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谢原怎么都没想到, 她竟知道这个。
他每回到最后时,她明明都筋疲力尽,迷迷糊糊, 根本无暇顾及他在干什么。
一想到这么久以来,他欺她小姑娘不懂那么多, 竟在她眼皮子地下堂而皇之给她避子, 谢原就从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虚、心惊以及惶恐。
他暗暗吸了口气,小声问:“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岁安眨巴眨巴眼, 老实的说:“我也是刚知道嘛。”
谢原愣了愣, 下意识的反应是:还好还好,原来是刚知道。
那就……
那就更不对劲了!
谢原眉头皱更紧,调子都拔高了:“你在哪里知道这种事的?”
岁安忽然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也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审问我吗?
谢原喉头一滚:“我的意思是, 你从哪里能知道这种事……的呢?”
同样一句话, 硬生生被他从质问凹成温柔的疑问。
岁安兴意阑珊, 淡淡道:“是万娘子告诉我的。”
万娘子……万柔!?
不错,就是万柔。
来的路上, 万柔为了给岁安展示自己的价值,说了许多自己在路上的经验。又因岁安救下两个背井离乡外出务工的娘子, 万柔便顺势讲到些外出时被拐到花楼卖掉的娘子的遭遇。
女人间总有些地方惺惺相惜,女人在花楼的悲惨遭遇,通常是失身受折磨,再就是要保证自己的身价, 会伺候客人, 还不能怀孕。
一说到怀孕,便说到避子之法,岁安听着听着, 谢原的行为就对号入座了。
她到这时才知道,谢原和她的亲密,省略了最重要的一步,他一直在单方面为她避子。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岁安起先是怔然,然后是不解。
比起被这样对待的愤怒和失望,甚至猜疑真心,她更想亲口听谢原解释。
重逢那日,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急,只是想借故钓出他的话。
可结果,他们都低估了自己对彼此的想念,身体触碰,呼吸交融时,便一发不可收拾,等岁安想起来的时候,又发现他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给她避子。
谁料,并非是他忽然改变主意,而是没来得及。
他似乎打算在今日补上,最后又作罢。
在岁安看来,谢原更像是在经历挣扎和徘徊。
所以,她想听他说一句真心话。
谢原按住心底猛然升腾的火气,硬生生憋出个笑来,拉过岁安的手:“来。”
两人坐到床边,心平气和的谈话。
谢原略一思索,郑重的承认:“是,一直以来,我都在为你避子。原因,有两部分。”
岁安眉头轻蹙:“两部分?”
谢原笑笑:“一部分,是更重要的原因,而另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原因。先说我的原因。”
岁安挪了挪身子,端正坐姿:“我听着,你慢慢说。”
谢原瞧着她认真的模样,笑容温和,心情也跟着松懈下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她提及这份藏在心底的隐秘,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又像是水到渠成,应该讲,也只能和她讲。
“其实,我的确不想现在就成为一个父亲。”
岁安一怔,属实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我希望,我的孩子,是在他的父亲足够的成熟稳重,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后,再来到人世。”
“当他能听懂人语,感知善恶时,可以去听这世间任意一个美好的故事,而不是嫡支继力不足的家境,和喋喋不休的嘱咐与依托。”
“他是在纯粹的期待和喜悦中降生,而不是为了延续、承担一份责任。”
谢原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可笑?”
身为子女,自出生起,便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可他却因为自己的遗憾,有了这样荒诞的想法。
岁安默默听了一阵,忽然小声道:“这……也是当初那个不合适的理由吗?”
谢原愣住,继而生笑。
所谓契合,大约就是,不必过多强调解释,对方已精准的察觉到了。
不错,他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卢芜薇,也是因为这个藏在心底,最私密的心思。
那时,他被家中困境约束,一点点拔除热血天真,慢慢肩负起早早从父亲那里接过来的责任,心中是真的打算妥协的。
入仕立业光耀门楣是责任,娶妻生子为谢家嫡支开枝散叶,同样也是责任。
这本也是大多数人走的路。
其实,卢芜薇未必不是可以托付中馈之人。
甚至在当时,她率先看出了他的种种处境,且能快速的给出自己的回应。
可有时候,有些关系、心思的变化就是那么微妙又不可理喻。
考虑到她年纪还小,且他也只是试着相处,所以谢原一直保持着距离。
谁曾想,他的态度落在卢芜薇眼里,竟成了悬着她一颗心的举动。
她开始为自己争取更多地筹码,不止格外关注在意他的事,还开始与他身边的亲人打交道。
当时,她也才十多岁,都没到及笄之年,实实在在是个小姑娘。
这个程度,是没把握应付谢府长辈的路数的,可她不愿被动等待,便从他弟弟妹妹下手。
她知道谢原在意府中姊妹,便想着先让府中姊妹认下她这个大嫂,等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可直接里应外合,拿下谢原。
可她低估了五娘的调皮程度,于上元节各府拜访时,让卢照晋主动提出带谢府姊妹带出门耍玩,然后自己偷偷带五娘去放灯玩水,结果河边人太多,五娘不慎落水,虽然有仆人立刻施救,可那么冷的天,没淹死都要呛死。
谢原知道此事后,除了生气不悦,对卢芜薇的感觉也变了。
卢芜薇这种步步紧逼、努力迎合的迫切,竟与家中时而袭来的压力有了一种微妙的重合。
那时,他想的还是如何制止卢芜薇的这种举动,可卢芜薇随之而来的一番话,让他幡然醒悟,也有了之后彻底断开的决定。
卢芜薇问他:“你这么生气,是不是觉得我照顾不了孩子,以后没法做个好母亲。”
“哇。”岁安听的入神,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谢原本就不想回忆这段过往,被她一闹,哭笑不得:“你哇什么?”
岁安已经完全投入到这个故事里,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我在同样的年纪,想的是怎么和喜欢的人在散学路上多走几步,你们竟已到生儿育女的地步了?”
谢原一阵气闷,伸手点她鼻子,“你再说一遍,谁跟谁生儿育女?”
岁安张口就咬,谢原飞快缩手,眼一瞪:“你又改属狗了?”
岁安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要打岔,你继续说。”
被她这么一闹,谢原没刚才那么认真了,讲得有些敷衍。
总的来说,卢芜薇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在接受了这样的人生后,极有可能生下一个和自己处境相同的孩子。
在失去昔日繁华鼎盛的家族里,早早的成长起来。
那一刻,他忽然就有了不同的想法。
如果光耀门楣是责任,开枝散叶也是责任,那他能不能把前者做足十成,借以缓和后者,甚至换取宽松条件?
如果谢家一改当下环境,他的孩子降生,是不是就可以活的更自在?
几乎是这个念头一生,谢原就有了决定。
他不想成婚生子。
卢芜薇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后宅主母,但不适合他。
为了凭实力在朝中站住脚,他辞去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校书郎之职,重新科考入仕,外派为官,一忙就是数年。
那时的他并未想到,在数年后,自己会遇见一个有趣的小姑娘。
总是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实则满腹心思,聪明又机灵,让他动心。
但其实,即便是与岁安成婚时,生孩子这件事,也被他推迟在一两年后。
虽然谢家与北山联姻,能让谢家有了更好的助力,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站稳了脚跟。
这个时候,他依旧希望在自己有足够能力庇护家人时,再迎来自己的孩子。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和她成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岳母告知,他们现在还不可以有孩子。
当时,谢原的心情微妙上天了。
简直不可思议,但他能够接受。
当然,婚后在北山这部分,谢原并没有讲给岁安听。
岁安听完,点点头:“我明白啦。”
她接受的未免太快了,谢原小心翼翼的问:“明白,也接受吗?”
话音刚落,岁安忽然扑上来,伸臂抱住他。
清香扑鼻间,谢原顺势环住她的腰,轻笑道:“怎么了?忽然这么热情。”
岁安歪头靠在谢原耳畔,声轻且柔:“明白呀,你只是想做一个,不会让你的孩子失望的父亲。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一句话,每个字都精准的落在了谢原心中最柔软的位置。
谢原喉头轻滚,手臂收力,将她抱进怀里。
“那另外一个原因呢?”
岁安松开手,从谢原怀里退开,盯着他继续追问:“你的原因,你已经说了,我也明白了,那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
谢原凝视着面前这张小脸,忍不住俯首亲了亲她,柔声道:“这个理由,等我们回到长安,我再告诉你。”
第102章
“为什么要等回到长安?”
谢原想了想, 给了一个梦幻的答案:“就当留个念想吧。”
岁安不解:“念想?”
谢原笑了笑,有理有据:“听过没,要远行或是要做大事之前, 切忌把话交代完毕,把事处理干净, 好像自此一去不回似的。就得留那么一些, 话回来以后再说,事回来以后再做,是个念想, 叫你谨记, 你是还得回去的。”
岁安抱膝而坐,脑袋偏着枕在膝头,佯装打趣道:“你一个男人, 怎么还有这么多讲究。”
谢原眼帘轻垂, 一双桃花眼里含着饱满而温柔的感情,静静的看向岁安。
“因我不止是一个男人,也是祖父的长孙, 父亲母亲的长子,岁岁的丈夫。”
烛火轻轻炸响, 燃亮室内一片柔软的橙光。
谢原与岁安静静的对视着,无声的情徜徉在目光中, 一遍遍交缠拉扯, 抻开又融合, 变得更加坚韧绵长。
岁安弯了弯唇, 和声说:“好,剩下的原因,等回到长安, 我再慢慢听你说。”
她伸手虚点他:“我们说好了,那时候,你得原原本本告诉我,不许糊弄骗我。”
谢原捉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一口:“不敢。”
岁安眼神升温,正想凑上去亲一亲他的唇,玉藻忽然着急来报:“夫人,有情况。”
……
玉藻拿来的是一份传信。
很快,所有人都聚到了大堂。
信纸折叠绑在羽箭上被射进来,宅院里的护卫发现,立刻就送来了。
玉藻向岁安回禀:“属下当下已派人出去追踪,但对方藏身隐蔽,加上夜色已暗,并未找到行动的轨迹。信纸检查过,没有问题。”
饶是玉藻已经万分小心,但当岁安想去拿那封信时,两只手同时抢在了她前面。
谢原和商辞抬眼对视。
不得不说,谢原选在这个节骨眼跟商辞动手,就很微妙。
他那一拳下去是带了力道的,放在平常,商辞起码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人。
可现在商辞需要易容示人,伤痕全都能被盖住不说,肿起的地方都省了玉蝉费劲调制肤蜡来填充。
谢原挑眉,并不收手,商辞敛眸,收手。
谢原拿过信纸展开。
“八月来会,下弦夜中,客潮??,路路皆通。”
聂晴:“这会不会就是八月典的请柬?”
聂荣:“姐姐,自信些,把‘会不会’去掉,这绝对是!”
万柔:“既是请柬,应当写明时辰和位置,下弦,是不是指下弦月那日?八月二十二?”
霍岭:“有可能,夜中,是不是指子时?”
聂晴:“那后两句,指的就是地点?这是个什么地方?”
商辞虚了虚眼:“像是个谜语。”
魏诗云嗤笑:“一个藏污纳垢的黑市,还搞这么多名堂。”
谢原:“客潮????,路路皆通,潮也可念作朝,路之朝向。八月典的所在,得朝着水走。????,四面都是水,路路皆通,八方可来客。”
商辞:“水岛。”
魏诗云眼神一亮:“对啊,设在岛上,可不就是四面环水,路路可通!”
商辞:“寿州上接洛阳,下达宣州,东西贯通,的确是个水运畅通之地。朝廷和地方修建或规划水路,一来是为了避开暗礁险地,保证畅通无阻,二来是为抵御水匪河盗,所以,就整片水域来说,更大一部分仍属于未知之地,也是藏污纳垢的最佳选择。”
聂晴:“那我们现在要去找这么一座水岛吗?”
随着聂晴发问,大堂内短暂的静默。
谢原眼神一动,意外的发现,大家竟不约而同的看向岁安。
从拿到这封信开始,所有人都在分析讨论,唯独岁安什么都没说。
玉藻简单的提示了一声,“夫人。”
岁安笑了笑,温声道:“收到这封信,就意味着我们已邀请,我觉得,或许对方本就只需要我们猜到这一步,知道是要去岛上,等我们顺水而寻时,自会有新的接引,若全都让客人自己猜,那猜错或者猜不到的该怎么办?八月典岂不是成了儿戏?”
众人闻言,觉得颇有道理,原本生出的许多猜疑不安都被抚平。
岁安看了玉蝉一眼,示向聂家姐弟。
玉蝉会意,找了个借口支开了他们两人。
聂家姐弟有所察觉,但他们现在与岁安合作,依赖程度更高,所以只能听从指挥,懂事的告辞,打算回房后再私下研究今日的事。
等姐弟二人离开,魏诗云问:“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线索?”
她这么一问,所有人再次看向岁安。
谢原觉得这个场景格外新鲜,却又不觉得违和,他和大家一起看向自己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更深的审视和探究。
岁安琢磨一阵,看了谢原一眼:“元一,你此行的目的,可以说吧?”
谢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岁安点点头,看向众人:“你们还记得,我们此行的初衷吗?”
魏诗云:“寻找丢失的税银。”
岁安:“我们要找税银,元一要找的,是失踪的周玄逸。当日我们凭着猜测追踪,又不约而同的打听到了八月典这么一个黑市盛会,不知不觉间门,好像就变成了,一定要进入八月典。”
魏诗云很吃惊:“周大人也失踪了吗?”
没记错的话,聂家姐弟也在找失踪的妹妹。
岁安点点头:“元一一路找过来,线索也指向了八月典。”
魏诗云想到一个糟糕的情况:“难道姐姐的意思是,人和赃银可能早就被处理掉了,不会出现在八月典?”
岁安摇摇头,语气笃定,“周大人的下落我暂时不知,但那笔赃银,一定还藏在某个位置,等待销赃。”
谢原虚了虚眼:“为什么这么肯定?”
岁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笑:“等回长安以后,我在同你解释。”
谢原挑了挑眉,又被她回敬一道。
魏诗云不抬杠,她巴不得这批赃银还在静静地等待被找到。
“姐姐能不能说明白些?”
岁安抿唇笑笑:“那是八月典呀,号称黑市商人云集的盛会,假如你是个古董黑商,你敢拉着一船价值连城的货物登岛去卖吗?”
“八月典之所以叫八月典,是因它除了确定是在八月下旬开市,具体的时辰和地点,一直都是更换的,那这个地方,未必就是幕后东家的老巢,那这和找个不错的酒楼请同行一起吃顿饭,有什么区别?”
“黑商又不傻,赃物怎么能招摇过市,由能做主的出面去谈,敲定合作,再向外传递消息,由具体负责赃物的人转移运送,这才是最稳妥的,而不是所有人都带着自己的身价筹码一起登岛,万一来个黑吃黑,大家不都是瓮中之鳖么?”
魏诗云懂了,表情凝重起来:“所以姐姐的意思是,我们要找到人和钱,就得登岛去找线索,但东西未必在岛上;一旦我们露出马脚,且不说我们会不会难逃一劫,对方肯定会立刻传消息处理掉我们要找的东西?”
岁安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她在听到位置可能是个水岛,就觉得情况不像是之前以为的那样。
魏诗云拧眉:“我怎么觉得此行的难度增加了?”
谢原:“我倒不这么觉得。”
一双双眼睛又看向谢原。
谢原:“即便筹码不登岛,也绝不会离的太远,我更偏向于这些人谈成买卖,出岛登岸便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黑市买卖都是拿命挣钱,没有那么多功夫同你拉扯拖延,谈妥就出手,银货两讫再不相干,你回头都未必认你。”
商辞看向岁安:“照你这么说,我们不仅得去八月典找线索,同时还得分一波人在外面找脏窝?这样精力未免太分散了,而且这只是你的猜测,万一要找的东西被带上了岛,可上岛的人手力量又不够呢?”
岁安轻轻敛眸,没有争辩。
谢原忽然道:“我附议岁岁所言。”
霍岭神色一正:“我附议谢夫人。”
万柔犹豫道:“其实,我也觉得谢夫人说的比较有可能。”
魏诗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选择沉默。
商辞气闷,他又不是来抬杠的,怎么忽然就开始表态了!
谢原笑笑,忽道:“不如这样,都先回去歇息,各自冷静的理些想法,再一起讨论,好过想都没想明白就先争论起来,还有两日呢,会想出办法的。”
谢原都打了圆场,大家也没再说什么,各自散去。
谢原也牵着岁安回房。
出来时,商辞在后面跟了几步,到岔路口时,他在原地站了会儿,默默转身离开。
谢原不动声色回头,已看不到商辞的影子。
其实,在北山见到商辞这号人物时,谢原除了为岁安而起的醋意,还有对靖安长公主和李耀的质疑。
当真不是他小人之心,而是这门婚事从谋划到结成,他已深刻的领略到自己的岳父岳母行事有多么的不按章法。
那些防不胜防的试探,回过头来想都会浮一层冷汗。
从岁安嘴里,谢原大约能猜到商辞当年离开的并不光彩,甚至说是被赶出去的。
可是,北山那两位对他这个女婿的试探和考验尚且层出不穷,怎么会轻易谅解、重新接纳一个辜负过岁安的昔日门生,甚至默许他在朝中青云直上?
这个质疑,在他意识到商辞可能也知道些过往恩怨,以及联想到昔日靖安长公主那句“你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人选吗”时,上升成了警惕和防备。
给已经出嫁的女儿寻找后备夫婿这种事,一般人干不出来。
可他的岳父岳母不是一般人。
对于岁安,谢原没有半点质疑,但对岳父岳母,他须得时刻保持警惕。
但就在刚才,谢原忽然发现,商辞并不知道岁岁的情况,甚至认为他不给岁岁一个孩子,是因为从没想过要和她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这个发现,让谢原推翻了此前的许多猜想。
商辞其人,也不再是他的威胁。
第103章
一回房, 岁安就皱起眉头坐在床边。
谢原先去更衣,出来唤她,岁安一动不动,想事想的走神。
谢原若有深意的看了岁安一阵, 迈步上前。
房中响起一声惊呼, 岁安被谢原打横抱起走向屏风后, 他亲自动手帮她重新更衣。
岁安原本还在思索入市的事,无意抬眼一瞧, 正帮她系衣带的谢原不仅神色轻松, 眼底甚至还漾着几分笑意。
她好奇地问:“你想什么美事呢?”
“我何止有美事。”谢原抬眼看她, 流里流气的屈指勾了勾她的下巴:“我还有美人呢。”
说着, 谢原没给岁安回话的功夫,两手按上她的肩膀, 将她掉了个儿,推着她上了床。
岁安脑子里还想着事, 睡不着, 一转头,谢原靠在床头,好整以暇的伸出右臂,作邀请状。
岁安挪动着靠过去, 谢原手臂一收, 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
“来, 说说看,我们威风凛凛的少东家在担心什么呢?”
岁安知他调侃, 捏拳往他身上轻轻锤了一拳。
谢原受了她这一拳,也慢慢收起玩笑的表情:“害怕?”
岁安眼神一动,看着谢原不说话。
谢原轻轻勾唇, 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知道,此次与之前你付商会赴宴不同,当时,你做足准备,外面随时可以接应,即便接应失败,想要撤离也容易。”
“可这次,对方将目的地设在这么一个地方,摆明了就是要切断一切不必要的接应。一旦发生像上次那样的意外,连支援都很难到达。”
说到这,谢原语气一转,含着打趣:“你当我不知道你?此次出来,把你出息坏了吧?敢想敢说还敢做,不过是仗着你手里的暗察司能帮你做足准备时刻接应。一旦面临不确定、没把握的局面,便开始瞻前顾后,思虑重重,唯恐身边跟着的人因你的疏忽出事,是不是?”
谢原的话,每个字都戳在岁安心头,她身子都坐直了,眼神逐渐灼热:“你……”
等等。
下一刻,动容变作惊诧:“你怎么知道……”
谢原挑眉:“暗察司?”
岁安点头。
谢原勾唇,屈起一条腿搭住手臂,“哦,刚才是懵的,现在才知道。”
岁安睁大眼。
你套路我!
谢原:“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忘了这件事。”
岁安一听这话,郑重起来:“之前隐瞒你,不是因为你不能知道,只是……”
“所以,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吗?”谢原没有给她过多解释的时间门,直接打断她的话。
岁安:“啊?”
谢原温柔的和她分析:“你行事一向稳重,更擅长观察分析,剖析人性,若无十足把握,很少会出手,在长安你是如此,来的路上,想必不会例外。”
谢原眼神里泛着温柔的光芒,仿佛能给人注入能量。
“可是,出门在外,本就很容易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好像此次选定的位置,易进难出,摆明了是对方想要掐断外界不必要的接应。”
“你不可能保证所有事情,每一刻都在掌握中,更不能保证,每一件事都能等到十拿九稳的时候才出手,所以,才有了冒险。”
“更何况,迄今为止,你已做得很好。”
谢原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起来:“谢夫人,若这是一趟不得不去的冒险,你可愿与我同行?”
岁安心跳砰砰的,好似第一次与他亲密结束时一般。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纯粹是男女间门触碰带起的新鲜颤栗,现在的她,只因眼前这个男人而心动。
他看出她的担忧,不是趁机劝退,而是鼓励与陪伴。
或许他知道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居幕后,也可能他就没想过要劝退她。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岁安在此刻感到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有了这样一个相伴同行的人。
岁安眼神亮亮的,圈住谢原的脖子,“我不愿。”
这次轮到谢原愣住。
岁安原本就是因为一瞬间门的思虑而犹豫。
可谢原的话是强劲的鼓励,让她将那迟疑顾虑一扫而空。
“我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带着身边的人一起冒险。”
岁安凑近,认真的看着谢原:“你说得对,凡事的确没有十拿九稳的赢面,可保证大家的安全,保证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是我的底线。”
面前的人陡然支棱起来,谢原满眼含笑,似模似样的叹息道:“对了,就是这个感觉。”
自从重逢以来,谢原不止发现岁安的变化,连带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也不同了。
还在长安时,他们的相处,更多是舒服、契合与惬意,且因为这些感受,一点点加深他最初的行动,由喜生爱。
而在此刻,契合与惬意,变成了一种安心和踏实。
李岁安,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并不是他身上的附属,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相伴前行的人,让他在还没有分晓的危情里,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冷静理智的思考每一件事。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的不愿意劝退她,甚至上头的想,夫妻同心,当然要共进退才是!
岁安在追问:“什么感觉?”
