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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对于建熙帝来说, 商辞的计策,解了急渴,而谢原和周玄逸的献策, 则是保证了长久的增收, 甚至能补上未来三年的赋税空缺部,双方的计策着眼不同, 但都为良策。

    可是, 朝臣不这么认为,甚至基于两方计策上再生争议。

    以王氏为首一干朝臣认为, 谢原和周玄逸之计深谋远虑, 周到细致,可行性强,相反, 商辞只图近利, 他的办法不止等于恶意敛财, 更影响了常赋收纳。

    目光短浅!

    佞臣!

    而以段海明和卢厉文为首的一派对商辞计策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谢原和周玄逸的计策自不必说,抑商是常态且合理,盐政从生产到贩售全面考虑, 效果可期, 严管地方财政,增加都城财富更是一绝,每一点都能细致到给出绝对的数目、精确的范围, 显然是对财税之务精通有道, 而非门外汉瞎指挥。

    至于商辞, 他的计策的确不完美,甚至有后续问题,但流人问题若不解决, 百姓迟早民不聊生,集结生事,届时你还想哄着人交钱?怕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而且,有谢、周给他兜底,可以冲!

    中书令王纪看着段海明和卢厉文两个人,恨不得一刀一个。

    谢升贤这个老东西,如今日日去东宫喝茶打坐,提了这么两个后辈来当他的眼和口。

    他人不在朝堂,可要说的话一句没落下,段、卢二人的确护了商辞,却也借商辞把谢、周二人捧高高,谁不知道谢原是他孙儿似的。

    炫耀什么呀。

    ……

    “这,怎么能算是炫耀呢?”

    面圣出来后,谢原、周玄逸和商辞三人一道离开。

    远远看去,是相谈甚欢,走近一听,全是针锋相对。

    “原来不是炫耀吗?”商辞目视前方,勾了勾唇:“检括之法不过是第一步,后续自当另作部署。我只是没想到,谢司郎动作这么快,上赶着来为我补漏,在前朝赢得一片赞赏,若非谢司郎亲口否认,商某都要以为,你是掐着算着打算来我跟前炫耀你棋高一招的。”

    谢原:“商大人此言差矣,想也知道,你是个心思过多又瞻前顾后之人,怎么可能真的只顾着敛财,而没有后招。只不过,商大人说我来炫耀,这就是小人之心了,我与玄逸商议此事时,商大人还在骑马回京的路上,我再能掐会算,也不知这路上多了一个你啊。”

    商辞眼神微变,侧首看了眼夹在两人中间门沉默许久的周玄逸,笑了一声:“的确是此言差矣,不过差的是谢司郎,论相识,我才是更早的那个,情分也好,计策也罢,在下尚且没有说谢司郎是半道横进来的,谢司郎为何觉得我是多出来的?”

    周玄逸忽然站定,商辞和谢原不防,多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几乎是同时停下。

    遮挡物撤离,两个男人直接对上,眼神交锋一瞬,又一道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面无表情:“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东西落在太府寺,我得回去拿了,告辞。”

    随着周玄逸离开,商辞和谢原的目光重新对上。

    谢原笑了笑,主动道:“对了,得先给商大人道个歉。”

    商辞:“道什么歉?”

    谢原:“自然不是商大人说的什么,我半道横进来这样的无稽之谈,是正经事。如你所见,盐政、商市、各州财税要务都将革新,整个尚书省都会忙起来。”

    “当然,商大人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求助尚书省,但如果还是类似找卷宗这种冗杂费时的小事,可能要麻烦商大人自己带人过来找,我们没法奉陪了。”

    商辞凝视谢原片刻,也笑了:“那是自然。”

    谢原搭手一拜:“那么,告辞。”

    商辞抬手回礼:“不送。”

    ……

    已到了用冰的季节,房中的冰桶堆的小山一般,扇子一摇,沁凉的风便驱散了炎热。

    岁安趴在塌边看书,轻丝长裙铺开,薄衫之下的轮廓婀娜曼妙。

    “佞臣……”岁安已许久没有翻页,听着玉藻打听回来的消息,嘴里念叨出这个词。

    这竟是对商辞的评价。

    朔月瞪了玉藻一眼:“夫人为何要打听他的举动?若是让郎君知道,该不高兴了。”

    玉藻分辩:“这可不是打听的,如今朝中正热议此事,你出去随便就能听一耳朵。不止有他,还有郎君,不过都是夸赞的,说郎君高瞻远瞩,不似商辞那般急功近利。”

    岁安合上书,坐了起来。

    玉藻和朔月同时歇声。

    “我不是在意他。”岁安将书放到一旁,两手撑着斜榻边沿。

    她只是有些感慨。

    因她如何都想不到,昔日在北山一身傲气,满腹才情,眼中只分黑白的男人,待真正踏入仕途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而他做这件事之前,不可能不知道后果。

    但他不在乎。

    岁安起身走出房门。

    没了冰气解暑,热流扑面而来,朔月和阿松忙不迭追上来帮她打扇去热。

    仰头是天,天色碧蓝,宁静悠远。

    垂眼有荷塘,碧叶红花,交相辉映,热烈盎然。

    岁安曾以为,嫁给谢原,成就这门婚事,是走出北山的一大步。

    可这方花墙围作的小院,竟渐渐成了人生中的另外一个北山,安逸宁静,无人叨扰,充满自由自在的惬意。

    这样的日子,谁能平白生出怨言。

    可当岁安看到如今的商辞时,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商辞之间门,他才是真正走出北山的人。

    虽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事,但那些事,必然是真正的残酷,无情,甚至无奈。

    也正因她和商辞曾经那么亲近,无话不谈,才难以相信,他会成为今朝的模样。

    岁安想到了母亲。

    她从未告诉谢原,其实崇拜母亲,一心想效仿母亲做一番成就的,不止环娘一个。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

    她把这个秘密告诉父亲,父亲却抱着她,笑呵呵的摇头。

    “岁岁永远成不了母亲那样的。”

    她不懂,也不接受。

    为何成不了?

    无非是行事上慎思笃行、谋定而后动,性子上坚韧而沉稳,当然,还要聪明博学有见识。

    后来,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确成不了。

    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不是靠多读几本书,多听几则见闻,更不是靠小聪明小计策。

    坚韧沉稳,是从一回回死里逃生中磨出来的,行事手段,是从失败的下场中一点点练出来的,见识阅历,是在一次次无知抉择中堆叠出来的。

    母亲并非生来就能顶天立地,而是若她倒下,就真的倒下了。

    而自己呢?

    只因一场情伤,便如天崩地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把自己折腾的不成人样。

    这样的她,根本不配与母亲相比。

    母亲经历过的苦难,也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过去。

    此前,她曾劝慰太子,何必拿自己与圣人比?

    他可以今朝为基,去创造更好的盛世。

    至于她自己,则是再不做儿时那般的痴想。

    成婚之前,只管做个乖乖懂事,做个让父母放心欢喜的女儿,至少不能让他们像昔日那般生气失望;成婚之后,照料夫家,将日子过的和顺美满,好像也就这些。

    只是,有那么一刻,当真只有一刻,她会忍不住假设,若她失去了一切,爱她的人,庇护她的力量,她要去面对真正的苦难和考验,又有几分本事能撑过来。

    一瞬之后,又甩甩头,暗笑自己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好好的日子就在眼前,想那些做什么?

    岁安又看看天,淡淡道:“梳妆,与万柔约定的时辰快到了。”

    ……

    万柔如今住在霍岭那里,一间门小破屋,她睡屋里,霍岭睡堂屋。

    岁安来时,两人都老老实实,恭恭敬敬。

    她看着万柔,笑了笑,柔声道:“万娘子真的准备好了?”

    万柔深吸一口气:“是。”

    岁安:“那就走吧。”

    “谢夫人。”万柔忽然叫住她。

    岁安:“还有事?”

    万柔:“我……我不怕死,只怕自己死之前都无法为父亲报仇。我在侯府和卢府做的事,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等你手刃仇人之后再一一算账?”

    万柔艰难点头:“是……”

    岁安转身走出去:“不可以。”

    ……

    这日,长安城中破了一案。

    一直悬于官府的国子监生被打一案,破了!

    衙差直接前往国子监,将意外不已的张骁带到公堂,一并在堂的还有张骁的母亲。

    母子二人看着跪在堂上的万柔时,全都呆住了。

    怎么会是这么个瘦弱的女人?

    可万柔很快交代了自己的行凶过程,结合张骁当日的记忆,竟是分毫不差。

    何时何地,如何殴打,张骁脸色都变了。

    这绝对是真凶才说的出的事。

    “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下手?”张骁一百个不解,其母更是愤怒。

    万柔态度嚣张,滚刀肉似的,言辞直指其母:“为什么打你,问你的好娘亲啊。”

    张母被说的一愣,“我?”

    万柔眼神一厉,声音大的公堂外都听得到:“张骁,你去南市打听打听,那片的人有谁不知道你!?你的好母亲,每日起早贪黑,靠在菜贩子手里倒些小菜买卖来养活你,供你读书,你也争气,常常拿头名,还进了许多世家子弟都进不去的率性堂。她每日都说,逢人就说,我都听吐了!”

    张骁:“那又如何?招你惹你了?”

    “对!就是招我惹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就讨厌你这种整日被夸赞的人。我没有你这么好的亲娘,却有个黑心的继母,我从小就听她数落,说我不如这家的,不如那家的!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整日被街坊挂在嘴上吹嘘夸赞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张骁一愣,尚未反应,张母却忽然发了狠,冲上去给了万柔狠狠一个耳光。

    “我让你打我儿子!我和你拼了——”

    万柔被打的蒙了一下,常年干粗活的老妇人,手劲当真吓人。

    可她竟像是被激了,越发大声道:“我就打了!我就打了如何!?不过是多读了两本书,有些小小的成就,你便没完没了的吹嘘,你考虑过别人的处境吗!?”

    “臭丫头!我撕了你!”

    “拦住她!”京兆尹一声令下,张母很快被架开。

    她哭着跪下,一遍遍给堂上磕头:“大人,您要为民妇做主啊!我儿委屈啊!”

    张骁扶着母亲连连宽慰,悄悄转眼看了看万柔,不由一愣。

    万柔正看着张母,眼眶慢慢红了,发现张骁看过来,她又立刻露出嚣张,别开眼去。

    京兆尹再次问万柔,她是否认罪,万柔二话不说,认了。

    依照律例,殴打他人致拳脚伤者,笞三十。

    判决一出,别说堂外听审之人,就连张骁都愣了一愣。

    张母不知笞刑是什么,可她看到刑具和行刑的魁梧衙差时,眼神惧惊,顿时明白了,一个姑娘家笞三十,半条命都要没了。

    “这……”张母看了眼张骁,张骁的眼神也是同样的犹豫。

    “行刑!”

    堂外,霍岭忍不住身形一动,立刻就被玉藻按住了。

    “谢夫人,她……”

    “这是她自己求的果,”岁安看向霍岭:“即便你此刻冲上去救她,她也不会感激你。”

    “可是……”

    “霍郎君,你先别急。”

    笞刑比杖刑轻,腿、臀、背,皆是受刑范围。

    万柔被架上刑板,依照旧历,笞刑无分男女,都是要扒衣的,有时判得重了,甚至会被活活打死,是个煎熬又耻辱的刑罚。

    可建熙帝登基后,女子笞刑可不必扒衣,是以,衙差直接上手打。

    张母前一刻的凶悍,在衙差一板子打下去时彻底消散,她甚至躲进了儿子怀中。

    张骁看着万柔,她死死握拳,压根紧咬,明明很疼,却一声都不吭,以至于堂上只听得到木板撞骨肉的沉闷声,连堂外都看的惊心动魄,狠捏一把汗。

    “母亲……”

    张骁轻轻唤了一声。

    其实他早就不在意此事了,只当自己出门倒霉。

    更何况,从这件事中,他也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事情。

    第二十下时,万柔忽然浑身一松,晕厥过去。

    她忍了太久,像是憋了一口气,随着她失去意识,这口气也吐了出来。

    彼时,她面色苍白,满脸是汗,瞧着像是要死了一样。

    “大人!”张骁忽然开口:“女犯已重伤,其程度俨然已超她对小生之伤害,律法不外乎人情,大人可否网开一面,就此减刑?”

    张骁和张母是苦主,若他们在万柔投案之前直接销案,万柔甚至都不用受罚了。

    眼下,他们为犯人求情,当即引得许多人赞赏与感叹。

    京兆尹冷声道:“刑罚已判,岂能说改就改。”

    张骁看了眼母亲,张母察觉儿子眼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短暂思考后,张母跪下,她这样的妇人,一旦陈情起来总是格外有效果。

    张母连连摆手,说不告了。

    细细一想,这孩子也很可怜,从小没了娘,定是没有被好好管教才养成这样,对她一个女儿家来说,这二十下的刑罚已经足够了。

    “大人,我儿当日看过大夫,不信的话,您可以将大夫传到堂上,她口口声声说痛恨我儿出众,可她并未伤他手脚,让他不能写字走路,只是……只是让他脸上挂了些彩,可见……可见这孩子并不是真正的歹毒,她……她只是没有被教好……”

    张骁跟着跪下:“大人,此女主动投案,按律可酌情量刑,小生当日只受得轻伤,她今日却要在堂上被活活打死,若传出去,岂非叫所有在案犯人觉得,所谓投案自首,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吗?”

    京兆尹眉头一皱:“判她笞三十,已经酌情减量,否则,应当判四十。”

    张骁:“若二十就能要人命,三十和四十又有什么区别?酌情量刑更是一个笑话了。”

    “你大胆!张骁,不要以为你是苦主,便可藐视公堂!”

    “若大人执意将她打死,才是藐视律法!”

    “你……”

    “请大人开恩!”

    张母跟着求情,这会儿,连外面听审的百姓都跟着求情了。

    京兆尹正恼着,主簿忽然给他递了个纸条,京兆尹看过,神色微变,慢慢平静下来。

    “既然苦主求情,犯人又至受刑极限,刑罚改为二十,张生,这是犯人认罪画押的文书,你们看过,若无异议,就此结案吧。”

    张骁已然看到了主簿刚才的小动作,留了个心思,等看完之后,他直接签了名字。

    于是,沸腾一时的国子监生被打案,就此落幕,真相一经公开,又是一片唏嘘热议。

    “可有亲属?若无人处理,此女便先关押,待醒后再放出。”

    “有!”霍岭终于得了允许,冲进堂内,他还知道不能随便动万柔,手忙脚乱的想去找个板子将她抬回去。

    这时,玉藻走了进来,“放心吧,夫人已经安排好了。”

    霍岭满眼猩红,沉声道:“多谢。”

    张骁和张母一直没走,张骁盯着玉藻,直觉有些眼熟,他把母亲留下,追了出去。

    “且慢。”张骁追上玉藻,“敢问这位女郎,可是北山的人?”

    玉藻看向张生,并无隐瞒:“郎君有何指教?”

    张骁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日和谢佑说话的女护卫,她是谢家大夫人的女护卫。

    “那个女犯,是谢家找到的?”

    玉藻:“难道郎君还怀疑我家二郎君,觉得是谢府找了替死鬼?”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恰恰相反,当日事起时,谢家深陷舆论,若他们真的找出万柔这样的凶手,非但不会被承认,还会被坚定的认为是替死鬼。

    他们之前对此置若罔闻,分明已抵抗了流言,而后他不再追究,此事俨然已过去。

    既然如此,他们更没必要没事找事再弄个凶手出来。

    这个万柔,的确是打他的凶手,他相信。

    “我……我是想同谢夫人道个谢,还有……同谢郎君道个歉。”

    玉藻点点头:“郎君的谢意,我替我家夫人收下了,至于郎君的歉意,您误会了谁,伤害了谁,还请您自己去当面说清,我家夫人无法代劳。”

    张骁一时无言,玉藻抱拳:“告辞。”

    万柔被岁安安排的人直接抬去了医馆,霍岭也跟了过去。

    玉藻回到马车上,将与张生的话回禀,岁安点点头,看了眼府衙方向。

    张骁正扶着母亲从衙门内走出来,张骁神色严肃,正在与张母说着什么,张母连连点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岁安放下车窗帘:“去医馆。”

    万柔的伤不轻,后面肿的充血,好在来了个女大夫,霍岭这才退出,神色赧然的来到岁安身边。

    岁安坐姿端正,冲他笑了笑:“别担心,人还活着,总能养好的,坐下吧。”

    霍岭不好拒绝,也不敢太亲近岁安,便在她对面坐下。

    看着安静喝茶的岁安,霍岭忍不住问出疑惑:“夫人为何给阿柔安排了这么一个说法?”

    要让万柔认罪,又不打草惊蛇,就得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岁安帮万柔找的。

    岁安和声道:“放心,我以前无事读过些卷宗,这世上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伤人理由,只要能让人相信即可。”

    霍岭:“相信?”

    岁安笑了笑,“张生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孤儿寡母,的确不易,但他不会一辈子呆在学堂,他还要步入仕途。他是寒门子弟,没有背景靠山,行事上要更懂得收敛。今日万娘子给的理由的确是编的,但若他的母亲不知厉害,将儿子看得无所不能,又对外张扬,对张骁来说,未必是好事。”

    “至于张生,但凡他经历过这条路的苦,一定知道个中要义,往后他要再劝其母,也有了切身的案例来说服,见了棺材自掉泪嘛。”

    霍岭恍然。

    虽然万柔说出的理由不是真相,但却是能给张家母子一个警醒的真相。

    霍岭:“夫人有心了……”

    岁安笑笑,没有说话。

    万柔的伤处理好后,便被送回了霍岭那间门小屋。

    没多大会儿,小巷之外略有骚动。

    霍岭警惕,出来一看,直接愣住。

    初云县主魏楚环,从精致的马车上下来,嫌恶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又在看到岁安从小巷子迎出来时,面色复杂。

    “你怎么叫我来这里?”

    岁安眼神微动,魏楚环的状态似乎不对劲。

    她抬手作请:“带你看个人。”

    魏楚环狐疑道,“什么人?”

    “凶手呀。”

    第82章

    凶手?

    魏楚环一脸懵, 什么凶手。

    等她跟着岁安走进小巷,来到一间小破屋,看到快被打烂的万柔, 满脸不解。

    岁安:“那日在沁园,就是她悄悄在树上放了蛇。”

    魏楚环反应过来, 立马开始积攒怒气, 可当她看向奄奄一息的万柔,怒意凝固一瞬, 思绪也岔到别处:“你是怎么找出她来的?”

    岁安:“当日偷袭国子监生,引得谢家一郎被怀疑的人,也是她,我一直在查。”

    魏楚环眼睛瞪大:“她为何这么做?”

    霍岭静静盯着岁安,本想听听她这次能胡诌什么理由,没想岁安沉默片刻, 竟直接道:“是为泄愤。”

    “泄愤?”魏楚环一个头两个大,“那关我何事?”

    霍岭眼神略紧张。

    谢夫人难道要和这女人说真话?

    她不是说了不能打草惊蛇吗?

    岁安冲魏楚环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说。

    魏楚环看一眼座位, 眉头紧拧,满脸嫌弃。

    岁安和声道:“不脏的, 坐下说。”

    魏楚环瞅了眼岁安, 见她好端端坐着, 这才勉勉强强跟着坐下。

    “说吧。”

    于是, 岁安将万柔父亲之死、她潜入长安,在沁园放蛇和殴打张骁的事说了一遍。

    这当中, 她有意隐去了萧弈被下药和万柔在魏楚环大婚时混入侯府那次。

    魏楚环越听脸色越差,她也不傻:“只有这些?她混入长安这么久,可还做了别的?你审过没有?”

    岁安想了想, 一脸认真:“有吧。”

    魏楚环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有?吧?”

    岁安:“她筹划过的未必只有这两件事,但唯有这两件事是她做成了,且影响恶劣,一郎的事,她已付出代价,剩下这件,自然也逃不掉。”

    “放蛇的事,你受到了惊吓,此事应该给你一个交代。至于其他,她可能筹谋过但又没做成的事,都算是未遂,论理上,也该审问。”

    魏楚环看了眼房间方向,刚刚凝固的怒气值又开始增生,起身就朝房间走了过去。

    霍岭神色一紧,岁安朝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魏楚环只在房门口站着盯了片刻,又转身回来坐下,直勾勾盯住岁安:“你说,她是为了她父亲才一个人来到长安搞这些事?”

    岁安点头:“千真万确,万劼的案子如今还压着未判,她就是万劼的女儿。”

    魏楚环气的笑了一声,狠狠翻了一眼:“简直愚蠢!我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她这么做,怕是她父亲死了都能气活过来!”

    岁安赞同的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魏楚环难得没有呛声岁安,她默了默:“那杀她父亲的凶手呢?找到了吗?当真与那几个混账监生有关?还是他们背后……”

    岁安:“尚无确凿证据,任何猜测都无意义。元一还在查这件案子,他答应过她,会让她看到父亲沉冤得雪,手刃仇人。所以,环娘,此事我告诉你,可能还需要你稍稍保密,若外人知道有她的存在,恐怕会打草惊蛇。”

    魏楚环沉着脸打量岁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少顷,她转眼打量周围,一指霍岭:“那他是什么人?我怎么没见过。”

    肯定不是北山的,打扮又不像谢府的,

    岁安:“他是万娘子的未婚夫。”

    霍岭一震,张了张口,想说自己还不是,可话没说出来,脸却红了。

    岁安和魏楚环同时看向霍岭,霍岭嘴巴一闭,认了。

    是,我是未婚夫。

    “你是哪门子未婚夫?!”魏楚环破口就骂:“未婚妻家中遭变,你竟让她一个人跑来干这种蠢事,没用的男人!”

    霍岭冷不防被骂了一通,微微茫然后,选择默认。

    是,是他的错,是他来晚了。

    岁安:“可是他知道消息就赶过来了呀。你先别急着骂他,里面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魏楚环:“还能怎么处置?她趴在那儿都快死了,我将她最后一口气掐了?等等……”

    她眯了眯眼,盯住岁安:“李岁安,你是不是故意的?”

    岁安:“什么?”

    魏楚环指向里间:“你倒是替你们谢家讨了公道出了气,到我这就丢个奄奄一息的人,你要我怎么处置?你这么有诚意请我来,怎么没看你先让我处置,再去给你们谢家讨公道?你是来跟我交代的吗?你是来给我添堵的吧!”

    霍岭慢慢移目,看向转移怒火的初云县主,还能这么计较吗?

    岁安:“是我想的不周到,我也不知官府会判这么重的刑。她人在这里,是跑不掉的,不如你先等她养养,看这伤势,大约也就五六个月,等她养好了,能经得住罚,你再追究也不迟。”

    “五六个月?”魏楚环像是听了个笑话,脸色一肃,冷然道:“凭什么?”

    不等岁安说话,她已吩咐随从:“去把她弄醒!”

    霍岭:“县主!”

    “滚开!”魏楚环谁的面子也不给,起身就往房内走,岁安和霍岭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万柔被弄醒,虚弱睁眼。

    入眼是一抹张扬的艳色,她缓缓抬眼,看到魏楚环时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闭了闭眼,苦笑一下。

    魏楚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叫万柔?就是你企图谋害本县主?”

    万柔气若游丝:“是。”

    魏楚环点点头:“好,算你敢作敢当。”她上前一步,身边的侍女担心此女再使阴招,本想阻拦,魏楚环却已蹲下,与趴着的万柔平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委屈啊?”

    万柔盯着魏楚环,没有说话。

    面前的少女凌厉张扬,与岁安相比,又是一副模样。

    “万柔,本县主现在不是在和你解释,但因你的无知,本县主少不得要多说几句。你有点本事,在长安城潜伏一阵,侯府的亲眷关系都被你摸得清清楚楚,但可惜,长了一双耳朵,却没长脑子。”

    “不谈全家和袁家那两个废物,单说侯府,我婆母那位兄长,本可以不用丢掉京中高官之位,更不用在松州最混乱、无人可用时,带着家眷只身上任。”

    “除非他能保证自己不犯一个错误,否则,下一次等待他的,会是更偏远,更糟糕的任地,直到他这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转任和奔波中消耗殆尽。”

    魏楚环挑了挑眉:“你猜,是为什么?”

    万柔瞳孔一震。

    这和她在坊间听到的说法并不相同。

    那些官员文人们都说,蔡家有武隆侯府和桓王府同时作保,松州又大有可为,只要蔡鸿志能立功,随时还能回到长安继续当大官。

    魏楚环:“万娘子,蔡鸿志是我婆母的亲兄长,你尚且会为你父亲泄私愤,就算我婆母真的想要求情,即便不占理,至少合情吧?至于本县主,从头到尾没有为蔡家求过一次情,我不喜欢这种贪污受贿之流在眼前晃来晃去,更不可能胡作非为去损害自己父亲的清誉!”

    “亏得本县主命大,若那日真叫你得了手,本县主何其无辜,你又占多少道理?”

    “你出此下策,到底真是因为道听途说得到的真相,还是你心里就想找个目标泄愤,对方无不无辜,真相到底如何都不重要?”

    万柔张着嘴,半个字都吐不出,也不知是被魏楚环的话噎的,还是被伤耗的。

    魏楚环看了眼旁边的岁安,情绪忽然大动,猛然起身:“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整日捏着自己卑微的出身当作你们尖锐敏感又不讲道理的挡箭牌!一旦遭逢不幸,就像是全天下都负了你们!仇视富贵、权利和所有比你们好的人!你们没想过改变自己,反而想将旁人都拉下来,变得和你们一样、甚至更加不堪!”

    岁安眼神微动,看向魏楚环。

    魏楚环态度凛冽,冷声道:“你不必费神去理解,就你这种脑子,也想不明白你见识之外的事情。你只需要知道,本县主不会放过你,你且好好养养,等你觉得自己受得住罚了,主动来跟本县主请罪,咱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说完,魏楚环深深地看了岁安一眼,扭头出去了。

    霍岭看了看走出去的初云县主,又看了看岁安:“谢夫人……”这就算完了?

    岁安走到万柔面前,也蹲了下来,与她平视。

    她面目温和,柔声道:“听见了,县主不会放过你,你得好好养伤,等做完你想做的事,记得要去请罪。”

    万柔眼眶泛红,开口第一句却是:“夫人,她说的……是真的吗?”

    岁安想了想,说:“再多的惩罚,都不及逝去的生命更令人惋惜。与其纠结过去,不如着眼当前,你想报仇就去报,你想弥补就去做,你不希望令尊在九泉之下因你的胡作非为而不瞑目,甚至名誉受损,那你就用往后的时间,去做些有意义的事,证明你已不同,让他放心。”

    ……

    魏楚环走出小屋,在窄旧的小院里喘了一大口气。

    她近日都在为别的事烦心,若非岁安忽然将她找来,沁园的事她早就忘光了。

    身后有细微的动静,魏楚环回头,岁安站在门口,冲她笑了笑。

    魏楚环眼神一转,竟避开了这个笑。

    她背过身去,半晌才开口:“商辞回来了,你知道吧。”

    岁安:“嗯,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淡,并不像还拉扯着什么旧念。

    魏楚环默了默,低声道:“也是,你已成亲了,若连这点数都没有,日子可就不安宁了。”

    岁安没说话。

    两人在院中站着,一个面对,一个背对,气氛却在这份沉默中有了波动。

    忽的,魏楚环回过身,走到岁安面前,扬声质问:“所以,你还觉得我错了吗?”

    岁安眼神一动:“什么?”

    魏楚环:“当年,你不是怪我拆散了你和商辞吗?你别告诉我没有,你若没有,又岂会故意坏我的事!”

    “李岁安,你现在嫁了谢原,不是很幸福吗?你和谢原越幸福,就越是证明了我当初没有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和商辞不是一类人,即便没有我,你们那种不堪一击的感情,也会被其他人其他事破坏!”

    “我没有做错,可我还是为我做的事付出了代价。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岁安神色慢慢淡下来,示意她可以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魏楚环扯扯嘴角:“我讨厌你为了一段根本不值得的感情要死要活,我讨厌你自己自暴自弃,还要按着别人的抱负,让别人跟你一样窝囊懦弱!你只会让我觉得,你一直在报复我,即便你已经证明了我没有错,还在继续报复我!”

    魏楚环又进一步:“我没能得到机会更上一层楼,如今三十年河西,商辞回来了,以他的小人德行,难保不会报复我,还望表姐看在,若非有我,你也遇不到谢郎君的份上,别让我死的太难看。”

    岁安:“什么死不死的,你这话过了。”

    魏楚环自嘲一笑:“谁知道呢。”

    她不再多说,唤了随从转身离开。

    “环娘。”岁安叫住魏楚环,魏楚环已走到门口,闻言站定。

    岁安顿了顿,说:“别怕,没事的。”

    听到这五个字时,魏楚环的眼神有片刻的庆幸和松懈,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

    然下一刻,她又撑起原先的气势,头也不回的走了。

    ……

    处理完万柔的事,岁安让霍岭好好照顾万柔,需要什么药只管来找玉藻。

    霍岭沉默片刻,冲着岁安行了一个大拜:“多谢夫人。”

    岁安笑笑:“霍郎君客气。”

    从霍岭的小屋出来,岁安回了府,刚进门便被告知,夫人们正在正厅说话。

    岁安习惯回来给母亲请安打招呼,遂去了正厅。

    还没进厅门,她已听到了里面的热议声。

    张骁被打一案,消息已传回府中,早散开了。

    一婶婶郑氏算是苦主,可她话里话外竟无太多怨怼,反倒倍生感叹:“你说这当娘的,明明是爱儿子,最后竟害了儿子!人心歹毒,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盯上,防不胜防!”

    谢宝宜抚了抚母亲的背,以示抚慰。

    孙氏稳重的劝道:“所以还是要慎言慎行,弟妹,往日公爹说你对一郎操心太多,其实不是没有道理,虽说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也该有分寸,否则爱溢成害,多么可惜。”

    全氏难得帮腔:“说的是啊,圣人这恩科一开,国子监也是什么样人都有了,你想想那些寒门子弟过的多苦,一郎成绩已经很好,若吃穿上都惹眼,被莫名其妙的仇视上,一嫂你后悔都来不及。”

    郑氏心有余悸,是有些反思,可听全氏这么一说,她立刻反击:“弟妹,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你以为咱们不知道,五娘这么小,你就把她往宫里送啊!那后宫不比国子监更复杂,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珊在一边默默点头。

    全氏脸一红:“我、我这不是把她带回来了吗。”

    “是你带回来的吗?我怎么听说,是大郎和大郎媳妇将五娘从宫里带回来的?”

    眼看着她们要争起来,岁安连忙走进去:“母亲,婶婶。”

    郑氏一看到岁安,立马把全氏抛诸脑后,起身拉住岁安的手,眼神激动:“岁安啊,凶手找到了!我们一郎真的是冤枉的!”

    岁安连连点头,试图让一婶婶冷静些,玉藻上前将郑氏轻轻隔开,笑着说道:“一夫人,那凶手正是我们夫人送去京兆府的,如今案子已判,诸事皆了,可以放心了。”

    此话一出,孙氏和全氏都站了起来,面露惊讶:“是、是岁岁抓住的吗?”

    郑氏看岁安的眼神更激动了:“岁岁,你……婶婶、婶婶谢谢你了!”

    “没事没事!”岁安连连摆手,看了眼婆母和五婶:“母亲,我刚刚回来,就不陪你们多说,先回院子了。”

    孙氏一话不说:“是是是,你劳心费神的,快回去歇着。”

    郑氏也反应过来,眼泪一抹:“看我,尽顾着激动了,岁岁快回去歇着!”

    岁安告别长辈,一路直奔回房,甩了鞋子,连妆面都不卸,仰头倒在窗边的斜榻上。

    呜,舒坦!

    自从进了谢府,岁安不像从前那般满山跑,身子骨都松懈下来,以至于每次梳妆出一趟门回来,都会觉得很累。

    朔月本想劝她卸个妆再睡,可岁安直接背过身,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阿松:“让夫人睡吧,换枕辱就是。”

    于是,几人安静退下,让岁安好生休息。

    岁安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冰冰凉凉的东西在脸上擦了擦。

    有点痒,还扰人清梦,她不想睁眼,盲挥拳头去挡。

    “啪。”手腕撞进一只又热又大的手掌,五指一收,便将她的手握住,移开,然后继续擦。

    迷糊间,岁安听到一声含笑的叹息,以及男人的低吟:“懒成这样啊。”

    她认出声音的主人,终于睁眼。

    日头早已落下,房中开始掌灯,谢原一身公服尚未褪去,就坐在塌边,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捏着浸湿了的帕子,正在擦她脸上的脂粉。

    两人目光对上,岁安睡眼惺忪,发出了一个小小的疑惑音:“嗯?”

    谢原笑了一声:“嗯什么?不认得了?”

    说着,他忽然仔细盯住岁安,“嚯”了一声,单手找到帕子干净没擦过的一角,慢慢伸向岁安眼角,抄底一舀,一团新鲜又粘眼的眼屎被舀走。

    “现在能看清了吗?”

    岁安:……

    谢原作势还要帮她擦,岁安立刻清醒,弹了起来:“我自己来!”

    她走到妆台前,打眼一看,脸上的妆果然花了,她转头瞪了谢原一眼,叫来朔月重新卸了妆。

    等她卸完,谢原也换好衣裳走出来,抬手就将她拦住。

    岁安本就生的明丽娇艳,即便不施粉黛也一样动人。

    谢原亲了亲她,笑道,“事情我都听说了,应当还顺利吧。”

    他没有追问细节,更没有追问以后,岁安点了个头,他便就此收住话题,另起一桩。

    “明日我会早些回来,你与我一道去赴宴,给玄逸践行。”

    周玄逸?

    “他要去哪儿?”

    谢原简单解释,他和周玄逸此次献策,不是耍耍嘴皮子就完事,想要干成这几件大事,后续事务还不少。

    周玄逸已被圣人封为转运使,将亲自前往各个盐场盐院,督促政令革新,若能做成此事,他必可得升。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们这些友人,自当为他践行祝福。

    岁安不关心周玄逸,只问谢原:“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有的忙了?”

    谢原:“我这头不急,还需要再筹备一阵,所以你不必这么早就开始舍不得我。”

    岁安冲他做了个鬼脸,谢原眼神一动:“对了,商辞也会去。”

    岁安反应很快,表情都没变,点头:“嗯。”

    谢原捏捏她的脸,又亲了一下。

    ……

    次日,谢原果然早早回来,带着岁安出门赴宴,他们到时,雅间里只有周玄逸和商辞来了,两人正在谈话,说的也都是公事。

    当谢原和岁安来时,两人立刻停下了谈话,商辞的眼神立刻落在了岁安身上,周玄逸则是看了看谢原,又看了看商辞,表情微妙。

    谢原含笑打了招呼,携岁安入座,随口问了问其他人何时到,旋即话题一转,忽然对岁安说:“对了,岁岁可知,商师兄与玄逸,原来是旧识。”

    谢原此话一出,商辞的表情微微变化,周玄逸则提盏饮了口酒。

    岁安愣了愣,看了眼商辞,又看了看周玄逸:“旧、旧识?”

    她显然是不知道的。

    商辞面无表情看向谢原。

    谢原握着岁安的手,津津乐道:“不错,他们是旧识,情分还不浅,如今,一个是括户使,一个是转运使,日后难保会有相互帮衬的时候,若有交情在,交涉行事上自会默契很多。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缘分。”

    “对了。”谢原看向周玄逸:“为何此事从来没听你说过?你与商师兄是如何认识的?”

