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心上人。
这五个字,像由轻到重的鼓点,一声声砸在薛玉润的心上。
她怔愣地站在原地,抬眸看着楚正则的眼睛。
此时无灯也无火,旭日昭昭,并不昏昏憧憧。亦无飘飘晃人心神的帷幔,没有醉人的酒。只有摇摇的白茅,在沙沙地轻笑。
他的眸中,的的确确只印着她一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舌尖抵着牙关,尝到如蜜的甜。甘甜涌至心尖,便在眉眼唇边都沾染上笑意。
她踮了踮脚尖,背着手,将红绸花藏至身后,慧黠地笑道:“可是我分明记得,有些人说,他没有心上人。”
“我说过吗?”楚正则反问道。
薛玉润一噎,思量一番,楚正则好像真的从来没正面说过。
她哼了一声,道:“没有否认即是承认,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
“所以,我才说,有一件事,我说错了。”楚正则从善如流地道。
“嗯哼?”薛玉润扬声问道,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我从前遮住你的眼睛,说,我只是不想瞧见你犯蠢。”楚正则声调缓缓地道。
薛玉润飞快地接道:“但其实是不想我看到你犯蠢?”
楚正则一噎,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来呛我?”
“哼,我们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刚刚用那种语调、方式开头,不就是想引君入瓮?”薛玉润老神在在地道:“我们谁也别说谁。”
他们就是天生一对的冤家。
跟哥哥和嫂嫂,跟二公主和二驸马,跟檀郎和萧娘,都不一样。
“那么,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我的小青梅,能不能先收下这份礼?”楚正则轻咳一声:“汤圆儿,这死麕有点儿沉。”
气都不喘,信你才有鬼!
薛玉润哼哼两声,但红霞攀上脸颊,晕开一抹娇羞。
楚正则的心跳漏过一拍,他喉咙发紧,声音喑哑几分,低求道:“汤圆儿,好不好?”
风声轻悄,似是窃窃私语,大约觉得这一幕很是古怪。
怎能不古怪呢?
分明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妻,分明是位高权重的帝王皇后,此时,却剥开了这一层一层披上的外壳,显露出两颗仅属于少年和少女,情窦初开的真心。
“也、也不是不行。”薛玉润拽着自己的袖子,软乎乎地道。
声音里含羞带怯的喜意,惊得她自己都想捂起耳朵。
楚正则的心就像被摇晃的白茅轻轻地拂过,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他放下白茅包裹的野麕,欺身上前。
“但是!但是!”薛玉润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口。
楚正则挑眉看她:“嗯?”
薛玉润心慌意乱,可嘴上一点儿都不饶人:“你得再让御茶膳房每日研究一道新的肉膳,让御兽苑再给我挑两只狸花猫,保证不再抢我的零嘴、不再管我吃小酥肉、不再让我绣荷包,并且一直给我买竹里馆最新的话本子,让梨园找最俊俏的小生和最美貌的花旦来排演……”
她一口气说完,就看到她面前的小竹马,渐渐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笑意荡然无存,额上青筋暴起,很像是磨刀霍霍的前奏。
薛玉润莞尔一笑,找回了笃定的气势。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悄悄地勾着他的衣襟,将他拽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小狐狸尾巴一摇一摆:“如此,我才可以考虑一下。”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否决:“你想得美。”
“哼!”薛玉润用力一推,转身就想走。
一双手掐着她的腰,将她凌空抱起,薛玉润一声惊呼,就被楚正则抱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我要踢你了!”薛玉润忿忿不平地威胁道。
“踢可以。”楚正则从容不迫地道:“走不行。”
“凭什么?”薛玉润哼哼唧唧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她扬起头,朗声唤道:“哥哥,我在这儿!”
楚正则:“……”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揉了揉自己的眉骨,松开了手。
但当他转身,却发现身后只有稀疏的林木,远处护卫的马匹若隐若现,哪来的“哥哥”。他也是一时糊涂,林外护卫齐全,她哥哥怎么会来。
而此时,薛玉润早就利落地滑下石头,蹬蹬地跑到追风跟前,翻身上马,然后朝楚正则做了个鬼脸:“你看,谁说我不能走?”
“走啦追风”薛玉润的声音欢喜雀跃,像一只偷吃到了小鱼的猫儿,还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手上的红绸花系到了马脖子上。
楚正则一时被气笑了,朗声吹了个口哨。
日行千里的神驹追风,慢悠悠地拐了个弯,任凭马上的小娘子如何气急败坏,也马不停蹄地回到主人的身边。
楚正则拉着缰绳,好整以暇地看着马背上的薛玉润:“现在,知道我为何要亲自养追风了吗?”
“你耍赖!”薛玉润气道。
楚正则上马坐到她身后,低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吗?”
“我后悔了,我可以踢你吗?”薛玉润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楚正则哈哈一笑:“马上不行。”
薛玉润差点儿就要问在哪儿行了,但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种打通任督二脉之后,陡然生出的敏锐直觉制止了她。
楚正则策马,在她耳边笑问:“怎么不问在哪儿行呢?”
