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聘娇娇 > 140-158
    第141章

    对于受君王统治的王朝来说, 天灾人祸虽为人力不可控, 但诡异古怪的天灾,常常被视作上天降下的罪责的显相,尤其是对德不配位的君王。

    如今,不同的地方同一时间发生相同的天灾, 很容易出现不好的解读。

    可此事尚未来得及发酵, 先是关于靖安长公主病重危在旦夕的消息传来,紧接着, 在此次事发几处地点附近的寺庙中,竟出现了佛像流泪的说法。

    一瞬间, 山崩、佛像流泪、长公主病重几件事被绑在了一起, 诞生了新的解读。

    众所周知,昔日妖妃祸国, 太子和长公主历尽艰难,最终得到各方支持杀回国都夺回皇位,正因如此,大周才迎来了新的太平日子。

    而后, 靖安长公主招驸马李耀, 与其一同深居北山远离朝堂,为一批又一批出身寒门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 教授学问,指点仕途,桃李满门,备受崇敬。

    无论对皇帝还是大周朝来说,靖安长公主都是不可或缺,极具意义的存在。

    是以,这番诡异天象, 不像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更像是悲悯的启示。

    据说,北山门生在得知此事后,无论是身在长安还是处于他乡者,皆前往佛寺道观为长公主祈福,建熙帝更是在第一时间赶往北山,禁军将北山前前后后全部围住,一直苍蝇都难闯入,宫中最好的御医,成批成批被调来北山,又在建熙帝的暴怒中连滚带爬面色惨白的退出来,神情愁苦的商议诊治方案。

    房中,靖安长公主驱散了所有人,只留建熙帝一人在跟前。

    她今日不仅没有梳妆,就连衣裳都一改往常的浅淡素雅,越发显得她脸色惨白。

    建熙帝全无人前的帝王威仪,腥红着眼,佝偻颓然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他抓着紧紧靖安长公主的手,背上骨节凸显,青筋爆现。

    这一刻,他不像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更像是很多年前,那个近乎绝望,只能抓着姐姐的手忍着眼泪的少年。

    “非得这样吗……非得这样吗!”他低声呢喃着这句话,忽的,掌中的手指尖动了一下,是病中人的呼喊。

    建熙帝眼帘轻颤,抬起眼来。

    他眼中酝着泪,“朕错了……阿姐,是朕错了。是朕将岁岁当做小孩子看待,不够信任,朕认错,可是……”

    眼泪灼热,一旦落下,便收不住势。

    “可是能不能别用这种方式,朕和驸马从未放弃,你怎可放弃!?”

    靖安长公主无力的笑了一下:“什么这种方式那种方式,我能再最后,再帮你一次,便是最好的结果。”

    “可我不要这种结果!”建熙帝忽然暴怒,抬眼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又飞快示弱:“阿姐,我不是在恼你,我……我是在求你。就算你放得下所有人,那岁岁呢?”

    建熙帝试图找出所有她在意的事,以至于语无伦次,前后矛盾:“她……她还太小了,怎么能当此大任,你怎么敢把摊子都给她一人?!”他边说边摇头:“此事还得阿姐来才行,阿姐……”

    长公主忽然笑了一声,她已极其虚弱,笑声很浅很浅,可建熙帝还是停住了。

    “这一点,你就比不上岁岁了,亲女儿,还是比亲弟弟更疼我。”靖安长公主摇摇头,“陛下,将岁岁叫进来吧。”

    片刻后,谢原陪着岁安走了进来。

    岁安的眼眶微微发红,却不见眼泪,更不去看病榻上的母亲。

    谢原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建熙帝免了两人的礼,靖安长公主看着岁安:“外面情况如何?”

    岁安垂首而立,开口答道:“据信报知,此次山难包络金矿所在地,一共五处,因金矿所在地聚集着矿工和官兵,这才出现了伤亡,其他几处地方都发生在偏僻无人之处,且事发后,暗察司已调动人手封锁周围进行搜查救助,可以确定几乎没有伤亡,后续情况还会跟进。”

    “此外……”岁安说到这里,忽然狠狠地咽了一下,这才继续说:“山难古怪,原由还需细查,但好在舆论已被掌控,陛下大可放心。”

    靖安长公主看了建熙帝一眼。

    建熙帝默了默,涩然道:“好。”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解读道:“陛下的意思是,你算及格,但离值得信任依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建熙帝唇瓣轻动,似乎想说什么,岁安已下跪叩首,“谨遵母亲教诲。”

    靖安长公主轻轻点头,轻叹一声,语气忽柔:“岁岁,陛下是你的舅舅,也是君主;你应孝顺爱敬,也应忠诚尊崇。舅舅日理万机,未必事事都能面面俱到,他的身边多一个人,多一双眼,便能少一分错漏,曾经母亲是这个人,这双眼,如今,就是你了。”

    谢原垂眼,他看到岁安按在地上的手,指尖泛着白。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哭出一声。

    靖安长公主再次看向建熙帝,忽然喊了一声:“阿弟。”

    建熙帝眼神一震:“阿姐。”

    靖安长公主闭了闭眼,像是竭了力,缓和片刻才道:“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逃出皇宫的情景吗?”

    建熙帝垂下头,哑声道:“记得。”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是姐姐走到面前,拉起他的手,带着极致的求生欲奔向渺茫的生路。

    “岁岁,你过来。”

    岁安起身,结果踩了裙摆,谢原飞快扶住,“没事吧?”

    岁安摇头,依言上前。

    靖安长公主拉过岁安的手,交在了建熙帝手里。

    “阿弟,我们还小的时候,没有人领着我们,为我们指路,我们只能自己摸爬滚打的往前跑,可是现在的孩子,不同了。你说得对,岁岁现在便要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往后一定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只要你在,我始终是放心的。”

    “阿姐……”建熙帝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好了。”靖安长公主松开岁安,又闭了闭眼:“岁岁,你爹呢。”

    岁安张口,可在她快要发出声音的时候,眼眶迅速的湿润了。

    眼泪仿佛和声音挤在了同一个起跑线上,声音放出,眼泪便止不住。

    可她不想哭,便也开不了口。

    谢原上前来:“父亲就在外面。”

    靖安长公主闭着眼笑了笑:“让他进来吧,我有些累了。”

    岁安看向建熙帝:“舅舅……”

    建熙帝伸手抹了一把脸,用力点头,亦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已显老态的手掌轻轻落在岁安肩上,“走吧。”

    三人走出房间,李耀就站在外面。

    他和岁安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建熙帝出来,也只是简单作拜。

    建熙帝并未计较礼数,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去。

    李耀谁也没搭理,一个人走进房中,关上房门。

    “父皇!姐姐!”一并来此的还有太子,他没被叫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等,可李耀一句话不说,他根本不敢搭讪:“姑姑还好吗?”

    建熙帝没说话,岁安却很快调整过来,冲太子淡淡一笑:“殿下不必担心,母亲的事,朝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建熙帝忽然迈步离开。

    太子下意识想跟过去,却听父亲低声道:“朕想一个人走走,都别跟来。”

    太子无奈看向岁安,半晌,他忽然沮丧道:“姐姐……孤错了,当日我应该多听听你们的建议,也该劝父皇谨慎考虑……否则,也不必让姑母用自己的病情来补救……”

    岁安默了默,和声道:“此次山难并非殿下所愿,更非殿下所为,更何况我们及时补救,并无大碍。殿下未来还会做很多决定,每一种决定都未必会一帆风顺,不必害怕,也不必过多思虑,都会过去的。”

    太子怔怔的看着岁安。

    姑母病重对父亲打击尚且这么大,对岁安更不是一件小事。

    可她没哭,反而来安慰自己。

    “姐姐,你若是难过,可以哭出来的,孤……孤已让人去找大夫,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姐弟二人在说话,只有谢原发现,原本离开的建熙帝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这边。

    他眼中映着岁安和太子二人的身影,目光却像是穿越了很远的年月,看到了遥远的从前。

    昔日,他最绝望的时刻,是姐姐走到跟前,牵着他一路向前,从深渊奔向生路。

    她从不停下,从不回头,从不示弱。

    可她却允许他软弱,害怕,迟疑。

    她把所有正常人拥有负面情绪的机会,全留给他,却不给自己一丝一毫松懈的时刻。

    终有一日,她再也没法牵着谁往前走。

    这一次,换他来替她,牵着她的孩子往前走。

    第142章

    建熙十八年冬, 靖安长公主薨。

    青山挂白,哀钟长鸣,举国同悲。

    建熙帝悲痛过度, 旧疾复发。

    太子监国, 同时挑起厚葬靖安长公主的重担。

    山间斜坡边古木参天,树下磐石静卧。

    站在这里, 可见山阶上往来不绝的吊唁之人。

    靖安长公主尚在病重时, 已引多方关注,其中又以北山门生为最。

    今丧迅传出,前来北山的人只增不减,哪怕他们只能在前山浅饮一杯茶, 说些哀悼之词,也依然如此。

    商辞也回到北山。

    他和其他师弟一道,帮着李耀招待着专程前来的宾客, 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在岁安面前露过面。

    “郎君。”玉藻走到坡边,看着静静站在古木下的男人。

    谢原身上的衣袍已经有些皱了。

    自北山发出丧迅以来, 谢原便一直在宫中和北山两处奔忙, 岁安是长公主独女, 入殓前的所有细碎却重要的仪式,全是由她亲手完成,他要照顾岁安起居,提醒她进食休息,自己反而衣不解带,片刻不敢松懈。

    “夫人已忙完,您可以过去了。”

    谢原看着山下的方向,点了点头,又缓了片刻, 他轻轻吐气,转身往回走。

    按照仪式,大殓时才会将遗体放入棺椁,置于灵堂,入棺之前,遗体需要重新清理、更衣、梳妆。

    这些,全都是岁安亲手完成。

    谢原回来时,靖安长公主已被精心装扮过,就连指甲上都染了新的颜色。

    按照民间习俗,入殓之前,除了给遗体梳洗打扮,还要往口中放些东西,以保黄泉路上乃至来世都能衣食无忧,寻常人家会放一口饭,也有放珠宝金银的。

    岁安站着看了会儿,确定遗体从头到脚都精致无漏后,她拿起一旁的夜明珠,慢慢伸向母亲的嘴。

    人在咽气后,遗体会慢慢僵硬,装扮之前,得用热巾子一边敷一边动作。

    岁安前面都做的很好,偏生到了这最后一步,她死活没能将夜明珠置入母亲口中。

    咚。

    手一滑,珠子忽然落在地上,沉而短促的一声,像断弦与决堤,岁安的动作僵在那里,啪嗒啪嗒掉下两滴眼泪。

    珠子滚到了一双黑靴前。

    谢原弯腰将珠子捡起来,交给朔月:“去清洗干净。”

    朔月早已哭的满眼通红接不上气,可岁安不出声,她也不敢出声,接过珠子转身跑了。

    谢原走到岁安身边,握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往后拉了一下。

    岁安身形一晃,通红的眼无措的看向谢原,那双总是浮着浅笑的眼睛,已经许久不见笑容。

    她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怎么放不进去呀……”

    这句话似乎成为了情绪的宣泄口,她崩溃的说:“放不进去,我放不进去……”

    谢原将她箍在臂弯中,压抑着情绪安抚:“是因为你太累了,前面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岁安摇头:“可是我放不进去……”

    就在这时,朔月将清理好的珠子送回来。

    谢原狠狠吞咽几下,对岁安扯出一个笑容,温和的说:“我来帮你,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岁安慢慢看向谢原,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做不到,迟疑的点了一下头。

    谢原轻轻舔唇,把珠子给她:“来,拿着。”

    岁安慢慢抬手接住。

    谢原挽起袖子,拧干热巾,对着遗体说了句“得罪”,然后小心翼翼的拨弄起来,他很耐心,每一个动作都很仔细,终于将口捏开了一些。

    “可以了。”

    岁安捏着珠子,并没有立刻动作。

    谢原没有催促,只是轻声喊她:“岁岁。”

    岁安回神,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在谢原的帮助下,顺利的将珠子放进了母亲的口中。

    然而,谢原再小心翼翼,岁安为母亲画好的妆面还是花了。

    从头到尾,岁安不让别人插手,就是觉得旁人粗心大意,会做的不好,作对只是让人搭把手协助,其他事都是亲自来做。

    谢原抬起手给岁安看手上蹭到的口脂:“抱歉。”

    他做的不好,她可以发个脾气,骂他,甚至打他一下。

    岁安盯着谢原的手,只是摇了摇头,推开,然后去取妆具重新为母亲补妆。

    她甚至连眼泪都收住,就坐在那里静静补妆,好像刚才无措大哭的情景,只是一个因时空错乱出现的画面。

    情绪依然内收。

    谢原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知道她为何如此。

    因为她不想停下,不给自己半点沉浸悲伤停滞不前的机会。

    ……

    一支马队飞驰而来奔赴北山,抵达山门时勒马扬蹄,烈马嘶鸣,惊动众人。

    正当众人疑惑者是谁敢在今日喧闹扰人,马上的人已跳下马,沿着长阶一路狂奔向上,跑动时铁甲磕碰,姿态硬朗铿锵,像是军中的人。

    祝维流一路狂奔半刻不停,登上长阶,他看着眼前遍布白幔的屋舍,愣了一愣。

    “师兄,又有来客。”一个小师弟见祝维流一身甲胄,不像寻常宾客,立马告知商辞。

    商辞闻言出来,见到了祝维流。

    这么多年,他对上祝维流依然会觉得不自在,但也无谓逃避。

    “祝将军。”

    祝维流才不在意商辞心里那点小别扭:“岁安呢?”

    商辞敛眸:“在后山。”

    祝维流转身就走。

    “祝将军。”

    祝维流停步回头。

    商辞:“若见到安娘……”

    祝维流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靖安长公主喜静,所以后山总是格外安静,但祝维流觉得,今日的北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不,应当说是一种死寂。

    祝维流先见到了谢原,然后由谢原领着见到岁安。

    虽然早有准备,但看到她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岁安未施粉黛,不佩钗环,一身素白,她本已开始显怀,可加厚的冬装罩在身上,只显出她的苍白瘦弱,全无孕中妇人该有的滋润。

    没等祝维流发表意见,岁安的眼神先亮了起来:“东西送回来了吗?”

    祝维流回神,眼神盯着岁安,点了点头:“都送回来了。”

    岁安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注入力气,她点头:“我先去看看……元一……”

    谢原:“你别急,我来安排。”

    当日,太子处理完朝政后,先去探望了建熙帝,然后在谢原的接引下来到北山。

    几块墓碑大小的石块依次摆开,因为是刚刚挖出来的,即便路上耗了些时候,在干净无尘的屋内依旧残存着泥土气。

    石块最平整的那一面刻着古体文字,非寻常人能识别,谢原却是认得的。

    他一眼扫过去,表情骤然沉冷。

    这些由古文书写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大意就是暗指人王不仁,所以今朝发生在国境之内的天灾人祸,皆是上天的惩罚。

    万幸的是,早在当日决定开矿时,岁安就留了个心眼。

    暗察司可以调动圣人亲兵,包含祝家所在的东南,桓王所在的北域,以及镇国公樊家所在的西南,和当日前往水岛之前一样,岁安先给各地下了令,时刻备战,祝芸婵和祝维流也暗中赶往金矿,就是为了遇见突发事件时,有足够人手帮忙。

    当日山难发生后,岁安立刻传信调动人手封锁山难现场,本意是为了确定是否有受难者,以及寻找人为痕迹,可没想,竟搜出了这些。

    岁安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让他们将东西不动声色的挖出来,藏好,甚至将现场恢复成原状,再运送到长安,就好像山难现场从来没有这东西出现过一样。

    紧接着,这几场诡异的山难,被靖安长公主的丧迅彻底压了下去。

    这也是岁安一直高度紧张的原因。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进行的非常紧促,尤其是这石块上的文字造成的后果,生生被岁安压了下来。

    怕是对方也没想到,苦心埋进去的东西,都没能派上用场,已经被转走了。

    “简直反了!”

    太子怒不可遏,“竟有人借鬼神之力,行如此大逆之事,孤一定要将他们抓出来,碎尸万段!”

    气归气,要办这些人,还是得先找线索。

    这回,太子一改上次决定开矿的态度,对岁安的信任程度成倍上涨。

    “姐姐,你……”

    话没说完,岁安忽然晃了一下,直直倒下去。

    “岁岁!”

    第143章

    寂静多时的后山, 因岁安昏倒,迎来了一波短暂的喧闹与忙乱。

    厚帐之下,岁安沉沉昏睡, 朔月等人瞧见从岁安身上换下来带血的裤子,吓得面色惨白。

    “怎、怎么会出血啊, 是不是腹中胎儿……”

    谢原一颗心猛地下坠, 险些喘不过气。

    御医叹了口气,收手起身去寻笔墨准备开方, 谢原紧跟着出来询问情况。

    结果并不乐观。

    岁安这个时候出血,依然是滑胎的先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腹中的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御医顿了顿,欲言又止。

    谢原眉头紧皱:“有什么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御医看了眼周围, 谢原会意, 将其他人支开。

    “现在能说了吗?”

    御医又是一阵短暂沉默,开口竟问:“斗胆问谢大人一句,这孩子,是打算留下的吗?”

    谢原有点恼火:“你这是什么话?”

    “谢大人莫恼, 夫人如今已有见红之相,于胎儿和孕妇来说都不是好事。若夫人继续这样下去,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滑胎,这对妇人来说伤害极大, 另一种是勉强留了下来,但因孕中没有好好将养,胎儿极有可能先天虚弱。”

    “十月怀胎,不止养身, 还要养心。今北山办丧,恐怕夫人非但不能安养,还要操劳许多事,如此冒险,倒不如……”

    谢原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声音都冷了下来:“不如什么?”

    御医看着谢原的脸色,不敢把话说下去了。

    如果不能把这些事全部丢开,安安心心养身养胎,那不如先不要这个孩子,用温和的方式,有准备的把它流掉。

    李岁安是靖安长公主独女,丧母哀痛,丧事筹办,她都抛不开。

    说白了,这个孩子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出去。”谢原冷然出声,将御医谴了出去。

    房门合上,只剩谢原一人留在房中。

    他看了眼床榻方向,迈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短暂的静默后,谢原温声道:“要不要喝点水?”

    榻上的人眼皮轻轻跳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谢原眼帘轻垂。

    果然是醒着的,刚才御医说的那些话,她显然也听到了。

    正当谢原准备起身去给岁安倒杯水时,忽听她出声:“元一。”

    谢原动作一僵。

    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岁安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岁安干脆道:“如果……”

    “如果什么?”谢原猛然起身,转身看向她,语气有些沉冷。

    即便此刻只是个寻常人在这里,也该听出谢原话中的不悦。

    岁安静静的看着情绪反常的男人,并没有迟疑:“如果实在没办法,这个孩子,便没办法要了……”

    谢原的喉头滚了一下。

    他别开脸,微微起伏的肩膀,像在调整情绪。

    可这话的冲击力,显然不是片刻能缓过来的,谢原看向岁安,语气压抑着恼火:“什么没办法?”

    然而,面对即将爆发的谢原,岁安诡异的冷静着,而且越来越冷静:“你也听御医说了,除非我放下所有事安心养他,否则无论对孩子还是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可能在这时候放下手,现在不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行。”

    谢原:“所以你舍弃他,舍弃我们的孩子?”

    岁安轻轻抓住被褥,声音很轻,却透着决然:“你也可以舍弃我。”

    “你再说一遍。”谢原第一次用这么冷怒的态度面对岁安,他是真的火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间磨出来的:“李岁安,你再说一次。”

    他的情绪越是有波动,岁安便越是冷静,“那你要我如何?我能放下吗?能忘了这些事吗?我做不到,便没法好好养他,长痛不如短痛,若谢家需要一个孩子,多得是人能为你生,未必得是我。”

    “可他是我们的孩子,此刻正活生生长在你腹中!”谢原忽然爆发,厉声怒吼:“你本可以把他生下来,却要用手段将他扼杀!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吗?”

    这一吼,像是宣战的信号,岁安的冷静崩塌,隐忍多时的情绪都混进了此刻的战况里,她失了理智,抓到什么就当做攻击武器:“你又何尝想要这个孩子!”

    “我?我不想?”谢原气笑了:“李岁安,你要打掉孩子,还要倒打一耙?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我这些日子以来小心翼翼的伺候又算什么?你是视而不见,还是瞎了眼!?”

    “那是因为你没得选!”

    谢原脸色都白了:“没得选?”

    “孩子已经有了,你碍于责任,即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那日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并不想这么早做父亲,现在我替你做决定,我替你把不好说出口的话说出口,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在意的人,终究会记在心里。

    当失智脱口而出时,它或许已不是现状事实,但一定是伤人的利器,甚至,是刻意的宣泄。

    岁安在说完这话时便懵了。

    心中分裂出了冷静理智的她,不可思议的质问她是怎么敢说出这等话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谢原心中至今没有期待过孩子,却已在行动上做到了极致。

    他细细照顾她的起居饮食,明知她需要静养,可更清楚她放不下这些事,所以他从不制止,只是陪伴。

    岁安在心中问自己,你还要他怎样?

    心中忽然泛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岁安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载着很多其他的情绪,它们无处宣泄,在发现这个豁口时,便不管不顾乘其之上,豁然涌出。

    她甚至不是在为这件事本身争执。

    余光里身影一动,谢原走了。

    岁安心头猛的抽痛,却不敢看谢原离开的背影,只能懊恼又无助的在床上抱膝而坐,埋头缩成一团。

    渐行渐远的脚步,忽然又转了回来,床沿轻陷,是有人坐了下来。

    “嚷了这么多,还不渴?”

    骤然回归的温柔,还是熟悉的感觉。

    岁安顿了顿,慢慢从膝间抬起头,脸上泪痕糊开。

    男人温柔平静的神情一点点映入视线,与前一刻的暴怒截然不同。

    谢原看着岁安哭花的脸,伸手过去,指腹轻轻擦过,也染湿了。

    “嗯?”他挑了挑眉,把盛着温水的盏子递过来。

    岁安盯着面前的茶盏,忽然泪水盈眶。

    她闭上眼,低声说:“对不起元一……对不起……”

    谢原并没有哄她,而是顺着道:“你的确该道歉。”

    岁安抬头看他。

    谢原又往她身边挨了挨,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揽住她。

    “岁岁,当日我与你坦白那些话,是希望与你之间能多一分坦诚,而不是让你在失去理智的争吵中拿来堵我。当日告诉你这些,我就知道你心里会有疙瘩,所以我只能力所能及的让你感受到,我早已不那么想了。”

    岁安眼神轻动,微微怔然。

    “不,不那么想?”

    “是。我改变主意了。”

    谢原搂紧了她,声音轻缓且沉:“我曾觉得,迎接生命,是一件责任重大,不可出错的事情,我需要做很多准备,能应对一切变故和风浪。”

    “但其实,当这个孩子,在我并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程度来临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乱不安。”

    “且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我开始清晰的认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我在一日日的筹备等待中,开始有了期待。”

    岁安蹙眉:“对不起……”

    谢原笑了笑:“你拿我的话和我吵架,冤枉我,的确做错了,但孩子的事,你不必道歉,你说的,我全都明白。”

    岁安倏地抬眼,有点闹不懂谢原的意思。

    他是……同意了?

    谢原看出她的疑惑,转而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面对生死,我们永远不可能做到万全准备,你不必将它看的过于深重,它也不是一件必须要做出取舍才能面对的事。”

    谢原倾首,轻轻抵住岁安的头:“岁岁,母亲并不是因为你有了它,才这样笃定的放手离去,是因为你,她看到你,已经长成了她放心的样子,而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成为的样子吗?”

    岁安的眼神慢慢变化,是在思索谢原的话。

    谢原并不避讳提到长公主:“告诉你一个秘密。”

    岁安转眼看他,静候下文。

    两人仿佛完全忘了前一刻激烈争吵的样子,他们好像共同找了一个宣泄口,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倾倒了出来,换来这一刻的冷静与平静。

    “我曾悄悄思索过,母亲这样的人,是如何与父亲走在一起,生儿育女。”

    岁安难得的笑了一声:“这是什么问题。”

    “因为我想象不出,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与磨难,怕是已经将毕生的信任和柔软都磨光的女子,要如何才能对一个男人展开心扉,恩爱多年,甚至在身体情况不允许时,坚持生下你。”

    岁安:“因为父亲足够好吧。”

    谢原赞成的点头:“是啊,答案只能是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出,父亲为此做了多少努力,才换来这份真心。”

    岁安心头微动,似乎明白了谢原的话中深意。

    谢原看向怀中的妻子:“其实我们都知道,此事未必没有最优解,只看如何决定罢了。”

    岁安定定的看着谢原,像是在重新认识他。

    谢原:“孩子在你腹中,如果你真的无法释怀,要怀着这种沉重的心情继续前行,对你们母子都是伤害。那不如此刻就打掉他。”

    “但,还有一种方法。”

    “你可以不放手,可以继续去做你要做的一切,但没必要将一切都压在自己的身上和心间。”

    “你可以分给我。谢元一,可作长刀,披荆斩棘,可作暖窑,挡风遮雨,”

    第144章

    说出不要孩子的话, 或许是因为心中情绪难抒,或许是因有孕时情绪的不稳。

    但在谢原说出这番话时,岁安心中陡然升起强烈而清晰的念头。

    她不想放弃这个孩子。

    她甚至记得, 最初知道有孕时,自己是期待欢喜过这个孩子的。

    一场争吵就这样歇了声,谢原陪岁安又说了会儿话, 直到她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发沉,谢原起身端来已经放温的药, 看着她一滴不剩喝掉重新睡下才从房中出来。

    出门就被祝维流和太子堵住。

    之前是因为月份还小, 加上刚回长安还要许多事要做,未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岁安有孕的事就只有谢家和北山以及个别人知晓。

    但今日瞒不住了。

    祝维流看到岁安时就觉得她状态不对,趁着御医出来,抓着一通询问,惊的他直瞪眼,太子也懵了。

    从朝廷决定开采金矿到长公主病逝,谁都不知道岁安是怀着孩子在忙碌。

    太子气急, 脾气一上来,语气也跟着冲起来。

    “她现在这样就该留在府里好好养着, 瞎折腾这些干什么!要你是干什么的?”

