都滚!”
凶悍又直白的开场,令蓁蓁心神骤紧。
前世她被抬进谢府后,很长一段日子都不愿出门,后来借赴宴之机露面,众人皆知她是谢长离的枕边新宠,没几个人敢来放肆。加之京城周遭治安很好,寻常游玩出入,从没碰见过麻烦。
今日这架势倒是罕见。
而对方既知车里有“小娘子”,或许是有备而来。
蓁蓁既落入这境地,也只能镇定,稍稍探身出去些,露出画得丑陋的脸。
耿六叔会意,高声道:“哪有什么小娘子,是我家小公子和随从罢了。各位爷想是认错了吧?”
那壮汉先是被蓁蓁的妆容丑得皱了皱眉,又走近些,粗粗打量南桑。
不过南桑虽是女子,却生得身材颇高,加之自幼习武经历风霜,实在不像是所谓的“小娘子”。而染秋虽年岁对得上,那身丫鬟的打扮却明摆着,且气质容貌远不及蓁蓁,仿佛也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壮汉有些迟疑,回去跟同伙耳语了几句后转过头来,将蓁蓁纤弱的身量打量了几遍,恶狠狠地道:“那就把这小公子和小丫鬟留下!”说着话,几个人一拥而上,分明是想强行拖拽抢人。
这一出手,蓁蓁算是看明白了,来人身手十分干练利落,耿六叔和车夫也算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了,却被对方轻易打晕在地。
而后,蒲扇般的手便伸向了车厢。
染秋吓得惊呼一声,忙将蓁蓁护在身后。
旁边南桑却骤然沉了脸,袖中短剑不知是何时出鞘的,瞬息之间就抢到前面,在壮汉碰到车帘前,将剑刃抵在他颈间。
“识相的,给我滚!”
冷沉的语调,配着她沉默寡言却出剑如电的架势,令那壮汉面色微变。
他迅速往后退了半步,避过那夺命的剑尖,两只拳头挥舞,蹂身便攻了过来。
南桑怕伤到蓁蓁,避过袭击的同时,身体游鱼般出了车厢,脚踩车辕一跃而起,转身悬空之间,借着居高之利,一脚重重蹬在了他胸口。
饶是那壮汉身形壮硕如山,受了这一踹,也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原本凶狠恶煞的神情也霎时变了,泄露稍许畏惧。
南桑则轻轻落在车辕,手指拂过短剑,居高临下地道:“今日不想见血,咱们各走各道,互不侵犯。如何?”说话间冷眉看向对方,威风震慑之外,又存了不欲惹事的收敛。
风吹过长路,扬起她的衣衫。
蓁蓁看着那飒然背影,一时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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