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楚正则展开学子偷画的画像,也在回想今日之事。
这学子确有几分真本事,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一位传神的佳人。
这幅画像里,薛玉润正在自己跟自己对弈。她眉眼低垂,右手刚刚在棋盘上落下白子,左手就伸向对面的棋盒,欲拿一颗黑子。
从容而沉静。
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楚正则想起幼时的事。
小时候他功课繁忙紧张,跟她下棋十输其六。赢了之后,她总是很得意,两个小鬏鬏上的珍珠发饰一甩一甩。若是输了,倒也不会哭闹,只会揪揪自己的发鬏,不服输地要继续切磋。
后来,有宫女故意把都城的传闻送到他的耳边,说中山郡王世子是天纵奇才,棋艺精湛,与长辈论棋也不落下风。让他勤练棋艺,免得以后见面输人一招。
他那时刚刚输给薛玉润,大概是对这宫女的话深以为然吧。
但薛玉润可不是。
她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呢?
楚正则舒缓地靠在椅背上,回想起还扎着鬏鬏的薛玉润。
她叉着腰,气鼓鼓地对那个宫女道:“我才不信!你让他来找我们。只有我能下过陛下,只有陛下能下过我,我跟陛下是‘齐也’,才不会输给他!”
——急得珑缠追着她解释,“妻者,齐也”不是这个意思。
楚正则的视线落在画上,轻轻地一笑。
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肯饶人”,哪是什么“沉静从容”的性子。
他移开这幅画,重新铺上宣纸,提笔点朱红。
不多时,一个娇俏灵动的小娘子,便跃然纸上。
楚正则作画之时,薛玉润正把玩着捶丸赛留下来的朱红缎带,将它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
祖父跟她说明白了小时候的趣事,只说世事难料,没想到有一天,她当真会跟中山郡王世子比上一场。
可不是世事难料么。
她从前,可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明了“妻者,齐也”的意思。
只转念一想到“妻”这个字,她便觉得有几分脸热,手上的缎带也不由得拉紧了些。
她悄悄地左右看了看。
珑缠等贴身使女不在房中,余下的人都在外间门等候,等她吩咐再进来。
薛玉润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挪来铜镜,侧首低肩,一点一点地撇开右肩的衣襟。
烛火下,她肩头雪白,不见红痕。
可楚正则从后侧不轻不重的低首一咬,那触感好像还停留在肩上。她当时着急上火,但夜深人静,再回想那时的情形……
薛玉润鬼使神差地轻抚上肩头,又火烧火燎地收回手,猛地拉合衣襟,轻咬着唇,攥紧手上的缎带。
珑缠恰在这时走了进来,一瞧薛玉润指尖胡乱缠绕的缎带,抿唇笑道:“姑娘,您再这么玩下去,回头指尖也要染上朱红了。”
“我、我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薛玉润稳了稳心神,义正辞严地摇手,让缎带垂落的部分一跳一跳,妄图去吸引芝麻和西瓜的注意力。
芝麻睡得狗眼惺忪,听到声音只掀开眼皮子,摇了一下尾巴。
西瓜倒是一下就窜了过来,好奇地跳起来,用前爪去扒拉这条缎带。
薛玉润满意地揉了揉西瓜的脑袋,看向珑缠的目光里带了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你看。”
不过,薛玉润也不敢让西瓜一直用两条后腿蹦跳着走路,怕伤了它的腿。所以揉完脑袋后,就忙把缎带收好,给它扔了一个球。
珑缠笑着应声:“是,是,姑娘只是想逗芝麻和西瓜。”
听到她这么说,薛玉润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她轻咳了一声,一边解开指尖缠绕的缎带,一边问道:“往年的礼单拿回来了?”
因为钱宜淑的月份越来越大,薛玉润从静寄山庄回家之后,就开始逐步接手家中的庶务,替钱宜淑分担压力。
登高宴过后,还有两个月便是万寿节,万寿节再过一个月,就是冬祀年关。此时,是送往迎来最繁忙的时候。是故,薛玉润早就让人整理好了往年的礼单,打算登高宴一结束,便全权接手。
“是。”珑缠恭声道,让人将一个樟木箱抬了进来:“姑娘怕要受累了。”
“那总比嫂嫂受累好。”薛玉润看了眼樟木箱,不甚在意地道:“这些事我也不是头一回经手,这几个月我都留在家中,不必入宫,正好把年关的账目和礼单理清楚。”
她说着,随手将朱红色的缎带搭到她桌上的象牙雕荷塘鹭鸶图笔筒上。
“姑娘,还有陛下的生辰礼呢?”珑缠尽职尽责地笑着提醒道。
“啊。”薛玉润笑着拖长了声调:“我跟陛下早就说好了。”
她一指角落里的福娃娃灯笼。
回家后,她将红绸花系在了福娃娃灯笼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瞧上去喜上加喜,丑得还挺可爱的。
珑缠震惊万分,迟疑地道:“……您真要绣这个?”