    岁安不解的看向商辞,商辞眼神轻动,竟避开了。

    周玄逸看向谢原,想刀一个人的眼神,快要藏不住了……

    第83章

    周玄逸在岁安面前表现出的异常, 一直以来都有迹可循。

    谢原看破不说破,是不想揭穿朋友间不得已的隐瞒,也是在等周玄逸愿意主动说开。

    可没想, 商辞先回来了,与周玄逸竟是旧识,交情似乎还不浅。

    再一想那些古怪,谢原心中了然。

    周玄逸和商辞是旧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和岁安提起这件事。

    既然谁都不提, 那他来提。

    “这么有趣的缘分,难道不值得细说一番?两个大男人, 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商辞喉头轻动,扯了扯嘴角:“其实也没什么,昔年在北山求学时,偶尔得闲, 也会与同窗寻访名士或小聚清谈, 与玄逸是那时候相识的。”

    谢原点点头,笑道:“果然是相识多年。”

    商辞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 捏着酒盏的指尖微微发白。

    “对了……”谢原又道。

    商辞眼神一冷, 几乎要将酒盏捏碎。

    可谢原却点到即止, 看向周玄逸,另起话题:“岁岁得知今日是为你践行,特地准备了一些薄礼。此去山高水远,事务杂多,万事谨慎小心。”

    周玄逸眼神一动, 下意识看了岁安一眼。

    岁安顺着谢原的话,端起面前的酒盏:“周郎君,一路平安。”

    周玄逸搭在膝上的指尖动了动, 也端起自己的酒盏,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一下,释然道:“其实,应当我向嫂夫人道谢才是。”

    岁安:“小小薄礼,不足挂齿。”

    周玄逸摇摇头:“不止如此,数年前,周某便欠谢夫人一句道谢了。”

    既已开了头,便没有必要再隐瞒,周玄逸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将自己与商辞的交往坦荡道来。

    他和商辞的确是在一次文士小聚中认识的,当时,商辞谈吐不俗,学问见识皆不俗,周玄逸很快留意到这个人。

    当时的朝廷还未大力革新科举,寒门子弟的待遇远不如今朝,但也正因为如此,商辞力争上游的拼命,他的原则和抱负,都让周玄逸感到欣赏。

    在能力范围内,他乐于帮助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更多地学习机会。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竟成了交浅言深的友人。

    没多久,周玄逸收到噩耗,少时曾教他学画的恩师将至寿终之时。

    他二话不说赶往老师府邸,当年一同入门的几位师兄弟都到了。

    老师已是高寿,即便去了也是喜丧,周玄逸和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去找了师母和其子女,想问一问老师是否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赶在老师离世之前为其圆满,令老师此生无憾。

    想也知道,既是教画的老师,一生痴爱佳作,而在此之前,老师心心念念最多的,是前朝名师所作的《百骏奔腾图》。

    据说,此画工笔精妙,百骏神态各有不同,细腻到连水滴细毛都栩栩如生,仅此画中的笔法意境,若能参详一二,堪称受益无穷。

    当周玄逸说到《百骏奔腾图》时,岁安正在落盏,一不留神,盏子放偏,里面存余的酒盏全翻在她裙子上,她下意识轻呼一声,三个男人立刻看过来。

    谢原纯粹是关心,商辞则是疑惑,似乎不懂岁安为何忽然失态。

    唯有周玄逸平静的看着岁安,主动停下,没再说下去。

    谢原起身将她扶起来,低声问:“没事吧?”

    岁安弯腰轻轻抖着裙摆,面露歉然:“失礼了。”

    谢原说了句“失陪”便带着岁安出去,打算回马车上清理裙子。

    雅间里只剩下周玄逸和商辞。

    商辞看向周玄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副画,有何不妥?”

    周玄逸神色如常,无事人一般:“什么不妥?那副画确是真迹。”

    不,不是,商辞能感觉到,不止是那副画的原因。

    “玄逸。”

    “逸文兄。”周玄逸斟酌道:“虽多年不见,各有机遇,但你我相识一场,看在从前的交情,我有些话不得不说。”

    商辞仍然执着于自己的疑惑:“我再一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重要吗?”周玄逸平声劝道,“商兄,当年不曾被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已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处,你又何必再生波澜呢?”

    “我的心意还轮不到你来定论!”商辞脱口反驳:“玄逸,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副画……”

    “商辞。”周玄逸盯着刚刚被岁安打翻的酒盏:“你可知,我与谢夫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什么时候?”

    商辞别开眼。

    周玄逸今日显然不吐不快,那不妨让他慢慢说。

    他冷静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玄逸沉默了一会儿,声沉而缓:“我与谢夫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元一生辰那日。”

    “那日,她借一个北山学子孙中文找到我府上,坦白说,当时我其实很忐忑。我甚至不知应当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

    “可笑的是,当我思考着要如何开口时,她竟先自报家门,我那时才知,她根本不知我是谁。”

    商辞眼神闪动,端正的坐姿忽然一松,身子动了动:“玄逸,此事……”

    “意中人和友人,本就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是两种关系,即便是我自己,结交的友人,彼此间也未必全都相识。可是商辞,那副画是李娘子所赠,是他替我圆了恩师在世的最后一个心愿,到头来,她竟不知我是谁,这不是……很奇怪吗?”

    商辞的脸色开始变化,一双手紧握成拳。

    周玄逸扯了扯嘴角:“当我意识到李娘子根本不识周玄逸时,曾在心中疑惑,究竟是你我的情谊,不配让你在意中人面前提及,还是你与意中人的情意,还未到能在友人面前提及的程度。”

    “又或是说……”周玄逸看向商辞,隐含嘲讽:“对当年的你来说,无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友人之间的情谊,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干脆的辜负李娘子的情,也辜负我周玄逸的义,走得干干脆脆,没有交代,没有告别。”

    商辞没有看周玄逸,他盯着岁安的座位,咬了咬牙,少顷,终于哑声开口:“抱歉……”

    “你不必抱歉,人生过客匆匆,我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年……”

    “商辞,你知道你与元一差在哪里吗?”

    商辞抬眼看向他。

    周玄逸笑笑:“我与元一,还有稍后会来的人,都是颇有交情的朋友。谢元一成亲之后,曾特地挑了一个日子,将他的妻子介绍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认识。”

    “谢元一重情义,对朋友没的说,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必遮掩身在官场彼此之间有情谊、也有利益的事实。换言之,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谨慎经营,不轻易交恶。”

    “可就在不久之前,元一为了他的妻子,与其中一人说了并不客气的重话。”

    “当日,听闻谢府要和北山联姻,我们曾私下打趣,谢元一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这样的人,连疼媳妇都不知该如何下手,还摊上那么厉害的泰山泰水,稍有差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如你所见,他们如今很好。”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们这些外人自是看不全面,但至少我知道,从谢元一娶李岁安为妻那一刻起,便将自己的一切都分给她,他是带着坦诚与真心,与她参与彼此的余生。”

    商辞背脊微僵,缓缓闭上眼,肩膀因情绪微微起伏。

    房中的谈话暂歇,谁也没发现,雅座矮屏的另一侧,打开的门又轻轻的合上。

    岁安走出雅间后,觉得不必回马车上,在外面稍微吹一吹,酒水就干了,谢原便陪着她,两人随意转了一圈便回来,熟门熟路推门而入,没曾想,里面的人正在谈话,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谁也没有留意,这番话已经被门口的人听了去。

    雅间的门合上,里面的人又继续说了什么,已无人在听。

    雅间门口,谢原凝望岁安,看到她怔然无神的表情。

    他垂下眼,看着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他们成婚第一日,第一次在房中坐下说话的场景。

    当时,他郑重的与她表态,虽然有卢芜薇的事在前,但也希望她能理解,朋友是朋友,妻子是妻子,他并不想因为无谓的纠葛,坏了朋友的情分和夫妻的关系。

    她听后非但没有委屈,反倒表示理解。

    谢原十分受用,心动之下说道,“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的善解人意只是身为人妻应有的态度。

    那么此话之后,她亮晶晶的眼里,更像是被打动的神情。

    最好的证明,是在沁园聚会前,她从他嘴里套话,得知他是从时常往来的朋友嘴里听说关于她的议论,却并没有生气。

    那时的她主动说:“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一时心动说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并为之高兴。

    ……

    有车马停在店门口,谢原站在廊边往下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被伙计领进来。

    谢原并不想打断岁安的情绪,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好,他轻轻晃了一下她的手:“段炎他们来了,我带你去前面走走,那里吹裙子更好。”

    他牵着岁安越过一旁的雅间,直直的往前走。

    刚走两步,岁安忽然道:“我在想……”

    她一开口,谢原就转过头来,青年眉目间的温柔,似乎能包容她此刻任何的情绪。

    岁安迎上他的目光,弯起唇角,梨涡轻陷:“……还是谢元一做的比较好。”

    谢原眼神一动,脚下定住。

    店内人声嘈杂,外有夜市渐沸,昏黄的灯色落下,仿佛一层无形的笼罩,隔去杂音,只剩轻柔温柔的一句——

    “我没有选错。”

    又是一句不分时候,突如其来的情话。

    谢原刚要伸手抱一抱她,手都碰到了,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夸张的咳嗽声。

    “我们进来啦!”段炎哇啦一叫,屋内屋外的人都听到了。

    岁安和谢原同时看向雅间门口,果见人都来齐了。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这对出来赴宴还要跑出来单独恩爱的腻人夫妻,可谁也没有打扰或戳破。

    雅间门被打开,段炎偷偷瞄了这头一眼,摇着头进去了。

    卢照晋和陈瑚紧随其后,两人憋着笑,浅浅冲这头搭手一拜,仿佛在说:请继续。

    走在最后的袁家兄弟,早早对着两人做了一个拉线封口的动作——请放心恩爱。

    屋内明亮数倍的灯火照在他们的脸上,都是被腻到的调侃神情。

    岁安和谢原无辜对望,又同时笑开。

    “走吧。”谢原见她情绪好了许多,打算带她回去。

    “等等。”岁安又露出了刚才在席间那种不自在的表情:“还、还有一件事。”

    ……

    人已到齐,雅间内变得更加热闹,商辞却在这时起身告辞。

    不知周玄逸又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已极尽难看,胡乱说了几句道别,一抬眼,目光撞上和谢原重新进来的岁安。

    那一瞬间,男人眼中涌起了鲜明的痛色,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进了一步。

    下一刻,谢原忽然移步岁安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半推半抱的将她送入座中。

    商辞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到发抖,紧绷到极致,身形忽而一颓,终是离开了这里。

    卢照晋等人本就很惊讶商辞为什么会在这里,得知他与周玄逸是旧识后,又奇怪于商辞刚才的态度。

    段炎:“玄逸,他是不是舍不得你啊?”

    袁培正:“我觉得像,他刚才离开的时候,瞧着挺难过的,是不是因为你们刚刚在长安重逢,又要因为公务分开啊!”

    袁培英:“这话说的,我笑笑就是跟老周逢场作戏了?谁说践行一定要哭丧着脸了!而且老周这是去干大事的!等他回来,身价就不同了,这是好事!都笑啊!给我笑!”

    周玄逸听到前面时还一脸麻木,结果袁培英一起哄,他抹了一把脸,竟笑了。

    卢照晋:“是啊,玄逸,这是好事,我们都替你高兴。只不过此去山高水长,你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难处,可随时送消息回长安。”

    周玄逸默了默,忽然起身,郑重的给每个人都斟了酒,最后率先执起一盏:“我这人,你们知道的,说不出什么肉麻粘黏的话,但……多谢。多谢各位。”

    他的酒盏比过众人,最后停在谢原和岁安面前:“元一,多谢。还有……谢夫人,多谢。”

    随着周玄逸起势,整个践行酒宴的氛围就此拉开,大伙都为周玄逸抓住机会高兴,再不就是嘱咐他外出要好好照顾自己,没有一个人拉扯愁绪。

    以往周玄逸来小聚,永远是话最少,最淡定的一个,可今日,他一反常态的敬酒喝酒,喝的酩酊大醉,宾主尽欢。

    谢原也喝了酒,但他始终控制着量,等到一屋子醉汉东倒西歪,他才站出来,一个个送上马车。

    最后轮到周玄逸,谢原借故打发了周府的家奴,直接给塞进谢府的马车,先回谢府把岁安放下,又转道亲自将周玄逸送回府。

    去谢府的路上,周玄逸和谢原各坐一边,周玄逸靠着马车,眼闭着,满车都是酒气。

    谢原:“还能说话吗?”

    没想到,本已醉醺醺的人,听到谢原的话,竟缓缓挣了眼。

    车内光线不明,周玄逸的眼藏在暗色里,分明还存清醒。

    谢原开门见山:“你和商辞还有岁岁的过往,是不是还没说完?”

    周玄逸沉默。

    谢原从来都是这样,他会问出什么,必然是察觉或知晓了什么,来要一个坦白。

    周玄逸扯扯嘴角,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身子坐正,摆出谈话的姿态。

    是,那副画后,是有后续的。

    恩师的心愿,是《百骏奔腾图》,他从商辞手里得到了这幅画,对他大为感激,想也没想就找到师兄,一道去了老师府上。

    那时,老师已开始回光返照,拿过周玄逸奉上的画,他放声大笑,开心极了。

    可看着看着,他又看向了自己昔日的学生们,开始一一细数他们当年学画时的毛病,继而上升到他们每个人性格和为人处世。

    谁也没想到,这样清醒的记忆,竟是从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口中说出。

    少年人的感情最为赤诚,无论是朋友,还是老师。

    学生们没忍住,纷纷痛哭。

    很快,老师走了。

    周玄逸原想将画作为老师陪葬,没想,师母竟将画送了回来。

    师母告诉他,老师一生痴好此道,却并非为了占为己有,而是希望它们能得以传承。

    就像他们这些学生一样,他以毕生所学教导传授,即便他已不在,但还有他们。

    画是周玄逸得来的,自然该交给周玄逸。

    周玄逸怔然的接过,可当他想把话放回盒中时,意外的发现,里面竟夹了一封书信,是他取画时太急,才没发现。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却在展信的一瞬间愣住。

    写信的人似乎知道,这幅画是要送给一个即将离世的老师,也想到了他如今的心情,字里行间,全是温暖的宽慰,甚至借了许多佛经中的故事来诠释生死,为他开导。

    周玄逸以为那是商辞所写,可他见过商辞的字,与这完全不同,而且,这字迹隽秀工整,信纸染了花香,角落还画了一朵小小的佛莲,分明是小姑娘喜欢的样式。

    而在信的最后,俨然还藏了少女隐晦而真挚的表白。

    落款,李岁安。

    周玄逸立马明白了这幅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商辞竟与李岁安走在一起,而李岁安似乎还不知,这画是交给了另一个人。

    他心道可能有误会,更赧然于自己错收了一个少女的情书。

    之后再见商辞,周玄逸曾暗示试探,可商辞只字未提李岁安,只说那画是他从一位认识的老师手里得来的。

    周玄逸心情复杂,可他素来不爱管别人闲事,此事便一直没有再提。

    可从那日起,他听到李岁安的名字,都会格外的留意。

    可还没等他把这件事弄清楚,商辞再下山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样貌清丽的少女。

    那少女对商辞很亲近,商辞也并未推开她。

    而她并不是李岁安。

    周玄逸心怦怦跳,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不得了的事,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借口仰慕北山风采,又因未能拜得门下,不知有什么机会可以进山旁听,临时学习。

    当时,周玄逸已帮了商辞很多小忙,甚至没少为他引荐,商辞一听,痛快应下。

    周玄逸就这样,悄悄地去了一次北山,是被商辞带进去的。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终于见到了李岁安。

    那是个相当明媚活泼的少女,她看到商辞时,眼神仿佛会发光,和看到旁人是不同的。

    至于商辞,即便他永远是那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但周玄逸看得出来,他对岁安,也是不同的,一个无奈眼神,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同样不一般。

    那一刻,周玄逸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竟还打算来告诉李岁安真相,让她知道那封信,从来没有送到那个人手上,他们分明好得很。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商辞忽然离开了北山,还是带着那个常常和他一起下山的少女一起离开,投奔了人在扬州的安王。

    他四处打听李岁安的消息,意外得知,她生病了。

    从此,北山再不收女徒。

    更重要的是,安王麾下这份差事,是他帮商辞的引荐。

    周玄逸垂着头,最后一句是:“真的……很抱歉。”

    在应该告知真相时,他选择袖手旁观,在有机会提醒时,却选择放弃。

    周玄逸甚至觉得,但凡李岁安因为商辞的事受到一丝伤害,自己就是那个帮凶。

    谢原静静的听完了属于周玄逸的这一部分,一路沉默,直至周府门口。

    周府府奴七手八脚将周玄逸扶下去,又连连同谢原道谢,谢原神色冷然的看着周玄逸的背影,忽道:“那封书信……”

    周玄逸背影一顿,默了默,染着醉意的声音说:“放心,你与李娘子已成亲,这样的东西,自当销毁。”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进了府内。

    周玄逸喝了很多酒,但其实他一直都很能喝,即便到现在,也还能清醒的想事情。

    他没回房,而是去了书房,挥退府奴,一个人坐了许久。

    自他入仕以来,在这张书案前呆的时间最久,稍稍醒了会儿酒,他伸手打开书案边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小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书信。

    他慢慢展开,不知多少次细读起来。

    与谢原道起过往,不过是三两句的解释,可在当时,却是另一种情景。

    其实,看到这封信时,他正沉浸在老师离世的悲痛中,根本无暇分析那么多,与谢原说的,都是后来冷静下来才反应过来的。

    周玄逸并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即便目送老师离世,也只是红了眼眶,并不像师兄那般失声痛哭。

    可那一刻,在无人的角落,他读着这封莫名其妙出现的信,忽然就失去了所有隐忍,失声痛哭。

    它像神灵从天而降,在最恰当的时候,带着最饱满的温暖,让他从第一个字起,便开始被慢慢安抚。

    第84章

    谢原回来时, 岁安还没有睡着,盘着腿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的翻书。

    听到动静,她书一甩就探头往外看, 满脸的期待和好奇,俄而又顿住,硬生生憋住情绪,盘腿坐回去,抓回甩到一边的书继续翻看。

    谢原洗漱完毕走进来, 看到的就是她矜持又淡定的样子。

    他挑了挑眉,点头。

    好得很, 你最好一直这么淡定。

    谢原对岁安的好奇故作不知,做到床边,躺下就睡。

    岁安终于没法再假模假样的看书。

    她咬咬唇,假意探身要把书放到外侧, 然后手掌那么一滑, “啊呀”一声就扑到了谢原身上,谢原早防着她, 手臂飞快护在胸前缓冲了力道, 轻掀眼皮, 满眼戏谑。

    岁安一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是故意装睡,等着她来问。

    她趴在他胸口,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哼!”

    谢原笑得胸膛轻震,顺势搂过她,重新闭上眼:“想问就问。”

    岁安在他怀里躺好, 默了默,还是问道:“周郎君,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呀?”

    谢原没好气哼了一声:“看到如何, 没看到如何?”

    岁安一听,眉头一皱,微微抬首:“谢元一,你该不会在为这种八百年前的事情同我吃醋吧?”

    谢原酸溜溜的说:“夫人这话说的,我哪里敢。”

    岁安一听就要起身,谢原飞快箍住她,抿着笑就是不许她动,岁安吭哧着和他较劲儿,很快力竭,她身子一松,放弃了。

    岁安不折腾,谢原又开始主动招惹,他凑上去:“真不想知道?”

    岁安脸一扭,爱说不说。

    谢原默了默,神色悠然的躺回去,一手搂着她,一手枕到脑后:“你说你小小年纪就敢给男人写情信,但凡你能拿出当初五分勇武,今日也不必托我去问此事了。”

    岁安不可置信,转过来质问:“你要我自己去问?”

    她有反应,谢原便好应对,笑着将她一通猛亲,直接放低姿态:“这话说的,为夫何其有幸,才能得夫人如此信任,替您跑这一趟,夫人放心,事已办妥,您过往那些丢脸的事,不会有人再提了。”

    岁安气笑了,开始揪他腰肉:“谁丢脸了!你说谁丢脸!”

    谢原把她逗得激动,笑着求饶。

    岁安凶道:“还乱不乱说!”

    “不说了不说了……”

    一番小闹,氛围揉开,随着岁安收手,谢原顺势从后抱住她,亲了亲她。

    “岁岁。”

    岁安染了困意,声音软糯:“嗯?”

    “心里还难过吗?”

    岁安无声睁开眼,指腹轻轻捻着背面上精细的绣纹。

    良久,她缓缓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两人背靠胸叠在一起,小声的说着枕边话。

    “岁岁那时,应当误以为是商师兄有位即将逝去的老师,所以才仔细揣摩那份心情,写下宽慰之语,又鼓足勇气去表白心意吧?写的时候,就没有心怀期待,想象着对方看到信之后会有何等回应?如今回顾往昔,可有难过?”

    岁安摇摇头,发丝与枕面轻轻摩擦:“不难过。”

    “真的?”

    她笑了笑:“没有回应的信,也没了结果,但有回应的信,已有了很好的结果呀。”

    谢原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两人成婚前仅凭通信来维持关系的那两个月,不由弯唇,埋首于她颈间,肌肤轻摩,偶落轻吻。

    岁安被弄得舒服,刚刚褪去的困意又泛滥起来。

    谢原忽然咬她的耳朵,不满道:“哪里好了,尽是些闲碎话,既没有温暖体贴的宽慰呵护,也没有情意绵绵的动心表白。”

    岁安被逗笑,缩着脖子躲。

    “可是做夫妻过日子,不就是过闲碎日子,说闲碎话吗?”

    谢原闷笑,松了她耳朵,口和手都开始转攻别处。

    “说的也是。”

    ……

    给周玄逸践行之后第三日,他正式启程离开长安。周玄逸走后,谢原和商辞也都开始筹备自己的事。

    检括流人需要大量人力,又涉及赋税交纳,商辞毫不客气向户部和兵部要人,兵部侍郎索性将下辖四司各选一员外郎交给商辞,也在禀明圣人后,得到了调令,拨了人给商辞。

    萧弈便是其中之一。

    相较之下,谢原这边并不需要新增人力,政令层层下发,一一执行,难的是多方配合。

    所以,谢原先选定了几处作为试点,一旦顺利完成有了应对经验,便可推至各道各州。

    松州便是他选定之一。

    ……

    成亲到现在,岁安第一次见识到谢原忙碌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醒来时他已出门,她夜里等的睡着了他才回来,回来了,还要去书房继续整理各州送来的文书,以便于明日的事务不会断了思路。

    与婆母闲聊时,岁安才知,谢原之前忙碌时,根本是直接宿在衙署,忙好几日,回来换身衣裳就又匆匆离开。

    如今他再忙也日日回府,无非是给岁安一个安心,知道他每日的落脚。

    “这可真是不巧。”孙氏叹气。

    岁安不解:“什么不巧?”

    孙氏瞅了岁安一眼,“你这傻孩子,总不至于连自己的生辰都要忘了吧?”

    岁安反应一瞬,明白了孙氏的顾虑。

    “谢府有规矩,孩子们生辰一向不会大操大办,但大郎至少要陪陪你啊。可照他这么个忙法,也不知赶不赶得上下个月为你庆生。”

    岁安连忙道:“母亲不必费心,我在北山时,父亲母亲也不会为我大操大办,我也不喜欢那样。至于夫君,正事为重,即便这次赶不上,日后机会还多,母亲千万别为此操心,更别让元一分心。”

    孙氏听来,只觉岁安懂事又贴心,心中的喜爱又上一层楼。

    “不如这样,若大郎早早忙完,不耽误,咱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若……他无奈耽误了,就由母亲做主为你过个生辰,叫上府里的婶娘和你的弟弟妹妹们,自家人关起门添些热闹,等大郎忙完,叫他单独给你补上。”

    岁安甜甜一笑:“好,多谢母亲。”

    ……

    “谢大人,有动静了!”

    当霍岭收到松州来信时,谢原的人也向他汇报了情况。

    谢原将两方信报比对一看,点点头:“也该有动作了。”

    此次商税大改,对朝廷来说是增收的好事,加上抑商一向是常态,谢原此举,并未引起太大的争议,也成功借对商市动手脚,拿到了一次主动权。

    商税增加,对于常年行高额大宗交易的豪商来说影响更大,从买卖成本出发,货源、商线,乃至于交易方式都会根据朝中政改作出调整。

    而谢原他们一直盯着的,当初那副假画的买卖双方,在政令下达之际,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松州,也因此更显古怪。

    他们不像是经过斟酌而调动行商的据地和商线,更像是得到了明确的命令,直奔某个目的地。

    “谢大人放心,我们的人从他们有动作开始便一直追踪,如今只看他们到底是和什么人接头。”

    谢原沉沉的叹了口气,神色渐深。

    如今虽然有了线索,但这样追踪下去,是否有确切的突破,还是未知之数。

    “对了,万柔最近还在你那里?”

    霍岭点头,万柔近来都在养伤,安稳的很,他雇了个女仆照顾她,又有岁安送的药,恢复的很快。

    听到岁安的名字,谢原神色一柔。

    “若那边有动静,我们大概要亲自走一趟,届时,你最好先将万柔处理好。”

    霍岭明白谢原的意思,两方干脆的结束谈话,霍岭回去继续照顾万柔,谢原也回了谢府。

    “咦,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岁安正在作画,一抬头,谢原便站在跟前,也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谢原走过来,瞄了眼她画的内容,“原想着忙了多日,多少有些冷落你,谁想你一个人玩的更自在,反嫌我回得早了。”

    说着,他似模似样的叹了口气。

    岁安起身就扑了上去,谢原稳稳一接,顺势旋了个圈,又将她稳稳放下。

    他不松手,岁安就靠在他胸前,仰着脑袋对他笑。

    谢原俯首亲了亲她的唇:“这两日是忙了些,不过政改之事,尽快理清细则步入正轨,后面才好稳步进行,不至于一团乱麻,也才好陪你。”

    岁安笑笑:“你不用特地陪我,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那不行,这是我们成婚以来你第一个生辰,我这个做丈夫的,岂能不表现表现。”

    岁安:“你……”

    “我什么?”谢原挑眉:“我忙的脚不着地,所以不该记得这事?”

    岁安抿笑:“没事的,母亲都同我说了,如果你来不及,家里也会为我庆生。”

    “家里给你庆生是家里的事,我给你庆生是我的事,这能一样?”

    “哇。”岁安配合的露出期待的表情:“那我可要好好等着了。”

    ……

    然而,在周玄逸离京的第十日,事情变得不对劲。

    因盐改之事步骤繁多,需要时刻应对地方的突发状况,所以谢原与周玄逸约定,自他离京起,需与他保持消息互通的状态,但因考虑到彼此距离增加导致的信报传递时间延长,所以一开始是五日一封,后期也可十日一封,可一旦超出时间范畴,便算是失联。

    自从谢原在周玄逸离开第五日收到了他即将从汴州转水路南下的信报之后,便再无消息送回。

    人在船上的确没法送信,但是水路也有关卡,还要补给物资,中途会临时靠岸,周玄逸若顺利送出了信件,早该到谢原手里。

    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谢原隐隐觉得,周玄逸的情况不对劲,说不定出了什么意外。

    岁安见谢原满腹忧思,宽慰他:“出门在外,难免会有差池,也许是船上送信不便,又或者是周郎君身体不适耽误了,再等两日。”

    谢原还不至于稍有异常就乱了章法,他本也打算再等两日。

    此外,他又派出自己的人手,沿着之前与周玄逸商定好的路线,连夜赶路奔往周玄逸转海船前登陆的地点。

    周玄逸是外派御史,吃住都会选官驿,途径关卡也必定对他有印象,谢原让自己的人赶到那里,无论是否有周大人过关转道的消息,都立刻传书回来。

    又五日,得到的结果并不乐观。

    周玄逸根本就没有过关消息,他像是凭空失踪了。

    谢原彻夜不眠,拿着地图一遍遍研究周玄逸的路线,同一时间,霍岭和他追查商贾的线传回消息,那些商贾从松州一路向西南,在抵达宣州时停了下来。

    宣州。

    谢原神色一凛,拿过地图,指尖一路游走,最后在宣州狠狠一敲。

    若周玄逸一路顺利,他自长安处,于汴州转水路的下一站,就是宣州。

    为何会这么巧?

    和周玄逸的联络只是他们私下的约定,但若周玄逸长久没有消息,最直观的结果就是盐政革新根本无人着手推进,朝中迟早会知道。

    可是现在无证无据,若贸然向朝廷禀明情况,周玄逸忽然又有了消息,怕是会让朝中认为周玄逸行事没有交代,可若继续等下去,周玄逸真有危险,谢原一生难安。

    最好的办法,是他先以州道试点抽贯为由前去查探,一旦确定异常,便立刻向朝廷禀报,若能联络上周玄逸,也好给他一个提醒,两人在重新制定更缜密的联系方式。

    可是……

    岁安的生辰在七月中旬,眼下已是七月初六,若此刻离开,便要错过她的生辰了。

    谢原回到府中,刚跨进院门,坐在秋千上等待的少女已起身迎过来。

    “元一?”

    谢原抬眼,只见她满面关切。

    他扯出笑来,“怎么跑出来了?”

    前几日,岁安又来了月事,和之前一样,二三日难受的不能下床。

    可他抽不开身,不能像第一次那般,闲暇的给她揉肚子,往往是夜深了才回来,而她已经睡去,不知是不是太难受,睡着了都皱着眉头。

    岁安拉过他的手:“我已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那个……周郎君有消息吗?”

    谢原默了默,开口道:“先进去再说。”

    他表情不大好看,岁安挥退其他人,与他单独进了房间。

    谢原一直握着岁安的手,拉着她到床边坐下,想了好一会儿:“岁岁……”

    他这神情,岁安一颗心都跟着提起来:“元一,你怎么了?”

    “抱歉。”谢原低声道:“我可能,没法为你过生辰了。”

    接下来,谢原简单的给岁安讲明情况。

    周玄逸现在情况未明,他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他出了事,最稳妥的办法,是他亲自走一趟。

    他本就担着政务革新之任,即便要走访几个州县,也是寻常之事,甚至是个很好的遮掩借口。

    当初提出革新想法,帮周玄逸抓住机会的就是谢原,他不能让周玄逸出事。

    岁安愣愣的看了谢原好一会儿,半晌没有回答。

    “岁岁?”

    岁安眼神一动,回了神,张口先安慰:“一定没事的,周郎君吉人自有天相,他还有这么多事没完成,岂会让自己轻易出事。只是……”

    她的目光落在谢原身上,轻声问:“你一定要去吗?”

    谢原默了默:“这对玄逸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不确定他是真的出了意外,还是临时有什么事耽误,我借公务前去查探,是最为稳妥的方法,但你放心,我会带足人手。”

    岁安垂下眼,若有所思。

    谢原握紧她的手:“抱歉,成婚后第一次跟你许诺,竟然要食言了。”

    “都什么时候了。”岁安抬眼,“这种小事,岂能比人命重要。那……家里面?”

    谢原想了想:“无谓让他们担心,而且,我是借公务出京。”

    岁安定定的看向谢原,唇瓣启合半晌,方才开口:“若你一定要去,必须给我报平安,没有功夫写字,哪怕随便画一笔,甚至送个东西都行!”

    谢原凝视着岁安,心中一阵动容。

    他原以为,自己做这个决定,她难免会像往日那般露些情绪,红红眼睛,需要哄一哄。

    可没想,她明明满眼担忧不安,说出的话却果决干脆,是支持他的。

    谢原再次许诺:“好,我会向你报平安。不过,你也不用想的那么遭,也许真的是玄逸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我去这一趟,也好帮他兜一兜,你不知道,我当年第一次外派时,也犯过不少错。”

    谢原试图讲些自己有惊无险的过往来宽慰岁安,可作用甚微。

    睡下时,谢原将她抱住,忍不住说了许多软话。

    岁安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那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谢原:“很快。”

    她今日尤为执着:“很快是多快?”

    谢原凝视她片刻,“这么担心?”

    岁安没有说话,暗夜里,谢原摸到了她湿润的眼角。

    他忽然有些难受,“岁岁。”

    岁安不想让他瞧见自己掉眼泪,可眼下,周围漆黑,离别在即,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不好的结果。

    一双温热的大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谢原的声音随之传来:“我有个问题,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

    已被他发现,岁安终于没再忍耐,她吸吸鼻子,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你问。

    谢原一手将她搂进怀里,一手还盖在她眼睛上,“岁岁是不是喜欢在夜里胡思乱想?”

    面前的人顿了顿,下一刻,谢原感到掌中一片濡湿,也因此得到了答案。

    其实,岁安以前不会这样,她能吃能睡,睡得还极好。

    可是从那一年开始,她就有了夜里想事情,永远往坏处想的毛病。

    天色越黑,周围越暗,她设想的情景就越糟糕。

    在此之前,她好几次激动发作,都是在夜里,硬生生拉他起来谈话,情绪也很激动。

    所以,即便谢原给了很多假设的情况,但岁安就认准了最糟糕的那种,在入夜躺下后,不受控制的层层设想。

    “我……我也不想的,”岁安忍着哭腔:“我睡着……就不会想了,可我……我睡不着。”

    这个毛病,谢原尚且察觉,岁安自己又岂会一无所知。

    她甚至会在这时候告诫自己,别多想,这些胡思乱想,都是被夜色渲染出来的。

    可越是让自己不乱想,越是要乱想。

    谢原一阵心闷,被她哭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真不该告诉她此事。

    他心一沉,忽然低头去亲吻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干。

    岁安起先还被动承受,可渐渐的,她好像找到了一种转移情绪的方法。

    那些不安和担忧,全都变作了此刻热烈的缠绵和相融。

    两人做了前所未有的一次。

    热烈,投入,这种极尽的亲密,成了最好的宣泄。

    结束时,连谢原都有力竭之感,更别提早已睡死过去的岁安。

    谢原看着熟睡的人,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

    次日,谢原直接向圣人禀报了目下州道抽贯留州钱的情况,以各道账目尚需核对考察为由,需要出京一趟。

    圣人二话不说,全力支持。

    谢原的确没有打算跟家中说明情况,但并不包括祖父谢升贤。

    他是长子嫡孙,自有责任在身,这种事不能没有交代。

    可谢原敢告诉祖父,自然也是清楚谢升贤的为人和态度。

    果然,谢升贤听闻后,并不觉得周玄逸一定是出了问题,但谢原走一趟也无妨。

    “你也不是第一次出京办事,切记,万事三思而行,不可冲动。”

    当年,谢原第一次被外派时,谢升贤也是这么交代的,三言两语,简简单单。

    “祖父放心。”

    谢升贤忽道:“此事,安娘知否?”

    谢原:“岁岁知道。”

    谢升贤眼神一动,“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时间急迫,谢原很快离开长安。

    他走那日,岁安甚至没来得及送他,一觉醒来,床都是凉的。

    他存心不留分别时间,所以才这样的。

    岁安一个人靠在床头,神色怅然。

    大抵真是多事之秋,周玄逸的事尚未落定,另一件事却先传回长安,在朝中闹开。

    因配合括户使检括流人,户部和兵部都派了人去帮忙,户部主要负责账目清点,兵部则更多负责税钱转运。

    没想到,收上来的人丁税钱竟在清点后不翼而飞。

    而负责转运钱财之人,就是萧弈。

    第85章

    漕运贪污案刚刚落定, 如何充盈国库的困题争议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增收之法,这个时候税银不翼而飞, 一旦萧弈被查实贪污了这笔欠款, 等于是顶风作案,必受严惩。

    然而, 检括一事不能因这笔银钱失踪就此停宕, 萧弈当即就被押送入长安, 下狱待审。

    天色渐暗,一辆自南边驶来的马车不疾不徐行于道上, 直奔长安。

    突然,风动草木, 烈马嘶鸣, 车夫及时吁停, 转眼间, 车队已被数十伪装杀手包围。

    “大人,有埋伏!”

