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聘娇娇 > 120-140
    第121章

    朔月送来了专程放温的白水, 岁安已渴的不耐,抓起盏子饮了一大口,水从嘴角溢出来, 顺着白净细腻的脖子滑入领口。

    祝维流别开目光看向一旁,嘴里数落:“谁跟你抢了。”

    岁安解了渴,盏子递给朔月,畅快的吐了一口气,“我好久没这么玩了。”

    祝维流回头, 似笑非笑:“谦虚了啊, 我看你对付我对付的挺熟练的。”

    岁安:“你来来回回也就做那么些怪, 对付你有什么难的。”

    祝维流不甘示弱:“我是让着你!”

    岁安瞥他, 劲劲儿道:“承让。”

    祝维流回敬:“客气!”

    互瞪了一会儿, 两人同时笑起来。

    祝维流手长腿长,原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发出懒懒的嗯哼, 忽然喊她:“李岁安。”

    岁安:“嗯?”

    祝维流伸展完毕, 身躯前倾, 长腿张开坐姿豪迈, 手肘抵在腿上,两手闲闲的耷下, 他看着前方夜色,忽然说了句:“知道是你来, 其实我还挺意外的。”

    祝维流笑着转头看她,“我闲着无聊, 和你们同行的那个万娘子打听了你们这一路的事,感觉如何?刺不刺激?”

    岁安默然不语,祝维流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睡着了?说说呗。”

    岁安失笑:“我又不是为了找刺激才出来。”

    祝维流:“那你是为了什么?”

    岁安想了想, 说:“一开始,是因为税银丢失,环娘为了萧世子,云娘为了安王府,我才顺手推了一把。可是后来,不断地遇到新的事情,出现新的问题,要不断地想办法应对,然后,就走到今日了。”

    岁安说着说着,也身体前倾,支腿托腮:“惊险害怕有,紧张担心也有,可是,有麻烦就解决麻烦,有问题就处理问题,不能把功夫花费在这种情绪上。你忽然这么问,我自然得重新回味一番,才能回答你呀。”

    “哟哟哟——”祝维流眯眼,揶揄道,“大事没办几件,这办大事的气派倒是拿捏得挺到位,不愧是你,北山小靖安。”

    听到这个幼时的别称,岁安故意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像是承了他的揶揄。

    祝维流笑着笑着,眼神里忽然透出几分认真,语气微变:“这就对了。”

    岁安微怔,又听祝维流问道:“还记得咱们吵架的事吗?”

    岁安摇头,有一说一:“吵过太多次,不记得了。”

    祝维流皱眉:“就我逃课去打沙包,被山长罚了还不服顶嘴,结果你跳出来护爹和我吵了一架那回。”

    岁安笑了一下,当然记得。

    祝维流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成为和他敬仰的父辈一般的人物,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所以,他一直在为自己上战场做准备。

    打沙包,练弹弓,还喜欢撸起袖子绷着小小一团肌肉跟她显摆。

    可对岁安来说,父亲母亲同样是她敬仰且渴望成为的人,她不能接受北山外面那么多学生求着父亲教导,祝维流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敢逃课!

    岂有此理。

    吵到激烈时,他们开始相互踩痛脚。

    岁安嘲讽祝维流不好好读书,上了战场连地方战报都看不懂,第一个被敌人插死,成祝家之耻。

    祝维流回敬她,也就是样貌上艰难的承袭了长公主殿下一点点点点的风姿,否则谁相信她是长公主的女儿!?

    为此,他们差点打起来。

    思绪回拢,岁安眉眼轻垂,看向祝维流的双手。

    他的手掌很大,和谢原不分上下,但比起谢原那双金尊玉贵的手掌,祝维流这只手就粗糙许多,甚至手背,露出的指间,还能看到细细的伤痕。

    他十岁就随父兄去了东南边境,算起来已从军八年。

    不止是他,还有祝家大哥哥,二哥哥,小妹阿茵,还有……祝家小叔。

    没有人规定,身在将门的孩子,就一定要从军入伍。

    但其实,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目光所及处,皆是忠烈英灵,自然而然便会耳濡目染,备受鼓舞的去延续这条路。

    可是,当他真正踏上战场时,并不是因为他已挥过多少万次刀,也不是因为他已打烂多少个木桩沙包,烽烟一起,便要有人冲锋陷阵。

    而他能成为幼时想成为的人,是因为一次次积累经验,一次次应对诡谲多变的战事,以及一次次面对失败,死亡,鲜血和痛苦。

    祝维流察觉岁安的目光,两手十指交握,相互搓揉:“世上很多事,并不会按照你事先准备的步骤去发展,也不会给你事先了解和准备的机会,甚至与你设想的南辕北辙。”

    “所以,只要记得初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答案都在心里。”

    岁安心头轻动,搭在身前的手慢慢握住。

    “李岁安。”祝维流忽然喊她。

    岁安眼帘轻抬,撞上青年清澈含笑的眼睛。

    祝维流直起身,郑重的说:“经此一役,你觉得本将军如何,威不威武?”

    岁安忍俊不禁,又绷住表情,认真的肯定了他:“祝将军,相当威武,是祝家之光。”

    祝维流满意的点点头,忽又摸着下巴琢磨道:“可是,本将军还是觉得,你除了样貌神似,一点也不像长公主殿下。”

    换在从前,岁安铁定不爱听这话。

    但如今,她自己也是这么想。

    祝维流眼神渐深,同样认真的说:“但本将军相信,你已经做的很好,以后,还能做得更好。”

    岁安倏地眼动,看向祝维流,祝维流的目光却贴着岁安的脸侧擦过去,落在了她的身后。

    暗影之下,青年长身玉立,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可他并没有打断这头的谈话,而是静静站在那里,注视这头。

    祝维流嘴角轻提,笑了一下。

    那一头,谢原亦提了提嘴角。

    两个男人隔空打了个无声的招呼。

    “诶,”祝维流冲岁安提示一声,朝她身后抬了抬下巴。

    岁安回头,当即起身,眉目间已是另一种神采:“元一,你回来啦。”

    谢原这才动身走过来,树荫外的灯色笼罩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温和。

    “嗯。”

    谢原步入亭间,在岁安走来时顺势握住她的手,“这么晚了,还不睡?”

    这句话是问他们两个的,语气却很正常,仿佛寻常一问。

    岁安也没什么隐瞒,张口就将自己和祝维流的行动轨迹交代了一遍。

    她就是白日睡多了,夜里睡不着。

    即便祝维流是个常年扎根军营的糙汉,也在岁安知无不言的坦白中抽了抽嘴角。

    再大方的男人,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独处。

    这傻子不是挺能说的,这么到这都不知道润色一下?

    祝维流转而观察谢原的态度,却见他听的很认真,温文尔雅四个字落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谢原听完,点点头,意思是他已了解,全程没有流露出任何质疑不满,转而说到自己去牢中审讯的结果和接下来的安排。

    那几个黑商的确不是源头,关键还是在山铮的身上。

    此外,他们已经出来很久,事关重大,还是得先回长安面圣,后续有什么转折和新的安排,只管视情况而定。

    祝维流神色一肃,跟着点头,且表明此次回长安,他也会同行。

    祝家驻军是皇帝亲兵,除了圣人之外,唯一能调动圣人亲兵的,就是暗察司。

    但暗察司在多年前就已经废除,是不能明目张胆调令的,所以祝维流得去长安善后。

    谢原点头:“此事好办,只要说法上过得去即可。祝将军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坦荡大方,君子风范。

    祝维流在心中给了谢原这样一个评价,露出真心的笑:“谢郎君放心,我不会客气。”

    谢原:“若无其他事,我们就先告辞了。祝将军也早些休息。”

    祝维流抱手:“请。”

    谢原:“请。”

    谢原拉着岁安的手一道离开。

    祝维流没急着走,他听到谢原和岁安的对话。

    “活动筋骨后,身体和心情都会亢奋,本就睡不着,还跑出来耍玩,你今夜是不打算睡了吗?”

    岁安将信将疑:“会吗?”

    谢原:“那是自然,否则你觉得我为何每日清晨起身后便去练剑?你见过我大半夜练剑的?”

    “我以为你是为了习武强身,没想到是为了驱困醒神……”

    “二者并不冲突。”

    “哦……”

    祝维流撇撇嘴角,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

    回到房里,岁安立马打了个呵欠,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呀,我好像又困了。”

    谢原关好门,没让人在房中伺候,闻言笑了一声,语气里终于溢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你踢完球,不是又说了许久的话?再亢奋的精神也该耗光了。”

    岁安已坐到妆台前拆头发,闻言眼神一动,慢慢的转过头来。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谢原,手中的角梳隔空点了点他:“谢、元、一。”

    谢原坐下,冲她挑眉,有何贵干?

    岁安噗嗤一声笑,又飞快肃起脸,给出结论:“你、不、对、劲!”

    第122章

    谢原是不对劲。

    但他觉得, 身为男人,此刻还能表现的“对劲”,那才是不对劲。

    他虽然没有遮掩自己这份不对劲,但也没有刻意去表露, 径直走到屏风后更衣。

    刚要解腰带, 腰上已多了一双柔软的小手。

    岁安站在他身后, 熟练的帮他宽衣。

    谢原嘴角轻扬, 又飞快垂下, 作出心安理得接受妻礼的姿态。

    岁安见他配合,偷偷笑了一下, 清嗓道:“睡不着的时候, 其实能做很多的事的, 比如同多年不见的好友在秋风萧瑟的夜晚踢球热身, 又或是陪着夫君去大牢瞧瞧待审的犯人。可我去不了大牢,就只能踢球了呀……”

    谢原转过身, 心觉好笑:“我说什么了?”

    岁安打蛇随棍上:“那你说什么了?”

    谢原笑出了声,压着重音强调:“我就随便一说。”

    岁安:“我也随便一问。”

    谢原抿唇, 好得很。

    他也不用她伺候更衣了, 弯腰将她往肩上一扛,大步走向床榻, 驾轻就熟的扔了上去。

    岁安砸进软软的被褥里,刚要挣扎着起身,谢原已压了上来, 手束手,腿抵腿,身体之间没有了距离,微笑的表情和情绪也没了藏匿的机会。

    岁安扑哧笑开, 谢原竟被她笑得一阵赧然。

    “还笑。”

    短短两个字,蕴含的不悦已经十分明显。

    岁安识时务的收住笑,却忍不住道:“你这醋吃的莫名其妙,还不许人笑吗?”

    谢原一噎,竟连解释都欠奉。

    岁安心知这种事玩笑打趣几句是情趣,但遮掩不说清就会成为误会,见谢原不语,以为他还没转过弯来,遂道:“我与祝郎的确是幼时相识,但也就是些儿时情谊……”

    说到这里,岁安暗暗揶揄:“我们既没有互换什么信物,更不曾考虑过寻常友人之外的关系,况且当年我们也是许多朋友玩在一起,大家都知道。”

    最后五个字,岁安咬的意味非常,谢原就是想不明白都不行。

    早知今日会被她类比调侃,他当年就该在几个友人起哄卢二娘的事时就及时制止,没了这个开头,自然也没了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谢原沉默片刻,忽然翻身下去,两手交叠垫在脑后,直接闭眼:“我说不过你。”

    岁安侧首,目光划过他挺拔的鼻梁,瞄过精致的下颌线,忽然翻身,反压了上去:“嘿!”

    谢原闭着眼,顺势收臂抱住。

    岁安用手轻轻拨他眼皮让他睁眼,谢原失笑,捉住她的手拿开,缓缓睁眼,无奈笑道:“忙了许久,真的有些累了,睡觉好不好?”

    岁安愣了愣。

    明明前一件事还没说清,怎么就开始喊困睡觉了?

    但谢原并不像是在撒谎。

    离得近了,岁安都能清楚的看到谢原眼中的红丝。

    在岛上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紧张防备,他也一样,更别说还打了那么多架。

    可她好歹狠狠地补了一觉,他却是一刻不松懈的熬到现在。

    岁安心里不安,还是问了句:“真的没事?”

    谢原搂着她的腰,笑着叹了口气,耐心道:“我哪有那么无聊,睡了好不好?累死了。”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脸上的笑容也不见异样,可岁安就是感觉不对。

    是那种没有把话说明白说透,不大痛快的感觉。

    可是,看着谢原的疲态,岁安又没法一口咬定他是借故搪塞,默了片刻,她坐起来,拍了拍谢原:“要睡就好好睡,去换衣裳。”

    这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换了衣裳的确睡得更舒服,谢原慢吞吞坐起来,“遵命。”

    他自己换了衣裳,出来时,岁安递给他一个刚刚拧好的热巾,“刚从外头回来,稍微擦擦再睡。”

    谢原一手接过巾子,另一手将岁安捞到跟前,俯首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音色困懒低沉:“多谢岁岁。”

    一个小小的吻,像是在为前一刻没说明白的事表态。

    岁安抿唇一笑:“夫妻之间有什么好谢的,擦完赶紧睡吧。”

    谢原点头:“你先睡吧,我马上来。”

    岁安轻轻应了一声,回去睡下。

    谢原走到盆架前,动作轻缓的搓洗手巾简单擦洗,余光里的人已回去躺下,谢原这才停顿下来,侧首看了眼床的方向。

    他刚才收话收的生硬,以她的细腻敏锐,不可能没察觉。

    可是继续说下去,他该如何说?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当然相信自己的妻子有分寸懂礼数,不可能和祝维流有什么。

    让他心中憋闷在意的,本也不是她闲来无事和朋友的耍趣叙旧。

    谢原两手撑在盆边,脑子里走马观花的将与岁安成婚后的种种过了一遍。

    自成婚以来,他们都在认真的经营这段夫妻关系,一点点去积累动心和爱意。

    可人心中的感情,永远没法用戒尺丈量分配,它会在某一个瞬间浓厚或淡漠,灼热或凉彻。

    在寿州城偶遇,一路走来相互陪伴配合应对所有疑难;在岛上,他将她推开独自去应对马尧,她却当机立断在岛上放了一把火直接开战,还有回程的船上,她安静的睡颜。

    个中种种,独自回味时,她在心里的模子变得越来越鲜明光彩,刻骨铭心,让他不再满足于慢慢去了解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渴望想要去了解和保护一个人。

    私心里,他想成为理解,支持,甚至能推动她做每一个重要决定的角色。

    今夜的事,谢原介意的并不是她与久别重逢的友人说笑嬉闹,而是他忽然发现,当他开始打算做一件事时,已经有人先于他,且做得足够好。

    所以,当他看到岁安对祝维流的话倍感动容的模样,便再难前进半分。

    有点酸,还有点不甘心。

    而这些,恰是谢原作为男人,不想和岁安坦白的部分。

    或者说,不是现在。

    而是等到他终于成为想要成为的那种存在,再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告诉她——还记得那会儿吗?

    简单擦完,谢原重新睡下。

    岁安还没睡着,她睁着一双眼盯着帐顶,琢磨着谢原到底怎么回事。

    忽然,一只温热且带着湿气的大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谢原侧身靠过来,一手把她抱进怀里,一手熟练地合上她的眼睛。

    “睡觉。”

    岁安弯唇,面向谢原,手脚都缠到他身上,是个并不雅观的睡姿。

    谢原沉沉的笑了一声,还顺手兜了她一下,方便她缠得更紧。

    睡吧。

    ……

    在扬州登岸第二日,谢原已开始准备回长安的事宜,搜查也同步进行中。

    趁着大家都在,谢原将人召集过来,提到了岁安的情况。

    这一趟,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有正经的由头,除了岁安和初云县主。

    岁安答应过魏楚环会让她亲自救出萧弈,且这笔税银的确是她追讨回来,加上他们现在掌握到的部分真相,倒也不失为一出有情有义的救夫之旅。

    但是,岁安就不适合露面了。

    如无意外,她这月余来都应该住在寺庙为夫君家人祈福,若教人知道她是借故偷跑出来,恐会有些闲言碎语。

    况且,岁安这一路,前半段被商辞藏得严严实实,后半段扮作商人,一直是乔装掩面示人,真正露出真容,是到了安王府之后,所以,只要在场众人能理解,口风一致,不要说漏了嘴,此事自然不会传出去。

    这话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就是谢原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曾欺骗家人偷跑出来。

    比如袁家兄弟。

    他们是和魏诗云一起出发,从未见过岁安,即便后来被魏诗云支开,在前往洛阳的路上遇袭,也是被岁安派过去的魏楚环救下来。

    在他们的认知里,初云县主魏楚环就像老谢说的那样,是为夫翻案。

    至于小嫂子岁安,就是跟着凑了一路热闹的角色。

    然而,对于知情者来说,这一路上,岁安才是主导之人,不止一次力挽狂澜,随机应变,一步步得到今日。

    谢原此举,是要抹去她在此行中的所有动作。

    青字号,暗察司,哪一个都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商辞第一个表态:“无妨,小事而已。”

    祝维流冲岁安笑了一下:“那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是不是还得先绕到把你送到寺庙去?”

    岁安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魏诗云和魏楚环心照不宣的点头,至于霍岭和万柔,他们本就不是做主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点头就对了。

    做完这个决定,魏楚环提到另外一件事:“那税银丢失的真相……”

    谢原了然,弯唇一笑:“县主放心,这趟回程,自然是有备而行。”

    剩下的漏网之鱼,也该落网了。

    第123章

    因上岸地点是扬州, 所以回去的路线,是从扬州回洛阳, 再从洛阳途径雍州回长安。

    出发之前, 得到消息的聂家姐弟走水路,从寿州赶到了扬州府衙,见到了谢原。

    聂晴:“李郎君, 真的找到我妹妹了吗?她现在还好吗?”

    谢原安抚道:“二位稍安勿躁,聂二娘子安然无恙, 只待录下她的陈词,留下籍贯身份, 便可由亲眷带回。”

    聂晴哽咽, 当即就要下跪谢恩,谢原伸手拦住:“聂娘子不必言谢,日后不止是二娘子, 聂娘子与郎君在外行走,也要万分小心, 切莫再中歹人圈套,身陷囹圄。”

    聂晴点头记下,忽又道:“对了, 还有一件事,李郎君可知少东家在何处?”

    谢原:“怎么了?”

    “没什么, ”聂晴解释道:“当日少东家让我们留在寿州等消息,我与舍弟闲着也是闲着,便打算别的方向查找妹妹的下落, 一直在外走动,期间凑巧的救下了一双姐妹,据说是同乡结伴出来做工营生, 原本都谈的好好的,没想到东家竟然爽了约,她们没法回去,只能继续寻找别的工活,结果就被人贩子盯上了。”

    结伴外出,做工,爽约,人贩子。

    这些关键字眼,放在之前,谢原未必会在意,但现在不同。

    谢原迟疑的问:“此事与岁……少东家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聂晴继续道:“我也不确定,是因她们说,曾在这里被一个心善的娘子救过,她们并没有见过那位娘子,但记得那位娘子身边都是女卫,能打能说,出手非常阔绰。她们趁机从歹人手里逃出来后,便想着碰运气再去找那位娘子,求她救命,结果人早已不在寿州。”

    “我听她们的描述,下意识想到了少东家,毕竟,少东家对我们姐弟也是这般仗义相助。算算日子,那时候少东家刚巧带着你们去八月典了,的确不在城中。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凑巧想到了,多嘴问一句。”

    谢原思忖一阵,忽问:“那两人现在何处?”

    聂晴:“哦,是这样,她们接连遭逢意外,似乎很害怕,我接到消息后,本想给她们手书让她们先去我的铺子找管事的上工,我和荣弟先来扬州,但她们很坚持,就跟着我们一起来了,人就在衙门外的马车上等着。我也是因带她们一起来了,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谢原神色微动:“这样,既然来了,便不差这一问,若真是东家做的善事,也算有始有终,聂娘子稍候,我去去就来。”

    聂晴:“郎君请便。”

    谢原没有惊扰岁安,而是叫来万柔,带着她去见了那两个跟来的娘子。

    万柔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夫人进云城时救下的就是她们。”

    那两个娘子也没想到自己的两个恩人竟然会在一起,还是彼此认识的,当即千恩万谢。

    待感恩之词说完,谢原礼貌的请两位娘子借一步说话。

    二人因受恩在前,二话不说应下。

    “敢问两位娘子此前应征的是什么工活?”

    对方始料未及,先是愣了愣,但因这活儿已经黄了,加上对方有恩于自己,终是支支吾吾的开了口。

    谢原听着听着,渐渐沉了眸。

    很好的工活,工钱高,包吃包住,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可大肆张扬,东家喜欢低调勤快的人,选人也多凭眼缘。

    太巧合了。

    谢原笑了一下:“这么好的活儿,又神神秘秘的,两位娘子可有想过是骗局?”

    “当然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个拉住。

    两人对视一眼,开口的娘子硬生生转了话茬:“多谢这位郎君提醒,我们以后会更小心的。”

    谢原依然察觉她们的异常,看来,即便这工活黄了,她们也没想过抖开,口风紧的很。

    这就更奇怪了。

    到这个地步,谢原不再多问,转而道:“也罢,只要人无事,其余的无谓多想。”

    谢原一改态度,果然让两人放松很多。

    “对了,听闻两位娘子已投靠聂家,稍后便会随聂家娘子返乡,不知两位娘子离开之前,可愿再见当日于城门处救下你们的夫人一面。”

    两人眼神一亮:“当然!”

    谢原微微一笑:“好说,我让下人选个清净的位置,请两位娘子移步稍候即可。”

    安置了这两人,谢原立马回安王府找岁安。

    早在参加八月典之前,岁安就买了好些伴手礼,当时留在了寿州,这两日已经差人走水路运了过来。

    谢原进门时,就见她一手持礼单,一手虚点数数,正点的带劲。

    谢原站在门口,忍不住苦笑一下。

    有时候真不知她的脑瓜是怎么想的。

    她的行踪得抹去,这些东西自然不能以她的名义送出,可她仍然仔细准备了。

    谢原走进来:“可有差的?”

    岁安转头,眉目含笑:“这么快回来了?”

    谢原眼珠一转,冲岁安勾勾手。

    岁安嘟哝一句:“神神秘秘的。”还是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

    谢原拉过她的手,打起商量:“帮我个忙。”

    ……

    很快,谢原带着岁安一起过来,久良已经将人请到一家颇为雅致的酒楼等候。

    岁安戴着帷帽下车,被谢原牵着走进来。

    “元娘子。”聂晴和聂荣起身打招呼,岁安颔首致意。

    他们身后,两个被救过的娘子拘谨地站在那里,好奇的打量岁安。

    谢原看了眼聂家姐弟,聂晴会意,主动道:“李郎君,听闻你们也将离开,我和荣弟准备了些谢礼,郎君可否随我来清点一番?”

    谢原看了岁安一眼,岁安柔声道:“你去吧。”

    支开其他人后,只剩岁安与两姐妹留在房中。

    聂晴是真的准备了谢礼,谢原让久良和玉藻守在门口保护岁安后便随聂晴离开。

    事情比谢原想的还顺利,岁安才用了不到两刻钟,就把话全套出来了。

    总的来说,她们不愿意透露太多,并不是受到威胁,或是有什么顾忌。

    是因为她们不愿意说。

    谢原顿时不解:“这是什么说法?”

