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府到皇宫的路不算太远。


    因是入宫赴宴,且有女眷随行,外头管事便备了府里最好的华盖香车,饰以流苏宫铃,挂上谢府的徽记。


    走到近处,便有淡而幽微的香气。


    那是宫里御赐的玉华香,用在马车里未免奢侈,也就谢长离性情疏冷,平素起居都不爱用香,才会浪费在这些地方。


    蓁蓁提裙准备登车,想到待会可能要见的人时,许多熟悉的面孔漫上心间,从前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也随之浮入脑海。


    羡慕、嫉妒、看戏,不一而足。


    那些目光曾让她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于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证明她并不是谁的替身,谢长离看重的是她这个人。


    如今么,那些都不重要了。


    求不到的东西,妄生执着只会苦了自己。


    只不过心里再怎么通透,要从头再体尝一遍风言风语和明嘲暗讽,到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蓁蓁心底暗暗叹气,见谢长离已翻身上马,没有与她同乘的意思,便落了车帘端然坐好。


    ……


    马车徐徐驶出府邸,穿过街市。


    谢长离的马蹄声不远不近,似乎始终在她的旁边。但他不开口,蓁蓁也不会掀帘搭话的,就那么沉默着到了宫门前。


    宴席设在北苑,人已来得差不多了。


    小皇帝跟前的太监亲自引路,迎谢长离往沈太后所在的承明楼走。


    因谢长离在外惯常冷清寡言,小太监不敢扰他清净,便将恭敬讨好用在了蓁蓁身上,拿不高不低的声音介绍途中楼阁,帮她熟悉北苑。


    蓁蓁很给面子地应着,笑意温煦。


    远近各处,无数目光也悄然往这边投来,落在蓁蓁身上。


    毕竟,自谢长离执掌提察司来,盯着谢府后宅的人不在少数。可惜这人跟个冷面阎王似的,近乎隔绝了女色,唯一例外的是抬爱夏家,时日久了,众人也都知道他心里装着个夏清婉,在她失踪后苦心寻索,无意迎娶旁人。


    如今他添了妾室,怎不叫人好奇?


    更何况那女子身姿绰约,又当韶华之龄,沿着宫廊款款而行时,衣裙摇漾,气度柔婉,眉目精致姣然,在一众贵女中十分惹眼。


    不知底细的人,暗叹佳人难得。


    但凡看过夏清婉画像的人,却在瞧清楚蓁蓁的眉眼时暗露诧色,仗着谢长离听不见,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地猜测议论。


    蓁蓁自然不去理会。


    倒是谢长离眉头微拧,目光扫过暗里打量的人群,忽而瞥向蓁蓁,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她。


    蓁蓁侧头瞧他,目露茫然。


    谢长离似乎有些无奈,走了两步,看她实在没能会意,宽袖之下修长干净的手伸过去,牵住了她的。


    男人的手握剑杀伐,虽生得好看,指腹掌心却难免生了薄茧。而她自幼娇养,那只手也跟扬州山水似的,温软秀致,柔若无骨。


    谢长离头回握这样细软的手,不知怎的,心头竟无端生出一股酥麻温柔。


    旋即,脑海里浮起先前一晃而过的画面,是她玉体半裸地躺在他怀里,是她寝衣宽松,脖颈间吻痕醒目。随之而起的,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仿佛在从前的某些时候,他曾很多遍牵过这只手,在掌中细细把玩,徐徐摩挲。


    甚至,这只手仿佛曾搭在他脖颈间,环在他的腰上,隔着单薄的寝衣,触感温热柔软,许多次勾动欲念。


    谢长离心神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看向蓁蓁,就见她咬唇垂眸,似不太习惯在众目睽睽下这般亲昵。察觉他的目光,她又抬眸瞧过来,虽然笑意犹在,脸上却分明不甚自在,大抵没想到他会做戏到这个地步。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显然,浮想联翩的只有他。


    谢长离无端有些心虚,迅速收回了视线。掌心是纤手柔软的触感,脑海里电光火石,却有许多念头纷繁闪过。


    最后,他头疼地皱了皱眉。


    虽然不信鬼神之论,但这种离奇又无从解释的感觉频频袭来,且真实得仿佛曾亲身经历,若过阵子还这样,恐怕真得找个道士问问。


    还是说,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提醒,身侧的蓁蓁于他而言极为特殊?


    毕竟,哪怕当初见到手握玉珏的夏清婉时,他也从未有这些离奇的感觉。


    思绪悄然翻涌,他的脸上仍沉静如渊。


    小太监不知这些心思,见谢长离罕见的流露柔情,惊讶之后愈发殷勤,在临近承明楼时早早地便指给蓁蓁,“那边就是承明楼。太后娘娘吩咐了,谢统领劳苦功高,虞娘子又是头回进宫,可先过去拜见。”


    蓁蓁闻言,含笑颔首。


    想着这一路走来,该给人看的也表演得差不多了,若到御前还牵着手,实在不太像话,遂拿手指轻轻挠了挠谢长离。


    见他有些出神,似在琢磨公事,承明楼又近在眼前了,不得已只能使点力气,轻轻从他掌中挣脱。


    谢长离掌心落空,霎时回过神。


    一抬眸,见地方已经到了,便将心思尽数压住,端着惯常的权臣姿态,抬步登楼。


    ……


    阁楼之上,沈太后宫装端贵,临窗而坐。


    她的年龄其实不大,三十出头而已。


    当初先帝病弱,早年也得过几个孩子,可惜大多先天不足,虽有成群的太医调理伺候,却都没逃过夭折。沈氏进宫时也只是寻常妃嫔,大约是命好,诞下的龙种虽比不得别家孩子闹腾,却比前头的都强些。