    商辞静静坐在马车中,不乱分毫。

    他缓缓睁眼, 淡淡道:“县主亲自相迎,下官不胜惶恐。”

    外面寂静一瞬, 又开始有了动静。

    马车前方的黑衣人让开一条道, 魏楚环一身玄色骑装,铁罩遮半面,露出的一双眼里尽是恨意与怒意, 她手中持弩,只需扣动扳机,便可取了马车中人的性命。

    车夫将马车门打开, 撩起车帘,商辞神色淡漠,不见一丝惧色。

    魏楚环眼眶通红,“商辞,我一向知你卑鄙狡诈,今朝仍旧防不胜防,你恨的是我,何不冲着我来?”

    商辞淡淡道:“县主此话何意?”

    “你还想狡辩?阿羿落罪入狱,已被押送长安,可你的检括之举丝毫未乱,竟像是一早猜到了会有此番意外,甚至已另寻替补,有条不紊。你敢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敢说你不是恶意为之!”

    商辞面不改色:“为君谋事,本该有备而行,若稍有动乱便没了章法,下官又如何得圣人信任?县主仅凭这一点便污蔑下官,是不是草率了些。”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魏楚环冷声应道:“商辞,我只问你,赃银现在何处?”

    商辞嗤得一笑:“下官若知道赃银在何处,也不必审问萧世子了。不过若是县主找到了赃银下落,倒是可以告知下官,下官定会竭力为世子脱罪。”

    魏楚环眼神一沉,缓缓抬弩:“你若不交赃银下落,便只能交你的命了。”

    商辞纹丝不动,泛起冷笑。

    魏楚环心绪大动,对准商辞就要下首。

    “县主想清楚了?你今朝若动了手,就不止是你夫君,武隆侯府,甚至连桓王府,怕是也要惹上麻烦。”

    要拿捏一个人,必然是掐着对方的要害下手。

    商辞显然掐的很精准,魏楚环浑身一僵,手上的动作已然迟疑。

    “你……你说什么?”

    商辞冷眼看着外面的女人,扯了扯嘴角。

    “下官贱命一条,县主拿了也就拿了。只不过,县主这一动手,下官安排的暗卫会立刻将这里的消息传至长安城,届时所有人都知道,桓王之女,武隆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身份尊贵的初云县主,公然弑杀朝廷命官。”

    魏楚环瞳孔轻震:“你……”

    商辞微微倾身,手肘撑在腿上,好整以暇看着车外的女人。

    “下官与县主也算是相识多年,虽谈不上深情厚谊,但对县主的为人处世,多少了解了一些。”

    “县主心有抱负,自从前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下官师母那般的奇女子,甚至想效仿男儿建功立业,日月争辉。”

    “可县主似乎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你们桓王府,乃至于你自己,是何等的处境。”

    魏楚环紧紧蹙眉,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你胡言乱语什么?想威胁我?”

    马车里响起男人的一声冷笑,商辞慢慢靠向座背,坐姿悠然:“不是威胁,是提醒。”

    “桓王带兵镇守边关多年,为圣人亲兵之一,劳苦功高并不假,但谁又知道,圣人每年仅仅是为了维持对边关亲兵的军饷供给,就要与忌惮他手中兵权的朝臣对付多少个回合。”

    “国库空虚的确还没到刻不容缓的地步,若真到了入不敷出时,第一个受到影响的,便是镇守边关的亲兵。所以圣人才会如此注重增收之法,也必须未雨绸缪。如今好不容易到手的税银丢失,圣人又如何不怒?”

    “比起君臣互疑毁其谊更令人遗憾的,是君臣之间的信任固若金汤,却因一方大意有失,眼睁睁看着另一方因己之过,腹背受敌,悲惨衰败。”

    “所以,无论哪一方,都该小心翼翼收藏锋芒,步步为营,不可有分毫错漏。”

    说到这里,商辞略微停顿,他看着逐渐呆滞的魏楚环,动身下了马车,一步步来到她的面前。

    商辞身高修长,昔日卑微势弱的男人,如今负手而立在魏楚环跟前,竟携来一股冷冽迫人的气势,让她险些向后退却。

    走的近了,商辞的声线更低沉沉,也更冰冷:“若我是你,只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行矩步,爱惜羽翼,不让自己出半点错漏、不让人抓到自己乃至于桓王府的短处。“

    “可你呢,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心比天高,张扬跋扈,却连谁在保护你都看不明白。魏楚环,你真的,愚不可及。”

    魏楚环终是没有撑住,向后踉跄两步,眼神一空,彻底失了底气。

    即便商辞没有指名道姓,她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李岁安。

    他说,李岁安一直在保护她?

    魏楚环哑声问:“你为何与我说这些?你既对我有防备,也未必会死在我手上,但若我动了手,你不是正好将消息传回长安,让我桓王府身陷舆论?”

    “为何?”商辞笑了笑,眼底藏了几分微不可察的苦涩,开口却尖酸:“自然不是因为我与县主有什么情谊。只不过是我知道,若真让你肆意胡来,到头来,奔波费神的,只有安娘罢了。”

    “魏楚环,若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尊敬爱护你的父亲,还请你将你那膨胀的抱负收一收,至少现在,你不适合去做任何事,只适合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啊,对了。”商辞话锋一转:“你今次来,应当是为了你的夫君,武隆侯世子吧。”

    魏楚环还未将商辞前一刻的告诫咽下,又被他这番话说的浑身一僵,自她眼中透出的紧张,极大程度上的取悦了商辞。

    商辞沉沉的笑起来,大发慈悲道:“看来是了,那我这里有一则趣闻,或许能和县主说一说。”

    魏楚环有些窒息。

    眼前的男人,的确已不是当初那个轻易被激怒,满身廉价傲气的穷酸书生。

    商辞:“谁都知道,此次税银失窃,武隆侯世子的嫌疑最大。就在今日,下官偶然得知,原来世子爷与县主成婚之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手头一度紧张。”

    “从前,世子爷一掷千金,宴请宾客都是常事,成婚之后,别说是出钱宴客,他连应酬都少之又少,甚至在朝中颁布了抽贯各道留州钱,以提京官俸禄的政令后,高兴了许久。这些,可都是有目共睹。”

    魏楚环脸色煞白,恶狠狠瞪向商辞:“放你的狗屁!阿羿是武隆侯府世子,岂会在意那些小钱!你想用这种无稽之谈给他定罪,未免太荒谬了!”

    “是啊,下官也很好奇,堂堂武隆侯府世子,怎么会连应酬请客的钱都没有。仅凭这点说法,的确不能直接给世子爷定罪,可它在这个时候被抖出来,当真是一份微妙的佐证啊。毕竟,许多人犯错,都是一时糊涂头脑发热,谁知世子爷是不是太久没见过银钱,忽然过手那么多钱,没忍住呢?”

    魏楚环气急,扬手就要扇他,商辞眼神一厉,伸手一抓,直接搡开。

    魏楚环趔趄几步,被护卫扶住,可她的理智竟像是被震乱,眼泪疯涌,怒吼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若阿羿有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

    商辞漠然的看着这个发疯的女人,摇了摇头。

    “原来,县主也会因失去心爱的人这般癫狂痛苦。可怎么办呢,县主此刻的心情,恐怕不及下官十之一二。”

    魏楚环流着泪,已显弱势之态:“你到底想怎么样……”

    商辞静静看了她一眼:“既然县主诚心诚意的问了,我不妨给县主两个选择。”

    魏楚环眼神微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她上前两步:“什么选择。”

    商辞眼中浮起戏谑的笑意,“好说,第一个选择,是县主郑重的为当初的所作所为向下官道歉,下跪磕头,下官可以考虑,在此事上秉公处理。”

    此话一出,魏楚环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放肆!”王府护卫对着商辞就要拔刀。

    魏楚环:“退下!”

    饶是她此刻恨不得将商辞碎尸万段,仍是忍了下来:“第二个选择呢?”

    商辞从善如流的点点头,朝她迈了一步,说出第二个选择:“依照下官猜测,县主话说得再狠,到头来,还是要求能帮你的人。那不如县主此刻便回去,让能帮你的人来与下官谈,如何?”

    魏楚环盯着商辞,眼神忽然一变,在极尽的愤怒之中,竟像是窥伺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声大笑,这笑甚至让商辞生出了几分恼火。

    “县主笑什么?”

    魏楚环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商辞,你道貌岸然的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怀着这点卑劣龌龊的心思啊?你不过是想吓唬我,吓得我什么都不敢做,然后去求姐姐是不是?你知道姐姐不会见你,所以你让我替你去找她?哈哈哈哈——”

    商辞眼神一冷,忽又松了神情:“县主也可以选别的,不是吗?”

    魏楚环慢慢歇了笑声,眼神一点点沉下来:“商大人说话算话吗?”

    商辞挑了挑眉:“什么?”

    魏楚环抿了抿唇:“是不是我选了一,你便遵守诺言??”

    商辞的神色玩味起来。

    “县主,不可!”

    “谁也不许过来!”魏楚环呵退护卫,死死咬住牙,每个字都似磨出来的:“商辞,你最好遵守诺言,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商辞眼看着魏楚环弯下双膝,眼神中情绪微涌。

    昔日骄傲的县主,竟也落得给他下跪的下场。

    千钧一发间,一把长刀携破风之力从旁袭来,精准的钉在了魏楚环和商辞之间。

    魏楚环大惊不已,整个人失重向后一跌,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声呼痛。

    王府护卫当即上前,一面扶起魏楚环,一面紧盯着动静来源之处。

    小道边的暗林里缓缓走出一个纤长人影,玉藻不慌不忙,冲两方人抱拳一拜:“奴婢奉夫人之命,在此恭候商大人。”

    商辞神色一动,眼神四顾,似在寻找什么。

    前方,一辆马车从道路尽头缓缓拐了出来。

    马车简洁朴素,与寻常往来的商旅车辆无甚不同。

    马车停在两方人面前,玉藻转身行至马车边,随着车门打开,伸手去扶车里出来的人。

    魏楚环看到岁安,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下一刻,又像是有一股十足的底气从脚底冲向灵台,她猛地瞪住商辞,似在挑衅。

    岁安下车走过来,目光扫过两方人马,眼见并无动手之相,心下大定。

    “商大人,环娘年轻,又与萧世子新婚燕尔,情意浓浓,此番萧世子出事,她难免冲动多疑,若方才有什么失礼之举,还请商大人体恤,莫要见怪。”

    她既然开门见山,显然是知道魏楚环来这里堵他。

    只是一句“失礼之举”,未免将魏楚环的行为描述的过于礼貌了。

    商辞紧紧盯着岁安,眼中情绪波动,俨然已无对着魏楚环时的冷漠。

    他喉头轻滚,涩然道:“怎会见怪。”

    岁安冲他微微颔首,看向魏楚环,“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魏楚环想起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姐姐,是他刻意陷害阿羿,他没安好心!”

    “环娘……”

    “县主口口声声说下官刻意陷害,”商辞忽然开口,声音极冷:“那县主不妨说说,下官因何要陷害与我无冤无仇的武隆侯世子?”

    “你自是……”魏楚环话都到了嘴边,再次被打断。

    “魏楚环,我让你上车。”岁安一改往日的和气,声音微沉。

    魏楚环咬唇,向商辞嘲讽道:“你以为姐姐不知吗?她知道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承认什么,便可为你证明什么吗?你别笑死人了!商辞,你自己做的选择,便要自己负责。”

    这话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到了商辞,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

    魏楚环,就是她,永远绕在安娘身边,说些讨厌的话,做些讨厌的事。

    而那时,他的确骄傲又敏感,将自尊心看的比天还高,以至于对她的厌恶,也一并迁怒到了岁安的身上,将她的好意和爱意,全都误会成别有用心。

    魏楚环,都是因为他。

    他怎能不恨!

    商辞冷笑:“说的不错,所以,萧世子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魏楚环低头就去找弩。

    “魏楚环。”岁安盯住她:“你再动一下,神仙都救不了萧弈。”

    魏楚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她转过头,眼里蓄泪。

    岁安又说了一遍:“上车,我送你回去。”

    魏楚环咬牙,明明满身不甘与愤怒,最终还是压了下去,老老实实上车。

    岁安一眼扫过去,王府护卫纷纷收了兵器,依次护到马车边。

    她转身也要上马车,商辞忽道:“安娘……”

    岁安回头看了商辞一眼,想了想,说:“稍后,我自会向商大人做个交代。”

    两条车队同时往长安城内走,岁安在前,商辞在后。

    两辆马车都安安静静。

    换在以往,魏楚环必然会拉着岁安说许多话,或是谩骂商辞,或是迁怒到她身上。

    可今日,商辞的话一遍遍的萦绕在她脑海里,她不由得在脑子里重新审视了这些年的自己和岁安。

    当年,她设计赶走了商辞,也让岁安在悲痛中性情大变,失去了少时的活力和抱负。

    她怒其不争,更将岁安有意无意的压制当做她的报复。

    正因为她曾一次次在岁安手里吃亏,每每看到岁安,才会更气,更委屈。

    你这么能干,怎么不去干点大事?

    可是越气,就越是想挑衅,想好好的表现自己,然后和她对比,心里甚至隐隐盼望着,对方能在这份挑衅和比对中,受到哪怕一点点刺激,从而变得不同。

    可原来,她每一次跋扈的去挑衅,岁安的默默退让,竟是一种保护。

    魏楚环很清楚,这么多次,但凡岁安略带强硬的回应一次,都会激起她更强大的斗志。

    一旦把控不好这个度,说不定就变成了北山与桓王府失和。

    若真的有人觊觎圣人手中的权利,必然巴望着圣人的亲信失和,甚至没有的事也会加以润色利用,父亲镇守边关,每日都担着巨大的责任和压力,若让他被类似的消息分了心……

    魏楚环一个激灵,竟一阵后怕。

    今日,若她真的对商辞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眼泪载着悔怕,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一方手帕递到面前,岁安柔声道:“别哭了。”

    越劝越哭,魏楚环抓过手帕,狠狠地擤了个鼻涕。

    “你骂我吧。”魏楚环声音嗡嗡的,她低着头,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竟像条霜打过的茄子:“我今日犯糊涂了。”

    岁安静静坐着,没有回应。

    魏楚环抬起头,猜想归猜想,她总要求证的:“刚才,商辞跟我说了些话。”

    岁安明白了她的意思,示意她说下去。

    魏楚环简略的复述了一边,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长公主,姑母她,她当年毅然隐居北山,是为了低调行事吗?暗察司作废后再未重建,也是怕招惹是非吗?”

    “不知道呀。”

    魏楚环眉头一皱,一百个不信:“不知道?”

    岁安一针见血:“你现在是要追究往事认错忏悔,还是想救萧弈?”

    这话果然转移了魏楚环的注意力:“你有办法救阿羿吗?”

    岁安:“有,但也可以没有。”

    “你到底什么意思?”

    岁安:“你再像今日这样胡来,就没有。”

    “我……”魏楚环语塞,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争不过岁安了。

    岁安凝视她片刻,忽然伸过手,摸了摸魏楚环的头发:“回府之后,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要整日胡思乱想,萧弈如今在狱中,府中老人必然着急担心,甚至会想办法走动,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魏楚环愣了愣,迟疑道:“劝、劝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有别的动作?”

    岁安微微一笑:“你这不是都懂吗。”

    魏楚环鼻子一酸,眼泪又涌出来:“那、那你能……”

    “若萧世子没有做过这种事,就一定没事。”岁安神色肃然:“我跟你保证。”

    魏楚环看着岁安,重重的点头。

    马车很快抵达武隆侯府,岁安将魏楚环送了进去,走的时候,魏楚环忽然拉住她的手。

    “姐姐,对不起。”其实不止这一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这一刻根本不够。

    岁安回头看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好好休息吧。”

    ……

    走出侯府,岁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侯府外,还停了另一辆马车。

    商辞一路跟了过来,就在车边等着,看到岁安出来,他立刻站直,认真的看着她。

    岁安想了想,主动走过去:“商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商辞眼神黯了黯。

    岁安:“不知商大人可否移步说两句?”

    商辞怎么都没想到,岁安会主动找他谈话,他二话不说:“当然可以。”

    他本想找个雅致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岁安却让玉藻将马车停到偏僻的路段,直接与商辞在车中谈话,其他人在外守着。

    天色已暗,低调的马车隐在夜色中,越发察觉不出来路。

    马车中,岁安与商辞相对而坐,仍是她主动开口:“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大人,还望大人坦诚赐教。”

    商辞:“你如今,连一句师兄都不愿叫我了吗?”

    岁安目光坦荡看向商辞,又重复了一遍:“还望大人坦诚赐教。”

    商辞从未见过这样的岁安,冷静,漠然,却又散着一股要命的女人魅力。

    他不再计较一个称呼:“你问。”

    岁安:“萧弈此次入狱,与大人有关吗?”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却也适合他们眼下的关系。

    商辞无力一笑:“若我说,我并未陷害他,你相信我吗?”

    第86章

    “我信。”岁安简短的两个字, 在商辞的眼里点亮了光。

    他不由倾向岁安:“安娘。”

    岁安冷不防又问:“那商大人觉得,此事会是萧世子所为吗?”

    商辞眼中的光芒瞬间黯去:“什么意思?”

    岁安:“我只是在想,若此事不是商大人设计萧世子, 也不是萧世子所为,那会是谁。”

    商辞默了默, 低声道:“若你想在我这里求真相, 可能要叫你失望了,真相为何, 我也不知。”

    岁安:“那关于银钱失窃的细节……”

    “你只是来与我说这些的吗?”

    商辞忽然打断她的话, 失落道:“魏楚环见到我, 尚且要讽一讽当年的事,倒是你, 竟只字不提,好似个局外人。哪怕你打我,骂我, 都好过现在这般。”

    岁安由始至终都不曾躲避过商辞的眼神,此刻也一样。

    “商大人, 我已成婚了。”

    商辞微微别开目光:“那又如何?你才认识他多久,他朝若有辜负, 你难不成还要继续与这样的人做夫妻?”

    “元一待我很好。”

    “那是因为谢家忌惮北山!你敢说, 谢元一乃至整个谢家,从未因为忌惮北山,而格外宽带你?若北山不再成为他们的忌惮, 他们还能待你如初,还能容你纵你吗?”

    岁安一怔:“你说什么?”

    商辞呼吸一滞,情绪缓和下来,沉声道:“难道不是吗。”

    岁安沉默片刻, 语气忽转,说道:“环娘今日虽然冲动,但她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商辞眼神轻动,抬眼便对上岁安的目光。

    岁安:“事发之后,商大人的应对之快,像是早有预料,知道此事不会那么顺利,以至于萧弈收押下狱,闹得满城风雨,括户之事却仍然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

    商辞:“所以呢?我回长安自荐谋事,括户账目冗杂,事务细碎,若连这点防备都无,又岂能得陛下信任?你方才还说信我,难不成是骗我?”

    “说的不错。”岁安看着商辞:“正因商师兄思虑周全,早有防备,又岂会不知,括户一事多为冗杂琐碎之务,唯独转运税银,是相对简单又至关重要的事,容不得半点疏忽,一旦税银有失,做再多都是白忙。”

    “朝中凡有新政颁行,多多少少会遭到反对,凡触及私人利益,明面不表态,暗中来破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想要破坏括户,直接从税银下手,也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我的确相信此事未必是你筹划,因为你没有这么蠢,在自己建功的大事里添乱,但若你早有预料此事不会那么顺利,却让萧弈担此重任,当真不是刻意安排,甚至有借他投石问路的用意吗?”

    岁安每多说一句,商辞的心便沉下一分。

    撇去温柔体贴的模样,她竟也可以这般凌厉。

    要么只字不提,一开口,竟针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

    心沉到底,忽又一轻,宛若撇去了伪装,商辞竟也轻松坦荡起来:“是,如你所言。”

    此事并非他设计,但让萧弈跳跳这个坑,亦无不可。

    岁安敛眸:“我明白了。今日环娘鲁莽,还请商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日后绝不会再有此类举动。”

    “周玄逸那头,是不是出事了?”商辞冷不防转移话题,岁安倏地看向他。

    商辞一看便知,扯了扯嘴角:“果然。”

    此事发生后,魏楚环想也不想就认定此事是他所为,可到了岁安这里,她却在想,除了他和萧弈,是否有其他人动手,加上谢原离开的突然,除了新政先后出乱,商辞不作他想。

    岁安默了默:“今日之就到这里,商大人还要进宫述职,我便不耽误你了。”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商辞敛眸,终是慢慢起身走出了马车。

    站在马车边,商辞忽然回头:“你既知道当年魏楚环故意设计离间你我,尚且能宽容大度的原谅她,甚至在今日为她挺身而出,那我呢?我愿认错、弥补,甚至做任何事,难道不能得一个机会吗?”

    马车内没有回应,商辞并不意外,苦笑一下。

    “如果是你的意思,往后,我不会再针对县主夫妇。自重逢以来,一直没能得机会与你单独谈话,今日难得有机会,有句话,我早该说的。”

    “安娘,对不起。”

    “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定会弥补,是我的错,也绝不会推脱。”

    “你不给我这个机会,那我,就先争这个机会。”

    “对了。”商辞看着马车里面,温声笑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此次赶回来,也是想说一声祝贺。我先走了,你早些回去。”

    车内,岁安抬手撩起车窗帘,看着商辞上了自己的马车转道离开,身上忽然卸了力气,身子一松,整个人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惫。

    她下意识想往身边靠,才想起来,那个喜欢在车上搂着她,整副身子都给她倚靠的男人,如今不在身旁。

    想到谢原,岁安总算打起精神,打道回府。

    她心怀期待,一进门便问今日可有信件送回,奈何答案不如人意。

    并无。

    岁安的脸当即垮了垮,眼见回话的府奴一身紧绷大气不敢出,这才稍作缓和:“无事了,退下吧。”

    府奴如临大赦,赶紧溜了。

    岁安转身回院子,踩着重重的步子,恨不得将这一路的石板踩碎。

    谢元一,他可以的,很可以!

    说好为她过生辰,因正事耽误食言,这就罢了。

    说走就走,连分别的缠绵时刻都不留,她也忍了。

    可说好报平安,结果几日都无一封信。

    有本事别回来,否则……

    “夫人。”玉藻走了进来,“奴婢已查明,沿途保护商辞的,的确是安王府的人。”

    岁安闻言,立刻就从小情绪中抽离,镇定下来。

    “看来,平阳县主此次来长安,另有目的。”

    玉藻:“商辞自荐献计,若括户事成,银钱入库,便是大功。安王府如此袒护,是否想将商辞作为安王府留在朝廷的人?”

    岁安蹙眉思索,“安王舅舅入扬州多年,即便怕远离圣心,又何以现在才想起安置人手。”

    玉藻:“是不是因为圣人如今提拔寒门的缘故?也许安王是看中商辞的出身和能力,若商辞能成为寒门一派的领头力量,拉拢也合理。”

    岁安:“若是如此,就更不该明目张胆了。提拔寒门,门下赵氏和袁氏从未明确表态,可于私下拉拢人才挪为己用。可见态度立场都是表面文章,利己才是实际。难不成你觉得,安王舅舅昔年能凭一己之力恢复扬州人力物力,若为利己,还不及赵公、袁公之慧?”

    玉藻:“这……”

    岁安想不明白,却也不困于此,反倒笑了笑:“无所谓,他们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做的也多,看的自然更明白。”

    玉藻:“那萧世子那边……”

    岁安:“商师兄与环娘有旧怨不假,但他,不是会拿自己的前程来赔儿女私情的人。更何况,他初回长安便去了北山,凭父亲母亲对他的态度,显然是不交恶的意思,今我已表态,他应当不会再做别的。”

    这时,外院府奴来到院门处通禀,太傅回府,请大郎夫人去书房说话。

    祖父回来了?

    祖父是唯一知道谢原离开长安真相的人,岁安以为有新消息,二话不说赶了过去。

    谢升贤的书房,府中小辈都不敢贸然入内,即便进来,也是屏息凝神不敢造次,可到了岁安这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风风火火赶来,先同祖父行完礼,立马就问:“祖父是不是有元一的消息了?”

    谢升贤手里握着卷书,抬眼见小姑娘眼中满是期盼,轻轻笑了一声:“我听说,自从元一离开长安,你隔两日便去问书信,可有此事啊?”

    不问还好,一问岁安就有点委屈。

    不守信用的大骗子!

    “元一答应我,他会报平安。可是根本没有。”

    谢升贤抬手抚须,轻轻笑了一声:“安娘,他已报平安了。”

    岁安一愣,万分不解:“可府上……”

    谢升贤:“那是因为,他不是用书信报平安。你可曾听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岁安没有说话,静候祖父下文。

    谢升贤轻叹,说了件关于谢原的往事。

    当年,谢原毅然辞去校书郎一职,科举入仕,后又外派为官,曾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他也是那段时间,猛然成长,变得成熟稳重。

    而在这之初,他也只是个初出茅庐,从朱门贵府一路下到百姓人间吃苦的年轻郎君。

    那时候,他常修回家,不仅为报平安,也道些政务上难以抉择的困题,请求祖父指点。

    可是,书信往来耗时过久,谢原为等一道指点,险些耽误了抉择,更严重的一次教训,是他协助查案,曾乔装身份去探底。

    正值周旋之时,却因按时送出的一封家书被截,暴露了身份,好在事情还是顺利解决,否则他当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岁安想起来了。

    谢原临走之前,的确抱着她说了许多有惊无险的过往。

    可那时她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岁安轻轻咬唇。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出门在外,有许多临时的变故,若有公务在身,更当小心谨慎。元一并非没有交代的人,只是反着交代罢了。一旦他离家,家人自然日日盼望,可他也不能日日一封书信送回来不是?”

    “若他真的在外面出了事,一早安排的人定会将消息带回家中。与其让家中亲人日日盼着,又因盼不到而失望,不如让家人不要去盼,没有消息,家人安心,他也省心。”

    “我知你与元一新婚,忽然分离,心中难免不舍。但你安心,他在外才不会牵挂。”

    祖父的解释固然有道理,可岁安仍觉憋闷,心中的小人一叠声的骂: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她甚至意识到,谢原谁都没告诉,唯独告诉了祖父,并不止为了有个交代,更是让祖父在这会儿来稳住她。

    他大概觉得,说清楚了用意,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里等着他归来,而不必再日日盼什么消息,因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他并不知道,她不可能因此安心。

    岁安拎拎神:“祖父的意思,孙媳明白了。岁安尚有一事,想要请示祖父。”

    谢升贤完成了解释任务,随和道:“你说。”

    岁安:“元一不在府中,母亲宽厚,也叫孙媳不必日日服侍跟前,上回回北山,孙媳见母亲身体有恙,不知未来几日,可否允孙媳回北山小住,也好侍奉母亲。”

    谢升贤:“安娘有此孝心,当然可以。”

    这天夜里,院中卧房的灯火久久未灭,朔月等人察觉,于深夜进来查看。

    三人绕过屏风,便见大郎君的枕头被丢到了地上。

    岁安穿着睡袍,散了头发,抱膝坐在床头。

    她没哭,也没有激动地宣泄什么,只是安静坐在那里,似在沉思。

    “夫人,夜深了,您还不睡吗?”

    岁安眼珠轻动,轻声道:“明日回北山,你们去歇着吧,我坐会儿,困了自会睡下。”

    她不睡,其他人哪里敢睡。

    当年,岁安就是为情所困,一个人半夜胡思乱想,还偷偷跑出去,结果意外遭逢暴雨,险些被蛇咬死。

    对朔月等人来说,岁安半夜不睡觉,是很令人担心的事。

    可三人也不敢忤逆,便退到外间,一起挤在斜榻上,轮流守夜。

    岁安一夜没睡,天蒙蒙亮时,她起身出来,路过谢原的枕头时,一脚给踹的更远。

    刚走两步,又停下,转过身看着那个可怜的枕头,她还是走了回去,拾起来,拍拍灰,放回床上。

    轮到玉藻守最后一班,朔月和阿松背靠背在斜榻上睡得正香。

    “夫人。”玉藻睁着困倦的眼站起来。

    岁安:“不是让你们去休息吗。”

    玉藻也不多解释,只问:“夫人是一早就回,还是等用完膳午后再回?”

    岁安:“和母亲请完安就走吧。”

    得知岁安要探望抱恙的靖安长公主,孙氏自然无二话,她还让岁安带了些礼。

    总是收北山的礼,要礼尚往来嘛。

    岁安笑着道谢,说明归期,回了北山。

    这次回来,岁安依旧没有打招呼,她在山门前就下了马车,沿着山阶一步步往上走,像一个虔诚寻找答案的信徒,在每一步的回忆中思索过往。

    剩下最后数十阶,岁安的步子一顿,片刻后,又继续抬脚。

    视线中的阶梯终点是一条平直的线,随着她一步步登顶,母亲的身影完整的出现在视线里。

    岁安怔愣着走过去:“母亲?”

    靖安长公主笑容亲和,冲她伸出手。

    岁安伸手握住,来到母亲身边。

    “马车在山脚时,便已有人通报,正巧我在散步,陪我走走吧。”

    岁安默默点头,挽着母亲在熟悉路上漫步。

    母女两人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岁安以前最爱去的地方。

    陡峭的斜坡边,沿壁生长的大树下,立着一方可坐可卧的大石。

    坐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山门的位置。

    母女两个一起在大石上坐下,吹着微微山风,细细低语。

    “我记得,这里以前没有这块石头,是商辞喜欢来这里读书,你便让人弄了块石头过来。”

    提到商辞,岁安反倒陪着母亲笑了笑:“那时顽皮,让母亲操了很多心吧?”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摇头:“等你做了母亲就知道了,这孩子啊,只要在跟前,哪有不操心的,顽皮的时候是一种操心,长大了,又是一种操心。”

    说着,靖安长公主睨了她一眼:“哝,瞧你这副眼下发青的样子,让人怎么不操心?”

    岁安摸了摸脸,惭愧的低下头。

    “把头抬起来。”

    岁安一怔,又抬起头,母亲的神情肃然。

    “你出嫁那日,我便对你说过,别低头,别回头,只管往前走。”

    岁安心头一动,“母亲,女儿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呀,母女之间,还讲客气不成。”

    岁安抿了抿唇,声音搅在风里:“母亲可曾有过这样的设想——若能在经历苦难之前就遇见父亲,而他那时已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或许,您就能省去许多苦难。”

    靖安长公主笑了:“干嘛要设想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过,不过不是你父亲。”顿了顿,她又肃然的补充了一句:“可别跟他提这茬啊。”

    岁安着实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一愣:“啊?”

    靖安长公主抚上岁安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她眼下,似乎想擦去那乌青。

    “没有能被省去的苦难,若你少了什么苦难,一定是因为,有别人替你背起来了。”

    “若重新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我庆幸自己是在经历很多事后,才遇到你父亲。因为我已有足够的信心去判断他值不值得,也有足够的能力,在选择一个人后,维护这份感情。”

    “最重要的是,我已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需要被动的照顾,更渴望绝对的掌控。”

    岁安问:“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父亲也接受这样您吗?”

    “对,”靖安长公主像是被提醒了,坦然点头:“这的确也很重要。”

    岁安抿了抿唇:“那,您的选择,和父亲接受与否,哪一个更重要呢?”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动,抿笑道:“母亲便是回答了你,也不是你的答案啊。”

    岁安两手交握,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当年,我曾想过帮师兄。”

    长公主侧首,岁安也看向母亲,第一次这样袒露心情:“我曾以为,自己能像母亲一样厉害,可以有足够的能力,去护着我们在意的人。结果我失败了,我的心意,似乎成了一份高高在上的……侮辱。”

    “后来我明白,我永远也成不了您。回想一下,那份念头,甚至都不算什么远大抱负,从头到尾,仅仅只是一份想要庇护身边人的私心,还做的一塌糊涂”

    “那又如何?”

    靖安长公主认真的看着岁安,弯唇:“母亲的最开始,也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先于仇恨,家国大义而生的,只是一份活下去的欲望。

    “即便现在,岁岁也仍然可以以此为目的,不必在意它是私心还是大义,是你想做的事,母亲就一定支持。至于谢原,难道因为试错过一个人,便不敢再试下去了吗?你怎么知道,谢原就不能接受呢?”

    “退一万步,在谢原的接受与否和你自己的选择中,若你觉得他的态度更重要,即便你没有做想做的选择也无所谓,那你就选他;若你觉得,你的选择更重要,是他都换不来的舒坦,那你就选自己。夫妻之间,若有一方一直忍耐退让,都不可能真正的幸福长久。”

    岁安脑子里忽然蹦出出嫁那日父亲母亲的告诫,她忽生玩心,背脊一直,故作凶悍的嚷:“过不下去就离!”

    靖安长公主眉毛一挑,配合的接下句:“离了还能再找!”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靠在一起笑开。

    青翠山色间,烈阳高照,热烈不息,岁安在笑声中,迟疑悬浮的心莫名的定了下来。

    “女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长公主笑了几声,气色都变好了,“问。”

    岁安的表情一点点变得认真:“母亲,暗察司,真的废了吗?”

    ……

    岁安在北山住了三日。

    谢原依旧没有消息送回来,她却不再像望夫石般,日日去问。

    这次回来,母亲看起来状况很好,岁安日日近身服侍,连夜里睡觉都是和母亲睡一张床,两人像是这辈子刚开始做母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三日后,岁安被睡了三天学舍的李耀赶下了山。

    临走前,李耀顶着睡眠不足的黑脸,递给她一个锦盒。

    岁安接过,“这是什么?”

    李耀没好气哼了一声:“装什么傻,过了今日,可就是大一岁的姑娘了。”

    岁安反应过来,今日是她生辰。

    李耀递交完东西,大手一挥:“走吧。”

    回城路上,岁安打开了父亲给的盒子,微微愣住。

    盒子里,是一块黑漆漆的令牌,棱角分明,又冷又沉。

    令牌正面,是一个“暗”字。

    第87章

    岁安拿到东西, 并没有觉得太意外,但李耀会挑这个时候亲自送来,自不会只是顺手的事。

    岁安抱住盒子, 看向李耀,眼神坚定:“父亲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李耀凝视着岁安, 眼神深沉,又隐含欣慰:“往年给你过了那么多次生辰, 直至今日,才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既已不再是小孩子, 很多事, 父亲和母亲也不必在你面前遮掩, 甚至,可以依托你。”

    岁安认真的点头。

    李耀笑了笑, 拍拍岁安的肩膀:“萧弈的事情我已听说了,这小子的事你要如何处理只管随意, 但有一点你得记住, 别让魏楚环冲动胡来,也更别给桓王惹麻烦。”

    岁安:“父亲放心, 女儿会照顾好环娘的。”

    “你当好好照顾你自己!”李耀忽然加重语气, 岁安听得鼻头都酸了酸。

    她笑着说:“父亲和母亲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女儿忙完这阵, 和元一一起回来看你们。”

    李耀笑了笑:“去吧。”

    岁安郑重向父亲拜别。

    下山时, 她撩起车帘, 看着窗外寸寸倒退的风景。

    每次离开北山, 她都会这样探头看一看,一样的风景,今朝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

    因岁安回北山那日就告知了归期, 所以今日一进门,她便被府中热闹的氛围包围了。

    谢佑领着一众弟弟妹妹迎了出来,“大嫂,祝贺你生辰之喜!”