    岁安:“别急呀。”

    这同村姐妹家中都很贫困,她们之所以会来这里务工,其实不是没头没脑到处乱找,而是被选中的。

    谢原:“选中?什么意思?”

    岁安继续解释——

    村落之间,也有贫富之差,一些极为贫穷的村子,村民食不果腹不说,连病痛都不敢有。

    可天无绝人之路,不知从哪一年起,竟有慈悲的仁商去村子里赠医师药,见到一些家中极其困难,亟待援助的人家,还会给他们安排工活。

    “对方挑选工人十分讲究,首先,得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没这份工活就得饿死的程度,其次,为人要耿直忠厚,勤快能干,东家很讲眼缘。”

    一开始也有人觉得这是骗人的,可当他们眼见着那些原本都饿的瘦骨嶙峋,风一吹就散架的人靠这份活养活全家,一个个精神奕奕,这个工活就成了天上掉下的大馅饼。

    有这种好事,大家当然都要打听,但奇怪的是,那些找到好活儿的人,都缄其口,并不多谈,甚至没过几年,攒够了钱,竟将一家人都接走了。

    人虽然走了,但这个说法传了下来,且在之后也偶有发生。

    谢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工活,至于吗?”

    “至于啊。”岁安比谢原接受的更快:“穷的揭不开锅,不吃饭就得等死,这时候,有人递给你一个大饭碗,要求却不难,你说至不至于?”

    谢原:“那到底是什么工活?”

    岁安默了默,语气微沉:“其他人是什么情况她们并不清楚,但若她们此行没有这些意外的话,眼下应该已经在搬石头、洗衣煮饭了。”

    谢原蹙眉:“搬石头?洗衣煮饭?”

    岁安点头:“对方一开始给出的说法就是这个,是体力活,很辛苦,不能随便走动,同时也要做些洗衣做饭的杂活。但工钱给足,每年也可以回家探望家人。”

    谢原:“听起来怎么那么像……”

    岁安:“像周郎君在路上遇到的那些人说的。”

    谢原没说话。

    自从听了周玄逸的阐述,他的确有些受影响,一点蛛丝马迹都会往这上面想。

    这两姐妹的情况太奇怪了,她们说的村里的情况,也有些耐人寻味。

    “他们难道没有怀疑过自己去的是什么地方?他们就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谢原顿住,恍然道:“所以,这才是他们缄其口的原因?”

    即便天上掉馅儿饼,正常人也该去嗅嗅这饼有没有毒。

    但对于一个要饿死的人,吃了可能会活下去,不吃只有死路一条,哪有那么多顾忌?

    岁安肯定了谢原的猜想:“即便他们对自己做工的地方早有怀疑,甚至猜测过是不能被人知道的地方,但一来,他们需要这份工来活下去,二来,他们心怀感激。”

    所以,当他们心甘情愿的加入进来时,自然会下意识的保护它。

    岁安眉头轻蹙:“他们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但有件事,我觉得很求怪。”

    谢原:“什么?”

    岁安:“依照他们的说法,所有靠做工攒钱养家的人,最后都搬走了,而且是带着家人一起走。世人讲究落叶归根,通常来说,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根之所在,不能轻易离开,所以举家搬迁是很大的事,有一户两户,会在富裕起来之后选择搬离还说得过去,所有人都选择离开,不奇怪吗?”

    岁安看向谢原,认真的问道:“他们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谢原略略思索,嘴角轻扯,冷笑一下:“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被选中的人,就是那种一定会选择离开的人呢?不是说了,东家很讲眼缘的。”

    第124章

    在贫穷艰难的村落赠医施药, 甚至提供挣钱的工活,而这些人被帮助的人在改变了家境之后,都选择离开了原本的地方, 这样的例子还不止一个。剩下的人望而不及, 只能在口耳相传中留下这么一个说法,一旦机会再来时, 都会努力抓住。

    “你的意思是, 这个挑选的人是看中了对方身上的特性,且能借这些特性确定对方会做什么决定, 从而拿捏?”

    谢原:“感觉是这样。”

    岁安蹙眉:“难道是借行善为名,笼络招揽为实?什么样的人会做这种事?”

    谢原眼神微变, 笑着转移话题:“此事虽然奇怪,但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有结果的,这二人已被聂家娘子收用, 往后再有线索, 再找她们细问也方便,眼下我们先回长安再说。”

    岁安点点头, 在心中默默记了这一笔, 然后眼神就开始瞄谢原。

    那夜的氛围有些古怪,她次日一早起来就不见他, 可这几日见他, 又很正常。

    岁安试探问:“还有别的事吗?”

    谢原笑笑:“没了,我陪你回去。”

    岁安:“你叫我过来, 就是帮你问个话?”

    谢原挑眉:“什么叫‘就是问个话’?问话可是个颇有技巧的难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哦?”岁安追问:“那我是什么人。”

    谢原抿笑,忽然伸手揽过岁安,侧首在她脸颊上狠狠一亲。

    “你是一鸣惊人。”

    岁安猝不及防, 捂住被亲的脸颊,惊愕道:“我看你是旁若无人!”

    谢原一本正经,手指着警告道:“你这就含血喷人了。”

    岁安伸手去捏他腰肉。

    谢原怕痒,连忙捉住她的手:“腰不能捏!”

    岁安:“为何?”

    谢原俯身与她咬耳朵:“会后继无人。”

    岁安咬牙继续掐,谢原闪身一躲,笑容清澈明朗,话却说得讨嫌欠打:“元娘子,青天白日的,你注意身份。”

    岁安彻底被惹急:“谢元一!”

    一时嘴欠的结果,就是谢原被岁安拧了一路的腰肉。

    谢原彻底认输,“重说,我重说还不成。”

    岁安见他还要来,作势又要掐。

    谢原收起玩笑与调侃,忽然认真:“你是,楚楚动人。”

    岁安抿着笑,别开脸不再看他,心里又怀疑,难道那晚的事,是她敏感想多了?

    ……

    回程依旧是浩浩荡荡的车队,路上比来时更是热闹。

    袁培正和袁培英陪着养伤的周玄逸,十分投入的和他讲述着他们一路的惊险故事,时而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痛骂那些黑商狠毒,时而庆幸自己福大命大,这样都没被歹人毒害。

    魏楚环偶然听了一耳朵,忍不住道:“我真该让画师将他们被黑市眼线刺杀当日鬼哭狼嚎的样子画下来!他们怕是已经忘了谁救的他们!”

    两人当然没忘,且正在同周玄逸讨论这位初云县主。

    袁培英:“老谢刚成婚那阵,咱们在游园里偶遇这个初云县主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挺刁钻,没想到,一转眼竟救了我们的命。不夸张的说,当日她真如神兵天降,我都看呆了!”

    袁培正也很感慨:“我现在算是明白,箫翌这么个风流浪子,怎得成了个婚便彻底收心判若两人。若是我入了冤狱,能有人这么为我奔波,我死而无憾!”

    周玄逸淡淡一笑:“如今的天下都是圣人一刀一剑打回来的,初云县主毕竟是桓王之女,皇室宗亲,这点担当和勇气还是有的。”

    “那你要这么说……”袁培正话锋一转:“我觉得老谢家那位也不简单。”

    周玄逸笑容一凝,“什么意思?”

    袁培英:“实话跟你说,我这两日琢磨了一阵,总觉得这个小嫂子不简单。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敢跑出来找老谢,这已经不是寻常女子敢做的事情,而且她也去了那个岛,那可是贼窝啊!”

    “不止。”袁培正补充:“就说初云县主吧,游园那次,她跟嫂子可谓是针尖对麦芒,旁人在边上瞧着都冒冷汗,怎么一眨眼的,她对嫂子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呢?”

    周玄逸不动声色道:“毕竟是同宗姐妹,箫世子平白入狱,朝中对侯府和王府必定会保持距离,免得引火烧身,我猜谢夫人此次出来,不止是为了老谢,也是陪着初云县主寻找丢失的税银,所谓患难见真情。初云县主心中有感,自然就不会向从前那般。”

    说着,周玄逸又强调了一遍:“话又说回来,谢夫人这样跑出来终究不合适,元一的意思是不想此事外传,你们心中多好奇,只管放在心里琢磨,切莫说漏嘴,否则,就凭初云县主如今对谢夫人的亲近,指不定要回头针对你们了。”

    袁家兄弟背脊一直,对周玄逸的告诫肃然接受。

    周玄逸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至今对岁安会出现在扬州感到惊讶,但好歹是将两人的嘴封牢了。

    ……

    赶了好几日的路,一行人终于在九月初的黄昏时分抵达雍州,长安遥遥在望。

    雍州馆驿早已接到谢原传出的消息,安排好了下榻之处。

    “啧,晦气。”魏楚环站在岁安身边,低低的嘀咕了一句。

    这馆驿不是别处,正是当日箫翌弄丢税银的馆驿。

    箫翌因此入狱,魏楚环自然讨厌这里。

    岁安偏头打趣:“那你自己去找家客栈歇息吧。”

    魏楚环翻了她一眼,“哼。”

    另一边,雍州州官已经赶来,谢原带人与他们碰面后,开门见山。

    因此次回长安押送了要犯,所以每到一处落脚地,都要先将犯人安置。

    雍州人多口杂,之前还出过丢失税银的事,未免临门一脚反出差错,谢原希望借用州府大牢,将这些要犯关押一晚。

    州官自无二话,当即派人张罗,且在谢原的强调下,保证会严加看管。

    谢原搭手一拜:“多谢。”

    ……

    处理完这头,谢原回到房中找岁安。

    “明日启程回长安,我可能没法亲自送你,得安排人悄悄送你回寺中,等面圣之后便立刻去接你,可以吗?”

    岁安笑笑:“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回去。也没有多远,而且寺中我也留了人,传了消息,他们会接应的。”

    谢原弯唇:“我知道你做事细心,无需别人操心。但这个就别和我争了,我本当亲自送你去才放心。”

    岁安抿唇一笑:“好。”

    赶了一日路,岁安早早散发更衣准备休息,见谢原只是静静坐在房中,似在等待什么,她也没多问。

    不多时,魏楚环过来敲门:“姐姐,睡了吗?”

    岁安让朔月开门将人引进来,魏楚环进来了,却不是找岁安,而是直奔谢原:“谢大人,布置的如何?”

    谢原:“县主放心,若今夜再不动手,他们就没机会了。”

    魏楚环转头看岁安,岁安跟着安慰:“放心吧。”

    听了这番安慰,魏楚环竟真的平静下来。

    她也不想回去,派人去要了些茶果:“姐姐陪我说会儿话吧。”

    岁安微笑道:“好呀。”

    “姐姐稍后真要回寺中吗?”

    岁安轻轻点头:“嗯。”

    “那你……”魏楚环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这一趟功不可没,若上报朝廷,论理该嘉奖,可若连行迹都抹去,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谢原瞥了魏楚环一眼,没有说话。

    岁安:“我又不需要什么嘉奖,大家都没事就好。”

    “你……”魏楚环还想说什么,察觉到谢原逐渐凌厉的眼神,终是默默闭嘴。

    夜渐渐深了,就在魏楚环忍不住栽脑袋时,外面忽然来人。

    “大人,抓到了!”

    魏楚环也清醒过来:“谁?”

    谢原弯唇一笑,走过来按住岁安的肩膀:“我去看看,你和县主留在这里。”

    岁安:“快去快回。”

    魏楚环也想跟去,被岁安按住:“留着,该你陪我了。”

    很快,谢原赶到州府大牢,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州官也已赶到。

    大牢内外竖起许多火把,将中间的人照的亮亮堂堂。

    谢原一眼落在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身上:“就是他?”

    商辞冷着脸走出来:“是他。”

    此人,括户推行之初,被从户部司调派来给商辞作副手的员外郎,马廷明。

    也是当日作为内应,里应外合帮着盗走税银的同伙。

    谢原看着早已吓得面目呆愣的马廷明,咂摸道:“姓马……还真巧。”

    ……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鬼怪乱神,我说这税银怎么可能不翼而飞,由亲自推行新政的官员配合盗贼盗窃税银,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得知真相的魏楚环又惊又气,连瞌睡都散了。

    一旁的岁安则是面色凝重。

    原本以为只是民间组织,没想到,他们在朝廷都有人。

    此事一旦捅到御前,马廷明此人得查,连带着举荐过马廷明,和他相关的人,都得一一查探。

    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正当岁安准备起身传唤玉蝉时,忽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姐姐!”

    第125章

    “有、有孕?”谢原听到这个消息时, 整个人都懵掉了。

    岁安有身孕了。

    朔月和玉藻万分欣喜,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消息告知长公主和驸马。

    魏楚环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心里一阵后怕。

    按照她的孕期, 谢原离开长安之前她就已经有了。

    寻常妇人有了身孕,谁不是汤药补品保胎, 谁敢这样跑出来?

    岁安这一趟多少是为了她和箫翌, 要是这一路上孩子有什么闪失,不管是谢府还是北山, 她都扛不住啊。

    “你……感觉还好吗?”魏楚环没怀过孩子,只觉得有孕的妇人都是鸡蛋壳,碰都不能用力碰,不由伸手虚虚护着。

    岁安没有回话, 她的注意力都在谢原身上。

    魏楚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谢原沉默不语,失神多过喜悦。

    魏楚环不是很满意他知道自己要当爹了的喜悦,扬声提醒:“谢大人不会这么着急就在想孩子的名字了吧?”

    谢原回神, 看了眼岁安。

    岁安冲他笑了笑。

    谢原竟被这笑容晃得心头一堵, 五味杂陈。

    他握住岁安的手,笑道:“幸好这一路无事,还是我亲自送你回寺中吧。”

    魏楚环发表意见:“还回什么寺中啊,赶紧送回谢府歇着啊, 多这一趟折腾,多累人啊。”

    “不必。”岁安主动道:“我此行还是不要暴露太多才好,先回寺中再回府中,也不折腾的。”

    “可是……”魏楚环还想劝说,岁安一个眼神堵了她的嘴。

    朔月在旁帮腔:“县主,听闻妇人坐胎, 头几月都是不声张的,孩子娇气,等妇人将胎坐稳了,再告知亲长也不迟呀。”

    魏楚环想,若是她有孕,箫翌敢露出谢原这种表情,她就敢原地把人办了。

    可人家才是亲夫妻,李岁安自己都不在意,她多嘴什么。

    “罢了,你们自己决定就是。”

    就这样,岁安有孕的事情暂时被瞒了下来。

    谢原改变主意,亲自将她送到了城外的寺中,那里有岁安离寺前留下的人手,接应的也很顺利及时。

    谢原:“岁岁,你在寺中稍作歇息,我今日便会赶来接你。”

    岁安笑道:“没事的,寺中清净,多住一晚也不错,你不必着急。”

    谢原坚持道:“我会赶来,若你想在寺中歇一夜,我陪你便是。”

    岁安:“那就等你来了再说吧。”

    面对谢原,岁安都是笑着的,可等到谢原赶着离开,岁安的笑容便淡下来。

    朔月敏锐察觉:“夫人,怎么了?”

    岁安沉默一下,说:“你们觉得,大郎君开心吗?”

    朔月和玉藻愣了愣,忙道:“这是什么话啊,有孕是天大的好事,不止是大郎君,整个谢府和北山都会很高兴的。”

    岁安:“我问的是大郎君。”

    这……

    老实说,自从夫人被诊出有孕,大郎君谈不上不高兴,但整个人心事重重的,仿佛一直在出神,可夫人每次问到他什么,他又能立刻接上话,分明是一心二用。

    她们都看出来了,夫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朔月:“夫人,近来事多,大郎君片刻不得闲,便是回了长安,也要好一番善后处置,他定是在想怎么尽快处理手头的事,才好陪您啊。”

    “就是!”玉藻跟着道:“而且这一路并不太平,奴婢事后回想都直冒冷汗,换了大郎君,必定满心后怕,得缓和一阵。”

    “是吗……”岁安撑住脸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

    谢原从寺中离开后,立刻赶往长安城。

    霍岭已带着万柔回了自己的小院,剩下众人等谢原汇合后,一并入宫面圣。

    见到建熙帝后,魏楚环着急下跪陈情,率先道明税银丢失始末。

    并非是箫翌玩忽职守,而是朝中官员与黑市商人里应外合。

    魏楚环所说的重点在于为箫翌脱罪,关于税银被运往扬州栽赃安王府的细节和八月典等幕后黑手的事情,因牵涉过于复杂,被她几句带过。

    建熙帝脸色很难看,当即就命大理寺严查马廷明和他相关的人。

    但话说回来,箫翌虽是防不胜防,而非玩忽职守,但他身在其位,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

    魏楚环立此大功,建熙帝已无意追究箫翌,但为了堵住旁人的嘴,还是对箫翌下了一道口头训斥,又命他与大理寺联合办案揪出真凶。

    魏楚环大喜谢恩,随皇帝派遣之人去接箫翌出狱。

    处事告一段落,建熙帝看向周、谢、商人:“新政推行常有阻碍,可此次两方同时出事,竟是同一个幕后黑手所为,简直可恶!”

    说着,建熙帝对周玄逸简单宽慰了几句,周玄逸连忙谢恩。

    “虽说此案要查,但新政仍在继续,位爱卿仍要多费心。”

    人恭敬领旨。

    最后,建熙帝让周玄逸和商辞退下,只留谢原和祝维流。

    “你们这一趟,还真是折腾,竟连祝家军都出动了。”

    谢原心头一动,隐约皇帝深意。

    岁安出长安是与北山交代过的,祝家又是皇帝的兵马之一,只有皇帝和靖安长公主代表的暗察司能请动,所以,皇帝应当也知道岁安行踪。

    谢原是岁安夫婿,一旦知晓岁安举动,很可能知晓自多年前从明面上废除,却一直在暗中运行的暗察司的存在。

    虽然不知暗察司的事为何作此处理,但谢原并不慌乱,镇定道:“所幸此行有所获。”

    建熙帝闻言,并未说话,气氛有些沉冷。

    “元一啊,岁安这一路,还好吧?”

    谢原没想到建熙帝会忽然转移话题问起岁安,但也因此验证了此前的猜想。

    皇帝果然都知道。

    一想到岁安如今的状态,谢原的嘴角忍不住扬了扬,语气都存了温柔:“岁岁很好,待臣出宫后,便去城外寺中接她。”

    建熙帝再次静默。

    一旁,祝维流微微蹙眉,大胆的抬眼看去。

    建熙帝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州联手围剿黑市的消息早已传回帝都,除了丢失的税银,此次清缴出来的财物都会充入国库。

    就算事情仍未完全明了,但他们握有线索,事态至少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建熙帝这反应,竟是全无喜悦。

    片刻后,建熙帝叹了口气:“也罢,舟车劳顿,你们都辛苦了,你还是早些出宫去接岁安吧。这案子中的细节,朕得先琢磨琢磨,再找你们详谈。”

    祝维流能察觉,谢原同样也能,他不动声色叩拜,和祝维流一起退出御书房。

    “谢大人要去接谢夫人吗?”

    谢原:“是。”

    “介不介意一起?”

    谢原微微挑眉,“祝将军想陪我去接岁岁?”

    祝维流笑了:“当然不。我是有事想和谢大人谈谈,正事。”

    谢原:“那就请吧。”

    祝维流看了眼天:“这天像是要下雨了,雨天可不好走山路。”

    谢原:“那就快马加鞭。我不放心岁岁在寺中。”

    ……

    “夫人,好像要下雨了。咱们今日还走吗?”

    岁安看着窗外,阴沉沉一片,拧了拧眉,心情也跟着沉甸甸的。

    这一路上,她时刻警惕,担心紧张交错着来,当时还没多想,可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心情上却仍然没有放松之感。

    以前,她只会在夜里睡不着时胡思乱想。

    如今,身边人哪怕一点点异常,都让她想了又想。

    眼下,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谢原喜欢这个孩子吗?

    他与她圆房时,除了那两次忘情,几乎次次避子。

    他也曾亲口告诉她,他还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岁安并不怀疑,哪怕谢原没有做好准备,一旦知道她有了孩子,一定也会接受,可一想到他是这种心情,岁安心里便很不舒服。

    她从前不挑剔天色,可今日看着窗外阴沉沉的黑云,心中顿生厌恶。

    心情本就不好,这天气,让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然而,随着天气渐晚,算着谢原到寺中的时辰,岁安又不得不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

    就在岁安处于这种矛盾心情中时,朔月快步进来:“夫人,来人了!”

    ……

    山间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阴冷潮湿。

    岁安加了一件披风出门,见到廊下的清瘦身影。

    天气已有些冷了,商辞却仍然穿的单薄,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眉眼间全是疲惫。

    从上岸,不,应当说从祝维流出现开始,商辞就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安娘。”

    岁安在几步之外站定:“师兄。”

    这一句“师兄”,让商辞热了眼眶。

    他走错了很多路,可当他幡然醒悟,回头一路追逐的,不过是当初那一句清浅动人的“师兄”。

    商辞哑声道:“这一路,你颠簸劳碌,接下来应当会在府中休息一阵,我怕是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与你说话,所以,我便擅自过来了,若有唐突,还请你谅解。”

    岁安:“师兄……想说什么?”

    商辞慢慢看向岁安,轻声道:“安娘,你我之间,真的再无一丝可能了吗?”

    岁安并没有犹豫太久,直言:“是,再无一丝一毫可能。””

    第126章

    岁安的答案并没有让商辞觉得意外。

    他苦笑一下:“我已猜到会是这个答案。”

    岁安:“师兄来此, 怕不是为了一个早就猜到的答案吧。”

    商辞眼神迷茫,兀自走到廊边坐下:“不是。”

    他看着院中的雨,缓缓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其实我离开北山之后,想的最多的, 反而是在北山的日子。我记得那时, 你总会抓住一切机会来找我,或是一起安静读书,或是闲聊几句, 那时候的我,又怎么会想到, 在不久的将来,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商辞转头看岁安:“我只是想像从前一样,和你单独的待一会儿,说说话,所以, 我就找来了。安娘, 可以吗?”

    廊下寂静片刻, 岁安轻叹一声, 走了过去。

    “夫人等等。”玉藻忽然冲了出来,表情略显局促, 手里还托着一条毯子。

    “天气凉了,您垫着坐……”玉藻将毯子垫在廊边的坐板上,这才扶着岁安坐下, 然后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

    院中安静的只有雨落下的声音,无人打扰,无事来烦。

    这样和岁安呆在一起的时刻, 恍然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年读书的时候。

    商辞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自在。

    “安娘,你还记得以前在北山的日子吗?”