谢原笑了笑,恬不知耻的埋进岁安的胸口,手臂往她腰上一箍,狠狠吸了口已融入他骨髓的香甜。
“当然是,被夫人保护的感觉。”
岁安被他逗得直笑,两人终于睡下。
房中灯火灭去,周遭陷入一片昏暗。
岁安睁着眼睛盯着漆黑的账顶,迫切的想要找出破局之法。
可在黑暗之中,她不仅没有想出破局之法,反倒开始做一些不好的设想。
会不会他们已经露出破绽了?
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试探,而是纯粹的瓮中捉鳖?
会不会周玄逸已经死了?
会不会……
一只温暖的大掌忽然覆上她的眼睛,掌心从上往下轻扫,将她的一双眼睛合上。
耳边是男人低沉温柔的催促:“睡觉,别胡思乱想。”
这话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岁安竟真觉得眼皮发沉,慢慢就闭上了眼睛。
她侧过身,抱住谢原,仰起头,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
黑夜里,谢原轻轻弯唇,手臂微收,与她靠得更近……
……
次日,谢原仍是早早醒来,习惯性看向身侧,破天荒的没看到人。
岁安早已起了,散着头发穿着睡袍坐在外面,谢原在边上盯着她看了会儿,只看到极尽的专注。
她还是坚持一贯的行事作风。
哪怕对方出其不意,处处防备,她也想要十拿九稳。
谢原眼神一柔,朝她走过去,看到岁安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十分细致的水域图。
“这哪儿来的。”谢原看一眼就来了兴趣。
制作地图一向都耗时耗力,加上山川河流危险莫测,很难绘制的十分详尽,就像商辞说的那样,朝廷和地方开辟水路,是避开了地势不利和有盗匪威胁的地段的,换言之,就连官府里都未必有这么详尽的水陆图。
岁安转头看他:“我吵醒你啦?”
谢原笑着摇头,坐在她身边一起看图。
既然他醒了,也就不必轻手轻脚了,岁安舒展了一下坐姿,然后拉着谢原一起研究水陆图。
如果对方真的将八月典的位置设在了某个位置不明的水岛,他们不可能带着全部的人手登岛,得留一部分在外,那么一旦发生意外,彼此之间门的接应就成了问题。
她思路还挺清晰,如果水岛这个位置是眼下的难题,那就不想别的,在这个难题里找答案。
结果还真让她看出点门道。
“你看这里……”岁安的指尖游走在寿州附近的水域里,然后顺着这些并未纳入官方舆图的水流一路向东。
谢原眼神一动,看向岁安:“你的意思是……”
仿佛是为了验证岁安的猜想,玉藻拿着刚刚收到的书信进房间门:“夫人,长安有消息传来。”
岁安接过来看,眼神骤亮。
谢原好奇道:“怎么?”
岁安把信举到脸前,自信封后露出的杏眼泛起激动的光芒:“元一,我们好像找到突破口了。”
谢原看到岁安举起的信件内容,神色一动。
好巧不巧的,玉藻刚刚送完信,久良也过来了。
他看到岁安在,原本还有些迟疑,谢原直接道:“不必顾忌,有事直说。”
久良这才将刚刚收到的消息呈递上来。
岁安眨巴眨巴眼,好奇的探头,谢原索性侧过身和她一起看。
信上内容也简单:倪、谭二人已启程前往扬州。
岁安不明所以,指着两个姓氏:“这两人是谁?”
谢原虚了虚眼。
这两人,自然是从漕运贪污案时,就由他和霍岭盯住的那两个买卖假画的商人。
自谢原大改商市之后,的确有商人重新规划版图而四处走动,而这两人则从松州一路往东抵达了宣州。
随后周玄逸失踪,谢原一路找寻,也没忘记盯住这两人的轨迹。
就在昨日,这两人忽然启程,一路往扬州去了。
扬州,岁安这封信里提及的地点,也是扬州。
谢原勾了勾唇,看向岁安:“打个赌如何?”
岁安眨巴眨巴眼:“赌什么?”
谢原:“就赌,不是‘好像’,这‘一定”是突破口。”
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
“我赌一定。”
“我赌一定。”
刚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第104章
“什么?不分散人手?”
昨夜散去后, 众人一整夜都在思考人手分配问题和上岛后的接应问题。
可一夜过去, 岁安的答案竟推翻了此前的顾虑。
除了聂家姐弟,其他人都在场,魏诗云直言道:“可我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若不留下人手, 即便我们找到线索都没人接应。”
“我已安排好了。”
众人倍感意外。
一个晚上的功夫, 就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岁安:“我仔细想了想,重点在于找到线索顺利传出, 只要在外有人手接应,自能按照得到的线索去追寻, 八月典凶险莫测, 还是不要分散太多的人力比较稳妥。”
上回商会赴宴时, 魏诗云就被留下来,昨日她还担心自己这次又会被分出来接应, 闻言反而很快接受了这个安排。
“留下的人手够吗?我手里还有些人,也可以听姐姐差遣的。”
岁安微微一笑:“放心, 人手足够。”
商辞:“那聂家姐弟……”
谢原:“他们得留下来, 自有用处。”
……
当天,岁安带着人去附近的水域走动,谢原则在外面选了处清净雅致的茶座,单独约了聂家姐弟。
他十分客气的表示:“我知二位在小院里言行拘束,所以才选了这里。”
聂晴已经接受了清正英朗的李郎君已是青字号少东家裙下臣的事实,如今对着他倒也坦然起来, 面不改色道:“李郎君有心了。”
聂荣就有些绷不住了,抽了抽嘴角。
明明他们四个都是后来的,如今倒像只有他们姐弟是外人。
枕边人的地位还真是水涨船高啊。
接着,谢原告诉姐弟二人, 青字号的人今日已去附近水域寻找线索,只等时候一到,便可进入八月典,又因少东家答应过两人要替她们寻妆失踪的妹妹,所以今日也是专程来询问这位失踪娘子的具体形貌。
聂晴早就准备了妹妹的画像,形貌特征也罗列的很详细。
只是,聂晴见是谢原来询问此事,不由多了个心眼。
“李郎君对我姐弟有救命之恩,少东家也是善心仗义之人,我姐弟理当坦诚相待,不藏私疑,只是……”
谢原忽然抬眼,朝外面瞟了眼,又不动声色看向面前的姐弟二人,了然一笑。
“明白,两位的意思,是不知替你们寻找妹妹一事,少东家究竟有几分上心。明明是她亲口应下,结果甚至不曾亲口问一句,反倒打发我这个外人来。”
“倒也不至于这么说……”聂晴嘴上虽否认,但神情已表明,她就是这个意思。
在实力上,他们确实敌不过神秘有来头的青字号,连八月典的门槛都够不着,又有什么资格质疑别人?
但在情感上,他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如今妹妹失踪,身为姐姐,即便上心些,想的多些,也是常情。
谢原笑了笑:“聂娘子委实想多了,难道你忘了少东家此次外出真正的用意为何?”
聂晴一怔:“你说的是,寻找……她的夫婿?”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其实,那不是他的夫婿。”
“不、不是夫婿?”聂晴很是意外,但转念一想,出门在外,谁不是三分真七分假。人家能坦白表明是来找人已经足够,她找的是谁,对他们这些外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谢原的表情逐渐为妙:“其实,失踪的那位郎君与少东家,两家是世交,两人年纪又相近,所以……”
聂荣插嘴:“未婚夫?”
聂晴眼神一动,瞪了聂荣一眼。
少说话!
谢原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聂晴窥见点门道:“你来问我妹妹的事,难不成是你也要帮着……”
谢原出奇的坦然:“聂娘子聪慧,无需我多说。我已与少东家处在一起,这位未婚夫便不可能与她有什么了,他如今疑似遭难,我不妨费力救他一回……”
话说到这,聂晴就全明白了。
这位李郎君想挟恩图报,让自己横刀夺爱都夺的有底气些,所以他不仅要帮着找人,还得由他立主功。
观他态度,那位少东家怕是已默许,为了促成此事,甚至可能给他分派人手。
那么他今日来问妹妹的事,非但不是敷衍了事,从某种程度上说,反倒是同等重视。
听出谢原话中深意,聂晴一颗心彻底放下来。
她起身走出茶座,对着谢原屈膝一跪,谢原和聂荣同时起身要扶,聂晴已经一脑袋磕下来:“李郎君,若我妹妹真的被卷入八月典才失联,请你一定一定要将她救出来,小女子必当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谢原示意聂荣将她扶起来,也说了句保证:“聂娘子放心,若我发现了令妹的踪迹,定当将她救出。”
……
同一时刻,岁安已经抵达云城的吉水河。
这里是云城最大的水路转运点,这两日还来了许多人租船。
玉藻早已经准备好了船,随时可以下水探寻。
岁安也不着急,马车停在岸边宽敞的位置,掀开车窗,一边吹着沁凉的江风,一边打量着这里停靠的船只。
刚看一会儿,便有熟人过来打招呼了。
“远远瞧见青字号的马车,便过来打个招呼,少东家安好。”
岁安没动,稳稳坐在马车里,笑了声:“也问山郎君好。”
山铮一身浅蓝骑装,笑容明朗和煦:“少东家怎么会来这里?”
岁安:“左右到了云城,闲来无事,四处逛逛。”
山铮闻言,忽然敲了敲脑袋:“对了,上次商会不欢而散,连话也没说完,既然少东家此刻闲来无事,不知可有兴致继续之前的话题?”
之前的话题……
那只能是在商会晚宴时,岁安问山铮,可有刺激有趣的事。
可山铮还没回复,官兵就冲进来了。
岁安稳坐车中,真诚的疑惑道:“咦?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山铮舔了舔脸颊内壁,笑了一下:“无妨,若少东家不介意,在下可以再说一遍。”
岁安笑了笑,这才走出马车:“那我听听也无妨。”
她一出来,山铮的眼神便在她身上走了一遍,旋即露出兴意阑珊的失望。
她竟没穿那日的裙子。
难得她生得娇小,却并不瘦弱,一身红裙,曲线能勾魂。
谁能想到,这么个娇小可人的东西,竟是那么大一个商号的少东家。
“虽说名字只是称呼,但除了少东家,女郎可还有别的称呼?”
山铮仍是那副爽朗笑脸:“交朋友,不都是从名字开始的吗?”
岁安转头看了他一眼,静默片刻,淡定道:“元,元年元月的元。”
山铮眉梢轻挑,显然是在脑中搜索元姓的大商,结果可想而知,思来想去都没有能对得上号的。
八成是个假名。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混迹三教九流,谁还没个花名儿。
更何况还是青字号这种有背景有来头的商号,怕是户籍都假造。
山铮含笑搭手:“元娘子。”
岁安颔首:“这下就算认识了?”
山铮:“是,认识了。”
“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元娘子,便觉得娘子十分特别,既然是朋友,那不妨坦诚相待。元娘子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
山铮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单手展开:“这个?”
岁安转眼瞟了一眼。
同样的八月典邀约内容,山铮也收到了。
岁安面不改色,目光顺势扫过江岸边来往的人:“看来这里忽然变得超出寻常的热闹,八成都是为这个而来的了。”
山铮笑了声,收起信纸:“应当是了。”
岁安:“你也是?”
山铮回望她:“自然。”
岁安看看山铮,又看看往来行人,“可你并不似他们一般,山郎君莫非已知门路?”
山铮的神色忽然深邃起来:“元娘子不也镇定不忙的。”
岁安轻哼一声,傲然中带着娇俏:“我平生赴宴无数,还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东主,请都请了,还玩字谜,我才不费这力气,就在这等,有人来接我就去,没人来接我就走。”
山铮大笑两声,眼神越发玩味:“架子大的东主就得配架子大的贵客,在下愿为娘子指路,不知娘子可愿赏脸?”
岁安看了他两眼:“你识得路?”
山铮勾唇:“元娘子想去,便是没有路,在下也得为您劈出一条路来。”
岁安骄矜的思考了一下,愉快的接受了邀请。
山铮:“那两日后子时,我们在此碰面。”
岁安颔首一笑:“一言为定。”
……
一日过去,入秋夜。
白日里舒爽的风在夜里染了寒凉,山铮站在窗边,一边于灯下把玩着一把匕首,一边听探子报回的消息,越听越玩味。
“有点意思。”山铮轻笑一声:“竟是来找人的?”
他看向手下,“那对姐弟可有查过。”
“目前只知是聂姓商人,其他的还有待细察。”
山铮:“青字号要找的人,除了是个男人,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
山铮没说话了,他眼中映着深沉夜色,同样寒凉。
“来得及,立刻去查这聂姓姐弟的消息,然后去二爷手里打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是!”
“等等。”山铮想了想,又道:“传信给红药,让她看好手里的人,然后赶过来一趟。”
手下错愕:“郎君怀疑青字号要找的人是……”
山铮眯了眯眼:“是或不是,试过就知道了。”
第105章
接下来两日, 谢原和岁安一边暗地里做准备,一边明面上游街串巷。
岁安兴致来了,又跟谢原玩了回一掷千金。
谢原冷眼斜她, 然后抬手指向某个位于货架最抢眼位置的货品:“要这个。”
岁安忍着笑, 抬手一挥:“包起来。”
这回,她手握谢原的财产命脉, 再不像上回那样痛心疾首,以上马车便开心的盘点自己今日的战果。
谢原抱手靠在一边, 不可思议的欣赏着她新的一面, 问:“你买这些, 回头路上不麻烦?”
岁安反驳:“我们出门这么久, 回家岂能两手空空,总要带些东西才好呀。”
谢原别开脸笑了一声:“八月典都还没开始, 你已经想着回去了?”
岁安扭头看他,质问道:“我们是不回去了吗?”
谢原默了默,认输:“回, 迟早要回。”
岁安并未就此放过他, 抬手指向面前的一堆礼盒。
谢原从善如流:“买的好,迟早要买。”
岁安这才满意的笑笑,继续盘点。
谢原摇摇头, 别开脸, 又笑了起来。
时间一晃而过,八月典如期而至。
出发之前,各人都在房中准备。
“这么说,聂娘子和聂郎君还是打算留在寿州打听消息?”
谢原束着腰带走过来:“毕竟他们也不能确定妹妹一定是被卷进了八月典,既然我们能帮他们打听,他们也不想闲散等待, 正好趁着这个日子往其他方向打听打听。”
岁安点头:“也好。”
时辰将至,玉藻过来提醒,岁安坐在妆台前,盯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镜中凑过来一张俊朗的笑脸。
岁安从镜中与他对视。
“怕吗?”
岁安抿了抿唇,老实道:“有点。”
谢原满意的点头:“怕就对了,怕才会小心谨慎,稳稳当当。”
他直起身,冲岁安伸手。
这是个在明显不过的邀请,却又不止是指今日之行。
岁安如受鼓舞,将手搭上去,谢原飞快收指,用力握住。
……
黄昏将至,吉水河岸。
山铮今日穿了身玄色劲装,早已等候在此。
远远瞧见青字号的马车驶来,他吩咐随行去准备,主动迎上去打招呼。
他一句“元娘子”,谢原的眼神便意味深长的飘过来。
其他人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但反应过来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还不至于露出破绽。
两方会合后,岁安才知山铮也早就准备好了船,为了便于指引,他们的船跟在山铮之后。
“元娘子可有准备水食?”
岁安闻言,表现出片刻的怔愣,问:“竟这么远吗?”
山铮说:“这片是寿州最大的水域,不仅要出官道,还要避免暗礁水匪这样的天险人祸,路线稍有些曲折,是得走许久。更何况……”
他笑了笑,神神秘秘的把手拢在唇边,微微倾身:“黑市里的东西,元娘子敢吃吗?”
岁安恍然:“果然是山郎君想的周到。”
谢原在旁道:“娘子不必着急,这里是登船口,隔壁那条街就有不少小食点心,现在去买也来得及。”
岁安看了山铮一眼,山铮示意她自便:“不着急。”
借着这么个小提醒,山铮似乎与岁安等人更亲近了些,趁着岁安派人去买东西的空档,他们闲聊起来。
岁安旁敲侧击打听八月典的情况。
山铮眼神一动,“元娘子这么好奇八月典,只是为了来见识一下?”
岁安听出他话中深意,不答反问:“难不成只想见识一下,反而什么都见识不到?”
“欸,”山铮不赞同的应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我打个比方,寻常大市做买卖,有买方卖方,甚至有官府监察,各自身份不同,目的不同,最后得到的也不同,放在这里,也说得通。”
这话的意思是,若她入市是想做买卖通关系,那就是主宾,该知道的她都能知道。
但若她只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进入,那她就只能看到最表面,甚至敷衍的东西。
毕竟这又不是什么游览胜地。
见岁安沉默,山铮又道:“其实这也不重要,毕竟每年都会有新客入市,因为不清楚情况,选择先行旁观,此为谨慎之举。”
岁安:“我听说过。所以,每年的新客,是不是都像我这般,是被山郎君这样有过经验的老客带进去的?”
山铮笑笑,答得模棱两可:“也许吧。”
不一会儿,东西买回来了,两方人各自登船,正式启程。
上船之后,大家先后松了一口气。
魏诗云皱着眉头第一个发言:“他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们不正式参与进去,是不可能知道核心消息的?”
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青字号是正正经经的商号,从不行黑市交易,而八月典却是黑市大商云集。
八月典会向青字号发出邀请,绝不只是请他们来随便看看,看完就走。
靖安长公主经营的这个青字号,在外界看来是有神秘力量相助的,恰逢商市大概,越发显得青字号的人脉力量之可贵。
谢原:“这么看,他们应该想试探。”
商辞点头:“不错。但这也证明,他们并没有摸清我们的底,我们是敌是友,结局是生是死,全看试探结果。”
魏诗云默默的看了两个男人一眼,对他们意见一致且和平相处倍感意外。
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霍岭和万柔是局外人,并不在意这当中的爱恨情仇。
万柔:“可是,只守不攻,我们就未必能探得核心消息,这黑市东家,参与的人员,丢失的税银和那位失踪的大人,又要上哪儿去打听呢?”
“别着急呀。”岁安柔声开口:“谁说我们只是为了来见识见识?我们也有我们要做的事。”
她一贯如此,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柔和耐心,一开口便能抚平焦虑。
魏诗云好奇:“要怎么做?”
岁安笑笑:“去了你们就知道啦。”
两艘船一前一后,驶入了渐渐深沉的夜色里。
“怎么这么远?”霍岭常年走镖,对路线时间更为敏锐,从船开始动时,他便借着月色判断方位,眼下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到。
谢原陪在岁安身边,拿出刚买的小点心,选了个桃子形状的糕递给她:“急什么,你真当那是随处可见的市集?”
岁安接过糕,小小的咬了口,喜欢,又顺手喂给谢原。
谢原张口咬了一半。
魏诗云提道:“是不是他们一直在兜圈子混淆我们?”
霍岭摇头,很确定的说:“没有。”
魏诗云不信,起身跟出去,商辞看了眼正在认真选糕的谢原,也起身出去。
万柔见霍岭一直在外面,伸手捏了两个小糕点跟过去。
船舱里只剩下谢原和岁安。
岁安吃糕吃够了,勾着身子,手肘撑腿,手杵下巴,打了个哈欠。
谢原:“困了就睡,一时半会儿可到不了。”
岁安看了眼外面,谢原跟着道:“我等会儿去说,都早点休息。”
岁安点点头,先回了自己的船舱。
谢原出来:“抓紧时间休息吧,等到了目的地,就得时刻警惕了。”
没人听,大家都想记下路线以保万全,结果没多会儿,江上竟然起雾了。
前面的船在船尾挂了一排灯,两船之间也结了链锁,倒没有被这皱起的迷雾打乱阵脚。
霍岭紧皱眉头看了会儿,忽然叹气,摇着头走回船舱:“看不到了。”
甲板上一阵静默,等他们再回过头,谢原早回岁安房里休息了。
魏诗云心有余悸:“幸而我们都来了,就着路程,鬼才接应的了。”
商辞狐疑道:“照这么走下去,还在寿州境内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寿州本就是转运重镇,水路纷繁复杂,但显示在官府用的图上的,只有官府自己辟出的水路,剩下的,只有依水而生的人会熟悉些。
魏诗云:“难怪姐姐让我们全都出发,她是不是知道我们会在哪里登岸?”
商辞看向霍岭:“能大致判断是什么方位吗?”
霍岭:“刚才能看出,虽然偶有偏转,但大致往东,现在不行了。”
往东……
商辞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什么,说了句“大家早些休息”,便起身去找岁安。
岁安和谢原早就进了船舱休息,舱内灯火通明,商辞本在想正事,结果到门口时,玉藻还没拦他,他竟听到了岁安嘟哝的声音。
“疼……”
“忍一忍。”
“够了够了!”
“再闹,我收拾你了。”
商辞僵在原地。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隔着门墙,周边还有行船的水声,里面的声音竟然这么清晰。
商辞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他脑子里甚至浮现出里面会是怎样一副旖旎场景。
他几乎是掉头就走,丢盔弃甲。
房内,岁安的确脱了衣裳趴在床上,谢原拿了蒸的热乎乎的帕子按在她手臂上。
她肌肤娇嫩轻薄,受不住便会挣扎,谢原一手按人,一手按帕,没好气道:“入秋都多久了,睡觉还混床,如今只冻者半个肩膀,只疼半个肩膀都算好的,若着了凉发起热,浑身都疼,你说折不折腾?我真好奇过去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岁安埋着脸,终于受不了了,抬起头看前方,嘟哝道:“从前听母亲训斥,如今听你的呗……”
第106章
岁安其实不是混床, 而是认床。
自从出了家门,睡了这么多床,没有一个比家里的舒服。
睡得不安稳, 翻动间露出肩头受冻也不奇怪。
偏偏还只冻了半边。
因为另外一边有谢原。
这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一个秋天,岁安已经有了很深刻的感受。
谢原睡哪边, 哪边就都暖呼呼的, 像个永不降温的暖炉。
歇下时, 岁安执意要换边睡。
谢原由着她折腾, 嘴上调侃:“换一边继续冻?”
岁安反驳:“缓和伤处!”