    岁安着实没想到,怔愣的神情里隐有惊喜。

    她早已与婆母孙氏说过,生辰无需大操大办,加上谢原离开长安,她就更没了兴致,

    可是,当她真正站在这里,竟又是一番滋味。

    谢佑今日是特地告假回来的,府中姊妹,除了谢原,全都到齐了。

    不止如此,孙氏还在岁安他们的小院置了一个小宴,准备的都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美食,当然,还有获赞极高的北山美食。

    谢佑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大嫂,你嫁到谢家第一个生辰,大哥就缺了席,我们肯定不能同大哥比,但我们胜在人多,一个人补一点遗憾,愿大嫂这个生辰过的开心圆满!”

    说完,谢佑戳了一下两个妹妹。

    谢宝宜和谢宝珊今日穿的很喜庆,两人略显紧张的站出来,谢宝珊:“大、大嫂,我和二姐练了一段舞,我们给你跳一段!”

    剩下一个谢铭,他与岁安交集最少,但该他的表演少不了。

    谢铭揉揉拳头:“我今日负责服侍大嫂,按摩捶背,布菜倒酒,大嫂尽管吩咐!”

    岁安从跨进院门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散去过。

    每个人出来发话,她都轻轻点头,听得十分认真,同时也很期待。

    还不止。

    小辈们刚刚将人迎过来,以孙氏为首的婆母婶婶们便结伴过来了。

    孙氏眉目含笑,亲和道:“知道你不喜欢太嘈杂,今日也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小小的热闹一下,准备的仓促,岁岁别见怪。”

    “怎么会。”岁安怎么都没想到,谢府会这么周到的准备。

    孙氏等人将礼物交给岁安便离开,将这里留给小辈们自在玩耍。

    长辈们一走,谢佑立马带着弟弟妹妹凑上来,好奇的猜测各自的母亲都送了什么。

    岁安奇道:“你们不知道吗?”

    谢佑摊手表示不知。

    谢宝宜十分坦白:“大嫂有所不知,母亲这几日都在与婶婶和伯母们相互试探,一心想送个特别的礼物。”

    谢宝珊眼珠一瞪:“我母亲也是!”

    岁安略一思索,笑道:“那母亲应当也是了……”

    谢佑诚心搞气氛:“不如这样,我们相互来猜婶婶和伯母送的什么,若猜对的,大嫂给奖励,若猜错了,我们就再加一份贺礼!”

    谢宝珊当即僵硬:“我跳一支舞就很要命了!”

    谢宝宜一脸木然,赞同的点头。

    岁安伸手在谢宝珊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怎么就只想到猜不到会如何,不想想猜到了能要个什么?”

    对哦!

    谢宝珊得到提醒,开始来劲:“那、什么都能要吗?”

    岁安挑了挑眉,是个鼓励的意思,当然可以!

    谢宝珊立马来了兴趣。

    大嫂的手笔,是可以期待的!

    院中的热闹瞬间攀升直上,笑闹不断。

    岁安让阿松去库房,比着各房几位郎君娘子的喜好挑些他们会喜欢的东西,又接连放水,本是来给她过生辰的弟弟妹妹们反而各有收获,可谓是皆大欢喜。

    正热闹着,府奴忽来通报,有客登门,是专程来贺大郎君夫人生辰的。

    比起进门时的惊讶,岁安这会儿反倒淡定许多:“快请。”

    谢佑已经不是从前的谢佑了,大哥不在家,他便是家里顶事的郎君。

    有客专程来给岁安贺生辰,必然是有些身份的,谢佑连忙按住弟弟妹妹们:“都老实些,别闹了。”

    魏诗云进来时,见到如四大金刚般守在岁安身边的谢府儿女们,当下便愣了愣。

    谢佑轻咳一声,四姊妹整齐划一起身见礼:“拜见平阳县主。”

    魏诗云十分客气的摆摆手:“今日是表姐生辰,我想祝贺表姐,不请自来,叨扰贵府已是不该,诸位不必这般客气。”

    都是县主,都是岁安的表妹,这位平阳县主明显就要客气许多。

    岁安微微一笑:“云娘有心,快请入座。”

    既是庆贺生辰,自然少不了礼物,魏诗云出手阔绰,贺礼都拉了两车。

    “表姐别同我客气,昔日在北山,多亏有表姐照顾我,这些年我不在长安,表姐生辰从未专程祝贺过,如今算是一道补上。”

    说话间,礼单已经送到了岁安跟前,谢宝珊离得近,瞄了一眼,表情惊讶。

    都是好东西呢。

    岁安笑容清浅,“既是你的一番心意,我便不多推辞。”

    人来了,礼送了,魏诗云竟像是不打算走了,稳稳当当坐在那儿,还问起他们此前在玩什么,似乎打算加入。

    谢佑看了一眼岁安,岁安会意,笑道:“刚才你们都答对了,我让阿松准备了些小玩意儿,二郎,你带他们去后院的库房取吧。”

    谢佑看了眼魏诗云,老老实实点头,起身招呼其他弟弟妹妹:“走吧。”

    大哥不在,二哥就是头,几姊妹老老实实被带走。

    席间只剩岁安与魏诗云,岁安主动道:“昔日,你被安王舅舅寄住北山,我便照顾过你,如今你只身入长安,虽住在宫中,吃穿用度犯不着我费心,但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魏诗云一听,竟直接起身挨到了岁安身边:“姐姐真的能帮我吗?”

    岁安偏偏头:“你有难处?”

    魏诗云想了想,竟十分坦白:“括户的税银被盗一事,姐姐可有听说?”

    岁安作恍然状:“略有耳闻。”

    魏诗云:“负责括户的商辞,曾是我父王麾下一名幕僚,哦对,他还曾是北山门生,此次回长安后曾去过北山,姐姐应当与他见过。”

    岁安面不改色:“是,见过。”

    魏诗云将岁安听到商辞时的反应收入眼中,又问:“那姐姐如何看待此事呀?”

    岁安不但反问:“你到底有什么难处呀?”

    魏诗云抿了抿唇:“我也不瞒姐姐,你知道商辞是我父亲举荐入京的,本意是为支持圣人提拔寒门,也算我安王府的态度。但若商辞承了父王的抬举,却办砸了事情,无论对安王府还是对圣人来说,都不算一件好事。”

    岁安耐心听着:“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魏诗云眼神一定:“所以,我想来查这件案子。”

    岁安眼神轻动:“你查?”

    魏诗云身子一直:“姐姐不信我?姐姐可知,我在扬州时是领过职务的。”

    岁安笑了,面露意外:“你还领过职务?”

    魏诗云眉头一皱:“说起来我就生气!”

    “姐姐也知,当年我之所以被放到北山,是因双亲无暇照顾我!”

    “父王只身上任,面对扬州残败情景,手头上连能用的人都无。若非有我母亲衣不解带从旁协助,陪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扬州哪里能这么容易恢复原样。”

    “地方州务多琐碎冗杂,直面百姓疾苦,自我明白事理起,父王便告诉我,遇到难题,想办法解决才是第一要义。办法未必十全十美,但我们要先解决大的麻烦,再去补小的漏洞,可你看看朝中那些人!”

    “国库空虚,他们不着急决定办法,却乐于优哉游哉大谈阔轮,谈可行办法之利弊,辩出谋者之优劣,他们争的真的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吗?狗屁!他们争的是自己的利益!”

    “多少人一日下来忙的昏天黑地,而那些享着高官厚禄,在朝中大划清要地位的权臣,一日最大的辛劳,便是站在亮堂宽敞的大殿之上泼洒口水!干什么都不行,吵架第一名!”

    魏诗云一身娇娘装扮,可一开口,凶悍之气瞬间暴涨,哪里还有半点斯文娴静。

    岁安弯了弯唇,抬手给她斟了一盏酒,一言不发。

    魏诗云像是察觉自己失态,连忙作收敛状,小声道:“姐姐笑什么呀。”

    岁安放下酒壶,笑容清甜,柔声道:“我只是有些感叹,昔日爱哭鼻子的云娘,回到双亲身边之后,竟也长成了个有本事有想法的女郎。你这模样,像极了我在北山见过的那类激愤的师兄,年纪轻轻,无所畏惧,天阻骂天,地拦骂地,凶得很。”

    魏诗云赧然摸脸,“让姐姐见笑了,我、我口无遮拦了。”

    岁安偏偏头:“你还是没说,你的难处是什么呀?”

    魏诗云在岁安含着笑意的眼神里看到了鼓励的意思,她抿抿唇,坚定道:“税银丢失,陛下很生气,下令要追查,但商辞主理括户,分不开身,所以,我想来负责此事。”

    岁安眉梢轻抬,理解着她的话:“你的意思是,你想来查丢失的税银?”

    魏诗云:“是,流人出现,还不是因田地被霸占,苛捐杂税却不减,因而被迫逃离?这当中,又有多少位高权重的人得了利处?检括了流人,便要安置,得有田地来分,这自然触及某些人的利益。”

    “商辞靠着献计才拿到此事的掌控权,若因半道生出变故,让别人介入进来,一旦对方居心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来解决问题,而是暗中生事破坏,就更不妙了。”

    岁安:“那陛下如何看呢?最终由谁来负责,还得他决定呀。”

    魏诗云目中划过一丝嘲讽,“朝中自有许多人来争这个机会,可是耽误的越久,丢失的税银就越难找回,机会反而变成麻烦,所以陛下让太府寺卿来负责此事。”

    “太府寺卿?”岁安脑中的册子哗啦啦一翻:“袁璞?”

    魏诗云意外道:“听说姐姐这些年一直深居北山,没想到对朝中要员的身份这么清楚嘛。”

    岁安:“我以前听父亲提过。”

    况且,袁璞是门下长官袁岳山的侄儿,谢原姑姑所嫁,便是袁岳山的长子。

    岁安眼神几动,仍是温声笑语:“那这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

    魏诗云略显泄气:“否则怎么算是难处。”顿了顿,又直起身来:“可我还是想争取。”

    岁安:“那你为何来找我?”

    魏诗云默了默,说:“我、我是想让姐姐帮我跟姑母求个恩典,若是姑母跟陛下开口,陛下一定不会拒绝!即便换不掉袁璞,至少我能参与进来。”

    岁安闻言,遗憾的告诉她:“母亲不问政事多年,眼下正修身养性,怕是不好开这个口。”

    魏诗云轻轻舔唇,悄悄瞅岁安一眼,没有说话。

    “不过。”岁安话锋一转,笑意温和:“既然你说,但凡能参与进去便足够,倒是可以一试。”

    魏诗云怔愣片刻,嚯的站起来,眼睛放光:“真、真的吗?”

    岁安跟着起身,理了理裙子,“我去更衣梳妆,稍等片刻。”

    谢佑一直带着弟弟妹妹等在后院,听闻岁安要进宫,他紧张的来到门外等候,岁安一出来便上前询问:“大嫂,没出什么事吧?”

    岁安闻言就笑:“没事。”顿了顿,又道:“多谢你们今日的用心,我很高兴。待到你们以后生辰,我也给你们这样办。”

    谢佑挠头:“大哥不在,我们理当替他照顾你。不过,真的没别的事吗?”

    岁安:“若有事,我一定会告诉你。平阳县主也想替我过个生辰罢了。”

    谢佑这才安心:“也是,大嫂今日生辰,都是姊妹,自然想陪着你。”

    与谢佑话别,又跟孙氏打了招呼,岁安领着魏诗云就要进宫。

    姐妹两人刚到门口,便被另一辆刚刚在门口停下的马车拦住去路。

    魏楚环一身光鲜打扮,亲手抱着贺礼下了马车,一抬头,便与门口的两人狭路相逢。

    她愣了愣,眼神在岁安和魏诗云之间游移片刻,最后落在魏诗云亲昵挽着岁安的那条手臂上。

    盯!死!

    魏楚环抱着盒子的手,指尖发白,恨不得要把盒子按出个窝来。

    魏诗云见到魏楚环,主动打招呼:“环姐姐,你也是来给岁安姐姐贺生辰的吗?”

    魏楚环深吸一口气,下颌微扬,手里的盒子往身边的婢女手里一砸,略略理了理衣袖裙摆,顷刻间端出了高贵不可攀的姿态:“这么巧,你也是?”

    魏诗云:“嗯,我们现在要进宫。”

    魏楚环:“这么巧,我刚来,你们就要走?”

    魏诗云反应一瞬,笑道:“环姐姐要和我们一起吗?”

    魏楚环嗤的笑了一声,眼一转,盯住岁安:“姐姐是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

    魏诗云也看向岁安:“约定?”

    岁安:?

    魏楚环嘲讽一笑:“原先还说,姐夫出京,我君入狱,我与姐姐伤心人别有怀抱,等你生辰时,我们便两个人作伴,你盼君归,我盼君安。没想到……”

    魏楚环盯住岁安,像在看一个叛徒:“你竟忘了。”

    岁安:……

    魏诗云眼神微动,心下了然。

    她越发挽紧了岁安的胳膊:“既然这么巧,环姐姐要和我们一起进宫吗?”

    魏楚环仿佛被这一幕刺痛,冷冷一笑,“不去了。”

    魏诗云正要开口,岁安忽道:“顺道探望萧弈,也不去?”

    魏楚环几乎是立刻变了表情:“可以吗?”

    岁安微微一笑:“去不去?”

    魏楚环眼神泛起光芒:“去!”

    最终,三人一道进了宫,先去了皇后宫中请安。

    这么多年,皇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三人站在一起,乍一看还挺惊奇。

    而后得知,今日是岁安生辰,刚巧魏诗云来长安,姊妹间难得一聚,便一道进宫,再加上太子,他们这一辈的姊妹就算齐了。

    太子在东宫上课,皇后立马安排人去传话,让他今日浅歇一日,又在御花园设了小宴,还十分贴心的让御膳房给岁安煮了一碗长寿面。

    既是晚辈间小聚,皇后也不想杵在这,安排了奴婢伺候,自己回了寝宫。

    太子很快就带着一身少年人的风风火火冲来,奴婢都来不及跪,他已一阵风般掠过去:“表姐怎么自己来了,孤早间还让人给你备了生辰礼,你……”

    抵达终点,等着的是三个姐姐。

    太子一卡:“……们都在啊。”

    岁安起身行礼,魏楚环和魏诗云紧随其后,亲姊妹间,礼数亦不能废。

    就算太子整日闷在东宫上课,该知道的朝政也是一丝不落的。

    商辞是安王的人,魏诗云自然与商辞是一边的。

    被商辞丢进监狱的,是魏楚环的夫君。

    即便身为储君,也免不了世俗人的恶习。

    在旁边看人吵架打架,有趣。

    但要介入进来,看完还要调节,要命。

    以太子对这位魏楚环这位堂姐的了解,她竟没有徒手撕了对方,那只能是因为……

    岁安表姐!

    太子走过去,选择虚扶岁安一把,“诸位姐姐不必多礼。”

    四姐弟难得齐聚,太子将宫人挥退,方便说话。

    “孤听闻谢大郎因公务离京,还很可惜,表姐成婚后第一个生成,他竟不能陪你,不过孤已备了厚礼,绝不叫表姐这个生辰过的不开心!”

    岁安笑意温柔:“殿下如此为我着想,我理当回报殿下。”

    太子一听就知道有深意,眼神骤亮:“此话何意?”

    岁安:“犹记上回见到殿下,殿下还说每日听课过于枯燥,眼下有一件事,倒很适合殿下来练练手,读书实务相合,才能融会贯通。”

    魏诗云和魏楚环看了眼对方,俨然已明白太子的用意,两人谁也没打断岁安,都安静听着。

    太子听完岁安所述,果然有兴趣:“孤原先就觉得,括户虽不长远,但未必有朝臣说的那般不堪,更何况还有谢司郎的补救,分明可行,说不定是有谁恶意捣乱。”

    说着,太子冷下脸来:“朝中权势争斗本不罕见,可如今,他们连国家的救命钱都敢动,真是太大胆了!”

    虽然感兴趣,但太子也有疑:“可是,此事父皇已让太府寺卿袁璞来负责,孤还能争取吗?”

    岁安:“殿下此言差矣,袁寺卿虽懂税收要务,但他不懂查案呀,可见陛下只是想另选一个人来督导,至于是他本人去做,还是他派人去做,都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殿下同样可以督导此事。”

    “殿下身为储君,无论是任人之能还是号召之力,岂是太府寺卿能比?况且,陛下因此事十分震怒,由殿下亲自处理,一来显得朝中重视;二来,也是为君、为父分忧。”

    太子热血沸腾:“孤愿意一试!”

    说干就干。

    当日,建熙帝听闻几个晚辈齐聚宫中为岁安过生辰,特地抽中午的功夫来了一趟。

    太子抓准时机,主动请缨。

    建熙帝颇为意外,但更多是欣然。

    此事最重要的是显出朝廷的震怒和重视,派出太子,不仅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磨炼他的好机会。

    不过,金口已开不能收回,所以建熙帝做了一个很好的调和。

    由太子携太府寺卿袁璞一并追查。

    一个携字,主次就很分明了。

    太子怎么都没想到,表姐一进宫就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他摩拳擦掌之余,也很虚心:“第一步先如何呢?”

    魏诗云:“先委派人选!”

    魏楚环:“先去见萧弈!

    太子转头一看。

    岁安早退到一旁,又要了碗长寿面,吃的正香……

    第88章

    太子先去了狱中看萧弈。

    事情发生之后, 萧弈就被押回下狱。

    不过萧弈只是身负嫌疑并非证据确凿,商辞也将重心落在稳住括户上,所以在圣人委派官员处理此事之前,萧弈并未被审问, 更没遭什么殃, 只是不许人探望。

    “阿羿!”魏楚环悬了好几天的心在看到萧弈时终于落定。

    “环环?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魏楚环冲在最前面, 萧弈原本还歪在角落里数砖块,看到人直接跳起来, 还没开口,目光错过魏楚环, 落在她身后跟来的人身上。

    “殿下?谢夫人?!”

    魏楚环和萧弈同床共枕多时,对他最是了解。

    萧弈看到岁安时, 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比看到太子来还激动。

    当下最重要是救他出去, 魏楚环不动声色,对萧弈道:“阿羿, 税银丢失一案, 如今由太子殿下主理,今日来探望你, 也是想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

    萧弈反应一瞬, 又飞快的瞄了岁安一眼。

    太子:“萧世子,孤刚刚上手查办此案, 尚未从头到尾详细的听过案情,你仔细想一想当日的情形, 和孤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的语气,不像是将萧弈当做嫌疑犯来审问, 更像是将他当做知情人来询问,无论是他相信萧弈的无辜还是一种行事章法,氛围上已然轻松许多。

    其实萧弈还挺镇定,主要是稳住了魏楚环,让她看到了希望。

    萧弈:“请殿下容臣仔细捋一捋,臣定当知无不言。”

    岁安给玉藻使了个颜色,玉藻立刻转身去安排,不多时,狱卒便七手八脚搬来座椅,还上了一壶热乎乎的茶。

    太子习惯了这样的待遇,顺势坐下,又招呼几个姐姐一道入座,耐心极好。

    魏诗云这会儿已经有了把握,反倒不急。更何况,追查税银少不得要询问萧弈,因商辞的缘故,萧弈夫妇怕是对她有些排斥,正好借太子之便来听听情况。

    自从萧弈入狱以来,冤屈之余,也一直都在琢磨这件事情,很快便理清楚大致,一五一十的说道出来。

    括户范围涵盖大周十道,和谢原的试点抽贯留州钱相似,商辞也是从临近长安的州镇开始检括,分别是梁州、金州、商州和雍州。

    四州临近帝都,流人情况没那么严重,便于官吏先对流程操作熟悉上手,也好在推行之初出现问题时反应汇报,积累经验,以应对日后延伸广远后更艰巨的任务。

    因雍州离长安最近,所以运送路线是从梁州到金州到商州再到雍州。

    此外,括户非一时半刻,税钱积压在地方也不安全,所以采取定期分批运送入京的计划。

    四州作为首批检括之地,总检约两万流人,上交的银钱和折合银钱的谷帛近三万贯。

    萧弈以往虽然风流好玩,但还分得清轻重,做正事的时候也是非常的小心,从梁州到商州他连一个整夜的瞌睡都没睡过。

    “所以,到雍州就睡了?”太子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萧弈顿时语塞。

    雍州紧邻长安,梁州到商州辗转三地都没出问题,以至于萧弈一到雍州,眼看长安在望,立马松了口气。

    可他也仅仅是踏实的睡了一觉啊!

    魏诗云蹙眉:“依照世子之言,为保万全,沿途都在赶路,即便停留休整,也选最安全的官驿,还是提前打点好的,那银钱到底是怎么不见的?”

    萧弈呵呵笑了一下,“平阳县主和括户使那么熟,没听说吗?”

    魏楚环轻轻翻了一眼:“此次的主理人是殿下,殿下尚未发问,你倒是急得很,现在是审犯人吗?”

    魏诗云沉默下来。

    “听说,是不翼而飞?”岁安轻声开口,用的是原词。

    萧弈眼神动了动,郑重点头:“对,就是不翼而飞。”

    太子的神情渐渐沉下来:“官驿落脚,官吏数道检点,密室封存,守卫彻夜值守,却不翼而飞?”

    萧弈点头,就是这样。

    这也是他冤枉所在。

    若说他玩忽职守,错漏百出才叫贼人得手,那他无话可说。

    可他仅仅只是放松了那么一点点的警惕。

    最后一道经手是他,他又是负责运转的官员,事发之后还被传什么,他近来手头略紧,有作案动机,就离谱!

    魏诗云:“事发之后,商大人及时作了处理,雍州那个官驿,始发的位置已经被封存起来,我听说商大人简单的查过,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只剩几个空箱子放在那里。”

    太子眯了眯眼,“竟有这般玄妙的事,用‘不翼而飞’,倒也贴切。不过,三万贯只是括户之处的收入,若真有人盯上了这笔钱,未免有些心急了。”

    魏诗云眼神一动,“殿下说的极有道理,一旦括户推的更远,各地定期汇总的税钱就不止三万贯了,若说有谁盯上了这笔钱,这么早下手,日后转运税钱就会更加严格。”

    太子眼珠一转,见岁安若有所思,主动问:“姐姐在想什么?”

    岁安笑了笑:“都是些有的没的,我没办过案子,不懂这些的。”

    太子不这么想:“姐姐此言差矣,办案本就是你一言我一语提供线索,姐姐想到什么就说,说不定还是个意外的关键呢。”

    岁安也不推脱,“当真不是关键,就是忽然想起闲暇时看的绿林话本,说的是些颇有异能的侠盗,会用些巧妙的盗窃之法来劫不义之财,转身又救济穷人,还有些脾气迥异的人,行事往往没有规律计划可言,撞上谁家盗谁家,美其名曰,算你倒霉。”

    魏楚环翻了一眼:“盗就是盗,盗就是罪,你闲暇时候就读这些乱七八糟的?”

    魏诗云:“我在扬州时,曾听父亲说起一桩稽盗大案,你们别一听是盗贼,便往卑劣粗鄙上头想,相反,越是犯大案的盗团,越是有缜密的心思,甚至还有读过书的聪明人,姐姐看的那种书,著书之人有意夸大主角风采,才会写独来独往,但若放在实际里,多半是许多人一起配合的缜密计划,实施起来天衣无缝,如鬼神之作,不可思议。”

    “等等。”太子一摸下巴,“孤记得,此次实施新政,是双管齐下,不止有商大人这头,还有谢司郎那头。”

    太子握拳敲掌:“可有舆图?”

    魏诗云:“有。”说着,她直接从身上抽出一张羊皮地图,递交给太子。

    太子微微挑眉:“寻常娘子,随身带手帕香囊,云姐竟是带图?”

    岁安:“云娘在扬州时,还同安王舅舅领过职务呢,她可是个能干的小娘子。”

    太子欣然点头:“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说完打开地图,蹙眉思索。

    魏诗云:“殿下可是发现了什么?”

    太子思忖片刻,年轻的脸上泛起深沉:“谢司郎革新商市税赋之举,孤曾向太傅请教过利弊,颇有印象。虽说抑商一向是常态,但对于需要刺激商市的地界来说,常常会通过关税和交易税来掌控。”

    “谢司郎双双加税,又是缓慢推开,所以会有许多商户赶在新政落实之前把手头的买卖了解,以后更会对营生货种、买卖方式甚至买卖地点做出调整。”

    “雍州连接洛阳和长安,洛阳又接通往江南的水路,这里本就是商户游人必经之处,如今受到新政影响,往来一定比寻常更盛。”

    “对!没错!”萧弈反应过来,重重点头:“臣一路走来,觉得路上人越来越多。派人打听方知,是近来受到新政影响赶路的商人,臣这才打消疑虑。”

    魏诗云:“商户行商最怕遇盗贼,可如今他们不得不赶在新政之前处理商务,所以专门抢盗行商的盗贼也盯上了这个时刻,纷纷出动,刚巧萧世子押送税钱到了人流往来密集的雍州,就被盗了?”

    太子:“孤也是听到云姐说,盗贼作案,配合密切,天衣无缝,如鬼神之作,这才突发奇想。毕竟是特殊时期。”

    魏楚环:“若真是沿途被盗贼盯上,倒也不奇怪了!盗贼盗物,数量多少得量力而行,说不定是他们刚好碰上了阿羿押送的税钱,生了盗心,觉得可谋,所以筹谋计划,最后在雍州下手!一笔飞来横财,得之只管逍遥自在,哪怕什么打草惊蛇。哎呀……”

    魏楚环急的跺脚:“若是盗贼团伙作案,现在早不知跑哪儿去了,怎么追啊!”

    “不,能追。”萧弈忽然开口,他看向太子:“流人为求安定与三年免赋免徭役,咬着牙也要凑出一千五百文,钱不够的,谷帛也可,只是收税入库会麻烦些。若沿途运送,水路交错,谷帛有损得不偿失,所以转运之前,都在当地州府换成了烙印的官银!”

    魏楚环:“若是盗贼盗走,这批官银反而不能公然流入,甚至得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太子点头:“若能找到这批官银,自然能找到真正的犯人。”

    魏诗云眉头一皱,盯着地图就开始深沉思考。

    在思路即将转弯的当口,一道柔柔的声音响起:“现在,已经确定是盗贼了吗?”

    气氛凝固一瞬,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说话的人。

    岁安坐姿端正,表情无辜:怎么了吗?

    太子手掌握拳轻轻敲着膝盖:“不,只是一个其中一个设想。”

    魏诗云:“如果不是外贼,那就是内贼了。”

    魏诗云边说边看向萧弈,太子则直接抬眼看过去。

    萧弈和魏楚环同时一愣。

    萧弈:“我是冤枉的!”

    魏楚环:“他是冤枉的!”

    太子弯唇笑了笑:“环姐别紧张,孤也没说是萧世子。只是,如果是内贼作案,必然是此次参与括户的官员,那这人就有些厉害了。”

    魏楚环和萧弈对视一眼,夫妻同心的看向魏诗云。

    太子察觉他们的眼神,也跟着看向魏诗云。

    魏诗云一僵,失笑道:“为何看我?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商大人?”

    魏楚环眉梢一挑:“你倒是很自觉,旁人还没说什么,你就先急着和商辞靠拢了。”

    魏诗云淡然道:“商大人是父王推举入朝,即便是为了父王的名声,他也不能出错。”

    太子微微往后靠,眼神瞟向岁安。

    岁安察觉,与太子目光对上,太子挑了挑眉,岁安弯了弯唇。

    “殿下。”魏诗云不想和魏楚环吵,起身向太子叩拜:“无谓的争论并无益处,殿下今已总领大任,平阳自请追查丢失税银,还请殿下恩允!”

    太子闻言,笑容清朗:“其实云姐姐进宫小住期间,孤已听说过云姐姐与安王妃协助皇叔之事,若姐姐是男子,必能建丰功伟业。孤初领此任,本还头疼要派何人细察,云姐姐主动请缨,倒是让孤少了个难题。只不过……”

    魏诗云:“殿下可有什么顾虑?”

    太子笑容温润:“皇叔当年南下,势单力薄,却凭一己之力重建扬州,无论是皇叔看中的人才,还是皇叔的女儿,自当不弱于人,孤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此事委派了云姐姐,未必能一帆风顺,但希望云姐姐能撇去杂念一往无前,其他的,自有孤来担当。”

    魏诗云一听这话,肃然道:“臣女自当全力查出真相,绝不辜负殿下信任,若此行有失,也当臣女一力承担,绝不拖累殿下!”

    太子:“孤不是这个意思。”

    魏诗云:“但这就是臣女的意思!”

    岁安轻笑:“做什么都难一帆风顺,有难处就解决,怎么还没开始,殿下和云娘就先抢着揽责了?”

    太子一拍大腿:“说的是,行事不可灭士气!”

    于是,此事当真交到了魏诗云的手上,魏楚环深深地看了岁安一眼,隐忍不发。

    临走时,岁安主动道:“萧世子毕竟只是有嫌疑,并非证据确凿的犯人,殿下今日已问过话,之后是否可酌情宽量,允许探视?”

    太子点点头:“说的是,不过前来探视只能送水食,不可夹带私物,否则被人瞧见,难免多心议论。”

    这已经足够了!

    魏楚环满心感激:“多谢殿下!”

    ……

    魏诗云得太子任用,当即回宫收拾东西,准备去雍州实地查探。

    太子问她是否要人,魏诗云竟也大方表态,此行安王为保她安全,已派了人手,足够她用。

    魏楚环留在狱中与萧弈说夫妻私房话,太子以想亲手将贺礼送给岁安唯有,请她入宫。

    “姐姐,你觉得用平阳县主的决定,是否冲动了?”

    岁安摇摇头:“云娘不是已告诉殿下答案了吗?商辞是安王推荐,陛下用了商辞,等于信任安王舅舅,但若新政刚出点错漏,朝中便急吼吼的让其他人介入,那还算什么信任?让云娘来查,一则她有能力,二则商辞能更好配合,三则,显出陛下与殿下对安王真心的信任。”

    太子哈哈一笑:“还是姐姐懂我,这正是孤所想!不过……”

    信任归信任,魏诗云毕竟只是个女儿家,太子不是白领任务,他得负责,还得有交代,万一魏诗云查不出来……

    “那殿下派人支援她,帮她一把不就好了。”

    太子:“孤倒是知道些善查的能人,不过……姐姐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建议?

    岁安:“殿下此次主动请缨,即便袁寺卿不说什么,也不能让袁家觉得,殿下身为储君,对袁氏不够重视,甚至排挤。若是能有个小小的交代,兴许更好。”

    太子眼神一亮:“说说看!”

    太子和岁安一路说说笑笑回了东宫,皇后得知此事,留了个心眼。

    没多久,建熙帝处理完朝政,又来皇后宫中小憩,皇后一边伺候,一边提起了今天几位亲王长公主的子女齐聚宫中的事。

    “臣妾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建熙帝:“你何时与朕打起哑谜了,有事就说。”

    皇后便说了。

    今日,安王、桓王、靖安长公主之女一道进宫,许多宫人都瞧见了。

    说起来,安王与桓王有从龙之功,后成建熙帝亲信,委以重任,儿女皆有册封,可独独与圣人并肩作战的靖安长公主,膝下一个独女,却什么册封都无。

    以往岁安人在北山,倒也没什么,可姊妹间聚在一起,差异就出来了。

    皇后给建熙帝揉着肩:“长公主辅佐陛下登基,即便为避嫌言不争不抢,可作为父母,也不为儿女多考虑吗?臣妾知道,岁安幼时体弱,长公主是为她攒福,可您瞧,这孩子如今长得多水灵动人,还嫁了那么好的郎君,难道不应当……”

    皇后没说完,意思确很明确。

    建熙帝被按得舒服,眯着眼一阵喟叹:“皇姐一向有自己的想法,朕只有被她按着脖子做事的份儿,哪能做她的主啊。皇后也说,这是她女儿,她作为母亲,有什么打算,朕这点自由还是能给她的。”

    皇后温柔一笑:“是。”

    ……

    岁安送太子回了东宫,又带了一堆礼物出宫。

    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被魏楚环拦住了去路。

    “姐姐,阿羿说,想见你。”

    魏楚环直接把岁安带回了牢里,她表情不大好看,岁安来了才知,萧弈的意思是要当面说,魏楚环问了半天都没问出来。

    “你们聊吧,我在外面等着。”魏楚环竟没闹没吵,转身就出去了。

    萧弈眼神追着魏楚环,眉头微蹙:“谢夫人,环娘她……”

    岁安:“环娘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等你出去了,再好好哄她。”

    萧弈轻轻叹气,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事要当面跟我说?”

    萧弈一经提醒,回过神:“其实我本该见谢原。这几日,我以为是我不被允许探监他才没来,没想到他这时候离开了长安,所以就只能请来谢夫人。谢夫人可否替我给谢司郎修书?”

    岁安面不改色,心里默默地想,她也不知谢原现在何处。

    拜他所赐,她如今只知道他还没死。

    “何事呀?”

    “是税银失窃的事。我觉得,谢司郎似乎知道什么。”

    岁安心下一动:“什么?”

    萧弈这才一一道来。

    当日商辞刚刚入朝,环娘的反应便很大,一直提醒他要小心商辞这个人,后来商辞去尚书省,言辞间的确有为难之意,分明是来者不善。

    再后来,他被商辞点兵点将,心里略忐忑,思及岁安和商辞的关系,谢原便成了友军,所以他曾跟谢原提过这事,试探得问,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没想到,谢原真的给了他提醒。

    他让萧弈留意同行的官吏,尤其要看好税银。

    听那意思,像是一开始就料定此事会出问题,而且他怀疑朝廷的人。

    但今天在牢里,大家一通发散思维,萧弈又觉得,不排除是有异能的绿林外贼。

    只是谢原的话让萧弈很在意,所以他滋生了第三种想法。

    岁安心头一动,“里应外合?”

    ……

    从牢中出来,岁安若有所思。

    魏楚环:“谈完了?”

    岁安回神,点头。

    魏楚环没说什么:“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岁安看着今日格外沉默的魏楚环,打起精神笑了笑:“若是放在往常,你说不定会和云娘争这个机会,今日倒是不同,连萧弈都看出来了。”

    魏楚环表情淡薄,手指轻轻抠着底座:“我不像魏诗云那样,帮着安王做过许多事,而且,我知道轻重,如今阿羿可以被探视,我只管多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用的,其他的,我管不了……”

    听她这样说,岁安便知,之前那番话,她是彻底听进去了。

    岁安握了握魏楚环的手,魏楚环到底没有将手抽开。

    ……

    魏诗云有备而来,信心十足,可正当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太府寺卿袁璞笑眯眯的给她添了两个帮手,美其名曰,殿下的助力。

    人手送到,袁璞广袖一甩,飘然离去。

    作为莫名其妙就临时上岗的袁培正和袁培英,一脸麻木的跟这位平阳县主大眼瞪小眼。

    魏诗云:……

    第89章

    “这样也好。”商辞端坐书案后, 手里持一把锋利的宝剑,正细细擦拭。

    “太子揽了袁璞的事,自然要顾及袁氏的心情, 袁岳山的亲孙儿不久前曾涉漕运贪污案, 他这支肯定得冷落一阵,提拔两个同宗晚辈, 还是身无功名的,殿下此举倒是一个细致的考虑。只不过……”

    魏诗云谨慎道:“只不过什么?”

    商辞眼神微动, 继续说:“袁培英和袁培正这两兄弟, 算是袁家的异类,整日游手好闲,全无上进之心, 殿下或许是不想派个过于有主见的人来干扰查案,不过, 若是事成,即便他们没帮上什么忙,县主多少也得给他们记些功劳。”

    这是明面上的话,商辞没说的是,袁家这两兄弟, 往日交集最多的, 就是谢原那帮人。

    算起来, 他们还得叫谢原一声表兄。

    魏诗云嘴角一挑, 并不意外, “只要能把这事查清楚,这些都是小事。”

    商辞将布按在剑身上,从剑柄处一路滑至剑尖,他手腕微动, 一双沉冷的眼映在泛着寒光的剑身上:“下官倒是觉得,县主此行,一定能马到功成。”

    魏诗云眼神一亮:“何出此言?”