    岁安坐姿端正,乖巧的一动不动,她眼珠往旁动了动,摇头:“不太记得了。”

    商辞苦笑一下:“是吗?”顿了顿,又说:“可我还记得。”

    “我记得每次恩师上课,教舍里都格外的安静,不知为何,大家都很畏惧恩师,却又削尖脑袋往恩师的教舍里挤,那时候,若有谁被恩师叫出来考问,对答如流,仿佛能得意上一整日。”

    “我记得上山的路很远,到了山门口,还要走好长一段阶梯,学舍还没建成时,我习惯边走边背书,默书的节奏会与脚下的步子并在一起,如此一来,等背完一篇,路便到头,似乎就不那么难爬了。”

    岁安静静听着,并没有打断商辞的话,但商辞已经很满意了。

    他眼眶微红,忽然道:“安娘,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所以自懂事起,便让自己摒除杂念一心求学,这条路上,只有你,让我一次次动心,一次次分心。”

    岁安蹙眉,还是没有作声。

    商辞也并不希望她此刻开口,打断他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

    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把昔日最不堪的自己,坦然的抖落在她面前:“你是长公主和恩师的独女,只要你点头,多的是人愿意成为你裙下之臣,可你偏偏看上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

    “我曾想过,你到底是看上了我什么?是我在学中积攒的那点才名,还是我从不不像旁人那样将你当做登云梯,不讨好不亲近,反而激起了你的兴趣?”

    “和你走得越近,我越要掂量自己手中握有的筹码。那是我敢去拥有你的底气,可恰巧是因为这样,我反而与你走的越来越远。”

    “而我手里的筹码,只有学中积攒起的那点才名。我将它视作最宝贵的东西,视为骄傲,也因此,伤了你很多次。”

    岁安敛眸:“都已过去了,我明白。”

    “你不明白。”商辞两眼通红:“其实,我早已与裴愫在一起。安娘,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我和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很亲密。”

    岁安抿了抿唇,搭在腿上的手轻轻拽住。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放弃我,因为当初,我的的确确,是真心的放弃了你。唯一不同的是,你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而我,在一开始就后悔了。”

    “现在回想,昔日我竟如魔怔一般,觉得在北山中的自己,便是来日后不如朝堂的自己;觉得离开书声朗朗的北山,这世道仍是凭着努力就会有收获;觉得凭着自己的才气和能力,就能闯出一番天地。”

    到这里,岁安之前的一些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

    商辞放弃了岁安,带着裴愫走上了他一早借周玄逸的人脉得到的后路——前往扬州,投奔安王。

    扬州富庶繁华,而携妻女一手将扬州变成如今模样的安王最是赏识人才,商辞信心慢慢的投身安王府,迎来的却是一番真实而残酷的打击。

    学中的才名和那些为人称道的君子品性,到了纷繁复杂的官场,就是个笑话。

    他不仅没能大展宏图,还因初来乍到,且没有过硬人脉屡屡受挫,这些挫折,终于将一直以来障于他眼前的骄傲击碎成渣。

    而每当他经历一次残酷打击时,都会想起岁安。

    想起她的每一次尊重维护,支持陪伴,那些曾被他看做讽刺的言行,在真正的讽刺来临时,反而变得珍贵可爱起来。

    商辞没想到会是这样,裴愫更没想到。

    她以为商辞筹划这一步,是早有把握,信心十足,她以为跟着他来到这里,开拓的是一片精彩天地。

    她千算万算,都没想过商辞在背叛李岁安,离开北山后的打算,竟是来一个毫无根基的地方从头开始。

    一个人不如意是颓败,两个人不如意,便有了争吵。

    但那时裴愫还没打算放弃商辞,她觉得商辞还可以搏一搏,甚至插手他手里的事务,险些坏了大事。

    关键时刻,竟是一封来自北山的书信救了他。

    李耀在信中道明,商辞是他的得意门生,只是人各有志,他选择早早踏入官场,也愿他能得到锻炼,早日实现抱负。

    毫无悬念,他顺利度过难关,甚至连处境都慢慢好起来。

    也是这一封信,让商辞很多想法和坚持崩塌、颠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是多么可笑。

    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但凡有一个机会,都该牢牢抓住好好珍惜,可他曾经拥有最好的机会,却在斟酌衡量,这个机会是否能匹配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此事之后,商辞的处境竟意外的顺遂起来,相反的,他和裴愫的关系越来越糟糕。

    之后,裴愫被赶出安王府,而商辞也不同了。

    他主动给恩师送信,在信中认错认罪,让他惊喜的是,恩师给的回信中,竟然多是鼓励,甚至还委托了他一些重要的事。

    自此,商辞碾碎了那些无用的尊严和骄傲,竭尽全力替安王效力,成果颇丰。

    他的请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合适的时机,请安王举荐他回入朝为官。

    在他看来,只要恩师没有放弃自己,他就还有一争之力。

    他想回长安,想回北山,想回到岁安身边,回到昔日的岁月。

    疯魔的时候,他连得知岁安嫁人都不在意。

    有什么关系呢?

    他背叛她一次,她嫁过一次,就算扯平了。

    他不会在犯糊涂做错事,甚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做任何事。

    只要能回去。

    “可惜,我弄错了一件事。”

    商辞笑了一声,嘲意满满:“当我重新站在北山之上时,是以当下的自己去对比过去的人事,觉得胜券在握,可事实上,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改变。”

    “当日我劝你出长安,其实是有私心的,我以为自己等到了机会,可以安排好你的一切,让你看看如今的我有何不同,没想到一时大意,反被你所救,甚至被你隐藏保护。”

    “在岛上,谢原把你推给我独自去对阵马尧,你却挣开我,转身往岛上放了一把火叫来援助,叫来的,竟然是祝维流。”

    “这些,并不是我记忆里,安娘的样子。”

    岁安:“师兄……”

    “安娘。”商辞打断岁安的话,目光凄然:“这些年,我所尝的苦楚,无一不是因出身门第的落差,你得承认,一个出身,便决定了很多很多,而你和谢原之所以能走到今日,让人称羡,最重要的原因,是出身的般配。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出身无法改变,我却偏想拥有你,该怎么办呢?怎么就……就不行呢?”

    “那你就争取啊。”岁安冷静的开口,商辞一怔,眼神里陡然泛起些可以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然下一刻,岁安起身面向他:“可你没有。”

    “师兄口口声声以出身论成败,皇室贵胄身份够好,不一样出了亡国之君?地痞村夫微不足道,不一样走出开国君主?”

    “你和元一的确不同,却不是身份之差,而是从我与他在一起时,他便从没有想过轻易放手。方才你那番话,只有在你摒除杂念坚持本心,结果仍因出身之故不得圆满,你才配这样说,可你根本不曾试过,又何来底气如此质问?”

    商辞眼中的红尚未褪去,脸色已然煞白:“我……”

    岁安语气微微含怒,就在她还要开口时,一边竟传来男人的轻咳声。

    谢原:“那个,打扰一下。岁岁,说归说,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商辞如遭雷劈!

    什么情况!?

    谢原何时来的!?

    他明明……

    还没完。

    谢原刚说完,另一个声音接连响起。

    祝维流:“那个,既然都打断了,我插个题外话啊,天色已经晚了,夜间冒雨下山不妥,不然我现在去找寺僧多准备两个房间吧?”

    第127章

    一入夜, 整个山中只剩雨声,迎面皆是湿冷气。

    “大人,这路怕是不好走, 真的不借宿一宿再走吗?”

    商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情绪不大稳定:“走,现在就走!”

    这鬼地方他半刻都待不下去。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身后的声音传来时,商辞表情扭曲。

    祝维流一身便装玄袍, 抱着手晃悠出来:“这雨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平路赶车都得当心,更别提山路了,商大人的气度,总不至于一个晚上都待不下去吧?”

    商辞看也不看他,继续对车夫道:“照旧启程。”

    “把车拉回寺里吧。”谢原随后出来, 也劝道:“今日才到长安, 舟车劳顿的, 商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呢,”

    商辞肩膀几下起伏, 已忍耐到极致。

    他豁然转身:“想说什么便说吧, 说完了, 是不是就能让我走了?”

    谢原和祝维流对视一眼。

    “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商辞冷笑:“想羞辱我便直说,何必如此调侃?”

    这时,寺中僧人走出来,对谢原施了一礼:“施主,斋菜茶汤已备好了。”

    谢原看向面前二人:“偶遇不如诚邀,二位一道去用些斋饭吧。商大人也别为难奴仆了, 外面一片漆黑,又是山路又是夜雨,若真出了事,谁负责任?”

    商辞的表情已经快绷不住。

    祝维流忽然上前,一手勾过商辞的脖颈:“行了,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你不难受我看着都难受,走走走,一起吃点儿!”

    商辞被勾的一个趔趄,忍无可忍,手肘拐动挣扎:“放开我!你别碰我!”

    可他一文人,哪能和祝维流这样的身手较劲,直接被带走了。

    寺门口的奴仆无措的看着被带走的主子,谢原笑着冲他摆摆手,奴仆连连点头,车怎么拉出来的又怎么拉回去。

    谢原说吃饭,竟真的实实在在是吃饭。

    寺中生活清简,僧人吃饭的碗碟都很小,最普通的样式。

    两道不见油星的青菜装了六盘,每人还有一碗热清粥。

    商辞正襟危坐,见鬼似的看着祝维流和谢原吃的津津有味。

    不知是今日这山雨太过寒凉还是真的饿了,毫无食欲的饭菜,竟给商辞看饿了。

    谢原和祝维流吃的认真,谁也没理商辞,商辞又坐了会儿,终于不再为难自己,提筷用饭。

    个男人就这么心平气和的吃了诡异的一顿饭。

    夜雨淅沥,禅房门窗皆敞。

    祝维流坐在窗台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下闲闲晃悠,像在赏景,又像是在听屋里两个男人谈话。

    “山铮已被关押,但裴愫的情况不太好。”

    商辞闭了闭眼,轻叹一声,许是因为他已没什么可遮掩的,谈起裴愫,也没了从前的敏感和排斥。

    “马廷明呢?”

    谢原:“一并关押,他的背景还待细查。”

    商辞摇头:“他是寒门出身,这样的人短板最多,最好拿捏,对方敢用他,必然有十足的把握,一个马前卒罢了。”

    谢原:“你查过他?”

    商辞:“新政推行最易出事,派到我身边的人,我不可能一无所知。可惜,防不胜防。”

    谢原沉默一阵,忽然问:“昔年怀玄妖道携妖妃祸乱宫闱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商辞神色一震,看向谢原。

    谢原笑了:“看来是知道了。刚才听你说,去扬州之后,依旧与北山有联络,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时你就知道了这件事,是吗?”

    商辞闻言,先是蹙眉抿唇,继而怔了怔,意识到什么。

    谢原:“别这么紧张,随便聊聊。”

    商辞眼神微动:“你也知道。”

    谢原:“我是北山女婿,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商辞心绪微动,忽然自嘲一笑,还是那句:“你也知道……”

    谢原没说话。

    商辞一个人缓了缓,终于恢复平静:“是,知道。”

    谢原:“那万柔和万劫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

    商辞点头。

    谢原开始给商辞整合情况。

    当日松洲漕运贪污案后,霍岭将目光聚焦与参与贪污却逍遥法外的幕后之人身上,从销赃手段入手,意外在一个地下的拍卖场发现了一副假画的买卖。

    而这幅假画,好巧不巧的,就是霍岭的父亲曾经帮长公主寻回的名画真迹,也是当年被怀玄道人卷走的宫廷财物之一。

    画作买卖结束后,霍岭盯了买卖双方一阵,但一直未有动静,于是他将目标转为这幅画,一路摸索到了北山,被长公主拿下。

    谢原便是从这时候知道这件事。

    自他接手后,因为毫无头绪,也只能暗中盯着那两人,看看他们还有无什么上下家,但没多久,谢原就化被动为主动,从有针对性的商事改革来逼他们有动作。

    期间,商辞也回到长安,他们两方各自有了效果不同的增收新政。

    然后,两方新政都被破坏。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破坏新政的人,和松洲的漕运贪污有关,杀害了万劼,在黑市活动泛滥,甚至组织了八月典,最后还欲将矛头对准身在扬州的安王,达成坐收渔利,嫁祸脱罪等目的。

    最后,便是从周玄逸那里得到的最新线索。

    有这么一伙人,将目光盯准贫困村落,以行善救济为名,招揽聚集为实,甚至拥有自己的黑盐场,黑矿场,冶炼之地。

    “这里先不谈其他,只谈最糟糕的一种可能。”

    谢原看了眼祝维流:“祝将军也别闲着,这话,我是问我们人。”

    祝维流被点名,懒懒举了一下手。

    我有在听。

    商辞经过谢原这么一梳理,也从刚才的尴尬局促中走出来,脸色渐渐深沉。

    谢原见两人都认真起来,这才缓缓道:“我们假设,逃离宫中的怀玄道人,并未就此隐迹,如果他贼心不死,还妄想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试问,他该如何办?”

    商辞:“钱。”

    祝维流:“从宫中盗走财物,以此为基石,经营黑市,联合地方官贪污。这也是最重要的,干什么都得要钱,打仗尤其要钱!”

    谢原补充:“人手。”

    商辞背脊一直:“从贫苦百姓下手,让其心甘情愿追随?或是黑市招揽!”

    谢原:“说的都不错。”

    祝维流不由坐正,神色都变了:“这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开了?”

    谢原:“假设而已,如果连最糟糕的情况都能想到办法应对,那么剩下的其他情况,不也无所畏惧了吗?”

    祝维流:“那还有……”

    谢原:“有了钱,有了人,最后,便是机会了。”

    夜雨不停,人一直谈到深夜。

    散去时,祝维流打着哈欠先回了房。

    话是在商辞房间谈的,谢原起身离开时,商辞忽然叫住他。

    “我原以为,此次回来,可以重新争取到安娘,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谢原,我今日既然选择和安娘坦白,便知自己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值得付出的师兄,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们。”

    谢原已站在门口,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厉色。

    他转过身,“有件事情,岁岁没告诉你,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些比较好。”

    商辞有不好的预感:“什么?”

    谢原没急着说,他想了想,道:“北山与世无争,在那个比残酷世道要干净纯粹的多的学堂,你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挣得名气与青睐,可以凭能力超越很多人,岁安喜欢上了那样的你,而你心心念念想要追回的,同样是昔日里的自己。”

    “你之所以不敢面对自己和裴愫的事情,不过是怕岁安眼中从前的你不复存在。”

    “可是商辞,从多年前那个夜晚,岁安站在窗外,淋着雨,眼看着你将另一个人拥入怀中起,她心里的商师兄,就已经死了。”

    商辞瞳孔再震,且比前一刻被谢、祝二人同时听到心声的反应更大。

    “你、你说什么?你……”

    “你知道,我没有撒谎。”谢原弯唇:“你现在知道,自己以前的愚蠢,甚至是你今日自以为剖心泣血的陈情,有多可笑了吗?”

    商辞险些站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这么久以来,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提,以至于他一无所知,还想着掩饰!?

    “还有。”谢原眼神轻垂:“其实,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已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商辞今日受到的震撼太多,以至于此刻他都不知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惊喜在等他。

    谢原收起那一丝恶意的攻击,语气平和起来:“虽然你做了很混账的事情,却还想在岁岁面前维持自己昔日的形象,令人不齿,但岁岁,从未说过你半句坏话。”

    “无论在你眼里,李岁安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她眼中,你只是一个,她曾经认真的喜欢过,但最终因为不合适,所以走散的人。”

    第128章

    从商辞房中出来时, 谢原被迎面而来的湿冷扑了一脸。

    身后的房间没有丝毫动静,谢原勾了勾唇,满不在乎的抹了一把脸,顶着湿冷走向岁安的房间。

    岁安如今有孕在身, 又是佛门净地, 谢原不好与她同房, 便挑了挨着的房间。

    已经很晚,岁安早就睡下了, 他刚到门口, 听到动静的玉藻便惊醒而出。

    “夫人回来后吃了些什么?心情如何?”

    玉藻, “寺中饭菜简单,夫人胃口竟很好, 吃了三碗粥呢。心情与平日差不多, 说话总是笑着。就是……”

    谢原:“就是什么?”

    玉藻:“就是本想等着郎君回来说几句话, 结果刚吃完便犯了困,早早就睡下了,睡得也很好。”

    谢原笑笑:“那就让她睡吧。”

    ……

    岁安这一角睡得很好,无梦无扰。

    睁眼时, 视线中先出现的是一只手,顺着这只手一路看上去, 便见到靠坐在床头, 正闭目小憩的谢原。

    她这才想起, 昨夜睡觉之前就是在等他。

    岁安伸手拍了拍谢原, 他立刻睁眼,眼中的困顿惺忪还未散去,紧张之色已溢出:“怎么了?”

    岁安愣了愣,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 连忙道:“没事,你要不要躺下睡会儿?这么睡不舒服。”

    谢原揉了揉眼,揉散困意:“无事,我已睡好了。”随后紧张的看了眼岁安的肚子,俯身问:“你感觉如何?可有不舒服的?”

    岁安失笑:“我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忘了我还和祝维流踢过球的。”

    谢原示意她别再说了:“越想越后怕。”

    岁安也不犟嘴:“今日回去吗?”

    谢原:“是啊,本就是来接你回去的。”

    岁安伸了个懒腰,而后手臂直直的伸向谢原,谢原心领神会,主动俯身迎上去,手抄过她的背,将人抱了起来。

    玉藻和朔月眼见这对小夫妻甜甜蜜蜜,相视一笑。

    夫人昨夜可不就是想多了,郎君怎会不喜欢孩子,如今缓过来,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

    就着寺中简单的条件,谢原陪着岁安洗漱用膳。

    正吃着,一寺僧过来告知二人,祝将军与商大人一早就离开了寺中。

    谢原倒不意外,昨夜谈完后,祝维流说了今日要早些回城给家中送信。

    至于商辞,在他缓过来之前,怕是都不会见岁安了。

    ……

    岁安一离府就是一个多月,孙氏作为婆母,不可能不闻不问,早就想差人去送些衣食兼探望,可没想,东西是送到了,人却见不到。

    一来二去,孙氏便察觉不对,怎么都要见岁安一面。

    最终,赶在消息泄露之前,谢升贤亲自出面把老大夫妇叫到房中说了情况。

    谢世知倒没说什么,可孙氏就有些跳脚了。

    这孩子瞧着乖巧老实,竟然这么大胆!

    理论上来说,岁安不是擅自离开长安,而是事先和母亲还有祖父请示过。

    但从感情上来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马车都快到谢府大门了,岁安终于忍不住抓住谢原的袖口小声交流。

    她怕公婆会不高兴,哪怕没有当面表现出来,藏在心里也不好。

    谢原觉得她挺有意思,在外面的时候,她不是挺有招的?

    这会儿倒是担心起来了?

    可他也不忍见她如此,想了想,正色道:“放心吧,母亲不会生你的气。”

    岁安凑过来:“真的吗?你保证!?”

    “我保证!”谢原认真的说:“不止不会生你的气,还会将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你如今有免死金牌在身,在谢府里都能横着走,除了谢府,随便往那儿走。你看谁敢拦你。”

    忽然提到孩子,岁安愣了愣,盯住谢原。

    谢原:“怎么了?”

    岁安想起他还欠自己的解释,“我……有身孕了。”

    谢原莫名其妙:“是,有孕了。”

    岁安刚要说下去,外面已传来孙氏的声音。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因为谢升贤的提醒,整个谢府只有谢世知夫妇知道儿子媳妇都不在长安城,所以这么久以来,郑氏也算是在帮着岁安打掩护。

    如今看到儿子媳妇平安归来,她怎么能不喜。

    一同出来的还有其他几房的人,眼见郑氏泪眼婆娑的冲向谢原和岁安,紧张的前后检查,只觉有趣。

    大朗也就罢了,岁安人就在寺中,郑氏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这会儿搞得像是两个人都百八十年没见过似的。

    紧接着,当岁安有孕的消息在府中传开,郑氏的紧张态度和她在过去这段时间前往山寺的频率,甚至是岁安去寺中静养的这件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原来如此!

    然而,当谢府众人都沉浸在惊喜中时,郑氏的表情却变成又惊又怕。

    不顾面前还有人,一连往谢原身上抡了十几拳。

    大家看在眼里,也不觉得奇怪。

    大朗媳妇有孕,北山必然关注,大郎在这个节骨眼跑出长安本就不妥,这一走还走这么久,所幸岁安去寺中静养安然无恙,否则靖安长公主定要拿大郎问话了!

    谢原再次拿出搁浅已久的哄劝本事,好歹是将母亲孙氏哄住了。

    孙氏的情绪本就是一阵接一阵,后怕过去,她紧紧握住岁安的手:“既然回来了,便好好留在府里,可不要再出去了!”

    岁安乖乖点头,什么好听说什么:“都听母亲的。”

    哪里能放心。

    岁安坐胎的日子还没过头三月,孙氏叫来郑氏,两位长辈一左一右亲自陪着岁安回房,又是吩咐熬汤补身又是叫大夫,岁安求救般看向谢原。

    谢原冲她做了个“安心去吧”的手势,换来岁安杀气腾腾的一个眼神。

    你给我等着!

    添丁是大喜,对谢府来说更是天大的喜事,消息很快传到了谢升贤和谢世知的那里,两人皆早早回到府中,进门就将谢原叫去询问情况。

    谢原只当父亲和祖父是担心未出生的孙儿,便先报了平安,又说了此行收获,可没想,谢世知和谢圣贤的态度仍旧异常。

    见此情景,谢原下意识想到在宫中时见到的皇帝。

    “祖父,父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谢升贤给了谢世知一个眼神,谢世知由于几番,问:“你们回来长安后,还没去过北山吧?”

    谢原心头一沉,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

    谢原来到院中时,岁安已经被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他站在门口,看到她被母亲和婶婶围着,表情认真中又透着无措,身边站着的朔月和玉藻正帮她一起记下有孕期间需要注意的所有事项。

    谢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可一想到北山的情况,心间沉甸甸的感觉随之而来。

    自从岁安牵了线后,谢世知时常前往北山,加上岁安此次离开长安,祖父少不得与长公主通个气。

    一来二去,两人先后察觉,长公主疑似身体抱恙,而且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

    若长公主真的不好,皇帝必然被惊动,连带着朝堂都会不平静。

    但无论北山还是宫中都毫无动静,就只有一种可能:北山压着消息不外漏。

    而北山这么做,八成和岁安有关系。

    若长公主抱恙,岁安怎么可能住在寺中不返回探望?

    倒不是不能安排个假的探望,可一件事情要兜圆,就得干脆简洁,做得越多疏漏越多,北山那边大概是考虑到这点,索性瞒住此事,等岁安回来为止。

    至今为止,倒也的确是相安无事。

    可谁也没想到,岁安会在这个节骨眼有孕。

    女人有孕时本就不比平常,多疑多想,往日里开朗明快的人,稍微遇到些事,都可能溃不成军。

    但这件事又能瞒她多久?

    得知岁安有孕时,谢原的脑子里在一瞬间想了很多。

    有靖安长公主昔日的告诫,有一路走来他察觉的疑点。

    可万般思绪过去,他仍然忍不住弯唇露笑。

    他能感觉到心中不受控制滋生升腾的愉悦和期待。

    当日他对岁安说过,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他以为,从男人成为父亲,需要足够的能力。

    可当他知道自己与岁安有了孩子时,才真正明白,即便他仍然没有达到自己为自己设想的地步,却从心底涌起一股力量,让他心中充实澎湃,干劲满满。

    当他借着这股力量继续前行时,就已然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

    可是,岁岁呢?

