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添了一份经历,蓁蓁的身子却仍是原来的模样。


    从山温水软的扬州贸然到了京城,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症候,身体也尚未适应京城的气候。她记着前世的教训,这阵子便极注重调养,就怕生了病,被苦涩浓稠的汤药折磨。


    谁知千防万防,仍没能避过这场病。


    为免耽搁久了风寒加重,蓁蓁回屋后当即让人去备姜汤。而后匆促洗干净脸,喝下姜汤便钻进了暖和的被窝,还特地加了条被子。


    姜汤确乎有效,但风寒也来势汹汹。


    寒风冷雨里骑马回府,对她这等娇养的闺阁弱质而言本就是难熬的事,进府后为避谢长离而一路跑回住处,更令受惊后的身体疲惫。


    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她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隔着窗牖门扇,外面雨下得淅淅沥沥,让屋中比平常昏暗许多。


    相似的情境,在昏睡中极易让人迷乱。


    脑袋似乎也不怎么管事了。


    蓁蓁醒着的时候,既拿定了攒钱跑路的主意,便竭力不去想前世痴心错付、孤身惨淡的结局,只一门心思扑在赚钱求存上。如今脑袋昏沉,睡在同样的床榻,听着相似的雨声,深藏心底的情绪就有些压不住,趁机翻涌入梦。


    是谢长离偶尔流露温柔,将她护在身后,偏爱照拂。是林墨字字锥心,让寄于玲珑苑的满腔期待落空,唯余失落自嘲。


    怎么会不难过呢?


    她毕竟曾真切地爱过谢长离,以为他冷硬的躯壳下也藏了对她的些许爱意,终有一日能冰消雪融。


    可结果却那样不堪回首。


    她的心不是石头,也会痛的。


    前尘往事杂乱翻涌,蓁蓁蜷在榻上,恍惚间觉得身如飘蓬孤舟。


    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扬州的那些日子,对双亲的思念也开始发疯般滋长蔓延。让她恨不得立马扑到母亲怀里,将双亲救出困境,然后好好的哭一场,诉尽竭力隐藏的委屈。


    可她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眼泪无声滚落,渗进了枕头。


    谢长离摸向她额间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道泪痕时,心仿佛被谁狠狠攥住,传来一阵骤然的疼痛。


    他拧眉忍着,无端有些眩晕。


    一幕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没有前情后果,只有一闪而过的感觉——


    似乎也是在这间屋中,他不知为何惹得蓁蓁生了气,她穿着单薄松垮的寝衣坐在榻上,背过身悄悄流泪。满头青丝如瀑散落,笼在她单薄的肩上,烛光照着她颈间白腻柔软的肌肤,上头还留着清晰的吻痕。


    心遽然抽痛,像是被活生生剜了一刀。


    谢长离握紧了拳闷声忍耐,想深窥这画面的来处,却毫无所获。


    旁边人影轻晃,是清溪换了条擦汗的软巾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垂眸肃容,不欲让人窥出丝毫心事。而后接了软巾,帮蓁蓁擦拭额间细汗。


    蓁蓁察觉了这动静,从迷糊的梦里醒过来,觉得浑身难受,翻了个身。眼皮微抬,就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坐在了边上,正俯身为她擦汗,冷峻的眉目间藏了几分疼惜。


    委屈忽然就涌了上来。


    无边无际,与他的温柔和绝情纠缠在一起。


    她眨了眨眼,情绪涌上时,视线霎时变得模糊。她看不得这男人虚假的温情,索性背过身去,不肯让他再碰自己。


    谢长离软巾扑空,微微一愣。


    旋即凑近些温声哄道:“擦擦汗,别闷着,睡起来就好了。”


    蓁蓁没说话,索性脑袋一缩钻进了被窝。


    旁边清溪不知她为何闹小情绪,却极心疼自家姑娘,忙轻声劝道:“主君歇会儿吧。主子生了病难受,更习惯让奴婢伺候,且刚睡下没多久,想必还疲累困倦得很。主君若有吩咐,等主子睡醒了,奴婢请她去拜见可好?”


    仿佛是为应和,被窝里传出蓁蓁闷哼的一声“嗯”。


    谢长离无法,只好交给清溪照顾。


    回外书房的路上,冷雨仍旧随风乱窜,他冒雨而行,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蓁蓁。


    一时是她妆容滑稽拔腿就跑的慌乱可爱,一时是她红着眼睛不肯理他的可怜哀怨,一时又是那股毫无来由的钻心剧痛,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旖旎吻痕。


    怎么回事?