    商辞并未回答,反而问道:“生辰贺礼,县主可有送到?”

    魏诗云抱起手:“本县主做事你只管放心,贺礼都已送到了,岁安姐姐也收了。”

    她瞥了眼商辞,笑容里透出讥讽:“当初放手辜负那般痛快,如今连送个生辰礼都要隐姓埋名假借他人之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在此之前,商辞对魏诗云都算客气有礼,可岁安就像是他的一块逆鳞,提之色变,尤其还是他不喜欢听的话。

    “县主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何必浪费时间在下官的私事上。”

    这语气显然冷了许多。

    魏诗云盯着商辞看了片刻,轻嗤一声,只说了句:“那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且不要忘了安王府对你的提拔之情。”

    商辞面无表情:“当然。”

    谈的差不多,魏诗云这才注意到了商辞手中的剑,好奇道:“你又不习武,哪儿弄来的剑?”

    商辞动作一顿,起身将剑收好:“县主还是赶紧准备启程吧。”

    ……

    夜色渐深,阁楼的书房灯火通明。

    岁安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了一副地图,她指尖一点点在图上滑动游走,眉头紧锁。

    玉藻从外进来,带回最新的消息。

    “夫人,从长安到洛阳,再到此次两边的新政所推至的州道,全都没有郎君的消息。”

    岁安抬眼,指尖动作一顿。

    当日周玄逸忽然失去联系,本该经过的州道也无他的过关消息。

    谢原以公务为由出京找人,却像周玄逸一样没有了消息,可是祖父说过,谢原是个有分寸的人,如果他出事,才会传消息回家,给家人一个交代。

    换言之,谢原从出京开始,就没有以官职身份大方出入州道,而是隐藏身份,甚至用假身份走动。

    新政出问题并不稀奇,可是周玄逸和商辞先后出问题,时间上过于凑巧。

    而商辞对萧弈的设计和谢原对萧弈的提点,不难看出这两人心里都很有数。

    所以,在两头的新政中动手脚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个。

    周玄逸在途失踪,税银在途丢失。

    恐怕,这些手脚,里有,外也有。

    岁安起身走出书房:“我得去见祖父。”

    ……

    次日,一辆挂着北山名牌的马车从谢府出来,不疾不徐的自北城门驶出,朝着城外的灵宝寺而去。

    灵宝寺是长安城附近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也是官宦贵族拜佛首选。

    马车抵达灵宝寺,岁安一身素丽走出马车,仰望山寺。

    朔月准时迎了出来,她先到一步,下榻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岁安过来。

    “佛家重地,不能公然持械进出,北山调来的禁卫都潜伏在附近,日夜换班守卫。”

    岁安:“不打搅其他香客正常入寺是最好的。”

    寺中吃住自然比不上府中,即便最好的厢房也略显简陋。

    朔月将房中所有漏光的地方都重新糊了一遍,岁安正要更衣,玉藻敲门进来。

    “夫人,有人求见。”

    朔月讶然道:“夫人才刚到这里,谁会这时候来见?”

    玉藻默了默,道:“是商辞。”

    朔月:“他派人监视了夫人不成?怎么可能反应这么快?”

    玉藻没说话,动眼看向岁安。

    岁安并不意外,她理了理衣裙,平声道:“我去见见他。”

    ……

    百年古寺,香火不息,往来香客虽多,却无嘈杂纷扰,反显幽静宁和。

    岁安入寺动静不大,一路出来,也会遇到来禅房小憩或畅谈佛理的香客。

    越过墙门,是寺中位置较偏的一处院落。

    参天古木,枝叶葱郁,站在树荫之下,如受庇护。

    树下站着一个白袍青年,玉冠束发,长身玉立,英挺端正。

    那一瞬间,岁安竟略微晃神,想到了与谢原定亲时在北山见面的情景。

    下一刻,青年转过身,岁安心神即定,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并非谢原。

    隔着一段距离,商辞冲院门边的岁安微微一笑:“岁岁。”

    岁安对商辞在称呼上的细微改换故作不察,迈步走过来:“商师兄为何来此?”

    商辞默了默,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又为何来此。”

    岁安并不与他纠结是谁先问的,直接道:“之前回北山,我觉得母亲身体有恙,近来照顾了几日,见她有所好转才安心,加上夫君外出,环娘那边也出了事,我心里不太踏实,请示府中长辈后,已得到允许,来寺中小住一阵,为大家祈福。”

    商辞反问,“真的只是为了祈福吗?”

    岁安:“不是祈福,还能是什么?”

    商辞眼神渐深:“岁岁较之从前,的确变了很多,可一个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原则不会变。比起遇事拜佛求庇佑,你更愿意自己解决。萧弈的罪名一日不能洗清,初云县主一日不得安宁,她若有恙,桓王必然受影响,你又怎么坐得住?”

    看着岁安神情里微小的变化,商辞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你请太子来参与此事起,我就知你不可能袖手旁观,明面上,你是成全了平阳县主,但暗地里,以你和太子的关系,想要打听甚至干涉此事都会变得容易。”

    他抬眼扫了扫这寺院:“还要我将话说的更明白吗?岁岁,若我来晚一步,你还在这吗?”

    她根本就不是来求神拜佛,不过是掩人耳目,打算亲自行动罢了。

    岁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仿佛还在迟疑是否要继续掩饰。

    商辞往前近了一步,“岁岁。”

    岁安眼帘轻颤,抬眼看向他。

    商辞声线温润:“不用害怕,我不是来阻止你,而是来帮你。”

    岁安:“帮我?”

    “是。”商辞定定的看着岁安:“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无条件的帮你。更何况,你若真要介入此事,很有可能涉险,我不可能当做不知,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岁安:“你会帮我保守秘密?”

    商辞弯唇:“你以为,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步步紧逼,根本没有留余地给岁安反驳。

    片刻,岁安轻轻叹气,终于松口:“是,商师兄猜的不错。”

    商辞笑意渐深。

    岁安:“无论云娘还是环娘,都是两位舅舅的掌上明珠,不能有恙。案子要查,人也不能有事,我暗中行动不暴露自己,又何谈危险,但如今你……”

    “如今,你依旧可以按计行事。”

    商辞,“明线也好,暗线也罢,你只管依照自己想的去实行,我说了,我不是来拆穿你,而是来帮你。你要两位县主安然无恙,我只要你无恙。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有我帮你,只会更便利你。”

    岁安退后一步,对商辞作拜,“那岁安在此多谢师兄。”

    “你不必……”商辞伸手要扶她,岁安飞快的又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商辞指尖僵住,继而蜷缩握拳,收了回去,负于身后。

    “打算什麽时候出发?”

    岁安:“越快越好。”

    商辞:“好,我帮你安排。”

    “不必。”

    “岁岁。”商辞笑容淡去,加重了语气。

    他凝视岁安:“事关你安危,别拒绝我。”

    岁安问:“商师兄想要如何安排?

    商辞:“你出门在外,最好不要露面,我会一路安排你跟在平阳县主之后,她那里有什么消息和应对,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岁安:“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商辞笑了:“有我在,岂会要你涉险?”

    岁安面露不解:“那我此行有何意义?”

    商辞轻声笑起来:“你沿途跟随,省了长途跋涉,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也可以第一时间安心,好过一直留在长安。”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有意外发生,还有你能在暗中调动人力帮上一把,届时,岁岁兴许会成为大功臣!”

    岁安微微扬首,看向商辞:“照师兄这般安排,我倒是乐得清闲了。”

    商辞听出话外之音,眼神无奈又好笑:“你还想披甲上阵不成,岁岁,我不拦你,但也不能让你出事,否则我怎么同师父和师母交代?”

    岁安颔首:“好。”

    与岁安谈妥,商辞心情大好,立刻去安排启程。

    岁安回到禅房时,内里已有人在等候。

    玉藻:“夫人,她就是我姐姐,玉蝉。”

    玉蝉和玉藻是双生姐妹,相貌相同,但气质迥然。

    玉藻是练武人的英气,玉蝉更秀敏内敛。

    玉蝉敛眸垂首向岁安行礼,岁安虚扶一把:“我如今才知,玉藻还有一个双生姐妹,你倒真是低调会藏。”

    玉蝉:“卑职为长公主办事,不宜声张露脸,还请夫人恕罪。”

    岁安半开玩笑半认真:“那就要看看你手头的功夫到不到家了。”

    玉蝉面不改色:“夫人放心。”

    快入夜时,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停在灵宝寺前,车内的人隐在暗色的斗篷里,从偏门进了灵宝寺内。

    同一时间,商辞派出的人找到了万柔所在。

    得知对方是商辞派来的,万柔的兴奋直接盖过了惊讶。

    霍岭是和谢原一起离开的,因万柔之前受了伤,他不放心她独自在长安养伤,还请了两个女婢,可万柔不习惯有奴婢跟着,自如行动后就将人都打发了。

    谢原防着她不许她进谢府,霍岭不在长安,她连消息都打听不到。

    这种被动等待的滋味让她一天比一天难熬。

    而商辞这次找到她,就要她想办法跟着岁安一起出发。

    当商辞说到此次破坏新政的人极有可能和杀她父亲的凶手有关,万柔热血沸腾,一口答应下来。

    出发前一个晚上,商辞又来了一趟灵宝寺。

    他已经为岁安安排好了路线,如他所言,就是跟在魏诗云后面走,至于每日行程,下榻地点,他们之间又如何联系,全部安排到位,岁安看了都忍不住感叹一句细致。

    商辞笑了一声:“你要出行,自然得面面俱到。”

    岁安弯唇:“若非此行是有目的在身,我都要以为自己是出门游山玩水。”

    商辞还真准备了:“你不宜露面,一味干等消息也无趣,沿途有些地方景致不错,到时候说不定还真能抽空去走走,当增长见闻也好。”

    说话间,商辞忽然发现岁安房中多了几个生面孔的婢女。

    “这是……”

    岁安将路线图叠好交给玉藻:“我虽是暗中出行,但父亲母亲是瞒不得的,父亲母亲尊重我意,只是担心我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多派了几个人伺候我。”

    比起这多出来的几个奴婢,商辞更在意岁安和谢府之间的关系:“你没有告知谢府?”

    岁安:“婆母只知我是来灵宝寺祈福一个月,为保心诚,期间会斋戒沐浴,不见外人。”

    商辞神情一松:“说的也是,你毕竟是嫁到谢府,高门府邸一向对新妇要求苛刻,不可能让你出去抛头露面,你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不过,你直接离开,那这里……”

    岁安:“我会留一个和我体态相似的人在这里,充当替身。”

    商辞对岁安的坦白十分受用:“你放心,这里我会派人帮你兜着,绝不会穿帮。”

    岁安笑容清浅:“那就先谢过商师兄。”

    商辞:“应该的。”

    一切准备就绪,在魏诗云启程前往雍州的当天,一支简单精悍的车队自灵宝寺山脚出发,谁料,马车都还没走出灵宝寺地界,就被万柔守株待兔。

    她身上背着个小包袱,从随车骑行的玉藻确定了马车主人的身份,然后不管不顾爬上车。

    理由都是提早准备好的——一直以来,岁安对她和霍岭有诸多照顾,可是她身份卑微,进不了谢府,也没法报答,意外得知岁安来到灵宝寺,她身上的伤也好了,便想跟来这里。

    没想到一来就撞上岁安要走,想来灵宝寺祈福只是个幌子。

    不等岁安反驳,万柔直接吐露,其实霍岭离开之前,曾为了安抚她,透露过他和谢郎君此行可能与父亲被杀一案有关,她本是想来灵宝寺找岁安,眼下见到岁安都要走,她无论如何都得跟上。

    岁安看着抱住车门不撒手的万柔,偏偏头:“元一此行可能与你父亲被杀一案有关?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万柔脖子一梗:“夫人不必赶我走,除非马车从我身上碾过去,否则我一定要跟着的!”

    岁安作出为难的样子,万柔身上尚未痊愈,强行动手,岁安怕她伤口崩开。

    “夫人。”挨着岁安的一个生脸婢女忽然发话,嗓音异常尖锐:“再耽误,车队可就追不上前头的了。”

    这话提醒了岁安,他们眼下已经启程,按照路线规划,是不能耽误的。

    她看向万柔,无奈的摇摇头,柔声道:“你可真是会挑时候。”

    万柔眼神划过喜色,越发抱紧车门。

    岁安指了指边上的座位:“赶紧坐好,要启程了。”

    万柔见岁安妥协,心中虽有因欺骗而生的小小愧疚,但一想到父亲的案子更近明朗,又坚定起来,她深深的看了岁安一眼,郑重道:“多谢夫人,我绝不会给夫人添麻烦,这路上用得到我的,夫人尽可吩咐!”

    岁安笑眯眯:“你有心就好。”

    万柔达到目的,满心欢喜,却没留意到刚才那个出声提醒的婢女表情硬邦邦的,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

    第一日的路程十分顺利,虽有些加急赶路,但因商辞的妥帖安排,吃住上都很顺利,尤其入住官驿时,岁安甚至不必暴露身份,便可入住上房。

    万柔知道自己是多出来的那个,为了省钱,她主动提出可以跟其他人挤一间房,岁安拦都拦不住。

    出门在外,又是女儿身,岁安不好日日泡澡,但用热水擦身泡脚还是得到位。

    刚进房门,那生脸婢女就走过来了,一开口,声音不复白日里那般异常尖锐,已经恢复原本音色:“我都告诉你她和商辞有勾结,你怎么还让她跟着!?”

    这声音,不是魏楚环又是谁。

    岁安盯着这张被易容的脸,满眼趣味:“玉蝉的手艺竟这般好,下回我也要易一个!”

    易容并非真的如戏文中那般儿戏,一张人皮盖头换面,而是要用特殊的药液调制成不同肤色的软泥,覆在脸上,捏出不同的骨形,还要配合水粉掩盖细微。

    效果的确逼真,即便站近了细细端详都难察觉有异。

    但这东西也脆弱,受力、受热,碰到水火,就会暴露。

    魏楚环气结:“你看什么看!听见我说的话没!商辞派人去找了万柔,转眼她就出现在这里,这必定是商辞的安排。”

    岁安还盯着魏楚环垫高的颧骨,仿佛在目测一拳能不能打凹进去,“你此行是为了萧世子,还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魏楚环警惕的推开岁安:“当然是为了阿羿!可这女人居心叵测,又是商辞派来的,我担心她会坏事!”

    “还有你,心里难道没数吗?还是又被他几碗黄汤灌迷糊了?他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什么沿途风景,抽空去走走,增长见闻,我看他是想幽会你这个已婚妇人,我呸!”

    魏楚环气急,操着腔调叨叨,岁安被逗得笑起来。

    “还笑!”

    那好吧,不笑了。岁安笑容微敛:“这也正是我要和你说的。”

    她看着魏楚环,一字一句道:“前路难测,兴许会有很多意外。在商辞那头,魏诗云是明线,我是暗线,但在我这里,我是明线,你是暗线。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魏楚环眼神几动,隐隐盈入水汽。

    自从岁安对她说了那番话后,她行事不再如从前那般大开大合。

    那日去见萧弈,魏楚环眼看着魏诗云大大方方请缨,心中满是渴望。

    作为萧弈的妻子,桓王府的县主,她更想亲自为丈夫洗脱嫌疑,更想借这个机会,来小小的圆满一番昔年夙愿。

    可是她不敢,她怕自己冲动行事,妄自尊大,给桓王府和侯府惹祸。

    她也认了,老老实实又如何,只要大家都无事,她那点小心愿又算什么。

    而这份心思,终究被岁安看在眼里,也在灵宝寺那个静谧的晚上,给了她机会。

    出神间,岁安的手落在肩头,魏楚环思绪回拢,见到岁安笑容清浅的脸。

    “萧弈还等着你大杀四方救他出牢笼,你可得按捺住,不能出事呀。”

    魏楚环咬了咬唇,重重点头。

    “我……听姐姐的。”

    “那你过来让我打一下。”

    “你滚开!”

    ……

    寿州,潞县。

    夜色之下,高大的人影刚入小院,已有人迎出来。

    “李哥哥。”聂荣看到青年,两眼放光:“可有消息。”

    青年一身玄色劲装,姿容出众,哪怕夜色笼罩,也挡不住他的夺目。

    “有。”他一路往里,脚下生风,是习武之人才有的内劲,很快,又有一人闻声出来,虽是男装打扮,但开口便知是女子:“李郎君……”

    青年见到女子,略微颔首,脚下仍旧不停,一路入后院。

    女子似乎知道他担心什么,忙道:“李郎君放心,你的仆人伤势已无大碍,将养几日,不再动武即可。”

    青年修养极好,温和应声,但并不妨碍他要亲眼看到人。

    小院的房内,霍岭还在昏迷,背上的箭已经拔出。

    谢原探了探他的脉络,又查看了一下伤口包扎,这才转过身:“李某谢过聂娘子与聂郎君。”

    聂晴连忙摇头:“是我们该谢李郎君救命之恩。不知李郎君可探得我妹妹的下落?”

    谢原淡淡道:“令妹的下落,在下尚且不知,但有个地方,或许可以去探探。”

    第90章

    “八月典?”聂荣紧张追问:“那是什么?”

    谢原起身走向盆架, 拧干帕子擦了擦手,与聂家姐弟解释起这八月典。

    民间一直都有黑市存在,不受官府律例约束, 行的都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而八月典是黑市最重要的一次开市, 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交易, 卖命卖命都不稀奇。

    聂荣听得心惊肉跳:“李大哥的意思是, 我二姐姐被拐到了黑市贩卖?”

    聂晴眉头紧蹙:“有可能,李郎君的表弟和我妹妹都无故失踪,又逢黑市八月典, 他们极有可能是卷入到黑市交易里,否则, 我妹妹绝不可能全无交代。”

    “只不过, 我姐弟三人行商多年, 黑市买卖见识过不少, 这个‘八月典’, 却是从未听过。”

    谢原:“黑市本就充斥三教九流,八月典为黑市盛事,能参与的,怕都是最厉害的黑商,身上背着人命也不足为奇,似聂娘子这样的生意人, 还是离八月典这种黑市越远越好。”

    八月典, 顾名思义, 八月开市。

    但除了时间确定,开设地点从无定律。

    它像一个游走的贼窝,还有层层保护, 警惕着所有异动风声。

    霍岭只是刚刚动用了些关系打听情况,便被这黑市的眼线盯上,招来杀身之祸,简直神秘又嚣张,其幕后东家,恐怕更是不好对付。

    聂荣:“那这个八月典到底在哪里开市,又要怎么混进去?”

    聂晴也看向谢原。

    虽是萍水相逢,但聂家姐弟行商多年,看人的基本眼光还是有的。

    这位李郎君为人清正,行事干脆果断,持重且可靠。

    他不仅来历不简单,而且也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表弟,大家目的相同,若能借他之力合作行事,必定事半功倍。

    谢原:“黑市也是做买卖的地方,做买卖最讲究人脉,八月典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盛会,还会给你发请柬。这种见不得光的黑市,不管他门槛有多高,只要有人脉,不愁进不去。”

    聂晴反应很快:“如果能遇到参加八月典的人,打好交道,是不是就能混进去。”

    聂荣:“可我们上哪儿找要参加八月典的人?”

    说到这里,谢原的神色才轻松了一瞬,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霍岭,微微弯唇:“哪里需要找,分明已经送上门了。”

    聂晴和聂荣对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霍岭动了动。

    “小心。”聂荣本想搀扶,可霍岭已经咬着牙坐了起来。

    他看了眼谢原:“郎君说的不错,这八月典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

    聂荣不懂:“不是,怎么就遥遥在望了。”

    霍岭:“八月典的势力再大,也不会无端耗费人力,既是集会,就有客人,只是这种见不得人的集会,有客人,也会有敌人。”

    他这么一说,姐弟两人就懂了。

    “你的意思是,八月典的人手眼线潜藏在此,是为了保护这里要参加八月典的客人,只因你打听时被怀疑,所以对你下手?”

    霍岭点头,正是如此。

    聂晴:“寿州是转运重地之一,水陆畅通,可达扬州,宣州,北上通洛阳,方才你说,八月典只能确定是在八月开市,但未必是在这里开,若这里只是周转地,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谢原:“黑商归根结底还是商,只要有做买卖的本钱,总能找到门路。”

    聂晴:“李郎君,有什么是我们姐弟能帮忙的,尽情开口。”

    谢原:“当务之急,是要有个便于行动的身份。”

    此话一出,聂晴便皱起眉头:“此举不妥。”

    谢原:“哪里不妥?”

    聂晴:“不瞒李郎君,我聂家经营正经行当不假,可出来谋生,自然什么人都要打交道,即便是做假身份的门路,我们也认识一些。弄个假身份不难,难的是运气和时机。”

    谢原:“时机和运气?”

    聂晴沉下气,耐心分析。

    身份造假也分情况,凭空捏造一个世上根本没有的身份属于下策,半真半假的套用才是上策,换言之,这个身份是真实存在甚至有迹可循,只是你不是这个人罢了。

    所谓运气,无非是在用了这个身份之后不会那么倒霉被撞破。

    如谢原所说,想混进八月典,造假的身份绝不能普通。

    八月典龙蛇混杂,万一就那么倒霉,造假的身份和正主同时出现,立刻就会被拆穿。

    运气难测,时机就更不好了。

    恰逢商市大改,改的还是关税,如此一来,过关的身份查验会比往日更严格,即便谢原弄到了假身份,要是八月典不在潞县乃至寿州开市,他们一路追过去,出入州关的风险就更大。

    聂晴说到这,聂荣忽然生气,“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献这种策,简直是要逼死人!商人就不是人了吗?”

    霍岭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

    “无妨。”谢原淡定回应:“聂娘子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请娘子放心,此事李某会办妥。”

    聂晴眼神一动:“若是如此,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谢原:“聂娘子请讲。”

    聂晴轻轻抿唇,斟酌道:“我妹妹无端失踪,身为姐姐,我一定要亲自找到她,眼下这八月典的确是个可疑之处,若李郎君能找到改头换面的门路,不知可否带我一起?我也可以乔装的!”

    谢原看了聂晴一眼,没有表态,

    聂荣眼珠一转,知姐莫若弟。

    他站出来:“李大哥,你说家中也经商,难道没见过那些商事应酬吗?越是大商,越是要在这种场合彰显身价,身价就是话语权,哪个大商外出谈生意,不是腰缠万贯,美人在怀的。”

    聂荣这话不仅有解释,还含了些隐晦的试探。

    他打量着谢原,笑道:“一来,你不识我二姐,若要去八月典查我二姐的下落,你肯定得带我们;二来嘛,既然要用假身份,那不如一次圆谎到位,你只管扮作个财大气粗路子野的大商,我姐姐嘛,扮作你的妻妾,岂不是一举两得!”

    “阿荣!”聂晴局促喝止:“不要胡说。”

    谢原眉眼微敛,笑了一声:“不见得。”

    聂晴怔了怔。

    谢原:“且不论在下家中是如何经营,聂娘子与聂郎君姐弟身份,不一样外出行商?难不成两位每回应酬,还要扮作夫妻或夫妾?”

    聂晴脸上一烫,忙道:“舍弟胡言,李郎君莫要介意,用什么身份都可以,我只是想跟着一起去这八月典。”

    谢原:“我也是胡乱比喻,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两位的心情我理解,’我看看如何安排。”

    聂晴松了口气,压着赧然与那点怅然若失:“多谢李郎君!”

    谢原:“应该的。”

    霍岭木然看着聂家姐弟,忽道:“聂娘子聂郎君莫要见怪,我家郎君新婚,又极其爱重家中夫人,即便只是作假,万一被夫人知道,也不合适。”

    聂荣震惊:“李郎君已成婚了?”

    聂晴也愣了愣,但并不意外。

    这样文武双全的郎君,若说还没有成婚,那才奇怪。

    “原来如此。”聂晴干笑一下:“李郎君爱重夫人,这是好事。”

    谢原微微一笑,默认了。

    意识到这主仆二人还有话要说,聂晴便带着聂荣离开了。

    这姐弟二人一走,霍岭立刻起身将门窗关好,又侧身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谢原看他活蹦乱跳,倒也不担心了,走到床边坐下:“放心吧,走远了。”

    霍岭沉声道:“大人行走江湖的经验还是浅了些,他们即便不是敌,也不宜知道太多。”

    谢原淡淡道:“我虽没有霍少东家的江湖经验,但胜在有几分耳力。”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霍岭没理谢原,又听了会儿才走回来:“聂娘子说的不错,即便要用假身份混进去,也不能随便选一个,且时间紧迫,也容不得我们慢慢去找。”

    霍岭在谢原面前站定:“我知道有个人,或许是最适合选择的身份。”

    ……

    雍州紧邻长安,经两日赶路,总算短暂的安定下来。

    魏诗云片刻不耽误,气儿没喘匀就对出事的驿馆进行了彻底的勘察,没想到真让她找到突破口。

    存放税银的那间房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密室,密室的另一个出口,直通南城门外。

    据说,这是当年国中动乱时,为隐藏转移官员贵族造出的。

    而这条年代久远的密道,有刚刚被用过的痕迹。

    这样的发现,魏诗云不免对官驿中的负责人问责,可所有人都只是喊冤,表示他们根本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这也不奇怪,官驿的官吏没几年都会调动,年资最厚的掌事也才干了八年,还没这密道的年岁长,剩下那些更不用提,说不知此处,倒也不算荒唐。

    魏诗云也没钻牛角尖,及时刹住多番查看,竟在入住的记录中发现了可疑的人。

    经核查,这是伙冒充皇商入住官驿的人,本册记录是要从雍州前往洛阳采办货物入宫。

    严格来说,大周根本没有皇商这个官职,然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需要运转经营,有采买需求,所以有些百年字号,是会给宫中供货,便也称自己是皇商。

    宫中需求多样,大商亦如云,以皇商身份糊弄片刻,竟真没人怀疑。

    可是,魏诗云刚在宫中住了一阵,没少听说皇后忙于开源节流的举措,就是为圣人省钱,怎么可能在宫外大肆采办?

    因着这点小小的怀疑,她便找到了突破。

    像这种大盗作案前,一定会实地考察,说不定他们就是这时候发现的这个老旧密道,正好派上用场。

    可以锁定为盗贼窃银。

    也是这时候,魏诗云收到了关于“八月典”这个黑市集会的消息。

    八月典,简直是销赃的最佳去处,盗贼连税银都敢偷,八月典必有他们一份!

    可是,八月典的开市位置并不明确,目前只知消息是从寿州方向传来的。

    魏诗云无奈,只能先分析盗贼可能行进的路线。

    暗道是直通城南的,如今大周推行新政,无论是谢、周之计还是商辞之策,第一批选中推行的州县都会被重点关注,州官必然会将方方面面都加强管理,以免被京中派下来的官员们参到圣人那里。

    带着这么一批赃银到处走动,就得避开新政推行的州县。

    所以最好是往南,抵达距离最近的唐州,再从唐州转至寿州,这样就同时避开了宣州洛阳等地,是个很低调的路线。

    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还不能断定。

    魏诗云思索之下,选择兵分两路,她往唐州追查,而袁家兄弟则从洛阳转道,两方须得尽快在寿州汇合。

    当天,商辞把消息传到了岁安这里,且表示,他在雍州的检括已安排的差不多,眼下正要规划新检括地域,若选在寿州附近,还可以和岁安同行。

    岁安与他简单聊了几句,便以旅途疲惫为由早早结束谈话,商辞来给她送信,不能耽误太久,也在结束谈话后离去。

    ……

    “青葵夫人?”岁安散发趴在床头,泡过的玉足泛着粉粉的红,又是一整日赶路,马车坐的浑身僵硬酸疼,玉藻正为她寸寸推拿。

    玉蝉:“暗察司要探听各路消息,各行各衙都得渗入,青葵夫人是长公主早年间在外游历用过的身份,后来暗察司为便与行动,也用过这个身份,经营行当主要是车船转运。”

    “当年,凡是青字号的车船运货就没有出过意外,价钱还很合理,所以商市一度揣测青葵夫人的来历不凡,一定背靠高官权贵才有如此手段,好一阵巴结亲近。”

    岁安撑着下巴:“妙啊。”

    以母亲的手段,打通水路航程保其畅通无阻易如反掌。

    车船转运,接触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商贾,很容易建立人脉打听消息。

    毕竟只是个掩饰身份,若选择做实物买卖,反而麻烦劳神,本末倒置。

    只不过,这毕竟只是暗察司用于外界行走的身份之一,所以青葵夫人这位大东家,至今仍然身份神秘,无人知晓。

    岁安松骨松的差不多,摆摆手示意玉藻停下,撑着身子坐起来。

    “八月典这样的黑市集会,若无人操持安排,怎么可能经营这么多年?你们对这个幕后东家可有了解。”

    玉蝉惭愧道:“属下们也曾查过,但八月典本就办的神秘,入场皆是老客带新客,我们仅是混进去便耗了许多人脉。八月典一定有幕后东家,但我们在没有把握前贸然暴露,用过的人脉未必能保住,所以……”

    岁安了然:“无妨,能操办这种集会的,必定是十分谨慎之人,如今最重要的是追查赃银。我只是担心,能否顺利进入八月典。”

    玉蝉微微一笑:“青葵夫人神秘又有手段,多得是人想巴结。若打出这个名号,八月典怕是得上门来请,岂会拒之门外?”

    岁安点点头,一转眼,魏楚环已趴到床上,正让玉藻给她推拿。

    岁安从前满山跑,已经算是皮实的,一日下来也觉疲累,魏楚环只会更脆,时不时发出嗯嗯啊啊的叫声,以及往这里或往那里的指点。

    魏楚环舒坦了,转头看岁安:“那我们走哪条路?”

    是跟着袁家兄弟追去洛阳,还是跟着魏诗云去唐州?

    岁安眼珠一转,看向魏楚环:“你觉得,云娘为何让袁家兄弟往洛阳,自己则往唐州?”

    魏楚环嗤笑:“还用想吗?当然是觉得唐州可能性更大,但又不想太武断,所以把后备选项丢给袁家兄弟,自己去追重要路线。”

    岁安:“所以,我们也要兵分两路了。”

    这句话直接把魏楚环说愣了,她猛地坐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岁安想了想,反问:“你觉得,若真是大盗盗走税银,会去八月典吗?”

    魏楚环:“我觉得有可能,八月典不就是个最大的黑市吗?搞得神神秘秘,处理个赃银说不定是小菜一碟呢。”

    岁安笑笑:“所以,八月典才是此行的重点。既然八月典我们是一定要去、也一定能去的,那不必要的冤枉路,能少走就少走些。”

    她伸出手,冲魏楚环招了招,魏楚环狐疑嘀咕:“又做什么?”

    岁安:“替萧弈洗脱罪名的关键,听不听?”

    魏楚环立刻就凑了上来,您请讲。

    岁安与魏楚环一阵耳语,片刻后,她移开一些,问:“能做到吗?”

    魏楚环眼神几经飘忽,仿佛已经在脑海里开始经历大风大浪,岁安伸手在她面前一挥,她终于回神,眼神烁亮,重重点头。

    “我可以!”

    魏楚环答应的这么痛快,岁安并不意外,她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切记嘱咐,一路小心。”

    魏楚环看着岁安,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乖巧听话。

    “姐姐放心,我一定把此事办好,早日与你汇合!”

    为了赶上魏诗云的步伐,岁安这边也不能停。

    次日,天才刚刚亮,驿站这里就悄无声息的兵分两路。

    魏楚环带着桓王府的人马和岁安交给她的传讯方式,从雍州往洛阳,去追袁家兄弟,岁安则在商辞的陪同下,与魏诗云走了同一条路线。

    从雍州到唐州,最快也要三四日行程,和之前一样,商辞将日程安排的恰到好处,稳稳跟在魏诗云后头不掉队,又保证岁安有吃有睡,不会太疲惫。

    男女有别,岁安随行又多,商辞自然没法与她同乘,说话的机会,也只是每日入官驿落脚时那片刻。

    可惜,即便较之前有了更多的相处,商辞依旧在一日日浅谈后感到失落无力,也更进一步的发现了岁安的不同。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避开或拒绝他的好意,可是他的心意到了她面前,就像是触上了一座冰山,非但没有把她捂热,还将自己都冻住了。

    可即便如此,商辞依旧没有放弃,又因他自己日日盯着岁安,被他派来的万柔反而没了用武之地。

    商辞不用,岁安用。

    这日夜里,岁安将万柔叫到跟前,问起她这一路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万柔被问的一愣。

    商辞陪着岁安,她就失去了作用,整日跟着随行一同吃住,对什么时候能抓住杀害父亲的凶手越来越没有底,觉都睡不好。

    “夫人……为何为我这个?”

    岁安笑笑,说:“我从小在北山长大,像这样一个人出门的机会并不多,可你不同呀,你与我年岁差不多,还是个女孩子,却能一路松州跑到长安,在路上的经验一定比我多。”

    “当日带上你,不仅是霍郎君不在长安,若我也离开这里,你便无人照顾,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想跟着你学些路上的经验,也好过遇到危险而不自知。”

    岁安一番软绵绵的陈情,直接让万柔羞愧不已。

    不错,她的确有些上路的经验,也懂得女子要如何自保,可这一路跟着大队伍,根本就没有她操心的时候。

    万柔怎么都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懒散,竟将自己唯一的用处都荒废了。

    看着万柔卡壳,岁安忙笑道:“你别紧张呀,我就是随便问问,想学些从前不曾学过的东西罢了,你若不便说,我也不勉强。”

    “不!不是……”万柔心里对岁安是有感激,也有些愧疚的。

    岁安待她不薄,又从未有过什么苛求,如今好不容易提起一茬,还是她能力范围内的,结果她还掉了链子……

    于是,从这日起,万柔一改之前的精神面貌,白日里也十分谨慎小心,仿佛还是她一个人上路的时候,一日下来,她便将自己以前在路上总结的经验都告诉岁安,彼时,岁安就趴在床头,听得津津有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抵达唐州这日还是白天,可城外却排起了长队,都是要入城的。

    商辞让岁安稍等,自己上前疏通,岁安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外面起了喧闹,还夹杂哭声。

    没等她询问,万柔的脑袋先钻了进来:“夫人,外面有些情况。”

    第91章

    到了寿州地界, 往来人流明显增多,且大多数都是行商,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新政推行促使的一波急流, 但在知道八月典这事后,再看这场面, 意味就不同了。

    人多便易生事,喧闹之处,一个凶悍的男人正抓着两个少女的头发, 破口大骂,惹了许多排队的人瞩目议论。

    原来,这两个少女也是排队入城的,半道忽然拖住一个瘦小的男人,说那男人偷她们的钱。

    瘦小男人极力争辩, 又挣脱不开,正闹着, 这个凶悍的男人就来了, 一把抓过两个少女,且告诉路人, 她们才是偷了家里钱跑出来的, 平日里就喜欢坑蒙拐骗, 让大家不要上当。

    拉扯间,瘦小男人顺利脱身不见踪影, 这凶悍男人打算将她们拖走,没料到这两个少女出奇凶悍,一时竟没拖住,就在这闹开了。

    岁安从掀开车帘看出去,只见那两个少女已十分狼狈, 却还在勉力挣扎。

    万柔在旁分析:“这个凶悍男人八成和那个瘦弱男人是一伙的,那男人偷了东西,被这两个少女发现,所以这凶悍男人才出来倒打一耙,若再多几个帮凶,这两个娘子别说钱,怕是连自己的人都要搭进去。”

    万柔还是有分寸的,她只是分析,然后默默观察岁安的反应,并没有建议做什么决定。

    岁安也没有急着做决定,仍在观望。

    果不其然,就在凶悍男人被两个少女闹得逐渐疲惫时,又来了两个男人。

    “是她们!贱人!”