    这个孩子,是否也能成为她的支柱,助她去面对所有的事?

    谢原心头发堵,转身离开了热闹的卧房,去了阁楼的书房。

    这个举动多少有些逃避的意味,可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岁安,更不知北山的事情要如何起头。

    他不敢说。

    在书房坐了小半刻,谢原让来禄给北山送个信,明日会带岁安回北山。

    来禄笑道:“大老夫人知道大夫人有孕,早就给北山送消息了,这路途颠簸的,郎君何必带着夫人来回跑呢 !”

    谢原忽然失了温和,拍案低吼:“我让你去!”

    来禄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去传信。

    谢原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调整情绪。

    “元一,你怎么了?”

    谢原猛地抬眼,见到了书房门口的岁安。

    她显然被他刚才的样子吓到了,可当他看过去时,她却收起无措和疑惑,冲他甜甜一笑。

    谢原忽然心如刀绞。

    第129章

    “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见你在发脾气。”

    岁安没进来,目光扫过谢原面前的书案, 没瞧见什么异常的书信物件儿。

    谢原走过来, 情绪已然平复:“没有发脾气,只是刚和祖父谈了些朝中的事情,下人又絮絮叨叨扰人思绪, 这才没忍住动了怒。”

    “哦。”岁安轻轻点头,没有追问。

    谢原:“你怎么来了?”

    看她这样,应该是刚从母亲婶婶那边逃出来的。

    岁安:“我刚才听到你说要回北山,我正想和你说这个的。”

    谢原大概猜到她的意思:“你也想回北山一趟?”

    “嗯!”

    该来的躲不掉,谢原这次没再表现异常:“好, 我来安排。”

    岁安说完这事,看了谢原一眼:“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就走,谢原追了一步, “岁……”

    岁安没离开, 而是转道去了她的书房。

    谢原跟过来, 见朔月已在伺候笔墨。

    他好奇的问:“这是做什么?”

    岁安拿过一张纸铺开:“回北山之前,我得做点准备。”

    谢原:“什么准备?”他走过来:“你今日才回府, 要做什么我帮你。”

    岁安想了想, 吩咐朔月在书案边再备一副坐具,又冲谢原招招手:“来。”

    谢原绕到过书案,在她身边蹲下:“嗯?”

    岁安两手揣在袖子里,竟有些撒娇的意味:“你就坐这里, 我口头梳理, 你帮我记下来,天有些冷了,不想提笔。”

    谢原也没问她是要梳理什么, 就已爽快应下:“好。”

    很快,朔月给谢原安排好了位置,岁安想了想,便开始口述。

    谢原刚刚提笔,笔尖便顿了顿。

    岁安梳理的是她这一路的大致经过。

    “怎么了?”见谢原出神,岁安问道。

    谢原没急着动笔,而是问:“为什么要梳理这些?”

    岁安想了想,说:“你我重逢那日我便告诉你,此行是找母亲借了人手。母亲这个人,好说话的时候有求必应,可却不是白白应你。好比此次出门,她看似是全力支持我,可若我走这一趟,回来连个明堂都说不明白,她虽不至于罚我,可下回再有这样的请求,就没那么容易了,还会落得许多数落。”

    听到“数落”二字,谢原想起来了。

    新婚第二日岁安就曾与他说过,她也是一路挨教训长大。

    她随是独女,但父亲母亲对她一向很严格,少有夸赞。

    谢原只觉得刚刚压下去的情绪又砰的升腾,比刚才更猛烈,闹得他一阵胸闷。

    “原、原来是这样。”

    “所以呀!”岁安双手合十轻轻击掌,语气轻快:“我得在回去之前先梳理梳理,省得同母亲交代时漏掉什么。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呀。”顿了顿,又伸手来拿笔:“不然你去休息,我自己也可以。”

    谢原握笔的手躲开,另一只手安抚的把她按回去,“我来写,你说就好,若你说漏什么,我也能帮你补上。你如今有孕在身,早些忙完,到夜里也好早些休息。”

    说写就写,谢原的字迹流畅刚劲,一个说一个写,速度果然快了很多。

    而这当中,有好些事情是他们各自知晓,但当时没有说明,只说回长安后再解释的内容。

    好比当日判断税银去向时,岁安笃定税银还没有被销毁,一定藏在某处。

    又比如谢原一直监视的倪庆和谭雄是谁。

    如今,谢原已知道岁安的信息都是来自暗察司。

    至于倪庆和谭雄,就是霍岭查到的在漕运贪污案后进行了一场古怪交易的商人,眼下也已证明,当初霍岭的判断竟是准确的,但他们更像是负责处理赃款的角色,较为边缘。

    只不过,谈到这两人,就得谈到他们交易的假画,谈到假画就得说明霍岭为何察觉端倪,自然就牵扯到长公主多难前暗中派人寻画的事。

    就在谢原苦思要如何交代寻画的原因时,岁安已自行了然。

    “原来是这样。”

    “一定是母亲为父亲买的。”

    众所周知,靖安长公主对驸马用情很深,驸马喜欢什么,她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此前她从北山抱来跑去找谢世知请教的古籍谱子便是之一。

    于是,两人借着这个梳理的机会,把当日约定要回长安之后再说的事情捋的差不多。

    到最后,就只剩一件事。

    谢原为何主动避子。

    当日,他主动坦白过自己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他说得回到长安才能说。

    可是岁安也不傻,她看得出来,谢原并不想说。

    细想一下,无论他因为什么原因主动避子,她如今已有身孕。

    怀着身孕却追究他为何避子,好像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最重要的是,岁安同样看得出来,从知道她有孕开始,发生在谢原身上的改变。

    他会细心的照料她,先于她考虑很多事,可谓是细致妥帖。

    “元一……”

    “岁岁。”谢原打断了岁安的话。

    他提着笔,目光凝在纸上:“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说完这句,他才慢慢转过头,与岁安的目光对上,露出笑容。

    岁安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一丝追问的念头,也就此消去。

    她浅浅一笑,点头。

    ……

    次日,谢原没有上值,他刚回到长安,尚未正式述职,加上皇帝也明言过,让他带着岁安回一趟北山,所以他心安理得陪着岁安睡到自然醒,按照岁安的意思,亲自检查了要带回北山的东西,这才告别父母,携妻出门。

    一路上,谢原还配合岁安,模仿长公主的口吻和她预演。

    可等马车到了山门前,两人下车,却只见到李耀独自等在山门处。

    谢原飞快看了岁安一眼,果见她表情微凝,又很快恢复如常,冲李耀露出笑容。

    李耀眼见岁安快步走来,连忙迎上来:“多大的人了,莽莽撞撞的!”

    他目光落在岁安的肚子上,显然已知她有孕的事。

    谢原落在后头,也观察着李耀的表情。

    李耀脸上多是关心,未见恼怒和担忧。

    谢原心里的猜测进一步得到佐证。

    岁安见到父亲便问母亲,李耀顿了顿,眼神一黯。

    岁安察觉,追问:“怎么了?”

    李耀扯了个笑:“没事,走,先带你去见见母亲。”

    说着,都没有给岁安胡思乱想的时间,一行三人已来到后山。

    “母亲!”一进门,岁安率先上前,绕过床前的屏风,挨着靖安长公主坐下。

    谢原是女婿,不好闯入,便站在屏风外静候。

    李耀看了他一眼,忽道:“无妨,都是自家人,元一啊,你也过来见见母亲。”

    谢原:“是。”

    他迈着步子绕过屏风,终于见到了病榻上的靖安长公主,继而一愣。

    眼前的靖安长公主衣着整齐,只是宽了外衣披在肩头,连妆容都很精致。

    可是,不一样了。

    再精致的衣裳妆容,都遮不住眼中的疲惫。

    谢原第一次知道,生病的人,是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的。

    岁安愣愣的看着靖安长公主,好半天都没说话。

    长公主摸摸她的脸,先笑了:“怎么,出一趟门,不认得母亲了?”

    有孕的状态让岁安失去了以往的忍耐与自持。

    当母亲的手碰上她的脸时,她的眼眶顷刻湿润泛红。

    眼帘轻轻一颤,眼泪就滑了下来。

    “哟,”长公主看向谢原和李耀:“你们谁欺负她了?”

    话音未落,岁安忽然伸臂将母亲轻轻抱住。

    “没人欺负我。”岁安轻轻舔唇,眼泪落下时,在舌尖化开一片湿咸。

    “是想您了。”

    第130章

    让谢原意外的是, 岁安的状态比预想的要好。

    虽然在见到母亲时有片刻的失态,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李耀告诉两人,大夫已经来看过, 都是经年的老毛病, 只能慢慢养。

    谢原不懂这些,只能应声点头, 岁安闻言,也没有追问。

    和岁安想的一样,还没寒暄几句,长公主就问起岁安在外面的见闻,岁安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李耀见她母女二人聊得起劲,转头对谢原说:“岁岁陪殿下说话, 你随我出去走走吧。”

    谢原应声:“是。”

    ……

    天气凉的很快, 在山中的感觉尤其明显。

    谢原觉得, 李耀身上透出的气息, 比山中更清冷。

    靖安长公主的这一病,似乎连他的精神气都一并抽走。

    谢原踟蹰着开口:“岳父,岳母的情况……”

    “元一, 得知岁岁有孕时,你是什么感觉?”

    谢原沉默了片刻, 不答反问:“那岳父大人呢?”

    李耀:“什么?”

    谢原:“岳母少时坎坷, 能让她交付真心的人少之又少, 岳父大人能成为她的丈夫,而后又有了岁岁,是何种感觉?”

    李耀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说:“满足吧。”

    谢原弯了弯唇:“小婿亦如是。”

    李耀眼神轻闪, 变得沉默起来。

    谢原算着岁安与长公主在里面说话的时辰,主动道:“若岳父大人不知如何说,可否让小婿先问?”

    李耀竟像是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你问吧。”

    谢原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小婿陪伴岁岁回门那日,岳母大人曾与小婿说了些过往之事,当中还涉及到岁岁。”

    “岁岁有孕,是小婿情难自禁。小婿承诺在前,毁诺在后,若岳父岳母要责罚,小婿绝无二话,但小婿也想明白的问一句,当日岳母对岁岁的情况,是否有夸大之举。”

    谢原用夸大这个词,其实已经算是含蓄。

    若岁安的情况真像长公主形容的,疑似受到蛊毒影响,极大可能和长公主当年一样容易滑胎,那么在得知岁安有孕的消息后,靖安长公主和李耀应该是下意识的愤怒。

    愤怒于谢原的无信,质疑他是否重视岁安,以及对岁安的担忧。

    可如今,谢原见到的岳父岳母并无类似的情绪。

    比起愤怒担忧,他们更像是从百密一疏的现实中无可奈何的选择接受。

    商辞刚刚回到长安任职时,曾去尚书省索要卷宗,言辞中颇有刁难之意。

    岁安得知后,请示了母亲,将谢原带来北山。

    那时谢原便知道,多年前废掉的暗察司,恐怕一直在暗中运行。

    而后周玄逸失踪,谢原外出寻找未归之际,税银丢失,桓王府和安王府都受到影响,也是岁安主动向母亲借人,才有了之后的种种经历。

    靖安长公主执掌暗察司多年,如果只是为了顺应满足女儿的要求,她大可代为安排一切,让岁安安心等待就是,可她并未如此,而是将一切交给岁安,让她自己来处理。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推测,那么今日见到靖安长公主的状态,再从李耀此刻的态度中验证当日蛊毒一说的真伪,谢原心里已经全都明白了。

    长公主对唯一的女儿,或许有着某种期许。

    但她并未直接将这种期许直接加到她身上,而是用了一种蜿蜒曲折的方式,让这份期许,变成岁安自己主动的恳求。

    终于,李耀回道:“夸大又如何,不夸大又如何?”

    谢原认真的回答:“若是夸大,证明岁岁此刻有孕未必有什么危险,只要认真照顾,她便可像寻常妇人那般生儿育女。”

    “若是没有夸大,那就是说,小婿须得加倍照顾她,做好她可能容易滑胎的准备,往后也得更加留意此事。此外,小婿已得到些关于怀玄妖道的线索,只有尽快找到这帮人,才能从根本上切去隐患。”

    李耀审视着谢原:“元一,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我与殿下的确对你有所隐瞒,当日这么说,也是不希望岁岁这么早做一个母亲,你即便愤怒也是常理。”

    谢原扯扯嘴角,很平静:“即便是小婿,在成婚之初,也怀有不可示人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如今已不足为道。只能说,岳父和殿下选择小婿作为岁岁的丈夫,的的确确是思虑周全,谋之甚远。”

    这话让李耀愣了一下。

    谢原:“其实小婿早该想到,祖父不会无缘无故就领略到长公主的联姻之意,甚至凭一幅画频频引导。从小到大,小婿都受祖父教导,以祖父之睿智,怕是早已看透小婿心中那点心思。”

    “小婿不愿早早成为父亲,长公主殿下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让岁岁嫁入深宅,行生儿育女之事,这就使得北山和谢府的有了各取所需的契合。”

    “长公主为岁岁寻觅夫婿,总要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也许岳母当日能理直气壮说出三年之内不要子嗣之类的话,是因她一开始就知道,小婿是可以接受的。”

    “小婿猜测,岳母大人当日的话并非全是假的,至少对谢家的承诺不是。”

    “与北山联姻,谢家必会得到庇佑和扶持。而岳母对岁安的情况做了些夸大的说辞,小婿作为岁岁的丈夫,自然有责任查清此事,但同时,以岁岁的性格,若小婿在此事中遇到什么困难,她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甚至会主动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是……我不懂。”

    谢原看向李耀:“哪怕岳母大人真的希望岁岁能接手暗察司,才会将其明废暗立保留至今,又明里暗里锻炼岁岁,大可直接告诉她,或者从一开始就作为目标,为何要如此委婉周折,甚至提都没有提过?如果岁岁知道你们有这样的打算,当年也……”

    “元一。”李耀平静的打断谢原的话,反问:“你现在去想想岁安肚子里的孩子,可有想好往后要让他如何建功立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或者,想好要让她如何做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娇娘?”

    谢原心中一动,忽然就从这个类比中明白了李耀的意思。

    比起去规划这个孩子的将来,谢原更希望母子平安,孩子健康长大,此外别无所求。

    谢原:“这……”

    “你问我,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可这并不是我们最初的打算啊。”

    “孩子降生时,父母尚且富有余力,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只愿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可当有一日,你忽然发现自己已失了昔年精力,又会迫切希望,她已有了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人啊,总是依着自己的境地变化心意。有时前后所思甚至会截然相反。”

    “殿下早年坎坷,她的一些道理,不是谁口头传授,而是她自己从绝境中一点点参悟出来,且深信不疑。”

    “当年她九死一生诞下岁安,别无所求,只愿她平安健康。可随着岁安长大,殿下日渐虚弱,当年的苦楚回忆都变得鲜明起来。”

    “这们婚事不是在针对你,因为殿下从没打算让岁岁依附任何人。她坚信,只有自己牢牢紧握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所以当年,圣人夺回皇位,朝中大局落定,她选择将暗察司明废暗立保留下来。”

    “如果暗察司并未废除,成为常制,恐怕早已在朝廷的勾心斗角中变得面目全非,被各方势力架的支离破碎,只有长公主绝对掌控,才能在交给岁安时,保留它原本的模样,让她能绝对掌控。”

    “可是,殿下同时坚信,必须让岁岁自己意识到自己需要、甚至主动渴求这份权力,而不是作为责任和继承,没有任何前提的,像一件铠甲般加到她身上。”

    谢原苦笑:“所以,我是不是良人都不重要,对吗?”

    李耀敛眸,“若非你今日如此坦白的说开,我也不会同你说这句话,元一,或许你不认同殿下的看法,但这是她一个女子,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悟出的道理,她也的的确确,靠着这个道理活了下来。”

    为岁安选夫,一则是年纪到了,二则,想让一个孩子长大,要么是让他撑起家门,要么是让她走出家门。

    岁安与谢原成亲后,相处融洽感情递增是有目共睹的。

    谢原固然是千挑万选,可称良人,岁安若要与他同心同德,共同进退,这份权力可以满足她。

    就像如今一样。

    但若谢原不是良人,无论她想反抗还是脱身,这份权力一样可以支持她。

    总得经历一些事,让她自己生出渴求,明白权力力量的重要,才会牢牢握住。

    谢原扯扯嘴角:“世事何止艰难,还无定多变。倘若没有岁岁忽然有孕的事,一切原本还能按照你们设想的那样走下去吧。”

    李耀又是一愣。

    靖安长公主撒这么一个谎,其实就是在留余地。

    把当年的事情交给谢原追查,同时引导岁安成长起来,是她的目的,她甚至定好了时限。

    三年之内,力争诸事落定,让岁安拥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至于蛊毒,大可找几个蛊师装模作样为岁安诊断,得出无恙的结果,此事便可揭过。

    届时,她是否愿意与谢原生儿育女,可自行斟酌。

    可谁曾想,岁安刚刚接手暗察司,便有了身孕。

    谢原搭手一拜:“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并无追究之一,从岁岁有孕开始,再没什么比她们母子平安更重要。小婿已明白岳父岳母的用心,小婿可以保证,若岁岁真的想要接手暗察司,小婿绝不阻挠,即便她有了孩子,也不会用这个绊住她。”

    李耀怅然一笑:“殿下不让岁岁早早有孕,的确有你所言之考虑,可你不知的是,当年殿下和陛下同时身中蛊毒,设法清除之后,陛下再怎么子嗣凋零,也有了诸位皇子公主,可殿下仅仅只是生下岁安,便九死一生。个中差别,竟是如此之大。”

    “殿下的确不希望岁岁在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人生之前就被孩子分去精力,可她更怕啊。怕岁岁年纪轻轻,就要经历九死一生的事。”

    “可谁能想到,她眼下就已支撑不住了。”

    谢原眼神一震:“您是说……”

    李耀:“岁岁在此刻有了孩子,大约是老天要让她在世上多一份牵绊,来缓和失去一个牵绊的痛苦,所以啊,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不是?”

    第131章

    “元一抓住的那个黑商已交给陛下, 三州的兵马也在仔细搜寻,这一路虽然不平静,但好在无人折损。”

    交代的差不多时, 岁安从怀中将那枚暗察司的令牌拿出来递还:“多谢母亲。”

    靖安长公主看了一眼:“这是做什么?”

    岁安轻轻抿唇,说道:“这本就是母亲借我的, 如今事毕,自当归还。”

    长公主:“我怎么记得, 这是你生辰时送你的?”

    岁安:“可这是……”

    “送你了就是你的, 你若不想要, 随你怎么处置。”

    长公主认真的看着岁安:“以往没给你这个,是觉得你还小, 可如今,你肚子里已经有了个更小的, 那总要有些放在身边傍身的东西。你这趟虽有不成熟的地方, 但总的来说, 已做得很好。”

    “做的很好”几个字让岁安颇有动容,她甚至握住令牌,没有再推回来。

    长公主笑起来:“这几日, 我总想到你小时候和祝家那几个孩子玩在一起的情形, 有时想着想着, 还会忍不住发笑。”

    小时候。

    岁安心绪一荡,微微走神。

    山风冷冽, 谢原和李耀并肩坐在山坡边,眺望山门方向。

    “在扬州时,小婿曾与初云县主浅聊过岁岁的,原来她幼时远比如今活泼淘气,身边也总是热热闹闹。”

    谢原的话勾起李耀的回忆, 他怅然一笑:“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闹腾,想法一个接一个,让人应接不暇。”

    当时,祝家几个小辈都在北山,带他们来的,是小叔祝永安和姑姑祝芸婵。

    祝家几个孩子虽然活泼好动,偶尔也淘气爱玩,但祝家教养的孩子,不爱文墨爱武功,天生一股忠勇正气。

    岁安最初的志气,便是被祝家这群孩子激发起来的。

    一群书都没读明白的孩子总爱挤在一起大放豪言,场面一度引人发笑。

    可后来,东南境突发战事,祝家几个孩子毅然跟随祝永安和祝云婵离开。

    岁安便是这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

    这一战,祝永安战死。

    从那时开始,上阵杀敌再也不是祝家那群少年少女心中豪情万丈的志愿,当他们终于成为自己幼时所愿的人时,已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而岁安看着昔日的友人经历这些,开始明白所谓志向并不是一时热血的豪言,还要付出很多代价。

    她再也没有急于达成目标,相反,她一门心思的认为,自己还需要准备和磨炼。

    而后,她遇到了商辞。

    来北山求学的大多是寒门子弟,最不缺的就是勤学刻苦。

    而商辞,是当时的学生里最为刻苦勤学,也最为出挑的学生。

    也许是年少的天真烂漫,也许是与友人分别留下的后劲作祟。

    岁安看上商辞,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将商辞当做了同行的人。

    商辞想要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岁安也想要历经磨练实现心愿。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心中所愿努力前行的人。

    可是,魏楚环瞧不上她这样的想法,商辞也没有通过考验。

    房中暖香萦绕,靖安长公主抚上岁安的脸:“我当时就想,你们这群孩子,放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要,总想着给自己找事情。母亲小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当个清闲公主,有父母疼爱,姊妹和睦,每日吃吃喝喝万万闹闹足矣。”

    岁安忍着哽咽,握住母亲的手,强扯出笑容来:“母亲,我已长大了,我有了值得去爱和付出的人,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您尽可以去做一个清闲的公主,虽然没有父母,但你有子孙,一样可以无忧无虑,吃喝玩闹。母亲,你一定要……一定要好起来。”

    长公主眉目含笑,温柔道:“是啊,我的岁岁已经长大了,已经到了能让母亲放心去托付的时候。”

    山风忽然劲猛,李耀先受不住,身子缩了缩。

    “其实你们都误会了。”

    谢原眼神一动:“什么?”

    李耀:“元一,你知道了过往那些事时,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岁岁这些年的变化,是因为被商辞伤得太深了?”

    谢原没说话,静候下文。

    李耀也没卖关子:“是,商辞的事里,岁岁的确被伤过,但让她摒除一切想法,留在北山当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是因为她被吓到了。”

    谢原:“吓到?”

    李耀眉目一沉:“殿下其实不是今朝才发病,数年前,她已有过一次迹象。”

    “桓王那个女儿,做事冲动没有轻重,一心想让岁岁明白她和商辞不合适,竟在一个雨夜,带着岁岁去了商辞的学舍,结果岁安受刺激,转身跑进雨夜的山里,两人一夜未归。”

    “一夜未归?”谢原听岁安说过,那天夜里是魏楚环怂恿她去找商辞说明白,结果发现商辞和裴愫在一起。

    可是这个细节,岁安并没有说。

    李耀:“是啊,殿下得知此事,都快急疯了,派出所有人去找,好在,岁安养的那只小金雕救了她们一命,也帮我们找到了人。可是殿下受惊过度,又气又怒,狠狠地大病一场。”

    “当时,我也很生气,第一次对岁岁说了很重的话。但后来我回想一下,岁岁之后会那么乖巧听话,大概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母亲说倒下就倒下了,还是因为被她的不懂事气的。”

    谢原明白了李耀的话中深意:“父亲并不准备隐瞒岁岁,打算如实告诉她。”

    李耀的心硬了硬:“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又不能瞒她一辈子。”

    “可是……”

    “父亲。”岁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个男人俱是一愣。

    谢原转身,只见岁安身上披着长公主的披风,应当是长公主给她加上的。

    他快步过去扶住岁安:“你怎么出来了。”

    岁安:“说完话,母亲歇下,我就出来了。”

    李耀走了过来:“也别来这啊,风大。”

    岁安轻轻点头,开门见山:“母亲……真的病的很严重吗?”