    “殿下。”面对太子的怒火,谢原悉数接受, 平静回道:“岁岁没有大碍,已经歇下了, 殿下此行时间有限,还是先谈正事吧。”

    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强调道:“谢原, 刚才御医说她……”

    谢原:“没有操劳的事,她便不会操劳,没有隐患麻烦,她自然无从忧心,时间紧迫,还请殿下和祝将军以大事为重,否则,岁岁只会更担心操劳。”

    太子像是听了个笑话。

    “殿下。”祝维流忽然开口,打断了太子蓄势。

    他无奈的扯扯嘴角:“末将斗胆说一句,别说是殿下和谢郎君,就是陛下和李驸马在这里,也未必能拦住的她。谢郎君的意思是,既然拦不住,那就让她无思可忧,无事可劳,好过苦口婆心,还听不进去啊。”

    谢原眼神微动,看了看祝维流。

    太子默了默,肩膀一松:“也罢,先谈正事吧。”

    于是,趁着岁安小睡期间,谢原又领着太子和祝维流回到堂中议事。

    石块静静立在那里,太子眼神沉冷,“若这些东西被有些人‘无意’发现,传了出去,此刻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

    谢原和祝维流对视一眼,是一样的想法。

    对方这场设计针对的太过明显,若成功,自然很麻烦,但现在它失败了,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勾结地方官贪污,朝廷震怒彻查;暗中经营黑市,扬州一役清剿殆尽,进一步暴露线索和朝中内鬼;括户之策将山寺道观作为第一目标,清查了对方可以藏匿人手之地。

    终于,对方想出了如此办法,试图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直接被扼杀于初始。

    这绝不是寻常的牟利,而是带着野心的阴谋。

    可这样的野心,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有的。

    从这个角度看,对方的身份便有了一个范围。

    太子:“可否立刻查出对方身份?”

    谢原无声敛眸,状似思索,祝维流看了谢原一眼,主动道:“殿下放心,山难的地点,这些石块还有的查,线索定在其中,眼下殿下监国,日理万机,不可被这一件事分去全部心神。”

    谢原应声:“祝将军所言,也是臣想说的。不瞒殿下,臣的确有些线索和方向,但还需细致查证,此事非同小可,但国中无小事,殿下要做的,是稳住大局。”

    太子一听这话,心下大定:“好!孤便将此事交与谢卿和祝将军,不过……”他话语一转:“姐姐……”

    谢原搭手一拜:“殿下亦可放心,岁岁不会有事。”

    话说到这份上,太子也无话可说。

    “祝将军,能否请你帮个忙?”

    送走太子后,祝维流也不打算走了,准备留在北山看看能帮什么忙。

    没想到谢原一点不和他客气,主动开口。

    祝维流审视谢原片刻,问道:“什么忙?”

    ……

    岁安睡了一觉起来,天色都暗了,朔月守在一边,掐着点儿给她送来汤水。

    岁安接过汤药,忽然愣了愣,一抬头,身边几个丫头全都眼肿鼻红,就连玉藻都不例外。

    岁安笑了一下,语气温和:“你们怎么啦?”

    几人见岁安笑了,越发不敢露哭脸,跟着赔笑:“没事呀,夫人今日这一觉,是这段日子以来睡的最踏实的,可要吃点什么?”

    岁安想了想,摸摸肚子:“我忽然很想吃豆沙炊饼,豆沙要绵密细腻,少些甜。还想喝鱼汤。”

    此话一出,几个婢女愣了愣。

    这段日子,岁安吃喝照常,可她没有什么胃口,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已经很久不像现在这般,指名道姓要吃什么,满脸泛馋。

    阿松反应最快,连连点头:“好、好!奴婢这就去准备!”

    您可千万留着胃口好好吃饭啊!

    岁安咂咂嘴,竟有点忍不住了:“好像饿的更快了。”

    她摸了摸肚子,想起自己出血的事,朔月等人已为她重新更衣,血迹已然不在,但岁安还是有些后怕,问起医嘱。

    朔月:“夫人放心,孩子还在,只是您得好好休息,不可忧思过重。”

    岁安认真的点头:“嗯,我明白了。”

    岁安难得有胃口,饭食很快送来。

    朔月开门时愣住:“祝、祝将军?”

    祝维流端着餐盘,笑容和煦:“听说谢夫人已醒了,谢郎君此刻有点事离不开,我便顺道来看看,方便吗?”

    朔月眼珠一转,听出话中深意,连连作请。

    祝维流大大方方走进来,把食物放到矮桌上,扬声道:“如何?是你出来吃,还是给你送进来?”

    岁安睡了好久,醒了就躺不住也坐不住,索性起身穿衣出来吃。

    “你怎么来了?元一呢?”

    祝维流叉腰站着,笑道:“怎么,不是你夫君送的,吃不下啊?”

    岁安笑了笑,没有和她辩解。

    不一会儿,阿松又送了一份饭食过来。

    祝维流解释:“我的,一路披星戴月的,都没好好吃口饭,你们北山的饭好吃,蹭一顿,不介意吧?啊对,听说你有喜了,恭喜啊,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

    第145章

    祝维流是真的饿了, 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岁安本就有些饿,和他一道用饭, 胃口倍增。

    期间, 岁安好几次瞄向进门方向,谢原并没有来。

    祝维流三两口解决了自己那份, 岁安看了看他,他下巴一抬:“你吃你的啊, 我是饿了,你慢慢吃。”

    他并没有要走的样子。

    岁安敛眸, 专心把自己的食物吃完,让朔月等人将东西收拾出去。

    婢子们退下, 阿松甚至体贴的把门合上,让岁安和祝维流单独说话。

    “其实, 你的心情, 我很明白。”祝维流撑着脑袋看岁安, 忽然说了这句话,

    岁安看像祝维流。

    祝维流轻扯嘴角,语气轻松:“你知道的,这不是安慰。”

    岁安:“我知道。”

    当年祝家小叔战死沙场时,祝维流的年纪更小,至亲之人的离开,让祝维流第一次看清了战场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止是祝维流, 还有祝姑姑, 祝家那些兄弟姊妹,都是如此。

    祝维流:“你知道吗,姑姑送你那些宝石首饰, 不是因为她用不上,相反,姑姑很喜欢穿衣打扮,特别爱美,她送你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觉得好的东西。”

    岁安神色慢慢变化,认真倾听起来。

    “她整日混迹军营,张口闭口说自己粗野,到这个年岁了,连婚事都没找落,像是要把一辈子都奉献在战场上一样,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每次战事告捷,大获全胜犒赏各营时,姑姑都会挑一件自己喜欢的裙子,打扮的漂漂亮亮,在众将士惊艳又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领走属于她的那份奖励,久而久之,只要看到姑姑精妆打扮,那一定是军中得胜。”

    “喜欢姑姑的人不少,我问她,为何不选一个合适的人成婚生子,安稳的过日子,凭祝家的身份,定会叫她的日子舒舒坦坦,好过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祝维流笑笑,短暂的回忆了一下,说:“她告诉我,如果她想要成婚生子,脱下盔甲立刻就可以去实现,但作为祝家女儿,穿上盔甲走上战场,却是经历了很多考验和磋磨才得到的机会。”

    “你看。”祝维流双手合十击掌,又摊开:“你以为她抛弃了女儿家的身份,可她没有,还比谁都喜欢扮俏女娘,行军打仗很苦,但为了那一日的风光俏丽,拼死也得取胜。”

    “万事开头难,这话一点错都没有,但若你得找到那个平衡的关键点,原本矛盾的事情,反而会巧妙的契合在一起。”

    岁安:“什么?”

    祝维流莫名其妙:“什么什么?”

    岁安浅浅一笑,和声道:“这个平衡的关键,是什么?”

    祝维流好笑道:“这当然是要你自己慢慢琢磨,我怎么知道。”

    岁安微微敛眸,语气隐隐拿捏了些调侃:“我以为,你专程跑来和我说这些,是点拨我来了,敢情不是解惑,是来提问的。”

    祝维流眉梢一挑:“你要这么说,那我非得说点名堂给你听了?”

    岁安噗嗤一笑,终于不再逗他,摇摇头:“不必说了。”

    祝维流没说话。

    岁安轻轻吐出一口气,也许是因为祝维流设身处地的这番开导,也许是因为前一刻痛快的宣泄和争吵,她整个人都跟着轻松了:“我明白。”

    眼见岁安与最先见到时状态略有提升,祝维流到底松了口气。

    这里毕竟是她休息的房间,他不好过多逗留,只告诉岁安,自己会留在北山帮忙,等会就去前山,有事可以直接找他。

    岁安起身相送,到门口时,祝维流忽然回头,看了眼她的肚子。

    岁安穿着宽松的素袍,加上她本就瘦了,其实看不太出来。

    “李岁安。”

    岁安:“嗯?”

    祝维流沉默片刻,说:“我记得咱们以前吵架的时候,我曾笑话你,半点都比不上长公主,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岁安眼神轻动。

    祝维流:“即便是长公主殿下,也是等万事落定没有纷争时,才慢慢考虑成婚生子的事情,这么看,你算不算也做了件殿下都做不到的事啊。”

    这话既像安慰,又似调侃。

    岁安抿唇笑了笑,没有反驳。

    祝维流离开没多久,谢原就回来了。

    他今日也是前山后山两头跑,累得够呛,人还没进屋,吃的就先送过来了。

    谢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对岁安道:“太饿了,我先吃点东西。”

    他就坐在祝维流刚才坐过的位置,埋头吃起来,刚吃两口,动作一顿,抬头。

    岁安两手握拳撑着下巴,正看着谢原吃饭。

    谢原笑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岁安:“就看。”

    谢原撇嘴一笑,也不管她了,埋头继续吃,岁安对阿松吩咐两句,继续看着他吃。

    等到谢原吃完,阿松上了一盏助消食的花茶。

    谢原吃的舒坦,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眼瞄岁安:“不休息吗?”

    岁安:“睡够了,等困时再睡。”

    谢原闻言,神色一松:“也好,身上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岁安摇头:“没事了。”

    两人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像是忘了前一刻的争吵,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期间,谢原将她睡着时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无论前山还是太子那边,都无需她多费心,至于长公主的身后事,岁安已做的差不多,只等入殓朝堂便可出殡,即便之后还有什么错漏,还有他在。

    岁安静静听完,笑了一下,说:“那,就要辛苦你了。”

    谢原轻描淡写的回道:“这是什么话。”

    岁安顿了顿,说:“不止是因为这个。”

    谢原倏地抬眼,看向岁安。

    岁安笑着说:“还有其他的事,都要麻烦你多担待……”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因为,我得花些心思好好照顾他了。”

    谢原看着这样的岁安,眼眶忽然有些不受控制的发热,待岁安抬眼看来时,他又飞快垂眼,借饮茶的动作敛去眸光,压抑住心底滋生的欣悦和欢喜,尽量让自己平静。

    “岁岁,要或不要这个孩子,都不是小事,你要想好。”

    岁安思考了片刻,伸出手,落在谢原的手背上,谢原手掌一翻,将她握住。

    岁安看着两人握着的手,微微笑起来:“元一,这个孩子不是我的负担,而是上天给我的奖励,只要我们一起跨过这一关,他就会载着父母最大的期待和欢喜,来到这人世间。”

    “之前是我犯糊涂了,我听阿松说,有孕的妇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也许将来,我还会忽然犯病,说些胡话,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

    岁安看向谢原,眼眶载着湿润的笑意:“因为有你在,你会费尽心思叫我知道,我被多少人关心爱护着,从不是孤军作战。还有,多谢你。”

    谢原轻轻舔唇,轻笑起来:“这话说的,颇有些离不开我的意思啊。”

    岁安抽回手,故作矜持道:“那……就当刚才这句也是胡话吧。”

    谢原蹙眉,满脸“你什么毛病”的表情,岁安瞟他一眼,目光相接一瞬,两人都轻轻笑开。

    岁安想到什么,再次握住谢原的手,“元一,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

    夜色渐深,前山终于忙的差不多,祝维流陪着李耀回来,商辞还留在前山。

    刚到院中,饭菜香已飘了出来。

    这些都是岁安让人提前准备的。

    “岁岁近来有些劳累,为岳母大人做完最后的整理后便先歇下了,岳父大人也莫要过于辛劳,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小婿去做。”

    众所周知,李耀脾气不好,从不交际应酬,对人脸色全看心情。

    甚至有人玩笑道,这全是靖安长公主宠出来的。

    毕竟,只因李耀喜欢读书,长公主便上天下地为他重金搜罗各种珍本古籍。

    可此次北山办丧,李耀一反常态,不仅亲自去前山待客,门面礼数上的事情全是他在操心,且做的滴水不漏。

    祝维流并没有把岁安白日的事告诉李耀,所以李耀并未多想,点点头:“她如今的确不适合过度操劳,你不必管我,陪着岁岁便是。”

    谢原恭敬施礼:“岁岁交给小婿,岳父可以放心。不过,小婿有件事,要在此请示岳父……”

    当天夜里,谢原拿着岁安的令牌一路入城进宫,太子都已睡下了,得知谢原求见,直接让人带进东宫,深夜接见。

    次日一早,太子临朝时,命内官宣读建熙帝手谕。

    为祭奠靖安长公主,大周境内州道文武首领官、所有皇室宗亲,勋爵门户,系数来朝吊唁,缺席或迟来者,皆严惩不贷。

    第146章

    建熙帝这一旨意让朝中生出不少反对的声音。

    靖安长公主的确尊贵, 要所有皇室宗亲入朝吊唁也尚在情理之中。

    可年底将近,正值各州道最忙碌的时候,现在让文武首领官入朝, 一旦出什么事情,长官都未必能及时处理, 更别提驻军所在地肩负的守卫之责有多重,将帅轻易不得离开。

    “这不是乱套了吗?”

    “是啊,阁老, 您可得劝劝陛下啊。”

    早朝毕, 范为劳神在在从大殿走出来,身边跟了好些人。

    作为中书舍人中资历最老, 众人希望他能出面劝诫。

    范为笑笑, 淡淡道:“陛下因悲痛抱恙,殿下监国,处处绕着北山行事,我与北山无亲无故,便是说了也无人听啊。”

    这话颇有指向。

    一人会意,叹息道:“谢尚书已好些日子不上朝, 他人在东宫,谢府又与北山有亲,本该是最适合出面说话的人, 眼下竟像是可以避开这风口浪尖。”

    众人闻言, 眼神交汇,既没有附和,也不曾辩驳,以至于开口说话的人直接愣了愣,懊恼于自己的多言。

    说起来, 谢升贤若是在这个时候忽然退避,反而能让人抓住话柄,偏偏他早在建熙帝大革新政时便有了退居之相,已经很久一段时间不上朝议政,每日更多是留在东宫讲学,以至于众人想把他拉出来当枪使都难。

    谢升贤,果然还是人老心不老,狡猾得很。

    其实,不止是谢升贤和范为了,细心一观便可知,对于建熙帝此次的折腾,王氏,袁氏和赵氏那几位朝中重臣,无一站出来作对。

    尤其袁岳山和赵方邰,两人位居门下省高位,有不少能用的谏官,都没吭声。

    此外,尚书省因谢升贤放权,一切事务基本已经由段海明还卢厉文两个尚书丞总领,算是实质意义上的最高长官。

    两人不仅没有吭声,还开始规划起整个吊唁的人员安置问题。

    又因建熙帝此举算是特殊情况,两人权衡后,将此事交给了礼部尚书周盛,又加鸿胪寺与光禄寺从旁协助。

    这个决定,直接造成了在鸿胪寺混日子多年的谢世狄忙的昏天黑地,三过家门而不入。

    按照仪式,长公主在北山入殓祭奠后,最终从北山启殡送葬皇陵。

    皇陵位于芒山之下,等到遗体下葬后,会再行祭奠之礼,得建熙帝旨意来到长安的所有人,也是冲这一场祭奠而来。

    随着长公主的遗体置入灵堂,整个丧事最琐碎易出错的仪式基本已经完成,岁安和谢原换上了素服,于堂中答谢来客。

    “节哀。”卢芜微一身白衣,祭奠之后,她走到岁安面前,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岁安一抬头,不由愣了愣。

    卢芜微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和岁安比起来,她更显憔悴。

    岁安突然想起上回在寺中胡洪的事情。

    但此刻并不是说话的时候,岁安冲卢芜微略略回礼,没有多说。

    忙了半日,李耀给了谢原一个眼神,谢原点头,提醒岁安:“你该歇会儿了。”

    换在此前,岁安大概要轴一轴,毕竟她是母亲独女,这种时候岂能轻易离开?

    但现在不同。

    长公主入殓前的所有细碎事宜都是她亲自完成,如今万事俱休,表面上做给别人看的事,即便省一省,母亲也不会怪罪吧。

    更何况,谢原还在。

    “好,我稍微歇会儿就回来。”岁安和谢原打完商量,暂时退出灵堂小憩。

    朔月和阿松早就备好了汤水点心,就怕岁安累着饿着。

    岁安刚坐下,卢芜微就找了过来。

    她先是对长公主的事表达哀思,然后就有些吞吞吐吐。

    岁安挥退左右,与她单独说话:“卢娘子是不是有话要说?”

    卢芜微见没有其他人在场,果然松了口气,点头:“其实我早该来了,可一来,长公主病逝,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忙碌,而来,我自己……也并不顺利,当日在寺中的事,我也不想找其他人来给你传话,所以只能等到今日才来。”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岁安几乎可以确定,卢芜微和胡洪之间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听到后半句,岁安神情一肃:“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卢芜微连连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线索,当日我太害怕了,脑子懵了,被救下来后就忘了,之后胡郎又……总之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希望还不晚。”

    岁安:“你但说无妨。”

    卢芜微伸出手,在手肘位置比划了一下:“我看到他们身上这个位置,纹了一个图案。”

    图案。

    岁安眼角一跳:“是不是火莲纹样?”

    “火莲花?”卢芜微迷茫一瞬:“不像是莲花啊。”

    岁安眼神轻动:“那纹样是什么颜色?红色?”

    “是青色。”

    青色。

    当日,杀害万柔父亲的人,身上有一个纹样,这个纹样后来被万柔在裴愫身上认了出来,是火莲纹样,红色,而裴愫又是山铮的人,使得整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卢芜微在寺中被陌生男子轻薄,岁安怀疑那些人是藏在寺中的流人,甚至是被幕后黑手暗藏的人手。

    这么凑巧,他们身上也有纹案,却不是岁安之前见过的火莲纹。

    岁安让人送来纸笔:“卢娘子,你能不能试着描一描它的样子?”

    卢芜微想了一下,迟疑着点头:“不敢保证一模一样。”

    在岁安的鼓励下,卢芜微提笔慢慢描出一个纹样,看起来很像祥云,又像如意。

    “大概就这样。”

    岁安紧紧盯着图案,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激动的握住卢芜微的手:“卢娘子,多谢你,你这线索很有用!”

    卢芜微受宠若惊,“真、真的吗?可以抓住那些人吗?”

    岁安松开她的手,语气含着笃定:“一定可以!”

    ……

    咔哒一声,位于北山后山的密室被打开,谢原陪着岁安一起走进来。

    密室正中放着一张长榻,裴愫躺在上面,已奄奄一息,一旁还有几个寻常打扮的老者,纷纷前来行礼。

    这些老者,便是靖安长公主这些年寻得的擅长蛊毒的大夫,当年为靖安长公主拔除蛊毒的就是他们,可惜,靖安长公主虽顺利生下岁安,但身体终究是垮了,这些年来只是勉力支撑。

    裴愫在回到长安城之前,身上的蛊毒就已经发作了好几次,所以回城后,谢原将山铮送到了建熙帝手里,却将裴愫秘密送来北山,为的就是让几位大夫研究她身上的蛊毒。

    期间,长公主也试着审问过裴愫,这也是为什么裴愫虚弱的这么厉害。

    可惜,裴愫是真的知道的不多,到头来她知道的还不如身上的蛊毒更有价值。

    “她还有救吗?”

    岁安的语气很淡,几个大夫看不出她的意思是要救下还是不想救,只能如实回答。

    药石无灵。

    岁安和谢原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当日的祭奠结束后,岁安和谢原先陪着李耀用了饭,然后提出要回城的事。

    李耀看了眼岁安,她近来状态很好,而且身边时时刻刻有谢原,不像之前那样,什么事情都必须亲自过手,遂道:“我好得很,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去做,北山这里有我。”

    得了李耀的准话,谢原陪着岁安趁夜色离开北山,一路入宫。

    太子早已接到谢原送的消息,一直等着没有睡下。

    如今北山备受瞩目,岁安又是长公主独女,一举一动都很引人注意,所以有些事只能趁着夜色深沉,悄悄的来做。

    太子见到岁安和谢原,直接道:“人已经悄悄送到密室了,随时可以见。不过你们不用抱太大希望,这人嘴巴比石头还硬,父皇和孤都试着审问过,一无所获,他也不怕用刑,而且找到机会就会寻思,你们可要小心些。”

    谢原和岁安对视一眼,平生道:“殿下放心,臣不会让他轻易了断的。”

    太子不再多说,让人领着他们去见人。

    进去之前,谢原问岁安:“你来还是我来?”

    岁安冲他挑了挑眉,谢原心领神会。

    行,你主攻,我辅助。

    皇宫中的密室,远比北山的密室要更隐蔽,除了特别做出的透气孔,没有半点光源,以至于待在这里,看着墙壁上久久亮着的灯火,会分不清白日黑夜。

    山铮自从被带进来,就被捆在刑椅上,不给吃不给喝。

    他早已经感到饥饿和口渴,虽然这两种感觉远不如残酷刑罚加身,但身在这样一个不知白天黑夜的地方,久了会有种迷茫感,仿佛自己会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油尽灯枯。

    忽然,石门转动,随着外面的光源短暂侵入又隔开,密室里已多了两个人。

    山铮眼有些迷,用力眨了眨,慢慢看清了来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仿佛没够,又接连笑起来。

    “终于轮到你们了。”

    “别说,在这么个地方呆久了,忽然看到亲切的脸,感觉还真是不错。”

    谢原扫了一眼密室,除了山铮的刑椅,便没有其他多的摆设,大概是怕他想方设法了断自己。

    可惜,他还想给岁安找个坐具。

    谢原嗤笑一声:“那真是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也不会逗留太久,你这种不错的感觉,也不会维持太久。”

    他云淡风轻的语气,没有夹杂丝毫情绪,好像他们只是闲逛至此,看到了个有趣的玩意儿,过来多看两眼。

    山铮嘴角扯了扯,目光盯在岁安身上。

    和谢原不同,岁安一进来便盯住了山铮,她生的娇俏,又带着笑脸,看起来天真动人。

    山铮毫不畏惧迎着岁安的眼神,甚至主动将她打量了一遍,当着谢原的面,他的眼神把控的下流又轻浮。

    “原来你长这样,是我喜欢的口味。不过这身衣裳不衬你,还是当日那身红裙子更适合你,适合你……这身子。”

    谢原的眼神慢慢凝在山铮的眼睛上,却没有别的动作。

    山铮眼神轻动,感觉到了对方的稳。

    他笑了一声,选择闭上眼睛:“别浪费时间了,要么杀了我,要么滚,我无话可说。”

    山铮闭着眼,实则一直留意着对方的动静,就在他以为对方也将无功而返时,密室里响起了少女的轻笑声。

    “你弄错了。我们并没有要你讲什么,相反,今日,是我来给你讲。”

    山铮心神一凝,并未睁眼,做足了不看不听不在意的活死人姿态。

    岁安也不着急,朝山铮走了几步:“山郎君还记得裴愫吗?”

    山铮不语。

    岁安也不要她回答:“她在回到长安之前,身上的蛊毒就发作了,我今日刚刚去看了她,她要死了。”

    继续沉默。

    岁安顿了顿:“原来山郎君不关心这个人。无妨,我们暂时跳过她。不过话说回来,你我相识不久,能一同说道的事情实在不多,那我就挑些,近来回味,觉得有趣的事情,慢慢跟你说吧。”

    第147章

    密室里安安静静, 空空荡荡,岁安语调轻缓,轻缓的语调,声音回荡在密室中, 又从四面八方涌向山铮, 不是闭上眼睛就可以隔绝的。

    “你们的确很厉害, 扬州这次清剿,那么多的黑市大商都在此落网,你们的人不仅全身而退,还凭着一个金矿设下了山难之计,给朝廷造成了不小的困,陛下和殿下也因此吃了苦头。”

    山铮闭着眼, 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根本不给旁人从眼神情态读出反应的机会。

    此前, 他也没少用这招应对那些审讯,仗着对方并不会真的要命,他用的得心应手。

    可是, 岁安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 讲述还在继续。

    “可是, 越是小心行事的人,越是会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瞬间暴露, 甚至在暴露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察觉。”

    岁安抽丝剥茧,即便对方没有回应,语调节奏都丝毫不乱:“八月典开市时,你身边有一个叫马尧的男人,他似是你的长辈, 若我没有猜错,在八月典出现异常时,马尧的本意,是顺水推舟,让你混在退场的船队里,一起离岛。可不知你是哪根筋犯了轴,竟没有离开,还偷偷混上了我的船。”

    山铮闭着眼睛,的确阻隔了对方的视线,可身体最细微的反应,往往随着情绪下意识而动,是不受控制的。

    听到马尧的名字时,他飞快咬了一下呀,腮帮也跟着紧了一下。

    虽然他很快放松,但这个细微的反应,被谢原完整收入眼中,又因为闭着眼睛,反而对对方的审视一无所知。

    岁安:“大约你想打我个措手不及,所以趁乱挟持了安王府的平阳县主,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即便你们大势已去,也可以利用人质来脱身。但之后,你做了一件让我至今思之不解的事——用我来换平阳县主。”

    山铮静默片刻,肩膀微微一松,轻笑起来。

    “我当你是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

    他紧闭双目,语态调侃:“难道你忘了,我身边还有一个裴愫,怪只怪你与她早年积怨,我都不必多问,她便全都说出来了。”

    “是吗?”岁安一点也不惊讶,甚至比山铮更显调侃:“山郎君的意思是,裴愫不仅告诉了你谁是李岁安,连李岁安比一个县主更有价值的原因,和在那种时候必须选择交换人质的理由,也是她告诉你的?”