谢原笑了一声, 等睡下后,他撑着身子,探手仔仔细细将岁安另一边的被子掖好, 睡下时,让她枕着自己一条手臂, 手掌落在她肩头, 轻轻盖住。
岁安转眼看了看他,微微抿笑。
……
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天亮。
谢原先起身, 打算看看外面的情形,一出来就碰上霍岭。
他出来的更早, 已经观望好一阵子。
两人的表情都不大明朗。
江上的雾将散未散, 天阴蒙蒙的, 雾色之外, 隐约能听到飞禽之声。
如果不是前面一艘船领路, 别说判断方向, 他们连自己在哪儿多说不清。
霍岭眼神一亮,指向前方:“郎君,你看那边。”
白雾之间, 隐约浮现出岛屿的轮廓。
谢原:“到了。”
霍岭转身往回走:“我去通知大家。”
……
顺着前船的牵引,两艘船先后停靠在了岛上。
一行人下了船,各自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除了刚到的这两艘,周围已停了不少的船,岸边站着身穿白袍头束白布巾的侍者,恭敬肃然的接待着每一位登岛的客人。
“元娘子,我们晚些时候见了。”山铮下了船,面前也站了个领路的侍者。
再次登岛的客人,下榻处是早就安排好的,他们显然不在一处。
岁安颔首致意:“回见。”
“贵客这边请。”白衣侍者抬手示向某个方向,一边引路一边说明。
谢原牵着岁安,一边听一边打量周围。
这座岛神秘偏僻,大小适中,林木花草有序,岛中央还有个占地极大的庄园。
据白衣侍者说,这处是许多年前,某个世家贵族前来躲避战乱住过的地方,后来人去楼空,便被水匪占据,再然后,就被东家收了。
谢原好奇道:“哪位东家?”
白衣侍者:“自是奴的东家。”
谢原笑笑,没再追问。
紧接着,白衣侍者说到了这里的规矩。
“这里是夜间开市,贵客们入下榻处后,莫要随意走动,日常用物房中均有准备,若需别的,吩咐小人一声即可。但若贵客随意走动,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魏诗云冷着脸想,你这是提醒还是威胁呢。
这么想着,她越发打量起周围,偶尔偏移几步,或是落后几步,争取能多看多察觉。
正巧路过一条灌木小道,魏诗云无意间看向道路两旁的绿丛,忽然大叫:“有人!”
护卫迅速上前将她挡在后面,岁安驻足回头:“什么人?”
魏诗云指着绿丛后面:“那里面有眼睛,在看着我们!”
谢原不动声色看了那白衣侍者一眼,对方不慌不忙,顺着魏诗云所指看过去,甚至蹙了蹙眉,似乎也在疑惑。
护卫上前,拔刀挑开枝叶,几声警告后没有动静,一刀扎了过去。
刀□□,一颗睁大眼的脑袋戳在刀尖上被带了出来。
魏诗云眼睁睁看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进入视线,瞳孔一震,尖叫出声。
“啊——”
同一时间,谢原侧身挡住岁安,霍岭移步拦住万柔,岁安和万柔只知绿丛里扎出东西,却没看到那可怖的一幕。
魏诗云退了两步,被护卫扶住:“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这是八月典还是鬼门关?”
商辞看向那白衣侍者,只见他淡定自若,好像绿丛里扎出来的不是颗脑袋,而是没有清理干净的废物。
“抱歉,一定是手下的人没有清理干净。”说着,白衣侍者扬声唤人,一群穿灰色劲装的持刀人出现,三下五除一便将那颗漏网之头收拾了。
谢原说:“不知这颗脑袋的主人因何落得如此下场?”
白衣侍者想了想:“这个,不好说。”
谢原:“那就挑好说的说。”
白衣侍者见他追问不舍,答道:“若是白日,只能是因不守规矩落得如此下场,但若是开市后,可能是仇杀,也可能是误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客人们之间有什么争斗,又岂是我们能左右的?”
谢原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幕后东家白日里拘着我们,倒是为我们好了。”
白衣侍者:“正是。”
魏诗云心有余悸的瞄了眼藏脑袋的绿丛,细看之下,叶子上甚至还残存着血迹。
她默默打了个冷战,再不随意乱看。
糟糕的小插曲匆匆落幕,白衣侍者再度开口:“诸位,这边请。”
这次谢原谨慎多了,往前半步,将岁安护在身后,行路时率先观察四周,商辞不敢怠慢,走在岁安身后,也仔细留意周围。
霍岭神色肃穆的效仿谢原,结果被万柔推了一把:“你刚才挡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脑袋,闪开,别挡路!”
霍岭:“……”
到了下榻的小院,白衣侍者又强调了几次不可擅自走动,等他一离开,随行护卫立刻将周围全都检查了一遍,最后闭好门窗守在附近,众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魏诗云浑身一软坐在地上,拍着胸口:“我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把这颗脑袋放在这吓唬人。你们都没瞧见,他们清理的多敷衍,唯恐旁人瞧不见这里的端倪。”
谢原笑了一声:“说不准。”
万柔有点渴,想喝水,霍岭:“水袋里还有水,喝那个。”
经过刚才那个小插曲,他们还真不敢随便碰这里的东西。
万柔随口道:“幸而有那个姓山的提醒,他也算做了件好事。”
商辞看她一眼,沉声道:“善者不来,此人身份莫测,莫要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警惕防备。”
万柔看向商辞,立马谨慎点头。
见此情景,谢原和岁安同时一愣,先后看了商辞一眼。
商辞有所察觉,借转头打量这间房的动作掩去自己的表情。
在旁人眼中,万柔对商辞来说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他刚才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在对自己手底下人。
这一路上他都很注意此事,和万柔也保持着距离。
可到了这岛上,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提防周围,反倒在这件事上有所松懈。
商辞轻咳一声,吩咐道:“院子虽宽敞,但我们还是不要分散比较好,我去找几间隔得近的房间,大家夜里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魏诗云现在只想找点事做忘记刚才那一幕,连忙跟着过去。
岁安收回目光,继续打量起这间屋子,谢原见她看的仔细,走过去问:“看什么呢?”
她竟在走神,都没回应。
谢原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岁安这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原:“这话该我问你。”
岁安:“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里修葺的十分精致。”
谢原顺着她的话看过去:“不是说为昔日贵族避难居所,那讲究些也没什么。真比起长安城内金碧辉煌的宅子,这反倒没什么了。”
岁安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可还是忍不住继续打量,隐含思索。
最后,商辞选了三间挨在一起的房间,简单收拾一番后,谢原将大家召集过来,拿出了聂一娘的画像给众人过目,岁安则说了说晚上的安排。
无论是基于他们自己的考虑还是山铮在路上的暗示,青字商号的少东家带着一帮人手出现在这里,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魏诗云:“我们的理由,就是找人?找这个聂一娘?”
岁安:“我们的动机和理由,也是对方想知道的。”
“可他们会相信吗?”
谢原听到这话笑了一声:“县主,这种地方,你说真话,对方就一定信吗?”
魏诗云恍然。
也是哦。
岁安:“喜欢揣度之人,半真半假的话最合适。对我们而言,找人不假,但不止为找人。但在外人看来,我们找聂一娘不假,却不止为找聂一娘。”
魏诗云握拳一挥:“难怪你说不必着急,原来你早就想好由头了。”
岁安笑笑:“虽然如此,但此处仍然凶险万分,大家须得时刻警惕。”
不必多说,大家纷纷点头。
就在众人以为要一直这么等到夜间开市时,竟又来了个黑衣侍者。
他此来主要是给宾客介绍入市的买卖规则。
简单来说,今夜开市后,所有受邀的客人都可前往龙泉台,所有的货物都会呈现在那里,大家可随意挑选。
若是些小玩意儿,双方谈拢便可径直买卖。
但若遇上大宗买卖,双方都为求稳当的,可前往龙泉阁,向东家请一份八月令结契。
谢原:“八月令是什么?结契又是什么说法?”
“八月令是八月典的信物,市中买卖都是一口价生意,没有拉扯纠缠,银货两讫便各不相干,所以,许多买卖尚未达成便出意外也不奇怪。”
对方说的含蓄,但在座之人都懂了。
黑吃黑嘛。
“所以,向东家请了八月令,这宗买卖便是受到保护的,结契成约,不可违背,无论是买卖双方甚至是第三方,谁破坏契约,自会遭到惩罚。”
谢原:“东家出手?”
“是,东家出手。”
第107章
一个八月令, 云淡风轻道出了八月典的幕后东家的实力,也道出了八月典存在的意义。
即便是黑市,也需要一定的秩序。
八月典幕后的东家, 就是维持这个秩序的人。
“有劳告知。”岁安回应来人,随口让玉藻打赏。
魏诗云在旁看着,心想这些人端着姿态, 怕是不会要。
结果那侍者二话不说的接过, 脸上甚至堆了笑:“贵客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魏诗云看的眼都直了, 等人一走, 她奇道:“所以他们之前摆一张死人脸, 是因为没打赏?”
霍岭:“这是黑市,见钱眼开的黑商遍地都是。”
魏诗云扯扯嘴角。
是我浅薄了。
……
快到晌午时,有人过来送午膳。
其实, 在山铮提示之前, 岁安就已经准备了足够的水食。
她又不傻, 哪里敢到这种地方大吃大喝?
只不过,山铮有意过来示好, 她便顺水推舟承了这个人情。
“把我们自己带的水食分一分吧。”
岁安刚吩咐, 万柔已积极地站起来:“我来帮忙。”
谢原看了万柔一眼,刚刚压在心底的那点疑惑又浮了起来。
距离对方告知的开市时辰还有好一阵,用完水食后, 一行人各自回房休息。
“有件事, 一直忘了问你。”回到房中, 谢原主动开口:“你说, 你是为了救萧弈找税银才跑这一趟, 怎么把万柔带上了?”
万柔一心想为父亲报仇, 无论是萧弈还是税银,在她眼中都是无关的人和物,岁安没有理由带着她。
岁按闻言,看了谢原一眼,笑笑:“怎么现在想起问这个?”
谢原坐到她身边,随手抖了抖衣摆:“大还是因为,今日看她,有些不同吧。”
岁安:“哪里不同?”
谢原想着合适的形容,“刺儿头磨平了?”
岁安笑了笑。
“真的,”谢原坐到她身边:“想想初次见面时她干的那些事,明明救了她,她还不服管不听劝。老实说,那一阵我看到她就头疼,尤其……”
说着说着,语调就变了,谢原睨了岁安一眼:“有些人还因为她同我发了顿脾气。”
岁安原本认真在听,冷不防谢原旧事重提,她眨眨眼,迎向谢原的目光,表情一下子就温柔起来,甚至冲他笑了笑。
说啊,你继续说。
谢原握住她的手:“但发的好,发人深省,令人茅塞顿开。”
岁安才不与他争辩这个,只是谢原忽然提到此事,她想了想,还是将当日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谢原的表情越发玩味。
所以,当日税银丢失萧弈入狱后,商辞猜到岁安想要帮忙,非但没有阻止,还曾鼓励过她。
可是岁安当然不会与他有什么。
商辞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去找了万柔,让万柔跟上来,这一举,被魏楚环派去盯着万柔的眼线发现了。
岁安就是那时候知道,万柔和商辞是认识的。
可她也没有拆穿,一路上,这两人恪守距离,若非她知晓内情,都未必发现得了。
今日,商辞大概被岛上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忘了掩饰。
明明在说万柔和商辞,谢原听着听着,目光却落在岁安的脸上。
当日,她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吃了通飞醋,
导致谢原直接将万柔的处理权交给了她。
处理的经过他都是知道的,可今日再看,感受又不同。
岁安莫名其妙:“怎么了?”
谢原杵着脸,歪着头看她,笑而不语。
那时候,岁安先把万柔送上公堂,又把事情捅到魏楚环跟前,是笃定魏楚环知道前因后果后不会立刻动手,反而给万柔争取了一些缓和的时间。
但以岁安对魏楚环的了解,得知有万柔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即便当下不动手,也一定会防备万柔,甚至盯着她看看还会有什么举动。
当时他得知岁安的安排,还奇怪她怎么前脚跟人吃醋,后脚就完全放下戒备替她争取时间去为父报仇,甚至担心她过于心软单纯。
现在看来,她分明是一举多得。
成全了万柔,反过来又借魏楚环防备万柔,省了自己的精力,结果竟然还不错。
谢原笑了一声,伸手挠岁安下巴:“你不当商人,可惜了。”
岁安后倾躲开,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那万柔……”
谢原心下大定:“没事。现在入市是关键,不必在意此事。”
他伸出食指,对岁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岁安会主动说这个,是因为和商辞有关的事她都不打算对谢原有所隐瞒,可谢原给她一种点到即止的感觉。
岁安又问:“万柔和商辞认识,有什么说法吗?”
谢原看向她,百试不爽道:“这个,也等回长安再说。”
岁安:……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安静了一整日的岛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来的还是白日那个引路的侍者:“大市将开,各位贵客请移步至岛南。”
……
难怪白日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岁安一路走来才发现,这岛看着不大,走起来是真远。
所谓的龙泉台和龙泉阁,是位于岛南的阁楼和一个巨大的圆台和看台,沿着圆台一圈设木架,上面挂着许多木牌。
据领路的侍者所言,这些木牌上写的都是入市做买卖的大商带来的货物,对哪个有兴趣,便可选哪个,而圆台上会轮番展示各类货物的样品,以作参考。
一圈看下来,岁安眼神有些沉,身边的其他人也是异常沉默。
这些木牌就像是酒楼里的菜牌,等待着好这一口的客人来选,可上面所写的内容,却不是寻常酒楼的菜肴。
在这里,来路不明的寻常货物,无论是捡来的还是抢来的,在这都算是登不得台面的。
而私自开掘的盐井盐池,自境外输送至国中的玉石宝器,甚至是被拐卖而来的妇人幼儿,都成了明码标价的货物。
甚至还有杀手组织,买命卖命都明码标价。
有钱有能力,便若可成买卖。
转完一圈,侍者将岁安等人领到看台位置,岁安一眼望去,只见这里已坐了好些人,当中不乏有乔装掩面之人,他们在这里反而显得寻常。
“元娘子来了。”山铮亦在座中,笑着过来打招呼,他看了眼边上的侍者,“看来,不必我多说,这里的情况,元娘子也都懂了。”
岁安“差不多明白了。”
“元娘子可有感兴趣的?”
岁安抬手,轻轻挽住身边的男人:“我只是来见见世面,谈不上有什么兴趣。”
她的话和动作,将山铮的注意力引导了谢原的身上。
谢原和山铮目光相接,彼此颔首致意。
“这位……”
“鄙姓李。”
“原来是李郎君,失敬。”
“山郎君客气。”
两个男人一接头,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当山铮想再把话头引回岁安身上时,又会被谢原截话给截回来。
一来二去,山铮便懂了。
这位少东家分明是在用男宠应付他。
山铮笑了笑,彻底歇声。
随着出现在这的客人越来越多,整个八月典逐渐变的喧闹起来。
天色已经全黑,入口位置来了几波人。
谢原微微眯眼:“这是什么人?”
山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是几位不得了的大商。”
这句话引得岁安几人都看过来。
“怎么说?”
山铮笑了笑,依次介绍。
刚刚进场的几人,一个叫娄坚,人称坚爷,手底下做的是私运兵器的生意。
接着那位叫做郑细,人称细爷,手底下养着一批狠辣的杀手,做杀生买卖。
最后一个叫杨戒,旁人称他二爷,过手的货,都是活的,至于这些活的要卖去哪里,卖作什么用,他一概不管。
私造兵器,杀手头目,贩卖人口。
哪一条都是大罪,在这里倒成了风光人物。
闲聊一阵,前方圆台传来几声锣鼓,八月典开市,热闹买卖由此拉开。
“元娘子,一起去看看吧。”山铮盛情邀请。
岁安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看向谢原,用宠溺的语气问:“你想去看看吗?”
谢原旁若无人的与她甜蜜对视:“见见世面也无妨。”
岁安这才道:“那就去吧。”
谢原握住她的手,脚下一动,隔开了岁安与山铮。
山铮眼神微敛,抿唇笑了一下,跟着退开一步。
场中很快热闹起来,木牌上标注的货物频频被相中,样品也被一样样送上来。
才围着圆台走了半圈,前方忽然闹起来,闹声里夹杂着男人的呵斥,挥鞭抽肉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和哭声。
谢原陡然驻足,眼神落在刚被拉出来的几个小娘子身上,神色骤变。
不止是谢原,其他人也看到了,正中间那个被抽的伤痕累累却不掩清丽的小娘子,不正是画像上聂二娘的模样吗!?
聂二娘真的被拐到这里来了?
就在这时,聂二娘身边一个少女扬起脸,脸上泪痕交错。
电光火石间,岁安瞳孔轻震,已经过去很久的回忆,忽然在这一刻决堤式袭来。
夜中暴雨,山间学舍,她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泥水站在学舍外。
那一日,学舍里其他人都下山了,只有那一人在,她冒着暴雨踏着泥泞而来,只为了与他最后解释一次。
可是,房间里不止男人一人。
还有个女人。
屋外暴雨倾盆,屋内火热缠绵,倒映在窗上的两具人影紧贴晃动,轻哼夹杂喘息。
那时,她脑子蒙蒙的,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鬼使神差的,从窗户往里看。
那个被男人从后抱住的女人脸,与此刻满脸泪痕的脸合二为一……
第108章
冰凉的指尖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时, 岁安眼珠轻动,心神回拢。
她侧首垂眼,看到自己的手被谢原的大手包裹, 温暖又有力。
岁安能感觉到谢原正留意着她的情绪,可现在不是追溯感慨往事的时候。
岁安没有去看任何人,她飞快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新看向那头。
不曾想, 就这片刻的功夫,已有人相中了这几个被带出来的样品。
“我都要了!”一个精瘦细眼留着长须的男人盯着那几个少女, 开口出价。
岁安转眼看去,只觉那男人与其说是在盯着这些少女,不若说是在欣赏她们血泪交错伤痕累累的样子,眼神外溢着兴奋。
几个少女落在他手上, 必然不是被用来如珠如宝的捧着的。
这头, 细眼男人已经在掏钱,一道清润的男声打断了交易:“且慢。”
原本,这不过是场中最寻常的一笔买卖,没多少人在意,可当买卖横生阻截,反倒引来许多目光停驻看热闹。
“这些女人, 我们东家都要了。”
谢原从人群中走出,别说是一旁惊艳的看客,就连那几个哭兮兮的小娘子都愣了愣。
毕竟, 谢原可比那精瘦细眼的男人好看几百倍。
听到“东家”二字, 众人顺着谢原的身后看去,又是一愣。
虽然对方戴着半截面具,但仅凭那面看起来最贵的掐丝金面具, 很容易知道谁才是东家。
这些人看起来很有来头,东家竟是个如此娇小的女人?
细眼男人虚了虚眼,“阁下难道没有听见,我已先要了?”
谢原:“价高者得,有何不可?”
细眼男人哼笑一声,自他身后涌出十来个持刀的大汉,周遭看戏的人非但没有露出半点惊惧,反而淡定的让开位置,眼神含着兴奋的趣味,仿佛在等待一场鲜血浇筑的厮杀来热场。
谢原对岁安道:“往后站。”
岁安一听他的语气,立马乖乖往后挪,同时护卫上前,将她护住。
细眼男人目光一沉:“上!”
霎时间,数十人提刀冲过来,谢原眸色一厉,忽然动身往前。
他身法如电,闪身躲开刀剑锋刃的同时,五指成爪直逼后方的细眼男人。
攻击谢原的大汉反应一瞬,返身追回,可已晚了。
细眼显然也会功夫,盯紧了谢原的攻势出手格挡,不料谢原忽然收势,往他身后一闪,左手袖口掉出一把匕首,稳稳接住,转身抬手一抵,对方脖子瞬间便被擦出一道血线。
“还不住手!”
谢原这套攻势,目标明确来势汹汹,没有一个多余的步伐和招式,他沉声一喝,这细眼男人的手下便全都钉在原地。
细眼男人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夫不俗,脖子上浅浅的血痕又痛又痒,他倒也识时务,语气放软:“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阁下放了我,人归你就是。”
谢原轻挑嘴角,手上刀刃半分未退:“阁下方才还说没得谈,怎么现在又谈起来了?这谈和不谈,你说了算?”
细眼男人警惕大过惧怕,时刻注意着脖子上的匕首:“阁下待如何?”
谢原挑了挑眉:“阁下先是扫了我们东家的兴,你的人又惊吓到我们东家,就请阁下的人,先挑了自己拿刀的手吧。”
这番嚣张言论,引得周围一阵骚动。
不是议论,而是兴奋的嬉笑。
来八月典的黑商,首要一个是备足人手保护自己,以免生意没做成,自己被黑吃黑。
可现在,这个俊俏郎君上来就废了对方的人手,摆明是让他在八月典待不下去。
人群之后,岁安被团团围住,藏在披风下的手相互拽出了汗,面上却波澜不惊。
她看着不远处的男人,心中既紧张又亢奋,唯独没有恐惧害怕。
这时,一道沉笑声打破了这里的僵局,围观的人群自动避开一条道,众人在看清来人后,终于有了些议论声。
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锦袍,衣冠楚楚,笑起来时眼角纹路极深。
“热闹啊。”男人站定,负手而立,用一种头疼的语气说道:“方才我还同坚爷和细爷打赌,看今年是谁的场子先热闹,承蒙各位抬爱,竟又是我。”
来人正是杨戒,手底下专做买卖人口的行当,还是这行的大商。
细眼男人一见杨戒,态度都翻转了:“坚爷,误会,都是误会!都是坚爷的货太紧俏了,我们没想闹事。”
谢原眼神轻动,看向杨戒。
杨戒也在打量谢原,笃定道:“原来是新客,难怪这么不懂规矩。”
“这位先生,此言差矣。”一道温和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周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护卫一层层推开,岁安迈步走了过来。
商辞眼神一动,从前一刻的震惊中回神,动身想要阻止,却被魏诗云死死拉住。
“你冷静点。”
商辞此刻的心情混乱极了,当真定在原地。
他看向走出去的岁安,眼中只剩她的背影。
这头,岁安已走到了闹事的中心,正面对上杨戒,她声平语柔,却隐含一份气定神闲的威仪:“我们分明是按照贵地的规矩来玩的,怎么到头来,反说我们不懂规矩?”
没人发现,倚在聂二娘身边的女人猛然抬头,惊疑不定的看着岁安的方向。
杨戒眯了眯眼:“按照规矩来玩?”
岁安:“难道不是吗?八月典里,客人们彼此之间有什么摩擦,都是旁人管不着的事。买卖不止价高者得,还是有能者得。各凭本事的事,怎么又搬出莫须有的规矩来了?那先生说,这里的买卖,到底如何可得?”
