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家书

    第二天一早,十个在修路队工作的知青顶着寒风一起下山。

    魏民在保卫科,李惠兰与叶勤在养猪场,萧爱云在医院,还有几个被基建科安排修缮其余几个知青点走不开。

    大家将钱贴身收好,结伴同行,山路虽然艰难,却阻不住一颗思乡之心。

    “上个星期邮递员老李到农场来,背了两大兜信和包裹单,你们谁的信最多?”

    “哈哈,肯定是乔亚东。乔亚东家里只他一个儿子,他妈妈三天两头一封信,一个月寄个大包裹,真羡慕!”

    “还有叶勤。听说她爸妈、两个哥哥特别心疼她,上回她一个人就收到了六封信,还有两个包裹,都是衣服和糖果饼干,是不是啊,陶南风?”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叶勤的室友、陶南风身上。

    陶南风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乔亚东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陶南风来农场这么久,竟然没收到一封信。这不正常!

    “陶南风,你家里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你写信?是不知道寄信地址吗?”

    乔亚东刚刚问出这句话,胡焕新便反驳道:“不可能不知道!当时我们收到通知书的时候,上面都会写清楚报到时间与地点、党团组织关系、粮油户口、行李物件对应的地址。”

    另一个绰号“徐眼镜”的知青徐言波也点头证明。

    “是的,我记得非常清楚,通知书的题头就写了一句话:徐言波同志,你响应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口号,积极报名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光辉道路,已光荣的被批准去湘省德县秀峰山农场。我们的去处写得这么清楚,怎么可能不知道寄信寄到哪里。”

    乔亚东皱眉思索:“陶南风,我记得当时在来农场的路上,问你为什么报名上山下乡,你说是你姐摔断腿来不了,你代替她。”

    “是啊,我替我姐来的农场。”陶南风目光低垂,两条辫子垂在胸前,整个人看着有些闷闷的。

    旧事重提,大家现在同吃同住同劳动,早就互相熟悉,兼之陶南风带着大家盖屋、修路,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喜爱,于是众人便问出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

    “原本是你姐报的名,但是你替她来农场。于情于理,你姐也应该感谢、慰问你啊,为什么她不给你写信?”

    “你妈难道是个偏心的,只喜欢你姐吗?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么也得问问你在这边的情况吧?我爸写信的时候都说,我妈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地吃苦,天天哭呢。”

    “我记得你爸是大学教授,三个多月了他为什么不给你写信?”

    众人关心的话语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陶南风抬手轻轻压住斜背着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自己写好的信,还有同屋三个女孩要寄出的信,厚厚一迭。这些信是思念家人的见证,也是独在异乡的情感宣泄。

    陶南风终于说出了一直不肯宣于口的家事:“我母亲已经去世,现在这个是继母,报名下乡的是继姐陶悠,和我同岁,大月份,她并不是我的亲姐姐。”

    “哦……”

    知青们嘴巴圆成O形,同时发出这长长一声。

    “小白菜,地里黄。七八岁,没了娘。好好跟着爹爹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养了个兄弟比我强呀,他吃菜我喝汤。”

    这一首《小白菜》的童谣,哪个小时候没唱过?谁家要是有了后妈,不懂事的孩子就会跑到他家屋前屋后唱,一直唱到他眼泪汪汪才算完。

    所有人都同情起陶南风来,原本还觉得她话少不热情的人也心疼起来:陶南风竟然有个恶毒后妈,真可怜,难怪她平时话少,肯定是心里难受又没办法对别人说呗。

    陈志路一拍胸脯:“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哥。你后妈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揍她!”

    从盖砖瓦房开始,胡焕新就特别崇拜陶南风,也跟着喊:“还有我,我也是你哥。”

    乔亚东温柔地看着陶南风:“还有我。”

    其余几个也纷纷表态:“陶南风,你后妈不管你,我们管你!你是我们二十个江城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妹。”

    陶南风被一群伙伴簇拥着向前走,眸光如星般灿烂,嘴角渐渐上扬。

    胡焕新从小在农村长大,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和父母关系一般,当下便安慰陶南风:“我妈也偏心,只喜欢我弟弟。我们现在长大了,有手有脚哪里养不活自己?何况,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

    乔亚东是独生子,自小受父母严格管教,期待越高压力越大,听到胡焕新的话有感而发:“是啊,我们总会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多一份爱反而多一份束缚。”

    陶南风原本以为离开江城会苦不堪言,没想到不仅在梦中获得神奇力量,还会收获这么多真挚友谊,目光从大家脸上掠过,轻声道:“谢谢。”

    她的声音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温暖。

    七岁时母亲病逝,三年后继母冯春娥进门,人人都说她是个难得的贤惠人,但她当着左邻右舍、陶守信的面对陶南风柔声细语,私下里却冷着脸,阴不阴阳不阳地刺几句。

    “这么大的姑娘家,小衣也要我来洗?你可真是个小公主啊。”可其实陶南风爱洁,从来不肯让冯春娥帮她洗贴身衣裳。

    “你可真是命好啊,做新衣服也得先紧着你,你姐只能穿你剩下的旧衣服。”可其实陶南风的衣服看着崭新漂亮,却不如陶悠的合身舒服。

    “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打扰你爸,你爸每天工作那么忙,有我照顾你还不够吗?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听到了吗?”渐渐地,陶南风与父亲越来越生分。

    她如果想说点什么,旁人也总会劝:“你后妈对你是真好,吃的、喝的、穿的样样精心,亲妈都不一定能这么好,你得感恩呐~”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陶南风渐渐闭上嘴,不再对任何人诉说心事。

    至于继姐陶悠……

    陶悠比陶南风大几个月,性格活泼热情,一张巧嘴如蜜,能把大人哄得开开心心。面对陶守信也是“爸”、“爸”地喊,还特别会撒娇,很是招人疼。从学校老师到邻居大妈,个个都夸她大方可爱。

    今年陶南风和陶悠都是六月份高中毕业,同时面临就业的压力。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就业办公室的人一起找上门来,提出一个建议——

    陶家姐妹一个响应号召上山下乡锻炼,一个留在江城建筑大学图书馆工作。

    冯春娥想让陶悠留下,没想到陶悠主动跳了出来:“我报名上山下乡!人民日报头版文章上写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们知识青年就应该在劳动中努力改革世界观、提高革命觉悟。”

    冯春娥气不打一处出,但陶悠话说得堂皇漂亮,她不敢反驳。

    陶守信见陶悠主动下乡,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愧疚。虽然他原计划让陶南风在大学接他的班,但没想过要牺牲陶悠的前途。

    因为这一丝愧疚,他交给陶悠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并叮嘱陶南风:“一家人守望相助,将来如果陶悠需要帮助,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后来,江城大桥修建工作正式启动,陶守信加入专家组离开学校开始封闭设计。