    李耀没说话,而是慢慢抬手,动作涩然的拍了拍岁安的肩膀。

    谢原看向岁安。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岁安眼中的光都暗了下去。

    可下一刻,这抹光又载着笑容复明。

    李耀的手落下时,被岁安伸手握住。

    女儿温暖的手让李耀僵了僵,他抬眼,看到一张带着安慰的笑脸。

    岁安:“父亲别担心,我会继续找最好的大夫来给母亲诊治,北山的事情有我,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好好陪着母亲就行。”

    李耀皱眉:“你……”

    “说的是。”谢原跟着开口:“父亲还是陪着母亲,岁岁忙不过来,还有我。”

    岁安眼神轻颤,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母亲此刻歇下了,但还是得有人照看,父亲先去陪母亲吧,岁岁交给我就好。”

    岁安也笑道:“是啊,父亲快去吧,我去小厨房看看。”

    李耀眼眶微红,握了握岁安的手,朝长公主的房中走去。

    岁安转头冲谢原笑笑:“走吧。”

    她作势要走,没走动。

    谢原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定在原地。

    他目光深沉,仿佛要将岁安的心看透。

    岁安眼珠左右几动,看向谢原时,是平复过的样子:“怎么了?”

    谢原:“对父亲母亲遮掩是孝心体贴,在我面前,没必要这样吧?”

    这话竟像是下了咒法的催泪符,岁安的眼睛倏地红了,眼泪盈眶打转,大滴的落下来。

    岁安原地哭了起来,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吭出来,哑然落泪。

    谢原将她抱到怀里,按住她的后脑。

    脑袋埋进胸膛的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隔开,也给岁安隔出了一个私隐的角落。

    伴着胸口的灼热,谢原终于听到了几丝溢出的呜咽。

    下一刻,岁安忽然推开谢原,手忙脚乱的抹掉眼泪。

    “不行,不能这样哭。”她紧张的捂住独自,近乎无措的看向谢原:“对不起元一,我不想哭的,我知道不能太伤心,不然会对孩子不好,我……我哭一下就不哭了……”

    她说着自我宽慰的话,眼泪却更汹涌的涌出来。

    谢原觉得自己也快窒息了,他上前重新将她拥住。

    “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一路颠簸都没事,母亲哭两声就叫他受不了,未免太不懂事了。你忘了,你还和祝维流踢过球呢。”

    谢原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岁安的小腹,仿佛能借着这个动作给她传递力量:“没事的,我在呢……”

    仿佛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落下,岁安保住谢原,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第132章

    小厨房正在熬药, 药气随着咕咚声四溢。

    岁安和谢原一起在旁等着,谢原端详着手中的令牌,好奇地问:“这就是可以调动暗察司人手和陛下亲兵的信物?”

    岁安轻轻应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谢原的反应。

    谢原又把玩片刻, 弯唇浅笑:“这么重要的东西, 母亲却当做生辰礼物交给你, 你可知这个中深意?”

    岁安试探道:“深意?”

    谢原将令牌送回岁安手中:“只能说明,你比它更重要。”

    岁安动容:“元一……”

    “我知道母亲将它送给你的意思,我只问你, 你想接受吗?”

    岁安看着谢原, 没有说话。

    谢原笑了笑,握住岁安的手, 岁安便也握紧了那枚令牌。

    “那就好好收下。”

    岁安:“元一……”

    谢原:“在呢。”

    岁安慢慢靠了过去,额头抵在谢原的胸口。

    “谢谢你。”

    谢原很配合的说:“夫妻之间, 客气什么。”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母亲的病情, 还要守着吗?”

    岁安离开谢原怀中站定,想了想, 说:“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马上又逢年关,母亲的确不打算将自己的病况泄露出去。她本就长居北山, 不理世事, 不见外人, 除非有人来找,否则应当没什么问题。”

    谢原:“我明白了。”

    没曾想,岁安刚说完这话,人便来了。

    是侯府送的帖子。

    据说帖子原本送去了谢府, 可岁安和谢府来了北山,初云县主让人务必将信送到谢夫人手上,不许过手旁人,所以侯府的人又从谢府折来北山。

    “箫翌已经被放出来了,初云县主感激你相助,打算在府中设宴,邀你小聚。”

    谢原看完帖子,笑了一下:“这么迫切的找来,应当是想早些得到回复。”

    他看向岁安:“去吗?”

    岁安经过刚才一番宣泄,心情已平复很多:“去。”

    “若要隐瞒母亲的病情,我就不能留在北山侍疾,否则迟早会引人注意。”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所以就走一趟吧。”

    谢原完全顺从岁安的意思,让人去给侯府的人回了信。

    药熬好后,谢原亲自动手虑好,和岁安一起送去给长公主。

    两人陪着长公主喝完药,岁安便起身告辞。

    谢原倍感意外,但长公主却很平和:“去吧,北山也没什么事。”

    岁安又对李耀道:“还请父亲劳神陪伴母亲,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告知我,我马上回来。”

    李耀看了眼病榻上的妻子,长公主冲他笑了笑,他便明白了。

    “好。”李耀看向谢原:“元一,我也将岁岁交给你了。”

    元一恭敬作拜:“父亲母亲放心,元一定会看护岁岁。”

    几句话之间,似乎完成了某种交接。

    回到谢府当天,谢原和岁安便被祖父叫到书房说话。

    谢世知和孙氏也在场。

    岁安知道母亲的事瞒不了祖父和父亲,便坦白说了情况。

    谢升贤和谢世知同时变了脸色。

    谢升贤:“长公主既有此决定,自然有她的道理,但为人子女,父母抱恙,理当侍疾在旁,元一,你刚处理完手头的事,之后的新政推行,大可找靠得住的人继续跟进,得了空,便陪岁岁多往北山走走。”

    谢原:“祖父放心。”

    从书房出来,谢原和岁安回了院子。

    岁安几趟奔波,眼见着乏了,这时,鲁嬷嬷端了份汤水过来。

    谢原刚接过汤水,便见鲁嬷嬷使了个眼色。

    谢原不动声色招来朔月,让她伺候岁安用汤药,静悄悄的走出房间。

    谢世知和孙氏就等在外面。

    孙氏一看到谢原便开口询问岁安的情况。

    好在岁安被查出有孕以来,谢原都陪在身边,也仔细记过医嘱,母亲的问题多半都答的上来。

    可谢原显然小瞧了孙氏,随着孙氏问的问题越来越深,有些甚至是月份大了后的情况,他便答不上来了。

    孙氏眉头一皱,一掌拍在谢原肩膀上。

    久违的痛感袭来,谢原缩了缩肩膀,皱眉:“您打我做什么?”

    孙氏:“就你这副不上心的样子,叫人怎么放心让你照顾岁岁啊!”

    谢原懵了懵。

    本以为父亲母亲此来,是想宽慰岁安,叮嘱她好好养胎。

    可现在,他们似乎不是冲着岁安来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孙氏对谢原的用心程度很不满意。

    岁安肚子里是他第一个孩子,父亲母亲第一个孙儿,更是谢府这几年来第一次添丁,正常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养护,现在长公主身体抱恙,岁安肯定是最难受的那个。

    “大郎啊,十月怀胎的苦,不是你端几碗热汤,说几句暖话就能缓和的。”

    “妇人有孕时,身子和心思都敏感,没事都能胡思乱想,更别提有事。”

    “岁岁第一次有孕,吃喝上我们尚且能用心,可心中情绪,就只有身边人才能抚慰,不是只有身上的病痛才伤胎。”

    “我们自然是在意这个孩子,可对她来说,一面是自己的母亲,一面是自己的孩子,哪一个有闪失,她都受不住。”

    “岁岁该注意的事情,我已跟她嘱咐完了,但有些事,得你上心些,所以我也得嘱咐你。”

    谢原想到在北山岁安无助大哭的样子,那种窒息感又浮了上来。

    “母亲放心,儿子定会用心。”

    “光用心还不够,”谢世知在旁接话:“元一,虽然我不知长公主目下为何要隐瞒病情,但你应当知道,若长公主病情传开,会对岁安有什么影响。”

    谢原细想一番便懂了。

    当初,北山和谢府联姻,有人觉得岁安是下嫁,更觉得他自此会被一双厉害的泰山泰水束缚,颇有些看好戏的姿态。

    一旦长公主有事,就代表岁安背后最大的靠山没了。

    长安城里,多得是权衡利弊的联姻,新妇因母族落败在夫家失势的例子不在少数,既然当初有人看他的热闹,往后也会有人看岁安的热闹。

    谢原神色一定:“父亲放心,无论北山是什么情况,岁岁永远是我的妻子。”

    谢世知:“你这么想有什么用,你得叫岁岁和所有人都明白,李岁安永远都是谢府的长媳,北山是她的靠山,谢府也是她的靠山!别给旁人非议的机会,也别给岁岁胡思乱想的机会。”

    这一刻,谢原心里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感怀。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他们或是能通天遁地只手遮天,或只是安贫乐道默默无言,但对待子女,多数时候总是会想到最细最周到处。

    即便前路艰难,甚至要肩负起许多从未有过的责任和重担也无妨。

    父母在,便安心,能生无穷力量,敌无尽风雨。

    谢原郑重道:“无论是岁岁还是北山的事,儿子都会用心对待,父亲母亲的心意,儿子定会告知岁岁,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心,没事的。”

    谢世知和孙氏也没有逗留太久,怕谢原出来太久岁安找不到人。

    谢原送走父母便回到房中,岁安刚喝完汤,身上热乎乎的,困意更浓,在谢原的劝说下早早睡下。

    “我要睡外面。”

    岁安盯着床铺,重新分配了一下彼此的位置,孙氏说她可能会频繁夜起。

    谢原一挑眉:“别唬我啊,那是月份大了,要么胎儿挤着你,要么身体抱恙才会频繁夜起。你现在就睡外头,一翻身滚下去怎么办?”

    岁安眨巴眨巴眼,叹道:“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谢原冲岁安拱手拜了拜:“过奖过奖。”

    岁安被他这耍宝模样逗笑,轻轻捶了他一下。

    “哎呀……”谢原应声倒在床上。

    岁安笑出声来,“还闹!”

    谢原躺着凝视岁安,眼神温柔带笑,忽然握紧岁安的手。

    “以后要多笑笑,笑起来好看。”

    岁安怔了怔,心中的难过虽不能即刻散尽,但眼底总算多了些明亮的神采。

    谢原看得分明,终于略略松了一口气。

    ……

    去侯府赴宴那日,谢府的马车才刚到侯府门口,魏楚环和箫翌已亲自出门相迎。

    “姐姐来了。”魏楚环伸手要扶,却被谢原抢了先。

    谢原微微一笑:“县主不必客气,我来就好。”

    魏楚环看了眼岁安的肚子,乖乖点头站到一旁,看着谢原将岁安扶下车。

    箫翌目睹整个过程,说是叹为观止也不为过,趁着谢原和岁安走到前面,他伸手探魏楚环的额头,被魏楚环一手打开。

    箫翌乐呵道:“到底是我坐了个把月的牢还是你坐了牢啊,你这改头换面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

    魏楚环露出拳头威胁:“你还说!”

    箫翌竖起两只手安抚:“不说不说不说,开个玩笑,夫人别当真。”

    就算他待在牢中,也不妨碍他得知妻子为了自己奔波的事情。

    此前箫翌觉得有多冤,如今就觉得自己有多蠢。

    说白了,还是他不够警惕才惹来这种事。

    侯府已来了好些客人,除了岁安和谢原,还有魏诗云和周玄逸等人。

    魏楚环:“祝将军今日本也要来,可他好像接到了家中书信,要出城去接家里的姑姑。”

    岁安:“姑姑?芸婵姑姑?”

    魏楚环点头:“只能是她了。”

    岁安露笑:“好些年没见过芸婵姑姑了。”

    谢原在旁好奇地问:“芸婵姑姑?就是从前和祝……”

    岁安和魏楚环齐齐转头看谢原。

    他想起那位祝家小叔已战死沙场的事情,忽然就卡了,转眼对上两双目光。

    谢原笑了笑,转而道:“那的确要出城相迎。岁岁,等这位姑姑来了,我们是否也该见一见?”

    岁安缓过神:“哦,见见也好。”

    刚巧这时候周玄逸过来找谢原,他被抓走时虽然折腾,但回来的路上已经养的精神许多,加上新政和案子都尚未结束,他不想在府中虚度光阴,刚回府报了平安,睡了个安稳觉,转眼已正常上值。

    谢原和岁安交代一声便随周玄逸到一边说话,刚走出几步,他听到魏楚环问岁安:“怎么啦?”

    岁安嘀咕:“元一最近知道好像什么都知道,有些事我没和他说过的,有些是我都没听过的。”

    谢原轻轻笑了一声。

    谢原离开后,魏楚环立刻和岁安说起了事情的后续。

    随着税银丢失案告破,马廷明落网,太子得到了陛下的嘉奖,袁家兄弟也算立了功,她这一趟的目的也算是圆满达成。

    扬州那边还忙的热火朝天,等案子审理的差不多,也是年关时刻,安王应该会亲自押着缴获的财物和赋税来朝述职。

    魏楚环:“阿翌被放出来后,我和他一道进宫谢恩,碰上太子殿下,他还提到你,问起你怎么没有进宫。”

    岁安笑笑:“我正打算进宫一趟的。”

    魏楚环:“那就好。对了,陛下好像很重视周大人发现的事情,我听说又调派了新的兵马去帮忙搜查,也不知什么时候有消息。”

    岁安轻叹:“这种是急不得。”

    “对了!”魏楚环想起什么:“阿翌入狱时,我曾去过寺中祈福,如今他没事了,多少是佛祖保佑,我想去还愿,姐姐要去吗?”

    岁安眼神轻动。

    魏楚环:“哎呀,看我,你现在身子不便,还是别折腾了。”

    “不,我也想去。”岁安看向魏楚环,微微一笑:“一起吧。”

    魏楚环笑着点头:“好,我来安排!”

    第133章

    侯府的宴席宾主尽欢, 不止是箫翌夫妇,连武隆侯夫妇都出面对谢原和周玄逸一再感谢。

    在他们看来,此次箫翌能有惊无险, 全赖于谢原等人对黑商的追查。

    谢原不动声色的看了魏楚环一眼, 她正站在岁安身边。

    不得不说, 这位初云县主从前行事雷厉风行, 大张旗鼓,近来却是眼见的收敛, 变的更有分寸。

    无论是岁安私下带她出长安还是有孕的事,魏楚环都知道,可愣是没有泄露半个字。

    回去的路上,谢原提到此事,觉得有趣。

    岁安笑笑, 不予置评, 倒是说起了和环娘去寺庙上香的事情。

    谢原一听就知道她是为了靖安长公主,爽快答应:“好,我抽空陪你一道去。”

    ……

    另一边,箫翌送走宾客,回头就见魏楚环开始吩咐奴仆收拾席面,将人拉了过来:“忙了一整日,陪我走走啊。”

    魏楚环:“我这……”

    “走。”箫翌直接把人带走了。

    箫翌出狱后, 魏楚环就专注于给他补身体, 箫翌前两顿还很欣喜配合, 可顿顿这么补他就受不了了。

    作为一个刚刚被妻子救出囹圄的男人, 箫翌非常知足,也非常懂得感恩,但凡是魏楚环送到嘴边的汤, 他都不带眨眼的一口闷掉。

    可今日见到周玄逸,箫翌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环环,你看那周大人,听说被抓走囚禁了好一阵,救出来的时候人都虚脱了,可人家刚回长安立马就到位上任。”

    “我虽已脱身,但陛下也说,要我跟着一起追查此事,周大人一个文弱郎君尚且如此坚强,我一个习武之人,在无风无雨的牢里待了几日,吃喝管够,出来补的比他还厉害。这不应当!”

    魏楚环眼瞅着箫翌,没有说话,箫翌却在她幽幽的眼神中渐渐失去底气,赔笑道:“但其实这个也要看具体情况,周玄逸孤家寡人一个,哪儿来细致温柔的枕边人时时刻刻帮他炖汤养身……”

    魏楚环忽然抬手,箫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语速都快了:“我这话说的实在是不识抬举,环环不气不气,我喝我喝!”

    魏楚环挑了挑眉,盯住被他抓住的手,意思明确。

    放手。

    箫翌讪讪一笑,慢慢松手,索性把脸凑上去,眼一闭:“轻、轻一点哦。”

    魏楚环绷不住了,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箫翌睁眼:?

    魏楚环笑了一声:“行吧,这脸上的肉也补回来了,补汤不喝就不喝吧。”

    她冲箫翌暧昧眨眼:“你总不至于比周玄逸虚吧?”

    箫翌眼一瞪:“那当然不能!”

    魏楚环话中玩笑居多,笑笑便也揭过。

    箫翌眼神渐渐深沉,握住魏楚环的手:“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我这一灾,你倒是变了不少。”

    魏楚环斜睨他:“你什么意思?”

    箫翌笑笑:“你与姐姐关系融洽不少,怎么,不介意她当年轻易放弃和你一起构筑伟愿的旧仇了?”

    这话放在从前只能引火,可现在,魏楚环竟笑了笑,与箫翌十指相扣:“阿翌,如果我现在很需要一样东西,你会送我吗?”

    箫翌木着脸:“我钱都在你那,你自己买不就成了。”

    魏楚环作势要打。

    箫翌佯装躲闪:“买买买!”

    魏楚环一笑:“那是我得到了这样东西更重要,还是‘是你送了我需要的这样东西’比较重要?”

    箫翌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又反问:“你怎么选?”

    魏楚环握着箫翌的手,目光落在前方:“我想让全天下知道,是我魏楚环送了你箫翌最想要的东西。”

    箫翌笑了笑,并不意外。

    却听魏楚环话锋一转:“因为以往的我,更想让别人瞧见我魏楚环做了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多么的好,这种认同在我眼中,便是荣光。”

    箫翌:“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朝为官,官职尚且还分个清要卑劣,世人皆爱美名,再正常不过。”

    魏楚环:“可我太想拥有这种荣光,反而不去考量,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到的能力。”

    箫翌看了魏楚环一眼:“就算没有能力,也只是一时的事。”

    魏楚环:“可有些事发生也是一时的,让人猝不及防,没有丝毫准备的功夫,立刻就要去做。不是所有事都像送个物件儿一样,找不到东西就一家一家找,没有钱就一笔一笔的攒。”

    箫翌没说话,只是观察着她。

    魏楚环:“经过这次的事,我忽然觉得,旁人的认同不再是我不可或缺的荣光,难不成我做成了一件事,只因旁人没有瞧见和认同,我便一无是处了吗?反过来,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能做到,可真的遇到事情却束手无策,那又怎么说?”

    箫翌失笑:“可这次就是你把我救出来的,环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魏楚环并无得意之色,反而定声道:“别夸了,虚名而已,不重要!低头不妨做大事,闷声才能发大财!”

    说着,她忽然拎起腰间的一枚荷包来看。

    荷包绣工极其精美,是江南时兴的样式,也是魏楚环喜欢的花样和颜色。

    箫翌:“这不是安王府的平阳县主送给你那个荷包?你好像很喜欢,近来都戴着。真是怪了,安王府人没来,却送了好些礼,除了谢家、袁家,还有送去北山的,我都收到一份茶饼。”

    魏楚环握住荷包,迈步往前走:“我就喜欢这个荷包,管他谁送的。”

    箫翌紧随其后:“怎么能不管,得还礼的……”

    “我还了!”

    “诶?你还什么了?这个还礼也是很讲究的啊……”

    ……

    又歇了一日,谢原终于去上值了。

    新政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还在继续推行,尤其周玄逸,从哪里跌倒又从哪里爬起来,继续盐政革新。

    趁着谢原上值这日,岁安也进了一趟宫。

    税银案后,建熙帝趁机赞赏太子好几次,还把后续诸事都交给他负责,所以太子近来上课的时辰略有缩减,全摊在政务上了。

    许是在建熙帝那里得了什么指点,太子见到岁安,第一反应便是为她不值。

    “孤知道姐姐也去了扬州,还出了不少力,可到头来竟连个嘉奖都捞不到,太气人了!”

    岁安浅笑:“可我倒是听说,殿下得了不少嘉奖。”

    太子赧然:“孤是半道请缨,也只委派了些人手,真正奔走的是你们。”

    岁安:“我与殿下一脉相承,殿下得到嘉奖,和我得到嘉奖是一样的。”

    这话太子爱听,看向岁安的眼神也亮晶晶起来:“孤有姐姐作伴,什么都不怕!孤向姐姐保证,等到合适的时候,该姐姐得的,孤都会补偿给你!”

    岁安摇摇头:“殿下不必为我费心,但殿下手头若有什么难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定为殿下分忧。”

    太子眼神都要放光了,一把拉过岁安:“姐姐你来!”

    一日晃眼而过,谢原从案头堆的小山高的文书中抬起头来,正活络着脖子,商辞过来了。

    自从寺中那晚后,他便很少出面,今日陡然见到,谢原颇感意外。

    商辞瞧着很憔悴,面色显黯然,眼下泛乌青,显然是没吃好睡好的样子,浑身上下唯一显出精神气的是眼神。

    他来,是要说裴愫的事情。

    押送山铮回来之前,裴愫的状况就已经很不好。

    回到长安后,裴愫被秘密送到了北山。长公主当年为拔除蛊毒,手下有好些了解蛊毒的药师,也得出结论,裴愫身上作祟的是蛊毒。

    听到蛊毒,谢原脸色忽变。

    商辞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谢郎君,你当日那个假设,可能未必是假设啊。”

    ……

    距离下值的时辰已经过了一刻钟,箫翌风风火火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谢原和商辞在谈什么,惊奇的“咦”了一声。

    两人同时看向箫翌。

    箫翌指外头:“谢夫人是在等你们俩吗?”

    一个“俩”就很有灵性。

    谢原腾的从座中起身,“今日就聊到这,先走一步!”然后头也不回的出去。

    反观商辞,背脊一僵,竟跟钉在了座中一样。

    箫翌看看谢原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商辞,皱了皱眉,转身走掉了。

    他好忙的。

    谢原一出来,果然见到岁安在外面等着,这场景熟悉的很,但不同的是,上回她还翘首以盼,今日竟姿态悠闲,就着夕阳踩自己的影子玩,偶尔往里看一眼。

    谢原神色一松,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你这一人动,两人荡,就不能消停些?”