杨戒看着岁安,笑了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青字号的少东家吧。”
岁安:“失敬,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杨戒玩味的将岁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突然间,一道寒光直冲杨戒的眼睛。
“二爷小心!”杨戒的护卫抽刀一挥,长刀与匕首力量相抵,匕首被劈掉在地上。
周围传来起此彼伏的抽气声,可险些被戳了眼睛的杨戒却面不改色,看向匕首飞来的方向。
谢原的手刚刚收回,声音略冷:“阁下的眼神,是不是有些冒昧了。”
岁安看了谢原一眼,眼神藏笑。
杨戒的手下提刀就要上,去被拦住,杨戒笑了两声:“有点意思。”
细眼男人已连滚带爬躲到一边,他的人也趁机想走。
下一刻,杨戒对手下道:“按照客人的意思清理干净。”
顷刻间,那细眼男人的手下全被涌上来的高手挑断了手劲,疼的嗷嗷乱叫,细眼男人虽没被怎样,但早已吓破了胆。
毫无疑问,若刚才谢原提的是要他的命,现在死的就是他。
很快,细眼男人和他的手下都被清理了。
杨戒看向岁安:“贵客可还满意这个结果?”
岁安:“买卖还未做成,哪来的结果?”
杨戒了然的点头,抬手示意:“贵客请便。”
岁安也不客气,示意护卫上前买人。
杨二爷亲自监督的买卖,自然没有人敢再生事,负责这块的管事按照原定价码报了数,两方爽快交易。
杨戒忽道:“这里这么多好东西,少东家怎么独独看中了这几个娘子?”
岁安微微一笑:“有钱,乐意。”
可以说是非常霸道的答案了。
杨戒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扬声笑起来:“有趣。我很久没有遇到这般有趣的女东家,龙泉阁中已置美酒佳肴,不知小娘子可愿移步至阁中?”
岁安看了眼龙泉阁的方向,眼神并无太多兴趣:“大市刚开,我还想多看会儿,便不打扰先生阁楼观景的雅兴。但若先生有兴趣,我们也可以一起逛逛。”
杨戒笑笑:“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小娘子随意。”
岁安颔首示意,目送杨戒离开。
那边,几个小娘子全都被买下来,披上了披风,对解救她们的几个护卫感恩戴德。
岁安转头看去,刚好与其中两道目光对上。
对方也在看她。
两人的视线刚刚对上,便被一道身影隔开。
一并被隔开的,还有不受控制涌入脑海的记忆。
等岁安反应过来时,手已被谢原重新握住。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甚至带了些刻意的谄媚,任谁看了,都是一个半道收的男宠在尽力的展现价值和爱意。
她轻轻抬眼,迎上了男人温润含笑的眼。
他不再是刚才那个冷冽凶狠的模样,而是她原本熟悉的样子。
可无论哪一种,她都一样喜欢。
谢原微微倾首,声音很轻:“你刚才应对得很好。”
明明是一句寻常的夸赞,岁安忽然就忘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
她微微凑向他,也压低声音,“你刚才也很厉害。”
谢原笑了笑,竟不买账:“虽然你夸了我,但此刻也不能继续逛下去了。”
岁安一怔:“为什么呀?”
谢原正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你的手太凉了,先回去加件披风。”
岁安这才察觉,她的手是有点凉了。
她回握住谢原的手,轻轻吐气:“也好,我有件事,想要和你说。”
第109章
几个小娘子被买回来后, 岁安派人将她们安置到下榻的小院,自己却没露面。
同样没有露面的还有商辞。
趁着这个空档,魏诗云将商辞单独拉到一边质问:“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在这里?”
商辞脸色并不好看:“我不知。”
“你的人你不知道?”
“县主慎言,我与她早已无瓜葛。”
“我不管你们还有没有瓜葛,但若因她暴露了我们的身份,我绝对会杀了她!”
话音未落,商辞和魏诗云若有所感,一起转头。
谢原竖手解释:“抱歉, 无意偷听,不过如今情况有变,商大人, 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
小院一角, 谢原和商辞单独谈话。
谢原开门见山:“是你直接说, 还是我来问?”
商辞脸色冰冷:“什么意思?”
谢原说出一个名字:“裴愫。”
商辞的表情僵了僵,又很快镇定:“你想说什么?”
谢原:“原来商大人当初离开北山时,并非孑然一身,而是有佳人相伴。”
“一派胡言。”商辞想都不想就否决了。
谢原笑了一声, “一派胡言?”
商辞:“裴愫的确也曾在北山读书,只是她好高骛远, 以为凭女儿身入学北山能得锦绣前程, 求学之心不诚, 她早就想弃学离山。”
谢原眉梢轻挑, 试探道:“这么说, 你们不熟?”
商辞听出深意,眼神微变:“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原扯了扯嘴角:“听闻,当年这位裴愫小师妹极其爱慕商大人, 你二人关系匪浅,才一同离开北山,自此双宿双飞,我以为,你理当清楚她的踪迹,也能解释解释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商辞第一反应是:“这话是安娘说的?”
谢原:“谁说的,有那么要紧吗?”
商辞:“若是她说的,自然要紧。”
谢原:“为何?”
商辞目光轻闪,忽而像是坚定了什么想法,定声道:“因为我与裴愫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安娘有此误会,自然不妥。”
谢原没忍住冷笑一声,一句质问到了嘴边,忽又生生刹住,换成了一个更含蓄的问:“别说是岁岁,就是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你当年舍下了一切,唯独带走了裴愫,如今你却说,你们之间没什么?”
商辞眼神一沉:“此为误传,我从未与她在一起。等回长安,我自己会同安娘解释。”
“你要解释什么?”谢原忽然扬声,语气冷了下来。
他逼近一步,隐含愤怒:“你该不会以为去跟岁岁说一句,你从未与别的女子在一起,当年一切都是误传,便可以抹去你曾背弃她的事实?”
商辞心头一动。
谢原忽变的态度,像是不愿他去跟岁安解释这些。
除了这个解释会动摇岁安,商辞想不到其他理由。
难道,比起当年他放弃她的事实,她更介意裴愫的存在?
商辞心情有些激动,难怪,自从重逢以来,她看似客气周到,却从未问过一句当年的事,更没有提过裴愫这个人。
若这是她心中一根刺,待将其拔出,是否能成为重新争取她的关键?
谢原不动声色看着商辞,对方的思绪变化,他一览无余,唇角轻动,笑意暗藏。
商辞已不想和谢原说太多:“谢原,你我有君子约定,眼下以正事为主,私事赞且不谈,我只能说,我与裴愫从未处在一起,自然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保万全,从现在起,不仅我们要避开她,也不得让她随意走动,最好看紧些。”
谢原轻轻点头:“放心,我会安排。”
……
当谢原回到岁安这边时,岁安还在与魏诗云说话。
谢原请走商辞时,岁安也叫走了魏诗云。
原本,魏诗云是不大想说过去的事的,但她瞒不住岁安,最后还是交代了。
当年商辞的确带着裴愫去了安王府,但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魏诗云每次因公务去找商辞,总是见到这双男女一个冷着,一个哭着。
这种男女情爱的事,魏诗云没兴趣搭理,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连商辞的妾侍都算不上的暖床丫头,疑心竟很重,哪怕是王府里一些丫头与商辞说了什么,她都要厉声质问。
商辞眼中的厌恶,所有人都看的明明白白,她自己也是。
事情的转着发生在魏诗云宴客那日。
她在扬州长大,身为县主,又和母亲一样能领公务,自然也结识了当地一些名门贵族世家公子,平日里小聚,都是畅饮畅谈。
席间,魏诗云的手下告诉她,裴愫那女人躲在院外偷偷看这头。
魏诗云心头一动,拉过一个关系不错的蓝颜知己,请他帮个忙。
对方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接着,她在席上开始鼓吹这位知己多么优越,家世多么显赫,相貌不俗,还不爱沾化惹草,是个难得的好郎君,引得众人附和。
一个高兴,大家就喝多了,按照惯例,魏诗云把客人送到王府的客房小憩,等缓过酒劲儿再走。
毫无悬念的,裴愫悄悄摸进了她那位蓝颜知己的房间,被抓了个现行。
商辞匆匆赶来时,裴愫哭的梨花带雨,一并查获的,还有她悄悄弄来的助兴药。
魏诗云直接表态,王府不可能留这种手段肮脏之人。
那一刻,商辞脸上显出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这样,裴愫被赶出了王府。
“女人看女人最准,我第一眼就觉得她不是个心思安分的人,所以赶走她后,我怕还想着闹事报复,哪怕引起些外界的议论也膈应人呀。起先,我的确派人盯着她离开扬州城,但她走之后的下落,我便不知道了。”
岁安平静的听完这些,已然不复刚刚见到裴愫时的样子。
“我明白了,多谢云娘与我说这些。”
魏诗云其实不想说,如今说了,多少要为商辞找补。
“姐姐,其实当时……”
“岁岁。”谢原走了进来:“不是还要出去的吗?还没说完?”
岁安冲他微微一笑:“已经说完了,这就走。”
“姐姐……”魏诗云无措的站起来。
岁安:“那边我会派其他人去照看,从现在起,你只管避开此人,别被发现。”
魏诗云被堵得说不成话,只能点头。
岁安还要再去岛南,她留下了玉蝉,临走之前又做了一番嘱咐,让她看好那几个小娘子,谢原借口送魏诗云,与她单独出来。
“县主。”
魏诗云:“何事?”
谢原笑了笑,友善的建议:“遇到商大人时,县主还是不要告诉他,你已和岁岁说了他在扬州时与那位裴娘子的事。”
魏诗云觉得谢原知道不少,迟疑道:“为何?”
谢原背起手:“不止女人看女人准,男人看男人也准,县主觉得谢某眼神是有多差,才看不出商辞对岁岁尚存绮念?”
魏诗云脸色一变,警惕的看着谢原。
谢原:“县主别多想,我不是在针对谁,纯粹是为县主考虑。”
“商辞既有心思,又岂会愿意岁岁知道他在扬州时与那女子在一起的事?岁岁想要知道一件事,可以有很多方法,未必是从县主口中知道。但如果让商辞知道,是县主告知,他又会如何看待县主,如何对待安王府?”
谢原一席话,直接道出魏诗云的顾忌。
商辞说到底也是安王府推到朝廷的人,她并不想和商辞交恶。
“你们……不会说是我说的?”
谢原:“当然。难道县主不知,岁岁一直都很看重幼时有情谊的姐妹吗?她不会希望县主为难的,县主权当没有今日这番对话便是。”
魏诗云反复思索了一下,甩这个锅对她来说没坏处。
“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久良忽然跑了过来:“大人,那个姓裴的娘子突发恶疾,一屋子人都乱了。”
魏诗云听不得裴愫的名字,当即皱眉:“她又作什么妖?”
“元一。”岁安正在和玉蝉交代照看一事,闻言迅速赶出来。
谢原握住她的手:“别慌,去看看。”
魏诗云:“我也去!”
……
聂二娘等人被安置下来后,被告知出了岛后就可以各自离去,一个个都倍感庆幸。
结果没高兴多久,裴愫就发作了。
她身体蜷缩,嘴角流血,痛苦极了。
聂二娘跪下求看守他们的护卫去请大夫,没多久,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就是刚才出手擒住那细眼男人的俊美郎君。
“恩公。”聂二娘膝行向他:“求你救救裴姐姐,她被歹人折磨下毒,求你们救她。”
谢原示意她不必惊慌,绕过她来到榻前,扫了一眼床上的女人。
裴愫侧卧在床,头发凌乱,衣衫微松,看到谢原时,虚虚的抬起一只手。
谢原坐到床边,扶起气若游丝的裴愫。
就在裴愫软软的靠近谢原怀里时,男人出手如电,一个昏睡穴点下来。
裴愫顿时昏了过去。
聂二娘等人目瞪口呆。
谢原看向她们,微微一笑:“她现在看起来太痛苦了,让她睡睡,减少痛苦。”
第110章
谢原把裴愫放倒后, 把聂一娘等人叫到外面,同她们询问被拐卖的情况以及这个裴愫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几个小娘子吓得不轻, 满脸怯懦惊惧,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明白,最后还是聂一娘先冷静下来,说起了前因后果。
据聂一娘所言, 她当日是一时大意着了道。
期间,她好几次想要逃跑,结果都失败了没少吃苦头。
被送来八月典之前,她一直被关着, 经历各种驯服的折磨,最后她实在熬不住,假装乖顺才逃过一劫。
她们几个是似乎是因为这个八月典才被凑在一起,当做样品送过来。
聂一娘:“裴姐姐是个可怜人,她已经被转手好几道, 所以懂得比我们都多, 虽然我们是半道相识, 但她却像姐姐一样照顾我们, 会教我们怎么避开被罚。”
“她之前说过, 有些娘子反抗的太激烈,会被喂下容易上瘾的毒药且折磨人的毒药,甚至更恶劣的招数, 我觉得, 她应当是被喂了这种药。”
谢原的手搭在膝盖上, 指尖轻点:“她是今日才发这种急症,还是此前也有过类似症状?”
“是今日才发。”
“你说,你们是半道才聚在一起, 那你们相识几日了?”
“三日左右。”
“三日?”谢原微微挑眉:“才三日,你们感情竟已这么好。”
聂一娘苦笑摇头:“都是身陷囹圄的可怜人,两三日的真心相待,不是比虚情假意的人相处一三十年更可贵?恩公,您可有救她之法?”
谢原想了想,说:“救人救到底,若她真的身中剧毒,我们定会为她寻医问药,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须得告知你。”
然后,谢原将自己结实聂晴姐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聂一娘听后,眼眶倏地红了:“恩公是姐姐请来的人?他们一直在找我?”
谢原宽慰道:“不错,等我们离开这里,自会通知你的亲人。届时,你们姐弟三人便可团聚。不过话说回来,此地凶险,所以离开之前,我们都要万分小心,期间会差人守在周围,几位娘子更不可随意走动。其他几位娘子都是顺带救出,该如何解释安抚,还要麻烦聂娘子了。”
搬出聂晴姐弟后,聂一娘对谢原直接从感激上升到了信任。
她连连点头,配合至极:“恩公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对了。”谢原又问:“冒昧的问一句,聂娘子被关押这么久,知道这伙人多少事?”
聂一娘一愣:“恩公指什么?”
谢原:“除了妇人娘子,这些人可有……对男子下手的?”
聂一娘反应过来:“恩公怀疑,您的表弟也是被……”
她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惧色:“不瞒恩公,配将诶接同我们说起这行当的大东家杨一爷时,曾提到他是个十分残暴之人,不止喜欢折磨女人,连……连男子都不放过……”
谢原眉头一皱:“当真?”
聂一娘连连点头:“裴姐姐提醒了我很多事,我才知自己此前真是次次从鬼门关走过,惊险得很,那之后就不敢再随便行动了。”
谢原淡淡一笑:“看来,这位裴娘子的确十分照顾你们。”
他起身:“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稍后我会派人过来照顾她,几位娘子也受了苦,先到一旁的房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等把其他人安置好后,谢原叫来了万柔。
随行的女眷里,只有万柔和裴愫没有任何交集,为防万一,谢原让她来给裴愫搜身。
谢原将裴愫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吩咐道:“将她身上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若她中途转醒,别让她随意走动,我去去就回。”
万柔点头:“明白。”
出来后,谢原和岁安说出自己的判断。
“这个裴愫,来的很蹊跷。”
“从时间来看,裴愫出现在聂一娘身边的日子,几乎就在我们透露出此行来意之后。此外,她们一行好些人,裴愫唯独与聂一娘关系最好,这未免过于凑巧。”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急症,发的也太凑巧了。此前沦落在歹人手中,受尽折磨都没发作,刚刚获救反而不好了,但聂一娘没见过她吃任何药,说法上都是猜测。”
岁安:“你觉得她是故意生事,想引我们来查看情况?”
谢原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如果裴愫真的是被谁派来这里的人,那她第一件事情,必然是摸清他们这方的底细。
以她的身份,提出要见谁显得很奇怪,惊闹一番,说不定能把人都引来。
岁安恍然,所以谢原直接把她放倒,先握住了主动权。
“虽然眼下还是个假设,但如果我们将她当做敌人安排的眼线,再去看她和聂一娘说的话,多少就有了些引导的意思,更像是知道聂一娘会和我们搭上线,在借聂一娘的口告诉我们。”
比如看似是提醒安抚聂一娘,实则是震慑恐吓,让她打消逃跑念头,又比如让他们相信,他们要找的人极有可能也在杨戒的手上。
当然,猜测罢了。
魏诗云面色凝重:“不,我觉得谢郎君说的就是真相,而且你还说漏了一个最大的理由。”
谢原和岁安同时看向她。
魏诗云抬眼:“姐姐此前告诉我,今朝诸事,最终目的可能是冲着扬州、冲着安王府去的。裴愫是被我赶走的,她心中必然痛恨我,痛恨安王府,若她真与幕后之人有勾连,肯定是乐意参与此事的。”
魏诗云的话多少带了点臆断,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无谓揣测过多。”谢原看了眼岁安:“不是还要回市集看看吗?已经耽误好一阵了,还去吗?”
岁安却看向不远处的房门,反问道:“万娘子还没检查完吗?”
魏诗云,“谢郎君不是让万柔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吗?大概没这么快,姐姐若要回去,我可以等在这里,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去告诉你。”
房间里,万柔早已解开了裴愫的衣裳,也看到了她胸前那个浅浅的纹样。
一瞬间,万柔如遭雷劈,手上的动作都跟着僵住。
这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草草查看了一下别处,确定没问题后,手忙脚乱的给她把衣裳穿好,匆忙的准备离开。
一拉门,万柔再度僵住。
不止是谢原,岁安和魏诗云都在外面。
好在外面夜色黑暗,万柔又背着光,暗色多少为她掩去了些不自然。
万柔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岁安微微一笑,和声问:“检查完了?可有什么线索?”
魏诗云:“还昏迷着吗?没醒过来吧?你检查完可都收拾好了,别叫她醒来发现异常。”
问题一个接一个,万柔趁机平复了心情,平缓道:“没有发现别的线索,她也没有醒过来,我都是按照原样收拾的。”
谢原:“无妨,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他走进去,直接又给裴愫补了一下,彻底断绝她中途清醒的可能。
几人进到房间,却见谢原沉了脸。
他指着昏睡中的裴愫质问万柔:“你就是这么办事情的?”
万柔一愣:“什么?”
谢原:“方才,我就怕你收拾的有错漏,叫她醒来发现有异,特地多看了一眼,我问你,她肩胛这里有这个红痕吗?”
为了在八月典吸引客人,裴愫等人穿的都是轻薄透光的抹胸长裙,露出脖颈锁骨,此刻,裴愫的锁骨下方果然多了一条红痕。
万柔:“这……”
魏诗云:“你是搜她还是揍她,怎么出这么重的力?她醒来若察觉自己被翻动过,岂不坏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检查?”
万柔眼神一慌,解释道:“我检查了,这里我知道,是我将她拉起来时按着肩膀,留下的指痕,但没关系的,这种红痕,她睡一觉起来就消了。”
她话刚说完,紧跟着变了脸色。
谢原抽出一方跟魏诗云借的手帕,在裴愫锁骨处擦了擦。
用口脂抹上去的红也浅浅的沾在了手帕上。
万柔眼神一震,下意识躲开谢原质问的眼神,然后撞上了岁安的目光。
岁安并未动怒,但也失了往日的温和笑容,她只是静静看着万柔,便让万柔觉得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我……”
谢原把裴愫身上的痕迹擦干净,倒是给她留了点红痕,不过一觉就能消去,他开始仔仔细细擦自己的手,淡淡开口:“万娘子心里藏着事,做事自然心不在焉。倒不如将事情说出来,也好求个心安。”
一直以来,万柔对岁安感激又愧疚,现在被抓了个现行,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夫人,我……”
岁安走到万柔面前,轻轻蹲下:“一直以来,我只会在一件事上瞧见你露出这样的眼神。万娘子,如果是为了你的父亲,我可以理解,但现在不止是你已故父亲的一条命,还有我们所有同行伙伴的性命,都可能因为你的隐瞒受到波及,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魏诗云:“跟她废话什么,我们自己检查就是!”
说着,魏诗云撸起袖子就要亲自动手。
“线索。”万柔忽然开口。
魏诗云:“废话,我当然知道是线索……”
“不是……”万柔摇摇头,“是我父亲,当初留下的线索,没有丢。”
谢原几步上前:“你说什么。”
岁安愣了愣,这是她不知道的部分,她起身让了让。
万柔忍着泪,终于说了出来:“我父亲留下的线索,是一个纹在身上的图样,她……她的身上,也有!”
第111章
万柔的父亲万劼虽是松州漕运线上一个小人物, 但他混迹多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看人也十分准。
几年前, 万劼出了点事, 是刚好前往松州的商辞顺手帮了一把,因此欠下人情。
万劼或是感念商辞大恩, 或是觉得对方是个适合保留的人脉,所以一直以来都为商辞做事,主要是帮忙打听、留意以及传递消息的活儿。
就在大几个月前, 万劼在漕运一线察觉到了有人对漕银动手脚,继而发现了几个面生的人。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传消息, 就先被当成贪污替死鬼入狱了,之后就是万柔潜入牢中,得到了父亲留下的线索。
漕运线上干活的多半是男人, 有时干活累了会袒胸赤膊, 万劼无意瞧见对方胸口的纹身。
牢狱之中, 他想不出别的, 便将纹身绘制下来交给了万柔。
这么久以来,万柔一直想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却苦于没有线索。直到今日, 她在这个莫名出现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一样的纹样。
万柔交代的时候, 看都不敢看谢原。
这番坦白,也揭露了她此案的谎言。
线索根本不是指向朝中重臣,是她在故意错误引导。
魏诗云气笑了:“如果不是我们拦下你,你是不是还不准备说?是不是打算去告诉商辞?对了,商辞……这混账东西, 竟敢瞒着我!”