    陶南风已经习惯了父亲时不时消失的状态,安静等待学校的工作安排。却不料风波顿起,在陶悠在报名出发前两天忽然平地摔倒,左肩着地,锁骨咔嚓一声骨折。

    “南风,你姐姐骨头摔断,实在是去不成,求你发发善心,替她去吧。”继母冯春娥泪水涟涟地哀求着。

    “不要求她!您每天做饭洗衣,任劳任怨照顾她七年,可是她连声妈都不肯喊,根本就没有良心。”继姐陶悠没办法平躺,只得坐在躺椅,双肩打着石膏,穿着宽松衣裳,一脸倔强。

    “陶南风,你爸现在不在家,人也联系不上。明天报名下乡的知青就要集中出发,陶悠这个样子也去不成,你看……”就业办的刘主任征求着陶南风的意见,眼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攀着陶南风的腿,声泪俱下。

    “南风,求你,替你姐去吧。是,当初你爸在家的时候,陶悠表过态,她是姐姐她下乡,留你在江城。现在让你替她去,我这心里难受啊。

    你平时养得娇、没你姐能吃苦,我舍不得。可偏偏你姐这个时候摔断了手,怎么办呢?你爸说过,一家人要守望相助。这样……你先替陶悠去,等她养好伤,再把你换回来,行不行?”

    刘主任看到这幅场景,似乎想说句什么,但终归还是转过脸去,选择了沉默。

    陶悠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却被冯春娥阻止:“医生说了,你不能动。如果骨头错位到时候残废了怎么办?”

    陶悠咬牙道:“陶南风你这个娇小姐、冷血鬼,看不起谁呢?我妈都跪在你面前了,你还敢站着一动不动?真不怕天打雷劈!”

    冯春娥慌忙从地上爬起,一把捂住陶悠的嘴,转头看着陶南风。

    “南风,你别在意你姐说的话,她就是这么一张臭嘴。她这是生自己的气呢,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到农村大展身手、争取进步,现在断了骨头去不成,还要连累你,她心里难受啊。”

    陶南风觉得眼前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

    陶悠原本被分配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离家近、条件好,偏偏她要求上进,跑到知青办主动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等到分配到秀峰山农场的通知一来,出发前这个时候摔倒锁骨,时间拿捏得真好。

    继母泪流满面、又是跪又是求,姿态摆得真低!她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向来是不怕丢脸、不怕将事情闹大的。

    看着眼前的继母、继姐,还有帮着说话的就业办刘主任,陶南风一颗心就像是泡在冰水里,冷得彻骨。

    或许是性格遗传自父母,有些清高傲气的陶南风不愿与这样的人争,也不屑与这样的人争。就这样,陶南风顶替陶悠来到秀峰山农场。

    想到这里,陶南风抬起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有阳光映在碧波,洒下细细碎碎的光点。

    “我没事,我很好。”

    祸兮福相依,来到秀峰山农场,不仅收获到友谊、信任、依赖,还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

    修路、盖房、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多有成就感——

    一到山下,明显感觉暖和不少。

    寒风被高山阻挡,曲屏镇的气温比山上高了至少五度。

    小溪蜿蜒流过,将小镇一分为二。东岸风景秀美,生活气息浓厚,西岸是镇政府所在,医院、学校、邮局、供销社都在这里。

    乔亚东感觉头顶开始冒热气,赶紧将头上棉帽摘下,拿在手中,对众人道:“我们先去镇医院看看细妹吧?”

    众人一起到了镇医院住院病房,见细妹已经挂上吊瓶,神智渐渐清明,这才放下心来。

    镇上邮局建筑很有特色,远望去就能看到外墙漆成绿色,门前两个大大的邮筒十分显眼。陶南风走到邮筒前,打开挎包取出贴好了邮票的信件,郑重地顺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塞进去。

    “簌簌、沙沙”这是信掉落与底部无数信封碰触的声音。

    陶南风仿佛看到无数信件从这里寄出,跟着绿色的邮车送往全国各地,到达收信人手中。

    “陶南风!陶南风!你的信,有你的信——”乔亚东手里举着一封信,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这一刹那,巨大的惊喜似潮水袭来,陶南风不知道如何回应。直到手中塞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才找回一丝真实感。

    一只手有些哆嗦,陶南风赶紧双手捧信,定睛看向寄信人与地址。

    ——江城建筑大学,陶守信。

    被继母算计、被陶悠斥责冤枉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坐上开往湘省火车时陶南风没有哭;

    第一次爬山路、脚底打起血泡一走便钻心疼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窝在充满土腥味的茅草房、听着屋外野兽吼叫时陶南风也没有哭。

    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的陶南风,苦等三个多月终于收到父亲来信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洇湿那隽秀、挺拔的笔迹。

    是父亲!父亲终于来信了!

    乔亚东第一次看到陶南风哭,心里有点慌,急忙从口袋掏出一块干净的蓝格子手帕递过去,嘴里说着话试图调节气氛:“也是巧,负责秀峰山农场的邮递员正在收拾邮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这封信……你爸的字真好看,书法大师啊。”

    陶南风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带着水光。眨巴眨巴眼睛之后,眼泪渐渐止住。

    乔亚东心头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陶南风的美丽中带着一丝脆弱,有别于平时的冷清、高傲,这让他爱念陡升。

    陶南风哑着声音说:“我爸小时候读私塾,书法是基本功。”陶守信教授那一手簪花小楷,业内哪个不夸?即使是钢笔字依然能看得出底蕴。

    这声音……仿佛有桃花花瓣飘落枝头,轻轻沾在鼻尖。乔亚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托着一方手帕一动不敢动。

    陈志路从邮局大厅走出来,重重一拍他肩膀,对陶南风挤了挤眼睛:“你现在高兴了吧?快看看你爸写了什么。”

    被陈志路一拍,乔亚东终于回过神来,面颊微红,没话找话:“啊,对。秀峰山农场的信件不少,听老李说光是知青点就攒了一百多封,我再去找找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和包裹单。我,我的信还没寄,现在就寄。”老李是负责他们那一片的邮递员,年纪三十多岁,工作勤勉、任劳任怨。

    陈志路这才注意到乔亚东状态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又捶了他胸口一记:“乔班长你在搞什么鬼?语无伦次的。”

    天气冷大家穿得多,捶一下胸口并不痛,可却足以让乔亚东恢复正常。他顺势后退半步,咳嗽一声:“我,我进去了。”说罢,呆头呆脑地进了邮政大厅。

    陈志路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向来心大,甩甩头将疑惑丢开,对陶南风说:“外面有风,你进大厅看信吧。走,我陪你。”

    下山的路上听说陶南风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向来得父母宠爱长大的陈志路便深深地同情起她来。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儿子,陈志路一直想享受一下当人大哥的感觉,眼见得冷冷清清的陶南风竟然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他便决定认认真真当一回哥哥。

    陈志路个子虽然不高,但体格壮实,护着陶南风走进邮政大厅,在角落找到一张木条椅,硬是从一对恋人中间挤出一个位置,安排她坐下。

    “你就安心在这里看信,不着急。我们还要去帮老李清点信件、包裹单、汇款单,郭妞说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够等。”

    七十年代长途电话金贵得很,郭妞是郭俊智的外号,因为长相清秀、说话细声细气而得名。郭俊智家里条件好,父亲是文化局领导,单位装了电话可以联系。

    镇邮局只有两个电话间,打长途电话先得在柜台领号,再等着叫号,按分钟计费,再长话短说打一个电话也得几块钱,一般人哪里舍得打电话。

    陶南风手里紧紧捏着信封,贴在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离开江城的时候父亲参与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根本不知道自己代替陶悠上山下乡。来农场这么久,自己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

    知道自己到农场当知青,父亲会不会心疼?