    岁安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更近山铮:“能让山郎君在生死关头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这需要多少的信任和重视?山郎君既然这么信任重视她,如今她命悬一线,你怎么又漠不关心呀?”

    山铮的气息沉了沉,又笑一声:“信错了啊。我信了她的鬼话,却把自己搭进来,如今不过是她罪有应得,我高兴还来不及,漠不关心又算什么?”

    “这样啊。”岁安微微笑着,耐心又温和:“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选。”

    山铮眉头一蹙,像是没料到岁安话语转的这么干脆利落。

    岁安:“你当然要换我,因为对你们来说,靖安长公主乃至整个北山,才是你们最需要防备的敌人,是针对你们的主导。”

    “你们曾对她做过那样残忍的事,所以你们比谁都清楚。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会多么的艰难,而她这一生,都不会放弃向你们报仇。”

    岁安一字一顿,“一个亲王之女,威胁不到靖安长公主,但她辛苦生下,呵护养大的独生女,却可以左右她的抉择。”

    山铮微微偏头,又跟着露出疑惑的表情:“李岁安,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岁安静静盯着山铮,语气一转,“看来裴愫的确是用了个胡编乱造的理由哄骗你,害你沦落至此,也难怪你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不过没关系,我已将正确答案告诉你,你也当无憾了。”

    山铮轻轻抿唇,半晌,自喉头溢出一声冷笑。

    他自我封闭般维持着原状,可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谢原的眼睛。

    岁安继续无视山铮的反应,“山铮,一个人做事总会留下痕迹,细微的痕迹的确不足以暴露真相的本原,但若这种痕迹多了,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久而久之,真相根本不用去找,便自己勾勒了出来。”

    “前不久,我去了长安城外一间寺庙,碰上一件事。”

    岁安从去寺中上香那日说起,抹去了卢芜微的身份,只说事情本身。

    这话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在岁安提到那些生事之人身上纹有不寻常的图案时,密室中的氛围又悄悄变化起来。

    “说起纹身,你应该很熟悉,裴愫身上,当日杀害万劫的凶手身上都有。他们,都是你们的人。只不过,在山寺里生事的这些人,身上的纹案与裴愫等人的不同。”

    山铮这次连回应都省了,仿佛刚才那一句,已经代替了他所有的回应。

    你弄错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原微微勾唇,忽道:“我猜山郎君是觉得,纹身本就没什么稀奇的,三教九流,有此癖好者比比皆是,更何况,你也说了两边的图案不同,总不能硬塞到山郎君的头上。”

    岁安看向谢原,夫妻两个一唱一和:“有道理啊。可是……”

    她重新看向山铮:“如果这两个不同的图案,只是一个更大图幅的组成部分,那是不是,就有了联系?元一,朝廷设置官职,尚且有品级文武之分,一个有序的组织,为何不能用图案来区分高低阶级呢?”

    岁安微微一笑:“山郎君,需要我告诉你,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被摘取出来,又是如何被当做一种信仰般拆分肢解,作为你们的标记的吗?还是说,你们建在水岛上的庄园,所有地方都精致讲究,唯有装饰横梁木柱的雕花纹路是胡乱选的毫无意义的?你要这么说,那著写历朝历代,各道各域屋舍建筑风格的笔者,该跳出来打你脑袋了。”

    霎时间,山铮呼吸一滞,情绪的控制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连带着表情也失去控制。

    静谧之中,山铮缓缓睁开眼。

    第148章

    密室中的灯火拥簇着一张娇艳的脸出现在视线中, 这是张漂亮的脸,带着浅浅的笑容, 甚至可以用灵动可爱来形容。

    她和之前接触过的人都不同, 不仅没有审问他,甚至主动讲述了许多,不带任何疑惑, 那么的笃定, 自信,哪怕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放弃过伪装和误导,但一对上这双眼睛,他竟像是无所遁形, 再多的挣扎,在她眼里都像是看戏。

    良久,山铮嗤的一声笑了,他挑了挑眉, 摇头:“我真的, 听不懂。”

    岁安与山铮眼神相对,嘴角扬起的弧度并无变化,可眼里的温度却陡然下降。

    就在山铮以为自己终于激怒了她时, 岁安轻轻笑起来, 话音又冷又柔:“没关系,山郎君若听不懂,一定是我没有讲清楚。”

    “我母亲不在了。”岁安冷不防道出这句, 山铮愣了一下, 又笑了:“这句我听懂了,节哀。”

    “可她不会白死。山铮,母亲之死, 令陛下万分悲痛,于病中下令,全国各州道长官首领,文臣武将,皇室贵胄,勋爵之家,全都要来长安为我的母亲吊唁。如有违者,严惩不贷,你说,你背后的人,是来呢,还是不来呢?”

    “自八月典的清剿后,整个黑市被控制,扬州为此很是忙乱了一阵子,仅是审查定罪便足够复发繁琐,即便是黑商,也不能乱抓乱杀,得按照律法逐条定罪,落定一个罪有应得说法,这便是朝廷的做派,或者说,是一件事要做给别人看的姿态。”

    “有的人为财富,有的人为权力地位,但如果一个人既要财富,又要权力地位,这两个便都不是他的目标,都只是为往更高的地方去。”

    “可是山铮,越是渴望登上光明之巅的人,就越要师出有名,躲在暗处,就只能偷鸡摸狗,埋伏算计,所以,现在我给他们这个机会,希望他们,能好好把握。”

    岁安笑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利的冰锥,一下下刺向面前的人,眼中隐有疯魔之色。

    山铮呼吸微乱,下意识看了眼谢原,很短很快的一眼。

    谢原也在看岁安,他眉头紧促,一只手已经抬起,像是要抓住她。

    这样的李岁安,疯狂渗人,她在期待一场充满疯狂报复的盛会。

    而被她盯上的人,来了,便没有回头路,不来,此刻便暴露。

    没有人能控制她,唯一至高无上的人也在这场生离的悲痛中失了常性,她想要借此搅风搅雨,易如反掌。

    到这一刻,山铮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是什么反应,早已不重要。

    “李岁安,你疯了吧?”山铮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岁安作惊讶状:“这会儿又都听得懂了?”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悉数扯下,开局重来。

    山铮笑起来:“李岁安,你的演技很不错,套话攻心的本事也是一流。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被你吓到了。可你疏忽了,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就不会走这一趟,来和我废话那么多,你直接动手不就好了?”

    岁安闻言,轻轻摇头:“你果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她微微倾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山铮:“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不是来问你话的。但若你一定要我给此行找一个合适理由,那我想,应该是……告知。我是来告知你,你们的人,逃不过这次,他们终会赴死,而你,得先陪葬。”

    “陪葬”两个字从岁安口中说出,藏在死亡背后的另一层用意,让山铮陡然睁大眼,他已然猜到了岁安的意图:“你……”

    “你不是不怕死吗?”原本看着岁安的谢原,不知何时,又将目光落回山铮身上,近乎调侃:“总是要死,还怕有什么死法吗?”

    再一次的溃败,让山铮刚刚重建的心态再次粉碎。

    他当然不怕死,但李岁安真正的用意,并不在单纯取他性命。

    在这种无声的拉扯之中,山铮忽然神情一松,再次笑了。

    “李岁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弄了半天,你在这等着呢。”

    山铮放弃挣扎般,懒懒的往座后一靠:“你不会真的以为,能拿我作什么要挟吧?我真的都有点心疼你了。现在看来,你母亲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啊。”

    他甚至调侃起谢原:“你们这样放她出来,真的没关系吗?你是不是该带她去看看大夫啊?她都疯的开始臆想了。”

    “若我真的这么想呢。”

    山铮眼神一动,看回岁安。

    那双杏眼透出的情绪,由始至终都不曾被他扰乱主导过。

    山铮喉头一滚,没有说话。

    岁安淡淡一笑:“是臆想吗?我明明刚来这里就告诉你答案了,是你自己不想听的。”

    山铮蹙眉疑惑:“什么?”

    岁安:“裴愫要死了呀。”

    山铮一开始没听懂,反驳道:“她要死关我……”

    话只说了一半,山铮便顿住。

    裴愫要死了,可他没有。

    岁安笑了笑:“看来山郎君想懂的时候,不必旁人多说也能懂。裴愫是你的人,她身上的蛊毒,是牵制她忠心的利器。而山郎君作为成员之一,身上却并没有蛊毒作为牵制,这不是很奇怪吗?你的上首难道就不怕你被擒后,失言吐露些什么吗?”

    谢原眼神轻动,看到了山铮额头上浮起的虚汗:“我……”

    “他们当然不怕,因为山郎君被擒至今,什么都不曾吐露。”岁安忽然开口截了山铮的话。

    “可他们也怕,怕你有闪失,所以当日八月典出现异常,马尧最先做的,是让你混在船队中离开。”

    “想要掌控一个人,或是威逼利诱,或是挟恩哄骗,都是手段。”

    岁安的眼神忽然凌厉:“可是我忽然想到,这世上还有一种羁绊,生来就有,百斩不断,它甚至不需要利益诱惑,但凡血液流动一日,这种羁绊就存在一日,它的存在就是永不背叛的理由,承袭绵延,生生不息。就好像我的母亲不在了,我也一样不会放过当年伤害过他的人。”

    山铮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李岁安……”

    “对,”岁安根本不给山铮辩驳反击的机会,她的笑容慢慢加深,渗入了更多的疯狂和快意:“我猜的不一定对,可就算我猜错,又有什么损失呢,至少,我给母亲的黄泉路,又添了一块垫脚石。”

    “山铮,去死吧。”

    ……

    夜色已深,太子还没睡下,整个东宫便没人敢打呵欠。

    可若太子身体有氧,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宫奴。

    掌灯太监刚给灯添了油,出来便听到东宫的小宫女凑在一起嘀咕。

    “真奇怪,方才谢司郎和谢夫人分明来了东宫,可殿下却一个人坐在那里批阅奏折,不见了谢司郎和谢夫人。”

    “对啊,里面安安静静,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人像是凭空消失了般。”

    掌灯太监与几个小宫女相熟,正准备过来凑一角讲两句,太子身边伺候的郭公公已冷着脸寻声而出。

    “嫌命长的东西,胡咧咧什么呢!”

    宫婢作鸟兽散,掌灯太监颇手郭公公照料,胆子更大,他凑上去:“干爷,咱们也是担心殿下累坏了身子,您说都这么晚了,谢司郎和谢夫人还入宫……”

    话没说完,小太监便吃了一嘴巴子。

    郭公公往殿内瞧了一眼,见太子还忙着,连忙将小太监拉到一边:“真是记吃不记打,哪里来的谢司郎和谢夫人!”

    小太监愣了愣:“啊?”

    郭公公:“我问你,这谢司郎和谢夫人趁夜进宫的事,你在别处听说了?”

    小太监:“……没。”

    “那他们能悄无声息来东宫吗?”

    小太监抓抓头发:“干爷教过,宫中没秘密。”

    “那别人怎么没议论多嘴,就你长了双眼睛,比旁人更会张望呢?带着眼睛看人,闭着嘴巴做事!”

    小太监反映一瞬,连忙噤声。

    宫中规矩森严,耳目众多,从宫门一路到东宫,再避人耳目也不可能做到无人知晓,没声张的人不是不知,而是知道主子不想让人知。

    谢司郎夫妇深夜进宫,别说是忽然消失,就算是忽然上天,殿下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就不能知道。

    “干你自己的活儿去!”郭公公训完人,一脚踹开,拍了拍困倦的老脸,躬身回到殿中。

    彼时,殿中已多了两个人。

    太子见谢原和岁安出来,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起身走来。

    岁安走出密室,已然是平日的模样,冲太子浅浅一笑:“有劳殿下,我已问完了。”

    太子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劳烦的,倒是姐姐,从北山进宫,路上颠簸了。这么晚了,你们不会还要回去吧?”

    谢原:“殿下放心,今夜臣带岁岁回谢府。”

    太子忧愁的看了岁安的肚子一眼:“辛苦姐姐了。”

    岁安:“也辛苦殿下,稍后出宫,还得殿下安排安排。”

    太子神色一动,自信满满道:“姐姐放心,孤都安排好了。已经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歇息吧。”

    很快,在太子的安排下,谢原和岁安又悄悄的出了宫。

    马车从宫门口一路往谢府走,车内,岁安侧坐在谢原腿上,靠在他怀里眯觉。

    她如今很有自觉,会抓紧一切机会喘息调整。

    此刻,她浑身放松,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谢原轻轻抱着她,时而侧首垂眸打量她,时而回忆她今日的表现。

    离别,还真是让人快速成长,最直接,也最磨人的方式。

    岁安似有所感,当谢原再一次看向她时,对上了她无声睁开的眼睛。

    岁安抬手,轻轻戳谢原的下巴,才一日功夫,用小刀刮过的位置已经有些磨手,她虽睁眼,眼神却很散漫,是放松的样子。

    谢原任由她玩,同时微微调整了一下她的坐姿,让她靠的更舒服。

    回城时谢原就给谢府传了话,所以谢府一直留着门。

    岁安被谢原牵着走进院子时,步子忽然顿住。

    谢原立刻停下:“怎么了?”

    岁安看着夜色中的院落轮廓,说了句:“我好像很久没回来了。”

    说是很久,其实也没有多少日,至少没有离开长安的日子久。

    “元一。”岁安看向谢原:“谢谢你。”

    谢原明白她的意思,捏了捏她的手:“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北山也好,谢府也罢,我们在一起,便是过日子。”

    岁安笑了笑,刚刚升起的那点感慨胡思,依然被这番话给抚平。

    两人回到院中,谢原守着岁安简单的梳洗了一下,便催促着她赶紧睡觉。

    岁安慢慢躺下,忽然发出一声喟叹。

    谢原正在给她塞被角,闻言笑了一声:“又感叹什么呢。”

    岁安看着账顶,悠悠道:“元一,其实第一日嫁进谢家时,我是有些认床的。”

    谢原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当日那场被设计的洞房花烛夜,继而想起了靖安长公主。

    他笑了笑,语气轻松:“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岁安举起一根手指:“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谢原侧卧,单手撑着头,静候下文。

    岁安偏头看他:“刚才我躺上得来的时候,竟然有了熟悉的感觉,虽然好多日没有回来,但我已记得这里了。”

    谢原笑了笑,伸手最后掖了一下,云淡风轻道:“那是当然,这早就是你的家了。”

    岁安点点头,认同了这句话。

    夜谈完毕的小夫妻相拥而眠,没曾想,才刚刚睡过去片刻,便被来禄的拍门声吵醒。

    “大郎君不好了,东宫走水了!”

    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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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走水不是小事,来禄慌张很正常。

    可当房门打开,谢原套着外衣出来,却显出淡定冷静:“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来禄愣了愣,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刚要开口,谢原做了个噤声收拾,回头看了眼里面,确定没有动静,才迈出房间合上房门,把来禄带到一边说话。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殿下可有受伤?”

    来禄反应过来,大郎君并非没听清,而是真不急。

    他不懂,也不敢多问,有一说一:“大约半个时辰之前,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没有听说殿下受伤的事,否则早该闹翻天了。”

    谢原还想问些更细的,可来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这时,谢升贤派人来找谢原,让他去书房一趟。

    谢原打发了来禄,快步赶往书房。

    谢升贤显然是睡下后又起来的,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脸上带着几分困意,坐在书房中等着谢原。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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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升贤从书案后抬眼看了看谢原,直入主题:“东宫走水,你知道了?”

    谢原:“是。”

    “你和岁安今夜进宫,是去见殿下?”

    “是,但也不是。”

    “怎么说?”

    谢原:“从扬州押回的案犯正囚于东宫,陛下和殿下审讯多次无果,但此人留着,终究是个忌惮,岳母的祭礼在即,岁岁想再试他一试。”

    山铮被关押这么久,什么都没交代,所有人都以为,建熙帝留着这个活口是无可奈何,但反过来,他早已是饵。

    如果朝廷真的有叛贼的内应,那么很难断定山铮是否还有最后的底牌自保。

    所以,岁安要营造一个氛围和机会,最后逼一逼山铮,看他是否还有所保留。

    长公主的祭礼,对不知情者来说,是建熙帝伤心过度祭礼厚葬的结果。

    但对藏在暗中的叛贼来说,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阴谋,但凡他们心生防备,便会留意北山的一举一动。

    宫中没有秘密,谢原和岁安不可能真的避开所有耳目进到宫中,所以不如顺水推舟,只管做足神秘神秘姿态。

    果不其然,今夜这场意外走水,侧面验证了他们的猜想。

    此外,得到验证的不止这一点。

    今夜岁安对山铮说的,是他们长久以来从点点滴滴的线索中总结出来的,就算再有理有据,还是推测。

    山铮说的想的没错,岁安就是在套他的话,但这种意志精神上的角逐,谁稍稍退却怯场半分,谁就输了。

    总的来说,今夜收获颇丰。

    “简直胡闹!”谢升贤忽然发怒,猛一拍案:“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谢原愣了愣。

    祖父这怒火有些莫名其妙。

    沉默片刻后,谢原重新将事情跟谢升贤捋了一遍,可谢升贤非但没有放心松懈,反而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谢原:“祖父……”

    谢升贤叹了一口气,抬手挤揉了一下眼周穴位,态度忽转:“我知道了,就按照你们设想的去做吧。”

    谢原眼中划过一道思虑,“祖父是不是有什么旁的顾虑?若是有……”

    谢升贤摆摆手,低声道:“无事,我睡糊涂了。不早了,赶紧回去歇会儿,等天亮些,你还有的忙。”

    谢原看了祖父一眼,并未再追问。

    东宫走水是大事,消息在夜里传开,明日一早定有不少人去打听情况,他得赶早进宫才行。

    刚才出来时,谢原便没让岁安跟着起来,这会儿见她睡的安稳,怕惊醒她便没到床上,在一旁的斜榻上合衣躺下,抬起一条手臂枕着头,反复琢磨祖父刚才的态度。

    祖父并没有质疑他们的猜测和做法,但他的确在顾虑什么……

    悄然夜色中,几道鬼祟身影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接头。

    “少主被囚难以脱困,传话千万不可来长安,是陷阱。”

    “十万火急,速速传讯!”

    ……

    谢原满心思虑,想得太多反而没了睡意,时辰一晃,房中已不知不觉亮了。

    岁安如今心情放松很多,没必要折腾的时候她都会安心养身。

    昨夜她听谢原的话没跟着起身折腾,一觉睡到现在,是朔月来将她叫醒的。

    谢原看出她没睡醒,便道:“没睡好就多睡会儿,我自己进宫就行,等我回来,咱们再回北山。”

    天气冷了,岁安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困倦的揉揉眼,该倔强的时候从不让人失望:“我睡好了,醒醒神就行。”

    谢原如今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转头让朔月去准备汤水饭食。

    “我先进宫看看。”

    岁安抬眼:“你不吃点东西吗?”

    谢原眯了眯眼,走到床边坐下,故意问:“东宫走水啊,这么大的事,你不怕?”

    岁安拥着被团儿,裹的圆滚可爱,说出的话却老气横秋,透着股“因为是你我才这般耐心”的语气:“自从山铮被送到东宫,我前前后后给殿下调了五十个暗卫,只负责殿下安危,这样还能出事,暗察司还是趁早废了。”

    至于走水,整个东宫围的跟铁桶一样,不管山铮是通过哪条人脉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对方也不可能隔空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混乱。

    岁安和谢原去东宫见太子,在殿中消失,又在殿中出现,有心人一看便知那密室就设在殿下。

    东宫走水,所有人一定会先保护太子殿下,还要把人隔的远远的,的确是个好办法,但他们顶多见到人,在有限的时间内有限的沟通。

    凭山铮现在的心情和当时的情况,他肯定要捡着关键说。

    除了告诫他们的人别来长安,还能是什么?

    岁安说的有板有眼,末了还摇摇头。

    谢原竟被她可爱到。

    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司主好智谋,可我好奇,我想去看看,可不可以呢?”

    岁安说了会儿话,也醒了神,她眨巴眨巴眼:“可以。”

    ……

    不出所料,东宫走水果然引起了朝中关注,从宫门口到朝殿外,皆是议论此事的官员,彼此交换着各自打听来的消息。

    谢原一路自来,听了个大概。

    走水的原因已经查到了。

    太子殿下近来监国,一反常态的操劳,一连多日处理政务到深夜,守夜的宫奴添灯油时不慎打翻灯火,又因冬日房中设了炭盆厚帐,火势就这么起来了。

    谢原有岁安的令牌,顺利进到宫中,就见太子正被一帮人绊着。

    除了皇后,贤妃和淑妃也来了,还带来了二皇子魏诚哥三皇子魏钰。

    皇后对走水一事震怒不已,不仅要求太子到她宫中暂居,还以宫奴大胆怠慢为由,欲重新为东宫置办一批人手,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皇后是开始怀疑太子身边有不利之人,打算摸底清理。

    这时再看贤妃和淑妃的积极和关切,多多少少就有些自证之意。

    贤妃和淑妃能与皇后和睦相处,稳居高位,与她们的敏锐细心分不开。

    皇后疑心一日不消,困扰的还是她们这些妃嫔。

    尤其现在陛下病重,太子监国,皇后绝不能容忍有人对太子不利。

    可相较于不安的皇后,太子表现的出奇的稳。

    他表示走水就是个意外,堂堂储君,只因起了一点小火苗,东宫都不敢呆了,还怎么稳坐朝堂议政用人。

    于是皇后劝太子,太子驳皇后,淑妃和贤妃两面做好人,两面换着劝。

    忽的,太子瞄见谢原,连忙招手:“谢司郎,你来得正好!”

    谢原走过去,正欲叩拜,太子便扶了一把:“自家人,不必多礼。”

    太子如见救星:“谢司郎可是来请孤去上朝?”

    谢原拜道:“东宫走水一事传开,朝中的确议论纷纷,臣亦担心不已,都没敢告诉岁岁,见殿下无恙,臣深感万幸。”

    太子眼神一动,忙道:“还是不要告诉姐姐,她为了姑姑的事已经够忙了。”说着,太子看了眼皇后:“母后!您真的别操心了,不是什么大事。”

    皇后这会儿也有点回过味了。

    她把事情闹得太大,难免让人觉得太子受到了惊吓,容易立起一个胆小不稳重的形象,陛下抱恙,是因信任太子才将国事交给他,他应当拿出个样子来。

    别说东宫走水可能只是意外,就算真的是有意谋害,太子也不能乱了阵脚。

    关键时刻,他得有储君的姿态。

    “罢了!”皇后沉下气:“你自小胆大心细,本宫这些担心,在你这都成了瞎操心,你要住哪里住哪里,不过起火的地方暂时不要去了,等本宫找人修葺好了,过一阵你再用。”

    淑妃和贤妃对视一眼,都笑着宽慰皇后,又把太子狠夸一顿。

    临危不乱,稳重从容,乃是君王气度。

    皇后没说什么,太子倒是客客气气的回了几句,然后目光往两个弟弟身上一瞟,对他们能来此探望表示感谢。

    魏诚和魏钰连忙表态,希望太子皇兄能保重身体,国事虽然重要,但也不能耽误寝食。

    太子看着两个弟弟,忽道:“二弟三弟有此心,孤深感欣慰,父皇常说,兄弟如手足,当年父皇能诛杀妖妃乱党,也是靠着兄弟姊妹奇心协力,如今父皇抱恙,孤若能得两位皇弟相助,定能如虎添翼,这也当是父皇所愿见到的。”

    淑妃袁氏连忙道:“殿下言重了,钰儿这孩子,如今读书都还是叫我头疼的事情,哪能比殿下。”

    贤妃赵氏也跟着道:“就是,说起来诚儿只比殿下小半岁,可这玩心始终下不去,别说是国事了,我都担心往后他出宫建府,连府里都管不好。”

    太子淡淡一笑,以早朝在即为由,没有过多纠结此事,简单说了两句,便拜别皇后与二妃,领着谢原离开。

    谢原眼看着太子在转身时,一脸的谦和恭敬慢慢淡化,变得沉冷,他忽然觉得,两位娘娘并不都是夸张直言。

    太子年岁不大,但已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至少凭谢原对两位皇子的观察,是远不如太子的。

    也许他们本性如此,也许有掩藏,但都不是眼下的重点。

    走出一段,太子低声道:“姐夫放心,孤已将人安置好,一切按照计划来。”

    谢原回神:“是。”

    第150章

    这日, 太子如常上朝,丝毫没有受到东宫走水一事的影响,朝臣看在眼里, 待下朝后,对此事的议论反而淡了。

    此事传到后宫,皇后事无巨细的讲给了建熙帝听。

    建熙帝靠坐床头,手里握着一卷书,听皇后说完, 他笑了笑, 缓缓道:“千教万授, 不如一试。”

    皇后见建熙帝也这般淡定, 也不似早间那般焦虑,但她还是道:“宸儿如今重任加身, 身边的人更该仔细精明着些。若再出现昨夜那种事, 臣妾的心都得吓出来。”

    建熙帝沉默片刻,拍了拍皇后的手:“不急。”

    皇后愣了愣:“陛下?”