薛玉润歪着头,眸中精光闪闪,莞尔一笑:“嗯哼,陛下肯定等着看我大展绣技呢。”
到时候,正好顺便去问楚正则讨要那个学子画的画。
那可是她的画像呢!
楚正则十六岁的万寿节,转眼就到了。
因为楚正则尚未亲政,且年未及弱冠,所以并未天下大庆,只给都城中的官吏三日休沐。
万寿节照例设内外宴席,外宴在花萼楼下宴正五品以上朝官。内宴敬太皇太后和太后,邀请皇室宗亲。
但这一次,楚正则在生辰的前一日,又额外在南华宫门外,宴请七十岁以上的古稀老叟。不分男女、不论贵贱。以示幼帝尊长,崇老敬老。
年刚过七十的赵山长,赫然在列。
这一日,薛玉润被提前接进宫中小住,特意绕道南华街,远远地瞧了眼老叟宴的盛况。
南华街上,彩棚如云,依次相接,将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守卫皇城的南衙府卫封锁了各处路口,她的马车自然近不了身,也看不到楚正则的身影。
但她哪怕只远远站着,也能听见临近的彩棚里,老叟们高声笑语,都在说:“赵山长说得对啊,陛下尊老敬贤、敦仁爱众,喝一杯,要祝陛下千秋长寿!”
马车外,也有好奇的老百姓们窃窃私语,得意洋洋地道:“我曾祖父九十八了,听说陛下还会亲自给他敬酒哩。吃的肉啊酒啊,都不要钱,都是陛下请哩。听说还有好东西拿回来,不知道是什么。”
“陛下这么好啊,哎哟我家公爹怎么就才活了六十八呢!”
“那是,别瞅着陛下年纪小,那明君不都是这么小点儿长大的?”
市井百姓话糙理不糙,听得马车内的珑缠一乐,低声道:“陛下好生厉害。”
薛玉润笑着点了点头。
这笼络人心的法子,直白却非常奏效。
登高宴时,楚正则和中山郡王世子、长乐县主一齐赴宴,却比他们晚来几步,想必就是在跟赵山长商议老叟宴的事。
赵山长是赵尚书令的伯父,但赵尚书令的父亲早逝,赵尚书令是由赵山长一手带大的,情同父子。赵滢和赵渤都是直接称呼赵山长为“祖父”。
如此一来,向来明哲保身的赵尚书令,少不得也要偏颇一二。
而且,赵山长虽然不入仕,但执掌鹿鸣书院多年,桃李满天下。敬老亦尊师,朝中的文臣焉能不对楚正则更添几分赞赏?
楚正则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只是……
今日老叟宴过后,他明日一早还要外宴朝臣,午时内宴皇亲。
这两日下来,他怕是要累坏了。
薛玉润轻咬了一下唇,放下车帘,道:“走吧,进宫。”
鳞次栉比的灯火,在都城彻夜燃烧。万寿节朝野同庆,觥筹交错和丝弦之声一样,皆不绝于耳。
但结束两天的万寿节宴庆之后,楚正则挥退宫侍,回到乾坤殿,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耳中仍有笙歌绕梁,在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有几分嘈杂。今日两场宴席所喝的烈酒后劲不小,与嘈杂的声响融在一起,让他的头愈发地疼了起来。
今日是他十六岁的生辰,但楚正则脸上没有丝毫的喜色。他脸色微沉,端坐在椅上,揉着自己的晴明穴,闭了闭眼。
坐下的椅子雕着御天于飞的九龙,威仪赫赫,但算不得舒服。正好能让他神智清楚地剥离恭维声中无用的奉承和谄媚,探究他们藏在背后的试探与打量。
他要在亲政之后用最短的时间门掌握稳固的权力,就要在亲政之前,先扬贤名,让朝野百姓能对他年少亲政怀有信心,为他明年亲自主持科举而非让三省长官代劳打下基础。
也以便他能一点点拔出某些顽固的钉子,培植只忠于自己的“天子门生”。这是他今年举办老叟宴的原因。
可反过来,老叟宴笼络人心的效果越鲜明,就越会惹得一些人心生不安。
他们巴不得他懦弱无能,亲政再晚一些,好让他们稳掌权柄,中饱私囊。
而亲政以大婚为界,他们的阴谋诡计冲着他来,他毫无所惧。只怕他们阴险,要对薛玉润不利。
楚正则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德忠——”
他唤出这一声,头便一突一突地疼得厉害,他紧锁着眉头,撑着自己的额头。
德忠忧心忡忡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灶上温着醒酒汤,您要不喝了醒酒汤,先去休息?奴才去实心办事,定能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楚正则摇了摇头。他素喜清净,在这种热闹的宴会待久了,便容易头疼,撑过这一阵也就罢了。他正欲继续,就听外头传来宫侍的通禀:“陛下,薛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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