    发现陶悠摔断锁骨,父亲会不会怀疑?

    这么久没有音讯父亲会不会生气?

    所有的疑惑,这一封信都将得到解答。

    细心地撕开封口,陶南风慢慢将信纸抽出,缓缓在眼前展开。

    “南风吾儿,见字如晤。”

    仅只开篇这八个字,陶南风的泪意再一次涌上来。

    陶南风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父母都是老一辈大学生,幼承庭训、性格温和。陶守信与徐喜琴自小订亲,一起求学、忙事业,一直到二十七、八岁才生下陶南风。因为得来不易,父母对她很是娇宠,轻言和语,极少批评。

    七岁时母亲意外去世,父亲不肯再娶,对年幼失亲的陶南风更是捧在手心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他不擅家务,照顾孩子也有些粗糙,陶南风体弱多病让他头痛不已。

    陶南风十岁时正是1966年,运动开始。

    陶守信家在农村,成分是中农还好;可陶南风的母亲徐喜琴是地主出身,成为被批.斗的对象。虽然人死了,但陶守信一日不再娶便与之有牵连。因为成分问题领导反复上门做工作,父亲这才在组织介绍下认识贫农出身的工人冯春娥,两人顺利结婚。

    虽然感情不深,但冯春娥打理家务是一把好手,陶守信看她对陶南风细致温柔,渐渐放心,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中。

    “因种种变故,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持续三个月,日前返家才得知你去了秀峰山农场、陶悠伤好后在校图书馆工作。此事是我失职,抱歉。”

    看到这里,陶南风变得平静下来。难怪这么久没有联系,原来是父亲一直在工作,没办法对外联系。

    “事已至此,无法更改。你好好照顾自己,努力融入农场工作,我会留意返城政策,若有机会便回家,读书也好、待业也罢,总好过路遥地远、孤苦无依。

    前面你寄来的信我已经从你继母那里要到,陶悠摔伤她擅自做主让你顶替、又将消息隐瞒私藏你信件,种种行径令我十分恼怒。若你母亲仍在……”

    陶南风能够想象到父亲写到这一句话时一定哽咽难言、无法下笔。他俩青梅竹马、一起求学、一起出国,感情甚笃。现在阴阳相隔,父亲虽然再婚却依然难忘过去。

    父亲对继母的恼怒、对母亲的怀念迅速抚平陶南风心中的苦痛。

    “看到你说带领知青盖房子,吾心甚慰。知识就是力量,你能应用自己学过的建筑知识,在高海拔山区盖起砖瓦房,这是好事。

    不过,山地建筑的形态特征取决于建筑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茅草房并非一无是处。利用茅草这类轻质材料作屋顶、木材为主体结构材料,施工速度快、节约成本,有其可取之处。

    你也应该明白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的道理,如果不是你们知青团结一心,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成功。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团结同志,戒骄戒躁。”

    陶南风的嘴角渐渐上扬。父亲的夸赞与叮咛仿佛一缕春风拂过心头,令她满足,也令她清醒。

    “修路队工作辛苦,但知道你与队员们相处愉快、能互相帮助、爱护,我放心不少。你第一次离家,要学着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随信寄三十斤粮票,望多吃、吃饱、吃好。

    一起寄出的包裹里装有一套茅草房加固图纸、一本你秦为清叔叔编写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望你好好学习,发挥专业优势、改善大家居住条件。

    担心山上寒冷,包裹里还有棉衣、棉裤、毛衣、棉皮鞋、手套,另汇款五十块钱。

    你自小体弱,切记保重身体,劳逸结合、加强锻炼。勿让父亲担忧,万望保重!珍重!”

    合上信纸,斜着抖动信封,从里面掉落几张花花绿绿的全国通用粮票,面额有半斤、一斤、三斤、五斤,总共三十斤。父亲收入不低,但一口气拿出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必定是省吃俭用攒了很久。

    陶南风吸了一口气,将粮票收好,再展开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直到每个字都刻在脑中,这才将它折好收进信封,细心装入棉袄内衬的口袋里。

    包裹、汇款单,不知道是不是也到达了邮局。陶南风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便见到陈志路笑容满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张单据。

    “有你的包裹和汇款!好家伙,你刚刚还在难过没有收到家里的消息,现在一口气全都有了。”

    乔亚东抱着一个针脚细密的浅色布包裹,站得远远的看着陈志路与陶南风说话,嘴唇紧紧抿着,神情有些恍惚。

    胡焕新走到他跟前,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乔班长,平时你唯陶南风马首是瞻,怎么现在有了讨好的机会却让给陈志路?”

    乔亚东摇头苦笑道:“就是个包裹单嘛,谁给她不是一样。”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因爱慕而引发的情动,近情情怯,他不敢靠近她。

    陶南风根本没有察觉到乔亚东的情愫,她拿着包裹单、汇款单排队领包裹、领钱,大大的包裹就是父亲沉甸甸的爱。

    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再加上先前的积蓄,现在的陶南风拥有一笔巨款。她来到柜台索要了一张电报单,在方格上填上二十五个字——

    均已收到,一切安好。大雪封山时无法联系,请勿担心。

    营业员拿到这张电报单,抬头看一眼陶南风:“一个空格一毛四分钱,你这一封电报三块五毛钱,要不要再删掉一些字?”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

    陶南风肯定地点点头:“不删,就这。”已经精简到极致,再不能少了。

    等到所有人在邮局的事情都忙完,陈志路与郭俊智对视一眼,豪爽一挥手:“下馆子,吃顿好的。”

    江城知青平时窝在山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攒下的钱足够这次奢侈一回。于是,大家背的背、扛的扛,一齐往镇上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而去。

    国营饭店并不大,只有两桌熟客在吃饭。知青们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指着墙上的菜单大声道:“同志,先来两份红烧肉、红烧鱼块!”

    服务员懒洋洋地瞟了他们一眼:“有肉票、鱼票吗?”

    所有人同时卡了壳。大家现在有钱、有粮票,可是服务员说的这个……真没有。

    乔亚东问:“我们只有全国粮票和钱,可以吃点什么?”