    建熙帝沉声道:“你纵是将他护的密不透风,也终有要放手的一日,能这样护到几时,倒不如趁着我们还有力气时,先放手让他去做,即便真出什么错漏,也还有挽救的机会。”

    皇后闻言, 终是没再说什么。

    谢原在宫中了解情况后,便直接回了谢府,接上岁安往北山去。

    一路上,他和岁安说了宫中的情况,和岁安想的差不多。

    两人刚到北山, 祝维流就找过来了。

    各州道要参加祭礼的人都在赶往长安,不日便会抵达。

    类似樊家、祝家,桓王安王,因处于军事重镇,所以不会在此行上耽误太久,可能祭礼当日到,结束后立即返程。

    而不在长安城内的王孙侯爵或是各州道官员,大约担心建熙帝会像白水河漕运贪污案那样,是攒着什么目的借题发挥,所以不敢怠慢,可能还会提早许多来,这就需要提前将安置的位置腾出来,还要安排守卫。

    祝维流搞来了名册和一张城防图,图上标记除了各个官驿和别苑的位置。

    “毕竟是长公主的丧仪,所以我拿来给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安排的地方。”

    谢原看着祝维流拿出来的东西,想到些别的事,眼见岁安已接过图册在看,便没有多说。

    片刻后,岁安回道,“这个安排没问题。不过,还不够。各州道文臣武将和记录在册的皇室王爵都是奉旨来长安,如果有什么闪失,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祝维流挑唇一笑:“当然是要做两手准备。你看到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布控,至于暗中的布置,这不是找你来商量了吗。”

    岁安原本在思索什么,忽的,她的眼神慢慢从手中的图册慢慢移到了面前的祝维流身上。

    谢原察觉她的目光,垂眼敛眸,假装没看到,而他这个反应,又被祝维流看在眼里。

    祝维流毫不客气在岁安面前一挥:“看什么呢?”

    岁安还在看祝维流,忽道:“你这名册和图纸,是哪里来的?”

    祝维流卡住,谢原眼神一动,刚才压下去的思绪又冒了出来。

    他看着祝维流的反应,心道,果然。

    岁安也不打哑谜:“如果我没记错,安置宾客布置守卫,是被交给了礼部和鸿胪寺共同负责,当中又以我六叔总领诸事。这是六叔给你的?”

    祝维流干咳两声,心道,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谢世狄啊。

    他们又不熟。

    岁安掩唇微笑,谢原亦给刚才看到这份名册图纸时的疑惑找到了答案:“若没有猜错,是六叔找到祝姑姑,给了她这个东西,祝姑姑又以你刚才说的理由,让你送来北山,我们一道参谋。”

    谢原挑眉,揶揄道:“可这就怪了,六叔大可以直接给我,何故还要让祝将军跑一趟呢。”

    祝维流哪能受这等调侃,当场便反击回来:“你们两就一个赛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想也知道是你们六叔刻意制造机会来跟我姑姑接触。谢司郎和谢夫人若是信不过我祝某人和姑姑,下回叫你们六叔别折腾,我还省了跑这趟呢!”

    他刻意拿乔,语调又拿捏得到位,岁安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谢原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点心思简直不值一提。

    即便是祝维流,能叫她这样轻松地笑两声,也是好的。

    谢原配合着抱手一拜,语气放低:“祝将军为了我六叔的幸福奔波劳碌,谢原代六叔记下这个人情,他日定当报还!”

    祝维流也是给个梯子就自己下的主,他抱着手臂,轻轻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岁安笑的开心,却也没忘形:“好了,说正经事吧。”

    一个愉快的题外话就此揭过,岁安神情渐渐严肃:“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或许可以在布防一事上起到些作用……”

    ……

    因为建熙帝和太子的重视,长公主的丧仪筹备的热火朝天,长安城内甚至专门将招待外宾的馆驿和好的客栈驿馆都腾了出来,还专门拨了禁军守卫。

    如此郑重其事,的确是让人不敢轻易怠慢。

    谁都没想到,东宫走水的事情刚刚压下去,安王被袭的消息便似一阵风似的传回长安。

    原来,扬州在清剿了黑市后,一直忙于善后事宜,等到终于将在案人员系数定案,又清点完了所有缴获的物资没多久,都城便传来长公主病逝的消息。

    为了省事,安王此行不止带了王府家眷,还亲自押送缴获的物资和扬州税赋进长安,结果半道被伏,不仅税钱财物被抢,连安王都受了伤。

    安王妃不放心安王,坚持就地治伤,但长公主丧仪的事情不能耽误,便派了长女平阳县主赶往长安,向陛下请罪,同时代表安王府参加祭礼。

    消息一传开,朝堂上的氛围顿时微妙。

    总的来说,分为两种态度,一种是相信,一种是不信,且后者居多。

    毕竟,当年安王和安王妃,面对战后破败的扬州,尚且能做到从无到有,无论州治管辖还是盗匪清剿,全都不在话下,如今只是押送些财物回长安,不仅东西被抢了,人还受伤了。

    细细咂摸一下,更像是个缺席长公主祭礼的完美理由。

    无论是事件还是时间,都太微妙了。

    但也有人觉得可信,倘若安王真的是存心怠慢,又为何派平阳县主来长安?

    难道他不怕陛下和殿下迁怒与平阳县主?

    安王的确是陛下的亲兵之一,可长公主病逝,陛下伤心入病,近乎疯魔的隆重操办,很难说会不会一反常态严惩安王。

    于是,从相信此事是真的人,又进一步分析出两种原因。

    其一,安王被伏或是被沿途盗匪盯上了,或是被黑市残余报复了。

    其二,安王在朝廷三令五申不可怠慢丧仪的情况下仍然缺席,恐是有人故意设计,想借安王之事来投石问路。

    猜测归猜测,具体如何,众人还是选择作壁上观。

    好在,平阳县主顺利赶在祭礼之前抵达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陈情。

    万万没想到,平阳县主连建熙帝的面都没见到,在勤政殿外从白日跪到黄昏,中间好几次差点晕厥,却还是硬挺了下来。

    结果,平阳县主没倒下,赶来的御医已入了皇帝寝殿。

    很快,消息传出,建熙帝对安王一事大为愤怒,气吐了血,什么理由借口都不听,直接就要治安王的罪。

    太子和皇后尚且不敢辩驳半句,朝臣更是将看客姿态发挥到了极致。

    当日黄昏,谢原陪着岁安进宫,见到了跪在勤政殿外的魏诗云。

    一段时日不见,魏诗云瘦了不少,加上她风尘仆仆赶回来,整个人更显憔悴。

    见到岁安,魏诗云眼眶立刻就红了:“姐姐……”

    岁安站在殿外,静静看了她片刻,终于上前:“安王舅舅伤势如何?”

    魏诗云眼泪落了下来,简单说了一下安王的伤情。

    总之,性命无忧,但行程难进,必须原地修养。

    岁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又问了些当时的情况,魏诗云一一回答,末了,她仰起头看向岁安,脸上是祈求的神情:“姐姐,求求你帮我向陛下和殿下求求情吧,父亲不是故意怠慢,他是真的没法来啊……”

    魏诗云膝行两步到岁安面前,抓住她的裙摆:“我,我可以替父亲母亲祭奠长公主,我是晚辈,我可以从北山跟着送葬队伍三跪九叩到芒山,我可以为殿下抄经磕头……”

    一只手捏住岁安的裙摆,将它从魏诗云手中扯出。

    谢原直起身,将岁安轻轻挡在身后,淡淡道:“县主,长公主病逝,对岁岁本就打击很大,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筹备丧仪,身心俱疲,况且,陛下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你让她理解你,难不成是要让她去承受陛下的怒火?”

    魏诗云猛地摇头:“不会的,如果是姐姐,陛下一定会听的……”

    “都在吵什么!”太子沉着脸走了出来,冷冷盯住魏诗云。

    岁安没有说话,谢原便将魏诗云刚才说的都复述了一遍。

    太子听完,轻轻笑了一声,竟道:“好啊。”

    岁安眼神微动,魏诗云则是愣住。

    她们都猜到太子接下来会说的话。

    “既然平阳县主这般有诚意,那启殡那日,县主便按照自己刚才说的去做吧,也不枉费安王派你回长安的这份用心。父皇今日气得不轻,病情加重,莫要跪在这里引人议论,半点安宁都没有!”

    魏诗云脸色白了一瞬,继而又露出坚定之色,冲太子叩首:“臣女,遵命。”

    太子不再理会魏诗云,转而看向岁安,语气放轻:“姐姐就不必为此事操心了,马上就要启殡送葬,姐姐要好生休息才是。”

    接着,太子说了建熙帝的处置意见。

    因此次来长安的队伍很多,所以建熙帝下令,让樊家和祝家分别抽调一部分人手前往安王所在位置,先查明情况,再做处置。

    谢原闻言,也跟着道:“既已有了决断,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岁安被谢原扶着,眼神执着的定在魏诗云身上。

    魏诗云若有所感,抬眼看向岁安,仅一眼,她又垂下眼去。

    岁安眼神动了动,这才收回目光,和谢原一道离开。

    她来了又走,什么都没说,也不知是为何而来,但发生在勤政殿外的这一幕,还没到深夜便已经彻底传开,在静谧的夜色中再次掀起无声的波澜。

    太子竟然会这样安排,这分明是折辱平阳县主!

    甚至有人觉得,眼下是因长公主下葬在即,所以建熙帝和太子没有功夫分神,但等到丧仪结束,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经过一番兴师动众的筹备,终于到了启殡前日,北山也终于度过了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这日,李耀在几个孩子的陪同下,最后检查了长公主的棺椁,继而封棺。

    谢原帮着处理完了最后的琐事,送岁安回到房中,打算下山一趟。

    “从各地赶来的文官武将,王爵贵族都已先后下榻棺内,此事是六叔负责,我得去看看,你安心歇会儿,明日才是真的忙碌。”

    岁安没有反驳,点点头,轻声道:“早去早回。”

    谢原:“放心。”

    ……

    最终,谢原是和祝维流一起离开北山的。

    谢原明知故问:“你跟着干什么?”

    祝维流活在被姑姑支配的恐惧里,生无可恋:“你说为什么?”

    紧张谢世狄的,可不止谢原这个亲侄子一个。

    谢原笑了一声:“你说他们年纪一大把了,是在折腾什么?”

    祝维流:“谁知道呢,大概是倔吧。”

    谢原不认同的摇摇头:“是嘴硬吧。”

    祝维流:“那你叔叔就不能服个软?”

    谢原反问:“为何不是你姑姑服软?”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

    罢了,让他们继续倔吧。

    下山之后,两人直奔城内各馆。

    谢原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忙脱了形,一见到自己便像是在地狱见到了亲人的六叔,没曾想,谢世狄一袭公服工整飘逸,熨烫的一丝不苟。

    大冷天的,他还握一把折扇,倒也知道冷,没有打开扇风,可他运指灵活,说话时,骨扇配合说话的节奏在指间玩转,简直比翩翩开扇还要更潇洒迷人。

    而他这种迷人姿态,会在偶然遇到同样作为宾客下榻驿馆的祝芸婵时,格外急切的摆露出来。

    “这位玉面叔叔,嘴硬归嘴硬,身体倒是很诚实。”祝维流摸摸下巴,给出结论。

    谢原觉得很丢脸。

    一种微妙的心情,让他不想在祝家人面前矮一截。

    他凌厉的眼神在谢世狄身上盯了片刻,暗下决心——等此事过了,你就给我等着。

    谢世狄颈后一凉,转头就见到了谢原,他从容潇洒的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谢原和祝维流对视一眼,祝维流轻笑一声,冲他二人抱手告辞,转身去找姑姑,谢原收起心绪讲正事:“明日就要启殡,人都到了吗?”

    谢世狄:“差不多了,剩下都是驻军调动,会在明日启殡之前赶到的。”

    谢原:“六叔核对过身份吗?”

    谢世狄嗤笑:“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来了,谢元一,你看不起谁呢?”

    谢原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世狄也没追究这个,收起笑容,压低声音:“我就这么说吧,你不信我,也得信你二叔,你不信你二叔,也得信你祖父,今日能出席丧仪的,那都是有头有脸叫得上名号的,他们能不认识?”

    言下之意,谢世狄就算自己不确定,也有方法多方确认。

    谢原听到这里,对来人身份问题多少放心了些。

    “人多容易生事,没有古怪的事情发生吧?”

    “生事?”谢世狄像是听了个笑话:“你觉得谁敢啊?再横的,总归有眼睛吧,要是连眼下这个情况都看不清楚,能混到现在这个地步,被点名来祭奠长公主?”

    说到这里,谢世狄想到有趣的事情,轻轻笑了一声:“你别说,故意生事的没有,怕事的我倒是见过……”

    话音戛然而止,谢原有所察觉,顺着谢世狄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

    几步之外,站了个衣着素白的妇人,大约有三十来岁。

    妇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女。

    谢世狄连忙作拜:“拜见乐昌县主。”

    乐昌县主。

    谢原眼神一动,已知对方身份,跟着拜见。

    大周自开国至今,总共才历经三代君王。

    若非建熙帝这个太子拼死夺回皇位,大周极有可能落得一个二世而亡的下场。

    而这位乐昌县主,是南韶王的女儿,也是开国时,前朝遗留的皇室之一。

    只因开国皇帝以仁立身,所以并没有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而是先后给了个虚衔,便打发到山高皇帝远的犄角旮旯,放任自流,自生自灭。

    南韶王师昶受封时已是中年,之后许是因封地气候难以适应,早早离世,便由世子师湛袭爵成为郡王,妹妹师乐安为乐昌县主。

    毕竟是前朝皇室,能得此受封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言行上便要低调许多,尤其忌讳拉帮结势。

    所以,无论是南韶郡王还是乐昌县主,婚事都很普通。

    师湛娶了一个商女,师乐安则嫁了一个更普通的男人,甚至没有一官半爵。

    师家安安静静居于南境,若非此次建熙帝下令,都没有他们回来的时候。

    乐昌县主走了过来,虽为县主,却无半点矜贵傲气,反而和气的像个普通妇人:“两位大人不必多礼。”

    她一扫两人:“这位谢寺卿我见过,这位大人是……”

    乐昌县主说话时,她身边的少女睁大了眼睛盯着谢原,大大方方欣赏着他的相貌。

    谢原垂眼回道:“下官尚书省左司郎谢原,拜见县主。”

    妇人似是思索了一番,温柔歉笑:“我已多年没有来长安,几年人事几番新,如今见到的人,都不认得。”

    谢原:“县主言重了,下官见县主单独外出,可是有什么事?”

    乐昌县主笑了笑,“你看我这脑子,如今越发不中用了。”她拉过身边的少女:“是我女儿穆栩,她也少来长安,今日来了,便再也按捺不住,嚷嚷着要出门。我怕她外出生事,便许诺她在附近走走,不过我得看着,这孩子,皮得很。”

    谢世狄和谢原闻言,也向那少女颔首见礼。

    “原来是穆娘子。”

    谢世狄:“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县主散心,若县主有旁的需要,可随意差遣奴人。”

    乐昌县主颔首一笑,温柔极了:“大人不必劳心,我们自己就能招呼好自己,请便。”

    谢世狄和谢原同时再拜。

    “县主请便。”

    乐昌县主牵过女儿,带着她往别出走。

    穆栩似乎真的很喜欢谢原的模样,都要走了,余光还在谢原身上逗留。

    可就在她与谢原擦肩而过时,忽然很轻很轻的哼笑一声。

    两人错开,对方甚至已经走远,可谢原的耳力,足以让他听到少女独特的清脆嗓音嘀咕的两个字。

    谢原回头,只见乐昌县主正侧首盯着穆栩,眼神带了些严厉,似乎不满于她的表现。

    忽的,她敏锐回头,几乎是一瞬间,又变作了那个谦和的妇人,冲谢原远远颔首。

    穆栩跟着看过来,冲谢原眨眼睛。

    谢原敛眸,没有回应。

    等人走了,谢原想起谢世狄没说完的话:“六叔刚才要说的是她们?”

    谢世狄唏嘘道:“是啊,虽然都在揣测陛下此次的用意,可其他人好歹是新朝新臣,这种前朝旧臣蒙受厚恩存活下来的,就尴尬了。”

    尴尬吗?

    谢原不予评价。

    可是,刚才穆栩离开时,他清楚听到她嘀咕的是——

    可惜。

    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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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原将所有的驿馆走了一遍,每到一处,谢世狄便顺道告知谢原哪里住着谁。

    一趟走下来,谢原心里便有了数。

    安王被伏的事情,且不论此后的结果如何,至少大家都从陛下和太子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没人敢用任何理由来推脱缺席。

    谢原:“陛下这道旨意颇有些感情用事,来的又都是各道要员皇室贵族,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受到这道旨意的保护,若是有什么闪失,恐怕会对陛下不利。”

    谢世狄笑了一声:“凡事都有两面,他们来了,就不能有闪失,这没错,可他们来不了,那就是抗旨,安王的例子在前,谁还敢冒险?”

    谢世狄手中的折扇往周围比划一圈,又指了指城外方向:“为了能顺利抵达长安,谁不是准备充分带足了人手上阵的。”

    谢原闻言,心头一动,眼中划过一道思虑。

    谢世狄:“你也别在这儿耽误了,我这里乱不了,此次丧仪规模如此大,你身为北山女婿,要留心的地方可多着呢。”

    谢原点头:“明白。”

    山下走了一圈,谢原回到北山,就碰到了刚到北山的霍岭和万柔。

    八月典一事后,霍岭和万柔先随着谢原他们回了长安,休整了两日,万柔提出想要回一趟松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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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当初来松洲就是因为父亲的枉死,山铮落网后,此案真相也算大白。

    此前岁安答应过万柔,会让她亲手报仇,但万柔知道,山铮身上一定还系着什么关键线索,也是给陛下和太子的交代,所以这人不可能直接交给她处理。

    万柔没有执拗于此。

    当日,万劼死在牢中,万柔为报父仇,半逃半躲来到长安,连父亲的身后事都没能办,后来万劼的尸身被丢到乱葬岗,万柔又不见了,是万劼多年相识的友人将他拖回来,简单安葬。

    回到松洲后,万柔先是对父亲的友人千恩万谢,好一番答谢,然后重新为父亲办了身后事。

    让万柔没想到的是,她刚处理好父亲的身后事,松洲新任蔡刺史收到了一份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卷宗和建熙帝口谕。

    因当初漕运贪污案闹得人仰马翻,百姓看客更多的将目光聚焦于朝廷严惩贪官这件事上,像万劼这类被拉来当替死鬼的无名小卒,除了当事者本身及家人在意,基本已随着案子落幕一并被沉默。

    然民心向君,君当应之,若民心寒,则君心伤,是以命松洲刺史妥善处置喊冤入狱者,若有损伤、绝命者,须得安抚补偿,以平民怨。且自今起,凡涉及重刑案件,务必上呈大理寺与刑部审核,期间若有疑犯于定罪前有损,视当事官员失职,严惩不贷。

    蔡鸿志接下旨意和卷宗,当即就走访了当日含冤入狱的所有人家,不仅送去了慰问,还给了银两。

    当蔡鸿志见到万柔时,万柔立马就认出了他。

    这时,她已从父亲的旧识那里听说了很多的事。

    蔡鸿志本是尚书左丞,当日受亲子连累,被陛下发配到松洲来收拾烂摊子。

    当时,万柔曾在房间听人议论,说松洲几乎等于洗牌重来,蔡鸿志一旦能做出功绩,还有建功回都的机会,这全赖于蔡大人的夫人与武隆侯府有亲,而武隆侯府又和桓王府结了姻亲,他是被保了。

    但其实,当蔡鸿志真的抵达松洲后,先是找不到人做事,待他等到朝廷先后派来填位置的下属后,劫难才真正的开始。

    首先是事务上的繁杂,未必都难,但都容易出错,接着是人员上的配合不当,那些得知他是犯错被贬的下首,一个个全是刺儿头,当面硬杠,背地打趣,险些将他气的把他们一个个全革职。

    目前来说,地方长官的俸禄的确高于京中官员的俸禄,但个中劳累艰辛,也是他曾任尚书左丞时的好几倍,尤其他若还想再升回去,就得加倍任劳任怨。

    作为州治长官,慰问无辜小吏这事,他必须亲力亲为,还要做出“这事我不做谁做”的坚定来。

    蔡鸿志登门那日,万柔愣了好一会儿。

    曾经,她游荡在长安街头,费尽心思打听蔡家情况,想混进去捣乱报复。

    而今,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带着温和又惋惜的表情,与她说着宽慰的话,甚至到了父亲的坟前,他还亲自上前祭拜。

    事情很快在邻里间传开,不知是被谁添油加醋,结果变成,万柔消失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不孝女落跑,而是去长安城为父伸冤了。

    听说刺史大人不仅亲自登门,坟前祭拜,还在之后与万柔说了好些话,言辞间提到些人,都是万柔的贵人。

    一时间,大家对万柔的批评和谩骂,都变作了赞叹。

    老万这辈子只有万柔这一个女儿,确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冬日的风有些凛冽,万柔站在父亲坟前,压在坟头的冥纸随风一下下扬起。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霍岭抱手看着这座新修的坟,笑了笑:“蔡刺史祭拜时,我都怕你会冲上去踢他屁股。”

    万柔眼神一动,转头看他:“我若踢了呢。”

    霍岭无所谓的笑笑:“那就踢了呗。”

    两人对视片刻,纷纷笑了。

    万柔收回目光,看向墓碑:“我不会再做那么无聊的事了。”

    霍岭神色温柔的看着她。

    万柔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注入了无限能量:“现在想想,当日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嗅到一点气味就乱撞报复,真的很可笑。原来,的确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来为父亲鸣冤,甚至将一件已经发生无可逆转的悲剧,挤出它最后的意义。”

    霍岭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些决断的意味。

    他没打断,也不干涉。

    万柔转头看向霍岭:“我现在很庆幸,庆幸自己活着,还有机会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霍岭笑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行,那就去做。”

    没多久,松洲收到了朝廷下发的旨意,霍岭也打听到了消息。

    靖安长公主病逝,建熙帝要大办丧仪,厚葬长公主,全国官员都要前往祭奠,蔡鸿志也在行列之中。

    万柔得知这件事,毫不犹豫收拾行装准备起程。

    霍岭问:“你这次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万柔说:“还债。我之前答应过的。”

    只要还了父亲清白,报了仇,她去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

    不过,两人启程之前,霍岭收到了谢原传来的消息,替他做了些别的事,所以到现在才来到长安。

    见到岁安时,万柔恭恭敬敬跪下冲她磕头:“父亲大仇得报,万柔可以履行此前的承诺,向初云县主领罚。”

    岁安走到她面前,微微倾身,伸出手。

    万柔茫然一瞬,轻轻搭住岁安的手站起来。

    “我曾许诺过你,会让你亲自动手,如今尚未行事,又算哪门子大仇得报?”

    面前的女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总是带着张温和的笑脸,可眼神里透出的深邃与坚毅,终究与从前不同。

    看着这双眼睛,万柔竟生出几分悄然的敬畏,甚至是一种无条件的信赖。

    “多谢夫人成全。”

    岁安笑了笑:“也不用这么早谢我,如果会有危险,你也愿意吗?”

    万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岁安点头:“好。”

    ……

    一日日筹备,启殡这日如期而至。

    天刚刚亮,岁安已起身。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早早就醒了,谢原心知肚明,也没多劝。

    房中安安静静,朔月和阿松有条不紊为她更衣梳头。

    厚重的白色礼服层层加深,同色绣纹,素银镶髻,不露半分喜艳,显贵内藏。

    谢原早早就收拾好自己,在旁静静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他们成婚时的事。

    那日,他率众闯关一路来到她的房间,她也是像今日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房中,一身隆重装扮,却是截然不容的艳丽,不止是她,还有房中的色彩。

    时光荏苒,艳红转白。

    谢原像那日一样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岁安转眼看他,也想到了他来接亲那日。

    谢原:“走吧,再去看母亲一眼。”

    岁安眼光轻闪,拉住谢原的手,缓缓起身。

    素服厚重有质,摩擦出微弱窸窣声,谢原牵着岁安,一路来到灵堂。

    宫中礼官早已到了北山,还在筹备中,丧仪还未正式开始,安静的堂中,只有谢原与岁安两人。

    他们像成亲那日一般,站在靖安长公主面前,静静拜别。

    【别回头。】

    岁安眼神一怔,看向棺椁方向,脑子里回荡着母亲当日的话。

    【一直走,别回头。】

    堂外有人声拉进,是宫中派来的礼官,今日要读不少祭文,他们不敢出错,总要准备很多遍。

    岁安看着棺椁,对着母亲说:“母亲,放心吧,我会一直往前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没有人能回头。

    第152章

    天还没亮时, 各处驿馆已开始生火,各房的达官贵人亦都起身。

    没多久,便有奴人将食物送到自己的主人房中。

    建熙帝对此次的丧仪要求极高, 他们得在北山启殡时,一路送葬至芒山皇陵,仅是祭文都要换着花样来好几遍,加上其他仪式, 若不此刻垫一垫, 能直接给人站晕了。

    等吃饱了, 众人立刻开始正装穿戴,出门后各上各的马车,一路奔往北山,刚一下车,众人便被眼前的阵仗镇住了。

    冬风凛冽, 苍山挂白,自山脚至山门,甚至长长的山阶上,全是禁军守卫。

    “陛下到底调了多少禁军在此, 怕是整个北山都被围起来了。”

    “哎,贤兄此言差矣, 陛下亲自下旨厚葬长公主,又筹备了多日,若到今日反而掉以轻心,那才不正常。”

    “可也不必这么多禁军持械守卫啊, 这哪里是出殡的阵仗,简直像是出征。”

    “诸位,今日便是最重要的一日, 既来之则安之,又何必过于忧患呢。”一道温和的声音挤进谈话间,说话之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站在身侧,他站的并不进,显然听到了谈话,刻意压低声音提醒。

    “本王听闻,陛下本想亲自送长公主,奈何抱恙在身,至今未愈,只能在邙山祭祀仪式开始时露面,能否坚持完整个仪式都是未知数。这里都是陛下身边训练有素的禁军,耳聪目明,陛下看不到的,听不到的,他们可以都可代为效力。”

    师氏身为前朝皇室,因得大周开国皇帝特赦保留身份,一直以来都安安稳稳留在南境,后师湛袭爵降为郡王,再往下几代,怕是也会如当年其他几家前朝贵族一般,无声无息便落寞了。

    按理说,师湛这个南韶王的身份是有些尴尬的。

    可师湛为人豁达随和,亲妹乐昌县主也是一样的温柔性子,见人三分笑,纵使身份特殊,像这样偶然闲谈搭话,倒也并不令人抗拒,至少就抵达长安这短短半日的功夫,他们就已见这位南韶郡王与不少人打过照面,都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得了师湛这番提醒,几人反应过来,这些禁军都是建熙帝的耳目。

    不少人本就怀疑建熙帝此次有借题发挥之嫌,现在又把禁军布置的这么紧密,保不齐真是来抓错漏现行的。

    想通这一点,也没人敢随意议论了,大家先后向师湛拱手拜拜作为感谢,各自散去。

    一个年轻妇人来到师湛身边,将一件披风加到他身上:“王爷,山间寒凉,小心着凉。”

    师湛:“我无碍,倒是你,出发前就染了风寒,折腾了一路,好些了吗?”