    朔月在旁解释:“郎君误会了,夫人今日进宫和太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已经坐了好久,这才坐不住了。”

    谢原一听便知深意,也不再说什么,拉着她就走:“那行吧,陪你走走。”

    离开时,谢原看了眼门内,商辞始终没有出来。

    他挑了挑眉,心道,看来后劲儿更还挺足……

    第134章

    从岁安进宫见过太子这日起, 渐渐变得忙碌起来。

    靖安长公主要隐瞒病情,她不能日日往北山跑,待在书房的时辰却与日俱增。

    谢原这日回府, 在卧房瞧不见人, 转身就去了书房。

    书房内,岁安坐在书案前,案头放了十几封书信和文册,玉藻和玉蝉分立两侧, 一个留意着岁安的反应,一个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岁安将已经批阅完的书信收捡顿齐, 递给玉蝉:“把这些送回北山给父亲和母亲, 若处理的有什么问题, 马上回来告诉我。尤其是对地信使管制的革新和任用, 我有些新的想法, 这个要着重问一问。”

    “是。”

    “寻访的名医, 可有着落?”

    玉蝉默了默, 低声道:“回禀夫人, 驸马让属下转告夫人,他这些年早已为长公主遍访名医,如今夫人能打听到的,他早已问过。夫人其实不必……”

    “没事。继续找就是。”岁安自发振奋,挺直腰杆:“扬州那边每日都会上报进度, 就是防着事多生乱,请母亲放心。”

    她转的太快,仿佛刚才这一茬只是随口一提。

    又交代了些事情,玉蝉带着东西离开,一出门便顿住:“郎君。”

    谢原负手而立, 站在廊下眺望府中远景,闻言回头,颔首一笑。

    玉蝉冲他拜别离去,谢原转身入内,身后跟着朔月,手里端着的是刚刚炖好的补汤。

    “先别忙了。”谢原走进书房,却并未去看书桌上有什么,岁安又在干什么。

    朔月从他身后绕到书案前,东西都没放下,岁安已皱了眉头。

    谢原眼神一动,立马明白她又没胃口了。

    说起来,岁安还处在头个月的时间,但有孕的反应并不大,不会动辄呕的昏天黑地,吃多少吐多少。

    可她的胃口也变得刁钻,明明喊饿,东西送来又全无胃口,哪怕是一直服侍着她的饮食的北山厨子,到这里也束手无策。

    更束手无策的是谢原。

    不是没有想办法换口味,她吃什么都没胃口,所以吃什么都一样,可那些硬塞下去的食物汤水,会让她发闷发堵,让人觉得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吃下去,还要用更多的力气去消了这些食物。

    有时实在吃不下了,她便分给身边的人一道吃下,省得败了婆母孙氏的用心。

    谢原不知岁安这种情况在孕妇之中算不算常见,却在一本饮食杂病论看到,食不知味,咽下难消,除开腹脏生病,最常见的是积郁忧思所致。

    满腹心事,自然没有位置填放食物。

    谢原能做的,就是加快追查进度,待每日回来,无论如何都拉她出去散散心,说些无关正经的玩笑趣事,今日也一样。

    等岁安吃完,谢原带她在院中踱步消食,顺道提起明日要去寺中的事情。

    他原本是要上值的,可不放心岁安去,所以提前安排了。

    岁安一听就不赞成,谢原不等她反对,直接搬出箫翌。

    岁安不解:“这和箫世子有什么关系?”

    谢原笑笑:“我不在,箫翌能做的事情就多,你没听陛下说,他虽出狱了,但得跟着去把案子查明白。”

    岁安失笑,“这么说,你跟着我寺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到头来还是为了箫翌好,是份体贴?”

    谢原环手一抱,琢磨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

    箫翌最近忙得很,恨不得把马廷明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查一查,肯定没法陪初云县主走这一趟。

    听到箫翌的名字,岁安不免问起案子的进度。

    谢原顿了顿,挑着简单的说了些,岁安还想问,谢原立马打住:“一国之大,日日有新事,一个人做事要分轻重缓急,诸多大事挤在一起,就要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你刚刚接手北山的诸多事务,正在熟悉贯通,理当心无旁骛掌控全局,我保证,一旦案子有进展,一定第一个与你说,再者,若真的不顺利,也只有你稳住了,才能施力相助,是不是?”

    谢原的话说的温和耐心,虽然是阻止,却并不让岁安生烦不悦,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无言的用心。

    岁安握紧谢原的手,轻轻点头:“好。”

    ……

    次日一早,魏楚环早早来到谢府接岁安,因是为还愿,岁安顺道去上香祈福,所行程都是魏楚环安排的。

    岁安这才知道,她去的不是香火最盛的灵宝寺,而是更偏远的一座山云寺。

    谢原不解:“县主为何舍近求远?”

    如今麻烦已经解决,魏楚环释然一笑:“我也不瞒你们,当日我心情很乱,六神无主之际,便想着求神拜佛,可灵宝寺是距离长安城最近的大寺,香火鼎盛,往来大多是长安城及附近的香客,极易碰到熟悉的人。”

    “以我那时的境况,但凡遇上个熟脸的,都知我是为何而去,若再遇上和我不对付的,我怕是得与她们打起来。所以我挑了个偏僻的山寺,心想着,这寺中香火凋零,我多进些香油,佛祖的福佑便会分给我更多些,都没人抢。”

    岁安:“你选的没错呀,佛祖果然保佑了你们,这么灵验,我可得去拜拜。”

    魏楚环笑笑,整个人的状态平和许多,之后两人多是闲聊,很快便抵达这座山寺。

    有灵宝寺珠玉在前,这山云寺果然冷清许多,几乎看不到人,以至于停在山寺旁边的那辆马车十分显眼。

    魏楚环:“你瞧,没人吧?马车都不必特地找地方停,怎么方便怎么来就是。”

    岁安摇摇头:“还是将马车停到别处吧,这样堵在寺门口的道路上,万一有来车,很容易拥堵。”

    岁安开了口,谢原和魏楚环只有点头的份。

    一行人下了马车,谢原无意间瞥了眼停在寺外的马车,若有所思。

    果不其然,还没走到主殿,一行人便遇上了刚从主殿方向走来的一对年轻男女。

    “怎么是他们?”魏楚环睁大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我都忘了,他们成婚没?”

    来的正是卢芜微和胡洪。

    两人婚期将近,按理应当不该再频繁见面,可他们相约在这样的小山寺,颇有些幽会的意味。

    卢芜微第一眼看到的是谢原,她愣了愣,直接定在原地。

    胡洪跟着停下,顺着卢芜微的眼神看到了谢原。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在这种场合碰上,想当做没看见都不行。

    “薇娘?”胡洪喊了她一声,卢芜微回神,冲他笑了笑:“嗯?”

    胡洪温和道:“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卢芜微僵硬的扯扯嘴角:“好啊。”

    魏楚环:“姐姐,你若不想多说,就先进去吧,我来应付。”

    岁安笑道:“这有什么,打个招呼的事。”

    几句话间,对方已走到跟前。

    卢芜微没说话,都是胡洪在说,这头也是谢原在回应。

    胡洪虽在国子监,但对朝中之事都有耳闻,这也是他们的考题,得知谢原此行遭遇不少风波大事,胡洪的询问里倒有几分真心的关切。

    卢芜微等了一会儿,忽道:“胡郎,不如你与谢郎君先聊,我去马车上等你。”

    一句话拉回胡洪的注意力,他忙道:“那我也不打扰县主与谢郎君和妇人进香了,告辞。”

    谢原与岁安先后颔首,魏楚环一个淡定的表情就当是回应。

    等两人离开后,谢原带着岁安往主殿去。

    魏楚环忽道:“新婚在即,还偷着在这里幽会见面,他们的感情倒是不错。”

    “咳。”谢原不发表意见,岁安笑了笑,没说什么,魏楚环随便一句,见他们没应,她也没再多说。

    进了主殿,魏楚环立马去进香油还愿,岁安站在殿中仰望佛像,虔诚上前,双手合十跪在软垫上,谢原就在一旁陪着她。

    再破落的佛寺,给佛祖的香火也不能断掉,所以殿中常年萦绕着盘香燃烧的味道,岁安闻了一会儿,竟咳了两声,谢原见状,连忙起身扶她,想带她出去走走。

    就在这时,胡洪去而复返,神情有些焦虑:“薇娘?”

    他进来没见到人,更着急了,“谢郎君,谢夫人,你们可曾见到薇娘?”

    谢原:“卢娘子不是与你一道离开了吗?”

    胡洪懵了。

    不错,他们刚才的确一起出去了,可是走到一半,寺中小僧追来,说是主持请他一见,有什么经文要相赠。

    胡洪今日的确进了一大笔香油钱,卢芜微不想再进寺中,就让胡洪先去,自己在马车里等着,可胡洪回来时,马车里外都没人。

    若是卢芜微又下了马车去了别处,不该连看马车的人都没有。

    他一路寻进来,也没见到人。

    胡洪眼眶都红了:“薇娘,薇娘会不会出事啊。”

    就在这时,岁安的人从外面进来,直奔岁安跟前,放低声音:“夫人,出了点事。”

    片刻后,岁安和谢原赶到了位于山寺后一个偏僻的山坡处,隔着一段距离,已经能看到卢芜微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身脏污。

    岁安眼神一震,一只手扶着谢原的手臂,一只手扯开了自己披风的系带,等到卢芜微面前,她直接将披风给卢芜微披上。

    来之前也是考虑到这个情况,所以将胡洪隔在后面。

    总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变成这样。

    岁安蹲下,安慰道:“没事了,卢娘子。”

    卢芜微吓傻了,满脸都是泪,就在谢原陪着岁安蹲下的瞬间,她忽然扑身过来,紧紧抱住谢原,大哭出声。

    谢原抓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推,可卢芜微这一刻力大无穷,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救命稻草。

    “薇娘……”一个弱弱地声音从后传来,岁安转头看去,就见胡洪已追了过来,正茫然的看着抱着谢原大哭的卢芜微……

    第135章

    一贯冷清的山寺, 因一件突发的意外,无端添了些紧张。

    山寺前后都已被岁安的人守住,谢原也派了人去前后搜寻施暴的歹徒。

    一桶桶热水被送来, 禅房门窗紧闭。

    不远处,谢原和胡洪正在与山云寺的主持交涉, 魏楚环陪着岁安站在禅房外等待,心有余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这里是佛门净地,竟有如此暴徒!”

    玉藻:“所幸我们的人发现的及时,卢娘子只是受到惊吓,并无其他损伤。”

    卢芜微的确吓得不轻,等缓过来后,别说是报官,她连家里人都不想告知。

    胡洪没有反对,岁安和谢原更不能替卢芜微做主, 只能尊重她的意思, 给她在寺中找了间门禅房重新梳妆。

    提到这个魏楚环就气,还有点替岁安不痛快:“她这时候知道礼义廉耻了?她死抱着谢大郎不松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礼义廉耻?得亏她身上还罩着件披风, 我们也都在场,否则若是让她赖上了, 甩都甩不掉!”

    说到这, 魏楚环不由想多了些。

    岁安如今有孕,无法和谢原同房, 若谢原有需, 是要找人代为伺候的。

    有长公主和驸马在,谢府肯定不会主动张罗给谢原找人,但若叫卢芜微赖上了,谢家和谢原只管摆出半推半就的样子成了此事, 北山又能说什么?岁安又能说什么?

    魏楚环是没法容忍自己有孕时箫翌去找别人伺候的。

    妇人怀胎十月含辛茹苦都没嚷嚷,男人只是忍一忍那种事又如何?

    魏楚环看了岁安一眼,只见她沉思不语,担心她是在胡思乱想,反而不敢再多说。

    没多久,朔月端着水盆从房中出来,顺手带上门:“夫人,卢娘子已收拾好了。”

    岁安:“她情绪如何?”

    朔月:“惊魂未定,按照夫人的意思送了茶汤,怕是还得缓缓。”

    岁安看了眼房门,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等。”

    魏楚环拉住她:“你看她干嘛呀!”

    岁安:“我有事想问问她。”

    魏楚环拗不过岁安,转身跑去找谢原。

    谢原和胡洪还在向主持和寺中僧人询问情况,可上至主持,下至扫地小僧,对此都一无所知,即便有问必答,可用的线索也不多。

    “问他们有用吗?”魏楚环盛气凌人道:“既然是在山云寺范围内发生的事情,那就派人将这里彻彻底底搜查一遍,连官眷都敢下手,那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落到这种畜生手里,还能活命吗?”

    主持和寺中僧人面色难看,却也无言以对。

    谢原看的分明,没有说话。

    山云寺本就零落,若这事传出去,越发没人敢来,对寺中香火有影响,寺中之人自然不希望此事闹大。

    胡洪对魏楚环搭手一拜:“县主息怒,此事关乎薇娘清誉,若惊动官府大肆搜索,难免引人非议。”

    魏楚环觉得好笑:“若本县主没记错,卢芜微是你的未婚妻,胡郎君的意思是想息事宁人?”

    这话里,魏楚环将“你的”二字咬的格外清晰。

    胡洪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扯扯嘴角,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眼神一动,轻咳一声:“胡郎君,刚才……”

    胡洪却道:“在下想与谢郎君借一步说话,还请县主行个方便。”

    魏楚环和谢原对视一眼,“行啊,你们说。”

    胡洪对谢原抬手:“谢大人,这边请。”

    谢原以为胡洪是要说刚才的事情,正想着怎么回应,胡洪便直接道:“我会与薇娘退亲。”

    谢原足足愣了小半刻:“什么?”

    胡洪的表情很淡,眼神无光,甚至没有看谢原:“谢大人,你是正人君子,薇娘也是清白之身,她那样子被你瞧见,难道你不应该负责任吗?”

    谢原如闻天方夜谭:“胡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胡洪:“我当然知道,谢大人,都是男人,又何必遮遮掩掩,尊夫人怀有身孕,贵府自会为你安排其他人伺候,那为什么不能是薇娘?”

    谢原眼神一沉,已然不悦。

    胡洪却笑了笑:“我的未婚妻,心里一心一意的爱慕着你,就算我费尽心思陪伴她,所思所想全都想着她,在她遭遇危难的时刻,依旧将你当做依靠,我都没有生气,你又何故作此情态?”

    “胡洪,适可而止,我与卢娘子清清白白,我夫人也在场,我从未唐突她。”

    “你如此坚持,是在担心北山会找你麻烦吗?”

    胡洪缓缓抬眼,语气明显尖锐起来:“其实你不必顾及这么多,且不说卢家在朝中颇有地位,府上嫡女在你面前失了仪态,你不能不负责,就说今日这事,完全是个意外,又不是你三心二意主动招惹,北山知道了,又能说什么?谢家只管摆出负责的态度就是。”

    “至于我,自然会配合你们,用最体面的方式成全你们。”

    谢原正要开口,已有人抢了先。

    “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卢芜微都没敢开口,你就先替她做起美梦来了?”

    魏楚环气势汹汹走过来,就差把“我在偷听”几个字大方刻在脸上。

    “胡洪,你自己也说今日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找不到凶手来负责,所幸抓着个男人就赖上是吧?她卢芜微是什么天仙下凡,容不得半点亵渎吗?这么清贞不可亵渎,不也一样还没成婚就和你这个未婚夫私下幽会吗?”

    “县主!”胡洪沉了脸:“请你慎言。”

    “呵,我还真没说错。”魏楚环气场一开,尖酸劲儿蹭蹭上涨:“自己胡言乱语痴人说梦,反倒让别人谨言慎行,你可笑不可笑?”

    胡洪:“你……”

    “你若介意卢芜微因为这场未遂的意外失了清誉,退亲也好决裂也罢,是你的自由,也是你们两人自己的事情。可你自己退了,还要逼着别人来接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胡洪脸色由白到红:“我……”

    “我若是卢芜微,先就得给你一个大耳光!卢家在朝堂上再有地位,卢芜微也不可能成为谢原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先薄情抛弃不欲娶为妻,反倒借题发挥逼人去做妾,最可笑的是,你竟说这叫‘成全’。”

    “我薄情!?”胡洪忽然暴吼,整张脸都因情绪激动而涨红:“我若薄情,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女人心中还藏着另外一个人?我若薄情,会想尽一切办法与薇娘培养感情,竭尽全力对她好吗?”

    “谢原。”胡洪红着眼看向谢原:“你借卢照晋的口彻底断薇娘的念想倒是痛快,你可知她伤心了多久?我若介意,就不会选择默默陪伴,陪着她一点点走出来!”

    “婚期将近,我高兴地夜里都睡不着,可她却对这门婚事生出迟疑和犹豫!我知道感情需要积累,所以我愿意花时间门慢慢来,可是……”

    胡洪微微哽咽,声音都哑了:“关键时刻见真情,换了是你们,拿出十足的真心去对一个人,到头来,她心中想依靠的却另有其人,你们是继续坚持,还是选择成全?”

    魏楚环还要继续回驳,谢原抢先开口:“县主。”

    虽无多言,但制止之意很明显。

    魏楚环看了谢原一眼,心道,行,我看你能说出什么人言人语。

    谢原看向胡洪,很认真的说:“胡兄,县主有句话说的很对,无论今日你要与卢娘子做什么了断,都是你们之间门的事情,一但你们断了,你便无权决定卢娘子的人生。”

    “而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今日相救纯属偶然之举,我对卢娘子绝无非分之想,你想用此事将卢娘子推给我,到头来,难堪的只有卢娘子。若在知道这个结果的前提下,你仍然坚持己见,那你是所谓的成全,还是因付出没有回报心生怨恨存心报复?”

    胡洪眼神一震,竟无言以对……

    ……

    禅房很小,加上门窗紧闭,卢芜微裹着被子在床上歇了会儿,渐渐有了安全感,面对岁安的温柔安慰和引导,她开始冷静回顾整件事。

    婚期将近,她整个人忽然陷入一阵焦虑之中,很不安定,无论是对胡洪这个准丈夫还是自己婚后的日子都没了底。

    胡洪很体贴,对她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得知她因成婚而不安时,主动提出带她出来散心。

    他并不介意那些繁文缛节,俗礼约定,却不愿她的清名受损,是特地向人打听了这么一处幽静的山寺。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原。

    当时,卢芜微心绪混乱,并不想和他们多说,胡洪看出来,也依着她提出告辞,后来胡洪中途折返,卢芜微在车上等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憋闷,便下车散心。

    随行是有车夫的,也告诫她莫要走远,可她就想散心透气,耍着性子指了指想去的方向,留话让车夫告诉胡洪,出来了往这边找她便是。

    没曾想,这一任性,竟被几个粗汉盯上。

    他们忽然出现,捂住她的口鼻就往深丛中拖,她害怕极了,却无力反抗,一路挣乱了头发衣裳,鞋子裙摆也擦上了泥。

    万幸的是,那些人还没得手,她便被岁安的暗卫救了下来。

    岁安和声道:“卢娘子见谅,这些人出现的突然,暗卫定是担心他们还有同伙,也不明目的,所以出手才迟了些,叫你受了惊吓。”

    “不!”卢芜微双手抱膝,猛地摇头:“他们出现的很及时,谢夫人……多谢你……”

    “这么说,你是偶然走到那里,偶然遇袭?”岁安听完卢芜微遇袭的全部过程,点出了些关键部分仔细询问:“你觉得对方是山寺附近的人,还是在路上便盯上你们,尾随而至的?”

    卢芜微怔愣片刻。

    岁安连忙安抚:“卢娘子,我知道此事你一定很害怕,也不愿多想,但我也只是想尽早抓住这些人。”

    卢芜微眼神轻动,试着开口:“我来的路上并没有注意那么多,但我觉得,他们像是住在附近的。你的暗卫都是有功夫的,但他们反应很快,立马就跑了,如果不是熟悉附近的环境,不应当逃得掉。”

    岁安觉得有道理,“还有吗?”

    卢芜微闭了闭眼。

    “抱歉,我可能真的吓到了,一时之间门实在想不到更多的。”

    岁安微微探身,温声道:“没事的,你慢慢想,不着急。”

    卢芜微闭着眼,眼泪仍顺着紧闭的眼流了出来,岁安轻轻叹气,正打算起身出去,手臂忽然被捉住。

    岁安侧首看她:“怎么了?”

    卢芜微深吸几口气,轻轻舔唇,重新睁眼:“刚才,我真的很害怕,看到谢郎君奔来时,我什么都没想,但是谢夫人,我并无其他的意思。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请代我向谢郎君道个谢。”

    岁安又慢慢坐了回来。

    卢芜微情绪波动,眼泪越发收不住:“你我上次正经说话,还是国子监碰面那次,之后,我兄长归家,对我说了很严厉的话。而这些话,是谢原借兄长的口告诉我的。”

    岁安愣怔:“什么?”

    卢芜微苦笑:“你不知道吗?”

    岁安没答,卢芜微也不在意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那些话不仅让我伤情,也让我第一次有了断情的念头,我的确喜欢谢元一,可是胡郎让我懂得,只有他对我也有意,珍惜我的付出,我折尽尊严,才有意义。”

    “胡郎是个很细心的人,一直以来都默默陪伴我,我的所有情绪,他都看在眼里,认真对待,可是随着婚期将近,我忽然……”

    “忽然不知所措,不知成婚这个仪式之后,会不会发生变化。”岁安顺势接话,说进了卢芜微的心坎里。

    她连连点头,就算是这个滋味!

    本就五味杂陈,竟在这遇上谢原和岁安,当时她一心想走,不愿多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胡洪从头到尾都看清了她对谢原的感情和行动。

    她觉得很尴尬,不受控制的想到之前在谢原这的煎熬情绪,心情复杂的透不过气来。

    卢芜薇失笑道:“我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懂了我。”

    岁安耐心的说:“其实我与元一成婚前,也有过惴惴不安,胡思乱想的情绪,我想这大约与感情深厚没什么关系,只因婚姻之重,叫我们不得不慎思慎行,其实只要过了这个坎,尘埃落定,那些胡思乱想自然而然就消了。”

    卢芜微:“真的吗?”

    岁安想了想,转而道:“卢娘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与其担心其他,你是不是应当先见见胡郎君,与他稍作解释?”

    卢芜微愣住:“啊?”

    岁安轻咳一声,委婉道:“你失踪时,胡郎君非常紧张担心,暗卫来报时,说你出了些事,我怕他受不住,所以命人将他稍微拦了拦,可没想……”

    当时卢芜微的确很狼狈,胡洪看到了肯定受不了,可谁曾想卢芜微直接抱住谢原大哭……

    这个好像更让人受不了。

    “他……看到了?”卢芜微面色赧然。

    岁安点点头,看到了,看的很透彻。

    卢芜薇接受了这个事实,且很快平定:“无事的,我与他解释清楚就好。”

    说什么来什么,魏楚环在外面邦邦敲门:“姐姐!你出来一下!”

    动静太大,卢芜微吓得缩了一缩,岁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面:“你先歇会儿,我出去看看,若见到胡郎君,我让他进来看你。”

    “不了!”冷静下来的卢芜微,重新找回几分骄矜,她将鬓边的碎发往耳后勾了勾:“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岁安也不勉强,起身出门。

    魏楚环一见她出来,立马拉她到一边汇报军情。

    “你还跟她聊什么!真想和她做姐妹啊!”