    服务员抬手指了指用黑色毛笔写在白墙上的菜单:“炒粉条、炕青椒、家常豆腐、攸县香干、大蒜炒笋丝、溜土豆片,还有米饭、素馅包子。”

    刚才还打算大口吃肉的陈志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热菜都上两份,每人二两米饭、两个包子。”

    虽然是素菜,但国营饭店舍得放油,大锅爆炒味道很好,咸香下饭,大家吃得欢乐无比。

    在座的十个知青,陶南风、乔亚东、郭俊智、徐言波四个吃饭斯文,胡焕新、陈志路他们六个却狼吞虎咽、下筷飞快,像抢东西一样。

    一盆笋丝刚端上来就被陈志路几筷子夹得快要见底,郭俊智伸出筷子拦住他,细声细气地说:“你也悠着点儿吧,我们都没得吃了。还吹牛说当陶南风的哥哥,有你这么抢菜吃的哥哥吗?”

    陈志路抬眼看向陶南风,见她眼中满是笑意,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不好意思地笑着缩回手,放慢了夹菜速度,还不忘拦着其他人:“都慢点吃!赶着投胎吗?”

    接下来,只有服务员端菜上来,陈志路都主动给陶南风夹上两筷子,嘻嘻笑道:“来,陶妹妹,多吃点菜。”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陶南风的碗里堆得冒了尖。

    最后上桌的包子面香软乎、热气腾腾,馅是笋子、香干、粉丝,还加了芝麻香油,就连陶南风都一口气吃了两个。

    饭饱菜足,再打包带上几十个包子,大家一起到供销社买糖饼、发糕、猫耳朵。

    猫耳朵是当地一种油炸的小零食,面粉加了红糖,一圈一圈极为精致而小巧,形似猫耳,口味脆甜,女孩子都喜欢,陶南风也不例外。

    陈志路与胡焕新买了两瓶当地包谷酒:“天冷,这酒可以暖和身体。”

    乔亚东采买了一些调味料,包括盐、酱油、醋、干椒、八角、桂皮,这些都是为红烧肉提前准备的。

    一通买、买、买之后,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大家赶紧踏上返回农场的路。

    回到知青点的陶南风受到室友的热烈欢迎,拿着她带回来的信件、代买的零食,满屋欢声笑语,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萧爱云已经退烧从卫生所回来,人虽有些虚弱但精神却很好,坐在床边笑:“陶南风,你家里寄来好多东西,真好呀。”

    陶南风将父亲寄来的包裹打开,里面除了一本书、一卷用油纸封好的图纸外,还有一件长及膝盖的棕色大棉袄、一条宽大的黑色棉裤、一双羊毛内胆的皮靴、一些零碎小东西:毛袜、毛巾、手绢……

    李惠兰羡慕地说:“陶南风,你爸对你真好,一下子寄来这么多好东西。山上冷,这棉袄、棉袄、皮靴镇上都买不到。”

    叶勤快言快语:“我刚听他们说了,你现在这个是后妈,姐姐是后妈带过来的。你那个姐姐让你顶替她上山下乡,真坏!和白雪公主里面的恶毒后妈和姐姐一样坏!”

    萧爱云一直窝在屋里,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些。听叶勤这一说,她愣了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走过去拉住陶南风的手,又是心疼又有些埋怨:“家里的事怎么一直不告诉我?我们不是好姐妹吗?虽然我现在也没办法做什么,但至少可以听你诉诉苦、帮你骂骂她们出气嘛。”

    “对,像这样的坏后妈、恶姐姐,就应该勇敢和她们做斗争,我们帮你骂死她们!”李惠兰越想越气,坚决维护陶南风。

    李惠兰的父亲是江城市红旗药厂的药剂师,她是家中长女,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的人找上门的时候,责任心强的她便主动报了名,留下还在读书的弟妹陪伴父母。

    原本李惠兰觉得自己来农场是一种伟大的牺牲,没想到陶南风比她更可怜。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被继母、继姐忽悠,大学教授的女儿怎么会来这个高山农场?

    想到陶南风刚来农场时沉默少言,遇到旁人说什么从来都不争辩,李惠兰有些心疼,叹了一口气,搂过陶南风的肩膀安慰她:“你别怕,以后你后妈和姐姐再欺负你,我帮你撑腰。”

    叶勤是幺女,上面两个哥哥都已经工作,全家人宠她一个,性格娇憨可爱。前不久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除了衣物外还有整整齐齐四个小布包,全是她爱吃的零食:瓜子、花生、红枣、桂圆。

    叶勤往陶南风的嘴里塞了个红枣,态度亲昵:“没事儿,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

    收到父亲回音的陶南风心情极好,现在室友的热情让她更觉如沐春风,难得地眉眼一弯,嘴唇上翘,露出雪白的牙齿,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地笑了:“好。”

    第一次见到陶南风这么明媚的笑容,三个女孩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陶南风你就应该多笑,多好看呀。”

    “你以前总是冷着脸,我都不敢和你多说话。”

    “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有零食一起吃,有心事一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陶南风干起活来浑身是劲。

    把那本《山地建筑施工手册》、一套茅草房加固图纸交给基建科杨先勇科长。杨先勇如获至宝,马上组织人马按图纸施工,要抢在大雪之前把其他知青点的茅草房加固、做好保温措施。

    等到细妹从镇医院回来,范叔发动北坡村民加入隧道开挖工作,每天近百人在陶南风的指挥下开凿、运土、支撑,隧道内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

    修路队斗志昂扬,陶南风第一次领导这么多人,半点不敢出差错。眼前出现的白、红、绿色光点、线条、区域的规律她已掌握清楚。

    红色——危险点;

    白色——薄弱点;

    绿色——支撑点。

    按照白线指引开挖、避开红色区域、及时增加支撑,隧道开挖便事半功倍,顺利无比。

    因为要留意周边洞壁的变化,陶南风没办法亲自上阵开挖,她的大力只能偶尔展示。但她统筹有方、安排到位,隧道进展神速。

    十二月中旬。

    一锤下去,一道刺眼的光亮投射进黑暗的隧洞内。

    “通了!挖通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眼见得胜利在望,陶南风抡起十五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上石壁。

    “哐!哐!铛——”

    一块又一块石块掉落,泥土斑驳而下,洞内尘土飞扬。

    一片尘土中,隧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兴奋地用手中工具将这薄薄的石壁凿开。

    这条连通南北坡的隧道终于挖通了。

    “我们成功了!”

    “南北坡连通了!”

    “以后我们到场部再也不用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了!”

