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下一半时,
外面已开始热闹起来。
长长的街道,走一段便能遇上个灯贩,在家等了一整日的孩子呼啸而出,
瞅见花灯便嗷嗷想要,
最后无一不被家中大人拉着手往前走,边走边哄——急什么,
前头还多着呢。
刚过了花灯劫,
又遇美食关。
当爹娘的头疼的扯着自家的小祖宗走,哄的差不多,就直接开始吼——吃什么,出来前不是刚吃饱么!
最终被磨的受不了,
还是掏出两个小小的铜板买上一点点,
可这对孩子来说已经足够,
一个个两眼发光的接过,又嗷嗷的往前疯跑!
“慢点!当心撞着人!”
“小心!”关键时刻,一只手握住长公主的手臂,将她轻轻往旁一扯,疯跑的小娃娃没撞上长公主,
却撞上了李耀,男人骨肉坚硬,岿然不动,
倒是小家伙被反弹后仰,
李耀眼疾手快,手中玉臂未松,
又飞快弯腰扶住小家伙后脑,
将他捞回来。
孩子的爹娘追了上来,
一见长公主穿戴和随行,
当即将自家孩子拉扯回去,连连赔不是。
长公主浅浅笑着,冲对方摇摇头,无妨的。
孩子爹娘大松一口气,再三道歉才带着孩子离开,边走边训斥,小家伙也终于消停,捧着刚刚得到的美食,乖乖走在爹娘身边。
这一幕映在长公主眼中,将她的眸光捂的温暖柔软起来。
李耀静静看着她,松开手,转身往一旁走。
太子正在一旁看灯,都是民间的手艺,与宫中华丽的宫灯又不一样。
“阿姐,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长公主一眼扫去,只说:“你想放灯就去买,别借我名头。”
太子:“我自是要买的,那你呢?”
长公主:“人多,太闹了。”
太子一想也是,阿姐也不适合跟着一大群人挤来挤去,撩水放灯。
于是,太子给长公主指了几处位置,都是他白日闲逛所知,能看到水镇灯会的景貌,也不会太挤,长公主应下,与太子分开行事。
刚准备换个地方时,长公主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不见李耀踪影。
转念一想,他此刻理当随侍太子,跟着她做什么呢?便也没有多问,一路去到了太子指的拱桥亭。
这是处建在一座拱桥边的凉亭,因高出水位许多,得下到桥下才能放灯,而且远离灯会的中心位置,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但等到灯会结束时,这里是散场必经之路,那时人就多了。
护卫先行查看,确保无误,暗卫就位,长公主这才步入亭中,临水落座。
可惜,这里也不安逸。
夏日蚊虫本就多,这凉亭还临水,越发要命。
珮兰姑姑都不用提灯,伸手盲拍就拍死了好几只,不由道:“难怪这处人少,这蚊虫多的能把人抬走!”
长公主张了张口,忽然左手拍了一下右手,也拍死一只,细密的瘙痒慢慢散出来,细腻白皙的手背上很快浮起了一个小疙瘩。
“这不行!”珮兰姑姑打算换个阵地。
就在这时,李耀神兵天降出现在凉亭外,他手里提了一堆东西,见到人了,失笑道:“魏娘子叫人好找。”
说着,他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珮兰姑姑。
有路边买的小食,有几个纸灯,还有一个小香炉,里面已经点燃了。
珮兰姑姑乐了,其实长公主身上有夏日用的香包,可到了外面,蚊虫源源不绝,这燃香就比香包更顶用。
“李郎君真是细心,这都是刚刚去准备的?”
李耀:“因时制宜,也不难弄。”
珮兰姑姑十分欣慰,看李耀的眼神都更加激赏,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
李耀生的一表人才,又得太子青睐,在长公主面前,不卑不亢,却处处含着无言的细腻与周到,这很难得。
若殿下身边有这样的人相伴……
“你来这干什么?”长公主不解风情的一句话,直接掐断了珮兰姑姑的遐想。
李耀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郎君怕魏娘子在这无聊,特命我前来作伴。”
“不需要,东西我收下了,你就不必陪着了。”
李耀直接在旁边的位置坐下。
长公主见他如此,语气坏起来:“谁让你坐了?”
李耀:“娘子能不能讲讲道理,我一路揣着许多东西找过来,累了行不行?坐下歇会儿行不行?”