    岁安莫名其妙:“怎么了?”

    “怎么了?”魏楚环笑了:“见着稀奇事儿了!从来只有争风吃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未婚妻送给别人做妾的,他这脑子是被寺中的香火熏懵了,还是被刚起的北风吹坏了!?”

    岁安:“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魏楚环一跺脚,耐着性子把胡洪的天方夜谭转述了一遍。

    岁安听着听着,表情都变了。

    胡洪这次,怕是真的受伤了。

    或者说,他一直都倍感受伤,只是一直在隐忍,忽略自己的痛苦。

    今日这一幕,不过是压到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成婚之前,未必只有女子会惴惴不安胡思乱想。

    “这下糟了。”岁安喃喃自语,魏楚环赞同的点头:“知道糟了吧?”

    她哼了一声,终于露了笑脸:“放心吧,你那夫君也不是吃素的,已经从护理好了。”

    岁安慢了半拍:“啊?”

    魏楚环“啧”了一声,“你怎么回事啊,脑子也不好使了。”

    “不是。”越说越乱,岁安便将卢芜薇的话和态度和魏楚环说了一遍。

    魏楚环眉梢吊高,听着听着,又平复下来:“也罢,算她拎得清,知道就算赖上谢原,也不过做个妾。不过我告诉你,她可不值得同情。”

    岁安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魏楚环:“你想想呀,就算她刚才因为受惊,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伤了有情人,可这么半天,总该缓过来了吧,更何况你还委婉的提醒了她,尽早作解释,可她呢?恐怕在意自己的状态,更胜对方的心情,还想着先回去再缓两日,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精妆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叫他忘了自己此前的不堪。”

    岁安轻叹,她刚才就看出来了。

    魏楚环噗嗤一笑,戳了岁安一下:“事情就到这里,你别管了。这位卢娘子被捧着护着久了,便习惯了这个位置,若让她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忽然转了向,你猜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像胡洪哄着她时一样,反过来哄回去?”

    岁安揉了揉额角,她现在没工夫想这些:“罢了,他们自己的感情,自己处理吧。”

    魏楚环察觉异样:“怎么了?”

    岁安微微蹙眉:“没什么,只是有些凑巧,我还得再查证查证。”

    魏楚环一见她这种表情,就知道不是小事,神色一正:“姐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岁安冲她笑笑:“好,我不同你客气。”

    这日,胡洪还是送了卢芜薇回府,他到底没再提什么成全不成全的,至于他和卢芜微之间门会何去何从,谢原和岁安都没再过问。

    岁安有孕在身,马车走的格外慢,回到长安城内时已是黄昏。

    谢原本打算带岁安去一家自己以前去过的食肆换换口味,岁安忽道:“元一,商师兄那个括户的新政,你知道多少?”

    谢原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些?”

    岁安:“有些事我觉得很凑巧,想问问。”

    谢原默了默:“不然,去找他问问?”

    岁安:“可以吗?”

    谢原笑:“当然可以。”

    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可商辞还在忙碌,拼命程度和箫翌不相上下,以至于他从各种文书卷宗中抬起头时,有种天昏地暗的晕眩感,且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安、安娘?”

    他揉了揉眼,看到了站在岁安身边的谢原。

    不是幻觉。

    商辞获得起身,全无前一刻的专注稳重,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眼神更是闪躲:“你、你怎么来了。”

    岁安莫名其妙,转头看了谢原一眼,用眼神问——他怎么啦?

    谢原轻轻耸肩——我也不知。

    岁安无奈,只能开门见山:“商师兄,我此来是有件事想请教你,不知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商辞垂眼,看都不看岁安:“这里没别人,你说就是。”

    岁安:“括户之策,可还在推行?”

    谈到正事,商辞稳了不少,“当然,怎么问这个?”

    岁安:“我想知道,关于道观寺庙,你们查过多少?”

    商辞一怔,谢原的神色也跟着变化。

    两人都是知道过往的。

    商辞定了定神,缓缓道来——

    当年,建熙帝带着兵马打回长安,斩杀奸妃妖道平定国乱后,曾借怀玄妖道之作为,对道观做过一次清剿,不仅免去了历朝历代对道门的宽厚待遇,还有了不少苛刻的条件,以至于佛门在短时间门内地位直接赶超道门。

    其实,建熙帝经此一事,对鬼神佛妖都无好感,不止道门,他一度连佛门也想打压,可一来,当时的朝廷并不稳定,国中多灾多难尚未平息,需要花费人力物力的地方多不胜数,没法在那个节骨眼将佛门道门都清理掉。

    二来,自古以来神佛存人心,受到敬仰依赖,建熙帝本就是靠杀伐之力夺回帝位,若再剿杀这些力量,难免被冠以暴戾之名,更有甚者,若国中凑巧生天灾人祸,很有可能会被当成不敬神明之罪,不利于人心归向。

    到现在,建熙帝对佛门弟子不抬不压,大有放任自流的意思,可一些特例还是保留了下来,譬如出家人可凭度牒减免赋税。

    商辞提出捡括流人时,最先采取招安之法,以利益诱流人主动归籍,省时省力,目前也还处于这个地步,不过在这一步之后,就是由官府主导开始搜查了。

    商辞:“你是觉得,可能有脱籍逃税的人躲到了寺庙?”

    谢原:“不止,户籍尚能造假,度牒一样也可以,朝中很多卷宗都残缺不全,根本没有严谨的查询依据,这就给了很多人钻空子的机会,流人假剃度,持假度牒,就可以光明正大避税。都说佛门是圣地,官府也不好冒然对这些地方动手。”

    商辞:“其实此前规划时,我们有考虑过具体的搜查范围,等第一轮捡括之后,我本也会搜查这些地方。”

    “商师兄。”岁安忽然开口:“官府搜查和流人主动归籍并不冲突,你们能不能尽早开始搜查,尤其是寺庙道观这些地方?”

    “可以是可以,只要人手足够,这些都没问题,”商辞疑惑:“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岁安笑了笑,“没事,只是今日遇到些事,偶然想到了。”

    商辞看了谢原一眼:“什么事?”

    谢原“哦”了一声,抹去了卢芜薇和胡洪的事,只说今日去山寺遇到了些歹人,不过已经处理了。

    商辞原本还很担心,但听到谢原在旁陪同,又立马不自在。

    是啊,人家丈夫陪伴在侧,需要他操什么心呢?

    “那我们不打扰商师兄了,告辞。”岁安大致了解,与谢原一起道别。

    商辞继续避开岁安的眼神:“小事,能帮上忙就好。”

    见完了商辞,夫妻二人才打道回府,马车里,谢原主动问:“你不止是在考虑流人问题吧。”

    岁安眼神一动,“元一,你有没有想过,当日你们的新政为什么会先后出问题?”

    谢原:“什么意思?”

    岁安:“我这么说,周大人是为了革新盐政而去,因为遇到裴愫,出了意外,那如果周大人不是因为裴愫被擒。你觉得他这一路能顺利吗?”

    谢原顺着这话想了想,摇头:“不大可能。”

    在遇到裴愫之前,周玄逸已经察觉到异常——民间门可能存在大规模的私盐场。

    就算没有裴愫,他也很可能因为干涉此事,在八月典开市的端口被山铮那些人盯上,这一路未必顺利。

    岁安:“我们不妨作此假设,你还记得,会长安之前,我们发现的另一件事吗?”

    谢原:“你是指是那两姐妹说的事情?”

    当时他们推测出,有这么一些人,前往贫困村落救助百姓,而后又令他们甘心追随。

    那这些人又到了哪里呢?

    岁安提到了另一件事。

    虽然建熙帝在位时没有对佛门做什么处理,但并不代表太子没有这个想法,太子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些,所以一直在找机会,就那么巧,最近恰好出了些事情。

    “佛门之地,有抢掠钱财妇孺之事频发?”

    第136章

    在佛门范围内抢掠钱财侮辱妇人, 无异于在烟花柳巷大谈清白正派,简直是挑衅作案,而在近段时间之内的不同地点都发生了此类事件, 就更显得奇怪,太子也是因为有心整顿,才发现了这个情况。

    岁安:“按照商师兄原本的计划, 等到第一批主动归籍的流人都检录完毕后,就轮到朝廷开始搜查,那佛地道观等所有被列为排查范围的地方, 都会遭到搜查。如果佛寺道观里真的藏了逃税的流人,那是不是代表, 它也可以藏其他的人?”

    谢原坐直了:“新政的目的是为国库增收, 一旦遭到破坏,我们首先怀疑是为破坏增收。”

    “但换个角度来看, 盗走税银只是一个打乱新政进度甚至直接叫停的方法,掩盖在阻止增收这一目的之下的另一目的,是阻止搜查,又或者两者皆有。”

    所以,对方先后破坏两方的新政, 是因为他们事先预见到了可能造成的后果, 为了阻止这种后果才动的手, 可他们当时一无所知,只觉得是在针对国库增收。

    谢原:“那你怎么对殿下说的?”

    岁安摇摇头:“我们此前改换身份小心行事,对方尚且机警应对, 还掀起这么大的风波,若是殿下领头来查此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风浪。”

    “太子殿下开始接手越来越多的政务, 陛下甚至能毫不过问,全凭他自己判断做主,这么看,我与殿下所处的境地倒有些相似,你之前说,我现在应耐心仔细磨合锻炼,那到殿下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呀。”

    谢原点头:“殿下刚刚因税银案破得到嘉奖,眼下更应该谨慎行事,若有错漏,尤其是不该出的错,极易落下话柄,低调谨慎些是好事。”

    岁安:“那此事……”

    谢原知道她的意思,立刻道:“你的推测不无道理,若真有其事,或许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好机会,不大张旗鼓,并不代表视而不见,放心,我来安排。”

    岁安看了谢原一眼,弯了弯唇:“好。”

    进入走了这一趟,岁安颇感劳累,谢原难得的没让她去书房,抓着人就回了卧房:“今日早点休息。”

    岁安如今有身孕,天气又凉,浸浴容易着凉,所以只需在卧房用热巾擦拭,再换个睡袍即可。

    夜色沉沉,院中静谧无人,谢原三两下收拾好自己,亲手帮岁安。

    安神香青烟袅袅,房中换上了冬日里用来挡风保暖的厚帘,隔去风寒杂音,只剩暖香怡人。

    谢原小心翼翼解开她的腰带,衣裳刚刚滑下肩头便不敢再剥,热乎乎的巾子擦拭着白嫩的肌肤,谢原自问没有用力,却擦的她肌肤泛红。

    谢原:“力道如何?”

    岁安眯着眼轻轻哼:“好舒服。”

    其实,谢原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不阻止也不干涉,而他对她和孩子的关切担心,从来都是用行动表示,甚至以往他不曾做的事情,如今也都开始一一上手去学。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也有要忙的事,但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抱怨过。

    想到这里,岁安看了谢原一眼,忽然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又无事人一般继续享受丈夫温柔的照顾。

    殊不知,这一亲,颇有些失策。

    热气将她身上的香气都蒸腾出来,谢原喉头轻滚,眼神不自觉的落在岁安的侧脸上。

    暖色的烛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少女肤白细腻,碎发柔软,闭着眼时睫毛垂下,是安然享受的模样。

    谢原身上紧了紧,捏住巾子。

    岁安察觉,动了动身子:“还没擦完呀。”

    她一动,挂在她肩头的衣裳便又往下滑了几寸。

    下一刻,一双灼热的唇贴了上来。

    岁安战栗睁眼,谢原已从后面抱住了她,细细密密亲吻她的后背和脖颈,手也探到前面……

    两刻钟后,岁安总算穿好睡袍,面红耳赤的躺下,谢原唤来朔月和阿松收拾了一下,也跟着躺下。

    岁安身上发烫,脸更烫,她再次体验了那种不做比做了更受不住的滋味。

    谢原见她还没缓过来,轻轻笑了一声,凑过去将她抱住:“还没三个月啊,真要怀胎十月?”

    岁安反问:“那你是怀胎几月生下来的?”

    谢原往她颈窝蹭吻,低声呢喃:“还是不大一样的……”

    岁安有点困了,闭上眼,尾音拉长:“有什么不一样?”

    “心情不一样。”

    岁安默了默,缓缓睁开眼。

    今日的事虽然是个意外,但有些事还是无形中记在了心里。

    “元一。”岁安侧首看他:“我有孕了,可能没法与你同房,我听说这种时候,都要另外找人……”

    岁安嘴被捂住。

    谢原闭着眼,尾音拉长:“累了,睡吧。”

    他这态度,似乎是连谈都懒得谈,岁安眨眨眼,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谢原忽然劲劲儿的嘀咕:“我就不信了……”

    岁安拨开他的手:“什么啊?”

    谢原调整了一下睡姿,决绝道:“我就不信,你这一到夜里就胡思乱想的毛病我拔不掉。”

    岁安愣了愣,笑了一下,原本觉得应该要好好聊聊的事,忽然也懒得多说,脑袋在他臂弯里钻了钻,安然睡去……

    卢芜薇在山中遭遇意外的事情按了下来,谢原和岁安商议后,还是打算找商辞配合,暗中查探。

    可没等谢原把此事落实,一件大事在朝中炸开。

    经过诸州兵马配合以及行内人士的协助,在扬州及宣州一带竟找到了好些非官府开采的矿洞、盐池、盐井。

    不止如此,虽然已经被破坏人去地空,但竟行内人分析后,的的确确有一个藏得很深的冶炼场存在过,而这些,都不是朝廷甚至地方州府组织经营的。

    这些发现,和周玄逸之前的猜测都对上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大的收获。

    因为随行中有懂山势地理的人,除了那些已经有人为痕迹的地方,在宣州城外,发现了一座还没有被开采的金矿!

    第137章

    发现金矿的消息一经传回, 立刻在朝中引起震荡,若是顺利开采, 甚至可以直接解决此前提出的国库空虚之难。

    建熙帝大喜过望, 立刻传召谢升贤及工部尚书商议开采事宜,而参与搜查的各州道官员皆受到嘉奖,这当中, 又以周玄逸的表现最为突出,若非有他察觉端倪率先提出,便不会有后面的搜查。

    前有谢原,后有周玄逸, 箫翌,实干出政绩这个说法越发在贵族子弟之中得到印证。现在只是发现了金矿,后期开采, 运输,甚至关于这比矿财的使用,都可以是入手的切口,一时间, 朝廷内外有不少人都摩拳擦掌。

    周玄逸回长安没多久就开始继续自己的盐政革新, 已往返长安跑了两趟, 金矿的消息传回后,他刚巧回到长安,刚巧几个友人许久没见,便趁着他忙完之后邀约在老地方。

    “玄逸, 恭喜恭喜啊,等到这金矿将国库之难悉数解决,你可是头功!”

    这局是袁家兄弟牵头,两人一左一右夹攻周玄逸, 频频提酒。

    周玄逸稍后还有事,只浅饮两口,“培正和培英此行也出了不少力,论功行赏,定不会少了你们。”

    袁家兄弟赧然一笑:“我们就跟着跑了跑腿,要不是初云县主救了我们,这会儿还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呢,若想要建功立业吗,还得再努把力。”

    周玄逸从这话听出了弦外之音。

    都是相识多时的朋友,周玄逸也不绕弯子:“我回来时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朝中对于开采金矿一事似乎很关注。”

    他笑了笑:“如何,你们也有想法?”

    段炎摆摆手:“有想法一点也不稀奇,现在谁不指望捞个好差事来出成绩,哪怕活儿累些都无所谓了,你看箫翌,手里捏着要务,从牢里走出来都前景一片大好。”

    段炎也很直白,现在大家都想争取机会,他也不例外。

    周玄逸作为发现问题的第一功臣,这个节骨眼赶回长安也是为了这事,段炎这时候找他,多少是为了争取一些机会。

    卢照晋看了眼陈瑚,陈瑚憋红了脸:“玄逸,我也想同你打听打听这一路的见闻和经历,我们马上就要年考了,此事这般重大,兴许会在时务策略中考到。”

    周玄逸扫了一眼,除了谢原,往日里交好的友人都到了。

    他皱了皱眉,却是问:“不是,眼下已经确定要开采金矿,开始安排了吗?”

    段炎一听,扬声道:“你这是什么话,之前就因为国库空虚,朝堂上都朝翻天了,不然你们和那个商辞先后搞新政是为了什么?金矿啊,若把这比财产收归国库,加上扬州那边清剿的财物,说不定能反过来助力你们的新政,何乐不为啊。”

    周玄逸:“可是……这会不会太巧了?”

    ……

    “当然有蹊跷。”谢升贤从勤政殿出来,袖手踱步:“可陛下的态度,你看到了?”

    谢原跟在谢升贤身边,神色深沉。

    朝中那些人不知内情,将此事当做了天大的好机会,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前脚刚刚发现了私人的冶炼场、盐场甚至私自开采的矿场,这就证明,除了朝廷之外,在民间还藏着有能力做这种事的人。

    他们甚至会像朝廷一样,有专人来寻找勘察这种宝藏矿地,甚至比朝廷的安排更细腻频繁,且收获颇丰。

    这金矿并非藏在偏僻难寻的地方,而是诸州配合搜查时,在找到了一些废矿废场后,紧跟着找到了这个金矿。

    那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金矿?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与昔日的怀玄道人是有关联的。

    谢原怀疑这金矿是对方故意留给他们的。

    不知内情的人只看到机会和利益也就罢了,没想到建熙帝竟也不假思索,希望尽快拿下金矿。

    后来,是谢升贤拦着,才没让谢原继续说下去。

    谢升贤问他,“你当真以为只有你瞧出不对劲?”

    原本,谢原想的是这事情本身,祖父一句话提点,他便了然。

    就当这个金矿真的是对方故意让他们发现,且抱有一定的目的和设计,却也是正正戳在建熙帝的痛点上。

    你缺钱,金矿就在这里,敢拿就来。

    建熙帝与怀玄妖道积怨多年,这口气已憋了多年。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步步为营、不可行差踏错半步的失势太子,而是做了多年手握兵权至高无上的帝王。

    这金矿必然归属朝廷,只因这点疑虑便踟蹰不前,既折了他君王的威严,也憋闷了那口怨气,哪怕有异,也会颁下开采旨意,只看结果。

    他要的不是在旁提醒他小心多虑的言官,而是无论情况如何都能顺利带回这比财富的能臣。

    谢升贤:“对了,岁安今日也进宫了,你可有与她说过此事?”

    谢原神色一凛:“祖父放心,岁岁心里有数。”

    谢升贤摆摆手,他让谢原等岁安同行,自己先乘车回府。

    另一边,岁安拜别皇后和太子,与祝维流一道出宫。

    祝维流憋了很久,走出一段才重重吐了一口气:“你拦着我干什么?”

    岁安走在他身侧,也轻轻舒了一口气:“不拦着你,叫你去拦着殿下?”

    “这么古怪的情况,殿下真的看不明白吗?我知道殿下如今急于做出成绩,稳住自己的位置,可也不能这般冒进啊。难道只要得到金矿,多少牺牲折损都无所谓吗?”

    “如果是呢。”

    岁安淡淡的一句话,将祝维流后面的话全部堵死。

    祝维流紧紧抿唇,别开脸小声的骂了一句。

    顿了顿,他又看向岁安:“那你呢?”

    岁安:“我什么?”

    “李岁安,你别跟我装,你是拿着什么从长安城走出来的,你我清楚,太子甚至陛下可能都已了然,你现在连句话都不敢说,以后还指望你什么?”

    岁安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我不是母亲。”

    她看向祝维流:“你也不曾像祝家长辈,像桓王、安王等人一样,陪着圣人历经刀山火海,结下生死情谊。”

    “如果是母亲在这里,她大可以直言不讳,因为她有资格,有权力,有立场,但我只是她的女儿,未经历困苦而得到权力,即便初衷不变,也不能用相同的方式了。”

    祝维流懂了她的意思,心里却有些失落。

    天恩亲情是一回事,可涉及到江山社稷君王威严,又是一番思虑。

    若是孩童时,大概还会小小的伤情一番,可他们已经长大,开始肩负自己的责任,也该学会权衡一些感情和关系。

    祝维流肩膀一垮:“那这一趟,非得去?”

    岁安叹气,“非得去。”

    第138章

    谢原在宫门口等了会儿, 终于见到并肩行来的二人。

    祝维流先看到谢原,忽然想起什么,话题一转:“姑姑来长安后, 你还没见过她吧。”

    岁安恍然:“我真是忙糊涂了, 竟忘了这事,姑姑下榻何处?都安排好了吗?”

    祝维流笑笑:“这还用你操心, 那要我干什么?娘娘本想留姑姑在宫中住下叙旧说话, 不过姑姑以宫中规矩繁多, 她常年处于军中粗野惯了婉拒了,目前和我一样住在馆驿里。”

    “对了, ”祝维流看了看岁安, 语气微变:“姑姑日前往北山去了一趟。”

    岁安敛眸,抿了抿唇。

    祝维流瞥眼看她,道:“姑姑说, 长公主精神不大好,她也就没打扰太久, 不过她又提到了你。”

    他话锋一转,岁安神色缓和, “怎么了?”

    祝维流:“当日你成婚, 我们谁都没回来, 算是遗憾吧, 她还给你备了嫁妆。”

    岁安失笑:“姑姑远道而来,应当是我好生招待才对。”

    “所以, 你的机会来了。”祝维流两手举起,十指相交垫在脑后,晃悠踱步:“姑姑打算找个机会登门拜访,顺便给你补份嫁妆, 你看府上何时方便啊。”

    岁安一本正经:“我先回去同府上说一声,待备好宴席,自当恭请姑姑与祝将军。”

    祝维流满意的虚点她两下:“等你消息。”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宫门口,祝维流率先发现等候在宫门前的谢原。

    “欸,”他朝前抬抬下巴:“看那是谁。”

    夜色笼罩着灯火,谢原抱手靠在马车边耐心等候,影子拉长,他无意间一转头,也看到了岁安和祝维流。

    谢原放下手站直,顿了顿,主动走过来。

    “祝将军。”

    祝维流抱手见礼,“人我安然无恙送到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谢原搭手回礼:“有劳。”

    祝维流又冲岁安道:“记着事啊,等你消息。”

    岁安:“知道。”

    谢原看了两人一眼,没说什么。

    回府路上,谢原问起岁安进宫的情况,岁安如实回答,他也不意外。

    比起建熙帝,太子不仅有同仇敌忾的立场、身在帝王家不容挑衅的威仪,更有他这个年纪的热血与冲动,加上此前主动请缨尝到的甜头,他兴许比建熙帝更赞成开采金矿。

    事已至此,只能且行且看。

    谢原抬手揽住她的肩膀:“话说回来,我们一直都在做最坏的打算,我们这次出手很迅猛,也许对方的确知道金矿所在,只是需要暂避风头不得不放弃,或者,就百密一疏?”

    岁安脑袋一歪靠在他箭头,轻轻笑了一声:“有道理。”

    听着她的语气轻松不少,谢原搭在她肩头的头,指尖轻轻点了两下,尽量显得稳重又平静:“那个,你和祝维流说什么呢?等你什么消息?”