    “这两个臭丫头偷家里的钱跟男人私奔,结果被小白脸骗了不敢回家,跑这儿坑蒙拐骗来了!”

    后来的两个男人,上来便卸了她们的下巴,两个少女下巴脱臼,一时竟无法说话。

    像是意识到不对劲,两人开始极力挣扎想要逃跑。

    “玉藻。”岁安忽然开口,将玉藻招到跟前低语几句,玉藻飞快点头,转身带了几个护卫直冲纷闹的中心。

    “把他们全都拿下!”!

    几个护卫闻声欲动,那头几个男人察觉不对,拖着两个少女后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干涉我们的家事!”

    玉藻冷声道:“没人关心你们的家事,我家夫人身怀六甲,一路都顺畅无事,偏在今日因你们受惊动了胎气,把他们抓住,送官!若我家夫人有什么事,你们所有的命加起来都赔不起!”

    玉藻一开口,大家纷纷望向停在一旁的马车,马车看起来并不奢华,甚至还挺朴素,若非对方主动表态,怎么都不像是大户人家出行。

    “发生什么事了?”商辞和守城打完招呼回来,脸色不善。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走来的青年一身清贵,冷峻威仪,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从城门方向过来的守卫,像是来为那辆马车引路开道的。

    几个男人见状就知不妙,二话不说,甩开那两个少女拔腿就跑。

    “诶,跑了!”路人指着那几个落跑的男人,你们不抓吗?

    玉藻不为所动,而是走到两个少女面前,给她们脱臼的下巴按回来:“他们走了,只能抓你们了。”

    两个少女一身狼狈,浑身都疼,她们怔然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跪下来磕头。

    “贵人饶命。我们不认识刚才那才那些人,更无意惊扰贵人!”

    两个少女瞧着十分可怜,路人有些看不下去,出声帮腔。

    “她们分明是被欺负的,刚才跑掉的几个才是祸首,你们为何不去追那些人,反倒为难两个姑娘?”

    “就是,你们这不是欺软怕硬吗?去抓那些人啊!”

    迟来的正义之声刚起,便被另一道凶悍的女声压了下去——

    万柔:“刚才几个男人对她们拳打脚踢,怎么没瞧你们站出来说她们是被欺负的?眼下我家夫人被惊得动了胎气,顺理成章的追究,你们反倒开口抱不平了?如何,是觉得我家夫人格外讲道理,不会像那些恶霸一样动手是吗?到底是谁欺软怕硬?”

    万柔一番反驳,竟真震住了那些打抱不平的声音。

    人在路途,求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大人物,有时多管闲事,反而会给自己惹麻烦,能这样帮腔说一句已是仁至义尽。

    “哎呀,赶紧排队进城吧,这队伍都断开了!”

    不知是谁先说了这一句,众人老老实实回去排队,仿佛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热闹的人散去,两个少女还跌坐在地,万柔跟玉藻说了句什么,玉藻点头。

    随后,万柔上前与那两个少女问话,没多久,两人便被护卫带走了。

    商辞站在一旁干涉,神情却有些复杂,他看了一眼马车的方向,走过去整队入城。

    随着车队入城,城门口很快恢复正常秩序。

    “有趣。”停在城外一角的马车里,青年看完了所有热闹,半截面具下露出的唇角微微上扬。

    “郎君,已得到信报,今日进城的两拨人,前面的是从雍州过来查案的,方才进城的的是此次推行新政的括户使。”

    “原来就是他。”青年笑容诡谲,声音渐冷:“一个两个,都会给人找麻烦。”

    “若寿州也开始括户,恐怕是个麻烦。”

    青年冷眼看着城门方向,忽然笑了一声:“那就要看,他有没有命来立这个功了。”

    说罢,青年甩下车帘,悠悠道:“来者既是客,咱们也得好好招待。”

    ……

    云城是州治所在,因近来人数大增的关系,客栈驿馆几乎都满了,虽然有商辞提前安排,但岁安明显感觉周围嘈杂许多。

    领了房门钥匙,玉藻照旧带人检查房间,商辞则陪着岁安坐在外间吃茶小憩。

    他心有所思,眼神一下下瞟向岁安,岁安想当不知道都难。

    “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她主动问了,商辞顿时就忍不住了:“方才在城门口,你说你已有……有孕?”

    岁安眉眼轻敛,笑道:“那个呀,我信口胡说的。”

    “胡、胡说的?”商辞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心里也不堵了。

    下一刻又有些生气:“你怎么能拿这种事胡说?太没有分寸了。”

    岁安转着手中的茶盏,不说话了。

    商辞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重了,忙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可是你……”

    刚巧这时,万柔回来了,迫不及待的向岁安汇报。

    那两个娘子已经被送到官府,经查验,她们的路引和身份都没有问题,是经人介绍,从寿州的潞县过来做工的。

    两人从小干粗活,练了一身好力气,听说那工活除了辛苦累人再无其他,赚得的钱至少能保家中衣食无忧,揣着防身的家伙就上路了。

    也因为过于警惕,偷钱的小贼刚伸手就被发现了,没想到对方还有同伙,她们都不敢想象自己当时要是被拽走,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所以,两人对万柔感恩戴德,坚持问了万柔的姓名和家门位置,似乎打算等以后赚够了钱,有能力了,再来回报。

    救下两人之前,万柔就凭自己的经验猜测过情况,如今事实和她猜测的无二,她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得意,仿佛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又有些渴望被肯定和赞赏。

    岁安笑起来:“多亏阿柔你细心,这两位娘子的感恩,你受得住。”

    商辞得知是万柔先招惹这事,眼神一沉,“出门在外,一切都当以夫人的安危为先,万娘子既有些江湖经验,理当以规避麻烦为主,而不是主动招惹。你可知今日在城门口那一闹,多么引人注意。”

    “可我不觉得这是麻烦。”岁安放下茶盏,柔声清浅:“我听说,同样是家里的孩子被人牙子拐走,若拐走的是个小郎君,家中必定翻天覆地,报官找人。”

    “但若是女娘不见了,家中多半会先隐瞒消息,暗中寻找,确定人真的丢了,往往会放弃寻找。因为人找回来,清白也没了。”

    “同样的道理,一个尚在襁褓,给绝户继承香火的男婴,都比正值妙龄,卖去传宗接代的娘子更值钱。”

    “她们既已到了背井离乡外出务工的地步,想来已是艰难至极,顾不上清名了。我知道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但对我来说,帮不帮忙,更看愿或不愿,而非能或不能。我与她们相比,仅仅只是投了个好胎,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希望有人能出手相助。”

    岁安每多说一句,商辞的脸色便更僵硬几分。

    “安娘……”

    “这些是师兄教过我的道理,如今我想明白了,怎得轮到师兄想不明白了呢?”

    商辞唇线紧抿,抬眼看向岁安。

    她仍是那副最常见的乖巧模样,带着浅浅的笑,用最平和额语气,嗓音柔软动听。

    可当她说给有心人听时,话中冷暖,亲疏远近,告诫还是权威,都清楚明白的落在心里。

    都说路途之中最易生矛盾,但一路上,岁安听话懂事,不惹麻烦,不任性贪玩,更不会满眼新奇的去随意走动暴露行踪。

    看着她乖顺的接受自己的安排,商辞不免觉得受用,因为这是他给她的庇护。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此前的自满与得意,有多么可笑。

    无事时,她自是乖巧顺从,一旦有所决意与行动,他根本拦不住,劝不了,甚至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

    他可以弥补过错,改变自己,唯独不能否认曾经做过的事和造成的伤害。

    而岁安那副温和顺从的壳子下,是一颗记着过往伤痛,掌控不了的心。

    商辞很快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玉藻的房间检查好了。

    “夫人,房中一切正常。”

    岁安盯着面前的空盏,挑了挑眉:“哪里正常了?”

    玉藻一愣,检查过了,没问题啊。

    岁安眼神一凝,她甚至没有支开万柔,直接道:“传我的命令,准备动手。”

    ……

    魏诗云这一路可没闲着,有了八月典这个线索,加上途中遇见的商贾越来越多,她便开始派人在这些人中打探消息,得知了寿州的商会所在。

    寿州是转运重镇之一,这个寿州商会属于大商领头自发组建,州官为便于管理地方商市,也就由着他们经营了。

    八月典的事,商会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商辞前四州括户已稳步运行,眼下正是新一轮地域勘察,魏诗云是知道的,所以他一路同行也没什么毛病。

    况且,对魏诗云来说,有商辞一路顶着括户使的身份出面与州官交涉,能给她的行动带来许多便利。

    “你来得正好!”魏诗云跟商辞说了商会的事情,然后说了打算。

    她现在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乔装自己,便于接近商会打听八月典。

    这一点,商辞倒是没有异议,只是忽然道:“县主可有发现,这里比之前下榻的地方都嘈杂。”

    魏诗云:“当然发现了,这些人,可能是受了新政影响忙着结了手里的商单,也可能……”她压低声音:“就是冲着八月典来的。”

    商辞:“那县主和之前一样,也派了人出去勘察?现在身边留了多少人?”

    魏诗云每有落脚,都会安排身边的人出去勘察,之前也就算了,寿州这里格外杂乱,商辞觉得身边的人还是要留多一些。

    魏诗云:“你放心,我留了人保护自己。”

    商辞这才没说什么,夜里也在同一家驿馆下榻,打算明日一早去见州官。

    夜色渐深,嘈杂了一整日的云城,终于渐渐陷入寂静。

    商辞躺在床上,明明倍感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岁安白日里的模样。

    她始终记着过去的事,并未忘怀。

    忽的,房中传来异动,商辞警觉起身,只见窗外有黑影闪过。

    “来人!”商辞当即叫人,可外面竟毫无动静。

    商辞心觉有异,身体还是不自觉的坐起来,朝着门口靠拢,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

    忽的,身后传来响动,商辞下意识转身,迎面扑来粉末,他顺势吸入,一阵呛咳中,脑子一嗡,身体眼见着软了下去。

    商辞甚至没有看清潜入房中的是什么人,残存的意识,只能感知到是被人绑起来丢进了麻袋,然后一路颠簸。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商辞觉得自己即将昏睡过去,他忽然坠落,直接掉在地上,这一砸反倒将他砸清醒了不少。

    周边有打斗声,他人在麻袋里,看不到刀光剑影,连躲都不知如何躲。

    很快,打斗声歇,他又被拎起跑了,就在商辞即将再次昏睡过去时,有人解开了麻袋。

    微弱的灯火裹挟着夜的沁凉,自鼻间灌入的沁凉最为猛烈,激得他一阵猛咳,瞬间清醒。

    眼前是一座荒废破庙,一抹暗色纤影行至跟前,商辞抬眼便怔住:“安娘?”

    的确是岁安,却不是白日里清丽的打扮,她穿着暗色的劲装,绸带束发,是他从未见过的男子打扮。

    “你怎么……”

    “没受伤吧?”岁安省去客套,言简意赅。

    商辞怔然摇头:“我没事。”

    没等商辞多说,岁安已走向另一边:“你呢?”

    商辞转眼看去,最后一丝药性都激散了。

    “县主……”

    比起商辞,魏诗云就惨了些,她被绑时有些反抗打斗,手臂上被给了一刀,因刀上有迷药,还沾着血肉,导致她此刻除了头脑清醒,身子已经麻掉了。

    魏诗云没想到今夜竟被埋伏,更没想到救她的会是岁安。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一路都跟着我?”

    岁安:“这些事情都不重要,日后可以慢慢解释,但现在,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还请你如实回答我。”

    魏诗云眼神微动:“你、你想问什么?”

    岁安:“此前,你一直有意无意的表态,你和商辞一道来长安,是要护着这个由你父亲举荐的人才入朝谋事,但其实,你是不是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没有说呢?”

    魏诗云瞳孔轻震,目光轻轻垂了下去……

    ……

    夜色清冷,青年房中灯火通明,他把玩着一把匕首,面前跪了一排狼狈的手下。

    “属下们本已将人截获,没想到他们还有后手,又将人截了回去。”

    “又截了回去?”青年如闻笑话:“是他们留了后手,还是你们连底都没摸清楚就贸然动手!?”

    众人一阵胆寒,连求饶都不敢。

    青年神色一厉,忽然掷出手中匕首,铿的一声,那匕首直接钉在了其中一人撑在地上的手掌上。

    那人顿时痛不欲生,可他不敢高呼,被匕首钉住的那条手臂疼到颤抖。

    “郎君,”青年随侍忙道:“寿州正是用人之际,还请少主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青年藏在面具后的眼冰冷彻骨,目光扫过随侍,随侍连忙跪下:“请郎君三思。”

    青年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无妨,八月典开市在即,我倒是要看看,这位小县主,会不会放弃这个查出真相的机会。她兴许还会回来……”

    说完,青年脸色又变,阴鸷沉冷:“传我的命令,严查入市者身份,凡有异常,立刻擒拿。城中加派人手,若能在八月典开市之前就将他们抓回来,今日之过,可不追究。”

    众人如获大赦:“多谢郎君开恩!”

    “等等。”青年眯了眯眼:“那个自称括户使的男人入城时还带了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她也丢了?”

    刚刚松一口气的手下们重新紧绷。

    “不,没丢……”

    青年的眼神变的危险:“人呢?”

    “她从驿馆……消失了。”

    ……

    “就这样?”岁安听完魏诗云陈述,“所以你才要来长安,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诗云脸色有些发白:“我父王和母妃为重建扬州,耗费了太多心血,也吃了太多亏,难免要更加小心,此事关系到圣人对安王府的信任和安王府的未来,自然要更小心谨慎。”

    “安王府将商辞推出来,作出庇护同盟之态,若有人要对付安王府,必然不会放过商辞,税银被盗就是最好的证明!”

    岁安:“难怪你们一早就有防备,连应对速度都这么快。”

    她想了想,“不过,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无论是你还是商师兄,都不宜再在城中走动。要么,我把你们送回长安,要么,先把你们藏起来。”

    “不可!”

    魏诗云和商辞竟同时反对。

    魏诗云:“此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我不走!”

    商辞则是看着岁安:“你把我们送走,难不成要自己出手?”

    玉藻淡淡道:“商大人这是什么话,今夜难道不是我们夫人将你们救出来的吗?”

    商辞语塞。

    今夜对方来势汹汹,猝不及防,恐怕他们入城就被盯上了。

    此等情景,他和魏诗云都无防备,岁安却能半道将他们救回来。

    商辞对她产生了一种更浓烈的陌生感,好像今日才认识她。

    “你怎么会猜到他们要动手?”

    岁安笑笑:“我没有猜到呀。”

    商辞不解:“什么?”

    岁安:“即便今夜没有人对你们动手,我也会对你们动手。”

    商辞和魏诗云对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是一样的迷糊。

    岁安背起手,淡淡道:“因为八月典,你们不能去,得我去。”

    ……

    一夜好眠,谢原早早起身,习惯性练了会儿剑,待到身上发热时,他才转身回房。

    廊下遇到同样早起的聂晴,她笑着与他打招呼:“李郎君身手不凡,果然与日复一日的勤修苦练脱不开关系。”

    谢原淡淡一笑:“习惯罢了,谈不上什么苦练。”

    聂晴听出他没什么谈性,便将话茬转移到即将到来的行动上:“今日就要去商会露面了,我并非质疑,只是想再小心些,这身份真的不会出错吗?”

    谢原点头:“聂娘子放心,在下心里有数,不会出错,只是要委屈聂娘子与聂郎君,届时扮作我在生意场上的左膀右臂。”

    聂晴:“都是小事,能进八月典才是重点。”

    一切准备就绪,谢原换上了一早准备好的豪商锦袍,腰缠玉带,金冠束发。

    他本就器宇轩昂,一走出来,在外等候的三人看直了眼。

    谢原:“如何?”

    聂荣愣着没说话,聂晴红了红脸。

    霍岭抽了抽嘴角,心道,老天爷果然是不公布的。

    这一身花里胡哨的富贵打扮,稍微撑不住,就成了油腻的纨绔子弟。

    可穿在谢原身上,若将绣纹换成龙纹,说他马上要去登基也是有人信的……

    第92章

    按照计划,谢原扮作豪商,聂荣和聂晴扮作左右手,豪商的体面就算是有了。

    原本他是不打算带上霍岭,想让他好好养伤,可霍岭坚持同行,拦都拦不住。

    最后,霍岭和久良一道扮作护卫,为谢原这个豪商再添一份体面。

    要进入商会打探消息,不能一蹴而就,从潞县来的路上,谢原结识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富商子弟,言谈之下得知,他们都是来寿州商会谈生意的。

    大周并无朝廷官营的商会,这种地方大商带头的组织,说到底还是为了商事活动。

    通常情况下,有头有脸有本钱的大商途径这种地方商会,都会以拜会为名登门,去扩建人脉。

    运气好的,还能当场再促成几单生意。

    到了约定的时辰,谢原领着众人去与刚刚结识的几个富商子弟汇合。

    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人在旅途自然要低调内敛,财不外露,可一旦出席这样的应酬场合,排面顿时拉满,香车宝马,华服玉带,举手投足间富贵逼人。

    很快,一行人抵达商会门口,相继递上名帖。

    霍岭就站在谢原身边,眼见着商会的人拿出了一个小本子登记名帖,竟有点心虚。

    他绷着嘴型同谢原低语:“不会有问题吧?”

    谢原脸上保持着淡定表情,侧首回道:“不是你说这身份一定没问题,你还心虚害怕?”

    旁人看起来像是他正在与仆人吩咐什么。

    霍岭:“身份绝对没问题,就是怕短时间之内筹备不够会露馅。”

    谢原:“既来之,则安之。我已派人探过这商会的位置地形,也布置了人手接应,若有什么意外发生,至少能脱身。”

    霍岭闻言,这才放心:“大人深思熟虑,在下佩服。”

    ……

    “姐姐。”聂荣悄悄碰了一下聂晴的胳膊,“这个李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头?”

    聂晴顺着聂荣的话,悄悄看了一眼正与几个青年谈笑风生的谢原。

    相较于旁的富商子弟,他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从容内敛,既英武又儒雅。

    他性子并不外放,做的比说的多,可遇到这样的场合,依然能谈笑风生,应对有度。更别说他一个行古董生意的商人,冒充起做车船转运商时,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十道诸州,水陆横纵,仿佛都刻在他心里,信手拈来,不免让人怀疑他古董商的身份是否也是一种伪装,从而琢磨起他真正的来历。

    “别瞎猜了。”聂晴自从知道谢原成婚之后,便收起了那些旖旎心思,一心只想找到二妹,“他若真的来历不凡,于我们来说是好事,打起精神,别想些有的没的。”

    聂荣闻言,轻轻叹了一声。

    他们三姐弟从小撑起家业,阅人无数,且聂晴曾遇人不淑,对男人的警惕心极强。

    所以,当聂晴对这个李原另眼相看,聂荣立马就看出来了。

    可是,姐姐这么骄傲强势的一个人,最恨三心二意的男人。

    李原再好,也已是别人的夫君,他若对聂晴动了心,反倒会惹她厌恶。

    总之是无缘了。

    这时,商会的人正好登记到了谢原一行人。

    看到名帖上所写,对方忽然一愣,抬眼看了看他们。

    霍岭当时就咯噔一下。

    不是吧,还没开始就露馅了?

    聂家姐弟不明所以,只能极力保持冷静,不露出马脚。

    相较之下,谢原反倒是最淡定的那个,他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用眼神发出询问。

    有什么问题吗?

    商会伙计冲谢原等人搭手一拜,说了句“稍等”,然后找来一人低语两句,那人进去没多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就出来了。

    登记名录的伙计冲管事说明了情况,管事的目光朝谢原等人扫了一眼,面上始终含笑,而后点了点头,将伙计挥退,亲自过来冲谢原作拜。

    “敢问贵宝号可是行内那位赫赫有名的青葵夫人的商号?”

    谢原微笑颔首:“正是。”

    管事客气一笑,又问:“敢问阁下是青葵夫人的什么人?”

    谢原:“正是家母。”

    管事眉梢一挑,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谢原的眼睛,他负手于身后,轻搓指尖,霍岭就站在谢原身后,看到这个动作,心下一沉。

    情况有异,准备脱身。

    然而,管事并无发难之态,反倒客气相邀:“原来是青葵夫人的公子,您里面请。”

    谢原看了眼身后的人,霍岭等人也都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拿主意。

    谢原淡然道:“你们去把把车停好。”

    三人当即明白过来,谢原是要让他们在外面,自己进去一探的意思。

    这怎么行!

    就算他仗着自己功夫了得也不能这么冒险。

    “公子不必劳心。”管事笑道:“来者是客,这些都有下人安置。”

    说着示意一旁,只见商会早已安排了停车的伙计帮着安置往来车马,确保此处新路畅通,不至于拥堵。

    “公子请。”管事客客气气朝里抬手,谢原颔首一笑:“有劳。”

    霍岭和聂家姐弟也不想让谢原独自进去冒险,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谢原见状,只能无奈默许。

    云城商会背靠云城最大的酒楼,是由寿州五户大商共同组建管理,这酒楼东家也是商会最有话语权的大掌事。

    商会所在的阁楼与酒楼云廊相连,可从酒楼正门入内。

    云城近来本就热闹人多,每日前来拜会的商户更是络绎不绝,商会一楼的雅座几乎满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户,交谈声嘈杂不绝,商会提供茶水点心,供他们随意扩散人脉促成生意。

    二楼是与寿州本地有生意往来的商户局,受到的待遇更高些,环境也更清雅。

    三楼则是招待贵客之用,谢原一行人直接被引上三楼,请到了一间精致安静的房间。

    “贵客请稍后,掌事即刻就来。”

    谢原说了句“有劳”,便带着人入房内静候。

    对方刚走,霍岭瞬间散发出江湖人的警惕,检查门窗,查看所有可以脱身的路径,同时监听外面的动静。

    聂荣和聂晴是生意人不假,但若他们自己来这样的地方,顶多上到二楼,最多还是在一楼交际谈生意,所以聂荣好奇的打量起周围。

    八卦镜,生意经,招财树,玉貔貅,精致讲究的布置,里里外外都显出财力。

    “李郎君。”聂晴更在意谢原:“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原摇摇头:“还说不好,只是感觉罢了,也可能是多心。”

    他扫过几人:“你们方才不应该跟着进来的。”

    聂晴却道:“我们也不能放你一人进来冒险。”

    谢原:“既来之,则安之吧。”

    聂晴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郎君。”霍岭走过来,指了指四面的窗户:“这窗户构造有些奇怪,似乎有机扩。”

    聂荣道:“有机扩也不奇怪,你们瞧这房中布置,若真来了贼,损失可就大了。”

    谢原:“别自己吓自己。”

    片刻后,有伙计进来送糕点茶水,能上三楼的贵客,奉上的自然都是最精致昂贵的水食,东西刚放下,又有人进来了。

    房内几人立刻警惕,纷纷退回到谢原身边。

    “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扮相富贵,满脸推笑,十分和气。对方自报家门,是商会的掌事之一,何东。

    谢原微微一笑,抬手还礼。

    这时,一道清朗的笑声随后响起,一个年轻男子跟在何东后面走进来,他身穿紫袍,手摇折扇,俊逸潇洒,瞧着与外面那些富商之子无二。

    “何掌柜,这位就是青葵夫人的公子?”

    青年用折扇点了点谢原的方向,好奇的询问。

    何掌柜干笑两声,“是。伙计已查过名帖,确然是青字号。”

    “有趣。”青年摇着扇子,意味深长的看向谢原:“不知这位郎君说的青葵夫人,是哪一位青葵夫人?”

    谢原应对自如,反问道:“擅营车船转运,受行内称道的青字号,还有第二家吗?”

    青年直勾勾盯着谢原,悠悠道:“有啊。”

    对方话音刚落,四周忽然响起落栓的沉声,霍岭和聂家姐弟寻声望去,暗道不好。

    这房间的窗户全都被锁了,门口还堵了人。

    青年收扇子,在掌中轻轻一敲:“而且这么巧,就在这里。”

    对方摆出这阵仗,分明是发现了他们的破绽。

    聂家姐弟不可思议的看向霍岭,你们不是说这个身份十分保险吗?

    霍岭心中一万个不解。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个身份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且不说青葵夫人这个身份有多特殊。

    单说这世上还有人敢打着青葵夫人的名号招摇撞骗,不要命了吗!?

    谢原仍是那副淡定姿态:“在下没有听错吧?还有青字号的人在贵宝号?诸位的待客之道,在下可以不追究,只是这打着青字号招摇撞骗之人,诸位敢请出来与在下对峙吗?”

    青年眉梢一挑:“正有此意。”

    谢原盯住青年:“阁下又是什么人?这位何掌柜尚未发话,阁下的话倒是很多。”

    何东闻言,忙道:“这位是……”

    “我能是什么人?不过是受邀来此,一个好管闲事的热心人。早闻青字号在行内的传奇,青葵夫人更是一位神秘莫测的奇女子,本以为今日有机会一睹真容,没想到撞上这样一场好戏。”

    青年看向何掌柜:“何叔,还是将青葵夫人请来这里,请她亲自发落吧。”

    青葵夫人?

    谢原神色一凛,侧首看了眼霍岭。

    霍岭脸上是同样的震惊。

    若非霍岭曾独自杀上北山,同长公主问责,他都不知道当年长公主曾以“青葵夫人”的名号在商市经营过一阵,商人走南闯北,见闻广博,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对象。

    如今这青年说,将青葵夫人请来,请的必然不是长公主,难道……

    聂家姐弟不明真相,心中忐忑至极。

    眼下这个情况,硬碰硬打斗并不明智,对方虽然称青葵夫人,可万一也是个假货呢?

    再见李原丝毫不乱,他们便也跟着沉下气来,一同盯住大门方向。

    先看看是人是鬼再说。

    人已经去请了,不多时,伙计的领路声伴着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夫人小心门槛,就是这边。”

    房间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谢原等人屏息凝神,终于看到了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金冠束发,飒爽的玄黑暗红劲装,行走间,腰间墨玉轻轻晃动,既低调,又奢华。

    一张纯金掐丝半面面具遮住了眼,面具之下,娇颜润唇,灵眸动人。

    这体态气势,这娇小个头,这胸,这腰。

    是个女人,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聂家姐弟当即对这位青葵夫人产生了质疑,并没有发现霍岭和谢原在看到来人时,全都愣在那里。

    其实霍岭还好,多多少少存疑,谢原几乎是看直了眼。

    同床共枕,夜夜怀抱,他闭着眼都能将那些线条描绘出来。

    谢原的目光迎上对方藏在面具后的眼,在那双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怔愣。

    他呼吸一滞,脑子嗡嗡作响,什么冷静镇定都消失殆尽。

    在外人看来,像极了冒牌货被正主抓包的无措模样。

    金色面具的女子身后跟了三女一男,戴的是纯银面具,再往后是随行护卫,戴玄铁面具,层级分明,主次有别,叫人一眼便知,她就是头头。

    一旁的青年冲少女搭手一拜:“青葵夫人之名,行内无人不晓,如今竟有宵小之辈敢随意冒充,若是平常,我等随手也就收拾了,然少东家在此,还是应当交由您亲自处理。”

    岁安看了一眼说话的青年,弯唇浅笑:“山郎君客气了,商会遇此事不慌不乱,还能妥帖的将人擒住,可见行事上小心谨慎,细致周到,不免令我对日后的合作更加放心。”

    她一开口,谢原眼神都变了。

    从惊疑不定到不可置信,最后是又气又想笑。

    何东笑着揖手:“少东家言重了,商会本就是规范商事之地,容不得作乱之辈,作假之举,如今新政频发,关税加高,若青字号能在货物转运上给与惠利和方便,能得合作便是天大的幸事,哪里还敢给贵宝号添麻烦。”

    岁安微微一笑:“互惠互利,何掌柜不必客气。”

    说着,她眼一瞄谢原,“那这些人——”

    何东看了眼身边的青年,“山郎,你看……”

    被称作山郎的青年朗声一笑,目光落在岁安身上:“自然全凭少东家发落。”

    岁安迎上山铮的目光,勾着唇角:“山郎君此言当真?”

    山铮眯了眯眼:“少东家似乎对这人很有兴趣?”

    “那是当然……”岁安含着笑,转身走向谢原。

    岁安一动,身后的男人下意识伸手要拉她,又被另外一个女人拉住。

    她冲男人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此情此景在外人看来,分明是紧张护主,倒也不显怪异。

    片刻间,岁安已走到谢原面前,她微微仰头,明明小小的个头,气势上却拉高八丈有余。

    她盯着谢原,语态天真:“……毕竟,我到今日才知,我母亲竟为我添了为这么俊俏的兄弟,仔细看看,还真是我喜欢的长相呢。”

    聂家姐弟的心几乎已经提到喉咙口,两人在刚才便已悄悄挨到霍岭身边,随时准备反抗脱身。

    谁曾想,谢原忽然后退一步,冲着那女人单膝跪下,他似乎害怕极了,却又在极力忍耐:“我兄妹几人闯荡江湖,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少东家大人大量,宽恕我们一次!”

    下一刻,霍岭也跪下来,“少东家恕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说完,他两只手同时抬起一扯,聂家兄妹猝不及防,也被拉着跪下来。

    霍岭低声催促:“赶紧求饶!”

    聂晴;聂荣:????

    岁安轻声笑起来,她缓缓弯身,伸手勾住谢原的下巴,一点点抬起来。

    男人五官精致,抬头时,显出流畅漂亮的下颌线,岁安松开他的下巴,顺着下颌线一寸寸抚上去,又从耳侧游移到脑后,轻轻按住他后颈,每一个动作都充斥着强势的味道。

    她一个字没说,何东和山铮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求富贵者多好声色,应酬往来,逢场作戏,男人会的,女人照样不逊色。

    岁安忽然收手,直起身:“晚宴的帖子我已接下,眼下若无其他事,我可否先行离开?”

    何东和山铮对视一眼,何东笑道:“少东家请便。”

    山铮抬手一拜:“请。”

    岁安脸上的笑容淡去,语气一沉,话是冲着护卫说的:“全部带走。”

    青字号的人离开,何东看向山铮:“此事,是否要同马爷说一声?”

    山铮笑了笑:“今日客人多,何叔忙了许久,稍微歇会儿吧。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会同马爷说的。”

    ……

    马车在城中迂回绕行,终于抵达一座幽静的小院。

    谢原等人被押下马车,聂晴借着对方推搡的力道,顺势挤到谢原身边:“李郎君……”

    她刚开口,一旁的女卫忽然呵斥:“不许说话!”

    聂晴眉头紧皱,看了眼谢原。

    谢原脸上竟无半点慌张,还罕见的冲她笑了笑:“聂娘子不必担心。”

    聂晴动了动唇,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她心里隐隐不安,而这份不安,在她和聂荣、霍岭被关进柴房,而谢原却没有与他们关在一起时,上升到了最高点。

    “他们不会对李郎君如何吧?”

    聂荣:“姐姐,你有空担心李郎君,不如担心我们,他的武功可是我们当中最好的。”

    聂晴有些烦躁:“你懂什么!”

    霍岭眼观鼻鼻观心,“聂娘子不必着急,我觉得此事无碍。”

    “怎么会无碍!”聂晴反驳:“那女人……”

    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的出,刚才那女人看李郎君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

    聂晴阅人无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因好色而起的荒唐事,不是只有男人才做得出来,有钱有势的女人,手段一点也不输男人。

    霍岭见聂晴一脸担忧,没忍住说:“说不定我们马上就会被请出去了。”

    聂晴不知被哪个字刺激到,飞快反驳:“李郎君才不是那种人!”

    霍岭木然的看了她一眼:?

    ……

    谢原和霍岭他们分开后,由玉藻领着走向主院的卧房。

    一路上,谢原什么都没问,到了卧房门口,玉藻侧身抬手,“郎君请。”

    谢原扫了扫周围,低声道:“都守好了?”

    玉藻:“夫人全都安排好了,这里可以放心说话。”

    谢原淡淡的看了玉藻一眼,推门而入:“都离远点。”

    ……

    房间刚刚打扫过,干净无尘,熏了味道清冽的香。

    房门合上,与世隔绝,谢原像每一次寻常下值回来,一边松着衣袍,一边转眼寻找。

    竹帘轻动,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站定。

    窗边的斜榻上,少女玉体横撑,单手支头,脸上还带着那张赤金面具。

    她身上的衣袍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却散了长发,甩了鞋袜。

    长发如瀑,玉足白嫩,她浑身上下都散着妩媚的邀请。

    谢原浑身一紧,心间顿时蹿起火团。

    他走到塌边,俯身下去,一手撑在塌边,一手伸过去,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下。

    谢原的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是在拆一份梦中的礼物,好像稍微粗暴莽撞些,便会撞碎这个美妙的梦境,立刻醒来。

    面具撤去,熟悉又思念的脸真切的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都是真的。

    怔然间,男人指尖一松,面具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铿响。

    “阁下,”岁安仰头看他,声线轻软勾人:“是来求饶的吗?”

    谢原眼神一沉,落在她莹润的唇上,手掌抚上她的脸,轻轻一笑,声沉略哑:“少东家,想要什么求法?”

    岁安脸庞轻动,不知是他摸她的脸,还是她蹭他的掌:“那要看……你的本事呀。”

    谢原喉头上下一滚,手掌顺势绕到她脑后,轻轻按住,俯身吻了上去。

    秋风探窗,帘帐轻动,朦胧纱色间,两道人影叠在一起,一同滚到榻上……!

    听说和异性朋友讨论本书情节的,很容易发展成恋人哦

    第93章

    清冽的香气交织着浓郁的情思, 焚香燃尽,风歇雨停。

    已是入秋时节, 谢原却浮了一身薄汗。

    他赤身侧卧, 单手支头,背后虚掩的窗户时而掠进来几缕微凉的风。

    舒爽微凉缓解着身上未散的火,如神兵天降的小妻子轻快的说着前因后果。

    谢原静静听着, 嘴角就没压下来过。

    “咿呀——”岁安说的差不多,懒叽叽抻着胳膊伸了个拦腰。

    忽然,她转身往谢原怀里一滚,熟门熟路把自己嵌入他侧卧的身体和榻面形成的夹角, 夸张的喟叹:“啊, 就是这个位置!”

    谢原失笑,她又嗖得转身,脑袋在他怀里猛蹭几下, 跟妖精吸阳气似的猛吸一口气:“啊,就是这个味道。”

    谢原挑眉:“什么味道?三日没洗澡的味道?”

    岁安怔了怔, 恍然道:“你这么一说, 味道是复杂了些。”

    谢原没忍住,伸手捏住她下巴, 控制力道, 咬牙切齿:“还来劲儿了是吧。”

    岁安直笑,谢原被她笑的心里一塌糊涂,又松了手。

    岁安笑着笑着,忽又渐渐沉了脸。

    谢原愣了愣:“怎么了?”

    岁安轻轻抬眼盯住他, 忽然背过身去,两手一抱:“哼!”

    谢原:……

    意外相逢,惊了喜了, 解释清了,热乎过了,就该秋后算账了。

    谢原被她这样子逗乐了,伸手拉她:“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岁安转头看他,忽然朝他轻轻翻了一眼,伸手去拿散在榻上的衣裳。

    谢原眼疾手快,起身按住,仔细打量她,哭笑不得:“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生气了?”

    他边说边思考:“是因我没能给你过生辰?”

    岁安盯着被他按着的衣裳,忽道:“放手!”

    谢原眼神微动,大约猜到些,又不敢肯定:“岁岁?”