    妇人面色憔悴,却有病态,然她正欲回话,目光却擦过师湛,落在前方。

    师湛察觉,也跟着转头。

    山雾之间,一个面貌俊朗的青年拾级而下,径直走到跟前。

    谢原向师湛夫妇作拜:“尚书省左司郎谢原拜见郡王,拜见王妃。”

    师湛讶然:“谢司郎认得本王?”

    谢原:“下官此前去驿站时,曾听闻王妃身感风寒,所以一直在驿站休养,皇室祭礼一向漫长,等全部仪式结束,常人难免饥渴难耐,若身上带疾,就更折腾了。”

    师湛叹道:“靖安长公主病逝,谢司郎身为北山之婿,必然诸事缠身,不过往驿站走了一趟,便能记得本王,连王妃抱恙都这般留心吗,果然是心细如尘,处事入微。”

    谢原:“王爷谬赞,下官即是尽孝,亦是尽责,分内之事罢了。倒是王妃,若不能坚持过整个仪式,是不是要另作安排?”

    “不。”师湛婉拒:“王妃并无大碍,不烦谢司郎费心了。”

    谢原也不纠结:“无妨,眼下已经开始来人,下官还要赶在仪式开始之前先巡视一遍,告辞。”

    师湛:“请。”

    谢原离开,没两步便遇上跟着过来的乐昌县主和其女穆栩,两方简单致意后,谢原继续往前走,母女二人则跟上南韶王。

    师湛无声的目送谢原走远,只见他先后又与不少人见礼打招呼,看起来似乎都已认得,对方显然也知道他的身份,彼此都十分客气。

    乐昌县主已走近了,“阿兄在看什么。”

    师湛从谢原身上收回目光,环顾一周,低声道:“这里就是北山啊,百闻不如一见。”

    乐昌县主笑了笑:“是啊,比南境强多了。”

    穆栩站在她身边,安安静静低着头。

    另一头,谢原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无事人一般继续往外巡视。

    就在这时,山门处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桓王的队伍和安王府的马车到了。

    和其他驻军首领一样,因驻地不宜轻易离人,所以桓王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将抵达时辰掐的死死的,不仅没有回过桓王府,恐怕等仪式结束后,还得立刻赶回去。

    不过换王妃和初云县主早就到了,听到动静,魏楚环一马当先迎了出来,满脸欣喜与激动,箫翌则郑重的向岳父作拜。

    见到丈夫回来,桓王妃固然也很高兴,可她还是谨慎的提醒:“有什么话等祭礼之后再说吧,这里人多,不太好堵在这里说话。”

    桓王赞同的点头,拍拍女儿和女婿的肩膀:“王妃说得对,都收敛些。”

    事实证明,桓王妃的谨慎是有道理。

    有人欢喜有人愁,桓王府这头是阖家团圆,可另一边代表安王府出面的平阳县主魏诗云就显得格外的孤独可怜。

    不止如此,桓王和安王同样都是当年追随建熙帝打回江山的功臣亲兵,桓王多年来驻守北域固然劳苦功高,可安王重建扬州,也是成绩不菲,更别提他们身上流的都是皇室血脉。

    眼下,只因安王没能及时赶来长安,便要让她的女儿三跪九叩送葬,说得好听些是君无戏言,说得难听些,怕是要寒了安王的心。

    而此事最微妙的地方在于,及时赶回桓王看到了这一幕。

    果不其然,在得知安王被伏,不仅身受重伤无法赶来长安,连税银都被抢了的事后,桓王震怒:“光天化日,竟有人敢抢掠亲王?还伤了人?此事查出来没有?”

    桓王习武之人,一身正气,声如洪钟,饶是桓王妃已经将人带到一旁说话,也不妨碍其他人察言观色,窃听窥视。

    “王爷,您小声些!”

    桓王:“什么小声大声,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才告诉我!”

    魏楚环:“父亲放心,陛下已就近调动了人手前往安王那里调查此事,肯定很快就有结果,届时不管父亲在不在长安,女儿必定第一时间告知父亲。”

    桓王默了默,看向另一边。

    那头,魏诗云孤零零一个人站着,安王办事不利引陛下震怒,都没人敢主动上前和她搭话,等仪式开始之后,她就要跟在送葬队伍后,三跪九叩,一路到芒山。

    饶是如此,魏诗云的神情依旧坚毅。

    桓王身形一动,作势就要去找魏诗云。

    “父亲!”

    “王爷!”

    安王妃和魏楚环同时拉住桓王,可两个女人,哪里是常年行军打仗的男人能拖住的,箫翌紧跟着堵了上去:“岳父大人!”

    这下,桓王府的动静就大了,旁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议论由此而起。

    ——桓王未必是同情魏诗云这个小丫头,不过将心比心罢了,他常年在外,只留妻女在长安,若有朝一日,轮到他落罪,难保妻女不会像魏诗云一样,受这样的委屈。

    ——陛下真实疯魔了,虽说长公主地位非凡,可人都死了,再亲再厉害,又哪里比得上活着的人作用大,这分明是用死人寒活人的心。

    甚至有人大胆放话,若今日初云县主真的跪了,安王与陛下,怕是要离心了。

    “王爷。”谢原走了过来,向桓王见礼。

    桓王看了谢原一眼,还没开口,谢原先道明来意——丧仪即将开始,桓王奉命回都送葬是一回事,但他那些兵马可能不大方便随行,需要在城外划出的位置驻扎。

    周围越发安静,所有状似在做自己的事情,但其实都留意着这头。

    桓王的表情不太好看。

    他指了指自己的兵马:“他们当中,不乏有当年跟着本王协助长公主和陛下杀回长安的老将,如今长公主薨逝,他们连送一程都不可以吗?”

    谢原从善如流:“当然可以,只是将士血气太重,若要参加丧仪,至少要卸甲。”

    桓王似乎和面前这个年轻人杠上了,又一指禁军穿戴:“那他们何不卸甲?”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回王爷,今日人多,陛下为免秩序错乱,扰了长公主芳魂安息,这才派人前来驻守,当然,祭礼开始时,他们也是驻守在祭坛外的。”

    桓王紧紧盯着谢原,魏楚环和箫翌紧盯着桓王,唯恐他们在这时候闹出什么动静。

    “父亲。”

    魏楚环为难的提醒:“有什么事等丧仪结束再说吧。”

    又过了片刻,桓王神色一松,让步了:“好,就按照谢司郎所言办吧。”

    谢原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很自然,礼数周到,不卑不亢,闻言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魏楚环似是不愿父亲再受注意,催促着桓王上山。

    “陛下这是怎么了,长公主不在了,他竟也不在乎旁的了?”

    “嗐,只怕正是因长公主没了,能管得住陛下的人也就没了,行事自然疯魔。”

    一时间,众人越发惶惶不安……

    第153章

    时辰终至, 礼官肃立,扬声高唱,自灵堂一路传唱至山门,整个北山顿时进入一片肃然沉寂之中。

    建熙帝人在病中, 仍然亲笔写了悼文, 命礼部尚书严崇华亲自主持丧仪宣读祭文, 百官静默, 不敢亵渎。

    宣毕,又经几轮仪式,终起棺椁, 送往皇陵。

    厚重的棺椁缓缓从山道而下,岁安与谢原跟在李耀身侧,送着棺椁一路从灵堂下到山门处。

    周围略有骚动, 一双双眼睛不动声色的看向等候在那里的平阳县主。

    魏诗云不卑不亢,神色坚毅, 在送葬队伍开始行动时,她竟真的跟在了最末, 众目睽睽之下,三跪九叩,一路送行。

    从北山到芒山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 可是让魏诗云这么一个小娘子叩拜跪行过去, 一双腿怕是撑不住。

    出北山后, 不止是送葬队列, 就连夹道的百姓也好奇的盯着这个落在最后的少女,议论不已。

    魏诗云目不斜视,似乎不愿意浪费一分一毫的力气在叩拜之外的事上, 看起来分外可怜,可即便如此,仍然无人敢向她伸出援手。

    终于,行至一半路程时,魏诗云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直直的扑地摔倒。

    “呀……”围观百姓无不惊呼,可送长公主的路被禁军隔着,即便有人想帮也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有两人从送葬队伍中出列,返折回去,走向魏诗云,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将她搀扶起来。

    “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魏诗云满脸疲惫,缓缓抬眼。

    乐昌县主神色温柔,语带关怀:“别逞能啊,这样到芒山,你的腿都要废了!”

    魏诗云闭上眼喘了口气,摇头:“多谢,我能行。”

    乐昌县主蹙眉摇头:“安王一事尚未查命,殿下和陛下更未说什么,你何必这般为难自己?天下父母无不心疼儿女,若安王知道你这双腿废在今日,他该如何想?”

    魏诗云愣了愣,面露犹豫。

    可当她抬头,眼见送葬队伍已经走远,眼中的坚毅再次盖住了疲惫:“多谢县主好意,此诺是本县主亲口许下,便不能作罢,县主还是早些回到队伍里吧。”

    穆栩对乐昌县主道:“母亲,您先回队伍吧,我陪着县主即可。”

    “这不合适……”魏诗云气若游丝的摇摇头,似乎并不想让穆栩趟这趟浑水。

    乐昌县主思索片刻,却道:“好,就这么办。”

    不等魏诗云婉拒,她已道:“你的确许诺要三跪九叩抵达芒山,可即便是陛下也没有说过,不许人在旁搀扶陪伴吧?还是说,你非得让你的腿废在这里,才算是对陛下和长公主有交代?那你要如何对你的父亲交代?”

    乐昌县主温柔且坚定,穆栩热心亦仗义,终于让魏诗云动摇。

    乐昌县主再无废话,直接留下穆栩,回到了队伍里。

    送葬队伍还在继续向前,并没有受到魏诗云的影响,但魏诗云每次叩拜后,都有穆栩伸手将她搀扶起来,省力不少,总算又能撑下去了。

    “你何必这么执着,陛下和殿下什么都没说,你却自己罚自己,回头真落得什么伤病,安王殿下又要找谁追究呢?何不拖延一阵,等到安王殿下的事情查明了,自有分晓呀。”

    魏诗云身心俱疲,加上穆栩此刻的热心,也打开了话匣子:“若不如此,又如何表忠,即便陛下和殿下没有说什么,也会在旁人那里落了口舌。”

    穆栩:“请恕我直言,安王殿下知道你独自回长安会面对这些吗?”

    魏诗云默然咬唇。

    穆栩看的分明,叹道:“果然,这不过是你私下行事罢了。”

    说话间,魏诗云已再次叩拜,穆栩看着她拜完,将人扶起来,说了句:“真正疼惜你的人,岂能眼见着你遭这种罪?”

    魏诗云眼神轻震,看了穆栩一眼,像是被触动。

    穆栩迎着她的目光,友善一笑:“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

    日头高挂,送葬的队伍也终于抵达芒山。

    今日是个好天气,碧空如洗,视野清明,眼前的芒山同样是青山挂白,布置隆重。

    皇陵设在芒山之中,风水极佳之地,是开国皇帝亲选之地,自山脚一路往上,层层山门,层层关卡,守卫森严,直至山中,又往下入地宫,那里设下许多机关。

    据说,当年修建皇陵的,都是开国皇帝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能工巧匠,然而,这些巧匠在完成皇陵修建后,都莫名消失了。

    也有人猜测过,皇帝是不欲皇陵的机扩所在被外传,这才人为的封了口,只因没有证据,所以最终也只是口耳相传间的一个说法。

    抵达最后一重山门,厚重精致的棺椁,雕刻着传统讲究的精致纹样,率先被送入一早备好的墓室。

    皇陵外设高台祭坛,待祭礼之后,封室闭陵,则为仪式终结。

    魏诗云落在最后,是穆栩搀扶着进来的,她竟真的坚持了下来,即便此刻两条腿已经在打哆嗦,也依旧站着没倒。

    就在两人跨进最后一道山门时,背后的笨重门扇忽然发出沉闷响声,缓缓合上。

    穆栩吓了一跳,一路上她和魏诗云说了不少话,两人也算聊开了。

    “长公主的丧仪真的办的很隆重啊,我虽没有正经参加过,但也听母亲提及以往一些丧仪规模,看来陛下真的很看重长公主。”

    魏诗云撑着两条发抖的腿,沉着脸没有说话。

    彼时,所有人都已在自己的位置定下,高台之上,建熙帝正襟危坐,却依旧掩不住脸色苍白的虚弱感,他的身边,皇后、太子和诸皇子依次陪驾。

    岁安和谢原陪着李耀站在近前的位置,建熙帝的目光扫了一眼下方诸臣,最后将目光落在岁安身上。

    岁安似有所感,抬眸望去,建熙帝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岁安亦颔首回应。

    列位的官员勋贵不乏有参加过类似丧仪者,虽说靖安长公主的丧仪格外隆重,可再隆重也跳不开那些寻常流程。

    所以,当他们垂手静立许久,却迟迟没有看到正式的祭礼开场,不免心生好奇,偷瞄揣测。

    就在这份沉寂的诡异逐渐蔓延开时,岁安行至祭台郑重,俯视下方,缓缓开口。

    “诸位赴京,是为靖安长公主之祭礼,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李岁安在此谢过。”

    她的声线依旧轻柔,可这份轻柔里,又揉了一股莫名的沉稳与威严。

    说着,岁安朝着下方众人一拜。

    下方的人抬首看向岁安,皆从这不同寻常的开场中意识到这场丧仪的特殊。

    岁安拜完,两手交叠端在身前,继续说下去:“母亲半生颠簸艰难,膝下唯吾一女,幸得陛下亲允,此次祭礼,由岁安替母亲主持。”

    “母亲生前便不喜虚耗精力在人情世故之上,想来,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祭礼都是那些陈词滥调,所以今日,吾愿为母亲主持一个不一样的丧仪。”

    台下安安静静,但彼此间的眼神交汇流动,依旧显出了众人的诧异和不解,连带此前种种端倪,一并在心中生根发芽,疯狂滋长。

    岁安接着开口:“母亲新丧,吾为独女,自当事事躬亲。依照惯例,母亲入殓前,需制明旌覆于灵柩之上,明旌之上,记载着逝者生前大事。”

    “母亲一生,最大一件事,便是协助陛下斩妖妃,清君侧,重振大周朝堂。而昔日令母亲吃尽苦头的妖妃妖道,亦是她今生之恨。”

    “可就是当年穷极手段毁我大周朝堂的罪魁祸首,竟能在关键时刻逃脱,不仅苟活了下来,甚至贼心不死,这么多年来,一直暗中经营,不择手段的筹钱招兵,混迹黑白,藏在不见光的角落一再壮大,甚至不止一次干涉朝廷之事。”

    “漕运贪污,黑市壮大,捣乱新政,无一没有他们的手笔!为了煽动人心,甚至制造山难,滥杀无辜!贼人不除,母亲在天之灵,又如何安歇!”

    此话一出,祭台之下瞬间骚动起来。

    当年的太子和长公主浩浩荡荡杀回长安,已亲斩妖妃,然当时的朝廷内外都很乱,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所以安定朝堂成了要务,很多人都以为,妖妃死后,这事情就算了了。

    没想到竟有活口,不仅逃了出去,还有如此动作。

    再看建熙帝,他稳坐如山,丝毫没有阻止李岁安的意思,众人心中所有的猜测和疑虑慢慢变得清晰。

    但其实,没等他们多猜,岁安已跟着给了答案。

    一个崭新的刑架被搬上祭台,紧接着,一个被蒙着眼的白衣郎君被绑了上去。

    他不仅被梳洗打扮过,连这身崭新的白袍,都被熨烫的一丝不苟,干净工整,绑他的人甚至仔细的替他将衣服勒出的褶皱都整理了一下,是个十分体面的绑法。

    人已带到,岁安忽然露笑,隐隐透着畅快与解恨:“可惜,躲在暗处的东西,注定见不得光,一旦他们试图冒头见光,便要付出代价。又或是母亲在天有灵,所以抓到了此人。”

    话音刚落,白衣郎君的蒙眼布被扯了下来。

    陡然见光,让山铮很不适应,他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景色时,他瞳孔一阵,自神色深处溢出惊恐与愤恨。

    祭台下噤若寒蝉,桓王打量了山铮一眼,率先发问:“这是何人?”

    岁安朱唇轻启:“罪人。”

    细细去听,藏在人群中,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桓王:“当年的怀玄道人已至而立,十几年过去,他已过半百,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那他……”

    岁安:“怀玄道人又不是阉人,他有亲有子,绵延血脉有何不可?”

    又是一阵惊诧。

    所以,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怀玄道人的后人?

    朝廷从未明确下令追查,怎么忽然间,就祭出个年轻人,说他是妖道的后人?

    岁安:“我闲来无事,曾读过些古祭之礼,这祭礼中,就有血祭一说,所以今日,我们也效仿古法,以罪人之血,祭我母之灵。”

    她轻轻一抬手,数个宫婢各自端着托盘走上祭台。

    为首的宫婢最为高挑,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一根圆柱状的利器,剩下人的托盘里,放着杯盏。

    山铮本看着祭台下方,可当打头的宫婢走到面前时,他的眼神都僵住了。

    迎面拂来一阵冷冽的山风,岁安高髻厚服,静静伫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撩起。

    陡然沉下的声音比山风更冷:“今以罪孽血,邀君共祭之。”

    万柔拿起那根管状的利器,紧紧握在手中,在山铮极尽恐惧的眼神中,她狠狠扎向第一个位置——

    “我说过,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第154章

    利器入肉, 血液顺着空管流了出来,已有宫婢持盏接血。

    盏子并不大,每一盏也不多, 一人接完, 另一人跟着接上。

    这一幕惊呆了祭台之下的所有人。

    古往今来,皇室祭礼哪里有过这样离谱的做法。

    不,说离谱都含蓄了。

    简直是疯狂且邪性。

    这一刻, 再看那站在高台之上的少女, 明明还是那副娇躯艳容,可在面对鲜血与目光时的神情气场,竟有了昔日里那位长公主的影子。

    大胆狠厉,无法无天!

    第一批盏盛满了, 万柔拔出利器,又寻一处新的位置扎下去。

    取血的位置没有一处是要害位置, 可这么一处一处扎下来,山铮那一身干净雪白的锦袍, 很快就被血霍霍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而山铮还活着, 身上的疼痛从尖锐到麻木,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新鲜取出来的血被送到祭台之下每一个人的面前。

    忽然,下方有人发出作呕之声, 紧接着,一盏血被打翻在地。

    这一声格外鲜明响亮,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只见南韶王师湛将王妃抱进怀里, 南邵王妃脸埋在师湛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方才那盏血,便是她失手打翻的。

    师湛给了妹妹一个眼神,乐昌县主当即上前将王妃拉过去, 口中还在小声安慰什么。

    师湛出列,提摆叩拜:“请陛下恕罪,王妃途中感染风寒,一直未能痊愈,今带病吊唁,加上她性子胆小,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建熙帝眼神阴沉的看着师湛,没有说话。

    “原来王妃身体抱恙。”岁安看向那孱弱的妇人,笑容温和:“血祭是残忍可怖了些,王妃若是受不住,我这就派人请王妃先行离开。”

    说着,岁安的眼神扫向其他人:“此祭绝不强求,若心不诚,意不纯,即便强留于此,也无意义,还有哪位对这罪囚心生怜悯,不忍血祭,此刻就站出来,可以一并离开。”

    岁安话音未落,山间又是一阵凉风,隐约透着阴森,仿佛来自阴间的共鸣。

    此情此景,纵使高台之上的少女有天仙之色,一字一句,亦如罗刹鬼语,以至于那“离开”两个字,仿佛包含了些不同的以为,也不知离开这里,是要去哪里。

    陛下坚持下旨,要大周各境文武长官来长安奔丧,果然不止是为了祭奠靖安长公主。

    昔日贼子不止逃出生天,甚至延绵不息,至今还在兴风作浪,且同党就在他们之中。

    今日这里势必有一番风波,可要如何将自己从风波中抽身,成了一件难事。

    照这个情形,可能性无非两种。

    其一,陛下知道对方是谁,连带其党羽也摸的一清二楚,有的放矢;其二,就是只掌握了些大概的线索;或者只知祸首,却对其党羽范围尚未摸透。

    如果是前者,那清者自清,无需多虑,但若是后者,就有些麻烦了。

    如何界定是否为党羽?无非是看有没有交集。

    可谁知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在无意中与贼人同党有过往来,甚至关系亲近呢?

    寻常时候牵涉这种事便是大大不妙,如今长公主病逝,直接关系到前尘往事,纵使陛下利用了长公主的丧仪,但姐弟之情绝对不假,如今新账旧账一起算,陛下当真有那个耐心听你狡辩?

    兴许气到头上,凡与逆贼有来往者皆被视作同党,以绝后患,也不是不可能。

    阴风缭绕间,一桩桩心思在各人心间升起又按下。

    人心不同,但危急时刻明哲保身的求生欲却是一样的。

    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所有人都在一起,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目共睹,这里毕竟是全国州道要员,甚至有皇亲国戚,世族勋贵,陛下即便真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也绝对不可能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

    否则,大周就乱了。

    是以,没有人应岁安这番话,就连那前一刻还孱弱发抖的南邵王妃,也在此刻作出坚强姿态,从小姑乐昌县主的怀中脱离,站回到南韶王身边,主动请罪。

    “臣妇御前失仪,待祭礼之后,陛下尽可降下责罚。然长公主祭礼不该因臣妇之过耽误,臣妇亦是真心祭奠,还请陛下恩准臣妇继续参加祭礼。”

    就在南邵王妃话音刚落之际,岁安忽然拿过万柔手里的圆筒利器,反手扎入山铮身上一个痛穴!

    几乎是那一瞬间,犹如本能般,南邵王妃浑身一颤,眼泪落了下来。

    已经疼麻了的山铮竟再次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哑声。

    岁安眼眶微红,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握着利器慢慢的在肉中搅了搅,山铮的痛声都变了调。

    血流的更快,很快装好了一盏新的。

    岁安抽出利器,万柔上前来接过,朔月紧跟着为她擦了擦手。

    “为王妃送去。”

    很快,新的一盏送到了南邵王妃面前。

    南邵王妃已冷静不少,这次,她稳稳端过那盏血,仅仅拽在手里,再没打翻。

    岁安手里也端了一盏。

    被取了这么多血,山铮终于陷入了昏迷之中。

    岁安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站了许久的礼官,对方收到眼神,当即会意,高唱主持。

    一番词调,礼官扬声高喊:“祭——”

    岁安为首,将盏中鲜血从左往右,横洒在地,紧跟着,一盏盏血都被洒在地上。

    突然间,山门外传来一声轰鸣声,伴着炸裂巨响,甚至有山石崩落之声,以至于祭台所在的皇陵之前都跟着震了一震。

    所有人慌乱起身,不知所措的看向周围,且察觉到,只有祭台上的建熙帝和岁安等人淡定自若,丝毫不慌。

    他们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来了吗!?

    这就开始了吗!?

    难道陛下和北山真的如此伤心病狂,要把所有人都拿下?

    这不可能!

    终于,建熙帝起身,声沉且缓:“众卿,何事惊慌啊?”

    下一刻,一道愤怒的质问响彻此间——

    “都到这时候了,陛下竟然还要同我们演戏吗?这哪里是要为靖安长公主办丧祭祀,您分明是要大开杀戒,让我们所有人为长公主陪葬!”

    那声如洪钟,气势汹汹,前一刻,他还在替妻子求情请罪。

    然而,不等建熙帝反应表态,门外竟再次轰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更大更恐怖,已经不是脚下之地震动,那爆炸就发生在门外。

    两颗参天古木被炸的轰然倒塌,刚刚好堵在了最后这一道门外。

    真正的混乱,在这一刻来临。

    原本戒备森严的芒山,竟然从四面八方跳出手持长刀的黄衣蒙面人。

    他们身影鲜明,动作利落,手中涌动烟雾的竹筒齐齐扔出,迅速模糊了祭台前的景象。

    “护驾!”不知谁喊了一声,岁安手臂一紧,整个人向旁一靠,是谢原。

    谢原一手拉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腰,眼前烟雾熏得人眼泪直流,可他却死死睁着眼,不受烟雾困扰,带着岁安往某个方向撤离:“往这边!”

    祭台面有梯,搭建时也一再确定过稳健程度,岁安一步不错的走下来,被谢原拉着往皇陵里跑。

    皇陵的修建比皇宫更用心,遮风挡雨,隔音蔽光,越往深处的墓室走,越是听不到外面的骚动。

    所有已经入葬过的墓室都是封死的,若要打开,只会触动机关,眼下能躲的,只有靖安长公主的墓室。

    岁安进来时,帝后与太子皇子们都已进来,桓王一家因及时护驾,也跟在身边,剩下的朝臣和众官员贵族,都留在了外面。

    “父皇!”