魏诗云此次会跟随商辞来到扬州,是因扬州近来不太安宁,又是河盗又是流民,漕运受阻,处理上还出了纰漏。
幸而安王和安王妃多年来吃够了亏,行事格外细致,及时弥补,还意外发现重要的文书卷宗被人翻动的痕迹。
安王府门禁森严,高手镇宅,直接闯入的可能性不大。
因此,安王怀疑手下有鬼。
虽说这只是个怀疑,还需要确切的证据证明,但若毫无作为,无异于坐以待毙。
所以,在商辞提出要回长安时,魏诗云才想要一同前行。
安王与桓王、靖安长公主一样,都是跟着圣人打回江山的亲信,一旦扬州出了问题,第一影响的就是圣人的信任。
他们在扬州呆的太久,安王府总要有可信的人站在朝堂上说话。
此外,魏诗云也有心在长安查探查探,到底是谁想对安王府不利。
来之前,岁安做了不分散人手的决定,魏诗云起先被说服,来的路上又忽生许多考虑。
为了让她定下来,岁安避开旁人,与她说了自己的猜测和判断。
接连诸事,最终可能是冲着扬州和安王府去的。
其一,是八月典的选地。
那日,岁安为求在水岛这个位置上有突破,盯着暗察司用的图水域仔细研究。
水域在图上不过一条细线,绘制时也多是沿岸而行记下流向,岁安没法判断这个岛到底在哪里。
然而,她意外的发现,寿州和扬州明明都是转运重地,却并无官营的水路,可两地之间,分明有一条细细的河流连接,且没有出现在官方的舆图上。
黑商大概率会登岛谈买卖,离岛再做交易。
但交易地点,未必是出发地点寿州,可能是一个新的登陆地点,比如扬州。
将寿州作为幌子,号召宾客聚集,让人觉得寿州才是重点,实则真正的交易地在离岛后的另一个地方,这才符合黑市交易的狡猾多变。
而这个猜想,在来的路上已经验证了大半。
如果说这个猜想纯粹是她从水路走向上的臆测,那么在他们即将前往八月典那日收到从长安传来的信报,让岁安确定了这个想法。
朝中有言官收到消息,参安王在扬州纵恶敛财。
通常来说,言官参人虽然总以“风闻”起头,但若手里没捏个人证物证,很容易被反咬一口,偏偏安王这次被参,没有真凭实据,只有从扬州传来的一个消息。
安王身为亲王,又总领一方富庶之地,轻易就可引起君主猜疑。
如果结合八月典的情况来看,安王此次被参,更像是等着朝中派人去扬州查证,算上这当中的时间差,八月典结束时,朝廷派出的监察御史,应当也到了扬州。
若对方有什么安排算计,兴许会让安王坐实了这个罪名。
凑巧的是,那日早上,谢原也收到消息,有两个人将赶往扬州。
岁安虽然不知那两人是谁,但谢原的态度,无疑给她添了一份信心。
所以,出发之前,岁安就已经让玉蝉给分布在扬州的暗察司使送了消息,让他们时刻留意扬州的动向,一旦证实了猜测为真,就绝不能让对方的计谋得逞。
魏诗云得知此事后,震惊又懊恼,认为岁安应该更早告诉她,而不是出发之后,他们人在水上,她都没法给父亲送消息。
岁安闻言,只是笑了笑,让她放心,该送给安王的消息,一样也不会少。
魏诗云当时就意识到,岁安之所以出发之后才告诉她,是因为本就没打算让她传消息回扬州。
这位素来温和可爱的姐姐,心思其实细的很。
她虽对幕后之人的动机有所判断,但也没有完全排除安王府的嫌疑。
派到扬州的人,必定会先于朝中御史对安王府有一个调查,然后才会进一步行动。
魏诗云知道父母为人秉性,并不担心安王府,只是问:“那怎么处理那女人?”
谢原忽道:“恐怕,现在已不是怎么处理她的问题了。”
岁安一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
她方才听了一会儿,大致把不清楚的部分填补上了:“裴愫身上有和杀害万柔父亲之人一样的线索,那么今日我们面临的敌人,与当初参与漕运贪污的人便是同一个,或者同一伙。”
“万劼只是稍微留意到他们便惹来杀身之祸,如果对方足够谨慎,岂会放过万娘子?可万娘子自从到了长安,便一直隐姓埋名,而后又藏在北山,一直都没露面。”
“试想一下,你偷了钱,杀了看到你偷钱的人,这人的女儿却消失无踪,你找不到人,灭不了口,安不了心,还能怎么做?”
魏诗云每听一句,心便提一提,隐约猜到了。
谢原:“嫁祸。”
“朝中参安王的罪名是纵恶行凶,若我们的判断都对的上,那么当朝中御史抵达扬州时,见到的就是大批黑市商人公然在扬州交易。”
“参与贪污之人就是今日的幕后之人,安王坐实纵恶敛财的罪名,他就会是这个幕后东家,同时也就成了贪污之人。”
魏诗云愕然:“可、可是姐姐不是已派人前往扬州了吗?只要父亲明白是什么情况,定会配合捉拿,怎么能因为他们在扬州交易,就诬陷我父亲与他们勾结作恶?”
谢原一针见血:“那要看是谁来诬陷。”
岁安定声道:“黑商。”
“来这里之前和来这里的路上,我和那个叫山铮的男人打听过八月典,他虽含糊其辞,但有件事可以确定,这八月典的幕后东家身份神秘,只知他叫做白羽。如果没有人真正认识白羽,那谁都能是白羽。”
魏诗云慌了:“你们的意思是,如果这些黑商真的在扬州落网,他们会第一时间怀疑自己遭到背叛,且最有可能是参与八月典的人,若这时候让黑商深信我父亲是那个人,那他就真是纵恶敛财之人,他明明是配合我们捉拿黑商,到头来还会被当成黑吃黑!”
谢原:“县主也说王府有异常痕迹,这未必不是他们一早筹划,收集关于安王的情报,以便于身份嫁祸。退一步说,就算黑商在那个时候没法确定消息真假,安王也的的确确是将他们擒获的人,无论处于愤怒还是怨恨,他们都乐得拉安王下水。”
“糟了!”魏诗云看向岁安:“姐姐一早传了消息去扬州,本以为做好万全准备,便可守株待兔,可如今,若让他们离岛交易,一旦被擒,同前往扬州的御史污蔑我父亲,这盆脏水便一定会泼向安王府了!”
她看向岁安和谢原:“姐姐姐夫,你们都猜到他们的动机和计划了,若真是这个结果,你们可否为安王府作证?”
“没用的。”谢原淡淡道:“即便我和岁岁在这里,但凡没找出幕后东家,就没法证明安王不是这个人。得有能拿到朝堂上,掷地有声,让所有人无从反驳的明确证据。”
岁安见魏诗云这般着急,温声宽慰:“你先别着急,目前为止,除了确定裴愫、漕运贪污和今日的幕后之人是一伙,其他的都还是猜测。”
魏诗云摇头,“宁可信其有呀。姐姐,还有补救的方法吗?现在能不能传信到扬州,让我父亲先按兵不动,我们想办法抓出这个幕后东家,再行抓捕!”
她心急则乱,已经有些异想天开了,且不说在这里无法贸然向外传信,单说找到幕后之人和时间上的把控就够难的。
谢原蹙眉:“县主……”
“云娘说得对,可以补救。”岁安忽然开口,语气十分镇定冷静。
谢原眼神轻动,看向岁安。
岁安眸色一沉:“既然离岛之后的事会难以把控,那就都别走,就在这里速战速决!”
第112章
“在这里解决?”魏诗云惊愕道:“我们总共才三十来人, 这岛上这么多黑商,还有一个幕后东家,怎么解决?”
谢原闻言, 想到的却是另外一茬。
自从漕运贪污案之后, 他手里的线索只有那两个曾经交易了假画的商人线索。
甚至当初捏着这条线索时,还无法确定这场假画交易是否漕运贪污后的销赃, 只能先按兵不动盯住再说。
可今时今日,因为这个裴愫,许多事多联系在了一起。
在这个岛上, 是他们距离幕后黑手最近的时候,也是谢原离怀玄妖道线索最近的时候。
度己方藏的太深,必然准备好了全身而退的后路。
黑商固然不可姑息,但把这伙人抓住, 是更困难也更必要的事情。
所以, 无论是避免扬州生事, 还是抓住机会围追堵截这些人, 都不能等到八月典结束。
必须得在这里解决。
谢原:“什么叫我们才三十人?难不成县主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都归作一派?这个地方,是敌是友, 可不是这么分的。”
魏诗云反应一瞬,“你想策反?”
谢原没说话,大约是又不全是。
岁安:“挑拨。”
谢原眼神轻动, 看了岁安一眼, 嘴角轻提。
魏诗云懂了。
就算起个似模似样的名字, 这也终究是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一旦在他们离岛之前制造事端挑拨彼此信任,这些人说不定会中止交易!
交易终止,黑商自然不会再去扬州交易, 那对安王的污蔑就不存在了!
根本不必让这些黑商成为他们的人,只要他们彼此之间生疑不信任,便是最大的转机。
“果然是个好主意!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谢原抿唇轻叹:“先别着急,人手问题只是其一,还有两件事。”
魏诗云急了:“什么?”
岁按:“税银,周玄逸。”
魏诗云哑然。
在她的立场,扬州和父亲的安稳远比税银和周玄逸重要,以至于早就忘了这一趟的目的。
岁安问谢原:“你当日为何就一路追到了八月典?”
谢原:“玄逸当日为革新盐政离开长安,却于半道失踪,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只能是出了意外。但玄逸是个严谨不好事的人,不会无辜招惹是非,只会着眼于自己最关心,也最要紧的事。”
“所以,以我对他的了解,一定是半道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不得不分心。”
岁安眼神一亮:“私盐。”
周玄逸此行是为革新盐政,但若让他知道有一个经营私盐的黑市存在,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甚至主动调查。
毕竟,这直接影响到了他革新盐政的结果。
“对啊。”魏诗云在岁安和谢原的对话中,思路逐渐清晰:“按照周玄逸的路线,他应该到宣州,宣州又临着寿州,他的确有可能在路上遇见来参加八月典的人,这里不就有经营私盐的黑商吗?当日我们只是稍微在寿州云城露了个脸就遭到幕后之人的追杀,周玄逸要是一路追查,肯定也会被盯上。那他……他还活着吗?”
“我觉得……”万柔弱弱开口,一旁三人都看过来。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觉得不会。”
万柔这个人,无论是做了错事,还是想做什么事,都会非常用心的展现自己的价值,前者为弥补,后者为证明。
岁安默了默,主动接话:“怎么说?”
万柔连忙说:“刚才你们说了这么多,我就听明白一个意思,有人想嫁祸安王,在扬州生事,还想把自己摘干净,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多背一条朝廷命官的命呢?”
“周大人为陛下推行新政,是青年才俊,如果他死了,此事绝不会像我父亲那样,被朝廷轻拿轻放,朝廷和周家、谢郎君,都会继续追查,不是吗?”
万柔舔了舔嘴唇:“当然,不是说对方不会杀人灭口,只不过——贪污、勾结黑商、敛财这些罪名都抛给了安王,那让安王成为杀害周大人的凶手,又有何不可呢?”
“这样算的话,周大人死的早死的晚都不行,说不定和你们推测的计划一样,会趁着扬州生乱的时候再对他下手,让那个去扬州的朝廷御史一起算在安王头上。”
魏诗云眼睛瞪成了铜铃。
还有完没完了!
谢原默了默,没有否定万柔的猜测:“其实,关于玄逸的下落,有个法子可以试一下。”
他看向岁安:“岁岁,可能需要你配合一下。”
岁安眨巴眨巴眼,隐约猜到了。
……
自从裴愫出现,商辞就很不安,他没露过面,只派了一个随行的心腹去那头盯着。
所以,当他听闻岁安去了裴愫的房间时,当即就冲了过来。
可他还没靠近房间,就被谢原的人拦住了。
房间外面不止有谢原,还有魏诗云,她正拼命同商辞比着嘘声的动作,同时眼神释放威胁——你敢闹试试?!
岁安已经在房间里了,商辞不解,走过去压低声音质问谢原:“你到底想干什么?裴愫出现的蹊跷,你让她发现安娘的身份,泄露出去怎么办?”
“慌什么?”谢原并不客气:“正因她来的蹊跷,才得诈诈她。”
诈?
商辞眉头紧皱,“那你也不能让她出面,别人去不行吗?你去不行吗?”
谢原意味深长的看了商辞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就在商辞想要反驳时,谢原忽然又补了句:“但你可以。”
……
裴愫是被人为弄醒的,钻入鼻尖的清凉气息让她骤然清醒,不慎呛到,侧身趴在床头接连咳嗽。
咳着咳着,一双小巧的马靴踱入视线。
裴愫飞快清醒过来,借着趴伏的姿势调整好表情,慢慢抬起头。
面前的人一寸寸映入视线,游移的终点,瞳孔中映出一张金色的面具。
裴愫眼神轻震,死死地盯着被面具覆盖的脸。
岁安:“醒了?身体可有不适?”
当她开口时,所有的掩饰就都是多余的。
裴愫已经知道她是谁。
要打败一个对手,就得先了解她。
如果说商辞是她挖空心思去了解摸索的第一人,那岁安就是第二个。
裴愫的眼眶慢慢红了,她撑着身子,艰难的坐起来,柔声道:“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安娘?”
岁安默了默,道:“谁?”
裴愫:“你的声音,形貌,很像是我认得的一个妹妹,你,你是她吧。”
岁安看了裴愫片刻,淡淡道:“这位娘子认错人了,我们并未见过。”
“那你为何遮面?”裴愫执着的追问。
岁安:“家中规矩。”
裴愫闻言,没有再问下去,眼神却更加温柔无害,更像是明明心中已经通透,却乐得陪她演戏的善解人意:“原来是这样。是娘子救了我?”
岁安的语气并不客气:“不然呢。”
裴愫面露担忧:“娘子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这里很危险的。”
岁安没有立刻回答,自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眼泛着沉沉的冷意。
裴愫缩了缩,柔声道:“娘子救了我,我理当报答。”
“不必你费心了。”岁安淡淡的说:“救下你们只是顺手,但继续带着你们,就有些累赘了,我们的大船牵了小船,今夜你们就乘船离开吧。”
“离开?”裴愫一愣,委实没想到是这个处置。
岁安轻轻勾唇,红唇妖冶:“是,安心上路。”
不知为何,裴愫总觉得她后面四个字咬的意味非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看守之人的声音。
“大人怎么过来了?”
然后是商辞的声音:“我来看看。”
这道声音,即便不必去分辨吐字归音,已然能识得其主,裴愫背脊一僵,眼神都直了。
而岁安则是立刻走到房门口,将门闩落下琐死房门,商辞推门没推开,轻轻敲了敲。
岁安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
外面的人默了默,说:“我听说你过来了。”
岁安按着房门不给开:“这里我会处理,你和他们一道准备准备,我们还得去岛南的龙泉阁看看。”
又是一阵静默,男人低声且温柔:“好,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这句,他就真的走了,完全没有进来看一眼的意思。
此情此景,裴愫如遭雷击,瞬间反应过来。
当岁安返身回来时,裴愫忽然暴起冲上来,伸手朝向岁安,玉藻立刻上前隔开她,不妨裴愫已掀开了岁安的面具,露出了面具后的那张脸。
“大胆!”玉藻抬脚将她踹开,裴愫倒在床上,忍痛盯死岁安,沉沉的笑起来。
“李岁安,果然是你。”
“你先把我和那几位娘子隔开,又不让商郎进来看我,说什么今夜送我离开,根本不是想救我,你想趁着夜色,在水上杀了我!”
岁安被掀了面具,眼神越发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她扯扯嘴角:“何必呢?裴姐姐不是蠢笨之人,怎么今日这般冲动愚蠢。你以为此刻揭露我,会有什么改变?还是以为,师兄知道此事,会进来救你?”
她竟冷笑一下:“少这点折腾,你本还能多活一刻的。”
言及此,岁安再不废话半句,给了玉藻一个眼神,玉藻点头,上前准备动手。
裴愫已经确定了岁安的杀意,她猛地缩到床内,“你杀了我,就永远都别想找到周玄逸!”
屋外,谢原眉毛一挑,看向身边的人。
看,多简单。
第113章
“周玄逸, 在你的手上?”
裴愫默了默。
她本不该这么早就抖出底牌,但没想到李岁安上来就因旧怨要直接杀了她。
情急之下,她下意识抖出最有把握的底牌。
“不错。”裴愫镇定下来, 甚至在床上换了个闲适的坐姿:“你们会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找周玄逸吗?你敢动我,周玄逸必死。”
岁安闻言,表情古怪的笑了一下, 是露出不理解的表情。
裴愫凝眸,“你笑什么?不信?”
“我信呀。”岁安笑道:“若不是你们抓了周玄逸,又岂会一听到我们是来找人,便将他对号入座?我笑是因为第一次听说,一颗棋子被杀,会让人质赔命的。”
裴愫眼神一紧, 还是那句:“不信, 可以试试。”
岁安摇摇头:“我觉得,你好像弄错了。”
她心平气和的分析道:“杀了你, 你背后的人察觉,周郎君危在旦夕,可不杀你,也不能再叫你与这位幕后东家通信呀。若你的音信断了,他们就不会察觉有异了?既然如此,杀你或者不杀你, 对方都会察觉异常,我为何不选个更稳妥的方式呢?”
裴愫松怔。
岁安说完, 微微一笑:“现在, 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
放是不可能放她的, 派她来的人也迟早会察觉异常。
但杀不杀她, 结果却有微妙的不同。
杀了她,封了她这张口,对方即便察觉异常,也无法从裴愫这里知道确切的消息。
不杀她,得费心封口看守,防着她通风报信,自然是更轻松的方法。
岁安慢慢退开,低声示意:“玉藻。”
裴愫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想救周玄逸了吗?我知道周玄逸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救他!”
岁安本已有离去之势,闻言顿住,回头看了裴愫一眼。
就这一眼,给了裴愫希望,她重新镇定,甚至冲岁安笑了一下,同时眼神擦过她,看了眼门口。
裴愫扬声道:“你可以杀了我一了百了,然后去和那些人硬碰硬,甚至牺牲周玄逸的命,但你也可以选择不杀我,一命换一命,我告诉你周玄逸在哪里!”
“你可知商辞与周玄逸的关系?”
“商辞说过,周玄逸是他长安城那段日子少有可以成为知己的人。”
裴愫说完这句话,才发现岁安一点也不惊讶。
她怔了怔,恍然道:“看来你都知道了,那你更应当清楚我没有撒谎,商辞和周玄逸早有交情,他每次下山,多半都是去找周玄逸。”
岁安仍没说话,裴愫惴惴不安,索性心一横,彻底放软了姿态:“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在你看来,是我横进了你和商辞之间,抢走了你的情郎,可是……”
裴愫爬下床,在岁安面前跪下,尽显卑微:“可是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商辞他并不爱我,他心中喜欢的一直都是你,他待我并不好,甚至为了功名利禄,将我送上别人的床……”
“砰——”
突然间,房门从外面被狠狠撞了一下,似是有人想闯进来,裴愫的眼神顿时亮了亮。
可一声之后,外面再无动静,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房中人的错觉。
裴愫拧了拧眉,看向岁安。
能活下去的希望,重回到她的身上。
“李娘子,不,现在应当叫您谢夫人了。”裴愫冲岁安挤出卑微的笑,两手交叠按在胸口:“我们都是女人,可我出身不如你,相貌不
如你,什么都不如你,就算我用尽手段得到什么,最终也都失去了,我做了这么多,只是想活着,想有个安身之所……”
岁安的眼神,竟然真的一点点软下来,末了,她只说了句:“你的安身之所,就是混迹在这种地方,给人当眼线探子?”
话音未落,裴愫的眼泪先落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啊……”裴愫企图膝行而来,被玉藻拦住,只能跪在原地乞求。
“离开北山后,我以为商辞便是依托,我把一切都给他了……”
“砰!”又是一声砸门!
这次,裴愫完全镇定了,她笃定商辞就在外面,也转换了求救的目标,冲着岁安展示自己的不堪和软弱。
“当年我前往北山求学时就已无亲无故,之后与他断情绝义,世间之大,我却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只能沦落到这样的地方谋生。”
岁安似乎被她的话打动,竟道:“好,若你能告知我周玄逸的下落,我便放你一条活路。”
裴愫连连点头,“我说!我说!”然后露出迟疑:“可是,周玄逸不在岛上,即便我此刻告诉你,你也没法去找他呀,再说了,我若告诉了你,你却违背诺言依旧杀我怎么办?”
岁安眼珠轻转,转而问:“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指使你的人是谁,这个,总不至于等离岛了再说吧。”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裴愫:“我只知道,东家姓白,是他筹办了这个八月典,像我们这种身份卑微的人,哪有资格面见东家。”
岁安:“所以,你的东家打探到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一早和杨戒打了招呼,派你混入被拐卖的队伍里,和我们要找的聂娘子混熟,再借机和聂娘子一起获救,探我们的底,是吗?”
裴愫:“……是。”
岁安语气一转:“不对吧。”
裴愫微怔,眼神暗藏警惕。
“这么关键的事情,派你来做,你怎么会连东家都没见过?”
岁安脸上的动容柔软一扫而空,调侃道:“更何况,你知道的分明很多啊。”
裴愫:“什么?”
岁安好整以暇的说:“你我多年不见,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你都活得这般困苦了,是从哪里听说我已成婚,连嫁的是谁都清清楚楚?”
“如你所言,周玄逸是撞上了你们,可一个推行新政的年轻官员,杀了一了百了,就像在寿州城,你们暗杀前来查案的县主和所有可疑人一样。为何他至今仍被捏在你们手里?”
“还是说,周玄逸之所以会出事,是因为有人一开始就认出了他?这个人知道周玄逸的出身,知道他和自己恨着的人有关系,所以先下手为强抓了他,又留他一条命,就是为了日后的报复能更痛快?”
岁安每说一句话,裴愫的脸色便白一分。
最后,岁安微微倾身,看着裴愫道:“这样的人,非但不是连东家的面都没见过的小人物,还是个能出谋划策,甚至能说上两句话,恐怕,此次行动可以报复到安王府,一血前仇,也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吧?”
两人静静对视,裴愫再次撕扯掉前一刻的卑微姿态,沉沉的冷笑起来:“李岁安,你当年要有这样的心机和头脑,又怎么会被我抢了男人?你可知道,他……”
“过去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岁安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直身站好:“但你得知道一件事——告诉我周玄逸的下落,你就可以一命换一命;若周玄逸有闪失,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你都得陪葬。”
“你——”
“还有你
的东家,一起陪葬。”
“李岁安!”
电光火石间,玉藻一个手刀下去,刚要起身的裴愫两眼一翻,又倒了下去。
岁安转身快步出门。
门外,谢原等人都还在,商辞衣袍凌乱,发冠也松了,显然是刚刚经历了激烈挣扎。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岁安没给他机会:“时间不多了,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带上岛的只有三十来人,要以少胜多,就得好好筹划,相互配合。
万柔应声:“我去叫人。”
趁着叫人的功夫,岁安简单分析了一下裴愫透露出的信息。
“他背后的人若收不到消息,一样会察觉有异,我们时间不多。”
“先留着她,若能速战速决,就能及时救出周玄逸了。”
不多时,人都凑齐了,护卫守在周围,岁安开始分配任务。
“云娘,你领四个护卫,带着那几个娘子和裴愫登船,然后就别下来了,万一你们在船上察觉有危险,就立刻将船驶离。”
“那怎么行!”