长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扫去,除了这凉亭,附近还真没有适合休息的位置,更何况这邻水之畔蚊虫甚多,亭内燃着香,自是比其他地方要舒服。
长公主看着与自己保持着礼貌距离的男人,目光在并不明亮的亭子里,也一点点沉了下去:“只是小憩?”
李耀正用袖子把小香炉的烟向四周轻扫,闻言顿了顿:“什么?”
长公主:“只是累了小憩片刻,没有话要说?”
李耀坐直了,没有立刻回答。
长公主:“你没有要说的,那我就说了。”
此话一出,珮兰姑姑冲旁边的护卫奴婢使了眼色,众人纷纷退至亭外,给了亭中人说话的地方。
“李耀……”
“有。”
长公主的话被打断,李耀神色淡定:“刚才没想到要说什么,现在忽然有了。”
“魏娘子会常常想起曾经那位将军吗?”
一句话直击心底,长公主瞬间变了脸色,脑中不由晃过一个人来。
可笑的是,她其实已不大记得清那张脸,刻凿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是他总是身穿黑甲,手执长戟,笑起来声音很大很爽朗。
在那些艰难危险的岁月里,身为长公主,她其实遇见过很多男人,但这些人里,能留下印象,或者说有资格让她记住的,寥寥无几,就连那人,也是因为做什么事响动都大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直到他在战场上被匪贼万箭穿心,再也没法开口说话时,她才从他亲近的将士口中得知,其实他只是不知如何亲近她,听说长公主喜静,这才故意大声说话,大声朗笑,做什么都大动静,这样,她便会主动找去,哪怕是一顿军棍,他都能在军帐里揉着屁股笑……
多幼稚可笑,可她偏偏记住了。
还有许多人,来了又走,浅浅一段交集,便没了结果,她本也没心思在这种事上求什么结果。
只是没想到,李耀连此事都知道了。
定是太子相告。
长公主默默的在心里记了太子一笔,索性顺着李耀的话说下去:“原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啊。”李耀答的自然:“人家对你一片情意,却被你打了板子,你嫌他亲近的方式聒噪扰人,他便上了战场,永远都不再吵你。就连他坟堆都长了草,你也不曾去多看一眼。”
三言两语,每一句细细分析都是事实,可拼凑在一起,便总有些断章取义的挑衅,长公主果然动了怒:“你再说一遍。”
李耀看向她,眼里泛着清浅笑容,“不过话说回来,他若在天有灵,便该知道殿下雨露均沾,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情,心里自然也能平衡许多。真要怪,也是怪自己眼瘸,瞧上了如此人物。”
“说得对。”长公主不怒反笑,只管挑着无情的话说:“本就是这些人自己的意愿,我从未给强迫半分,所以他们是伤情也好,伤身也罢,生死与我何干?只因这人觉得自己付出了一腔情意,被他付出情意的人就该负责,是不是太可笑了些?”
凉薄冷言似冰刃袭来,李耀见招拆招,并不见慌:“说的有道理,所以殿下一颗心端的四平八稳,没有留下过任何人,这就很好。”
长公主张了张口,竟哑口无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将了一军。
不等她反应,李耀再度开口,彻底占据主导地位:“所以我要与殿下说的,也不是这些前尘往事,而是正经事。”
城内的河道映着沿岸的灯火,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已开始有河灯悠悠飘过。
“我虽与殿下相识不久,但其实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殿下的名讳。”
“记忆里,国中最乱时,一个村落都能集结成一支军队,锄头镰刀,这些原本该用来耕种农田的器具,自拿在手里起,便成了兵刃,民不聊生,烽烟四起,真的让人多看一眼都感到绝望。”
“万幸的是,两位殿下出现了。在众多力量中,唯有两位殿下这一支名分最正,势头最猛,所以才能在最快最短的时间内令天下归心,有了今朝的安宁和复兴。对很多普通人来说,他们可能都不曾得见殿下真容,但谈及你们,心中多是感激与肯定。”
说着,李耀看向长公主:“也包括我。”
长公主眼神轻动,微微避开了李耀直白的眼神:“所以呢,你总不至于要说,这段日子来大献殷勤屡屡纠缠,是因你心中或是感激或是仰慕之类的情愫作怪,李耀,你可不适合说这种话,当然,我也不信。”
“殿下十四岁离宫,颠沛流离,吃尽了苦楚,若要谈及此处境中的经验和教训,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当殿下重回尊位后,所面临的问题和敌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一波,说的夸张些,可能还得从头学过来。”
长公主眼神一凝,重新看向李耀,目光暗含审视。
李耀侃侃道来:“对百姓来说,谁当皇帝一点也不重要,他们要的只是安居乐业,太平盛世,但对朝中权贵来说,谁当皇帝,直接关系到家族未来的荣辱兴衰,权势的争夺,是不见硝烟,却更残酷狠辣的战争。”
“方才我说,两位殿下之所以能领天下归心,是因名正言顺,但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条件。若实力不济,就算是真龙天子,也能被打成鼻涕虫。”
“殿下一直跟随太子左右,深得太子信赖,想必手中是有些手段的,殿下对太子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甚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依然要像往昔那般扶持照应,共同进退,但这个结果,势必令许多人不满。”
“要得到权势,就要得皇帝青睐,朝中又岂能让长公主独占大权,一个人就成为皇帝的一双手?”
