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滢的身后还跟着十数个小娘子,人人脸上都带着义愤填膺的神色。只是有的人跟薛玉润并不相熟,跟在赵滢身后来薛家,还稍稍有些拘谨。
薛家的门房也有点儿懵,但见是赵滢领了人来,赶紧将人请到偏殿去好生伺候。
薛玉润乍一听到“长乐县主欺人太甚”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毕竟,长乐县主是初来乍到,怎么还敢欺负到赵滢她们头上来?
薛玉润忙问道:“怎么了?”
“她骂我!”赵滢气得红了眼眶,声音都有点儿发颤:“她说我跳舞像群魔乱舞!”
“你跳舞素来拔尖,哪儿像群魔乱舞了?”薛玉润脸色一沉,直接牵着赵滢的手就往外走,道:“走!我倒要看看,她能跳出什么神仙舞步来。”
见薛玉润这般同仇敌忾,赵滢身后其他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开了口:“我们这些舞技不怎么精湛的就罢了。赵姑娘和孙姑娘是我们中最拔尖的,但是长乐县主昨日还把孙姑娘也骂哭了!”
薛玉润皱眉道:“这长乐县主是属刺猬的吗?”
“就是就是。”小娘子们纷纷气道:“昨日是我们书院为圣寿节选拔献礼之人,赵姑娘和孙姑娘跳的双人拓枝舞好看得不得了。结果长乐县主不停地在旁边挑刺,揪着一点儿小的动作不放,捡着刺心的话说。”
“长乐县主是没说错,可也太刺心了。孙姑娘都哭了,何必还要追着嘲弄?”另有一个小娘子紧接着道:“还要说孙姑娘不配登台。”
“长乐县主的独舞确实挺厉害的。”也有人心有戚戚地道。
“就算她独舞再厉害又如何?”赵滢毫不掩饰对长乐县主的不喜:“她的舞步那么霸道,纡尊降贵,亲自来跟我搭舞示范,却毫不肯配合,反过来还要说我的不是。”
薛玉润紧抿着唇,问道:“难道她想献礼?”
按理,太后应该会把她当日的意思清楚地告诉中山王府。她让出福女之位,是希望长乐县主不要插手巾帼书院的献礼一事。
“长乐县主说她没想参加,只是我们水平太差,她看不过眼罢了。”赵滢半点儿不信:“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今天是终轮选拔,她一大早就来了,明摆着就是来挑刺的。当上福女还不够,还想让我们知情识趣,主动捧着她当献礼的明月呢!”
众小娘子深以为然,有一人径直道:“她地来上了几次学,算什么巾帼书院的学子?要是让她当领舞,薛姑娘,我们服你,我们更想让你来当。”
她们显然已经商量好了,这人话音刚落,众人就齐声应道:“对!”
一时声震于野,叫薛玉润都很是心潮澎湃。她打发使女去跟二公主说明情况,转身就对众人道:“那就走吧。”
众人兴奋地应“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出门。
待各自坐上马车,终于有人清醒了一点:“……我们有人见过薛姑娘跳舞吗?”
她此话一出,同马车的人顿时一默,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我没有,郑姑娘,你呢?”
问话的郑姑娘艰难地道:“巧了……我也没有。”
她们面面相觑,郑姑娘靠在引枕上,喃喃低语:“赵姑娘说薛姑娘的舞步精妙绝伦,世所罕见——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赵姑娘,靠得住吗?”
“……靠不住的话,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吗?”小娘子心有戚戚地问道。
回答她的,是同郑姑娘死一般的沉默。
因为担心影响巾帼书院的其他学子进学,所以选拔特意放在文园举行。
等马车在文园停下时,薛玉润环顾一周,瞧见小娘子们的脸色,忍不住噗哧一笑。
好嘛,这些义薄云天的小娘子们,现在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们谁也没见过她跳舞了。
“放心吧。”薛玉润笑盈盈地安慰她们:“我就说我是自个儿想来看看。万一比不过,就当我们没见过。”
“不要。”马车上迟疑困惑的郑姑娘反而率先走到了薛玉润的身边:“就算你输了,又怎样?”
“巾帼书院献礼之人,最要紧的当是品性。”郑姑娘显然思考了一路,很坚决地道:“任长乐县主是公孙大娘再世,若定要让巾帼书院以外的小娘子领舞,我也只服你。”
郑姑娘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让薛玉润神色微怔,又舒缓下来,微微一笑。
薛玉润知道,这位郑姑娘,是先前登高宴上郑公子的妹妹。他们兄妹俩都不错,可见郑家家风清白。
一直站在薛玉润身边的赵滢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道:“说白了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啊!汤圆儿是真的——”
“快别说了。”薛玉润赶紧去捂她的嘴:“进去吧。”
文园的群芳阁里,蒋山长等先生还没到。
顾如瑛等参加乐器选拔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一部分人在维持着群芳阁的秩序,另一部分人在为留在群芳阁练舞的小娘子配乐。
长乐县主不擅长乐器,跟她们并无直接交集。但是,她们眸中的忧虑藏也藏不住。
长乐县主已经坐在首位,向身边坐着的许涟漪毫不顾忌地评头论足,指着台上提前来练舞的小娘子道:“这也能叫水袖舞?若是胳膊肘伤了或是卸了,大可不必硬来。柔中带刚可不是僵如横木。许姐姐,你看,瞧上去,是不是就是两根袖管乱晃?”