    欢呼声、叫喊声、鼓掌声一齐响起,修路队队员们相互拥抱、庆贺,村民们激动地流下眼泪。

    仰望着灰色天空,一片一片雪花落下。

    秀峰山的第一场雪,来了。

    作者有话说:

    陶南风的继母、继姐很善于伪装,陶守信、陶南风都是谦谦君子,所以对她们无可奈何。大家先别着急啊,等陶南风再成长得勇敢、自信一些,就会回家收拾继母和陶悠了。

    第22章 讨论

    雪一下,后勤科便忙碌起来。

    李惠兰与叶勤兴奋地对伙伴们说:“要杀猪了!郑科长已经让我们养猪场准备,选了两头大肥猪明天宰,一头猪一百多斤呢。”

    魏民一听就口水长流,莫看他现在大小是个领导,其实内心就是个幼稚的小孩子:“一百多斤!两头肥猪?那我们每个人可以分到差不多半斤肉。不需要肉票的肥猪肉哇~~”

    陈志路跳了起来:“红烧肉!炖一大锅红烧肉,我要吃个够。”

    胡焕新揉了揉鼻子:“搞点猪板油回来,我们炼猪油,油渣加点盐那个香啊……嘶哈!”

    最后一声嘶哈,是他吸口水的声音,惹得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过年的时候孩子们都爱看父母炼猪油,猪板油切成块,放进铁锅小火慢慢煎,猪油晶晶亮,油渣脆又香,浓浓的油香味令人垂涎三尺,那是“年”的味道,哪个不喜欢?

    两头中型花猪出栏,一头一百五十斤、一头一百三十斤,去皮、放血、取出内脏之后,肉重约两百一十斤。全农场在岗在编职工共五百二十三人,平均一算——

    每人能分到四两猪肉。江城知青一共二十人,能分到八斤猪肉。那可是八斤猪肉哇~可以吃好久!

    大家欢快筹划,兴致勃勃等待着第二天的杀猪宴。

    一大早起来,窗外一片雪白,亮得眩目。

    推开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令陶南风打了个寒颤。仰面看向天空,脑中闪过梦里的末世场景。

    ——天气热得诡异,空气里满是腐臭的气息,太阳整日高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没有冬天、秋天,只有夏天。

    这么一对比,虽然秀峰山比江城冷,才十二月中旬就下这么大的雪,但好歹四季分明、空气清新,比梦中末世强一百倍。

    心情飞扬,陶南风童心顿起,穿上父亲寄来的藏青色长棉袄冲向地坪中央,展开双臂转起圈来。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头顶、肩膀、胳膊上,晶莹剔透,瞬间即化,衣服上只留下浅浅的水渍。

    “下雪了——”嘴角泛起浅笑,陶南风轻声呢喃着。

    脚下是一寸厚的积雪,踩下去发出“嘎吱”声响。侧耳细听,雪落在树梢、屋顶、地面,发出轻微的簌簌之音。

    远处青山变成白色,眼前屋顶变成白色,平时人来人往的黄泥路也都成了白茫茫一片。雪的世界,纯洁而美丽。

    陶南风在屋外转着圈圈,体内热流涌动,让她的体态慢慢变得轻盈而矫健。

    隔壁房间,乔亚东正隔着玻璃专注地看着她。在他眼里,身穿长棉袄的陶南风似雪中精灵翩翩起舞,为寒冷的冬天添上一笔浓重的亮丽色彩。

    乔亚东看得专心,浑不知换上衣服准备的魏民凑近过来:“看什么呢?目不转睛的……”

    这一看不要紧,魏民也瞪大了眼睛:“唉哟,陶南风竟然还会跳舞?平时看她不活跃,没想到一下雪就变了个样儿。”

    说完,拉开窗户扯开嗓子喊:“陶南风,跳得好!”

    陶南风身形一僵,抬眸看向男生宿舍方向,伸展的胳膊迅速收回,踩了几脚雪便奔回屋。

    白茫茫一片,只余雪地留下的串串脚印。

    乔亚东埋怨魏民:“女生脸皮薄,你瞎喊什么?”

    魏民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她跳得好看,我喝个彩有什么。倒是你……”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悄没声息地守在窗户看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一说,同寝室的陈志路、胡焕新一起开始声讨乔亚东。

    “我怀疑你对陶南风另有居心,上次下山在邮局的时候就感觉你不对劲。”

    “快说!你是不是看上陶妹妹了?”

    “我可是她哥,你要是喜欢她,得先讨好我知道不?”

    “咱们都是江城知青,你可不能欺负陶南风。喜欢她得一辈子对她好,知道不?”

    一辈子?这个词太过沉重,才十八岁的乔亚东不知道自己是否担负得起。

    见乔亚东半天没有回话,陈志路有些不高兴,脸一垮,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偷偷摸摸地看人家姑娘,似有情若无意,却连是不是喜欢她都不敢承认。陶妹妹会盖房子会修路,是个能干的好姑娘,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给我站远点。”

    乔亚东清俊的眉眼间满是迷茫,眼前闪过陶南风冷冷清清的眼眸:“我,我喜欢她。”

    陈志路白了他一眼:“喜欢又不是丑事,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乔亚东不敢说出心中所想。他是独生子,父母对他管教十分严格。母亲在教育局上班,对他期待值非常高,来秀峰山农场之前一晚和他非常严肃地谈话。

    “你是独生子,按理可以不用上山下乡,但我却替你报了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也知道农村条件差,我也明白做农活苦。儿行千里母担忧呢,可是我却压着这份不舍给你报名,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可是现在高考取消,要上大学只能走工农兵推荐的路子。你在城市没办法走这条路,所以必须上山下乡。我希望你到了农场之后认真劳动、好好表现,与领导搞好关系、在群众中建立威信,争取拿到大学推荐名额。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更好的前途。

    在农场期间,你要谨慎言语、小心行动,千万不要让人抓住小辫子。现在政治气候紧张,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身边的朋友出卖。只有父母永远不会背叛你,朋友、兄弟、恋人都不可靠。

    还有……切记切记,不要谈恋爱,再漂亮、再能干、再聪明的姑娘都不能谈!

    一则谈恋爱势必分神,会让人诟病不专心工作、不好好劳动。二来恋爱会让人智商降低、警惕心全无。夫妻都能反目、兄弟也会成仇,何况是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和农村女孩谈恋爱,你会被套上枷锁回不了城;和知青谈恋爱,喜怒哀乐皆在众人眼里,会降低你的威信、造成不良影响。”

    母亲这番话成功地让乔亚东学会了隐藏心事。

    这一路走来,少年的冲动热血也曾让乔亚东带领知青与焦场长、罗宣对抗,共同守住磷矿这个秘密、为农场发展努力奋斗。

    可是,乔亚东依然保持一份清醒,在看清自己对陶南风的爱恋之情后,选择退缩、压抑住情感。

    面对室友的追问,乔亚东斟酌着措辞:“喜欢、欣赏是一回事,但恋爱、携手一辈子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听他说得有理,陈志路点了点头:“行吧,在你想清楚之前,你别老往陶妹妹面前凑,免得让人误会。”

    陈志路虽然学习成绩不行,但因为父亲是氮肥厂采购科科长,家里迎来送往的人不少,见多了人情世故,心思通透得很。

    陈志路这话一说,乔亚东的脸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取出一本《论持久战》看了起来。

    胡焕新没听出陈志路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搔了搔脑袋:“都是伙伴,每天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哪有什么凑不凑的?”