谢原:“离岛必须有船,岛这么大,总有别的位置可以登船。”
魏诗云明白了,的确要先确保逃命工具在自己手上。
魏诗云:“船只停靠的地方肯定有人守着,万一拦住我们怎么办?”
万柔:“你们可以假装是对那几个小娘子起了私心,打算避开少东家,把人带上船偷偷……玩。毕竟少东家还在岛上,只有你们登船,还有男有女,对方就算询问,也没理由阻拦。”
法子虽然不入流,但也不失为一个说法,魏诗云:“那你们……”
岁安:“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魏诗云:“裴愫现在不省人事……”
“好说。”万柔在这方面鬼点子尤其多,“你们往身上弄些酒气,假装喝醉了去作乐,对方派她来,恐怕也是要她用这种招数来接近,就算认出来也未必会多想。”
魏诗云难得没有否定她。
她还是担心留在岛上的人:“那你们要怎么做?”
岁安看了眼谢原。
谢原思索了一下,稳重的说:“一步步来,先放火,再杀人。”
众人:……
岁安眼神一亮:“可以!”
第114章
龙泉台灯火通明, 人声鼎沸,这场交易将持续一整夜。
一旁的龙泉阁内歌舞不绝,客人们推杯换盏, 豪饮畅谈,坐席上首,带着白色面具的中年男人主持着宴席。
忽然有人进来,一路走到面具男人身边俯身低语, 男人赫然道:“谁干的?”
声音不大,甚至没有打断席间谈笑饮酒,但席间各人无不留意到这头。
“尚未查明,我们的人已赶过去, 火势已经控住, 死了好些人,身份得要等火灭了才能……。”
突然,门口一声巨响,原本在门口的守卫几乎是被踹飞进来,砸在地上,惊起一片尖声呼叫,歌姬舞娘们纷纷后躲。
阻拦的声音由远及近, 可拦也拦不住。
“诸位贵客,你们不是受邀宾客不可来这里……”
话还没说完, 岁安已领着人走了进来。
在座之中, 只有杨戒先就和岁安打过招呼, 他挑了挑眉,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场中其他人,彼此也都是审视之态。
“抱歉,打扰了各位的雅兴。”
进来后, 谢原先冲在座各人略略抱拳,微微一笑,解释道,“听闻龙泉阁的小宴,得是把八月典里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入席,我们本不该叨扰,只是,就在刚才,我们落脚的小院忽然闯进些走错门的客人,彼此有了些争斗,后又起了火,眼下一片残垣,尸横遍地,实在不大适合休息,这才不得不出来,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席间氛围骤然微妙。
有人对青字号动手了?
谁的动作这么快?
又动手又放火,可见出手狠毒,然对方言行淡定,一个个体面从容,不见半点损伤,恰如出门时遇到了颗石头顺脚踢开,连一丝受惊的模样都无。
消磨时间?
当真连兴师问罪都说的清新脱俗。
谢原一番话,直接让席间众人心中生疑,看谁都带了审视,同时也意识到,这青字号果然是块硬骨头,不是那么好吞的。
面具男人起身,冲岁安拱手作礼:“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岛上的事我已听说,让贵客受惊,实在抱歉,发生意外的院落已有人去清理,稍后也会为贵客安排别的落脚处,若贵客不嫌,不妨先入席用些酒水,闲观歌舞,打发时间。”
岁安看向面具男,微微一笑:“听闻筹备八月典的是一位名叫白羽的先生,这位……一定不是白先生了。”
席间氛围一度微妙。
面具男淡定一笑:“家主事务繁忙,小人代行职责罢了。”
岁安:“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面具男一愣,又道:“贵客若有什么话,与小人说也是一样。”
岁安笑了笑,并不接话,恰好新座已安置,一行人直接入座。
面具男人见状,也没再说什么,随着他一番主持,席间竟然又重复热闹。
霍岭自问走南闯北见识够多,还是没忍住低声感叹:“不愧是黑市,杀人放火都司空见惯,谁也没当回事。”
谢原听见,借倒酒的动作笑着道:“都为谋利,谁也不信谁,谁都防着谁,自然是敌不动我不动最保险。一个个瞧着淡定,心中恐怕正在猜疑谁动的手。”
倒完了,谢原还体贴的提醒了一句:“别喝。”
霍岭抿唇,他又不傻!
就在这时,岁安提盏,冲着对面的杨戒遥遥敬了一杯。
这是个邀请的动作,杨戒果然回应,而且是亲自起身走了过来。
他一动,所有人都暗中留意到这头。
杨戒提盏而来,站在岁安的食案前:“听小娘子所言,方才似乎惊险得很呐,不过这地方,本就是这样,多经历几次也就习惯了。要不要喝杯酒水压压惊?”
一旁载歌载舞,人生喧闹,岁安蹙了蹙眉,作出没听清的样子。
杨戒怔然一瞬,看了眼她身旁的位置。
岁安左边是谢原,右边是商辞,顺着杨戒的眼神,岁安看了商辞一眼,商辞会意,往后退了一位,杨戒笑了一声,大大方方走到岁安身边坐下。
这个距离,刚好说话,还不易被人听去。
杨戒很有耐心的把刚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岁安这次听清了,作好奇状:“有人同我说过,到了这里,别轻易吃喝。杨先生这是……”
杨戒一脸深以为然:“这人说的不错,所以,这是我自己带的酒,小娘子可愿赏脸?”
岁安想了想,温和一笑,坦然的摇摇头:“晚辈初来乍到,连应对不速之客都显吃力,再遇上别的招数,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杨戒故作沉脸:“小娘子不信我。”
岁安眼神轻动,目光逐渐幽深,“白先生险些杀了我,我怎敢信你?”
杨戒一怔,好笑道:“你叫我什么?”
岁安:“白先生。”
杨戒像是听了个笑话:“这话,从何说起啊?”
岁安坐直,语气冷了冷:“白先生何必再遮掩呢?我若要因今夜突袭之事同你算账,就不会好声好气在这与你说话了。”
“你等等。”杨戒笑了一下:“你凭什么说,我是八月典的幕后东家?”
岁安淡定回应:“人是从先生手里买的,因身份暴露没能及时向你报信,所以先生立刻派人来动手,难不成是我想错了?”
杨戒眼神微变:“你说,那几个女人?”
岁安勾唇:“先生再装,可就不像了。或许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可是先生怎么不想想,我为何能笃定那个女人是你们的人?先生用人之前,难道都不查一查她的背景吗?许是天助我也,叫她一招破败,也坏了先生的全盘计划。”
“等等等等,”杨戒笑了笑:“你的意思是,你买的那个几个女人里有八月典东家派去的细作,只因是同我买的人,所以我就是那个东家?”
岁安矜傲的强调:“是我拆穿了她,你才无所遁形。”
杨戒抿了一口酒,已然明白了。
“小娘子有所不知,来此之前,正是那位白老板告诉我,你们青字号正在找一个人,恰好这人落在我手上,我便卖个人情,将人带来了。除了这个,我可什么都没做。”
岁安拧眉,狐疑的盯着杨戒。
杨戒一拍大腿,认真保证:“你当真误会了,我不是白羽。”
岁安默了默,侧首看向杨戒:“先生当真不是?”
“我若是白羽,叫我出去被乱箭射死!”
岁安作思考状,点了点头。
明明前一刻还防备不已,转眼间竟像是轻易接受了这个现实。
杨戒眼神玩味:“这就信了?”
岁安淡定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的地方,为名利富贵,就不缺猜疑试探,所有关系建立之前,都要有把握。是我们没找到机会罢了,否则,我们也会想派人去了解他们。”
杨戒看了岁安一眼,心头微动。
说到这,岁安看向杨戒:“几位先生似乎都与这位幕后东家有往来,能轻易给彼此这样的人情,竟未见过对方庐山真容?”
杨戒笑笑:“小丫头,你也说我们是冲着名利富贵来的,那有钱有利就好,对方什么样子,有什么重要?”
“有命才有名利富贵,没了命,什么都是一把黄土,一抹尘烟了。”
岁安轻飘飘一句话,令杨戒神色一凝,眯了眯眼。
第115章
岁安的话让杨戒心中闪过许多念头, 他脸上仍笑着,说:“这话听着, 小娘子应当是个惜命之人, 既然惜命,就不该来这里啊。”
“先生说得有理,但换个说法, 正因惜命,所以来这样的地方,就得有万全准备呀。”
杨戒赞同的点点头:“看得出来。”
又问:“那你上这儿来做什么?”
岁安坦白的说:“找人。”
杨戒恍然:“难怪。找到了吗?”
岁安顿了顿,说:“找到一个,还剩一个。”
杨戒嘴上没说话,心里已明白。
自从商市大改以来,黑白两道的商户都大受影响,尤其是商线上的调整。
传言青字号背后有人,来头不小, 手握水陆商线, 四通八达如有神助, 若这时候能把这份资源握在手里,必定如虎添翼。
在座之中, 没人不想分一杯羹。
原本以为,一向行动神秘的青字号东家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今年的八月典办的格外张扬引来了他们, 现在看来,更像是早有预谋的设计。
思及此, 杨戒笑道:“看来少东家是知道下落一路找来的,若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告知。”
岁安不动声色将杨戒的神色收入眼中, 笑道:“自家麻烦事,自己解决就好,怎敢劳烦先生,眼下我只希望尽快处理好这件事,早早离岛,这个地方,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她看向杨戒,眼神真诚道:“不瞒先生,我这两日想一道美食,想的都快睡不着了。”
杨戒听着岁安轻快的阐述,眼神里思索更重,语气却同样轻松:“什么美食,叫小娘子念念不忘啊。”
岁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我不好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无所谓,可无端端来到这种地方,将我熬着了,这才专程去打听,杨先生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道菜——蟹粉炖狮子头。等我上了岸,一定要去最地道的酒楼尝一尝。”
杨戒的表情僵了一瞬。
蟹粉炖狮子头,是扬州名菜。
“少东家又馋了。”谢原紧挨岁安,对话听得清楚分明,他抓准时机开口:“不是与你说过,如今正是吃蟹的季节,等上了岸,随意就能吃到。”
岁安:“那可不一定。”
她瞄一眼神色深沉的杨戒,会心一击:“正因赶上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奔着这口吃的去,就总有人吃得上,有人吃不上,我们可不得多留心,多抓紧呀。杨先生,您说是不是?”
杨戒脸上漾着的笑容没了前一刻的轻松:“是,少东家说的极是。”
他站起身:“叨扰许久,就不耽误少东家欣赏歌舞了。”
岁安颔首:“杨先生客气。”
杨戒的神情已恢复的和来时差不多,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岁安也不再看杨戒,目光轻轻扫过一旁,毫无悬念的撞上几双探究的眼神,她轻轻弯唇,颔首致意,只有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轻轻握拳,仿佛在等待一场赌局的结果。
忽的,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盖在了她的小拳头上。
谢原旁若无人的与她做着亲密的动作,眼神含浓情,开口却是淡定的安抚:“别着急。”
这一瞬间,岁安竟真的没了一丝一毫的急躁。
就在她被安抚的时候,杨戒忽然起身,笑着冲周围做了个不胜酒力的示意,又朝首座的面具男人抱手作礼,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歌舞继续,也越发显得此前的热闹不过是一片假象。
一双双目光狐疑的看向青字号的座位。
面具男人连忙出来打圆场,继续主持邀酒,众人倒也配合,气氛很快恢复如常,可一转身,各方都派了人去打探情况。
最终,这场宴席还是被迫终止。
“什么?即刻离岛?”
杨戒离开没多久,席间另外几个大商早已相继离场,旋即传来他们都要离岛的消息。
八月典进场的黑商不在少数,但娄、郑、杨是重头,如今三家同时准备离场,饶是八月典背后另有筹划东家,依旧让不少望风而动的黑商察觉异常,照这样发展下去,八月典还没结束,人就要走光了。
面具男人霍然起身,同一时间,岁安与谢原也起身,面具男人面色一沉,“贵客留步。岛上出了些意外,贵客初次来,还是先别随意走动,等到意外平息,我们自会重新安顿贵客。”
谢原勾唇,“你还有空管我们?若是再不去同你们的主子请示,这八月典就真的玩砸了。”
此话一出,等于扯开了彼此间最后的客套伪装。
面具男人眼神阴沉,“拿下他们!”
命令一下,守在阁楼周围的人手便冲了过来。
岁安这头早有准备,他们是最后来,本就在末席,距离出口非常的近,谢原踹飞两个打头的,握住岁安的手就跑:“跟着我!”商辞紧随其后,玉藻和霍岭则带着剩下的人断后。
“别让他们跑了!”
然而,阁楼外的黑市早已乱了套,察觉大商临时离场的黑商纷纷跟风,有的奔回住所,有的直冲岸头,加上天色暗黑,岁安等人轻易就混入到人群之中,跟着跑就行。
面具男人终于慌了,转身就要去找人,继而定在原地。
他看着迎面走来的黑影,哆嗦着躬身:“东、东家,出事了。”
男人目光阴沉的看着阁楼下面的乱象,冷冷道:“慌什么,没有船,他们拿什么跑。你先过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打算离开的人到了岸边,却发现船都离了岸飘在江上,岸边顿时乱作一团。
杨戒和娄坚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还不至于就这么慌了,至于郑细,从容的更像是在看一场戏。
彼时,岁安等人亦藏到了隐蔽处,霍岭有点不安:“夫人一早让人将船驶离倒是不错,至少咱们的船还在自己手上,可是现在江面上全都船,一艘撞一艘,怕是重新靠岸都费事。”
岁安紧紧盯着灯火聚集的那头,似乎并不为此担心:“别担心,等到能走的时候,自然有船。”
不知何时起,众人对岁安已建立起了一种信任感,闻言竞都安下心来。
谢原若有所感,忍不住看了岁安一眼。
岁安并没留意到谢原的目光,而是提醒道:“来了。”
那面具男人赶了过来。
众人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质问着船只的情况。
“诸位莫要惊慌,八月典并非首次开始,偶尔也会遇到些小意外,今夜岛上混入不速之客,拦截船只并非是要困住各位,而是怕歹人逃脱,等我们将歹人擒获,必将船只靠回。”
杨戒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你找你的人,我离我的岛,这不冲突,你们问都不问一声便将我的船给扣了,是怀疑我杨某人会姑息藏奸,还是有意为难?”
杨二爷亲自发了话,自然引得其他人争相质问,“就是,我们又不是捣乱的人,凭什么我们就不能走?你们分明是刻意为难!”
“这……”面具男人只是代掌事,无法立刻下决定。
这时,娄坚和郑细两个大商也相继表态。
娄坚:“若你不能做决定,何不将白老板本人请出来?”
郑细:“我倒是觉得,这种场合有点小意外也正常,只是白老板数年如一日的神秘谨慎,多少有些让人伤心了,若二爷和娄爷要走,今年的买卖,我们不做也罢。”
霍岭:“看来他们也都想知道这八月典幕后东家的身份,如今正好借题发挥。”
所以,岁安三言两语,不止是挑拨,也是借力打力,看看这些人能否逼出幕后之人。
果然,随着三大巨头借势威逼,局面隐约有些僵硬。
面具男人冲几位大商略略作拜,不卑不亢道:“东家有诸多不便,难以亲自出面接待交涉,这些是早已言明,诸位也都清楚且接受的,若东家有心欺瞒,大可连这些交代都省了,此为坦诚之举,何来伤心一说?再者,数年来大家合作无间,从无差错,今朝的意外的确是我们筹备不周,但还不至于要撤了买卖啊。”
杨戒的态度很直接:“正因过去一直体谅白老板的不便之处,如今也该阁下明白杨某的不便之处,今年的买卖就此作罢,明年再谈。”
这话一出,今年八月典的买卖就算彻底黄了。
短暂的僵局之后,一人小跑到了面具男人面前,男人侧耳听完,沉默片刻,表态:“八月典中的买卖,一向自由自愿,能者得之,若各位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勉强。但我们也有一个要求,所有立场登船者,须得露出面貌,经核查无误,方可离开。”
说完,面具男人冲着杨戒几人搭手一拜:“若不抓出捣乱生事者,对日后的合作也会有影响,还请诸位理解且配合。”
对方松口放人,已然是在退步,杨戒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倒也没有为难。
“无妨。”
荡在水面上的船开始一艘艘被拉回来,打算离岛的人先后接受核查离开。
不远处的龙泉阁,山铮脸色阴沉,咬牙切齿:“筹划这么久,就这么放弃吗?”
马尧沉声道:“杨戒这些人最为警惕,他们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才会中途离开,既然这桩买卖做不成,那就再等下一桩,此刻放他们走,也不是白放的。”
山铮听着马尧的分析,恍然道:“舅舅是想投石问路?让这些人先开道试水?”
马尧默认,又道:“你现在过去,跟着大流后面,一旦发现有人堵截,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山铮问:“那舅舅呢?”
马尧不答反问:“那个人你带来了吗?”
山铮点头:“带来了,红药杳无音信,我便知有异,已将那人带来,以备不时之需。”
马尧点头:“把人给我,我来处理。”
“不可!”山铮还想反对,却被马尧打断了。
“我带你出来,就得保证你平安回去。只要你无事,我自然能毫无顾忌的全身而退!”
山铮一向听话,此次也不例外,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还是带着自己的人混到了人群里,配合检查,登上自己来时的船。
另一边,马尧让人在岸边的空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垫高,下置柴火,然后将一个用麻袋照着脑袋的人绑到了木架上。
“元一!”岁安握住谢原的手,神情紧张起来。
不只是她,其他人也都看到了。木架上的人被抽出头罩后,赫然是失踪已久的周玄逸!
商辞:“他们果然抓了玄逸,这是要逼我们出去?”
霍岭一直留意着岸口,眉头紧蹙:“就算现在不出去,等到这里的人都走了,江上的船散了,我们的船也会暴露,时间不多了。”
谢原看了眼岁安,她的目光落在了江面上。
杨戒等人最有身份,在最前面登了船,一艘艘船正驶离这里,朝着不同方向隐入夜色。
“他们点火了!”
商辞一句话,又将岁安的目光拉回来,周玄逸脚下堆着厚厚的柴枝,又在周围铺开一圈,从边沿燃烧的火苗会一点点朝着柴火堆砌的方向燃烧,加上江边来风,火势气的很快。
岁安几乎是下意识要抓谢原,“元一,再等片刻!”
谢原看了眼江面。
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支援的时间,保命的时间。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不能拿周玄逸的命来赌。
谢原眼神微沉:“人我来救,时间我也会想办法拖延,你们别出来!”
说完,谢原猛地抽手,第一次将岁安主动推给了商辞:“把她看好!久良跟我走。”
然后提剑离开。
“谢元一!”岁安奋力挣扎,商辞将她死死按住:“你出去也帮不了他!”
火已烧了起来,不少人都看到了这头的情况,但比起好奇,有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时都要立刻全身而退才是在黑市存活的不二法门,所以,即便观望,船也一刻不停渐行渐远。
突然,一道白影自暗夜中突袭而来,擒贼先擒王,直逼那面具男人。
男人似乎早有准备,当即退后闪躲,指挥随从:“抓活的!”
谢原剑花乱眼,身法如电,一招一式全攻要害,干脆利落,且不乱目的,每击退一波人,都更近那面具男人,也引来更多人围攻他。
就在谢原吸引了大部分的人手后,久良也突击而出,直奔火架上,从木架后两刀砍断缠绕的绳索,外套将周玄逸脑袋一裹,谢原抓准时机,狠狠一脚,将一个打手朝着火架方向踹过去。
燃烧的柴火被撞散,谢原闪身过去,久良也踩着人将周玄逸救出火圈。
两方会合之时,也重新被包围。
“大人放心,人还活着。”
谢原长剑染血,目光凌厉,他刚才招招狠厉,以至于剑尖比过的方向,跃跃欲试的敌人都下意识后倾几寸,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次,面具男没有开口,而是看向某个方向,然后恭敬的退开。
谢原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男人走了过来。
这个新来的男人,轻易地取代了原本面具男的位置。
谢原扯扯嘴角,说道:“若没有猜错,阁下就是筹办八月典的东家。”
男人默了默,“是又如何?”
谢原神色微变,忽然笑了:“原来,我早就与东家打过照面了。”
眼前的青年太过敏锐,马尧沉默片刻,拿下了面具。
他们在云城商会晚宴时,的确见过一面。
谢原嘴角噙笑:“果然是你。”
同一时刻,江面。
山铮本已登船,随着大流离开水岛,可他突然发现,青字号的船就隐在船群中。
“难怪刚才没发现他们的船,原来早防着我们,在这等着了。”
手下不安道:“少主,马爷让我们先走。”
山铮凝眸,计划被破坏的不甘重新涌上心头:“他们要找的人还在岛上,怎么可能轻易离开,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还有多少把戏,把船靠过去!”
第116章
江风微亮, 人群撤去的岸边,只剩下谢原和马尧两方对峙。
马尧:“你该不会以为, 就凭你们两个, 就能将人救走吧?剩下的人呢?”
谢原挑了挑嘴角:“走了。”
“走了?”马尧哼笑:“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谢原神色轻松,“不是东家你亲自下令让我们走的吗?难道阁下方才对船动手脚时,没有发现少了一艘?”
马尧虚了虚眼:“你说, 剩下的人已经走了?”
“不走,等着阁下瓮中捉鳖吗?”
马尧眼神一沉,一字一顿:“其他人走了,留你两人来救人?小子,别跟我耍伎俩,你们的人,不可能离开了这个岛。”
谢原笑了笑:“那阁下何不想想, 倘若真只有我们来救人,又是何种情况?”