薛玉润捂起了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楚正则低低一笑,不再逗她,扬鞭对护卫一指白茅从中备受冷落的野麕,带着她出了林子。
才到林子边缘,薛玉润就瞧见了大松一口气的薛澄文。
薛玉润轻咳一声,立刻坐直了些:“三哥哥。”
薛澄文比薛彦歌小半岁,他们两家亲密,所以薛玉润也按家中的排行,称他“三哥哥”。
薛澄文恭恭敬敬地向楚正则行礼,道:“多谢陛下护送舍妹归来。”他说着,试图无视皇上动作中明显的保护意味,去扶薛玉润下马。
登高宴的事,今日多半就会传到祖父和大哥哥耳中。
他要是还敢让楚正则这么大摇大摆地一路把薛玉润送回家,于礼法上倒是没什么,毕竟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妻,又不是快要成亲需要避开见面的时候。
但于家法上,今晚上大哥哥就能把他头拧下来。薛彦歌要是听说了,回头还得再给他拧一遍。期间,也不知道爷爷会让他抄点什么书。估摸着爹娘骂他的书信也不会薄。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薛玉润忙道。
薛澄文不善骑射,她可不敢冒险。
楚正则没说话,只利落地下马,反过来就护着薛玉润下马。
薛玉润一下马就想往薛澄文身边走,被楚正则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腕。
薛玉润只好道:“多谢陛下,祖父叮嘱我,让我登高宴结束后跟三哥哥一起回家,就不劳陛下相送了。”
楚正则瞥她一眼,转而对薛澄文道:“薛三公子,想必现在正是归家之时?”
楚正则想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暴露。既已暴露,就不便久留。所以走出林子,他就要立时回宫。
薛玉润瞪大了眼睛:“可我还没跟顾姐姐切磋秦筝呢!”
薛澄文顶着薛玉润委屈巴巴的目光,艰难地道:“陛下所言甚是。”
他好难。
薛彦歌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楚正则满意地颔首。
薛玉润倒也不怪薛澄文,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只是气得反手就拍了一下楚正则握着她手腕的手。
楚正则低眉敛目地一笑,手微微下滑,从手腕滑落到她的掌心,然后轻轻地包住。
薛玉润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别过脸去,唇角抿着笑,没有说话。
来时,众人还簇拥在他们的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哄闹打趣,只当他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也终究是和他们一样的少年和少女。
但离开之时,众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在远处,不敢抬头不敢私语,齐声恭送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喧天声中,楚正则先护着薛玉润坐上马车。
皇上既然要走,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和三公主也不便久留,跟着皇上一齐回宫。
当马车开始骨碌碌地向前行驶,薛澄文总算松了一口气,虚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谨慎地问道:“汤圆儿,你跟陛下……是在林子里狩猎吗?”
“嗯。”薛玉润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陛下猎到了一头小獐子,回去正好烤来吃。”
薛澄文心里一咯噔。
小獐子,那可不就是死麕吗?
白茅裹好的死麕??《野有死麕》??
他干笑了两声:“挺好,挺好。”
薛玉润本来是有点儿害羞的,但听到薛澄文这两声干笑,她心里一乐,想了想,决定还是做一个乖巧的妹妹,不逗他了。
薛澄文果然大松一口气,一下马车,转头就压低了声音对侍从道:“赶紧把裹獐子的白茅剪了!”
是夜,薛家人都吃上了一顿炙烤新鲜獐子肉。
吃肉的时候,薛玉润和薛澄文都安静得像两个小哑巴,惹得薛彦扬看了他们好几眼,但碍于祖父和怀有身孕的钱宜淑,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吃完饭后,就把薛澄文叫走了。
薛玉润一声没敢吭,一用完膳就去挽祖父的手,生怕薛彦扬想起她来:“祖父,我陪您消食。”
薛老丞相慈爱地笑着颔首:“汤圆儿啊,今日尽兴吗?”
“爷爷,您可惜没见着我跟他们比下棋。”薛玉润点了点头,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对登高宴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描述今日的情形,最后信誓旦旦地总结道:“中山郡王世子不行。”
她这总结相当孩子气,也就是在爷爷面前撒撒娇。
“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陛下老成而不失少年气概,正合赵山长那些大儒的心思。”薛老丞相笑着点头:“甚好,也免得总有人想拿他跟陛下相提并论。”
薛玉润震惊地道:“怎么还有人敢拿他跟陛下比?”
她都觉得自己乍一看中山郡王世子和楚正则相似,实在是对楚正则莫大的侮辱。
薛老丞相笑看她一眼:“你小的时候,不也好奇过吗?”
从前主少国疑,年幼的帝王无一时、无一刻不活在众人的审视当中。这些审视里,从前未必不曾带着轻视。拿他跟先帝比,拿他跟同辈的皇族子弟比,甚至拿他跟世家贵胄声名鹊起的同龄人比。
薛玉润一噎,断然否认道:“怎么会呢?我完全不记得了。”
她否认完,又转到薛老丞相的背后,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背:“爷爷,就算我好奇,也一定是觉得陛下更厉害的那种好奇吧?”
薛老丞相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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