    已经好几次了,有骤然闯入脑海的单薄画面,也有梦里的连贯场景。明明并未发生过,却清晰得仿佛曾亲身经历,连心痛的感觉都那样真实——且从无例外,都是为了蓁蓁。


    谢长离浴血而行,看惯了生死翻覆,从不信这世间有鬼神。


    但近来的事,着实让人费解。


    不知她可有这种异样?


    谢长离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到外书房后碰见来禀事的闻铎,得知提察司那边有了动静,忙收敛心绪,骑马往衙署而去。


    ……


    夜极深时,雨终于停了。


    薄云散去后露出将倾的明月,整个京城都被雨洗得宁静清新,提察司打磨光整的石墙经了雨洗,月色映照下泛着幽微的亮。但再浓再久的雨,似乎都无法洗去狱墙内的血腥味,更洗不掉狱内的斑斑血迹。


    没人喜欢这种味道,谢长离也不例外。


    但他不得不常年与之为伍。


    遭逢剧变之前,哪怕是十来岁时被主母派人千里追杀,他挣扎求存一路逃命,也从未想过杀人。


    直到后来恩师故去,凶手却居于高位逍遥法外,毫无忌惮地草菅人命时,他才隐约明白,这世间并没有昭彰善恶的鬼神。否则,何以满身血债的人能享尽荣宠,作威作福,而那些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忠正之臣却未得善终,反遭欺压?


    良善之心能为民谋福,庇护一方百姓,却未必能惩治那些位高权重却行事歹毒的恶人。


    因对方毫无底线,且有权位护身。


    想扳倒对方,唯有用比他更厉害的手段,一步步攀到权位之巅,站到他的面前,而后翻出罪恶、连根拔起。


    哪怕途中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那又怎样,谢长离想要的从来都很明确。


    更何况,会进提察司的人原就没有半个良善之辈。


    随从端来铜盆,谢长离微卷衣袖,将手上残留的血迹尽数洗去。井水的凉意在手上蔓延开,夜风吹过空荡的院子,鼓起他身上绣纹狰狞的衣袍,也让疲惫的脑海恢复了清明。


    谢长离抬步往议事厅走。


    几位副手各有差事,值夜的差役巡逻去了,这会儿厅中灯火半昏,除了守卫之外,唯有闻铎站在门口,似等候已久。


    他进了厅,先喝茶润喉。


    “查得怎样?”


    “差遣那伙人的头目捉到了。据他招供,是有个叫韩重的商人出了重金,报了虞娘子换装的院落,说里头有貌美的小娘子,或许会打扮成少年郎,让他们在那段路上设伏。捉到人之后不必伤及性命,毁了前程就行。”


    闻铎暗觑谢长离的脸色,没敢深说怎么毁,脸上却稍添肃色,“属下查了那个韩重,用的是蜀州的户籍,多半是假造的。虞娘子进京时日不久,对方知道她换装的院落,清楚她昨日的去处,还能伪造官文以假乱真,想必有些来头。”


    “韩重人呢?”


    “五日前出重金谈妥了此事,这会儿恐怕已跑远了。属下已让人描了画像,至于是否要为这事动用别处眼线,还请主君示下。”


    闻铎说着话,将备好的画像取出来,呈给谢长离看。


    谢长离扫了眼,记住容貌后递还回去。


    而后屈指轻扣桌案,垂眉思索。


    按理说,这种小事犯不着动用京城外的人手,毕竟对方并未真的伤及蓁蓁,且不是冲着性命来的,无需大动干戈。


    但这也是古怪之处。


    对方能查到耿六叔的院子以及蓁蓁换装的事,自然清楚她的身份。看那阔绰的出手和假造户籍、抹去痕迹的做派,若想□□,其实并不算难。花费重金却只求“毁了”个后宅妾室,多半是心有忌惮,不敢公然与他为敌,只敢做些小手脚。


    这般投鼠忌器、畏首畏尾,实在不像因公事而生的恩怨,倒像是……


    不知怎的,谢长离忽然就想到了夏清婉。


    旋即,一个念头蓦地腾起。


    ——似乎有人躲在暗处,想要趁他不备扫清他身边的女子。从夏清婉到蓁蓁,都不是杀人夺命的仇怨,却又有所图谋。


    这猜测实在荒唐,却也并非不可能。


    谢长离既嗅到了异样,自不会轻易放过,遂吩咐闻铎将画像散布出去,先找到买凶之人。因时候已经不早,当晚歇在了衙署,等次日上过朝、处置了当日公事之后,便早早地回府,直奔云光院而去。


    既挂心蓁蓁的病情,也想问问昨日的事,看她那儿是否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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