就连向来八面玲珑的许涟漪,都一时没接上话。
在长乐县主来前就开始练舞的小娘子,硬着头皮练完,捂着脸跑下了台。
替她弹琴的顾如瑛皱着眉头,止住了弦音。
但这小娘子还没来得及躲进角落里,就被人扶住了:“如此情境下,你的节奏还能丝毫不乱,已经很厉害了。”
薛玉润轻声说着,给她递了一块罗帕。
小娘子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低声道了一句谢。当她走到好友身边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
许涟漪听到薛玉润的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薛姑娘也太心软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连这点批评都听不得,能有什么成就?”长乐县主扫了眼薛玉润身后的小娘子们,脸上浮现出嘲讽之色。
但长乐县主没敢对薛玉润摆脸色,说话时声音很客气,进而还请薛玉润喝茶。
“长乐县主说得不无道理。”蒋山长等先生携手而来,钱夫人也来了。
她们都听到了长乐县主的话。
蒋山长深以为然地点头,皱着眉头扫了眼女学子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跟在薛玉润身后的小娘子们都不由得低下了头,一句话不敢说。
“蒋山长,晚辈倒不这么觉得。”薛玉润不卑不亢地道:“良药苦口虽利于病,但大夫也总会给配上几颗蜜饯。”
难怪她年幼时,太皇太后要请钱筱在宫中教导她,而不让她入巾帼书院。
她年幼失怙,如果在巾帼书院入学,身边小娘子还都是不甚懂事的年纪,她们的七嘴八舌就算让她痛苦难安,想来蒋山长也不会在意。
“你自然不这么觉得。”蒋山长听到薛玉润的反驳,并不以为意,不过看向钱筱时,还是皱起了眉头:“你先生就不是这么教你的。”
钱筱一笑,道:“可她被教得很好,不是吗?”
“这倒是。”蒋山长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地问道:“薛姑娘,你也想来参加圣寿节献礼的选拔吗?”
长乐县主笑意微僵,略显惊讶地道:“我怎么记得,薛姑娘不在巾帼书院进学?这样也能参加选拔么?”
长乐县主看向薛玉润,目光中有几分敌意:“薛姑娘今日过来,我就已经很惊讶了。”
“我不打算参加巾帼书院的献礼。”薛玉润摇了摇头:“我来,是因为听说长乐县主舞技一绝,特来取经的,还望县主不吝赐教。”
长乐县主对自己的舞技非常自信,毫不犹豫地应下:“好啊。”
薛玉润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长乐县主笑了笑:“想必县主也不欲参加巾帼书院的献礼,不如我们移步他处,就不打扰选拔了?”
“这。”蒋山长迟疑地道:“长乐县主舞技一绝,又在巾帼书院念过书,按理也能参加选拔。眼下没人能比得过她,除非长乐县主不愿意,否则巾帼书院向来是要选最好的学子去献礼的。”
众小娘子的头低得更低了。尤其是赵滢,她紧咬着唇,满脸的不服气,可又十分沮丧。让先生失望的感受,从来都不好受。
钱筱看着蒋山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不能通融一二,让薛姑娘领舞吗?”人群中,郑姑娘咬牙开口道。
众人先是一愣,尔后齐声附和。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长乐县主没想到会出现眼前的局面,脸色一沉。
二公主带着孙妍走进来,不等长乐县主说完,二公主就柔声道:“本宫和汤圆儿也要排演一出戏。依本宫看,巾帼书院献礼的歌舞,大可作为这出戏中的重头戏。如此,巾帼书院的献礼也比往年更多些滋味,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让蒋山长眼前一亮,巾帼书院的小娘子们虽则厉害,但当真比不过专门修习的歌伎和舞姬。只是献礼是传统,她不好更改,如今二公主的提议,正是打瞌睡递枕头,再合适不过。
蒋山长与其他的先生窃窃私语一番,爽快地应了下来:“二公主所言甚是。”
“那汤圆儿参与巾帼书院的献礼,也合规合矩。”顾如瑛紧跟着道。赵滢忙不迭地点头。
小娘子们的眼神唰地亮了起来。
“多谢厚爱。二姐姐的主意甚好,不过我还是做幕后策划之人就好啦。巾帼书院的献礼,还是该留给巾帼书院的学子。”薛玉润笑着婉拒了她们的好意。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蒋山长也有几分惊讶。
长乐县主眉眼一挑,正欲开口,薛玉润先道:“县主,你算巾帼书院的半个学子,参加选拔也可、不参加也可,端看你的心意。”
“不过,要不你看完我跳舞,再做抉择?”薛玉润真诚地建议道。
要是长乐县主自觉不比她厉害,那也就没有献礼的理由了。
薛玉润很清楚,赵滢和孙妍未必比不上长乐县主。只是长乐县主位尊,说话又如此刻薄,偏蒋山长还站在她那一边,这对赵滢她们来说,会造成如山的压力。
可她不怕啊。
长乐县主撑死了就敢阴阳怪气她两句,要真敢像评价其他小娘子那样评价她,恐怕中山郡王世子就能将长乐县主训得明明白白。
再说,蒋山长又不是她的先生。薛玉润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长乐县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后下定了决心,道:“行。那我就先看看你跳舞。”
“请移步外面的鼓台。”薛玉润就知道她会同意,登高宴上中山郡王世子的惨痛经历一定给长乐县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要跳长袖击鼓舞。”
激越的筝声响起时,楚鸿兴正皱着眉头,脚步急促地往群芳阁赶。
他这个妹妹素来骄纵,为了不嫁在都城,什么胡乱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偏他身边的人拎不清,还在殷勤地道:“世子也喜欢听戏吧?云音班的云枝,模样俊俏身段软,唱得一手好曲儿……”
楚鸿兴没什么心思,胡乱地应了两声。
尔后,视线落在鼓台之上,脚步忽地一顿。
他看到了薛玉润起舞。
——暗中跟着楚鸿兴的绣衣卫,犹豫半晌,决定今儿要在密奏中写下一行字:“……中山郡王世子见皇后起舞,舞罢,驻足,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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