    岁安“哦”了一声,顺势将祝姑姑要登门的事情说了。

    “祝家小叔还在世时,就是他与祝姑姑带着祝郎他们来北山做客,她是个十分豪爽之人,对了……”岁安想起一个关键点:“祝姑姑好像至今未婚。”

    “她也未婚?”谢原顺口接话。

    岁安愣了愣:也?

    “还有谁。”

    谢原轻咽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我也认识些从军武将,可也都是正常婚嫁,这祝家的人,无论男女,好像都不着急成婚。”

    岁安一听,还真是这个理,她笑了笑:“我也不大清楚。”

    回到府中后,谢原陪安去与孙氏说了此事,孙氏二话不说应下:“你们只管放心,我来让府里安排。”

    ……

    开采金矿的事被提上日程,由工部尚书陈珂总领,诸司配合。

    可也是这时候,一些漏洞随之显现,藏无可藏。

    首先是人力与能力的不足。

    工部作为六部之一,二十六司中最次的五司,工部就占了司。

    农田水利山石建筑,都是朝中不入“清要”范围的职位。

    就连打头的工部司,也仅仅是稍微好于其他司,几乎被视作闲职,多年下来,即便各司皆有人在位,要么是不被重用调来这里,要么是旁职兼任充数。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朝廷对矿地开采有明确规章,可实际操作起来,出入却这么大,这么大一个金矿,竟是在这般偶然的情况下发现。

    其次是文卷的缺漏。

    这事谢原早就领教过,据说是库房大火后,至今残缺不全,建熙帝一直没有注重此事,以至于后来的卷宗也都是有则有无则无,颇为敷衍。

    文案卷宗这种东西,平日里做起来琐碎复杂,耗时耗力,东西还占位置,真正要参考查询的时候,才知其重要性。

    现如今,过去曾开过多少矿,历时多久,有何经验教训,全都无从参考。

    无奈之下,建熙帝只能多方着手,在不耽误金矿开采的情况下,尽快找到合适的人手填补位置,这一举又增加了许多机会,不少人都跃跃欲试。

    就在朝中竞争上任的势头逐渐火热之时,祝芸婵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在祝维流的陪伴下登门做客。

    祝芸婵今年二十有八,男装打扮,长发高束,眉目尽显英气,未施粉黛,却携着一份大气舒适之美。

    孙氏早就和府中交代过迎客之事,是以,当谢府上下和气热闹的氛围扑面而来时,祝芸婵十分意外。

    “早闻谢氏门风清贵人有风骨,想来离不开这和睦之气,长公主为你选的这门婚事,还真是颇为用心。”

    岁安手扶着祝芸婵,闻言以笑作应,祝芸婵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真心赞道:“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如今较之从前,还真是张开漂亮不少。”

    她又看了眼岁安身边的谢原:“郎才女貌,果然登对。”

    谢原搭手一拜:“祝将军过誉了。”

    祝芸婵朗声轻笑:“是你过谦了。”

    祝维流在旁笑道:“谢郎君的确相貌过人,不过这长安城里卧虎藏龙,保不齐还有别的青年才俊,姑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不如在这儿选一个带回……”

    祝芸婵一肘子拐过去,祝维流扭腰闪开,乐呵呵笑起来。

    祝芸婵冲孙氏等人尴尬一笑:“小侄常年游走于行伍,少了些规矩,还望见谅。”

    孙氏与郑氏等人连连摆手,直道客气,将祝芸婵一路请到了正厅。

    刚坐下,祝芸婵就让人将礼物搬来。

    “安娘既随祝家的孩子们一道喊我姑姑,她出嫁时,我应当观礼祝贺,只是当初军中要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直到今日才补上。”

    祝芸婵一开口,便套上了娘家人的身份,一抬手,随行兵士将锦盒齐齐打开,一颗颗雕琢精致质地特别的宝石亮闪闪的排在盒中。

    别说是堂中妇人,就连谢原都被宝石漂亮的颜色和切割形状看花了眼。

    谢原:“这宝石形状质地都很特别,不像是大周境内采的。”

    祝芸婵笑笑:“我也不知道是哪里采的,有些是围剿海盗封军功时的赏赐,有些是我自己瞧着喜欢买的,还有些家里长辈父兄逢年过节送的,我又用不上,便想着给晚辈里的小子姑娘们当做聘礼嫁妆,叫我一声姑姑,不亏。”

    岁安本想说这太贵重,祝维流已夸张的抢了先:“姑姑,我可是见着数了,改日若我成婚,你送的比这个少,我可以不依。”

    祝芸婵:“你倒是成一个啊。”

    她看向孙氏等人,言辞里颇有些长辈数落晚辈的调调:“喊得一点不少,可行动上半点够不着,全是托词,家里没少为他头疼。”

    祝维流:“姑姑!”

    郑氏和郑氏纷纷露笑点头,祝芸婵这话,让她们直接想到了另一个人。

    巧了吧,谢府也有这么一号头疼的人物。

    她们只是这么想,全氏却脱口而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小祝将军与我们家六爷怕是能成忘年之交!”

    白天不能说人,全氏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外面冲进来,从来都悠哉潇洒的六爷谢世狄甚至来不及看清堂中有什么人,边跑边嚷:“大嫂!客人到了吗!”

    堂中众人纷纷愣怔,只有祝芸婵,神色淡淡的看向谢世狄,主动打招呼:“谢六爷,别来无恙。”

    第139章

    祝芸婵和谢世狄竟是旧识。

    在谢原的印象里, 谢世狄惹怒谢升贤,被追着上家法时都不曾像现在这般失态,看这情景, 似乎关系匪浅。

    孙氏、郑氏等人也都愣住了。

    这么多年,在府中说一不二的谢升贤都拧不过老六的性子, 她们这些嫂子也只管端出客气和睦相处, 互不招惹。

    孙氏:“这……你们……”

    谢世狄在祝芸婵开口时便定在原地, 眼神直勾勾的朝向祝芸婵, 眼中极力隐忍的情绪, 仿佛是在和谁较劲, 不可泄露分毫。

    祝芸婵落落大方的回应:“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算是认识,听闻岁安所嫁是谢家大郎,我还心说世事凑巧呢。”

    算是认识。

    谢世狄眼中溢出几丝嘲意。

    郑氏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拼命跟孙氏丢眼神, 孙氏转头看了岁安一眼,就见岁安微微走神在想些什么。

    突然,谢世狄冷冷的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欸?”祝维流给闹不懂了,无措的看了眼祝芸婵:“姑姑?”

    谢原对祝芸婵搭手一拜:“姑姑见谅,六叔的性子一向率性,但他并无恶意,母亲在花厅另布了茶点, 还能瞧见些初冬之景,让岁岁陪姑姑到花厅坐下吃茶说话吧。岁岁?”

    “嗯?”岁安半回神,好在是一心二用听到了谢原的话,也跟这个开口:“是啊姑姑, 去花厅说话吧。”

    祝芸婵爽朗一笑:“好,今日打扰了。”

    孙氏见祝芸婵半点见怪都没有,心头一松,笑着作请:“怎么会呢,快请快请。”

    小花厅本是给客人小憩之地,孙氏带着侯府女眷热情相迎后,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将客人交给岁安,自己去查看席面了。

    孙氏等人刚走,岁安忽然握拳敲掌:“我想起来了!”

    祝芸婵没有说话,谢原好奇道:“什么?”

    祝维流往前凑,跟着起哄:“想到什么了?说呗。”

    岁安下意识看了祝芸婵一眼。

    祝芸婵挑了挑眉,大有“看你能说出什么明堂”的意味。

    岁安摇摇头:“没什么,小事而已。”

    祝维流倍感无趣,祝芸婵笑着摇摇头,也不追究。

    她本就是来探望岁安,见谢府气氛和睦,也没什么好担心,便问起些长安城里的事,岁安之前虽住在北山,但也常常听玉藻和朔月说起外面的事,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聊到中途,谢原忽道:“我去叫人添茶,岁岁,你先陪姑姑。”

    他出了花厅,吩咐来禄去添茶,完了却并未急着回去,而是转往另一边走。

    距离花厅最近的一道院墙边,谢世狄捂着心猛喘两口气,同时留意着花厅方向的动静,正当他转身时,直接被斜倚在墙门边的谢原吓得一声嗷叫。

    这一吓,谢世狄脸都白了片刻:“你站这儿干什么!吓唬谁呢!”

    谢原好笑道:“这话应该我问六叔吧。”

    他抬眼看了看天:“这个时辰,六叔可能在衙署混日子,可能与红颜知己泛舟湖上,可能与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大谈阔论,唯独不该出现在府中过,还这般……热情。”

    当这些原的面,谢世狄平复的很快。

    他哼笑:“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原来我是胡说八道。”谢原也不纠缠,点点头,转身就走。

    这一转,没转动。

    谢原垂眼,手臂已被谢世狄扯住。

    他轻轻扬唇,又很快压下,一脸正经的回头:?

    谢世狄清了清嗓:“那个,她怎么来了。”

    “她?”

    “祝芸婵!”

    谢原挑眉:“六叔这般态度,莫不是与祝姑姑有什么过节?若是误会,还是尽早解释清楚的好。”

    谢世狄岂会听不出谢原的调侃,他唇角一勾,也往墙边一靠,毫不留情的回击:“你自己那点事儿都没搞明白,还调侃我呢?”

    谢原笑容微敛。

    谢世狄根本没走远,出去之后一直逗留在外面,时不时偷看里面,谢原能察觉他,他自然也看到了谢原的态度。

    “呵,”谢世狄下巴朝花厅方向抬了抬:“人家是青梅竹马,你是明媒正娶啊,虚什么呢。”

    谢原神色一正:“你说什么呢。”

    谢世狄一听他语气心里就有数了:“我说什么,天知地知,你心里最知。”

    他拍拍谢原的肩膀,笑呵呵的走了。

    谢原抿了抿唇,转身回到花厅,刚好听到祝芸婵在问金矿的事。

    “陛下没有问过长公主的意见吗?”

    岁安抓着茶盏,平声道:“母亲……没有意见。再者,此事中陛下的意愿更为强烈,即便是母亲,也不好阻止。”

    祝芸婵其实也听祝维流说过一些,现在听了岁安的话,便知道此事没有回环的余地:“但愿一切正常吧。”

    岁安默了默,说:“姑姑今日来的正巧,此事虽已落定,但我有别的事想要麻烦姑姑和祝小将军。”

    祝芸婵神色一正:“但说无妨。”

    ……

    很快,谢府的宴席已备好,等宾主入座时,岁安发现有一张食案是空的。

    她默默数了数,这多出来的应当是婆母孙氏为六叔新加的,结果食案加上了,人却没来。

    一婢女走进来,恭敬道:“夫人,六爷说他忽然犯了头风,就在房中用饭不出来了。”

    厅内的氛围凝固一瞬,可尴尬都在谢府这边,祝芸婵淡定自若,该吃吃该喝喝,相较之下,谢世狄反倒显出几分微妙的别扭。

    宴毕,祝芸婵起身告辞,岁安和谢原将他们一路送出去。

    等离开谢府,祝维流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祝芸婵睨他一眼:“这么好笑啊?”

    祝维流摸摸下巴:“姑姑,您这把年纪还不考虑成婚的原因,该不会和这位谢六爷有什么关系吧?”

    祝芸婵:“何出此言啊?”

    祝维流:“我就是瞎了,用听也能听出外面的动静,姑姑这等机敏之人,不可能没有发现吧。”

    祝芸婵:“等你什么时候成家立业,走到我前面了,再来调侃我吧。”

    说这个就没意思了,祝维流回头看了眼谢府的方向,嘀咕道:“又是谢府,什么孽缘啊……”

    ……

    祝芸婵送的宝石十分特别精致,岁安把东西给了阿松,让她凭府中各人的气质喜好,各选一份送去。

    谢原拿起一颗把玩了一下:“你刚才想到什么没敢说?”

    岁安就知他会问这个,这会儿也没再隐瞒。

    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叔时,便有些晃神,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就是想不起来。

    今日见到姑姑,再见到他们之间微妙的气场,她就想起来了。

    那年,祝家小叔战死沙场,祝芸婵专程赶来长安上北山接祝维流等人离开。

    岁安面临离别,心里十分难受,又不想被人察觉,凡有伤感都是躲起来一个人抒发,然后发现祝姑姑和一个男人在无人的角落拉扯争吵。

    她那时还小,没敢冒头更不敢偷看,瞄了一眼就跑了。

    此人正是谢世狄。

    谢原愕然:“我曾听说六叔年轻时风采无出其右,本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可这些年,他既不专注仕途,也不成家生子,过的堪称荒唐,难不成是因为……”

    岁安转眼盯住他。

    谢原点头:“明白,绝不胡说。”

    第140章

    几场凉雨伴寒风, 气候一日比一日凉。

    太子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惊得一众奴婢关窗的关窗,送汤的送汤。

    他吸吸鼻子, 冲岁安笑道:“孤就是怕冷,这天儿说冷就冷了。”

    岁安看了眼开始入夜的天色,“冬日天寒日短,若采矿不能加紧完成, 待到年关将近,怕是要延宕了。”

    自从知道建熙帝和太子的态度后, 岁安虽未出言阻止, 但总会在需要提醒的地方铺垫一两句。

    在太子听来, 这比一味附和或是一味空言不妥要好得多, 便越发喜欢和岁安聊这些。

    “姐姐放心吧,朝中反对的理由, 孤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见, 所以这次开采金矿,讲究的是一个速战速决, 父皇不仅专程拨了一笔钱来开采金矿,除了出力的矿工, 还特地召集了许多懂行大能, 就是为了避免意外。”

    太子越说越振奋,坐姿笔挺, 双目放光:“等此事顺利办成, 国库之急便彻底解决了, 马上到年关,各州道该上赋了,还有扬州这一笔, 兴许能转亏为盈,今年就都能过个好年了!”

    岁安笑了笑:“那就好。”她起身:“若殿下无别的事,臣妇便先告退。”

    太子想到什么:“姐姐最近常常进宫,孤以为你是来陪孤说话的,昨日才听闻,姐姐是得了父皇允许,常往集贤殿与秘书监两头借阅典籍,可有此事?”

    岁安眼神轻动,笑道:“正因从前进宫次数不多,如今却频繁起来,总要有个合适的由头。”

    太子皱了皱眉,大概觉得即便岁安大大方方来东宫,又有谁敢说什么?

    再看岁安处处谨慎的样子,这个由头更像是一种遮掩。

    太子认真的说:“姐姐,如今局势不稳,只能劳烦姐姐多费心,等到合适的时候,孤可以为你重建暗察司,让它成为常制!如此一来,姐姐就可以像姑姑那样,堂堂正正的伴在孤身边了!”

    岁安神色不变,笑容清浅:“殿下不必思虑这么多,这些以后再说吧。”

    离开东宫后,岁安像往常一样,先去秘书监,再去集贤殿。

    已经过了下值的时辰,人已走的差不多,只剩一两个负责清扫的宫人,见到岁安来,像往常一样行个礼便退到一旁不作打扰。

    岁安让玉藻将前两日借阅的书籍归还原位,又开始找别的。

    集贤殿的藏书是在秘书监后积累起来的,数量极多,每一个书架都密密的摆满了藏书,书架极高,最顶上的一层,要借高梯来取。

    岁安边走边看,眼神游走在书盒的名目上。

    谢原便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他动静很轻,示意玉藻不要出声,走到距离岁安最近的一个书架边,无声凝望。

    岁安对太子说,她频繁进宫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可她来到这藏书之地,却不是在漫无目的打发时间。

    这段时日以来,她表现的比之前更平静,吃喝不落,见谁都挂着浅浅的笑。

    但谢原知道,她没有一刻放松下来。

    这么多年,李耀为长公主寻访名医无数,能找到早就找到了,每当她寻访无果时,她连沮丧失望的功夫都不给自己留,总是立刻又跳到别的事上。

    一改往常的频繁进宫,在宫中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借阅古籍,每日雷打不动的整理各州道传回的消息,处理上有疑难或生涩之处,若不融会贯通,连饭都吃不下。

    不让自己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

    可这并不是最好的状态。

    没有人能始终屹立不倒,一刻不停的向前。

    她现在这样,更像是强行在心中绷紧一根弦,她就踩在这根弦上,让自己摒除杂念往前走。

    可是谢原找不到比顺从她心意更好的办法。

    他体会过这种滋味,所以知道,即便身边有再多人,有些事只能自己去经历。

    但这种状态不会恒定不变的持续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被打破。

    谢原不知这一日何时到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等待。

    忽的,岁安在一列书架前站定,指向她自己够不着的一层:“玉藻,把这个取下来。”

    身后有人走过来,岁安正要避让,却见一条手臂直接伸向那一层,轻巧的拿下书盒,男人的声音温柔低沉:“这个?”

    岁安回头,骤然露笑,“嗯。”

    谢原:“你这些日子看了不少书啊,之前是房梁建筑古史,现在是……”他细细看了看书盒上的名录,神情微凝。

    《蛊记》。

    谢原笑了笑:“还要什么?”

    岁安摇头:“没了。”

    “那走吧。”谢原牵过她的手,“回家。”

    其实,对于岁安怀有身孕还频繁走动,孙氏是有些担心且不赞成的,哪家妇人有了身孕,尤其胎还没坐稳的月份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宅院里养着的?

    这时候,二房婶娘郑氏再次挺身而出,帮岁安挡下了整头婆婆这道情绪。

    郑氏一向能说会道,三两句就把孙氏的担心化作无形——

    频繁走动?

    大郎媳妇分明是乘车进宫的呀,何来走动操劳?

    养胎?

    那宫里全是山珍海味,皇后是岁岁舅母,太子是舅舅表弟,他们能短了岁岁吃喝?

    而二婶郑氏之所以这般义无反顾,全因岁安帮了二叔谢世明一把。

    当日,谢原和岁安一番分析,觉得这寺庙的几宗案子起的蹊跷后,曾与商辞说了此事,商辞手中的捡括之政刚好已结束一阶段,接下来便要开始强制搜查。

    有谢原的提醒,商辞将境内大小的寺庙道观作为第一批搜查地点。

    先帝在世重视道门,命宗正寺下署的崇玄署管理国中大小道观,能在崇玄署任职是十分风光的事,谁知妖道妖妃祸乱宫闱,建熙帝登基后,借机打压了道门。

    谢世明凑巧就任职于宗正寺,一听道门被打压,崇玄署怕是要沦为虚衔废地,不负先帝在时的风光清要。

    那时的谢世明正值血气方刚胸怀抱负的年纪,一心想做出点成绩来攀升,便花了很大的心思来研究,想着用佛门替换道门,也纳入崇玄署来管辖。

    没曾想,此举正正撞在建熙帝的火头上。

    他没能擒获怀玄妖道,只能靠打压道门来泄愤,连带对神佛都生了厌恶排斥之心,只信人定胜天,这股怒火正愁没处发,就直接迁在了谢世明的身上。

    结果就是,谢世明满腔的抱负被打压的一点不剩,加上谢升贤对此事无半点帮衬,谢施明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人也废了。

    整日吃得饱穿得暖,有值照上,俸禄照收,可不必操那瞎心强。

    这一番颓就颓了十几年,成了习惯,然后有了郑氏在府中争权管事给二房争脸。

    岁安刚嫁进谢家时,就对府中各房人有了个简单的了解,所以商辞做此决定时,岁安第一个想到了谢世明。

    她没直接去找,而是将此事传达给了二审郑氏。

    郑氏一听,怎么说都要谢世明抓住这个机会。

    谢世明推了两次,第三次答应了。

    没曾想,谢世明颓废归颓废,这些年身在其位,脑子和能力竟是半点没废,不仅对国中大小寺庙道观位置了若指掌,连带寺庙进项、赋税,修葺等等,都是张口就来,为商辞的搜查捡括提供了关键且重要的信息。

    对此,建熙帝在某次询问新政进度时,明确的嘉奖了谢世明。

    谢原说,二叔那天晚上哭着喝一晚上的酒,二婶平日里最讨厌他喝酒,那日却没拦着。

    第二日,二叔精神奕奕去上值,整个捡括新政,他比商辞还上心。

    郑氏没有明言什么,但自此和岁安有关的事,她都是两万分的上心,且比从前更多了一份真切。

    ……

    夜里,谢原梳洗完毕回来,见岁安还坐在灯下翻看带回的书,跟着坐了过去,顺手捞过她散开的头发在手里捋顺:“这么晚了,明日看吧。”

    岁安也不争辩,合上书:“嗯。”

    谢原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山铮被关押后,似乎没什么动静。”

    岁安并不避讳此事:“陛下提审过,私下的。”

    谢原:“有结果吗?”

    岁安放下书,轻轻叹气。

    山铮并不惧怕酷刑,反而好几次险些利用机会了断自己,建熙帝不得不保着他的命继续僵持。

    “我们的线索不多,山铮显然知道这一点,他的命反而成为他周旋的筹码。”

    谢原闻言没有说话。

    岁安察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在想什么?”

    谢原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里含着几分迟疑。

    岁安:“是不是有事?”

    谢原这才开口:“将山铮交出去之后,我曾试着查过他,但是并没有多的收获,就算是和他们打过交道的黑商,也仅仅只是知道山铮这层身份,更别提马尧这个人。”

    岁安神情一松:“这也不奇怪,母亲经营青字号从无到有,做到今日程度,同样引人注目,可她也没被拆穿。”

    谢原笑了笑:“看来对方的确是谨慎小心,颇有手段。”

    谈及此,谢原忽然令起话题:“马廷明被判了流刑。”

    岁安点头:“我知道。”

    自从马廷明被擒后,就被彻彻底底查了一遍。

    通常来说,若家中有兄长姊妹种地做工,再养个读书人尚且行得通,但若是家中独子,不事生产,反而供着读书,日子便难过了,除非成绩极其拔尖,就科举革新后的情况来说,是可以得到地方官学的救济,不仅能减免束脩,还能得到奖励。

    但马廷明是家中独子,有一寡母,成绩属中流,家中却吃穿不愁,马母曾与邻里透露,儿子遇到贵人了。

    这个贵人,自然是指使他里应外合盗走税银之人,但对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都是口信传达,查了这么久,能从马廷明身上挖出的内容少之又少。

    建熙帝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了,连家中寡母都连坐。

    谢原叹气:“马廷明并无背景,或许对方将他派出来时就已经将他视作弃子,不过……”

    谢原看向岁安:“陛下此举,颇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岁安没有否认。

    建熙帝之所以没有把山铮交给任何人去调查,是因为他已对眼皮子底下的人生出怀疑,朝堂之上,必有异心,一旦找出,他们只会比马廷明母子更惨。

    ……

    日子一日日过去,气候渐渐变冷,谢原算着天数,希望金矿开采能顺利结束,可天不如人愿,该来的跑不掉。

    这日,一道急报送入朝堂。

    金矿开采到一半,忽遇山崩,矿洞全都塌了,死伤严重。

    祸不单行,甚至像是有备而来。

    传回金矿出事的当天,相继传回各地出现山崩的灾讯。

    谢原心中一沉,觉得这事情肯定不简单。

    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北山紧跟着传出消息——靖安长公主病重,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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