马尧眼神渐深,思索片刻,一步一步无声退开。
随着他的动作, 身边的手下握紧兵器,开始包围逼近谢原。
谢原一眼扫过, 目光凌厉,俨然已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
“擒住他们!一起烧!”马尧厉声下令,手下应声而上,双方再次交手。
久良护着周玄逸,只能做一些抵挡的招式,谢原一个人挡下了大部分的进攻,以至于他的招式没有一招是多余的,即便无法一招致命, 但只要对方要害负伤,攻击力便会骤减。
可一个个上来,谢原的体力到底被消耗,突然,一人砍向他持刀的手臂,谢原撤防不及,手臂当即划破一道口子,对方继续进攻,电光火石间,三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接将谢原跟前的三人放倒,谢原反应极快,提剑刺喉,再杀一人。
“住手!”马尧看向羽箭飞来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马尧脸色铁青,叫停人手,狐疑的看向谢原。
“啊,”谢原恍然一笑,极其嚣张:“看来我们东家的确心疼人,还留了人手帮忙。”
他扫了扫剩下的人:“我们总共才三十来人,阁下手中却不少百人,虽有损耗,但仍占多,有何可惧?打啊,怎么不打了?”
马尧盯住谢原,眼中思虑更重。
眼前的青年的确身手不凡,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但几番缠斗,已见疲态且挂彩。
继续打下去,他未必能讨好。
可他的话却含挑衅邀战之意,若非一心求死,便只有一种可能。
拖延时间。
原以为青字号是为救人而来,加上疏散人群,马尧的手下大多聚集在这一处,若对方根本没有撤离,那么这青年出面一再纠缠拖延,兴许是在为对方争取逃离的时间。
再者,即便对方只有三十人,若都如这青年一般凶猛,他纵有百来人也一样不堪一击。
相反,将最厉害的派出来故弄玄虚,保住所有人,才是上策。
思及此,马尧神色一变,一方面包围谢原,继续保持对峙状态,另一方面,分出剩下的人手在岛上搜寻,一旦有异,即刻以烟花传信。
手下分拨搜寻,马尧看向谢原,果见对方凝眸蹙眉。
马尧冷笑:“早闻青字号来历神秘,背后可能还有朝廷作保,不知一个青字号少东家,能值多少筹码?”
谢原眼神微动,也笑了:“有没有这个筹码,怕是都没有你们不敢做的事。”
马尧抿唇不语。
谢原神情轻松,手中的剑却半刻不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比起官商勾结贪污漕银、杀人灭口,仅仅献祭一个八月典就能找到替死鬼揽下此前一切罪罚,甚至在黑市颠覆之后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就太不值一提,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谢原每说一句,马尧的脸色就多变一分,最后终于沉不住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谢原沉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了不该杀的人,抓了不该抓的人,到头来连敌人为何找上门都不知,是不是太笑了?”
马尧目露精光,看了眼被久良护着的周玄逸。
救人,报仇。
这是他们的目的?
马尧哼笑:“既要做大事,岂能拘小节,铺路的蝼蚁罢了,难道还要一桩桩一件件都记着吗?”
谢原忽作怒状:“那你就该想到自己有今日!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地方小吏,都不是你们为谋私利便可滥杀的!”
眼看对方被激怒,因报仇和救人而来的目的就更得确信了。
朝廷命官,地方小吏。
马尧神情一松:“小子,今日这局面,还不知是谁……”
话还没说完,一枚烟火冲上夜空。
谢原神色一紧,马尧则面露笑意:“找到……”
又没说完,另一颗烟火相继升起,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
“爷……您看那是……”
烟火升起的方向,江风搅弄中的火势疯狂眼神乱窜,客人下榻的院落方向和龙泉阁方向,所有楼阁房间坐落的位置,竟然全都浸浴在火海之中,以至于整个岸边都被一片红光笼罩。
不,不止是岸边,整个岛都在火势中发光,照亮了周围一大片,甚至还能看到远去的船只最后的身影。
马尧的脸映在火光之中,神色变幻莫测。
另一边,谢原眼看着这片火光,心中猛震,低喃道:“岁岁……”
这必是岁安所为。
火光照亮整个岛,这里就是最鲜明的所在。
谢原眼中映着熊熊烈火,忽然大笑出声。
马尧面色恼火:“你笑什么?”
谢原:“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是来送死的吧?我们的支援已在路上,眼下这片火光就会是最快的指引!你要不要赌一赌,是你先杀了我们,还是我们人的先到?”
支援!
他们还有支援!
像是为了印证谢原的话,那面具男人忽然走到马尧身边,指着暗夜中的江面:“马爷,您看那是不是……是不是火光?”
马尧极目眺望,奈何船只早已走远,肉眼根本瞧不见情况,且岛上火光大胜,江上水波粼粼,心中惴惴之下,竟说不好那真的是远处的火光,还是江上的火光映在水面上。
是真的有支援,还是岛上的人故弄玄虚?
在马尧的神情中,谢原渐渐看到了退意和防备,而非最开始信誓旦旦的杀机。
片刻后,马尧沉声吩咐:“备船,撤退。”
可他们的船还没备好,一个个已僵在岸边。
暗夜之中的江面,竟真的亮起火点,一点一点连城火线。
一道清脆的哨音响起,暗色的上传来飞禽鸣叫。
千钧一发间,玉藻和霍岭飞身而出,一个帮着架起周玄逸,一个拉过谢原,拔腿就跑:“往这边!”
“马爷,是官船!”
马尧看向江面,果见一艘正在缓缓靠近的战船。
不,不止战船,原本空无一物的水面,不知何时浮了许多木板,又自木板下翻起一个个人影来,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这些穿水而来的人已发起攻势。
自腕间射出的短箭破空而来,直接放倒一片。
剩下的人围住马尧,后方却已无退路。
谢原领着霍岭和剩下几十个护卫堵在了后方。
眼前情形,已是强弱悬殊。
谢原:“马爷,还是束手就擒,坐下来慢慢谈,如何?”
马尧看着前后夹击,也放声大笑起来:“谈个屁!老子第一日出来混江湖,便已料到有着日,既然没有退路,杀也要杀出一条生路。兄弟们,杀——”
谢原长剑一动,动身迎战,霍岭紧随其后。
不远处的江面上,船上还在不断地派出人手,船未靠岸,支援已至。
两方夹击之下,马尧等人很快败北,就在谢原打算抓活口时,马尧忽然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刀身,然后做出自戕之势,谢原下意识就要上前挑开兵刃,马尧眼神一厉,抓住谢原救人一瞬的不防,原本对象自己的刀刃转向了他。
可刀刃还没碰到谢原,马尧就被一把长刀穿胸而过,动作瞬间僵住!
霍岭大喊:“有毒!”
谢原反应也快,挡开毒刀,退开后转身再看,马尧已倒在血泊之中。
马尧一死,那些奋力抵抗的手下也没了重心,谢原甚至都没来得及喊出“留活口”,这些人已举刀自尽,单方面结束了全盘打斗。
眨眼之间,地上已倒了一大片尸体。
霍岭长刀滴血,怔然看向谢原:“他刚才打算玉石俱焚,你……”
谢原:“明白。”
他看了眼霍岭:“多谢。”
霍岭抿唇,摇了摇头。
无事。
战况刚歇,谢原立刻想到岁安,就在他刚刚转身寻找之际,迎面跑来的人影直直的撞进了他的怀里。
谢原趔趄两步,飞快站定,不握剑的那只手紧紧抱住怀中的香软。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劫后余生的缠绵。
怀中的小妻子在切实感受到丈夫活生生的气息和灼热的体温后,忽然自他胸口抬起头,垫脚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凶狠的像是一头刚断奶的小兽。
谢原牙冠一紧,承了这一口的宣泄。
岁安咬了一阵,直到心绪平复,她才终于松口,从谢原怀中退出来。
谢原本想赔个笑脸,却被硬邦邦的推开。
岁安冷冷的瞪了谢原一眼,转身走向一旁,张口第一句是:“看到山铮了吗?”
谢原意识到妻子此刻心情可能不大好,也不主动找事,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同一时间,来支援的船已经靠岸,军队的旗帜在火光中鲜明可辨,谢原心头一动。
这是……
船上的人一一下来,井然有序,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一身军服铠甲,阔步而来,并着少年人的张狂和军人的凛冽,视线和步伐,都直奔一人。
少年将军在岁安跟前站定,含笑调侃:“我还以为这里等着我的会是一场浴血奋战,没想到是来搬尸体的,我说李岁安,下回这种好事,能不能别想着我啊。”
第117章
昔年, 圣人领兵攻回长安,杀妖妃清君侧,其中一支助军便是如今镇守东南的卫国公祝家军。
谢原知道岁安手里有暗察司, 也可能有别的支援,但他没想到会是祝家,更没想到会是这位年纪轻轻便军功累累的卫国公府三郎君, 祝维流。
东南多水, 祝家军尤擅水战, 水岛这个地形, 请他们来助阵的确合适。
岁安见到祝维流,很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等天亮再来……”
这话谢原听到了,祝维流也听到了:“你再大点声。”
岁安往谢原身边一挪, 悄悄拽住谢原的腰带。
谢原冲祝维流抱手:“祝将军远来营救,多谢。”
祝维流飞快打量面前的男人, 认出了他, 颔首一笑, 语气明显收敛:“客气。”
几句话的功夫,支援队伍已经将岛上控制住, 玉藻小跑回来:“夫人, 岛上并未见到山铮身影。”
祝维流:“怎么了?谁出事了?”
谢原:“无事,只是一个身份有疑之人。”
祝维流看了眼他们:“那其他人呢,可有受伤?”
岁安:“还有几个人在船上守着。”
谢原凝眸:“先去看看。”
赶在马尧等人控制船只之前,岁安已让魏诗云上船守住, 眼下斗争已平,船却静悄悄的靠在岸边。
魏诗云一向风风火火,有事冲在前头,以她的性格, 即便听从岁安的话上了船,也一定时刻关注岛上的情况,早该冲出来了。
不对劲。
谢原扬声:“县主,岛上乱贼已平,若县主在船上,可外出来见。”
话放出去,船上仍无动静,也无人再往前走。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船上先有了动静,可出来的并不是魏诗云,而是山铮。
不同于以往,此刻的山铮双目猩红,目含凶光,死死地盯着岁安。
他就在船上,岛上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
谢原和霍岭刚要动手,山铮目光一动,挑了挑眉:“别动。”
随着他开口,又有两人用刀挟持着魏诗云走了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裴愫。
她一直在昏睡,这会儿醒过来,身形还有些摇晃,可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岁安,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山铮狰笑着:“真是想不到,青字号卧虎藏龙,竟都是这般尊贵的人物。”
山铮的目光落回岁安身上:“青字号的少东家,竟然是靖安长公主之女,李岁安。”
谢原心头一动,紧盯住山铮。
岁安沉住气,上前一步:“山铮,你们大势已去,又何必垂死挣扎?”
“大势已去?”山铮笑了笑,抬手指向魏诗云:“现在的势,到底在哪方,还说不准。”
谢原:“山铮,如何才能放了县主,你谈条件便是。”
山铮满意的点点头:“爽快人行爽快事,我喜欢。”他抬手指向岁安:“那就用她来换。”
岸边众人色变。
“不可!”玉藻护在岁安身边,大有谁动手跟谁拼命的意思。
谢原眉峰一沉,打量着周围,企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岁安忽道:“是不是换了我,你就放了她?”
“岁岁。”谢原倏地看向岁安,语气并不赞同。
忽的,他眼神一动,发现他们之中似乎少了一个人。
魏诗云一怔:“姐姐……”
“当然。”山铮很满意岁安的识相,“不过,你可别耍花样,否则我可不保证这位县主的
“好。”岁安毫不犹豫:“我们同时动身。”
山铮嗤笑:“李岁安,你当是在谈条件吗?这位县主现在在我手上,我说怎么换就怎么换。除非你想她死。”
魏诗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山铮,忽道:“姐姐别来!他敢杀我,就得给我陪葬!如今八月典已毁,人该抓得抓该死的死,我已无憾!”
“你闭嘴!”山铮沉声一吼,似乎是被魏诗云的话刺激到了。
“李岁安,我没有在和你商量,你现在就过来,让我绑了你,否则,我立刻杀了她!我数三声,你自己走过来!红药!”
裴愫神色一凝,拿起手中的绳索,这意思,是要岁安往她那里去。”
“裴愫!”商辞忍无可忍:“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谢原恨不能反手给商辞一拳。
果不其然,裴愫在看到商辞时,眼中的愤怒怨恨更重,她轻轻弯唇,并不理会商辞,只对岁安道:“李岁安,你不是最善良的吗?想救你妹妹,就乖乖过来!”
“一!”
魏诗云:“姐姐你别犯傻,他们不会信守承诺的!”
岁安深吸一口气,朝着裴愫走过去。
谢原下意识追了一步。
“不许动!”山铮紧紧盯着岁安身后的人,对方稍有动作他都会察觉。
岁安平静的看向山铮:“山郎君,你手上总共只有这几人,多带一个人质就多一分麻烦,除非你本就打算玉石俱焚,要我两人为你陪葬,否则,我实在想不出挟持两个人的好处。”
山铮看了岁安一眼:“别跟我扯这些废话,你没得选。二!”
岁安屏住呼吸,已走到裴愫面前。
裴愫抓着绳子就往岁安身上套,一边套一边笑道:“李岁安,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吧?你这个天之娇女,从今日起,也要跌落泥潭,我要把我受过屈辱,全都给你尝一……”
裴愫话还没说完,岁安忽然抬脚将裴愫踹到在地,一反常态的摆出高傲冷厉的模样:“就凭你,你也配!”
裴愫有一瞬的怔然,像是被揣懵了,她下意识往商辞的方向看了一眼,往日旧怨忽然涌上心头。
凭什么!
你今日已经是阶下囚!凭什么还趾高气昂!
“我杀了你!”裴愫失控,猛地起身扑向岁安,掐住她的脖子将人压倒在地。
“贱人!你干什么!”山铮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个情形。
电光火石间,一道哨音响起,金雕鸣叫由远及近,俯冲而来,一只扑向裴愫,一只扑向魏诗云身边的人。
裴愫下意识松手抱头,再次跌倒在地,挟持魏诗云的二人也挥刀抵挡。
谢原眸光一厉,闪身而出,拉过魏诗云丢给玉藻,又转身去到岁安身边将她扶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山铮反应过来时,祝维流已出现在他身后。
两招过后,祝维流卸了山铮胳膊,一拳击在他腹部,山铮双目睁圆,张着嘴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慢慢跪在地上,看了眼祝维流来的方向。
是船尾。
祝维流劈手一砍,山铮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很快,剩下的人都被控住,裴愫脸上浮着几道血痕,也被擒获。
谢原护着岁安,抬头看向上空盘旋着的金雕。
确切来说,是两只金雕。
第118章
随着山铮被擒, 黑商落网,此次八月典亦落下帷幕。
祝维流带兵将整个岛翻了一遍,确定再无其他活口后,在回城路上说起了此次围剿的过程。
早在岁安登岛之前, 就已经安排好了此次行动的全部支援。
除了祝维流带来的兵马之外, 还有寿州, 扬州和宣州三地的兵马。
其中,寿州、扬州和祝家都是得到了岁安的消息, 又因谢原曾外派宣州,地方人手都熟悉,宣州那边得到消息后立刻配合围剿, 三地的方位,等于将这座岛包围起来。
魏诗云听得满目激动, 水上作战比陆地作战更难, 损耗也更多, 能在水上围剿,令这些人尽数落网简直不可思议。
然后,她就见识到了祝家军用于水上作战的巨大水网。
敌人发现实力悬殊想要逃走时,极易趁乱入水, 但水中早已布下水网, 水网由特殊材料制成, 刀剑不破, 还会散出迷药, 一个时辰内, 水网埋伏的水域,只要有人入水,对方身上有伤或是稍稍吸水, 都会在药物作用下失去体力。
“太厉害了!”魏诗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作战方法:“那你们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这岛位置偏僻,还有迷雾遮掩,如果是尾随而来必会被发现,如果是后面跟来,还得掌控好距离,避免被发现。
祝维流往上指了指,意思是天上。
当然是靠那对金雕。
两只金雕原本是一对,后来祝维流送了一只给岁安,被她起名叫叫。
从岁安出发开始,就已经处于敌人的视野中,没办法时时刻刻利用叫叫传信,但要用叫叫来确定岁安具体的方位,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祝维流就是凭着两只金雕确定方位和距离,在三方兵马汇合后部署埋伏的位置。
通常来讲,要进行围剿,会等到目标上岸后行动,但一来,距离水岛这个圆心越远,登岸的具体位置和整体范围会不可控,一来,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所以,不如趁着鱼儿自巢穴涌出的瞬间门一网打尽。
唯一的意外是岁安没有等到八月典结束,众人正常离场奔赴扬州,而是提前放话挑拨,致使众人四散逃离。
好在夜里行船目标明显,祝维流才能指挥若定迅猛出动,之后,岛上大火,祝维流直觉情况不对,像是求援的信号,所以立刻带了自己的人突出重围过来支援。
而这把火,正是岁安命人所放。
她敢如此,多少是仗着水上有祝维流配合。
魏诗云好奇的盯着祝维流,说了一句题外话:“我竟不知祝将军与姐姐是旧识。”
祝维流唏嘘道:“我们这一辈里,能被长公主殿下叫出名字的,没几个能逃过被捉到北山读书的命运。不过我们祝家儿郎习惯舞刀弄剑,就是拎不起一杆笔,所以我没读两日就跑了,和李岁安算半个同门吧。”
魏诗云不这么认为:“祝将军年少有为,骁勇善战,是天生将才,不必妄自菲薄。”
没多久,魏诗云又把话题带回来,正当大家再次开始复盘分析时,谢原悄悄起身走了出来,来到船上另一个房间门。
他轻轻推门进来,冲探头的玉藻做了个嘘声动作。
房内很安静,半开的窗户时不时灌入舒爽的江风,岁安睡得正香。
如瀑黑发散开,蜿蜒自在的铺散在枕上,一如她此刻的放松睡态。
谢原坐在床边,忽然想到她曾在岛上对杨戒说,自从上了岛,就吃不好睡不好。
这话还真是一点不掺假。
事情刚刚告一段落,连闲话叙旧都顾不上,便跑这儿来睡觉了。
谢原本打算来看一眼,见她睡得安稳便离开。
可看着看着,他竟不由看的入神。
世人追名逐利,浸浴情仇,所求目的各不相同。
而眼下,他的小姑娘,求的大约只是诸事落定后的一个安稳觉吧。
她在北山长大,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即便嫁到谢府,也不曾有过这般奔波。
可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她从没回过头,适应远比抱怨多。
谢原盯着岁安的睡颜,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安宁的感觉,以及一个念头。
成婚以来,他对她零零散散的许诺,虽然夹着一份喜欢,但更多出于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应该这么做罢了。
但现在,多少有些不一样。
谢原凝视着岁安,声音很轻:“从今日起,谢元一定会叫你每日都能睡上安稳觉。”
说完,他双手撑在岁安两侧,俯身在她额间门轻轻一吻,动作轻悄的起身出门。
船上江风不断,谢原一出来就看到独自站在船头吹风的商辞。
谢原眼中含思,转身往反方向走,没走两步,迎面遇上同样出来吹风的祝维流。
谢原主动打招呼:“祝将军怎么出来了。”
祝维流的眼神错开谢原,往船头瞄了眼:“哦,里面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李岁安还没睡醒呢?”
谢原:“大约是累着了。”
祝维流随口道:“说不定是吓着了,她以前胆子就小。”
谢原笑而不语,祝维流反应过来,终于换了称呼:“抱歉啊,祝某一介军汉,随意惯了,有唐突谢夫人的地方,还请包涵。”
谢原想了想,说:“祝将军言重,岁岁一直很珍惜将军所赠的金雕,想来将军也是岁岁非常重要的友人,友人之间门随性自在些也无妨,若处处讲礼拘束,反倒生分了。”
祝维流不动声色将谢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笑:“谢郎君豁达明理,看来长公主殿下没选错人。”
谢原面不改色:“在下的确感念岳母大人的青睐与信任,将岁岁交给我。只不过夫妻之间门是否能相和长久,就不止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他顿了顿,“对了,祝将军可有成婚?”
祝维流,“你看我像是有家有口的吗?”
谢原笑道:“连平阳县主都夸赞祝将军天生将才,是否成家,应当看将军愿不愿,而不是有没有。”
祝维流摆摆手:“儿女情长不谈也罢,对了,后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本是要和李岁安谈的,既然她还睡着,那就和谢郎君谈吧。”
谢原抬手:“请。”
……
和岁安之前的分析一样,此次登岸的地点是扬州。
参与八月典的大商虽然落网,但是扬州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安王除了配合这次联合清缴之外,还在岁安派去扬州的暗察司使协助下,对扬州进行了一个大范围的突击清扫,果然大有收获,其中涉及兵器私造买卖、私盐买卖,人口买卖,随意一桩都能立成大案。
此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魏诗云曾派袁家兄弟走洛阳到宣州的路线,大家分头打探消息。
紧接着,岁安就把同行的魏楚环也分到了这条路上。
果不其然,袁家兄弟因为一路打听消息缺少遮掩,被分布在宣州的黑市眼线盯上,差点遭到暗杀,最后被魏楚环救下。
这期间门,岁安和魏楚环一直保持联系,在登岛之前,岁安便和魏楚环说明了大致情况,让她前往扬州和朝廷派出的御史接头,确保安王不会被赖上莫须有的罪名。
没想到,在安王低调出府时,竟有安王府的人里应外合,欲将几个箱子悄悄送进安王府。
魏楚环当即拦截,打开一看,竟然是萧弈弄丢的那批打了官印的税银!
唯一可惜的是,打斗时对方死的死,跑的跑,没能留住活口。
是以,当岁安睡了整整七个时辰,迷迷糊糊在扬州的落日中揉着眼睛登岸时,所有事方才真正的尘埃落定。
当天夜里,所有人都受邀入了安王府。
彼时,黑市那些大商已经分批入了天牢,按照谢原的要求,山铮和裴愫单独关押。
这之后,便是清点赃物,审案结案,入朝复命。
岁安睡完之后,清醒了许多,主动提到了税银的事情。
这批税银不仅险些成了安王府捣乱新政的证据,也是造成武隆侯世子入狱的原因。
安王府那个内应已经丧命,运送税银的人也无活口,唯一能确定的,它是幕后之人在扬州闹事的其中一环,目的还是给安王府安插罪名。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擒获关键人物,想必很快能有分晓。
安王闻言,已然明白岁安的意思,当场表明,这批赃银可以移交初云县主处理,先为萧世子脱罪再说。
魏楚环憋了一晚上的眼泪终究没忍住涌了出来。
岁安知她要面子,借口将她带回房间门休息。
魏楚环一出门就抱住岁安哭起来:“姐姐,我终于找到这批税银了,我可以救阿羿了,他会没事的吧!”