    岁安将他上下一扫,说话都硬邦邦的:“想清楚,你该叫我什么?”

    谢原会意,忍笑试探道:“少东家?”

    岁安又盯他的手,谢原默了默,慢慢把手移开,看着她拿过衣裳一件件穿好。

    “我接了商会的帖子,明日要去赴宴,正是关键时刻,可不能在身份上露出马脚,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走进这宅子,就得以什么身份走出去,还望你心里有数。”

    两人意外重逢,情难自禁,可也没忘了正事。

    热乎过后,彼此的经历和目前的情况,都已向对方道明。

    岁安知道那聂家姐弟的来历和周玄逸至今杳无音信。

    谢原也知她不仅将商辞和魏诗云从歹人手中救下,还胆大包天的将他们易容带在身边。

    诚然,这戏必须演下去,八月典也必须去,可这话从岁安嘴里说出来,谢原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十分微妙。

    明明才一阵没见,一颦一笑全都如旧,可一些细微里的变化,是藏不住的。

    换在之前,谢原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妻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可是,他既没有在她打算离开长安时开口阻拦,也没有在她历经途中凶险时将她护到身后,直至今日,她安排面面俱到,行事仔细谨慎,他又凭什么开口阻拦她?

    青葵夫人是靖安长公主的身份,如今落在她的身上,与其说是冒充,不若说是一种微妙的承袭。

    思及此,谢原抿唇一笑,冲她伸手:“过来。”

    岁安眉头一拧。

    谢原:“少东家,请您过来。”

    岁安对这个称呼颇为受用,这才走过去。

    谢原抓住她的手,将人拉到怀里,第一句就是:“我不阻止你。”

    岁安眼神一闪,迟疑的看了他一眼。

    谢原挑眉:“放心了吧?不必着急先拿捏脾气占住上风,然后堵我的嘴了吧?”

    岁安眼珠轻动,飞快掩住自己那点小小的心虚。

    谢原没再拆穿,一手搂过她,一手拉住她的手,语气渐渐正经:“你已在商会现过身,和那边的人有了接触,后面恐怕还得由你继续以青葵夫人的身份出面应对。”

    谢原摸摸她的头,“这之前,你都应对的很好,如今有了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

    岁安冲他轻轻“呸”了一声:“今日是谁救了你。”

    谢原哼笑一声:“你搞搞清楚,你是来救我的?你分明是来拆台的!”

    “我哪知道你也会用这个身份……”等等,岁安这才想起来:“你怎么也想到用这个身份?”

    她是在接管暗察司后才被告知这些往事,那谢原是从哪里知道的?

    谢原面不改色:“我是北山女婿,知道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岁安“哦”了一声,这些细枝末节不必太过耗神,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捡起谢原的外袍推给他:“穿衣服,我们去见见他们。”

    谢原觉得她干劲比自己还足,反倒是他,紧绷了许多日,难得片刻轻松,倒显得慵懒。

    然妻命不可违,谢原认命的应了一声,开始穿衣裳。

    起身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凌乱的斜榻,皱了皱眉。

    方才实在是没控制住,此刻才想起来,似乎少做了点事。

    谢原心头一沉。

    这事得好好处理才是。

    谢原和岁安在房中的功夫,玉藻也已经处理好了霍岭那边。

    岁安和谢原都觉得,聂家姐弟只是来找丢失的妹妹,之后也仍然要用青字号的身份出面做事,若此刻就和他们兜底坦白身份,万一因他们泄露了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反过来,聂家姐弟的不知情,反而能更好的配合他们这场戏、

    于是,玉藻先是借分别问话为由,跟霍岭说明白了情况,再在霍岭的配合下,让聂家姐弟了解到了现在的情况——

    你们呢,是假冒的,但我们少东家,没打算和你们追究。

    至于原因,当聂家姐弟看到紧跟在岁安身边的谢原时,就全懂了。

    聂晴如遭雷击,满脸的不可置信。

    聂荣身为男人,虽然对谢原有了些颠覆性的认识,但瞧着他身边那仪态娇俏的女子,又觉得……不亏啊。

    岁安:“两位的情况,我已知晓,不知二位可愿坐下来慢慢谈?”

    聂晴和聂荣对视一眼,点头应声。

    虽然对方很客气,但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于是,一行人移步小厅,坐下说话。

    当岁安走到主人家的座位时,谢原习惯性与她同席,还未落座,就被人出声截了。

    “这位郎君,你的位置在那边。”

    这声音,不能更熟了。

    商辞坐在岁安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与主坐边的副座仅一步之遥,他像一个忠诚的守卫,用眼神将谢原和副座隔绝开。

    当日,岁安本打算将他和魏诗云带走或藏起,可两人都不接受她独自来探八月典,所以大家各退一步,他们乔装打扮,混在岁安的随行里,有什么事也可以接应。

    聂晴抓准时机,指着自己和聂荣边上的空位:“李郎君,你坐这边吧。”

    这称呼一出,岁安忽然看向谢原,满眼趣味:“李——郎君?”

    谢原理直气壮的回应:“在下的姓氏有什么问题吗?”

    岁安到了人前,女大商的姿态端的十分到位,内里老练细思,喜怒莫测,外在低调奢华,富贵逼人。

    如今,这个身份又多了一些肉眼可见的新特性。

    好色的女商人。

    “不。”岁安摸着下巴,自面具后露出的杏眼载满打趣的笑意:“我觉得好听,真是个好姓氏。”

    谢原微微一笑:“少东家喜欢,在下不胜荣幸。”

    岁安旁若无人,充分的表现出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女人可以多么恣意妄为:“我喜欢呀。”然后冲身边的副座抬抬下巴,意思非常明确:“你就坐这里吧。”

    谢原微微勾唇,认识他的人都不难看出,他高兴了。

    “少东家盛情,在下,却之不恭。”说完,他也旁若无人的移步过去,提摆落座,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滑流畅,仿佛他就该坐在那里。

    岁安这头,除了商辞之外,其他人波澜不惊,甚至露出了会心一笑。

    但在不知情的聂家姐弟看来,对方的仆人分明是见惯不怪,证明这少东家没少与年轻男人调情,他们连套路招数都熟了。

    可李郎君为何会顺从!?

    他这样的人,岂会屈尊折姿,用自己的美色来迎合别的女人!?

    “姐姐,他这是……权宜之计吗?”

    聂晴不想说话。

    李原是权宜之计才作此姿态,她会不舒服,李原此举并非权宜之计,而是他本性如此,她会更不舒服,且会立刻把心里那点遗憾的萌动□□丢到地上狠狠踩几脚。

    聂晴本想问问霍岭,结果一转头,就见霍岭直勾勾盯着对面一个戴玄铁面具的少女。

    她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戴着面具都能看的这么入神?

    你的眼神是能穿透过去窥见那面具后藏着绝世容颜吗?

    不用问了,倘若青葵夫人是对霍岭青眼有加,他这会儿说不定还不如李郎君。

    聂晴忽然感到不解和疑惑。

    还是说,这青葵夫人的来历太大,家底过于殷实,再出众卓越的男人,到了这样的人跟前,就都不想努力了?

    “姐姐?”

    “你别说话。”

    “哦。”

    第94章

    正当聂家姐弟在为谢原和霍岭的态度感到惊讶与不可置信时, 岁安一席话,再度让姐弟二人感受到了这个世道的参差。

    “少东家的意思是,云城商会不仅主动给您送了商会晚宴的帖子, 还有人提到了八月典?”

    岁安笑着点头:“正是。”

    聂晴迫切的问:“那他们可有提到八月典具体何时何地开市?”

    岁安柔声道:“虽未提及, 但也不必着急,总会知道的。”

    聂晴怔住。

    不错, 总会知道的。

    青字号经营转运行当, 不仅贯通各道水陆商线, 而且在价钱诱人的前提下,竟没有被同行挤兑掉。所以行内早有传言,青字号背靠朝中权贵,才如此顺风顺水, 底气十足。

    更别提如今新政推行,商市大改,一个关税便让货运成本大大增加。

    云城商会,甚至是经营八月典的黑市商人,都会乐意与这位青字号少东家打交道。

    有地位和本钱,结交从来就不看能不能, 而是看愿不愿。

    这位少东家只是露了个面, 云城商会的人便争相巴结,甚至主动透露八月典的消息。

    哪里像他们, 一路打听,稍有不慎还引来追杀。

    自从他们姐弟三人接手家业以来, 不说大富大贵, 至少也是吃穿不愁,家境富足。

    聂晴甚至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很不错。

    可是, 一旦有事发生,促使他们走出了自己能掌控的舒适圈子,行事便全然被动起来。

    想到这里,聂晴忽然就对谢原和霍岭的态度释然了。

    同样一件事,有的人费尽心思周转争取,结果未必如意,有些人什么都不用做,依然有人主动来寻。

    归根结底,不过是实力悬殊罢了。

    趋利避害,人往高处走,常理罢了。

    “聂娘子。”岁安的声音打断了聂晴的思绪,她抬眼看向座上。

    岁安:“听闻聂娘子是为寻找令妹才找来这里,且怀疑她被卷入了八月典这个黑市?”

    聂晴神色一沉:“是。”

    岁安:“不知令妹有何辨认的特点,若我能去到八月典,或许还能代为留意寻找。”

    聂晴闻言,短暂的思索了一下。

    她已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从贪平白无故的好处。

    下一刻,聂晴起身,轻提裙摆,冲岁安跪下就是一个大拜,聂荣一怔,赶忙有样学样跪下。

    “少东家没有追究我们冒名顶替一事,我等理当知足感激,然舍妹下落不明,身为姐姐不可以置之不理,遂在此冒昧恳请,若少东家有了进入八月典的具体门路,是否可以捎带我姐弟二人一道进去!”

    “若能找到舍妹,少东家便是我聂家大恩人,此恩此情,聂晴必当报还。”

    厅内一双双眼睛都默默看向岁安,连谢原都好整以暇的瞄过来。

    他有些好奇她要如何处理。

    岁安看着诚恳的聂家姐弟,忽然笑了一声:“聂娘子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带你们姐弟一道进入八月典?”

    聂晴:“是。”

    岁安顿了顿,语气微沉:“你以为,八月典是什么地方?”

    聂晴被问的一怔,微微抬头。

    岁安起身,端着姿态走下来:“八月典,与其说它神秘,不如说危险,即便我自己进去,也要小心翼翼,带足人手。你说的轻巧,把你们姐弟送进去就行,敢问两位是身怀绝世武功,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全身而退,还是我在安排你们的时候,还得一并帮你们安置人手?”

    聂晴:“这……”

    她还真没想这么细,只一心盘算着从八月典寻找妹妹的下落。

    岁安走到聂晴跟前,慢慢蹲下来。

    她个头比聂晴小,蹲下来,反而要微微扬首看跪的笔直的聂晴:“我是个生意人,讲究用最少的成本博最大的利头,反正是找人,找一个是找,找几个也是找,顺便的事。”

    “你说会竭力报答我的恩情,那也得你人还活着才成呀。若只管将你们丢进去,任凭你们瞎摸索,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自是出了力,可也没人能报答我了呀。”

    岁安说这话时,微微偏头,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赫然是个斤斤计较的商人模样。

    聂晴几乎立刻就认同了这种思路。

    合情合理。

    但她很快察觉岁安话中深意:“少东家说,‘找一个也是找,找几个也是找’,是什么意思?”

    岁安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反问:“这世上只有你们家的人会走丢吗?”

    聂晴大惊:“少东家也是出门找人的?”

    这样想更合理了,青字号一向低调神秘,那位青葵夫人也很少露面。

    如果是为了寻找重要的人才这样露面,完全说得通。

    “不知少夫人要找的是什么人。”

    岁安蹲累了,伸手扶着聂晴一并起身。

    “我夫君。”

    聂晴险些没站稳,原地崴脚,还好旁边的聂荣帮着扶了一把。

    “夫君!?你成婚了!?”聂晴的话是对着岁安说的,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瞄向谢原。

    不止她,岁安这头的人,一个个都瞄向谢原。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相当淡定。

    岁安乐了一声:“我成婚了,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聂晴连忙摇头,问起重点:“那……少东家的夫婿,也像我妹妹一样走丢了吗?”

    岁安见她站稳,便松了手,淡定道:“应当是吧,此次出门,音信全无,连一封家书都没有。若非我得到些消息追出来,都要以为他已死在外面了呢。”

    大家看谢原的眼神更微妙了。

    谢原缓缓抬眼看向岁安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刚才在房里,她陡然变脸,未必是想在后面的事上先占据主导上风,也是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在里面的。

    家书。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谢原怅然一笑,拿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

    聂晴不是没见过有权有势的女商行荒唐事,可她们再荒唐,也会端着最基本的体面,至少要有层遮羞布吧!

    当着暧昧男人的面承认自己有夫君,这男人若仍然接受了她,还有尊严吗?

    最重要的,也是聂晴没敢说的,这位青字号少东家如此放浪不羁,那位出了门就没有音信的夫君,究竟真的是遭遇不测,还是卷铺盖潜逃都说不准。

    这世上诸事,果然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聂晴整顿心神,问:“依少东家所言,您也找到了线索,且与八月典有关?”

    岁安面不改色:“正是。所以,聂娘子的妹妹若真的被卷到这里面,我搭救不过顺手,好过你们姐弟二人进去冒险。”

    短暂的沉默后,聂晴妥协了,她愿意提供妹妹的讯息,请求岁安寻找搭救。

    岁安欣然道:“这就很稳妥。”

    但聂晴很快又提了一个新的请求,八月典她可以不去,安心等着,但商会的晚宴,她想跟着去看看。

    说不定在那里她就能打听到什么。

    怕岁安费心,聂晴连方法都想好了,她一指岁安那些戴面具的随从:“之前我们露过脸,不宜再被今日商会那些人看到,但我们可以装扮成这样跟随少东家。”

    少东家的随从们:……

    岁安回头看了眼谢原,多多少少有点询问的意思。

    谢原别开脸,不与她对视。

    岁安回头,露出笑容:“可以,那你……跟紧我,要做什么都得有交代,不可擅自行动。”

    聂晴大喜:“多谢少东家!”

    聂荣跟着道谢。

    事情就这么安排下来,岁安驱散众人,让大家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晚宴。

    谢原旁若无人的起身,大大方方站在岁安身边,任谁看了都明白,他大抵是要跟着她一起走的。

    聂晴此刻已经对李原没有了任何遐想,她只是有些好奇:“我没想到,他竟能接受这个。”

    聂荣回道:“不是说那姑爷杳无音信,唯一的线索也和八月典有关吗?八月典啊,多么危险的地方,就算人还在,八成也不干净了,少东家这等人物,能要个不干净的男人?万一已经死了呢?李郎君兴许就是在赌这个上位机会。男人嘛,搏一搏,宝马变豪车!”

    聂晴恍然点头。

    聂荣见她如此,不免好奇:“姐,你不难过了?”

    聂晴莫名其妙:“我难过什么?”

    聂荣朝谢原离去的方向努努嘴,李郎君啊。

    聂晴瞬间就懂了,她伸手拍了拍聂荣瘦弱的肩膀:“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世上大多数的求而不得,都是能力有限。开开眼界吧,若你足够强胜,要什么有什么。”

    聂荣:“……哦。”

    ……

    岁安还没走到房门口,就被后面追来的人捉住了。

    谢原抱着人,一脚踹开房门直接入内,反手关门,将人压在门上。

    “少东家这么对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岁安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要入戏了。

    她挑了挑眉:“我怎么对你了?”

    谢原叹气,“杳无音信的男人,还找什么,眼前有更好的,叫他死在外面就是了。”

    岁安伸手点在谢原胸口,微微使力,谢原顺从的退开寸许。

    岁安微微一笑,毫不留情的揭穿他:“谢元一,别以为你装模作样在这扮相讨巧,我就可以将你杳无音信一事轻易揭过。我现在没空,等回去了,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谢原:……

    她变了,轻易糊弄不了了。

    第95章

    对于岁安要出席商会晚宴这件事, 谢原有诸多考虑。

    这种商会应酬,可不是她在长安参加过的那种宴席,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商。

    担心一旦起了头, 就容易没完没了, 想东想西。

    谢原越想越不放心,拉过岁安开始一一叮嘱。

    岁安起先还认真听着, 时而点头回应一下, 结果谢原没完没了, 岁安渴望的看了眼铺的松软舒适的床铺,一边敷衍的应声,一边不动声色的往床边靠。

    谢原:“要不然……”

    抵达床边,岁安倒头就睡,飞快抓过被褥, 连头蒙住。

    眼前一空, 谢原看向床上的小鼓包,笑了一声, 过去拉开被子:“还没说完……”

    岁安哼唧着翻过身, 小脸苦兮兮的:“你都说一晚上了。”

    谢原俯身过去, 两手撑在她身边, 沉着脸道:“我就是说一天一夜你也得听着,现在是在说什么闲话吗?”

    岁安仰躺与他对视:“可是你已经假设了几十种危险情况呀,你说太多,我都不记得了。”

    谢原:……

    如果明日只有他自己去,他当然不会这么瞻前顾后, 可多了一个她,情况就完全不同。

    相较之下,她倒成了大胆无畏潇洒利落的那个。

    谢原气闷的拧了拧她的脸:“你一点不怕是吗?”

    岁安一点不疼, 索性把脸仰起给他捏,娇里娇气:“明日你也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谢原心头一软,无谓在她面前逞威风,坦白道:“我怕,行不行。”

    岁安伸臂将他脖子一勾,振振有词:“我也去,你有什么好怕的!”

    谢原被她给逗笑了,忽然俯首咬了咬她的鼻尖:“你就赢在这张嘴了。”

    岁安轻呼一声,还没忘记正题:“那可以睡觉了吗?”

    谢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睡吧。”

    ……

    久别重逢的第一晚,岁安睡得极其安稳。

    次日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岁安已经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是难闻的气味,而是独属于对方的味道,像一种嗅觉印记。

    不止如此。

    岁安悄悄的挪过去,忽然翻身,手脚并用将谢原抱住:“嘿!”

    谢原眼闭着,手臂却顺势揽住她:“大清早的,闹什么。”

    岁安像是抱着团暖炉,脑袋蹭啊蹭:“暖和。”

    不知为何,男人的身体似乎总是比女人要暖和,岁安喜欢。

    谢原这一路都万分警惕,就没睡过一个安心觉,岁安刚有动作他就醒了,反应过来身边睡着谁,又立刻放松下来,由着她折腾。

    谢原翻过身把她抱怀里,指腹摩挲着她的软发:“那给你暖暖。”

    饱睡一觉,精力充沛,谢原正心猿意马的打算做点什么,岁安忽然钻出他怀里,像个吸足了精气的女妖精,坐在床上抻臂伸展,发出懒音,玲珑有致的曲线在薄薄的睡袍中若隐若现。

    朔月等人听到声响,入内伺候洗漱。

    谢原起身,静静看着岁安忙活。

    出门在外,她舍了精致的长裙,换上了飒爽利落的男装,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原怎么都没法将那个娇俏有礼的小娘子和眼前朝气蓬勃的人联系在一起,可眼见到她一点点的变化,谢原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或者说,她展现在人前的每一个模样,都能让人很快接受。

    纯金的掐丝面具,做工极其精致,谢原好奇的拿起来看了看,一转头,梳洗完毕的小脸已凑到跟前,朝他微微仰起。

    谢原挑了挑眉,漂亮的手指捏着面具,并无动作。

    岁安皱了皱眉,拿捏腔调质问道:“怎么,不会伺候人吗?”

    真是……蹬鼻子上脸。

    谢原没好气的笑了一声,捏着面具轻轻覆上岁安娇俏的小脸,动作温柔的为她戴好。

    面具后的杏眼泛起清澈的笑意,岁安向旁吩咐一声,朔月赶忙奉上钱袋。

    岁安从里面抠出一枚小小的碎银,塞进谢原手里:“赏你的。”

    谢原将碎银在手里掂了掂,最后握住收好,煞有介事道:“多谢少东家赏赐。”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起来。

    ……

    岁安选的小院并不大,除了她和谢原,其他人都安排在外侧的客房,只分男女,勉强挤了一晚上。

    谢原昨夜睡在那里,一目了然。

    知情者自是无话可说,人家正头夫妻,不睡一屋才有事。

    至于聂家姐弟这样不知情的人,也很快的接受了这个设定。

    有钱有势,为所欲为也正常,至于李郎君,人各有志,没什么好置喙的。

    今日最重要的是赴宴。

    用完早膳后,岁安吩咐人准备车马,聂家姐弟顿时紧张起来,以为是要在赴宴之前先部署什么,结果得到的答案令两姐弟都相当懵。

    “逛、逛街?”聂家姐弟原本还以为,这位少东家是想借此举作为掩护,实则暗中部署探听什么,可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这位少东家当真是去逛街,车马出行,护卫相随,身边还伴着个刚刚到手的俊美郎。

    她专逛云城内最气派有名的铺子,每每瞧见什么好东西,都要问一问身边的男人,但凡那男人点头,她便立刻掏钱,若男人笑一笑,连伺候的伙计都有赏钱。

    如此豪举,不日便在行内传开,尤其是商会。

    “他竟没有处置那个男人,还留在了身边?”山铮斜倚座中,把玩着一把匕首,听着探子回报的消息,意外之余,又很快了然。

    毕竟是青字号的少东家,有钱有势的女人,从不缺玩乐手段。

    要处置一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容易,可那样俊美养眼的男人却难得。

    可是,若无十足的本钱和底气,是做不出此等荒唐之举的。

    “郎君,可要提前动手?”

    “不。”山铮挑了挑眉,勾唇一笑:“青字号有点东西,特殊时候,若能在他们这里讨到转运上的便利,于各方都有利;再者,这么有趣的人物,我倒是想要结交结交了。”

    同一时刻,有趣的青字号少东家刚刚结束了最后的一掷千金,在回到马车上那一刻,立马露出肉痛的苦相。

    好贵,这地方的东西好贵。

    花了好多钱,回去的车马费都不知够不够了。

    这可都是她的小金库,存了多年,一朝散尽,心都跟着空了。

    谢原就这么看着她窝在角落无声表演,没忍住笑出声,低声道:“回去补给你。”

    这话有奇效,岁安立马坐直了,“此话当真?”

    谢原:“库房的钥匙都在你手里,你说真不真?”

    岁安烦恼尽消,欢喜的抱住他的胳膊。

    谢原眼看着她瞬间变脸,哼笑一声:“涨你的面子,掏我的底子,不愧是少东家,不愧是生意人。”

    岁安笑得肩膀都在抖,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肩头。

    谢原弯唇笑起来,与她十指相扣。

    逛了一整日,终于要到赴宴的时辰。

    趁着岁安在房内装扮准备的功夫,玉藻出来点派人手。

    如今跟随的人太多,肯定是不能全都带上。

    玉藻没有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直接发布了岁安的安排。

    霍岭和魏诗云留在小院养伤,两方的人手都留在小院候命。

    玉藻会与谢原的护卫久良带着彼此的人手在商会晚宴外听命,若有意外发生可第一时间接应,其余人皆贴身跟随,聂家姐弟也不必乔装,大方跟随即可。

    众人正琢磨着这番安排,岁安已装扮好走出来,她一出现,满堂皆静。

    岁安换下了一路常穿的男装,改换了一身极其华丽的红裙。

    红裙及胸,束出胸口沟壑,精致锁骨,外罩同色满绣广袖外袍,还是昂贵费事的珠绣,珍珠宝石点缀其上,熠熠生辉,高髻别簪,鹅颈环链,皆是以纯金为底嵌血红宝石,与华丽裙衫交相辉映。

    同样的掐丝金面具戴在脸上,之前是神秘飒爽,如今只剩无双华贵,再配上艳光四射的妆容,这就是个走到哪里都要闪瞎人眼睛的绝色贵妇。

    岁安之后,谢原也走了出来,男人的装扮比女人更简单,展现的也更直观。

    谢原底子本就好,一身玄色锦袍,越发衬出他的英挺俊朗,气度不凡,外加金线作绣,精致中全是低调无言的华丽,与岁安站在一起,红黑相应,简直……

    “简直像一对夫妻。”聂荣喃喃道,心里不免为这位少东家生死不明的夫婿捏了一把汗。

    有这位李郎君珠玉在前,那冤家夫婿若无三头六臂,怕是争不过了。

    至此,聂晴忽然明白了岁安的用意。

    攒足噱头,吸尽眼球,即便什么都不做,有心人自会上门。

    商辞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岁安,继被她相救的那夜后,心绪再次沸腾灼烧,还伴着不可抑制的苦涩与悔意。

    这样一个动人心魄的女人,曾经,竟被他那样轻易的放弃。

    以至于在多年后,他明明站的这么近,却始终如隔山海,跨不过去。

    “少东家,车马已备,随时可以出发。”

    岁安应声颔首,侧首看向身边的男人,缓缓抬起一只手。

    谢原抿笑,很配合的伸出手,将自己的手垫在那只白皙纤细的手下,供她搭住。

    岁安红唇轻勾,“出发吧。”

    第96章

    商会本就依着城内最大的酒楼而设, 晚宴自然就近设于酒楼内,又因邀的都是往来云城的富商,所以酒楼提前就把整个东阁楼都腾出来, 对排得上名号的大商, 商会专程安排了人伺候。

    马车刚刚停在楼前,已有伙计热情的迎上来指路,“贵客这边请。”

    岁安颔首一笑,搭着谢原的手往里走。

    酒楼里灯色柔美, 酒香飘荡,笑闹环绕,热烈的氛围扑面而来。

    谢原昨日拉着岁安说了那么多, 最担心的无非是她会露出马脚。

    岁安从未行过商, 行话行规怕是也一窍不通。

    刚成婚时, 她连随他回府拜见长辈都会紧张到指尖冰凉。

    谢原忽然后悔昨日由着她睡了,没有仔细叮嘱够, 眼下只能应急交代:“遇到不会的就不开口,我来想办法。”

    岁安目光扫过周围,非但不慌,还反过来安慰谢原:“放心。”

    谢原见她满眼都是对花花世界的探究,便知她新奇多过警惕。

    赶她回去已经晚了, 又不能在这拎着她耳朵说教。

    岁安眼神轻动,将谢原的担忧思虑尽收眼底, 她抿了抿唇,忽然轻扯他的衣袖:“元一。”

    谢原转眼, 看到了面具后亮晶晶的一双眼,岁安压低声音,语气却轻快:“我们现在, 像不像一起闯荡江湖的夫妻?”

    谢原微怔。

    “难道不是吗?”岁安又往他身边靠拢一步,两人挨得更近,外人看来更显亲密。

    “乔装打扮,入虎穴,探龙潭,打抱不平,惩奸除恶,你从前向往的难道不是这样的情景?如何,刺不刺激,激不激动?”

    本该是要紧的时刻,冷不防被她挑起儿时念想,谢原竟跟着忘了紧张,可细细一想,眼下经历的一切,的确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曾以为,按部就班,在诡谲莫测的名利场中算计争斗,撑起家族门楣,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再娶一个合适的妻子,替他操持家务,相敬如宾,绵延子嗣,便是全部。

    可事实上,他因种种缘故卷入风波之中,几经波折,跋山涉水追着一个神神秘秘的八月典,而他本该在长安的家中操持家务的妻子,正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乔装打扮,戏谋百出,陪他共赴这场不知前路的凶险。

    年少的愿望,多是热血浇筑,求的是惊险与刺激。

    今时今日,他们的处境步步惊险,刺激重重,那些他以为早已焚尽的念想,兜兜转转,竟真在这一刻微妙的圆了一回。

    谢原轻轻笑了一声,岁安从这声笑里听到了些不同的情绪,手被他反握住。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仍然谨慎的压低,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么紧张忧虑,自手掌处传来的温度,是昔日的少年褪去天真的轻狂,练就的沉稳力量。

    说话间,他们已绕过热闹的大堂,到了东阁。

    “贵客里面请。”

    东阁的热闹不输外头,正中央的舞台造成了大鼓的形貌,舞姬点精致妆容,着清凉舞衣,回旋起舞间,香肩娇耸,细腰软折。

    如此卖力,却少有专注欣赏的客人,远不如客座中喂酒递果的陪酒姬能勾人,最终只能成为这份香艳热闹里的锦上之花。

    然而,无论是台上的热闹还是台下的热闹,都因东阁新来的客人被短暂的打断。

    夺目张扬的华服之下,撑起的不仅是浮于表面的富丽,还有浑然天成的从容贵气。

    山铮正在席间饮酒,身边美人环绕,谈笑风生。

    他察觉骚动,顺势看向近门处,惊鸿一瞥间,目光亦定在了那抹艳色之上。

    虽然对方有了极大的改变,但凭着那张奢华的纯金面具和她身边的男人,便足以确定她的身份。

    竟然是她。

    身边美人递来酒水,山铮已没了兴致,伸手推开,笑意玩味的打量着一路走进来的女人。

    山铮能认出青字号,商会掌事自然也能,何东并其他几人先后迎上来,好一番寒暄。

    岁安始终与对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话不多,实在需要回应,颔首微笑或是短促应声,便是她在这种场合最高格的热情。

    何东几人何等精明,看出这位少东家不喜废话,立马收话引客入座。

    东阁的客座分好几种,而给大商准备的位置格外讲究,用矮屏单独隔开,留出私密亦凸显身份,若有心结交搭话,打眼望去,一目了然。

    果然,岁安刚刚落座,已有几个富商在商会掌事何东的陪伴下过来敬酒。

    一人主动道:“久闻青字号大名,今日竟能得见少东家当面,不知少东家如何称呼?”

    谢原眼神朝岁安一动,留意着她的回复,若她出了错漏,也好及时补救。

    谁料,岁安只是盯着那人上下一扫,然后抬手做了个召唤的手势。

    玉蝉起身出来,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帖:“一个称呼罢了,只要是青字号掌家的,都是青葵夫人。少东家今日无心议商谈事,阁下若有合作之意,不妨改日再谈。”

    对方接过名贴,看了眼座上之人,只见那模样年轻娇艳的女子正拉着身边男人的手把玩,连一个正眼都没投来。

    既能受邀来此,谁还没点家底了?

    富商脸色一沉,俨然有被个年轻女娘子轻视的气闷之感。

    可一看她的势头,再想想青字号的来头,最终只能忍了。

    “哼!毛都没长齐的女娃娃,竟然跑这儿来耀武扬威,老子倒是要看看这青字号能厉害多久!”

    富商回到座中,将名帖狠狠一丢,陪酒娘子见状,连忙笑着贴上来,又哄又递酒。

    “摸够了吗?”谢原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她这个人惯会顺其自然,不会说的话那就不说,不懂的事那就不谈。

    所以她才不担心,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给对方发现端倪的机会。

    青字号的噱头,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谢原看了眼玉蝉,见面时他就留意到岁安身边多了哪些人。

    这个玉蝉,与玉藻生的十分相似,从前竟没露过面。

    这时,一道清朗笑声从旁传来,山铮不仅自己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个俊美男子,看他们的穿衣打扮,竟与这里的陪酒娘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少东家果然好雅兴,在下今日也不想议商谈事,只想把酒言欢,不知少东家可否赏脸?对了——”山铮抬手示意身边的美男子:“这些,不知可有能入少东家眼的。琴棋书画,游戏娱兴,就没有他们不会的。”

    山铮话音未落,顿时就有好几道眼神劈向他。

    聂晴咋舌,低声呢喃:“还真是准备周到,对症下药啊……”

    别说聂晴,就连聂荣都没见过这阵仗。

    女人掌事的商户少之又少,不止在于女子连继承家业的资格都要经过好一番争取,更因为这事的难,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

    远的不说,就说这种应酬局,男人左拥右抱畅谈娱兴那是见惯不怪,若女商来了这种地方,但凡没有强大的心态,便会在强烈的耻辱感中丢盔弃甲。

    但今日,这位少东家用实际行动给他们上了真切的一刻。

    且不谈你是否有强大的心态,但凡你有强大的根基,深厚的本钱,侮辱,不存在的。

    对方只会投你所好。

    这头,山铮将对方身边充满敌意和排斥目光收入眼中,笑容越发真诚:“如何?”

    岁安戴着面具,山铮看不到她全部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微勾的唇角挤满趣味,水灵的黑眸荡着笑意。

    面具之下,必然是个绝色美人。

    岁安只略略扫过那几个柔美的男人,刚要开口,手忽然被人甩开。

    她一愣,转头看去,就见谢原老神在在往座中一靠,坐姿一摆,气场全开:“阁下觉得,我在这里,我的东家还需要别人吗?”

    谢原轮廓精致,体态有型,今日还特地装扮过,不说他远胜这几人的相貌,仅是他摆出的这副正室姿态,用眼神都能把那几个男人剐了。

    山铮似被这气势冲到一般,微微后仰,又立刻看向岁安:“少东家别见怪,在下只是担心少东家此行不够尽兴,这位郎君相貌不凡,与少东家一对璧人,是在下多事了。”

    岁安盯着这人,微微一笑:“阁下盛情,我自是心领,不过,比起这几位郎君,我对阁下更加好奇。”

    山铮眉梢一挑,指了指谢原的位置,半开玩笑道:“少东家莫不是要在下坐到那里?”

    没等谢原回击,岁安忽然伸手,重新拉过谢原搭在膝头的手掌,与他手指相扣。

    她这个动作做的自然极了,却也在无声中宣示了谢原的地位坚不可摧。

    岁安笑道:“这个位置便不劳烦旁人了。我只是好奇,阁下瞧着像是一并受邀的商客,却又与掌事熟稔,甚至帮忙招待客人,还招待的这般……”

    岁安扫了扫那几个男人,朱唇轻启:“贴心。”

    山铮:“的确只是个寻常行商,但因家中长辈与云城商会几位掌事相熟,加上频繁往来,自然也就被几位叔父当做侄儿看待,连带商会一些事,偶尔也会帮衬帮衬。”

    岁安微微挪了个坐姿,几乎半副身子都靠上谢原,谢原顺势搂过她的腰,让她靠的更舒服。

    “想不到阁下年纪轻轻,竟已如此顶事,那我有一惑,不知阁下是否可解。”

    山铮顿了顿,冲被他带来的几个男人挥挥手,几个男人安静作拜,一一退下。

    岁安也让玉蝉给山铮格外摆了个坐垫,请他坐下慢慢说。

    山铮颇有些自来熟的气质,顺势登入,提摆落座:“少东家但问无妨。”

    岁安懒叽叽靠着男人坚实的臂膀,指尖绕着衣裳上坠的珍珠流苏:“我想知道,今日这场局里,有什么是最有趣的。”

    山铮神色微变,反问:“最有趣?”

    岁安:“明人不说暗话,我虽是途经此地,但也是听到了些有趣的风声才会来赴这个宴,若倒头来只是个骗人的噱头,这破地方,我以后便再也不来了。”

    “别别别。”山铮竖手作劝:“敢问少东家,觉得什么算是有趣?”

    岁安转过头,冲谢原挤了一下眼睛,俨然是一副旁若无人缠绵的姿态。

    谢原抿唇忍笑,抬手给她扶了扶金簪,习惯性帮她把卡在发丝间的流苏拨好。

    这短暂的停顿像是思考,谢原收手时,岁安重新看向山铮,笑容不变:“越刺激,越有趣。”

    像是为了印证她这番话,原本热闹的东阁,忽然闯入一队持刀的衙差。

    “接到消息,有朝廷逆贼隐藏在此,所以人停下,我们要查验身份!”

    第97章

    整个东阁都安静下来。

    商会的掌事俩忙上前询问情况, 宴席中的客人也满面不解,窃窃低语。

    “官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这里是云城商会的宴席, 招待的都是正经商客,怎么会有朝廷逆贼呢。”

    “少说废话!”领头的衙差扫过席间众人,扬声道:“我们追查的是逃跑的要犯,既然诸位是商客, 就更应该配合我们搜查,否则若是回头被这些贼人袭击抢劫,怕是连报官的命都没有了!”