    “舅舅,您没事吧?”太子和岁安第一时间询问建熙帝。

    建熙帝摇头:“朕无事。”

    箫翌拨弄了一下墓室的石门,苦恼抓头:“这个根本推不动啊。”

    桓王:“不可动那个!墓室都是经过设计的,若此刻关上墓室门想再出去就难了!”

    魏楚环:“可是这样敞着,贼人迟早追进来!”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箫翌当即从墓室石门边退回,做了嘘声状:“有人来了!”

    建熙帝瞪着进门方向,与皇后握在一起的手隐隐发力:“让他们来,朕倒是要看看,这些魑魅魍魉的真容。”

    皇后吓得不轻,脸上的妆容都被眼泪糊花,可这一刻,她忽然上前挡在建熙帝面前:“贼子若要犯上,必要从本宫的尸体上踏过去!”

    太子眼神一震,几步上前,挡在皇帝和皇后跟前,“贼人若要伤我父母,也得问过我!”

    剩下几个皇子公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躲,也不敢凑上来,默默的吊着眼泪。

    桓王沉下气:“女眷都往后,阿翌,你站过来。”

    箫翌明白了岳父的意思,他将挡在身前的魏楚环一推,和桓王一起挡在最前面:“小婿愿与岳父共抗贼人。”

    桓王激赏的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环娘没选错人,本王也没信错人。”

    魏楚环退到了岁安身边,“姐姐。”

    岁安握住她的手,能感觉到她在害怕的发抖。

    “没事的。”岁安撑起笑容,“别怕。”

    终于,脚步声在墓室之外停下,像是在酝酿一场有仪式感的登场,对方甚至停顿了一下。

    下一刻,岁安听到一个女人的轻笑。

    “我就说,除了这里,你们还能躲到哪里。”

    石门之外,十数个黄衣蒙面人拥簇着一个女人从门边走了出来。

    女人一身素服,嘴角漾着浅笑,只有那双眼睛,往日里温柔无害的神色,已然变得凌厉起来。

    乐昌县主,师乐安。

    两厢对上,所有的答案在这一刻揭晓。

    建熙帝冷冷道:“果然是你。”

    乐昌县主从善如流:“是我。”

    建熙帝:“开国先帝待你们师氏不薄,不仅保留你们的身份爵位,甚至能让你们安享富贵,可你们竟如此不知回报,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果然,日子久了,总有人试图扭曲真相。大周才历经代,就已有陛下这般颠倒是非之人。”

    “我纠正一下,不是先有了你们的开国皇帝,才有我们的恩典和富贵,而是先有我们肯定了你们的开国皇帝,愿意配合你们去取代我朝那不争气的昏君,才有了你们的开始。”

    乐昌县主从容的面对着建熙帝的怒火,“昏君无道,本就该由更有资格的人取而代之,这是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可你们魏氏与我们师氏,早在当日大周立国时,便恩情两清了。”

    岁安:“既已两清,又为何要生事?”

    “生事?”乐昌县主轻轻笑了一声:“人活于世,有个把志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岁安:“先叛旧国,再叛新主,师氏的志向,也不怎么样。”

    “你住嘴!”乐昌县主情绪微动,冷冷呵斥一声,注意力终于落在岁安身上:“你不必这么着急,自你第一刀捅向我侄儿那刻起,今日,你李岁安就必须死,而且,死的比所有人都惨。”

    “侄儿?”太子眼神一厉:“姐姐说的竟丝毫没错,那山铮果然是关键人物。难怪,他处在你们的圈子内,身上既无标记辨认,亦无蛊毒约束克制,只因他这副血脉,便是最忠诚的证明。”

    乐昌县主神情冷漠:“是,一脉相承,就是最忠诚的证据。就好像你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而你,李岁安,你的死,仅仅是为我的侄儿殉葬,你记住,他不叫山铮,按照辈分,他叫师明峥。”

    说着,她眼神一动,落在岁安的肚子上:“你有孕了吧?真好。”

    魏楚环一抖,下意识伸手挡在岁安身前,吓得桓王妃直接伸手拉她。

    同一时刻的墓室之外,祭台下的官员已经全被黄衣蒙面人控制。

    其中,镇国公府樊氏和卫国公府祝氏作为武力最高,事发一瞬间就被率先暗算。

    可樊家祝家都是行军之人,即便中了迷针暗器,也依旧抵挡了一阵,直至此刻,迫退至另一角,和这些黄衣人形成了暂时的对峙。

    然而,持刀对着他们的黄衣蒙面人却道:“诸位都是跟着陛下南征北战的功臣,可靖安长公主地位无双,不是你们这些外臣能比的。贼认不除,陛下心中难安,陛下不安,国必将乱。”

    “今日是为了彻底清剿朝中异心乱党,只要各位是清白的,就一定不会有事,但若你们依旧反抗,那陛下就不得不怀疑,各位是心虚了。”

    祝维流中了暗器,浑身使不上力气,他冷冷道:“你说,是陛下设计了今日的事,为的是审我们?陛下怀疑我们!?”

    樊家人没有说话,祝芸婵也面露思索。

    黄衣人笑了一声:“当年令先帝迷乱昏庸的,还是他的枕边人呢,连枕边人都不可信,诸位这般相隔千里,一年到头难以见上几面的‘亲信’,又如何能真的放心信任呢?”

    “放屁!”樊家人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我不信陛下会如此对我们,你们到底是何人!”

    “不急。”对方很平静的说:“稍后陛下提审你们时,你们自然能知道好歹。”

    另一边,山铮已经被抬了下来,避开旁人视线,安置在隐蔽处。

    南邵王妃几乎是扑过来抱起他,一遍遍喊他。

    他的儿,浑身上下全都是血窟窿。

    “王妃,我们定会极力救治少主,您安心过去。”

    南邵王妃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先将峥儿送走,他快撑不住了。”

    “王妃!现在是关键时刻,难道您想让王爷和县主的筹谋付诸东流吗!”

    南邵王妃再不情愿,也只能含泪应下。

    山铮,不,是师明峥,他已昏死过去,根本听不到她这个母亲的话。

    南邵王妃死死握着拳,终于放下山铮,在黄衣蒙面人的引导下,回到朝臣官员被看押的位置。

    忽的,身后的人将她狠狠一推,南邵王妃向前一跌,蹲在人群中的南韶王连忙起身接住:“王妃,你怎么样!?”

    那黄衣人已开口:“郡王妃,陛下只想找出真正的贼首,倘若你们南韶郡王府清清白白,陛下定然不会为难,您也不至于吓得什么都说不出。”

    这里被控制的都是朝中重臣,州道要员,还有跪了一路的魏诗云,听完黄衣人的话,众人不可置信:“是陛下?”

    黄衣人冷哼一声,“稍后,陛下会一一提审诸位,我不放告诉诸位,陛下早已掌握了许多证据,今日的提审,只为不错漏,所以诸位只要有问必答,坦诚无欺瞒,自然就没事了。”

    “岂有此理!”南韶王忽然激愤,他紧紧抱着王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是国君,有什么事不能大大方方的来?我等都是忠君之臣,不曾有半分疑心,如今竟被当做阶下囚一般对待。”

    “本王倒是要问一句。陛下既然能用这种手段来进行所谓的提审,那他又会用什么证据来定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道旨意的事情,何故如此!”

    众人惊骇,可细细一想,这事的确荒唐。

    堂堂国君,竟用如此手段来控制朝臣,更进一步想,刚才山门外那几道轰鸣来得很突然,像是在阻挡出路,这就说明,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很可能不会传出去。

    足以证明,陛下今日想要谁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能是因为长公主,因为旧日逆臣,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事情。

    自漕运贪污案以来,这朝廷就没有真正安稳过。

    ……

    “放心,你们离死,尚有片刻功夫。”乐昌县主并未急着让人动手,她的目光逡巡一周,从太子身上划过,落在几个皇子身上。

    建熙帝神情一凛:“你想干什么!?”

    乐昌县主显然不想废话,她抬手一指,“殿下,请你过来。”

    魏钰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吓得抖了一下,无措的看向建熙帝。

    乐昌县主笑了一声,在外宽慰:“殿下,只要你此刻走出来,你就会是大周的新帝,从此凌驾万人之上,尊贵无双,这难道不比你屈居太子之下,事事都要看着这个嫡兄的心情和眼色过活要好吗?”

    魏钰十分无措:“父皇,皇兄……”

    岁安:“凌驾万人之上?在万人之上做个傀儡,比活生生做个人好吗?”

    “我说了让你闭嘴!”

    岁安:“县主行事一副十拿九稳之态,何故对着我,便这般失态?”

    师乐安冷冷的看着岁安:“我们之间、不,是我和你们北山之间,积怨太深了,峥儿的账,骆骁的账,商市、黑市、佛寺,一笔一笔,全与你们北山挂钩!”

    下一刻,她忽然笑了:“好,你我这笔账总是要算的,我先和你算,李岁安,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出来?”

    第155章 正文结局(上)

    岁安这一开口, 无异于引火烧身。

    师乐安似乎笃定了要拿她开刀。

    谢原就在岁安身边,闻言正要伸手去拉岁安,师乐安已盯住他:“哎, 谢司郎,你就不必动了吧。”

    谢原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师乐安忽作恍然状:“我想起来了,谢司郎功夫了得,当日在八月典的水岛上, 你便是凭着这身武艺杀了骆骁。”

    骆骁, 马尧。

    真是一怒未平一怒又起。

    师乐安的眼神逐渐玩味,她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法, 继而抬手示意, 身边的黄衣人当即上前抬臂, 腕上的袖箭已对向墓室中的人。

    墓室众人神色一紧,桓王和萧弈直接堵在最前。

    “师乐安, 你要弑君不成!”桓王已看出师乐安要皇子的意图,强调道:“若陛下与诸位殿下今日在此有个长两短,你师氏怕是名不正言不顺,要遭天下人唾弃。”

    “怎么会明不正言不顺呢?”桓王的话非但没有恫吓到对方,反而令师乐安发笑。

    她享受着掌控大局的滋味, 大方分享:“今日事毕, 所有人都会知道, 陛下因长公主之死,人入疯魔疑心生病, 竟借长公主的祭礼诱全境官员贵族入局,滥用私刑,甚至滥杀无辜。没曾想——”

    师乐安停顿了一下, 指了指他们现在所在的墓室:“长公主在天有灵,心生悲悯,墓室机关无故启动,陛下连同诸位都被封死在墓穴中,意外丧生。”

    听到这里,建熙帝已怒不可遏:“你妄想!”

    “怎么会是妄想呢!”师乐安大笑起来:“皇帝陛下,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同你话家常拖时辰吗?你错了!”

    “现在外面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由陛下您策划的杀局,我总要让您装装样子,让外面的人相信您真的在这里滥用私刑,事后才好说理啊。”

    师乐安抱起手,好整以暇道:“至于皇子,你们好像也误会了。即便你们今日全都葬送于此,也不会有人追究我们师氏,相反,朝廷接下来要应对的,是北域和南境的外敌。”

    桓王脸色骤变:“你!”

    “我怎么?你们的皇帝陛下恣意下旨调动各州道统帅回长安时,难道没有想到边境可能会被人趁虚而入吗?”

    师乐安越说越兴奋,眼神泛起光芒:“试想一下,一个为私怨不择手段的疯皇帝,让儿女都为之陪葬,朝臣都来不及批判唾弃,就要先打起精神应对外敌,这样的大周,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在这里挑一个皇子,是为了让他做傀儡,让自己更容易掌权?简直可笑。”

    “皇帝的子女本就不多,还因皇帝的罪孽丧命于此,诸位试着感受一下,这样的大周,是不是与二十年前那个大周非常相似?”

    “国之将乱,必为强者取胜。”师乐安忽然涌起万丈豪情:“昔日有你大周的靖安长公主巾帼不输须眉,今朝,由我师氏女改写历史!”

    说到这里,师乐安语气一沉:“所以,能否留下一个皇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之所以这样讲,只是想告诉几位殿下一个事实,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的机会只有一个,但你们却有兄弟好几个,谁能出去,得看你们自己抉择。”

    二皇子和皇子都懵了,太子厉声道:“果然是妖妃同党,行事都这般狠毒,想让我们兄弟为你的条件自相残杀,你别做梦了!”

    “是吗?”师乐安看向二皇子和皇子:“你们真的不想再争一争?”

    两个皇子愣着不说话,师乐安看了一会儿,顿时索然无味,又转回岁安身上来:“啧,刚才被旁人一插话,险些叫你逃过去。”

    师乐安看向谢原,“谢司郎,麻烦你用那一身好武艺,将李岁安肚子里这个孩子打出来,记住,一定要打出来,否则……”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人的箭头已指向建熙帝的方向。

    “你敢!安娘!你过来!”建熙帝气的脸色涨红,脚下一动就要朝岁安走过去。

    “陛下!”人墙挡着建熙帝,哪里能让他随意动。

    皇后和太子拼命把他护住,魏诗云咬咬牙,冲上去挡在岁安面前:“要杀姐姐,你先杀我!”

    “环娘!”萧弈双手握拳,他挡在建熙帝跟前,想动又不能动:“你别冲动。”

    谢原咬咬牙,上前两步挡在岁安面前,眼神冰冷的盯着师乐安的方向,什么都没说,却已明确表态。

    他不可能动手。

    师乐安看了眼太子皇子方向,几个少年纹丝不动,并未因她给的活命机会自相残杀,建熙帝被皇后桓王等人护的密不透风,且桓王和萧弈尚有一战之力,至于李岁安,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女人眼神阴沉,没能如愿以偿,她有些不高兴。

    就在师乐安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前,岁安忽道:“就这样吗?”

    师乐安一愣:“什么?”

    谢原的背后慢慢探出一颗脑袋,这个略显俏皮的动作与此情此景格格格不入,便显诡异,师乐安当即警惕,一个手势,身边的人立马向她靠拢,将她围的密不透风。

    “死到临头了,还耍花样呢?”

    岁安老老实实躲在谢原背后,手护着肚子,明明是防备的状态,语气却轻松,甚至学着对方的话术:“怎么可能只有花样呢,县主有备而来,我当然也要准备十足。”

    师乐安蹙眉,半信半疑。

    若对方真有后手,定当出其不意,绝非脱口而出。

    除非她是要拖时辰。

    岁安眼中映着师乐安的神情,笑了一笑:“我理解县主刚才说的,要做出陛下正在这里私下审讯的假相。”

    “不过,你进来也好一会儿了,你留在外面的同伴,怎么也没进来问一问瞧一瞧,他们就这么放心,你独自带人进来扑杀吗?还是说,他们此刻已经没法进来了呢?”

    闻言,师乐安几乎是下意识往进来的方向看,她的人都以她马首是瞻,难免分神。

    电光火石间,墓室内发出一声机扩声响,当师乐安回过神一瞬,一块巨大厚实的石壁从上轰然下落!

    “主上小心!”

    危险来临,都是凭本能行事,黄衣护卫第一反应是拥着师乐安后退,以免被这石门活活压死。

    结果,等师乐安反应过来,墓室已被彻底隔绝。

    不对,有问题!

    皇陵的墓室一向都有封闭后再无法开启的设计,所以他们原本就打算将对方困死在里面,所以一直站在门口并未入内。

    可这墓室入口两扇大开的石门是摆设,是假相!

    真正的石门是从上落下,是被人为控制。

    那这个墓室一定不是封死的!

    大意了!

    若让建熙帝出逃,事情就真的败露了!

    “抓人!抓人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守在外的人忽然叫了一声:“来人啊!皇帝跑了!赶紧抓回来!”

    这一声极为响亮,接近入口的一批黄衣人几乎是下意识往里冲,赶着接应。

    朝臣聚集的这头,魏诗云忽然扬声:“你们听到了吗?有人在喊皇帝跑了,要抓皇帝,不是说这是皇帝设计的吗?那皇帝跑什么?难道有古怪?”

    在场的大多都是人精,稍作引导便能想通。

    突然间,皇陵入口处轰然一声响,竟又落下一块巨石,直接将皇陵入口封死了!

    “不好!皇陵封死了!主上还在里面!”

    这下,所有人都听到了。

    南邵王师湛原本还和大家蹲在一起,试图稳住众人情绪,结果这一声传来,他身体快过思绪,径直站了起来,一旁的黄衣人全都无措的看向他。

    师湛自知失控,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是要追上去看看,还是留下继续扮演受害者。

    可转念一想,若暴露身份,他们有的是方法封口,可若出了岔子导致事败,便是万劫不复。

    这一瞬间的衡量,师湛有了决定。

    他直接从人群中走出来,吩咐了一句“看好了”便冲向陵墓入口处,同一时间,穆栩撒开魏诗云,冲上前将郡王妃带出人群。

    这一举止,相当于自爆身份,

    魏诗云反应很快,扬声高喊:“是你们!你们竟敢设局弑君!这是谋反!”

    “谋反”二字犹如一个信号,朝臣被看押的位置背后就是围墙,突然,墙头咔咔被挂上一排爪钩,眨眼的功夫,着禁卫装束和黑色劲装的两批人从墙外借力一跃而入!

    他们动作熟练流畅迅猛,就像这些黄衣蒙面人的出场一般,甚至更快。

    猝不及防,迅雷不及。

    黑衣人的暗器比更密更快的,枪林弹雨,黄衣人纷纷中招倒地,即刻被禁军押住。

    被控制的朝臣里本就有习武的,先时只因防不胜防被迫低头,如今势头一起,立马加入反抗。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且毫无预兆。

    师湛也意识到了。

    皇陵被堵了,他和师乐安被内外隔开。

    看着这些比黄衣蒙面军更迅猛的人,分明是有备而来。

    师湛浑身一震,转身就去寻找妻女。

    跑!

    他们还有退路!

    还有机会!

    只要活着,只要离开这里,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妃!”师湛一眼瞧见也在奔向自己的妻子,上前拉过王妃和穆栩,召集剩下的黄衣军,朝着他们的密道跑去。

    当年,妖妃妖道祸国,被逼着逃出宫的太子殿下和长公主带着兵马杀回来时,设计了很多条路径。

    其中一条,就是从设在皇陵里的一条密道潜入长安城。

    据说,这是修建皇陵的工匠们为自己留下的生机。

    他们很清楚自己揽上这活儿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在被下手之前,先留了这一手。

    开国皇帝并没能将修建皇陵的工匠灭口,便也知道了皇陵内藏密道的秘密,由此,这成为历代皇帝与储君才知道的秘密。

    而现在,他们也知道这个秘密。

    穆栩看着他们逃离的方向,不解的问:“密道不是在皇陵里吗?现在皇陵封住了,我们也进不去啊。”

    师湛飞快道:“还有一处!”

    那条密道,有一个新的出口。

    师湛人一路奔向一处凉亭,凉亭内有一枯井。

    “就是这里,下去!”

    “可是主上还在里面……”

    “已经顾不上她了!总要有人活着……”

    一道轻笑起,师湛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枯井里,眼中的光一点点灭了。

    井已被封了。

    彼时,几十个黑衣弓箭手已将枯井包围,箭在弦上,拉满。

    师湛僵硬的回过头。

    年轻的太子负手而立,被黑衣人簇拥着:“郡王觉得,你们里面,有谁能活着?”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整个局面已经完全反转过来。

    魏诗云牢牢扎根在群臣之中,言两语引导,众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黄衣军已被禁军悉数扣押,南邵王一行人被缚,和浑身血窟窿的师明峥丢在一起,王妃哭成了泪人,挣扎着要过去。

    乱事一平,建熙帝终于在簇拥中毫发无伤的缓缓走了出来。

    赵方邰眼睛尖,第一个开口:“陛下无恙!实乃万幸!”

    群臣闻言,纷纷向皇帝叩拜。

    所有人都已被解救,太子看向陵墓方向:“父皇,里面的人……”

    建熙帝竖手作阻,转过头。

    皇陵入口处,岁安站在那里,轻轻说了句:“开。”

    一声令下,皇陵石门重新开启。

    重现的皇陵里,已不是刚才的整洁模样,

    地上掉落了许许多多的短箭,有被劈开的,也有射空落下的,还有血迹。

    顺着血迹看去,人已七七八八倒在地上,最鲜明的一抹素色,即便失势,也是躲在人堆后的。

    须臾,禁军将里面清理了一边,玉藻和玉蝉亲自将浑身瘫软的师乐安拖了出来,丢在岁安面前。

    墓室的箭涂的都是让人失去反抗力的软筋散,师乐安再无还击之力,意识却是清醒的。

    她被丢在地上,眼前走来一双沾了些黄泥的绣鞋,顺着绣鞋往上,少女轻轻扶着肚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就凭你,也妄想与我母亲比肩?”

    岁安轻轻蹲下,好整以暇的笑道:“都告诉你这是局了,你偏要来。其实来了也没什么,若你的局比我的高明些,今日赢的就是你了,可惜,最后执笔的人,依旧是我……不,是北山,气不气呢?”

    师乐安死死的瞪着岁安,仿佛要用眼神将她活刮了。

    忽然间,她的怨恨凝滞片刻,藏了些侥幸,嘴角甚至扬了一下。

    岁安眼神轻动,敏锐的捕捉到了。

    她默了默,缓缓起身。

    身边的谢原上来扶她,却被她收手躲开。

    就在这时,一身黑衣劲装的祝维流一手握着兵器扛在肩头,一手抓着个孱弱的少女拖了过来,丢在师乐安面前:“人在这了,你验还是我验?”

    师乐安看到被丢过来的少女,眼神剧变。

    是穆栩。

    穆栩吓得不轻,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师乐安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眼黑衣打扮的祝维流,又看了眼在事起时就受了伤那个“祝维流”,如遭雷劈。

    假的,这些亲兵将领,都是假扮的!

    岁安盯着师乐安,浅浅一笑,柔声道:“县主在看什么?”

    师乐安看向岁安,“你……”

    话没说完,她便眼睁睁的看着站在岁安身边的“谢原”用袖子擦去了所有伪装。

    和肤色相同的泥糊了一袖子,那张假脸后,是商辞。

    他不是真正的谢原。

    那真正的谢原……

    师乐安忽然想起在祭礼开始之前,谢原曾专程往驿站走了一趟,逗留了好一阵子……

    岁安冲祝维流扬了扬下巴,祝维流二话不说,上前抓过那个穆栩,在她脸上一阵抓摸,也扯下了这个假穆栩的伪装。

    岁安冲地上的人浅浅一笑:“昔日我离开长安时,母亲第一个教给我的便是易容。母亲,总是会为子女留下一万条活路。县主说,是也不是?”

    “放心,无需多久,我便让你们一家团聚。”

    师乐安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眼神逐渐死寂。

    长安城内。

    穆栩躲在官驿里,身边有母亲留给她的人手。

    按照计划,母亲若得手,她就得在城内接应,先控制住长安城和皇宫,若失手,她就得迅速撤离。

    清晨,众人自驿馆离开后,穆栩一直派人外出打探。

    赶赴长安的达官贵人都已去了皇陵,他们带着的人手大多留在城外,加上皇帝调动了很多的禁军,以至于长安城内的防守相对松懈。

    可是,直至日上竿,已经过了约定时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成功或是失败,全都没有音信。

    师乐安不傻,她给穆栩留了时限。

    过了这个时限,若还没有消息传来,无论结果如何,她得先撤回南邵,不必行接应之责。

    “少主,主上还未有消息,咱们得走了。”

    穆栩还想挣扎,可是她很了解母亲的性格,这种事没得商量。

    “若少主担心,至少先扯出长安城,选取一个有利位置隐藏,再行打听。”

    终于,穆栩被说动,按照计划,他们扮作商队出城。

    不幸的是,他们还是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自从朝廷开始革新商市,对所有商队的往来查验都变得很严格,规模越是大的商队越是耽误的久。

    这是穆栩第一次被拦这么久,且看对方态度,似乎察觉了什么端倪。

    终于,她心一横,给手下使了眼色,准备硬闯出去。

    可穆栩怎么都没想到,这长安城内竟还有埋伏!

    原本应该缺乏战力的长安城,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许多兵马。

    那个曾在驿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司郎,李岁安的丈夫,一身银甲戎装,手中长剑直探敌喉,拦住去路,也截了她最后的生路……

    芒山。

    动乱过后,归于平寂。

    建熙帝高坐首位,开始清点。

    “回禀陛下,原本调动去彻查安王被伏一案的兵马已暗中折返,各路主帅今已回城坐镇中账。”

    “陛下,安王已安然返回扬州,不日便可联合樊家君清扫南境。”

    建熙帝听闻,欣然不已,又道长公主丧仪受逆贼破坏,需择日再祭,言罢,欲摆驾回宫。

    群臣闻言,纷纷表示长安城内可能还有逆贼余党,应当让禁军全城搜查,确保无恙再回。

    建熙帝闻言,沉沉笑了两声,看向岁安,半真半假道:“岁安啊,他们说朕还不能回,你说,朕能回吗?”

    岁安冲建熙帝一拜,从容不乱道:“长安无恙,陛下可归。”

    第156章

    寒冬凛冽,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早。

    白雪落于晗光殿前,于青黑石板上分出一条黑白界限,殿外万籁俱静, 殿内人声轻柔。

    “前朝君主无道, 大周开国时,曾得前朝旧部相助, 师氏作为皇室, 只是其中之一, 新君以仁德开道, 既不能苛待前朝旧部, 又不能过于捧高,便将他们分封于偏僻之境, 只保吃喝不愁。”

    “此后, 大周历经两代君王, 这些前朝旧人,或是因水土不服, 或是为另寻他路,相继隐居或落败,其中,师氏属于后者,且是至今为止唯一剩下的前朝皇室。”

    “然而,那些销声匿迹的前朝贵族,其实是被师氏暗中收拢, 从明转暗,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师氏招兵买马,秘密壮大。”

    “当年, 南邵王师昶娶民女怀氏为王妃,婚仪寒酸简陋,在皇帝眼中是个颇为识时务的低调之举。”

    “可没人知道,怀氏生在西南,擅长用蛊。而后,其兄更是以‘怀玄道人’的名号堂而皇之混入宫中,来到皇帝身边。”

    “彼时,怀氏已生下一双儿女,长子师湛,次女师乐安。因宫中有怀玄道人动作,师乐安被封为乐昌县主,以此固皇帝之仁。”

    “之后,怀玄道人事迹败露,讨回西南,至此隐姓埋名。而师氏的新计划也由此开始。”

    “师湛效仿其父,娶民女骆氏为妻,骆氏家中经商,更是勾连黑市,是怀氏招兵买马的重要钱财支柱。而师乐安则下嫁给西南一颇有名气的木雕师穆疆。”

    “王妃怀氏早年育有一子,后上报朝廷,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但其实这孩子并没有死,也就是之后的山铮。”

    “穆疆明面上是个木雕师,其实极其擅长机关。这也为师氏暗中经营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说到这里时,建熙帝冷冷的笑了一声:“便利?”