    魏民一把将他揪住就往外拖:“我上班,你也别闲着,赶紧趁着雪小捡柴火去。”

    知青点的房子共一条檐廊,胡焕新嗷嗷叫着被魏民拖出屋,引来众人注目。笑的笑、叫的叫,顿时热闹起来。

    “天冷,厨房的水缸结冰没?”

    “你别墨迹了,一起去看看咱们的池塘结冰。”

    “走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不然天天窝在屋里整个人都要废掉。”

    “哦,对了,今天厨房是谁值班?提前准备一下,等肉领回来就炖一锅红烧肉。”

    烟火气十足的对话驱散冬日寒冷,让这个下雪天有了浓浓的人情味。

    陶南风在屋里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抿着唇轻笑。

    萧爱云咳嗽了两声,赶紧用被窝把自己裹紧,像只蚕蛹一般,对着陶南风撒娇:“好南风,帮我倒杯水来好不好?”

    李惠兰从床上跳下来,瞪了萧爱云一眼:“你呀你呀,缠着南风做什么?我来给你倒水。”

    叶勤坐在窗边梳头发,撇了撇嘴:“你们都别理她,萧爱云就是恃宠而骄。她感冒早就好了,想偷懒不起床呢。”

    萧爱云没奈何只得起了床,光脚踩着棉鞋走过去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喝完了大喘一口气:“妈呀,好冷。”

    四个女孩有说有笑,洗漱、早餐、收拾屋子,看看时间也才九点钟。陶南风安静看书,李惠兰精心侍候她那盆春兰,萧爱云和叶勤两个嘴馋的在门口张望:“怎么还没通知我们领肉?”

    直到下午,魏民才扛着一个竹筐回来,站在屋前地坪喊:“肉来了!肉来了!”

    乌泱泱一群人欢叫着从屋里窜出来,伸长脖子往竹筐里看:“有多少?我看看,给我看看。”

    魏民将竹筐放在檐廊下,里面码放着一条一条白花花的猪肉,还有一长串灌了猪血的血肠:“一人三两猪肉,我们知青点二十个人,总共六斤。一刀一斤,这里有六斤,后腿、前腿、前夹、五花、排骨、脊骨各一斤。一个知青点另送一挂血肠,其他下水被食堂留下,晚上煮面条,人手一碗。”

    血肠,是当地的一种美食。将猪血灌进清理好的大肠,晾晒干即成。切片炒辣椒、清蒸,美味无比。

    陈志路脑子活、会算账,看一眼竹筐里的肉与血肠,皱眉问道:“先前不是算过每人能分到四两肉,怎么到手变成三两了?”

    刚才还欢喜无限的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也升起一阵疑惑。对呀,八斤肉变成六斤,剩下那两斤肉到哪里去了?

    “唉……”魏民叹了一口气,“罗主任抠门得很,非要每人扣一两肉下来,说做成腊肉好过冬,农场要备战备荒呢。”

    每人一两,知青点一下子少了两斤肉。这一下顿时炸开了锅,都不满起来。

    “现在都是大锅饭,平均是四两就四两,凭啥他罗宣说扣一两就一两?”

    “真是罗剥皮、罗抠门!简直就是恶霸地主,连我们的口粮都要抢。我们五百多号人,一人一两就是五十多斤肉,谁知道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你魏科长大小也算领导,怎么不说话啊?”

    魏民听到大家的埋怨,想到罗宣堂而皇之的说辞,摊开手道:“我也没有办法,先前还说扣二两呢。要不是我极力争取,恐怕连这一筐子肉、骨头、血肠都分不到。不信你们到其他知青点去对比一下,我们这一竹筐子的肉多肥!”

    知青们一听魏民的话,看竹筐里的肉肥得流油,便暂时放下不满,你一言我一语地提着建议。

    “先前还以为每人四两肉蛮多咧,现在一看可不能敞开肚皮吃,得省着点。”

    “是呀,把肉腌一下挂起来,咱们先用骨头炖土豆吃吧?”

    “肥的炼油,以后炒青菜、下面条放点猪油香得很。”

    只有陈志路嘱咐魏民:“你可得盯着点儿,等到过年的时候如果罗主任拿不出来五十斤腊肉,那就是被他们贪污了。”

    魏民点头:“嗯,我记得的。”

    他其实也有些担忧。听说往日分猪肉的时候焦场长会让后勤科留下一部分,过年前送到省城农垦局、农业局。账面上记着的是公关支出,为的是保证来年农垦局给农场拔种子、送知青劳力过来。

    知青们算的是明帐,可领导们算的是暗帐。魏民刚刚加入领导班子,对整个农场的运作规则并不清楚,不敢胡乱干涉。

    到晚上每人吃一碗厨房用新鲜猪血、猪肺、猪肝熬的汤,再吃完一大碗面条,个个满嘴油光,满面红霞,捧着鼓鼓的肚子喊:“舒坦!”

    吃饱喝足,罗宣扣下五十多斤肉的事情被大家抛到了脑后。

    下雪天李惠兰和叶勤照常到养猪场工作、场部保卫科魏民更加忙碌,其余十几个知青都不用上工。白天小组政治学习、写思想汇报,团员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日子过得挺充实。

    到了晚上大家放松心情,一起窝在知青点,聊天、说话、讲故事、唱歌、跳舞……外面白雪皑皑,室内炭火温暖,年青人的世界热闹而充满希望。

    陶南风以前都是一家四口相处,从来没有过团体生活的经验。来到秀峰山农场之后,和十九个江城老乡天天在一起生活、学习、玩耍,渐渐卸下心防,笑容越来越多。

    严寒天气的到来,让江城知青们体会到砖瓦房的好处,陶南风设计督造、大家挖槽制砖,一起盖出来的新房实在完美!

    厚重的土砖里面添加了玉米杆,保温效果绝佳;

    夯土地面加了防潮层,室内干燥舒适;

    厨房与宿舍相连,做饭、用餐安全方便;

    洗澡间的设计尤其好,这么冷的天谁要是想洗澡,在厨房烧一大锅水就能洗个痛快。

    风雪大的时候,大家坐在堂屋一起学习;若是在屋里窝得久了需要出来透透气,站在檐廊扭扭腰、踢踢腿。动静皆宜,分区合理。

    其余几个知青点的知青冒着风雪过来参观,坐在屋里喝杯热茶,都羡慕不已。虽然基建科在风雪来临之前对知青点进行了加固处理,比去年结实暖和,但哪里能与砖瓦房比!