长公主并不见惊讶,可见李耀说的这些事,她都想过,只是从她的神色可知,这个问题还并没有得到解决。
李耀不动声色的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又道:“殿下从龙有功,说位居首功也不为过,但这种荣耀本就是双刃,能将您奉至高位,也能让您万劫不复,尤其……你还是个女人,要用政治来操控、或者对付一个女人,简直易如反掌。比如,拿您的婚事做文章。”
李耀一口气说了很多,直到这里,长公主算是全明白了。
她轻轻呵笑一声,身体放松下来,甚至换了个更闲适的坐姿,好整以暇看着他。
李耀见状,继续淡定的说:“殿下手中有权,可能还不小。京中权贵无论选哪一家,势必会打乱原有的派系权力分割,但若您谁也不选,而是坚定地站在陛下身边,那么您面临的所有人,都会成为对您虎视眈眈的敌人,朝中风向瞬息万变,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让站在家国大义之中的长公主远嫁和亲,又有何不可?”
“所以……”李耀微微一笑:“您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选一个游离在权贵派系之外的人,最好是个没来头的小人物,既可以请以掌控,也消去了一个对您来说的潜在威胁,让那帮人歇了心思,最重要的是,您依然可以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
长公主抬手支着头,“分析的挺透彻,然后呢?”
李耀眼神一定,用一种推荐货物的语气推荐自己:“我满足殿下所有的要求,既然殿下最适合选一个可以操控的小人物来打消婚事带来的威胁,那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长公主笑了起来:“你想做我的驸马?若我没有记错,殿下已许了你官职,以你的才能,用不了多久就能平步青云,何苦来我这里,受我无情的活罪呢?”
李耀也笑了,还很坦然:“长公主殿下真拿我当小孩诓呢?许官又不是发糖,进了嘴里就只有甜。我这样一没背景,二没根基的新人,真的进了朝堂只会举步维艰,而殿下也不可能整日眼中只盯着我,稍有不慎,我可能就会因风头太盛被人做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更何况,殿下屡次提醒我,若我以如此姿态入仕,恐怕下场凄惨,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个强硬的靠山,护我周全。”
有些事情,若摆明利弊,反而好说起来,尤其长公主,这本也是她擅长的。
“可你刚才也说,我若继续辅佐,必将树敌,引人觊觎,倘若你做了我的驸马,非但没有机会再大展宏图,可能还得缩头缩脚躲在我身后,免得被那些记恨你的人做掉,堂堂大丈夫,此后余生可能都要屈于本宫淫威之下,这样,不可惜吗?”
李耀起身一拜:“殿下金尊玉贵,一生只护两人,一人是太子殿下,一人是我,如此殊荣,谈何遗憾?”
这大概是长公主第一次这么轻松的面对李耀:“你倒是很敢讲。”
李耀却道:“殿下聪明通透,一眼可见人心。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殿下这般可以轻松相处的人,因为不必遮掩什么。”
长公主:“你是第一个说与我相处觉得轻松的人。”
李耀:“那殿下对我又是何种感觉?”
长公主想了一下,说:“你好好说话的时候,还不错。”
李耀站直了:“那,殿下可愿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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