    岁安轻声称是。

    师乐安下嫁不假,却也是她精挑细选的婚事。

    前朝建筑有暗藏密室的喜好,穆家祖上便是专为宫廷或达官贵族修建密室暗道的御工,他们擅长机关,这门技艺更是传男不传女。

    就在不久之前,括户新政曾发生税银丢失的事。

    当时,税银不翼而飞,十分离弃,后经调查,在税银存放的房中发现了机关暗道,加上参与新政的朝廷官员马廷明里应外合,这才将税银转移盗走。

    八月典开设的水岛上有一栋建筑,建筑的风格更偏向前朝的喜好,房中同样设有各种机关通道,此外,还有师氏用于开设私盐场黑矿场和黑工坊所用的一切工具,都是出自穆家人之手。

    “怪不得。”尚书左丞段海明恍然道:“私盐也就罢了,可开矿练矿,若无井然工序和特定工具,是很难达成的。贼子野心如此之大,简直叫人胆寒!”

    卢厉文跟着开口:“请陛下放心,臣必将彻查此事,严禁民间再有私下的矿场作坊。”

    晗光殿中其他朝臣神色微秒。

    若非陛下得天庇佑,又有北山和手中亲兵配合保护,如今的大周就该改朝换代了。

    贼子野心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能让他们壮大至此,当中不乏有朝廷各司的督查不力。

    眼下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众臣唯恐被陛下追责,正想着如何把自己摘干净,没想到这两人倒是动作快。

    啧,失去了一个发言的好机会。

    果然,建熙帝闻言,怒色顿时上浮,声冷且沉:“此事朕自会彻查,凡与逆贼有关者,绝不轻饶!”

    顿了顿,建熙帝正色道:“岁安,此事,朕交给你,务必尽快给朕一个答复。”

    殿上一阵死寂,针落可闻。

    若是昔日的靖安长公主,好歹有个暗察司,李岁安虽是长公主之女,却早已出嫁为谢家妇,一个内宅妇人岂能干涉朝政?

    可是,眼下这个时机相当微妙。

    若有人敢这时候站出来质疑李岁安的资格,必会被反过来质疑,贼人谋逆围攻北山时,怎得不站出来质疑李岁安没有资格谋划护驾?

    既然比李岁安有资格处理此事的官员大有人在,早干什么去了?

    若真有用,也不会让贼人壮大至此。

    是以,朝臣的反应也只是晗光殿中那一阵微妙的沉默,到头来,无一人质疑李岁安的资格,任由建熙帝安排。

    同时,朝臣也隐隐约约从李岁安和北山的行事上窥见出了一些端倪。

    昔日,靖安长公主掌控暗察司,是陛下的得力助手,虽然暗察司在明面上废除多年,但若无它运转,李岁安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就将南邵师氏摸的一清二楚。

    废除多年的暗察司,可能要在李岁安手里重建了。

    ……

    靖安长公主的丧仪被贼人破坏,众人本以为建熙帝会在平乱后重新举行,可没想,芒山那日后,皇陵便直接关闭了,守卫比此前更加严格。

    各州道官员在长安逗留了日,被彻底的排查一番,然后便得到消息,可以准备打道回府。

    建熙帝虽已明言让岁安善后,可随着所有人各归各位,这事情竟像是在悄无声息的落下尾声。

    李岁安甚至开始深居简出,据说是在养胎。

    可是有芒山这场胜仗铺垫在前,李岁安的无作为,在外人眼中就成了暗中行动,闷声搞大事,否则此事便成重拿轻放,很不合理。

    没有人相信此事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候,建熙帝让自己外甥女这个深宅妇人做事的心机就显现了出来。

    若换了旁人,还能找机会接近对方旁敲侧击,琢磨点线索出来。

    李岁安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既不好贸然登门求见,更没法光明正大堵人,能见到全凭缘分,以至于下一个会是谁,竟像是一个静待揭晓的谜题。

    ……

    “混于随行列队?”

    谢世狄拜道:“是,幸得祝家两位将军相助,臣才能快速将剩下的人排查完毕,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端倪。”

    “此次逆贼生事,若非有北山安排早早调配了各路兵马,得意配合接应,后果不堪设想。”

    “逆贼的人手不少,训练有素,且不可能一直藏在长安,而是经过调派集结而来。”

    “自从括户新政和商市革新施行以来,关卡的检查都比以前严格数十倍,一经发现户籍文书有恙的流户,定会立刻处置。”

    “北山发丧期间,若有大量来路不明者聚集于长安,必然引起关注,所以,臣一直觉得,对方召集人马至长安的途径很值得注意,结果,他们竟是混在奔赴长安参加丧仪的各路人马中而来。”

    太子脸色渐沉。

    建熙帝下令为长公主办丧的阵仗闹的很大,中途还有“抗旨”的安王作为参照,以至于各道人马越发不敢耽误,未免路上发生意外,也是带足了人手。

    这样的大队人马过关卡,就很正常,尤其好几支队伍在某处遇上,人数过多,蒙混过关就更容易。

    太子握拳,重重捶案:“如此明目张胆,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谢世狄老神在在道:“倘若全凭侥幸,很难万无一失,但各关卡设置内应帮着他们掩人耳目,此事就简单的多。”

    太子沉默片刻,神色忽而一松:“罢了。此前已有诸多迹象为证,也不差这一处。”

    谢世狄会意:“那此事……”

    太子:“是个找证据的方向,你即刻去查。”

    谢世狄领命。

    谈完正经事,太子问起谢原和岁安。

    “谢司郎今日,又告假了?”

    谢世狄轻咳一声:“殿下有所不知,大郎这几日步步不离媳妇,唯恐她因此前忙碌伤了胎气,照顾的颇为用心。不过话说回来,臣这些叔父辈能力不及,没法在难题上帮忙,如今这些善后事宜,凡力所能及,自是义不容辞。”

    太子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心知肚明。

    正因旁人没法接近岁安姐姐,才会把目光放在她身边的人上,谢原这个枕边人,一定知道北山的安排,加上他是朝廷命官,逃不开上朝坐值,于是谢原开始频频偶遇同僚,句话便开始试探。

    起先他还应付几句,后来直接烦了,直接找了个借口避而不出,陪着岁安一起养胎。

    可谁能说得了他?

    当日逆贼企图趁着帝后离宫在长安城生事,多亏李岁安提前料想到,找了个人假扮自己的夫君,把守卫长安城的重责交给了谢原。

    也不知谢原是怎么藏人的,关键时刻,顺利调动人马截住了逆贼余党,立下大功。

    陛下都睁只眼闭着眼由着他去了,谁又敢说什么?

    “既如此,就有劳谢寺卿在此事上多多费神了。”

    “还有,姐姐在府中已安养了好几日,孤知她此前辛苦,所以一直不好去打扰,谢寺卿待孤给姐姐传句话,再两日,孤是不是可以去探望她。”

    谢世狄眼神一动,应声领命。

    从太子宫中出来,谢世狄正要打道回府,还没走两步,远远便瞧见赵方邰领着几个言官疾步而来,谢世狄眼角一抽,飞快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闭上眼睛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只听赵方邰等人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谢世狄松了口气,刚一睁眼,便被杵到面前的脸吓得险些惊叫。

    说是险些,是因千钧一发时,祝维流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比着口型“是我”。

    看清来人,谢世狄身子一松,拨开他的手。

    祝维流觉得挺好玩:“谢寺卿躲谁呢?难不成您的红颜知己,还能追到宫里来?”

    祝维流最近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谢世狄的风流韵事,一口咬定他不配做自己的姑父,便开始上赶着破坏谢世狄接近祝芸婵的方式方法。

    对此,谢世狄很是无可奈何,从来狂放不羁的谢家六郎,竟破天荒在一个小辈面前低了头。

    谢世狄反应也快,“你不躲这里,怎么发现我也躲这里?”

    祝维流被问的一噎。

    他是刚见过陛下来的,芒山封闭后,很多善后需要处理,当中包括新开凿的那条密道和机关复位,都挺麻烦,建熙帝不信旁人,只让亲信处理。

    说起来,原本的皇陵只有一条暗道,就是当年的工匠留下的,这成了帝王储君才知道的秘密。

    但建熙帝当年借此道混入长安后,它在建熙帝眼中早已不再是秘密,可也没有销毁,就任由它留在那。

    果然,逆贼也盯上了这条暗道,还以为自己行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知从他们有动作开始,就已经被建熙帝察觉。

    而逆贼不知道的是,建熙帝早已秘密派人开凿了第二条密道,入口就在靖安长公主的密室中。

    此事还是岁安给的建议。

    皇陵墓室关闭后无法开启,若丧仪上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可逃避至此,即便有敌人追上来,他们多半会怕不慎被一并困住,所以不会轻易踏入,只管堵住入口,瓮中捉鳖。

    这样一来,密室反而能成为他们的脱身之法。

    为此,祝维流很是忙碌了一阵,结果就听说,谢世狄提出让祝家军帮他一起排查剩下的人,太子殿下还准许了。

    为了不让姑姑被这风流薄情的男人欺骗,祝维流一人身兼数职,忙的像陀螺。

    没曾想,谢原闭门不出后,作为李岁安的友人,他也被盯上了。

    聊不过还躲不过么?

    于是,祝维流也开始躲着人走,开口就是“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今日,真是狭路相逢。

    谢世狄见祝维流不说话了,笑了笑,到底拿出些长辈的和蔼姿态:“你最近也没少往谢府跑,如何,今日还去吗?不如留在谢府吃个饭,叫上你姑姑。”

    祝维流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径直走了:“多谢,不必。”

    最后,谢世狄和祝维流是一起到谢府的,一进门,两人又一起往谢原的院子走。

    才到院门,祝维流听出叫叫的声音,眉梢一挑,放轻脚步探头。

    谢世狄不明所以,也好奇的效仿,两人在院门口悄悄地一起探头。

    院中,岁安披着厚厚的披风坐在垫了绒毯的秋千上,怀里抱着只手炉,脑袋微微歪着,抵在秋千绳上,无奈的盯着面前的男人。

    谢原捏着块肉,吹哨吹的的腮帮子都疼了,愣是一个指令都没练出来。

    他眉头一皱,指着叫叫问岁安:“它是不是到现在还不认得我是谁!”

    岁安忍俊不禁,抿唇憋笑。

    谢原转过头,捏着肉的手往上伸了伸,将袖子抖落一些,再次施法。

    叫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面前冲自己比手画脚的男人,纹丝不动。

    又试了半刻钟,谢原没累,岁安忽然打了个喷嚏。

    都下过雪了,天冷了不少。

    谢原听到,当即放弃驯服,顺手把肉喂给叫叫,接过来禄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握住岁安的手臂:“别在外面了,进去吧。”

    岁安被手炉烘的暖呼呼的手覆在谢原手背,软声鼓励:“我以前也驯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效果的。”

    谢原虽然失望,但还不至于纠结于此,当他乐意顺着岁安的话聊几句:“那你后来是如何驯好的?”

    岁安:“起先是父亲母亲去驯叫叫认我的声音,后来是祝维流教我的用哨子,特制的哨子声音能穿的更远,还容易发出叫叫易懂的指令,我试了试,就容易多了。”

    谢原温柔的笑容原地凝了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初:“好,回头再试试,不过你已经在外面坐了许久,进去吧,去书房,我给你读书听。”

    岁安近来特别喜欢听谢原读书。

    他声线清润,可轻可沉,加些语气,叫岁安有些入迷,一听这话立马动心。

    夫妇二人登入阁楼,谢世狄高高挑眉,正看着祝维流。

    他没有看错,刚才大侄媳妇提到祝维流时,这小郎君的神情和他那大侄子一样,都非常微妙。

    谢世狄不动声色的收敛表情,他好像找到了制住祝维流这小子的方法!

    第157章 正文完

    谢原带着岁安刚到书房, 来禄便通报六爷和祝将军到了。

    谢原让来禄去请人,忽而偏头对岁安说了句:“稍后不许提我驯叫叫的事情。”

    岁安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看了片刻,抿住笑, 一本正经道:“我说那做什么?”

    谢原愣了一下,心道自己纯粹多此一举。

    是啊,她跟一外人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干什么?

    没多久,谢世狄和祝维流便到了。

    两人开门见山谈正事。

    谢世狄把排查结果说了一遍, 还是有点不放心:“芒山的事情才过去几日,真的可以直接放人了?”

    岁安闻言,笑了笑:“六叔不是已排查清楚没有问题了吗?眼下长安已经清查安定,为保万全, 各地还需彻底的清查复查, 他们是各道长官要员, 当尽快各归各位, 配合搜查。”

    谢世狄:“道理是没错,可我不是怕有什么疏忽,毕竟他们可能就是利用大批队伍迁移来”

    “六叔。”谢原开口, 笑了笑:“既然陛下都点头了,想必是有他的考量。”

    谢世狄愣了愣,瞄岁安一眼:“难不成是……”

    他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舌尖舔了舔压,明白了。

    从各种证据来看, 逆贼一定有内应,芒山之事后, 这个潜藏在朝廷的内应一定也慌了神,唯恐对方将自己供出来。

    可现在这种一切归于平静的趋势,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 逆贼还没招供,存心给朝廷留着这个祸害,皇帝不得不重新设计;其二,这个内应早已暴露,但由于某些原因,皇帝并未立刻处置。

    谢世狄:“那……就正常安排?”

    谢原颔首:“是,正常安排即可。”

    谢世狄说完自己这头的事,看了眼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祝维流,正准备离开,忽然想到太子的话。

    “对了,大郎媳妇,殿下今日问到你了,言辞间颇为关切,又说,再过两三日,是不是可以来探望你。”

    再过两三日。

    岁安眸光轻动,微微一笑:“多谢六叔转达,我已歇了好几日,倒也不必殿下奔波,我明日便可进宫。”

    谢世狄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祝维流才开口:“东西已经送到长安,现在长安人多,所以先藏在皇陵。我今日见了陛下,他的意思是交给你处理。”

    祝维流口中说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当日安王被伏这出戏中消失的钱。

    经历过芒山之事,朝臣必然看出皇帝和太子是有备而来,或者说就是借长公主丧仪来请君入瓮。

    暗中调派军队是真,早早埋伏是真,但唯独安王被伏这一件事,皇帝顺水推舟的让师氏背了黑锅,连理由都是现成的——这是师氏投石问路的手段,他们设计伏击了安王,想看看不来长安会有什么后果。

    安王也相当配合,即便半道返回扬州,之后又配合朝廷清查地方,也一直都是带伤示人,仿佛他真的曾遭受一场伏击。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

    毕竟受皇帝调派的兵马转向行动太过迅速,若非做戏,谁能反应这么快,可他们连李岁安的办事资格都没法反驳,又如何质疑这个?

    罪都在逆贼,钱也在逆贼手里,逆贼不吐出个所以然,这笔钱就永远找不回来。

    可在无人窥见的角落,这笔钱数目不小的钱,被周转运送,悄悄回到了长安,藏在了皇陵,接下来会交到岁安的手上。

    岁安也很清楚皇帝的用意。

    师氏造反之事筹谋长久深远,甚至将手伸到了朝堂里,最终在芒山事败,说到底,是实力不济。

    他们之所以敢背水一战,不过是事先被忽悠,以为皇帝真的不再信任安王,魏诗云表演的那一出苦肉计和桓王的反应,也让他们觉得有机会来策反安王和桓王,兄弟离心。

    再好的筹谋计划,也离不开实力。站得越高,就必须握有实际的力量来抗衡一切变故,维持力量,不是三言两语几句鼓动感染能做到的,得实打实花钱养。

    可即便是一国之君,国库中的钱也得和朝臣商量着花,要用于刀刃,用于刚需,不得有半点偏私。

    历代帝王中,不乏有为自己制造私库的前例,但来源多为增收常赋之外的税钱,而为之敛财的臣子,也容易被打上奸佞贪官的名号,不为清流所容。

    所以,设计安王被缚这一出,可谓是一石三鸟。

    既达成“杀鸡儆猴”的目的,让师氏不敢不来,又借调配兵马彻查伏击一案为由,让兵马留在外面,光明正大的部署反击,现在,还得到了一笔意外的收入。

    靖安长公主在世时,青字号一直都在暗中经营,虽然不可能完全保证军饷的充足供给,但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建熙帝的压力。

    现在,这笔钱被交到岁安手里,更像是建熙帝一个无言的暗示,未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岁安都被赋予重责。

    是责任,也是信任。

    岁安闻言,冲祝维流浅浅一笑:“请陛下放心,我会好好处理。”

    祝维流短暂的打量了岁安一眼。

    她似乎真的从母亲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了,虽然少了些以往的烂漫活泼,但精神面貌却不似在北山那段日子的憔悴颓丧。

    历经诸事,昔日的少女也终得磨练沉淀,变得沉稳可靠起来。

    人活于世,若能一世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必然是幸运且幸福,这样的例子不止少,且需要太多优厚的条件前提去维护它。

    这世上,更多的是不断经历起伏甜苦的人。

    有的人一蹶不振,有的人会在历经千帆后铸就坚硬盔甲,带着历久弥坚的信念走完一生的人。

    而对没有幸运加持的人来说,达成后者,已然不枉此生。

    祝维流轻轻一笑,摆摆手:“那没事了,我走了。”

    “哦对了。”刚走一步,祝维流想起什么,看向谢原:“谢司郎,一般来说,有主的,或是已经有一定习性的禽兽,想要再认新主,会比初次认主更难些,你要真喜欢这些,我建议你从幼禽开始。嗯,就这样,告辞。”

    祝维流拍拍屁股潇洒离去,谢原的表情不可自抑的凝固了一瞬。

    房间里很安静,忽然,身边“噗嗤”一声响。

    谢原缓缓转头看去,岁安立刻无辜的摇摇头:“我半个字都没说啊。”

    谢原抿唇,艰难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微微一笑:“嗯,我明白。”

    夜里,谢原换了睡袍走进来,岁安正靠在床头翻看账册。

    清缴黑市后,商市将会迎来很大的整改,届时少不得青字号暗中运作。

    谢原一同靠过去坐下,劝道:“这夜里的灯再亮也不及白日,放到白日看成不成?”

    岁安歪头往他肩头靠了一下,软软的商量:“这个有些急,我不过一遍,夜里也会想着的,再看一刻钟行吗。”

    谢原瞥她一眼:“行,你说的一刻钟啊,我数着。”

    岁安脑袋在他肩头轻轻钻了两下,便抓紧时辰继续看。

    谢原可不是开玩笑,他真的在数。

    自从北山发丧,岁安重新振作后,这差不多已成了他二人固定的相处模式,谢原并不反对岁安接手一些事,但他会在旁边盯着那些她自己容易忽视的问题,及时提醒。

    当然,岁安并非次次都这般有商有量听的进话。

    怀孕多多少少让原本温和的人有了些改变,有时谢原的提醒会让她忽然生气,又或是不耐烦的应付,但这些基于关心与在意之上的小摩擦,终究不会维持太久。

    待情绪过去,一切依旧。

    说好一刻钟,但岁安看了两眼,便走了神,目光慢慢转向谢原,好奇的审视。

    谢原察觉,竖起正在掐算的手:“你用这种讨好的眼神看我也没用,数着呢。”

    岁安直接合上了账册,她决定用这一刻钟来聊点别的。

    “你对祝三郎……是不是有什么介怀?”

    岁安单刀直入,谢原的眼角微不可察且快速的抽了一下。

    下一刻,他轻轻笑了一声,不解道:“你说什么?我?对祝维流?介怀?你倒是说说,我介怀什么?”

    岁安看着谢原,眼神逐渐微妙。

    好像他的这种回应就已经是答案。

    谢原被她这个眼神刺激了,伸手指她:“你做什么这么看我?李岁安,天黑了,没事了,你胡思乱想的毛病又开始了是吧?我还没治好你呢?”

    岁安抱着账本,慢条斯理道:“天是黑了,也没事了,不过胡思乱想的那个,好像不是我吧?我就随口一问,你激动什么?”

    “有趣!谁激动了?”

    好的很,调子都拔高了。

    不等岁安回应,谢原直接抽走她的账本,劲劲儿放话:“你是不是觉得你如今有身孕,我拿你没办法,母凭子安呢?你想过待你卸了肚子里这个,会有什么下场吗?”

    岁安作惊恐状,好奇地问:“什么下场?”

    谢原心想,真是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这样吓唬她逗她,她必是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的他心痒痒。

    而今的李岁安,仍是一双漂亮动人的星眸,可用玩味伪装的恐惧,只会让他牙痒痒。

    想咬她一口,好好与她较较劲儿。

    谢原点点头:“你等着。”

    觉得气势不够,谢原又补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完,账本一甩,颇有气势的宣布:“不想看别看,睡觉!”

    岁安也不坚持,依言睡下。

    视线里一片幽暗,岁安还在琢磨这事。

    她很清楚与祝维流没什么,更清楚谢原一定知道她和祝维流没什么,但就是在这个基础上,谢原每次面对祝维流的异常反应,才让岁安觉得好奇。

    他到底在介意什么啊。

    正想着,身边的男人翻了个身,侧对着她。

    一只手熟门熟路的摸上她的脸,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别胡思乱想,我不介意,睡觉。”

    岁安对这个动作已相当熟悉,它仿佛自带催眠效果,让她生了困,睡去之前,岁安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呀……

    次日,谢原照旧不上值。

    晌午时候,来禄来传话,说是卢家郎君邀他晚些时候小聚。

    岁安正在孝期,作为北山女婿,谢原也已经很久不曾应酬,更别提与友人把酒言欢,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岁安身上。

    不过今日,他并没有回绝,而是告知岁安。

    “卢大一向稳重多虑,既然发了邀约,自然不会选在喧闹之地,我得去一趟。”

    岁安看了谢原一眼,伸手落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

    谢原笑笑:“我很快回来。”

    这日,谢原提早出门,先到了约会地点,率先等在那里。

    很快,友人一个个到场。

    距离上一次聚齐,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以一上来卢照晋就主动提盏。

    “玄逸新政立下大功,炎弟也在整顿私盐和山难时表现亮眼,袁大袁二这一趟行程没白走,元一自不必说,伏击反贼,剿灭余党,护卫长安,是大功一件,就连瑚弟也颇有收获。”

    “现在想想,当初为陛下革新科举,为入仕建功烦恼,好似还在昨日。愚兄祝各位前程似锦,无可限量。”

    这话说的几人颇为感慨,大家都痛快饮干。

    一放盏,先开口的是陈瑚。

    “卢大,你这话颇不厚道。其他人是实实在在建功,我却是实实在在遭罪,你可知我们堂内聚在一起研究私盐黑市和商市革新,熬了多少灯油,越是临近大考,我们就越是心有惴惴,谁知道明日又发生个什么事情,叫博士们改了考题,对你们是建功立业,对我们那就是雪上加霜!”

    陈瑚越说越崩溃,捂脸哀嚎:“从现在开始我要日日去烧香拜佛,结业之前,愿我大周之内平平安安再无乱事!”

    众人哈哈大笑,段炎一拍陈瑚:“这话要命啊,什么叫结业之前?哦,待你结业之后,任由天下大乱啊!”

    陈瑚:“你懂个屁!”

    众人又是一阵笑。

    谢原也在笑,只是目光时不时看一眼袁培正和袁培英。

    袁家两兄弟一向是最活泼的,这样久违的小聚,按道理来说,他们才应当是话最多,最能搞气氛的。

    可今日,他们只是跟着笑,很少主动说什么,任谁开口说话,都会认真听,仔细打量。

    忽的,两人察觉到谢原的眼神,齐齐看过来。

    隔着围坐的圆案,谢原冲他们提了提盏。

    两人倏地笑开,跟着提盏回应。

    聚了大约半个时辰,众人带着微醺起身分别。

    谢原刚站起来,忽然晃了一下,站不稳了。

    “哎哎……”段炎手脚快,扶住他,乐了:“以往你酒量也没这么浅啊,没喝几盏怎么站不稳了。”

    周玄逸笑了笑:“嫂夫人有孕在身,怕是不喜酒气,元一许久没喝了吧。”

    这么一说,大家都理解了。

    卢照晋蹙眉:“我看你好像是骑马来的,你这样可不能骑马上,找个人送送你。”

    此话一出,袁家兄弟愣了一愣。

    袁培英:“我们送吧。”

    卢照晋看他们一眼,并未多想,袁培英和袁培正跟谢原有些沾亲带故,一向走得比较近,若谢原不方便独自回府,他们肯定是最殷勤的。

    “行,那你们当心些。”

    两兄弟笑着点头,一转头,谢原又坐了回去。

    他揉了揉脑袋,笑道:“的确是太久没沾酒了,好像酒量都消减了,脑袋有些发晕,我先坐会儿。”

    这也不失为一个醒酒之法。

    有袁家兄弟照看着,其他人便放心离去。

    袁家兄弟见谢原还坐着,索性一个一个把他们送了出去,看着上车上马,走远,这才折返回来。

    谢原还在醒神。

    袁培正和袁培英对视一眼,眼神竟有些闪躲。

    谢原像是歇好了,撑着腿站起来,又晃了一下,两兄弟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着。

    一向多话的两个人,竟认认真真的扶着谢原,偶尔提醒一句“小心门槛”又或是别的,注意力都在谢原脚下。

    走出小店,袁培正牵过谢原的马:“要不坐我们的马车回去?”