    这话掐准了商贾心思, 极具威慑力, 众商兴致被毁的不悦顿时转为惶恐和不安:“哪里来的逆贼啊, 怎么混进来的?”

    领头衙差冷声道:“那要查过才知道。”

    说话间, 他的目光便落在东阁最显眼的雅座, 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个还遮着面, 看着就很古怪,拿下面具, 示出真容!”

    即便是聂晴和聂荣这样的局外人都觉得不对劲。

    且不说这里三层外三层设专人伺候的晚宴如何能混进被追捕的朝廷逆贼,退一万步, 就算人真的混进来, 也该低调的隐藏起来,而不是大摇大摆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唯恐自己不会被发现。

    这些自称来抓人的衙差, 既不封锁东阁,也不叫更熟悉这里的掌事协助,而是直冲冲奔这头来, 从头到脚都显现着一份针对。

    聂晴和聂荣尚且有察觉,万柔又岂会一无所知。

    她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商辞,但见他镇定自若,连忙稳住自己的心态。

    对方尚且没发现什么,她不能自乱阵脚。

    “还不赶紧的,要我帮你们摘吗?”其中一个衙差见无人动作,一边发话一边上前,伸手就要去摘玉蝉脸上的面具。

    玉蝉闪身一躲,抓住那只手狠狠撇开,衙差猝不及防,一声嗷叫,引得其余人纷纷拔刀。

    “此女心虚反抗,把她拿下!”

    “慢着。”一道温和的女声轻扬,喝住了眼前一触即发的场面。

    岁安笑容温和,柔声解释:“几位官爷误会了,我们虽是商户,但也是女子,女子行商本就不易,外出自然更加警惕,官爷一来,二话不说就要对她动手动脚,她反抗也是正常。”

    领头的衙差盯住岁安,冷笑一声:“若你们肯配合调查,我们自不会为难。”

    “当然。”岁安笑容不减,乖巧又配合,“身为大周百姓,理当配合官爷办案。”

    说完,岁安给了玉蝉一个眼神。

    玉蝉会意,手上内劲一推,松了那衙差,然后将面上的银面具摘了下来。

    不止是衙差,其他人也都瞄着这头,悄悄打量着玉蝉的样貌。

    然而,连衙差在内,没人看出这女子的容貌有何问题。

    衙差皱了皱眉,提刀指向后面的:“你们,都把面具摘了!”

    万柔轻轻吞咽,余光里看到商辞正抬手摘面具。

    她暗暗吸一口气,也拿下了面上的面具。

    山铮目光轻动,眼神在万柔和商辞之间来回逡巡。

    只是两张平平无奇,十分眼生的脸罢了。

    玉蝉看向衙差:“官爷都看过了,可有什么问题?”

    衙差短暂的愣了一下。

    下一刻,那领头的衙差直接将矛头指向岁安:“还有你,摘下你的面具!”

    岁安看向那说话的衙差,明明脸上笑意依旧,可就是让人觉得氛围一点点沉冷下来。

    她一改刚才的温柔配合,竟坐着没动。

    这下衙差有了发难的由头,再度上前准备动手,结果别说是碰到岁安,来人才刚上前一步,便被突然出手的玉蝉摔翻在地,顿时惊起一片慌乱,围观的之人纷纷避退。

    剩下的衙差见状,一拥而上。

    谢原眸色一沉,抓起面前的酒盏抖腕掷出,砸中冲在最前面的衙差,那人一声痛呼往后栽倒,顺势带倒身后两人,一招之内,直接放倒三个。

    余光里黑影一闪,岁安转头,只迎上一道劲风,谢原已起身跃出,他手无兵刃,身法却快如闪电,招招直击命门,不出十招,几个衙差已经全被放倒,还被卸了下巴,收招同时,他抬脚踩上领头衙差的背,将人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东阁外忽然传来动静,以玉藻为首,几十个带刀护卫冲了进来,携凛冽杀气将整个东阁包围。

    周遭看客瞬间退避回自己的位置,连商会的几个掌事都大气不敢出,愣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太快了,明明前一刻还是青字号的人被针对,眨眼间便反转了。

    山铮还在岁安的座旁,他眼中划过几丝罕见的错愕,冲岁安干笑两声:“少东家,这是要做什么?”

    谢原看向岁安,冲她飞快挤了一下眼睛,岁安心领神会,笑着接手这个局面。

    “诸位先别慌。”岁安缓缓起身,绕出座位,“如各位所见,几位官爷来这里,是要搜查朝廷逆贼。只是几位官爷似乎不太懂搜查的步骤,人手也不足够,所以,小女子托大,在此协助一二。”

    岁安走到那个被谢原踩着脑袋的领头跟前,居高临下。

    “这位官爷,若要搜捕逆贼,首先,你得将搜查的范围控制起来,否则,你在这头热火朝天的盘问无辜,犯人可能已再次逃脱。”

    这些衙差们没法说话,只能发出啊啊声,但这并没有打乱岁安的思路。

    “其次,查问的方式,其实不必这般粗暴,比起揭露一个女儿家的容貌,籍贯文书,沿途路引,甚至可证明身份的其他文书,都可作为搜查线索。”

    岁安扫了眼旁人,微微一笑:“对了,既然几位官爷提了,我便多嘴解释一句,昔年家母以女儿身经商,个中自有诸多不便,加之经营行当需在途奔波,所以掩面示人,亦是自保之法。”

    “小女承母之训,效法行之,既是自保,亦是孝道。更何况,想要证明我的身份,再简单不过,青字号经手过的生意我都清楚,在场若有曾与青字号合作的东家,只需站出来与我核对细则,便可知我货真价实,除非官爷想说,我青字号就是朝廷逆贼,否则,只因我不愿露面便被定罪,是不是太冤枉了些?”

    说着,岁安话锋一转:“不过,逆贼还是得查的,小女子先做个示范,在场的各位效仿证明即可。”

    岁安话音刚落,玉蝉已了然的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身份文书。

    商户行商,除了要带证明身份的籍贯文书,还有路引,经商交税的证明。

    这些都可以证明身份。

    玉蝉将文书递到了领头衙差跟前,也不管这人现在还有没有心思查看,反正是给了。

    岁安:“几位官爷看清楚,这些可都是官府盖过官印的真迹。若你们连这都认不出来,我倒是要怀疑,各位官爷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官差了。”

    谢原很配合的加重力道,猛踩一下,领头不能说话,便飞快点头,嗯嗯啊啊。

    “那就是没问题了。”岁安笑了笑,抬眼看向众人:“诸位别愣着呀,若不查个明白结果,几位官爷怎么回去交差呢?”

    这话似一个隐晦的发令,玉藻开始带着人一一盘查。

    安静许久的东阁开始有了骚动,被惊呆的众人也终于回过味来。

    这青字号的少东家,分明是借题发挥,要查验在场所有人的身份。

    一向听闻青字号朝中有人背靠权贵,如今看他们连官差都敢打,这说法竟不像是假的。

    更甚者,在不知情的无辜商人看来,这突然闯入的官差来的也很奇怪。

    玉藻行事利落,众商户亦被周围一圈凛冽杀气震住,乖乖配合验明正身。

    若是寻常宴会,没人会特地带着身份证明赴宴,但这个商会晚宴本就是商人间相互打通人脉甚至笼络生意的名利场,若临时起了合作,少不得要互换名帖,甚至拿出些经营成果,所以大家多多少少能拿出点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一个个验下来,很快到了山铮这头。

    岁安冲他笑了笑:“山郎君,请吧。”

    山铮默了默,转头看了眼商会掌事,轻快道:“我今日并未带什么名帖来,不过我家长辈与几位掌事相熟,我也是这里熟脸,我总不至于是什么在逃的逆贼吧。”

    山铮话音刚落,何东已忙不迭迎上来:“正是,山郎君绝非什么逆贼。”

    岁安回到座中,满脸无奈:“我方才也说自己不是逆贼,可空口白话,官爷不信啊。”

    “这……”何东看了山铮一眼,山铮亦淡了笑容。

    就在这时,东阁大门处传来一道沉声:“发生什么事了?”

    山铮面色一惊,转头看去:“马……马叔。”

    岁安也看到了来人。

    东阁门口,站了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容貌粗矿,皮肤黝黑,第一眼看去,像个马商。

    何东并几个掌事连忙迎了上去,“马爷来了。”又转头同守在门口的护卫解释:“自己人,真是自己人!”

    马尧显然带着功夫,随手格开了守在门口的护卫,大步走了进来。

    山铮一见到马尧,顿时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晚辈,声音都小了:“马叔。”

    马尧扫了眼山铮,转眼看向岁安,抱手一拜:“今夜,这里本该是个热闹的宴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叫这位东家大动干戈刀剑相向,甚至要盘问我的侄儿?”

    岁安扫了眼被谢原打到在地的护卫,目光轻动,慢慢转向走进来的人。

    一瞬间,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了原先乖巧配合的模样,轻声道:“这,委实是个误会呀。”

    第98章

    很快, 岁安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阐述了一遍,思路清晰,有理有据。

    马尧生的五大三粗,气势骇人, 岁安本就人娇声甜, 高傲昂首时, 是喜怒莫测的青字号少东家, 细声低语时, 就是个受了欺负给自己找场子的小姑娘。

    说完, 岁安看向马尧:“官爷们既然只是来查逃窜逆贼,那配合证明便是, 刚巧到了山郎君这里, 这位先生就来了。您来的也巧,一道向官爷表明身份, 做个证明吧。”

    云城商会的掌事显然是知道马尧这个人物的,以至于岁安这番绵里藏针的话一出, 几人的反应各显微妙,谢原不动声色,尽收眼中。

    马尧审视着岁安, 并未被岁安这个初生牛犊惹怒, 反倒颇有深意的笑了一声:“鄙人行走江湖多年,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个配合法的。青字号的名头,鄙人听过一些,可无论干哪行,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少东家看似和气,实则绵里藏针, 霸道狠厉,倒不像是个做生意的。”

    气氛凝了一瞬。

    岁安眼神轻动,借垂眼看指甲的动作敛眸,四两拨千斤的回道:“先生说的一点也没错,做生意当然要和气生财,可几位官爷,不是来同我做生意的呀,我若不将他们踩着说话,怕就是我被他们踩着说话了。”

    “笑话。”马尧恒笑道:“你若问心无愧,怕这作甚?他们是朝廷的人,还能冤枉你不成?”

    “谁知道呢。”岁安应对自如,谢原还踩着那衙差,她竟像是在闲聊:“地方衙差活多钱少,刀口舔血,压力繁重,所以冲动易怒,很容易办出冤假错案的。”

    马尧皱了皱眉,大约是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么能瞎掰扯。

    “你……”

    岁安话锋一转:“今日我是受云城商会之邀,以贵客身份来此,结果这几位差爷冲进来,放着满东阁的人都不搜,偏拿我青字号下手,当真不是见我女子掌事,挑软柿子捏?”

    顿了顿,她轻笑笑道,“我长这么大,也是头回看到这么办案的呢。”

    马尧:“那少东家打算一直这样扣着几位官差吗?”

    岁安顺着马尧所指看向地上的衙差,微微一笑:“那得看看官爷都查完了没有,若是他们完事准备走人,自然是不能扣着的。”

    领头的衙差像是吃到了苦头,全无前一刻的威风,一个劲儿点头。

    谢原和岁安对视一眼,岁安轻轻点头,谢原收脚放人,回到她身旁。

    领头衙差连滚带爬的退开再起身,自己将被卸掉的下巴推回来,张合着活络筋骨,警惕的盯着岁安这头,却没有再动手。

    岁安起身,理了理衣袖裙摆:“青字号的身份,官爷可查明白了?”

    领头衙差动了动下巴,沉声道:“文书路引都无问题,商会掌事也能证明你的身份,自然是没问题的。”

    岁安:“既然没有问题,那这一桩就算揭过了。”

    她话锋一转:“今日迫不得已,对几位官爷动了手,我知法懂法,也知此事应当会有追究。云城为州治所在,若是几位打算将我带回衙门问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说完,岁安走出客座,她一动身,身后的人纷纷起身跟随,连带包围东阁的带刀护卫也纷纷收刀聚拢,这阵仗,将周围看客吓得又是一缩,连几个衙差都退了几步。

    “你……你们……”

    这时,几个掌事总算醒神,纷纷上前打圆场。

    “误会,都是误会一场。少东家的确为商会贵客,几位官爷也是抓人心切,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我们没有安排妥当,各位都消消气,消消气。”

    衙差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可气焰到底是弱了下去。

    马尧笑了两声,走出来:“官民本是一家,诸位差爷日夜抓捕犯人,也是为了保百姓安稳,出门在外,谁也不想惹是生非,不如各让一步,官爷伤到哪里,这位东家娘子该赔就赔,好过往衙门走一遭。”

    几个衙差继续活络筋骨,没有说话。

    其实谢原只有卸下巴那一下疼到了实处,几招下来旨在制服,不为伤人。

    领头衙差冷冷看了岁安一眼,态度忽转:“既然是一场误会,便作罢了,你们以后若再敢动手,我们绝不轻饶。”

    岁安和气应声:“官爷宽宏大量,小女子感激不尽。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随着她开口,玉蝉已从怀中掏出一支烙了官印的金条递上去。

    周遭一阵唏嘘,几个衙差都愣了。

    他们所有人几个月的俸禄加起来都没有一根金条啊!

    “今日兴致满满来赴宴,有趣的事情没听到,倒是惹了许多麻烦。我就不打扰诸雅兴了。”岁安言辞之中已有去意,玉藻和玉蝉迅速开始收整人手。

    几个掌事面面相觑:“这、这真是招待不周。”

    “哪里,意外发生,岂能人力能阻?”

    岁安再次看向几个衙差:“方才我的人已将东阁守住,从刚才到现在,应当没有人随意进出,我先走一步,剩下要怎么查,几位随意。”

    说完,岁安环视一圈,颔首作礼,“告辞。”

    几十个人簇拥着岁安离开,看客纷纷让道,岁安畅通无阻的走到了东阁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

    身后的人自动为她的眼神让道,岁安一路看回去,从头到尾,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怎么落下过:“对了,若是你们后悔了,后续还要追究,我就住在城东槐花巷最里,门口挂花灯的那户。”

    她最后颔首浅笑,转身离开。

    东阁之中,有心之人自然听得出,这位青字号少东家最后的话并未指名道姓,也不止是说给衙差听。

    青字号的大队伍刚走,整个东阁都跟着松了一口气,明明官差还在,可他们已然没了前一刻的紧张,反倒窃窃私语起来。

    太狂妄了!实在太狂妄了!

    青字号在朝廷一定有人!

    公然和官差动手,还出言挑衅,这是正常商户敢干的事?

    还有那衙差,来的也很古怪。

    青字号的人撤去后,这些衙差也没了岗冲进来时的气魄,胡乱将所谓的搜查收了个尾便匆匆离开,越发显得他们此前的针对。

    一时间,对于今晚发生的事,众人各有猜测。

    而这头,岁安带着人刚出酒楼,马车已经驾了过来,聂家姐弟被单独丢到一辆车,岁安则带着谢原和商辞等人同乘一辆车。

    刚上车,万柔猛地舒了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摸着自己易了容的脸,看向岁安的眼睛都在放光:“夫人好计谋,竟猜到他们会想办法探我们的底。一早为我和大人易了容,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易容,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

    “行了。”商辞同样易了容,和万柔一样,顶着一张路人脸:“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万柔抿了抿唇,立马安静下来。

    商辞皱眉:“这些衙差不像是假的,但他们出现在这里,分明是刻意针对,有人想借他们的手,验我们的身份,探我们的底。”

    商辞一边说一边看向岁安,浮出温柔笑意:“还是岁岁反应快。”

    寻常情况下,自然不该和官差动手。

    但若这些人是受人指使前来,动手反而是最好的方法。

    先礼后兵,反转控局,没让对方探到什么,倒是反过来把在场的人都验了一遍。

    谢原在听到商辞的称呼时,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商辞察觉,两个男人隔空对视。

    岁安没有留意二人的眼神交战,思忖道:“那个马尧和山铮,是不是有些古怪?”

    两个男人同时收回目光,专注在岁安身上。

    商辞冷笑:“查了一圈,刚到他就来了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我稍后就让人去查查这个马尧和山铮。”

    谢原:“你还是别费力气了,我觉得,你查不到。”

    商辞冷声道:“你没查就知道?”

    谢原眯了眯眼:“一说商大人也是在扬州跟着安王殿下处理了数年地方州务的,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放到明面上的人,能怕你查吗?若你不懂,那我换个问法,青字号怕查吗?”

    商辞眼神一厉:“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如果明面上的线索只有这些,盯住总不会错!”

    谢原默了默,他认同这个说法。

    当日,他和霍岭一筹莫展时,也是死盯着那副假画的交易买家,看他们有何动静。

    商市大改后,他们果然同时迁移到这里,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总是让人觉得,这当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谢原至今都没撤掉他们身上的眼线。

    谢原挑了挑眉:“好,你爱查就查。”

    岁安原本在想事情,想着想着,忽然就嗅到了两个男人之间不大和谐的火气。

    她慢慢坐直,眼珠滴溜溜盯着两人看。

    谢原察觉,握住她的手,冲她做了个安抚的表情。

    没事,我们只是在谈事情。

    岁安抿抿唇,和声开口:“不必着急做太多揣测。今日之事,可见我们的确已经被盯上,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潜伏在这里的黑市眼线。但是……”

    岁安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就今日情形,我们在他们眼里,未必是敌人呀。”

    第99章

    “舅舅, 今日是我安排不周,竟叫对方反打一招。”自商会回来后,山铮便主动请罪。

    马尧看他一眼, 见他满脸愧色,摇摇头:“罢了, 你的安排本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手段过于强硬,才叫你措手不及。”

    饶是马尧并无追究, 山铮也没有分毫侥幸松懈。

    “他们根本不怕此事闹大,更不怕去官府, 寻常商户不可能有这样的底气。”

    马尧沉思着没有说话, 态度上是默认了。

    顿了顿, 他忽问:“商会这边有什么说法?”

    山铮:“都对的上。青字号的东家虽然神秘,但是要冒充这家商号并不容易。他们昨日去商会时,我已试探过一回, 商会中有人曾与青字号有过买卖合作, 闲谈过往,他们的回应不像作假, 这身份应当是真的。”

    马尧虚了虚眼, “身份并不重要, 目的才是关键。”

    山铮:“他们在槐花巷的宅子位置隐蔽, 周围幽静,还有高手守卫, 我们的人稍稍靠近都可能被发现, 如此防备,忽然来此的目的必不简单!”

    马尧笑了一声:“有时密不透风,反而显出破绽。他们既不想让我们探得院中情形, 想来今日在席间没探得的人,是被藏在了那里。”

    山铮:“其实这帮人出现时,我就怀疑过当日是他们出手救走了平阳县主和那个括户使。舅舅,青字号背后的人,会不会就是安王?”

    马尧蹙眉:“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若安王能操控青字号,他当年整顿扬州商市,还需那般费力?需用近十年时间才基本恢复昔日光华?远的不说,就说雍州事发后,他们何不一开始就派青字号出面打听,而是让一个丫头来查,还险些被你的人擒获?”

    山铮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是很坚持:“那舅舅如何解释,她极有可能就是救走县主和括户使的那个人?”

    马尧想了想,思忖道:“青字号有没有救人,至今还是猜测,但有件事,可以肯定。”

    山铮神色一定:“八月典?”

    马尧看他一眼,点头。

    山铮:“舅舅的意思是,无论是他们言辞间的试探还是这般张扬狂妄的行事,是冲着八月典去的?”

    马尧:“就当他们救了安王府的人,那他们自然会从安王府的人口中知道八月典的事。你想想这位东家娘子出现之后的行事作风,再想想旁人如今对青字号的评价看法,你若当她是友,那她拥有的一切,便是本钱,你若当她是敌,他们的本钱,就是我们的威胁。”

    山铮细细回想,慢慢明白过来。

    有人当众冒充青字号,她只因对方相貌出众,便高抬贵手,甚至为对方一掷千金。

    结果,对方还真的服服帖帖伺候在侧,指哪儿打哪儿。

    宴席遇刁难,先礼后兵,以退为进,而后突然发难,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连进官府都不怕,甚至主动表态。

    俨然已经将“实力”两个字从头发丝嵌到了脚底板。

    今年的八月典本就与往年不同,办的声势浩大,将青字号的人吸引过来一点也不奇怪。

    但正因如此,山铮才要格外谨慎。

    他冷笑一声:“若他们是冲着八月典来,反而好办了。”

    马尧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山铮说下去。

    山铮弯唇:“想进八月典有什么难?是友,自然有进有出,是敌,只会有进无出,甚至都不必我们亲自动手。是敌是友,他们手里的筹码和优势,都将惠及我们,如果他们真的曾经救人,那更好,都省了我们费力气去找。舅舅以为如何?”

    马尧听着山铮的分析,总算是露出些笑容。

    “好,你去安排。”

    山铮得了这句话,当即保证:“舅舅放心,今年的八月典,我们必有丰收!”

    ……

    “所以,你之前夸大行事,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岁安点点头:“对他们来说,一日不能确定青字号是敌是友,就一日不会放弃试探。八月典对我们来说是个神秘莫测之地,但对于幕后东家来说,是老巢,也是主场。这对他们来说是优势,但他们因这份优势而生的松懈,就是我们的优势。”

    谢原懂了:“所以无论对方对青字号的实力是觊觎还是忌惮,都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反而会主动引着我们去。”

    商辞:“那现在,我们无异于刚走完一步棋,要等着对方落子。若他们偏偏沉得住气,不拿八月典作饵引我们,那该如何?”

    谢原:“换在平时,他们未必沉不住气,可能还会继续试探,可现在,他们没功夫了。就凭他们在开市之前在周围安置眼线监视查探,发现可疑人物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就知他们必保八月典万无一失。”

    “试想一下,如果在八月典开市时,还有青字号这么个看不清又干不掉的存在,你是放任不管,还是先请君入瓮,放到眼皮子地下盯住再说?”

    商辞正要开口,岁安开口打断:“计划赶不上变化,无论对方要走哪一步棋,总归要落下来了才能接招。心里大致有数就好,想太多反而容易乱了路数。”

    谢原和商辞看向岁安,一时间竞都没有再多做争论。

    抵达小院后,众人各自散去,岁安一回房,整个人就像是撑了一路的架子忽然散开,呜咽着一头扎到床上。

    谢原立马过去将她拉起来:“你这满头金钗,也不怕扎了脑袋。”说着,随手帮她摘了最大的那支。

    这时,久良在门外求见谢原。

    谢原眼神一动,叫来朔月和阿松帮岁安卸妆收拾,“我去去就来。”

    岁安一回房就现了原形,懒叽叽连眼都懒得抬,应了一声便去卸妆更衣了。

    谢原走出房门,示意久良先别说话,带着他去了处无人的角落单独说话。

    “郎君,药材都已买到了。还有,医庐的大夫说,大多数避子汤,得当时饮下才有用,都过了一日,怕是……”

    “知道了。”谢原打断久良的话:“买的够一个月的量吗?”

    久良:“够。”

    谢原点头:“拿去厨房,找人煎了送去房间。”

    “是。”

    久良领命离去,谢原站着吹了会儿凉风,长长叹了口气,动身回房。

    他刚走,不远处冒出来个人影。

    万柔不可置信的看着谢原离去的背影,转身朝商辞的房间跑去。

    “避子汤?”商辞霍然起身,满面震惊:“你说,谢原给安娘喂避子汤?”

    万柔:“我听得很清楚,谢郎君那个随从说的就是避子汤,还买了足足一个月的量!”

    “我以前跟我爹在漕运线上时,见过不少爱去花楼的。”

    “听说,青楼的姑娘用的避子汤,也是有分别的。有的人想攒够钱便从良嫁人,生儿育女,会花贵点的价钱用更缓和的避子汤,那种是要做、做了那事之后立刻饮下才有效果。”

    “相反,若是疏忽了,没有立刻饮下,又或是压根不想生儿育女,会用一种更烈性的药,去也更伤身……”

    轰!

    商辞猛的踹翻面前的茶案,脸色铁青:“这个混账!”

    万柔:“郎君,现在怎么办啊,谢夫人对我有恩,一路上又诸多照顾,我不能看着她被灌下那种药而置之不理!”

    商辞转身就要出门,行至门口时,他忽然顿住。

    万柔不解:“大人?”

    商辞神色一沉:“安娘与谢原新婚,正值痴缠时。空口无凭,得抓现行。”

    万柔张了张口,又闭上,点了点头。

    岁安今日被这身隆重打扮消耗了太多体力,她卸妆散发,沐浴更衣,终得一身轻松,舒坦的躺到床上。

    脸被人拨了一下,她虚着眼,与谢原凝视的眼神对上:“嗯?”

    谢原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鼻梁骨和眉骨,没好气的笑了一声:“你说你是不是自讨苦吃,什么法子不能掩面,非得弄个硬邦邦的面具,还是金的,沉不沉?你自己瞧,都压出印儿了。”

    岁安笑眯眯的:“那怎么一样,金面具,多有排面!”

    谢原失笑。

    他在心疼,她在嘚瑟。

    这时,厨房的汤药熬好了,久良给送了过来。

    谢原闻声,把岁安拉起来,坐到床边帮她穿鞋子:“行,有排面的少东家,起来喝汤。”

    岁安靠在他怀里,要手给手,要脚给脚,“什么汤?”

    谢原很给面子:“您老今日累着了,给您熬的补汤。”

    穿好鞋子,他斜睨岁安,“如何,在下这沿路收的男侍,可还得心。”

    岁安抿着笑看他,忽然凑到他脸颊边。

    “啾。”

    给岁安穿戴好,又帮她把长发束好,谢原牵着她出去喝汤。

    岁安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拂了谢原的好意,便乖乖入座,等着汤盅送到面前。

    谢原挨着岁安坐下,竟亲自开盖盛汤:“这个要趁热喝。”

    岁安看了看谢原,眼神轻动。

    即便是两人刚成婚那几日,他事事细心谨慎的时候,也不曾亲力亲为的细致到这个地步。

    “来,喝吧。”

    “不能喝。”

    商辞带着万柔,踩着点冲进来,一把抓过岁安面前的汤碗,二话不说直接扔到一边,连汤带碗碎洒一地。

    商辞盛怒,指着谢原对岁安道:“安娘,你可知他给你喝的什么?”

    岁安一怔,看向谢原。

    谢原并未阻止商辞冲进来,更没有因为商辞这番举动有任何动怒。

    他冷着脸,抬眼看向商辞。

    商辞冷笑一声,只看岁安:“安娘,你好好看清楚,是避子汤,你的好夫婿给你喝的,是避子汤!”

    第100章

    避子汤。

    岁安眼神轻动看向谢原, 他神情平静,也没有出言反驳。

    她忽然笑了一下,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 不带一丝犹豫的端起面前的汤盅浅浅饮一口。

    “安娘!”

    “夫人!”

    商辞和万柔同时往前一步, 可已不及阻拦。

    谢原微微一怔。

    岁安咂咂嘴,忽道:“有点辣。”

    她看向谢原, 不满的提意见:“姜片放太多啦,我喜欢甜些, 可以多放龙眼干和红枣。”

    谢原眼神几动, 溢出温柔神色, 笑着点头:“好。”

    万柔一愣:“这、这不是……”

    碗被打碎了, 没法分盛, 岁安索性直接抱着汤盅喝了起来。

    她看向万柔和商辞, 温和笑道:“这不是避子汤,只是龙眼红枣熬的热甜汤, 我从前常喝。商师兄, 万娘子,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我夫君怎么会给我喝避子汤呢?”

    万柔不解, 凑上来查看, 岁安便让她看。

    的确是甜汤。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听谢郎君问他的手下, 什么事后避子, 分明……”

    “两位看完了吗?”谢原终于开口, 语气沉冷不悦:“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今日忙碌多时, 岁岁要休息了。”

    谢原待人一向有礼,可真正恼火起来,也是半点不饶人:“还是两位就是好奇我夫妻闺房秘事,无论如何都要探听一二?”

    万柔被说的尴尬,站起来退到商辞身边。

    商辞看向岁安,眼神迫切:“你信他不信我?”

    岁安脑子里忽然闪过许久以前的画面。

    当时,她也站在类似的立场,希望自己被选择,被信任。

    可她的解释和心意,总会被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

    她笑了笑,语气不变:“我从未怀疑谁,又何来相信不信一说。”

    商辞没有想到岁安会是这样的反应。

    别说是对谢原有丝毫质疑,她似乎对子嗣这件事本身都丝毫不在意。

    这显得他的紧张在意,是那么的可笑。

    商辞眼神闪过几丝痛色,他双拳紧握,点着头后退:“好,是我多事,扰了你夫妇二人的清净。”

    说完,他转头就走,万柔连忙跟上。

    走出两步,商辞忽又站定,回头看了岁安一眼:“若我在你眼里,已是这般无事生非的卑鄙小人,我倒是想看看,你眼中可信可依的夫君,又有多值得你如此!”

    万柔随着商辞离去,谢原对岁安笑了笑,说:“我去送送他。”

    “元一。”岁安下意识追了一步,可谢原已走出去了。

    玉藻不确定道:“夫人,要不要奴婢追去看看?”

    岁安想了想,低声道:“别叫他发现,别闹出大事。”

    玉藻点头,飞快追了上去。

    商辞满腔怒火的离开,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谢原的声音。

    “商辞。”

    商辞立刻站定,满腔怒火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可当他转身的瞬间,迎上来的是霸道狠厉的拳风——

    “砰!”

    “大人!”

    商辞几乎是斜飞出去,万柔上前搀扶,被冲的一并倒在地上,闹出响动。

    商辞脸上易了容,谢原这一拳下去,给他的脸都打坏了。

    当然,万柔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商辞压到了手臂,疼的龇牙咧嘴。

    第一个闻声而来的是霍岭。

    “阿柔!”他直奔万柔,将人扶起来,目光扫过这情景,多少能猜到些,然后二话不说,直接把万柔捂着嘴架走了。

    商辞跌在地上,顺手将脸上的伪装拨下来甩掉,沉沉的笑了两声。

    “怎么,被人发现暗地里的勾当,恼羞成怒了?”

    虚假的平和一旦被撕破,藏在佯装下的尖锐便冒了出来。

    谢原走到商辞面前,蹲下,抓死鸡一样扯到跟前,冷冰冰道:“商辞,既然你越了界,我们便不必再装模作样,这话我是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

    “岁岁已经是我妻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痴心妄想,要么,你自己掐了,要么,就全部收好,一丝一毫都别再叫我瞧见。否则,下一次招呼你的,就不是拳头。”

    他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以至于忽然冷漠狠厉起来,浑似变了个人。

    商辞舔了舔被打的那侧脸颊内壁,忽然也发起狠来,同时揪住谢原的衣领:“若我不答应呢?杀了我?”

    谢原:“你以为我不敢?”

    商辞并未被恫吓,反倒警告谢原:“万柔到底有没有撒谎,你心里最清楚。谢原,你若是敢伤她分毫,我便是死,也会拉你一起。”

    谢原冷笑一下,正要松开他起身,反被商辞擒住了手腕。

    商辞死死地盯着谢原,渐渐地,极尽的愤怒被一点点按下去,撕裂出无奈和隐含期待的哀求:“你连一个孩子都不愿给她,敢说是要与她长久做夫妻?谢大人,我求你,求你将她还给我,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谢原眼神微变,自商辞话中听出了端倪。

    他虚了虚眼,反问:“你这话,我有些听不懂,岁岁是我的妻子,自当为我生儿育女,我为何会不给她孩子?”

    商辞眼中的希望灭去,重新变得冰冷:“那得问你是为了什么才娶她。”

    谢原心下大定,弯唇笑了一下,扯开他的手,又顺势把他拉起来。

    商辞略微错愕,站定后飞快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商辞,周玄逸失踪了。”

    商辞神色一变:“什么?”

    谢原:“算算日子,就在税银被盗之前。”

    商辞反应很快:“你怀疑是同一个幕后凶手?”

    谢原:“若能找到玄逸和丢失的税银,从此次的困境中脱离,我们就能得到更多地线索,将幕后凶手找出来。所以,我们如今也算是在同一个阵营。”

    谢原笑笑:“商辞,定个君子协议,如何?”

    商辞发现谢原在听到自己刚才那番话之后,忽然就变了态度,转了话茬,可他又找不到头绪,只能顺着问:“什么君子协议?”

    “在回到长安之前,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眼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难道也不在意岁岁和玄逸吗?”

    商辞皱眉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好。”

    他看向谢原:“你手里可有玄逸下落的线索?”

    谢原:“有一些,但还不确定,不过你放心,需要你帮忙时,我不会客气。”

    “哦,对了。”谢原正要走,忽又转身,嘴角噙笑:“既然商兄这般在意我与岁岁何时有孩子,待到岁岁有孕时,我定会第一个告知你。”

    谢原挑了挑唇角,转身离开。

    商辞一堵,双拳紧握起来。

    混蛋。

    ……

    谢原回来时,觉得房中格外安静。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朔月和玉藻等人都不在。

    岁安散发更衣靠坐在床头,没有睡下,也没有翻书找闲趣,更像是在等他。

    听到声音,她看过来,对上谢原的目光。

    房中忽然变得比刚才更安静。

    谢原眼神几动,径直走到床边,提摆坐下。

    手臂上一沉,是岁安靠了过来。

    “元一,我们说会儿话吧。”

    谢原喉头一滚,伸手拦住她:“等会好不好,我去换身衣裳。”

    “我帮你。”岁安笑笑,已下床穿鞋。

    谢原被她拉到床边的屏风后,任由她宽衣解带。

    分开这些日子,岁安手上也没生疏,一点点为他解衣裳,目光自然地垂着,忽然就说:“元一,你不喜欢孩子吗?”

    她一句话,就将谢原钉在原地,也让谢原意识到,这事瞒不过她。

    可明知道她想的没错,谢原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你相信商辞的话?”

    岁安将外袍从谢原肩头拨下,目光也顺势抬起,与他对上片刻。

    “如果今日,商辞是为了陷害你,那他理当先确保我面前的汤药就是避子汤,他连东西都没确定就跑来,定是因为有把握,等着来抓你现行呀。”

    她说话时,谢原一直留意着她的情绪和态度。

    子嗣对女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事,若岁安在谢家一直没有子嗣,久而久之,哪怕谢家不说什么,也难保外面的人不会指指点点。

    正妻为丈夫生儿育女是天经地义,若察觉丈夫有意不给,有几个能这么平静?

    谢原按住岁安的手,岁安手没法动,眼便望向他,带了些询问的意思。

    “你,不生气吗?”

    岁安眨了眨眼,冲他甜甜一笑:“可是,你没有给我喝那些呀。”

    谢原看着她的笑,一时间竟觉兵败如山倒。

    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岁安抽出手,继续为他宽衣:“可是,你的确有这个心思,也这么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

    岁安看向谢原:“我告诉过你吧,有些事,你主动告诉我,和我自己察觉真相,是不一样的。”

    谢原听出岁安话中端倪,忽然心虚:“什么叫……我也这么做了?”

    如果说是避子汤的事,他分明算是未遂,可岁安却很笃定,他就是做了。

    果然,岁安剥了他上衣,又捞过睡袍为他套上,等熟练地做完这一切,忽然盯住他,眼神一定,脸蛋微红:“那你告诉我,你与我做那个事时,在、在那里,套了什么?”

    谢原生生一怔。

    她连这个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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