    ——黄泥糊的茅草墙依然透风、层层码实的茅草屋顶被雪压住,顺着屋檐滴答落水,一根一根的冰棱支愣着,更显寒意逼人。

    看看江城知青过的,这才叫生活!

    杜晨哲是德县知青的党支部书记,眉清目秀,带着一股浓浓的书生气。他看向陶南风的目光充满仰慕:“陶知青,明年可不可以借你的建筑图纸一用?也教教我们盖砖瓦房吧。”

    陶南风轻轻点头:“好。”

    砖瓦房的建造技术并不复杂,敝帚自珍没有必要。父亲为人清正,教书育人,从没想过将自己肚子里的知识藏着掖着。他在信中反复叮嘱自己,要团结同志,戒骄戒躁,一枝独秀不是春,这些陶南风都记在心上。

    分享,也是一种美德。

    杜晨哲没想到陶南风答应得如此爽快,欢喜地谢了,第二天让女知青胡一芹冒着风雪送来一碗土豆炖肉表达谢意。

    其余五个知青点分别来自省城、南县、悠州、岳州,听闻德县知青已经得到陶南风承诺,明年就能盖新房,哪里还坐得下?都有样学样,提着好吃的来找陶南风。

    晒好的笋干、自家做的白辣椒、泡好的酸豆角……

    江城知青一个个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地吹嘘:“我跟你们说,如果放在古代,陶南风就是负责建造的将作监丞、工部尚书。只要你们求得她同意,明年肯定能住上又暖和、又舒适的新房子!”

    眼见得陶南风的威信越来越高,乔亚东心中五味杂陈。

    开心吗?还是开心的。看到自己欣赏、喜欢的姑娘得到这么多人认可,内心真的很骄傲。

    嫉妒吗?隐隐是有一点的。母亲交代过要好好表现、争取群众基础,可自己再努力也赶不上陶南风。她不言不语,自有一种令人信任的平和、淡定气质。

    因为这一点点羞于出口的嫉妒,乔亚东这个班长突然在某一天发了脾气。

    近一周的政治学习内容,是一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家一段一段地读,并发表读后感。

    先前大家的话题挺正常。

    “保尔年少时吃够了阶级歧视的苦,参加革命,顽强沉着,成长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应该以保尔为榜样,将青春奉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

    “钢铁是在熊熊大火和骤然冷却中炼成的,我们这一代也是在斗争和艰苦中锻炼出来的。农场劳动虽苦,但我们应该不畏难、不怕苦,坚决走与工农结合的路线。”

    “对!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

    聊着聊着,话题就有些偏了,转到保尔的三次恋情上。

    “保尔的爱情一波三折,这说明了什么?或许我们最初遇到的人,不一定能最终结为革命夫妻。”

    “冬妮娅是林务员的女儿,美丽、单纯,可是她是资产阶段的娇小姐。”

    “丽达和保尔都是党员,可是因为误会而分离,直到保尔遇到达雅,才走进婚姻殿堂。”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

    一说起爱情,所有人都坐得笔直,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芒。

    叶勤心直口快,说起自己心中的观点:“保尔最开始的恋爱是不成熟的,直到他入党之后,受到党的影响才渐渐成熟起来。以后我也要找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

    萧爱云脸蛋微红,推了叶勤一把,悄悄啐了她一口:“不害臊。”

    叶勤在家受宠,思想单纯,胆子也大,瞪了萧爱云一眼,毫不在意地说:“怕什么!连保尔都有过三次恋爱,我们说说还不行吗?”

    萧爱云一颗心突突地跳着,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对面的乔亚东。眼睛余光里,这个披着军大衣的清俊男生仿佛发光体一般,耀得眼睛睁不开。

    自上次发烧醒来,双手捂在那顶温暖的棉帽中,她的心里便刻上“乔亚东”这三个字。他用自己的帽子给她捂手,他的体温留在指尖久久没有散去,他真是个善良、热心的好人。而且,他长得俊、谈吐佳、举手投足充满着男性魅力,深深吸引着情窦初开的萧爱云。

    谈话还在继续,乔亚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给了萧爱云莫名的勇气。

    她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乔亚东:“乔班长,请问你怎么看待知青恋爱问题?”

    刚才还热闹讨论问题的堂屋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诧异地看向萧爱云。说说英雄、讲讲书中人物,大家敢。可是直接挑明了说知青恋爱……这样不太好吧?

    众人的目光火辣辣的,萧爱云一张脸羞得通红,慌忙捂着脸解释着:“我,我就是随便问问。保尔不是也谈了三次恋爱嘛,我听说德县知青有两对领了结婚证,南县那边还有男知青娶了当地人呢。”

    乔亚东脸一垮,态度十分严肃:“革命事业高于一切!我们只是高中毕业生,现在谈恋爱为时过早。萧爱云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

    萧爱云不肯死心,鼓起所有勇气继续追问:“如果我们要留在这里五年、十年呢?难道永远不恋爱、不结婚吗?”

    男生都沉默。

    女生却反应不同。

    察觉到乔亚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惠兰咳嗽一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讨论讨论也没什么。”

    叶勤抬手将长长了的短发捊到耳后,态度坚决地支持萧爱云:“没错,我们都已经十八岁,有独立的思维与见解。既然是小组学习,那就应该畅所欲言,怎么就思想危险了?大家这么熟了,干嘛扣大帽子!”

    陶南风虽然没有说话,却伸出手轻轻搁在萧爱云肩头,目光沉静地与乔亚东杠上,仿佛在说:我支持萧爱云。

    陶南风的眼睛大而明亮,睫毛似鸦羽一般轻颤,雪白的小脸满是倔强,深深地刺伤了乔亚东的心。

    因为母亲的话一直压抑着内心情愫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拍桌子霍地站起。

    “我不管别的知青点是怎么搞的,但我们六号知青点的人,在二十岁之前都不许谈恋爱!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将心思放在这方面,哪里还能够全力以赴投入到农场劳动之中?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

    听到这么重的话,萧爱云眼眶一红,忽然“哇~”地一声哭出声,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

    李惠兰与叶勤慌忙一左一右地轻抚她后背,轻声安慰。可是安慰的话语落在萧爱云耳朵里却显得轻飘无力,她此刻只知道自己暗恋的男人骂她思想堕落。

    陶南风与萧爱云同进同出,感情很好。见萧爱云被无端喝斥,陶南风缓缓站起,双目微眯,盯着乔亚东:“她说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批评她!”

    乔亚东心头的委屈仿佛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爱陶南风,欣赏、喜欢、仰慕、甚至有些崇拜。他想将她拥入怀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美好;他想天天守在她身边,让她只对自己微笑。

    但是他不能,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为什么批评她?明明讨论的是保尔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的故事,她却非要扯什么知青恋爱。现在农场道路未通、磷矿没开采、细妹上不了学、村民连饭都吃不饱,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谈什么恋爱!”