    谢原缓了缓,抹了一把脸:“马车里闷,走走吧。”

    二人应下,就这么一左一右扶着谢原往谢府方向走。

    天色已暗,街上没什么人,谢原像是醉意上头,几乎是半眯着眼走。

    不知过了多久,袁培正忽然问:“元一,咱们认识多久了?”

    谢原想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挺久了。”

    两兄弟笑了一声,袁培英紧跟着说:“元一,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我挺好奇的。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你得说实话。”

    谢原微微睁眼,微醺姿态下,一双眼却清明。

    “嗯,问。”

    两兄弟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袁培英开口:“你……烦过我们没?”

    谢原眼神微怔,半晌才应:“什么?”

    袁培英眼底划过一丝怅然,笑了一声,语气忽然就轻松明朗起来:“其实我知道,我们耐不住性子,爱说是非,爱凑热闹,你和嫂子成婚前,我们也口无遮拦说了嫂子是非,我知道你没追究,但现在想来,好像……是不太得体啊。长这么大,我们好像也没干什么大事,不像你们,一个个都顶厉害了。我觉得能与你们认识,是很幸运的事。也亏得你不嫌我们烦,带着我们一起玩。”

    袁培正:“就是。”他腾出一只手拍拍谢原:“哥,谢了。”

    沉默了一晚上的两人,随着这一刻的倾吐,话渐渐多了起来,也更像平常的模样。

    他们开始细数这些年自己打听到的是非,哪些叫人叹为观止,哪些叫人捧腹大笑。

    其实这些他们都说过,可这一刻细数过来,竟像是一种颇有仪式感的回顾。

    “哎。”袁培正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要是能无所顾忌的听听是非,找找乐子,日子也挺自在的。可谁叫咱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不能无所事事啊。”

    袁培英:“老周平时闷不吭声的,还真是干大事的料子,说不定马上就能混个侍郎的位置。”

    袁培正:“段炎也好,他虽不像老周和你,未雨绸缪,早早盘算,可他逮着机会也没有轻易放手啊,我听说山难发生的时候,他正跟着老周一起处理私盐的事,然后立马就跟着去救灾,差点被大石头砸了脑袋。”

    袁培英:“卢大就不用说了,一向是最稳当的,我觉得他能在国子监安安稳稳待到八十岁。”

    袁培正哈哈笑起来:“卢大待到八十岁是天命所归,陈瑚要是待到八十岁,指定得疯。”

    想起陈瑚刚才的发言,三人都笑起来,谢原也在笑,却更像是用这种笑遮掩别的情绪。

    三人就这么说了一路,谢原没说蹬车骑马,他们也不多提,就这么说着相交以来的有趣往事,一眨眼,就到了谢府门口。

    岁安早派了人守门,很快便出来接他。

    感觉到男人沉沉的酒气,岁安拧了拧眉。

    袁培正眼尖道:“嫂子别生气,元一是太久没有沾酒,才一点就上头了,他怕你闻着不喜欢,一路走回来,就是为了散散酒气,免得熏到你。”

    袁培英:“就是就是!”

    岁安神色一松,冲他们笑道:“无事,我就是刚闻到酒味有些不适,没关系的。辛苦你们了。”

    “没事没事。”

    两人送完谢原,干脆的告辞离开。

    等他们一走,谢原便站直了,脸上的醉意褪去,变成一种疲惫。

    忽的,一只手牵住了他,谢原感到温软,低下头,看着岁安的手,回握住她。

    两人牵着手往院子走,岁安只问了句:“聊了些什么?”

    谢原沉默了好久,直到跨过院门,才低声说了句:“说了挺多,但也什么都没说。”

    岁安看了他一眼,越发用力握住谢原,轻轻“嗯”了一声。

    这头,袁家兄弟回到府中,已经是深夜,可此时的袁府,却灯火通明,正堂内,他们的伯祖父袁岳山高坐首位,嫡支长辈各房都在场,全等着他们。

    祖父袁岳均和袁岳山并坐一排,其父站在一边,他们尚未开口,袁岳山的次子袁书勤已急急上前询问两个侄子:“如何?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两兄弟垂着头,答案让大家都很失望。

    没有任何结果。

    如今北山掌控着局面,深得皇帝太子信任,谢原是李岁安的丈夫,想要打听消息,只能让和谢远走得近的袁家兄弟出手。

    没想到……

    “你们是废物不成!?如此要好的关系,但凡灌几盏酒,闲谈间就全勾出来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袁书勤有些急了,得亏这两兄弟不是他亲儿子,否则就该上手了。

    这时,大堂中的一道道目光又转向另一处,

    那里,谢韵娴安安静静的立着,她的丈夫袁宏辛是袁岳山长子,一见众人这般目光,还是硬着头皮站了出赖。

    “你既嫁到袁家,便该处处以袁家的利益为先!如今事关袁家全族生死,谢原和李岁安是你侄子侄媳,你以长辈姿态问两句又如何?皇帝和北山到底掌握了多少,师氏那群废物有没有招供,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好。”

    不止袁宏辛,就连谢韵娴的两个儿子,袁敬泽和袁敬光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母亲。

    身为母亲,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以维护丈夫儿子的利益为先吗?

    盯着众人的目光,谢韵娴眼神轻垂,沉默不语。

    若非有这么多人在场,袁宏辛怕是也要动手了。

    眼见袁岳山和袁岳均两位尊长都没开口,袁家小辈都有些坐不住了。

    袁宏辛的两个妾侍冲着谢韵娴跪下来,哭的梨花带雨:“夫人,我知道您不喜我们,可您不该拿袁家的前途来泄愤呀,若是您能为袁家打听消息,我姐妹二人愿自请离府!”

    袁宏辛心痛的扶起两人,对谢韵娴痛吼:“你看看她们!再看看你!身为大房主母,你简直叫人失望透顶!”

    “够了!”袁培英大吼一声,看向座上两位祖父。

    “我们没打听出来消息,是我们没用,可是祖父,袁氏当真有参与乱党谋逆吗?”

    袁岳均闭目不语,袁岳山默了默,淡淡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岂可信口开河。”

    袁培正耿直脖子,跟着开口:“既然没有证据,何不心安理得的等着结果?倘若真的罪有应得,那……孙儿也认了!”

    袁培英:“对,认了!”

    袁左尚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将两人扯到一边:“认什么认!你们才多大,根本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没问到什么就闭嘴!”

    “都闭嘴。”袁岳山开口,声音沉冷。

    顿了顿,他低声道:“即便没有证据,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眼下长安的人正在散去,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族中小辈先出长安,就说外出游历,增长见闻。”

    一群袁家小辈全部面露惊色,满心不愿。

    这不就等于逃命吗?

    还有人想反驳争取,袁岳山忽然爆发:“还愣着干什么!”

    毕竟已是高龄,这一激动,袁岳山忽然捂住心脏,面色痛苦的倒了下去。

    夜深人静,袁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

    继芒山之后的第二次风波,发生在三日后。

    彼时,岁安正在院子里一边看清单一边荡秋千,玉蝉匆匆而来,说袁氏出事了。

    袁侍中突发心疾,暴毙府中。

    紧接着,袁宏辛贪污受贿,和袁宏勤销毁卷宗的事情被揭发,整个袁家一个接一个爆,除了还未入仕的小辈郎君和娘子们,无一幸免。

    这时候,又有消息传出,袁家小辈不知何时离开了长安。

    岁安刚听完消息,谢原捧着手炉走出来:“是不是袁家……”

    岁安点头。

    谢原:“那姑姑……”

    岁安温声宽慰:“你别急,先听我说……”

    ……

    袁家的倒台,令人猝不及防。

    朝中一时间议论纷纷,甚至从袁书勤毁坏卷宗一事上嗅到了些不一般的味道。

    反贼被擒后,一番彻查,暴露了朝廷很多疏漏。

    袁书勤在尚书省做事,之前无论是新政还是开矿,都涉及到卷宗查阅,可是多年前一场大火令卷宗缺失,一直没有补齐。

    若他是故意毁坏卷宗,便是带着目的,难不成袁家与反贼有什么关系?

    消息在谢府传开后,各房都惊了。

    袁氏出事,岂不是会波及到谢韵娴?

    孙氏等人虽与小姑子谈不上深情厚谊,但毕竟是一家人,谢韵娴也没有真的为难过她们,一时间都为她担心起来。

    谢韵雅当天就回了谢府,差点给谢原和岁安跪下。

    “她早该合离的,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啊!元一,岁安,你们救救娴姑姑,她是无辜的。”

    自从芒山一事后,所有人对李岁安的看法都不同了。

    当初,靖安长公主离世时,还有人觉得李岁安将失去一个大靠山,在婆家怕是地位不稳。

    可如今,李岁安她自己就是屹立不倒的高山,遇到这种事,府中之人竟也将她当做了一份倚仗。

    当着婆母等人的面,岁安淡定道:“母亲,姑姑,各位婶婶,你们不必担心,姑姑她真的不会有事。稍后我和元一去看看,兴许今日就能将姑姑接回来。”

    谢佑一听,第一个应声:“嫂嫂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嫂嫂一定有办法!”

    孙氏等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放心吧,没事的。”

    谢韵雅毕竟在府中呆的少,不太了解岁安的作风,但见府中众口一致,她在短暂的惊讶中,到底放心下来。

    ……

    “谢韵娴!你个贱人!”袁宏辛暴怒的冲到牢门前,手脚上的镣铐叮呤咣啷,他一身狼狈的看着门外衣着得体的谢韵娴:“你算计我。”

    “算计?”谢韵娴没说话,她身边的谢升贤冷声开口:“你自己写的休书,竟不认吗?”

    袁宏辛:“这是设计,这都是你们的设计!”

    “是。”谢韵娴忽然抬眼,冷冷的看着这个让她觉得恶心又陌生的男人:“我就是设计你,那又如何?即便是设计,也是白纸黑字,官府盖印,断了姻缘的事实。你奈我何?”

    “姐姐……姐姐……”另一个牢房关押的两个小妾冲着谢韵娴跪下来:“姐姐,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伤害玲儿他们……”

    袁家的小辈的确被悄悄送走,可他们还没走远,便被陛下截了,即便此刻将袁家晚辈全杀了,也可说是他们外出游历时遇到了强盗,甚至是逆贼余孽。

    这也是为什么袁家人会纷纷认罪,连挣扎都没有。

    袁宏辛两个妾侍连连求饶,甚至自打嘴巴,打的一张勾人的脸又红又肿,还有指甲刮的血痕。

    听到小妾提到孩子,袁宏辛浑身一僵,态度终于缓和:“娴娘,还有我们的孩子啊,敬泽和敬光,你是他们的亲娘啊!你不能让陛下杀他们!岳父……岳父,他们是你的孙儿啊……”

    谢韵娴面无表情:“你与袁氏族人同流合污时,怎么就没想过孩子的未来?”

    “你懂什么!我那是……”

    “阿娴。”谢升贤终于开口,他抬起手,轻轻按在女儿的肩头:“走吧,回家。”

    谢韵娴只觉肩头一阵发沉,继而是温暖的感觉,她鼻头有些发酸,看向眼前的父亲。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关头,会是父亲出手。

    从没有想过。

    谢韵娴与谢升贤走出牢房,身后夹杂着袁宏辛和袁氏其他人的谩骂,妾侍的哭喊,谢韵娴却有种从泥沼中走出来,重新沐浴干净阳光的感觉。

    可是,当她被阳光罩住时,却慢慢蹲下去,捂着脸哭了起来。

    谢升贤睁了睁眼,眼眶却还是红了。

    他已年迈,仍是蹲了下去,轻轻抚着女儿的背。

    不远处,谢原与岁安站在马车边,静静看着这头。

    谢原:“我现在才明白,为何祖父在知道我们的安排那晚,竟这般着急。”

    岁安:“倘若朝中真有能与师氏同流合污,甚至明里暗里帮衬之人,地位必然举足轻重,袁、赵、谢、王,最有可疑。那时,即便是我们都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祖父应当也是怀疑,但他并未抱有侥幸,早早就为姑姑打算,如果真的是袁氏,她又该何去何从。”

    谢原:“那休书是真的?”

    岁安:“是真的。袁宏辛宠妾灭妻,曾以休书要挟姑姑,甚至都写好了,然后姑姑妥协了,大约她不想以下堂妇的名义回到谢府,又或者是考虑到孩子。祖父找到姑姑时,姑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终于说了休书的事。”

    休书的确是真的,但是有休书还不够,若官府这头没有盖印,袁宏辛难免反口,也断不干净。

    所以,官府盖印这头,才是岁安的手笔。

    当中不乏有些特殊手段,安排的很隐秘也很迅速,对外完全可以说,两人早已不是夫妻,只是此事宣布之前,袁家就出事了,纵然袁宏辛不承认反口,也可说是他在报复。

    谢原神色一动:“芒山之后,陛下之所以没有立刻办袁家,也是在为这事争取时间?”

    岁安:“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止,若陛下没有自己的考量,又岂会因为我三言两语,便暂时按下呢。”

    谢原想了想,明白了。

    袁岳山也算是多朝元老,深受圣恩,结果竟勾结逆贼。

    谋反是一旦发现便罪无可恕的滔天大罪,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一朝起底,查出牵涉之广,发生时间之久,难免让人觉得,堂堂帝王,竟然没有察觉身边暗藏贼心这么久,对方甚至是朝中重臣世家大族,枝繁叶茂,多少有些眼瞎。

    相反,水至清则无鱼,谁会相信朝中官员都是干干净净的?

    陛下如今盖以其他罪名,可以解释为,此前没有办不是没有察觉,而是对朝中元老的仁慈,今朝办了他们,是因他们的罪行过度损及朝廷和百姓利益,触及底线,为国为民,也要掐了这份仁慈。

    陛下怎么做,都能往好的说法圆。

    更何况,主谋已经落网,关于谋反有多严重,建熙帝大可从他们下手,至于袁家这边,即便不是谋反,想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也多的是法子。

    至于袁氏后辈,若以谋反罪连坐,在明面上处刑,逃不开流刑甚至死刑,如今他们在陛下手中,怎么处置,都还有商量的余地。

    谢原眯了眯眼:“是陛下这么想,还是你让陛下这么想的?”

    岁安看向谢原:“我有这么大本事?”

    谢原卸了担忧,故作奇道:“你竟不知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

    岁安正要与他呛声,那头的马车驶来,岁安第一次看到谢升贤露出温和的表情,似在低声劝谢韵娴上马车。

    谢韵娴又说了什么,脸上是担心的表情,谢升贤一边安抚一边说话,谢韵娴眼中又泛起些光芒。

    很快,父女二人蹬车离开,朝着谢府方向而去。

    岁安:“祖父这人,看起来对儿女的心都很硬,但其实,他看似冷硬的心中,皆是关怀。”

    谢原:“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岁安一阵晃神,轻声道:“是啊,为之计深远。”

    两人站了片刻,忽然有一片白雪落在岁安的头上。

    像一只无形的手掌轻抚,满怀安慰。

    岁安仰起头,伸手来接:“元一,又下雪了。”

    摊开接雪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就回家吧。”

    岁安感受着手掌的温度,微微一笑:“嗯。”

    两人登上马车,还在说话。

    “这么冷的天,得吃锅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吃。”

    “我也喜欢。”

    “那就吃这个,回去同母亲说。诶,左右是一起吃,去北山将岳父一道接来吧。”

    “现在吗?来不及了呀……”

    “也是,那下回,找个好日子。”

    第158章

    师氏与袁氏的事情在朝中和长安城内惊起了不少风波, 但随着年节将近,这些波动便被新的忙碌一一覆盖。

    此间,谢府发生了不少事。

    其中一件大事, 便是谢韵娴归家。

    袁氏出事, 孙氏等人对小姑子的担心不假,但等到谢韵娴真的归家后, 日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日天气晴好, 鲁嬷嬷来到院中请岁安,说是大夫人要为大爷晒书,一个人闲着无聊,请岁安过去说说话。

    岁安想到这段时间忙于北山和自己的事情,未尽儿媳孝道, 反而一直受到婆母的悉心照料,爽快应下。

    等岁安过来时, 孙氏早已张罗开,她让鲁嬷嬷给她搬坐具:“天儿好, 你就在旁晒晒太阳。陪我说说话就成。”

    岁安:“也不能一动不动呀, 累了再歇息也不迟。”

    孙氏笑了:“随你。”

    婆媳二人一起动手, 鲁嬷嬷和朔月等人在旁安静伺候,孙氏问起岁安近来身子如何。

    这话问的有些多余。

    谢原院中的吃穿用度, 都是孙氏精心安排,每日两次请脉, 孙氏也会同大夫问个清楚,唯恐这孩子没有长好。

    岁安笑了笑, 说道:“多亏母亲照料提醒,许多孕中常见的不适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除了胃口一日比一日好, 其他一切正常。”

    谈到这些事情,孙氏游刃有余,三两句便上了头,从孕中说到了分娩,又说了好多月子里的事,只叹女子生产不易,要养护的地方还多着,皆不可大意。

    岁安安静听着,时而回应两句,颇有收获。

    “夫人。”鲁嬷嬷端着刚送来的茶汤上前,看了孙氏一眼:“您和少夫人说了许久的话,喝点茶汤润润喉吧。”

    孙氏神色一动,接过茶汤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往岁安身上瞟了瞟。

    “母亲。”岁安将手中的盏子递给朔月,“姑姑回来之后,一直呆在院子里,听说也是母亲在照料,袁氏遭逢变故,姑姑心里一定很担心吧。”

    孙氏没想到岁安会主动提到。

    “哦……挺好的,你两位姑姑出嫁后,府里一直留着她们的院子,随时都可以回来小住,所以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在谢韵娴的事情上,孙氏处理的并不容易,甚至还尴尬了一回,但在岁安面前,孙氏不想多说。

    毕竟她今日是受人所托,为另一件事而来。

    可孙氏还没开口,岁安就主动提了。

    “姑姑虽被祖父带回来,但两位表弟仍然身陷囹圄,姑姑是他们的亲娘,纵然袁家有再多罪过,她都不可能置之不理,独自安乐。”

    孙氏激动了一下,握拳敲掌:“就是这个道理!”

    说着,孙氏为难的看了岁安一眼:“岁岁,如今你在皇帝和太子跟前都是说得上话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评断不了外面的对错,但我知道做母亲的心情,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叫你姑姑安心?”

    孙氏说的是让谢韵娴安心,而非保下那两位郎君。

    绕是岁安心思灵巧,在此事上仍是皱了眉头。

    孙氏连忙道:“若是你为难,就当我没有说过!”

    岁安想了想,说:“我可以试试,但未必能行。”

    孙氏已心满意足,拍胸脯保证:“你放心,若是无能为力,姑姑那边母亲来说,你不必出面。”

    好歹是把事情说出来,后面晒书时,婆媳二人的话题便简单许多,孙氏甚至提到了孩子起名的事情。

    这是谢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谢府这一辈的长孙,是很受重视的,谢世知甚至主动和孙氏提过,找个日子,将亲家公接到谢府,大家小聚一番,孩子的名字,可以两家长辈商量着一起定。

    自从靖安长公主离世,便只剩李耀一人独守北山。

    因为有岁安牵线,谢世知在此前一段时间没少往北山走动交流教学,早已将李耀引为知己,如此设想,也是不想李耀在北山孤单。

    请到谢府,既能共商大事,也能与岁安见面,免了他孤苦,一举多得。

    晚间,谢原下值回来,岁安把这事同他说了。

    谢原站在屏风后宽衣,回应:“行啊,我早就说找个日子将岳父接来的,我后日休沐,二郎也归家,后日如何?”

    两人一拍即合。

    次日,谢原原本打算下值后去北山,结果岁安要亲自回去。

    谢原想了想,爽快应下。

    于是两人一道出门,谢原将她送出城门才去上值。

    岁安的马车刚到山门时,李耀已经得到消息,他二话不说放下手头事务,快步出来接。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回来了?”

    岁安由朔月和阿松搀扶着,一边小心登阶梯,一边说起谢府邀约。

    靖安长公主去世后,李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一蹶不振。

    此前曾有人揣测过,李耀之所以如此受学生追捧,是因为有靖安长公主这道关系。

    没有靖安长公主,北山和朝廷之间那根线就断了。

    可事实证明,靖安长公主的死,并没有让热闹多年的北山就此萧条。

    李岁安的存在,再度支撑起了北山的价值。

    而且,若在靖安长公主手里都尚未能重建的暗察司能在李岁安手里重建,北山的权势将会直接搬到明面上来,比从前更不好惹。

    李耀听着岁安的话,眼神往她身上瞟了几眼:“就这么点事,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没别的事了?”

    岁安沉默。

    那要说完全没有,也不是。

    接着,岁安将姑姑谢韵娴的事情道了出来。

    谋反是重罪,即便抄家灭门都不为过。

    建熙帝能允许岁安暗中操作,帮谢升贤将女儿拉出来,已经给了情面,事关国体,岁安如今身上担着责任和信任,并不能干涉太多。

    所以,她来求助父亲。

    世人眼中的李耀,是靖安长公主的乘龙快婿,是依仗着公主人脉桃李满门的北山山长,却已很少有人记得,他也是当年还是太子的建熙帝一眼相中的人才,只因姐姐看上了,才忍痛割爱。

    这些年,若无建熙帝的默许和支持,李耀如何能以驸马身份靠山教学,给朝中输入那么多新鲜血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耀亦是建熙帝的知己,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有母亲这么一个共同回忆,有些话,说出来岁安出面更管用。

    岁安说的还算委婉,也没有明确要求什么,是不想父亲为难,没想李耀听完,轻轻笑了两声:“哦,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岁安:“父亲有办法?”

    李耀不以为然:“这算什么难事,交给我便是。”

    他看一眼岁安:“你就安安心心,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等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要操心的地方有多少,趁着如今还有些清净日子,就别上赶着操心别人了。”

    岁安被斥也不反驳,眼珠轻轻一转:“其实,女儿此来也不止为了谢家姑姑,还有一事,女儿老早以前就与父亲提过,如今又多了些新的想法,想听听父亲的意见。”

    李耀服了:“一次说完吧。”

    这日,岁安在北山待到黄昏,就在她打算回府时,被朔月告知,郎君早就到了。

    “咦。”

    岁安一路走出来,看到古木下站着的青年,长身挺拔,红色公服工整夺目,他负手而立,站在可以俯瞰山阶的位置,静静等待。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谢原闻声回头,朝她伸手,岁安顺势搭上去,手立刻被稳稳握住。

    “下值了,顺道来接你。”

    岁安歪歪头:“那若是我已回了呢?你不是扑了个空?”

    谢原侧首看她,玩味一笑:“那我扑空了吗?”

    岁安心头一动,竟有点喜欢他这种成竹在胸,还有点欠揍的模样。

    她故意撇嘴:“那谁知道呢,兴许你就是不想回去见我,找个由头在外多晃荡。我听说呀,好多男人家中妻子有孕,难缠难伺候,便都有意避开的。”

    谢原眉头微微一皱,认真起来:“谁啊,我认识吗?”

    岁安一本正经:“说了你也不认识。”

    谢原不认同:“不能吧,这长安城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人?你且说说,但凡你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是你……”

    “我怎么!?”岁安立刻回击:“我无中生有?”

    谢原:“那你说啊。”

    “说就说!”岁安一点不怕:“是个姓苏的郎君,他娶了身份低微却貌美的娘子,起先还如珠如宝,可等那娘子有了身孕没法伺候,他便有了异心。”

    “后来他娘子得知此事,心情大败,险些小产,后来拼死生下孩子,结果因身形走样,形容憔悴,就被彻底嫌弃了,没多久就有新人进门!”

    岁安越说越投入,慢慢带了情绪。

    谢原竟被带动,另一只手虚点好几下:“我记得我记得,那文、苏郎君的母亲本就不喜这儿媳,起初是碍于儿子的意愿才勉强接纳,等她一失宠,便立刻开始明面上的刁难,后来进门的妾侍反而很的她心,一婆一妾合起伙儿来欺负她。”

    岁安表情一僵,慢慢转眼看向谢原。

    谢原好整以暇,挑了挑眉:“如何,很惊讶我怎么会知道?”

    他唇角一挑,微微偏头:“这还不算什么,我还知道,那妾侍本就是老婆子为儿子准备的,就连那娘子身形败坏,也是老婆子在儿媳的汤药里动了手脚,她气恼儿子被狐狸精迷了眼,便要毁了那那娘子最得意的容貌,还有……”

    “啊啊啊……”岁安两手捂住谢原的嘴,愕然控诉:“我还没看到后面篇章呢,你怎么全给我说了!”

    谢原被她香软的小爪子捂着,发出噗嗤噗嗤的笑。

    岁安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怎么也看这种话本!”

    谢原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扯开:“我若连有些人放在床头枕边,甚至夹在账册里以看账为名也要熬夜看下去的东西都没发觉,保不齐又要被看做无心无情了,你说是吧?”

    岁安好气又好笑,两只手转而掐住他的脸:“谢元一,你胆子好大,敢调侃我!”

    谢原两手抓着她手腕,发出夸张的痛呼,却根本没发力,任由她拿捏罢了。

    “咳。”一声咳嗽,令嬉闹中的小夫妻回神。

    李耀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他负手而立,脸上漾着笑:“都什么时辰了,赶紧走,回去关起门再闹!”

    岁安老实不少,谢原也松开岁安,向李耀见礼,重新提了邀约的事。

    李耀摆摆手:“知道知道。”

    “那小婿就与岁岁先告辞了。”

    “行,走吧。”

    李耀上前几步,目送着小夫妻离开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也是这条长长的山阶上,他曾双手提着小小的岁安,看着她软软腿脚一步步学步踩瞪。

    时移世易,昔日连路都走不稳的小丫头,已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稳稳走出这条山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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