    先帝如获至宝,百般珍品都堆到跟前,硬生生将个柔弱的小幼苗养得茁壮起来,身子亦日益康健。


    沈氏随之母凭子贵,在孩子三岁时得以封后,执掌后宫。


    后来先帝驾崩,将宫廷内外的事托付给几位信重的股肱之臣,又嘱咐沈太后好生教养孩子,礼遇重臣武将,勿令朝堂生乱。


    沈氏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尚且年幼,曾与先帝争锋的皇叔却正当盛年,若不是朝中有相爷与之抗衡,禁军统领姬成和边关重将姬戎兄弟俩忠心于先帝,又有谢长离这么一把锋锐的剑悬着,没准儿哪天就会夺了侄儿的命,篡位称帝。


    沈家虽也是世宦之族,却没旁的功勋,如今仕途最顺的也只有她的兄弟沈从时,跟恒王没得比。


    她无外戚可依,为保住孩子的皇位,对几位重臣便格外优待。


    若不然,哪会邀妾室赴宴?


    这会儿满目绮罗华彩,珠翠拥围,早到的皇亲贵戚们依序落座,闲谈着等候开宴。


    这般场合的话题不宜涉及朝政,无非是说些夏日风景、宴饮舞乐等事,直到谢长离牵着蓁蓁走来,被人从高处隔窗瞧见后,立时聚到了他身上。


    女眷们各怀心思,对那妾室满怀好奇。


    大长公主燕月卿原本对宴席暗藏期待,瞧见远处并肩而来的身影,脸上的笑霎时就沉了下去,此刻垂眉端坐,摆弄桌上的茶杯。


    沈太后倒是气定神闲。


    等谢长离携蓁蓁登楼拜见,她让宫女扶起蓁蓁,笑吟吟道:“谢统领忙于公事,身边总是少个照顾的人。先前听闻他领了婚契,倒让哀家十分好奇,后来听他满口夸赞,就更好奇了,特地下个帖子想当面瞧瞧。如今一看,虞娘子这般容貌,果真是出挑。”


    说着,朝女官示意赐赏,仿佛丝毫不知蓁蓁罪臣之女的身份。


    女官捧来玉盘,里面是一支金簪。


    皇家赏赐自是贵重的,蓁蓁双手接了,又跪地谢恩。


    才刚起身,便听旁边有人道:“虞娘子这般姿貌,瞧着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初到京城,恐怕还不大习惯。娘娘不是总好奇江南景致么,往后若有空,可请虞娘子多进宫坐坐。”


    话是冲着沈太后说的,意思却分明是为拉拢谢长离。


    ——毕竟皇权巍巍,高门女眷们最会见风使舵,不管背后如何议论看戏,对着一个太后频频召见的人,谁敢当面轻慢?初次见面就给蓁蓁卖好处,自然是冲着站在背后的谢长离。


    蓁蓁循声望去,果真是沈老夫人。


    这位是沈太后的亲生母亲,将近古稀的高龄,享着一品诰命,身上衣饰无不贵重,满头银发颇为富态。只是五官凌厉些,哪怕上了年纪,仍有种独断专行的威严,让人想不到慈爱两个字上去。


    前世蓁蓁露面后,沈老夫人便时常流露拉拢的意思,对谢长离也十分客气。


    不过谢长离对她却颇冷淡,哪怕当着沈太后的面也有些敷衍,私下里也曾提醒蓁蓁离她远些,听那口气,倒像是有私怨一般。


    且若蓁蓁记得没错,沈老夫人此刻虽精神矍铄,却会在明年骤然病逝,就连那位身居肥差要职的沈尚书都会被撤职。


    案子是谢长离亲手办的,太后都没能拦住。


    回忆里的败落与此刻的花团锦簇重叠,蓁蓁自不会乱接话茬,只噙着笑安分地站在谢长离身侧。


    旁边沈太后便笑道:“这主意好,谢统领挑中的人,想必是很好的。两位也别站着了,那边安排了席位,快落座去吧。”


    谢长离拱手应命,因小皇帝还没来,只朝近处的恒王拱手为礼。


    恒王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举杯示意。


    蓁蓁恭谨垂眸,随谢长离告退后由宫人引着落座。


    她毕竟只是个妾室,哪怕沈太后特地召到跟前叙话,好让女眷们高看一眼,论身份高低,仍比那些诰命贵妇差了许多。


    宫宴之上颇重尊卑礼仪,妾室的席位自然不能越过正室夫人们,几乎被安排到了席末——只比寻常官宦之女高些罢了。


    不过送她入席的是贴身伺候沈太后的宫人,旁人估摸着分量,也没谁敢明着轻视。


    蓁蓁无意张扬,安静地坐着。


    很快,楼台外演舞奏乐,女眷们若有相熟的便偶尔交谈几句,不然便安心品尝美酒菜肴,享受这难得的皇家宴席。


    蓁蓁也沉默少言,除了与近处两位女眷举杯为礼外,几乎不曾说话。


    但或远或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从未间断,都在揣摩她到底是何来路和能耐,竟能让谢长离破例纳在身边,得太后着意照拂——毕竟,一介罪臣之女被纳为妾室后,竟被堂而皇之地带到宫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在场众人或是觉得有违礼法,或是好奇其中隐情,明里暗里有无数目光聚来。其中一束便是来自承明楼,从头至尾都如锋芒般刺在蓁蓁的身上,恨不得将她洞穿似的。


    蓁蓁察觉得到,偶尔假作观景扫过那边时,便可见燕月卿倚栏而坐,正望着这边。


    两人离得颇远,目光未曾碰触。


    但蓁蓁知道,方才谢长离牵着她的手一路走来,燕月卿得知后恐怕心绪欠佳,适才望着这边,必然不是为了观景。


    她的猜测很快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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