岁安被她抱得有些不自在,还是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当然会没事啦。”
结果魏楚环把她抱得更紧:“姐姐……谢谢你……”
岁安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见到正对面的回廊下,祝维流抱着个手靠在那,表情复杂的看着她这头。
被发现后,他非但不慌,还冲岁安做了个哭鼻子的动作。
岁安立刻就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是在暗指从前分别时,呜呜哭鼻子的她。
她抬手拍拍魏楚环的背。
“都过去了,没事了。”
就在这时,玉藻匆匆赶来:“夫人,周玄逸醒了。”
岁安神色一正,让朔月把魏楚环送回房休息,也顾不上一旁的调侃自己的祝维流,转身去了周玄逸的房间门。
周玄逸失踪多时,瘦了很多,在岛上时,他就已经半昏半醒,救下来之后,一直到现在才彻底清醒。
谢原和商辞先岁安一步,已经在房中,连袁家兄弟也在。
周玄逸喝了药,又吃了些清粥,能说话了。
可他开口第一句,不是感谢,也不是发表什么劫后余生的感想,而是他此行出事的原因。
“元一,宣州、代州、扬州,附近,所有。”
“他们的据点,一定要查!立刻查!”
第119章
谢原之前的分析没错, 一开始引起周玄逸注意的,就是地方私盐的问题。
那时他正在赶往宣州的路上,意外的碰到了些到这里来做活儿的百姓, 都是家中田地不够, 赋税却不减少,只能出来做工的穷苦之人。
彼时, 周玄逸便装与他们同乘一艘船,闲来无事听了一耳朵。
明明是背井离乡, 他们竟开心得很,因为他们谋到了一个好差事,包吃包住,工钱可观。
大约是对方有言在先, 这种好活儿也得自己抢占先机, 所以他们得保守秘密, 即便在一起交谈,也隐晦的很。
可凑巧的是, 周玄逸和谢原研究盐政革新时,是从制盐开始的, 他还特意了解过整个过程。周玄逸从对方的言辞中分析出, 他们干活的地方,可能是个黑盐场。
他装作个外出游历的读书人去和他们交谈,想打听消息, 结果对方闭口不谈,散了。
周玄逸越发觉得古怪,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一路上有不少外出务工的贫苦百姓。
若私盐大行其道,必然影响盐政革新, 那他们接下来的努力,只会事倍功半。
于是,周玄逸决定查一查这个私盐场。
可这一查,他有了更大的发现,在宣州扬州一带暗藏的私营作坊和工场,经营的不止是私盐,可能还有开采和冶炼。
其实,私盐贩卖并不罕见,但涉及到开采和冶炼,问题就严重了。
对于矿地开采,朝廷每年都会有专人外出探寻矿地。
或是观察山势地理,或是在民间打听消息,今朝国中有几处矿地,就是因为地动山崩等天灾暴露出来,被百姓发现,再被朝廷得知。
所有被发现的矿地,都会立刻上报朝廷,由朝廷造册开采,且开采过程耗时耗力,不只需要通力配合,还需要术业专攻,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可以做到的。
反过来,有能力完整开采,敢公然招募百姓做工,还是不曾在朝廷造册记录的矿地,对方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组织。
至于冶炼,就涉及自造兵器钱币的问题,情况更为严重。
岁安心念一动:“我们在八月典里抓住的黑商,其中有个叫娄坚的,做的就是兵器买卖,会不会和他有关?”
周玄逸对于岁安会出现在这里还处于诧异中,下意识看了谢原一眼。
可没等谢原开口,不知何时跟来的祝维流抢了先:“不太可能。”
众人转头看向他。
祝维流抱手倚门,简单阐释。
开采,冶炼,兴师动众,对耗材、人力、位置,都有严苛条件。
整个大周绝对不会只有娄坚私自贩卖兵器,边境战事频发之地,这种买卖也猖獗,但开采铁矿且冶炼打造兵器的工场不易转移,一经查获,损失不说,罪罚更重。
所以这种地方一般都藏得很深,连边境都少有,甚至有可能,全国的兵器私营买卖,都是在某一个,或某两个源头工场取货,几经转手倒卖,储藏避风,最后被大商收购在手,等待时机高价卖出。
娄坚不太可能在冒着风险贩运兵器的同时,还经营一个冶炼场。
周玄逸和谢原一样,对祝维流有过几面之缘,闻言非常赞同。
就拿冶炼来说,需要非常多的燃料,他当时就是从这些条件入手去查的。
周玄逸的这个说法
谢原没有否定祝维流的分析,而是道:“然后,你就被抓了?”
说到被抓,周玄逸下意识看了眼商辞,祝维流也看了眼商辞。
岁安微微敛眸,问:“是裴愫抓了你?”
谢原心头一动,脑子里条条缕缕的线索隐约要连起来了。
周玄逸默了默,点头。
他行事一向谨慎,若非裴愫,是不会这么快暴露,甚至都来不及告知谢原。
之后他被裴愫囚禁起来,期间终于确定,的确有这么一个组织的存在。
……
秋夜微凉,刚刚平息事端的安王府,转眼又迎来一波忙乱。
水上围剿和扬州的围剿差不多是同时进行,从登岸到现在还不到半日,即便对方有人通风报信,也不可能撤离的毫无痕迹。
谢原连夜集结寿州、宣州和扬州的人马,派手下带人赶往目标地点,专门搜查罕有人至的山间荒野,同时各州城设关卡戒严,往来之人全都要查验身份,若遇商队或是迁徙队伍,更要严查。
岁安:“带兵搜山还不够,找些熟悉地理和懂行的能人随行。”
谢原点头:“不错。”转头又加了这条。
祝维流在旁边看着,嘴角挑了一下。
……
夜色已深,州府大牢中灯火不息。
山铮闭目养神,听着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与他一间相隔的牢房,裴愫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她盯着高处的通风窗,眼神空洞,时而抽搐两下。
少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万柔领着大夫和衙差快步进来:“这边。”
衙差打开牢门,大夫对地上的裴愫进行了简单的诊断,眉头紧蹙:“身上无伤口,像是中毒,但一时也说不出是何种毒,是否可将人带到外间,寻间干净的屋子再行诊断?”
万柔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几个衙差七手八脚将奄奄一息的裴愫抬了出去。
人都离开后,万柔还没走,她转过头,看向隔壁牢房的山铮。
山铮目睹裴愫被抬出去,嘴角微微上扬,目光一动,对上万柔的眼神。
万柔走到牢房前,沉声问:“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父亲?”
山铮眯了眯眼:“你父亲?”
万柔:“松州漕运贪案,那个莫名死在牢中的小吏万劼,他在被杀之前,曾给我一个图案,便是你们的人烙在身上的纹案,你还有什么狡辩!”
山铮终于想起些什么,眼中的困惑散去些许,沉沉笑起来:“原来,你是他的女儿。一个多管闲事的漕运小吏,才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女儿啊,你蠢归蠢,命倒是很大。”
万柔抵在牢门前,若非有这道门阻挡,她兴许能冲进去杀人:“果然是你!凶手!”
山铮的语气很无所谓:“一个投到水里都溅不起水花的蝼蚁,杀了就杀了,你不提,我还真记不起来。”
这话的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万柔,山铮笑起来:“怎么,想替你父亲报仇?”
不等万柔开口,山铮已开始冷漠嘲讽:“别做梦了。这个世上,所有人的存在都有重量和意义,所以有的人生来就是不被看重的蝼蚁,生死都是别人一瞬间的决定,但有的人,即便沦为阶下囚,也会被保住性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有、价、值。”
山铮定定的看着万柔,笑声张狂,万柔双目猩红,抓着牢门猛力一耸:“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山铮像是听了一个笑话:“我看你的样子,顶多是那些人的跟班,但凡你的主子们还认定我有价值,我就能活着,而你,和你那个死了都没人过问的父亲一样,无足轻重,没人会在意的你杀父之仇……”
几声金属脆响,山铮眸色一凝。
万柔站在门口,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串钥匙。
这是她刚刚叫人来给裴愫看诊时偷偷在外面顺的。
万柔从狂怒中冷静下来,她眼神很冷,动作慢而流畅,打开了牢门。
山铮的表情慢慢变了。
万柔走进来,收起钥匙,抽出一把匕首。
“你……”山铮眼神一亮,非但不惧,反而笑出声来:“你想杀我?问过你主子吗?这么私自行动,你主子一恼火,怕是要拿你的命来填我的命,你是打算带着我一起去地下见你爹?”
“是,我们是蝼蚁,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随意践踏人命!”万柔两步来到山铮面前,一手抓过他衣襟,一手举起手中匕首。
“我?我自然,比你们这些蝼蚁高贵。”山铮眼神渐渐狰狞,“要么你就此刻杀了我,否则,等到我的人前来救我时,我敢保证,你会比你父亲死得更惨!”
万柔眼中已显杀意,可手中的匕首迟迟未落。
“别费力气了,你不敢的,你……”
“啊——”万柔猛地抬手,匕首狠狠刺下。
山铮呼吸一滞,片刻后,他缓缓睁眼,只见那匕首刺在自己脸侧。
这一刻,山铮竟显了几分怒色,话也说得重了:“果真是个没种的蠢女人,若非你们发现了红药身上的纹案,恐怕早就被我们玩于股掌之间,你爹冒死留下来这个线索给你,可你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你等着,等我离开这里时,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你,我会将你卖到那些残忍没人性的黑商手里,让你那没用的父亲看看,他寄托希望的女儿是怎么受辱至死。”
“她若杀了你,叫你得逞,才会让其父在九泉之下都难瞑目。”
男人的声音横进来,山铮目光一错,看到了谢原。
一瞬间,他便全都明白了。
万柔早已收起匕首,她看了谢原一眼,转身出了牢笼。
山铮恍然笑道:“你想用她套我的话。”
谢原:“你不也想刺激她杀了你吗?”
山铮冷笑:“我疯了不成?我要自尽,早已动手,还等她来?”
谢原负手而立:“你当然可以自尽,但你自尽和遭到仇杀,行为动机不同,造成的结果也就不同。若是万柔杀了你,你的死就是仇杀,所有矛盾会转到万柔身上,但你若自尽,只会叫我们知道,你不能,也不敢被押送进京。”
山铮喉头轻滚,没有说话。
谢原走到山铮面前:“山铮,你大概以为自己遮掩的很好,但你暴露的,是你自己都没察觉的东西。”
山铮表情骤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原微微弯身:“听不懂,我就说给你听。如果我没猜错,在岛上时,马尧是想让你先走,保你安全,只因我们事先保了自己的船,叫你发现,你才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你上到我们的船到被我们发现期间,你完全可以挟持平阳县主离开,可你的做法,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山铮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裴愫口中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后,选择留下来。
“魏诗云是安王之女,一方县主,但李岁安,除了是靖安长公主之女外,没有任何显赫的封号加持,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你都没必要用平阳县主来换李岁安。除非……”
谢原眸色一凝,“李岁安对你来说,比一个亲王之女更有价值,把李岁安挟持在手,可以让你们得到更多,是吗?”
……
谢原从牢房中出来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万柔一直等在外面。
“大人。”
谢原看她一眼,淡淡道:“今日辛苦你了。”
万柔摇头:“我虽然想报父仇,但还不至于不分轻重,此人和他背后的势力若不落网,以后还会有像我父亲一样的可怜人被害。”
说着,她又问:“大人可审出什么?”
谢原摇头。
这个山铮,嘴硬的很。
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除了山铮,谢原也审过了那几个黑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里面没有那个供货源头。
万柔敛眸,有些失望。
谢原默了默:“放心吧,夫人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出凶手,让你报仇。此人的性命,最后我会交到你手上。”
万柔倏地抬头,惊讶中透出几分感激:“大人……”
谢原微微一笑:“夫人的承诺,就是我的承诺。”
……
已是深夜,安王府却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忙碌,除了岁安。
她白日里睡得太多,现在一点也不困,索性在花园里逛了逛,坐在秋千上闲晃。
“你在这干嘛?”祝维流从旁走来,“大半夜还不睡觉。”
岁安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笑:“睡不着。”
祝维流想想也是,笑了一声:“那就干坐着?谢大郎不是去牢里审犯人了吗?怎么不跟去凑热闹?”
岁安默了默,说:“元一大约是不想让我去。”
一路走来,岁安和谢原已经有过多次配合,谢原从未轻视过她的决定和意见,但刚才,他也的确没想着带她一起。
“哦,看来谢大郎还挺怜香惜玉的。也是,那种地方,不适合你。”
岁安看一眼祝维流:“你怎么也不睡?”
祝维流眼神一亮:“猜我找到了个什么?”
岁安偏偏头,“什么?”
祝维流将藏在身后的手绕到身前,手中之物轻轻一抛,继而身手矫健的开始接踢。
藤球上挂着金灿灿的小铃铛,他每踢一下,便会发出铃铃声。
一连踢了三十个,热身完毕,祝维流稳稳一接,冲岁安挑眉:“好多年没玩过了,试试?”
第120章
夜间昏暗, 并不适合耍玩,可祝维流来了兴致,便很能折腾。
他在花园里找了块平整的草地, 两侧各布一排立灯将场地照亮。
“三局两胜。”祝维流一手托球,一手叉腰:“输的人——”
忽又摆手:“算了不重要, 老规矩。”
岁安没忍住,别开脸笑了一声。
“来了啊。”
岁安瞧着好像没什么兴趣,可等祝维流发球,她立马裙摆一提, 足弓一绷,精准的接下藤球,浅颠两下, 第三下时踢回去, 身法灵活且漂亮。
祝维流挺胸一顶, 抬腿颠球,第三下时,朝着岁安的左边猛踢过去, 却大喊:“右边!”
岁安根本不受迷惑, 眼中只盯着球来的方向去追, 稳稳接下。
祝维流不吝赞美:“不错啊。”
岁安笑开,越发来劲。
谢原从外院来花园时, 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记忆里一向温柔乖巧,偶有小脾气的妻子,正玩的脸蛋微红,活泼的不得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大抵如此。
原本安静的花园因为两人的动静, 忽然热闹起来。
祝维流总爱出怪招误导岁安,可岁安从不上当,仿佛早就洞悉了他的全部招数,踢得很稳,热身之后更是渐入佳境,一球比一球刁钻,放风筝似的让祝维流来回跑,最后一球祝维流没跟上,眼睁睁看着藤球叮叮当当从身侧划过,掉在身后。
岁安学他,腰一叉,不可一世道:“我赢了。”
祝维流露出个“你这也行”的表情,斥道:“把你能坏了是吧,我给你什么球,你给我什么球?”
岁安摇摇脑袋:“那也是我赢了。”
祝维流抬手指她:“你给我等着。”
第二局,祝维流不再放水,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岁安被他时轻时重,时左时右的球遛的来回跑,最后一球,岁安咬着牙踢回去,就在祝维流笑着要接下这简单的一球时,岁安忽然身形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喂——”祝维流吓了一跳,球都不管跑过来,“你……”
岁安忽然抬首,眸光明亮,璀璨如星:“咦,我赢了。”
祝维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叉腰笑了一声,好气又好笑道:“这也行?”
岁安已经自己站起来,拍拍手,又扭头拍拍裙摆:“兵不厌诈啊,小祝将军。”
一个“小”字让祝维流拉下脸,他抽出自己的令牌杵到李岁安面前:“李岁安,我可是朝廷任命,有俸禄有品阶的大将军,掌过帅印杀过贼寇,跟谁没大没小呢?”
岁安推开令牌,轻轻翻了他一眼:“那也是我赢了。”
祝维流唇角一扯,认命的点头:“是,你赢了!”
闹了好一会儿,身上都出汗了,岁安想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
她刚转向回廊方向,祝维流忽然握住岁安的肩膀,把人转了个向,收回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凉亭:“那不就有。”
岁安就想找个地方坐下,没想那么多,一边往凉亭走,一边唤朔月去备水。
把岁安支开,祝维流朝着回廊的方向看了一眼,扯扯嘴角,转头跟了过去。
回廊下没有光亮的暗处,商辞屏息靠着背后的墙,片刻后,他神色黯然的离开。
花园的另一个角落,魏楚环看到了从暗处离开的商辞,皱了皱眉。
正当魏楚环打算追上去时,忽然被另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她面色愕然:“谢……”
谢原竖指嘘声,指了指和凉亭相反的方向,意思明确。
县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楚环肯定谢原一定看到了岁安和祝维流在一起,可他不去找岁安,来找她干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魏楚环和谢原来到了另一边说话。
魏楚环有点拿不准谢原此刻的态度,若是他误会岁安和祝维流……
谢原开门见山:“我信你有些关于岁岁的疑问,想要请县主解惑。”
魏楚环一怔,乖巧点头:“谢大人但说无妨。”
谢原:“第一件事,是岁岁和商辞的往事,想必县主知道的,一定比外人多。”
开口即重磅。
如今的魏楚环,早已不是当日处处跟着岁安对着干的初云县主。
她的确知道,甚至当中很多事都是她主导的,但她害怕自己说错什么,会直接导致谢原误会岁安,遂道:“谢大人,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我了解姐姐,她一旦选择什么,就不会三心二意,你又何必追问往事,平白给自己添堵呢?”
谢原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很平和:“县主误会了,我并非是介意此事,才要追问。”
魏楚环不懂了:“那你……”
谢原负手踱步,说:“岁岁在北山长大,日子过得很简单,但正因这份简单,才使得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大事,都影响深远。想了解一个人,便不能避开她的过去。”
谢原的态度郑重且认真,也让魏楚环明白,他想知道过去,并不是为了质问追责。
魏楚环敛眸,片刻后,她像是突破了最后的挣扎,舒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
当年,驸马李耀在北山讲学,吸引了很多学生,当中又以寒门出身,却无背景门路的学生最多。
商辞便是其中一个。
抛开所有成见,他也的确是最为努力拼命,最出挑惹眼的那个。
然而,成见并不能轻易抛开,即便商辞学业再厉害,为人再刻苦,魏楚环也瞧不上她。
除了长相过关,会读两本书,会写两篇文章,能在这个风平浪静的书院里争光出风头,还有什么用?
没有根基靠山,走出温暖的学堂,只会被残酷现实搓圆捏扁,在无尽妥协中熬的面目全非。
所以魏楚环不懂,为什么李岁安会瞧上他,甚至像是献了进去,在商辞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陪他读书,帮他整理文章诗赋,摘抄成册,什么事第一个就会想到他,甚至连给他提供便利条件,还要顾及他的尊严心情。
魏楚环气得要死,也是那时候,她发现了裴愫这个人。
说到这里,魏楚环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不情不愿的承认,其实当时喜欢商辞的不止李岁安一人。
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涉世未深,很容易迷醉在青春年华里那个最优秀的郎君身上。
但别的娘子,顶多是凑在一起议论商辞,或是多看他一眼,唯独裴愫,她付诸了行动。
谢原忽然看向魏楚环:“所以,县主支使了裴愫去接近商辞?”
魏楚环一噎,但很快又露出不屑的表情。
她堂堂一个县主,岂会与这种人同流合污?
裴愫是个目的性很强,且有些手段的女人,所以,魏楚环根本不必支使她做什么,从头到尾,她只是派人去留意这个裴愫,然后在裴愫想做什么的时候,在旁边稍稍推波助澜,帮她达到效果。
事实证明,借裴愫来破坏商辞和岁安的感情,简直太容易了。
商辞出身不好,一直相信自己能闯出一番天地,但若说在北山的成绩和风头让他的信心得到了倍增,那么和岁安的结识,则让他的自尊和骄傲也跟着倍增,甚至到了敏感的程度。
随着他们关系逐渐亲近,两人的出身、爱好,吃穿用度等一切能显出两人身份之别的因素,都成为了决裂的导火索。
更别提李岁安的身后,还有一个靖安长公主。
靖安长公主,是仅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存在。
商辞越想接近李岁安,就越要受到这种差距对其尊严的挑衅。
但只要他转过身,见到的就是一个和他出身相同,知情识趣,以仰望姿态对他关怀入微的裴愫。
可笑的是,同样是对他的关怀和爱意,商辞更容易接受裴愫。
说到这里,魏楚环好奇的看向谢原:“如果是谢大人处在这个位置,会作何选择?”
谢原沉默着没说话,开口时却问:“所以,祝将军也是一部分?”
魏楚环咋舌。
这男人成精了吗?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谢原都捅破了,魏楚环只能坦白。
期间,祝维流曾去过一次北山,他送过岁安一只金雕,那次去是检验她的训雕成果的。
然后,商辞就见到了这位年轻俊朗的将门英才。
因为岁安常年住在北山,不曾和谁来往,山中门生对她也敬而远之,很容易让人忽略掉,她身边要么无人,要么都不是一般人。
商辞从来没有正面对上过祝维流,甚至不曾在岁安面前提过,但魏楚环看得出来,商辞非常非常介意祝维流的存在。
谢原听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
难怪,自从祝维流出现以来,商辞似乎都有意避开。
祝维流,大概也是过去那些日子里,扎在他自尊心上的一根针。
谢原:“岁岁曾跟我提过商辞离开北山前的一个雨夜,我知道那日县主也在,但不知的是,这次的推波助澜里,是否只有县主?”
魏楚环眼神一变。
谢原在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结合魏楚环所说,这段过去便在他脑子里联系起来。
因为裴愫的介入,让商辞的心境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一方面,岁安是他心中最美好的部分,他不舍放弃,可另一方面,他又沉醉于在裴愫面前,尊严信心都膨胀的滋味。
随着这种矛盾加剧,加上魏楚环的推波助澜,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
靖安长公主。
她是岁安的母亲,岂会对女儿的心思一无所知?
与其说商辞是没过魏楚环设的这一关,不如说,他没有通过靖安长公主的考验。
无论她们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最终的结果,都是让商辞受不住这份压力,在那个雨夜,在裴愫的有意亲近下,自断后路式的选择了裴愫。
那夜之后,商辞或许知道自己已无别的选择,所以他离开了北山。
可他离开后,应当是后悔了,而这时候,北山重新给了他一个指望,让他相助安王,且暗中查探有关怀玄道人的线索。
之后,他便带着这份指望,期盼着能重回岁安身边。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魏楚环主动结束这段过往,“姐姐绝对不可能再选择商辞,我听说他回来之后一直在纠缠姐姐,一度觉得可笑。谢郎君,请你对姐姐有信心些。”
“这件事我已知晓。”谢原干脆的转折:“那么,第二件事。”
谢原平静的看向魏楚环:“县主曾在北山读书,与岁岁关系亲密,那县主可知,岁岁这些年来,有什么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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