    论口才,陶南风不是乔亚东的对手。她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应对。

    陈志路看不得陶南风受欺负,立马跳了起来,同样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吼什么吼!当个班长很了不起吗?如果不是大家拥护,你凭什么当上班长、学习组长?萧爱云只是问你,对知青恋爱怎么看,你倒好,一个又一个罪名就压了下来。”

    乔亚东抬手指向陈志路:“没你什么事,一边去!”

    陈志路最恨别人用手指指着自己,毫不客气一巴掌推开乔亚东的手指:“不谈恋爱就不谈恋爱,扯什么农场建设?我看你是自己心思龌龊,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吧?”

    乔亚东一听这话,脑中最后一根控制自己脾气的绳彻底绷断,生平第一次动了真怒,上前就是一拳头。

    “咚!”拳头击中陈志路面门。

    陈志路哪里是个肯吃亏的?挥拳直上,狠狠还击。

    现场顿时混乱起来,一场肉搏战在堂屋上演。

    共处四个月一直和谐的氛围被打破,乔亚东一改往日优雅公子模样,撸起袖子和体格健壮的陈志路扭打在一起。

    一群人劝架,都拦不住这两个。萧爱云吓得眼泪都忘记流,在一旁尖叫:“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是我错了,我承认错误,求你们别打了!”

    陶南风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眉尖微蹙,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打了起来。她虽然力气大,但却不愿意拉架。这个乔亚东说话真欠揍,活该被陈志路打。

    冬□□服穿得多,虽然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但两人除了鼻青脸肿,并没受什么伤。陈志路打架经验丰富,把好学生乔亚东死死压在地上:“敢打我?老子揍不死你!认不认输?说!”

    乔亚东从来没跟人打过架,这一番冲动下的拳脚耗尽所有气力,累得气喘吁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心灰意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却闭着眼睛死不认输。

    最终还是魏民出面将陈志路拉开,这场架才终止。

    虽然没有向上面汇报,但这一架却让知青点原本团结的氛围变得紧张。萧爱云自责得不行,不断地道歉、检讨。

    陈志路白了她一眼:“没你什么事,别瞎揽责任!”

    乔亚东也没好气地说:“道歉有什么用?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

    小组学习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触及恋爱敏感话题。

    转眼元旦过去,时近年关。雪一场一场地下,终于停了下来。

    一大早,保卫科一个小职员跌跌撞撞地跑到知青点,扯开嗓子喊:“魏科长,罗主任把腊肉都拿走了——”

    一句话唤醒大家的记忆。对啊,两次杀猪都被罗宣按人头扣一两肉,这得攒了一百斤吧?

    作者有话说:

    撸起袖子抢腊肉啊~~

    第23章 偷腊肉

    一百多斤肉都被罗宣拿走,这还得了?

    听到这话,魏民一把拉开房门,和陈志路、乔亚东、胡焕新一起走出来,并肩站在檐廊下,满面怒容,如四个门神。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向北带尖刀连的经验丰富,在他的管理与教导之下,用军队训练方法全面整改保卫处。现在不仅魏民身手出色、行事利落,他手底下的保卫科职员也一个个心服口服、老实得很。

    小林踩着刚铲出来的道路一路行来,听到魏民询问忙将情况认真汇报:“今天轮到我守夜班,就在刚刚,听到厨房库房那边有动静,罗主任和焦场长背着两个大袋子从里面出来。我没敢拦、也没敢问,按照魏科长您的要求先过来汇报。”

    原来,对下雪杀猪农场截留下来的猪肉,魏民一直放心不下。

    一次截留五十多斤,两次就是一百多斤,这么多肉做成腊肉,用松枝、花生壳熏得黝黑,肉香、松香、果木香、烟香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让人垂涎三尺。魏民向来馋肉,一直等着过年农场分腊肉吃。

    眼下城乡人口购买肉类、肉制品都得凭票证购买。肉票由各地商业部门印发,并没有统一的供应标准,情况好的时候一个人一个月平时分到半斤、春节发一斤肉票。如果遇到肉类供应紧张,可能一个月都吃不上一两肉。

    这种情况下,秀峰山农场自养的猪肉便显得十分金贵。

    如此稀罕的好东西,一百多斤呐,万一焦亮、罗宣偷着分了怎么办?魏民放心不下,一直死死盯着这批腊肉。

    前一阵焦亮把副场长向北、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后勤科科长郑海洋、宣传科科长周林虎等一批与他唱反调的干部送到省城学习,魏民更加紧张,每天安排三班人马轮流值班,小心守在食堂库房,二十四小时不放松。

    现在……果然有了动静!

    魏民大手一挥:“走!跟我一起去拦住他们。”

    乔亚东为人沉稳,思虑周到,略一沉吟:“拦不住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是科长、他是场长,向北又不在农场……”

    魏民眉毛一皱,歪了歪脑袋,一脸坚定:“拦不住也得拦!”

    陈志路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样,你们俩先去拦,拦得住好说,若是拦不住那就先拖一下时间。我和其他几个先走一步,在隧道里头等着,咱们趁乱动手,把腊肉给偷了!”

    魏民一听咧嘴笑得畅快:“黑吃黑?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

    乔亚东张嘴还想说什么,魏民将他一拖:“你口才好,跟我一起去。咱们一起先拖他们一把,给大家留下准备的时间。总之……不管是偷还是抢,谁也别想把腊肉带下山去!”

    魏民体格健硕,又被向北特训过,手劲大得很,乔亚东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只得加快脚步跟上,一边走一边转头吩咐:“陈志路你们小心点,腊肉事小,可别被焦场长抓到错处,到时候档案上记一笔就完了。”

    陈志路白了他一眼,冲他甩了甩手:“真是啰嗦!你们赶紧去吧,别让他们跑了。”

    胡焕新看乔亚东一脸的不放心,知道他是为大家好,便嘿嘿一笑:“乔班长为人谨慎,说得也没错。”

    陈志路与乔亚东打了一场架之后,两人一直没说话。陈志路其实也有些后悔当初下手太重、说话太狠。这回听乔亚东喊出自己的名字,又嘱咐了一堆,感觉丢失的兄弟情又回来了,压在胸上的那股烦闷消散一空,恨不得甩开膀子跑上几圈、高歌一曲。

    人一高兴,脑子就转得快。陈志路虽然读书不行,但为人机灵,他一边思考一边开始点兵点将:“这次出马,人在精不在多,这样……我们把陶南风叫上,她力气大、熟悉隧道,我们仨一起行动。”

    陶南风一动,萧爱云非要跟着,没奈何陈志路只得带上她们两个,四个人悄悄向隧道方向走去。

    陈志路背着一个军用水壶,腰间插一支手电筒,脚下一双胶鞋,收拾停当又让大家用草绳将裤脚束紧:“雪停不久,路不好走,束紧了免得走路裤腿沾上泥。”

    萧爱云赞他谨慎、爱惜衣服,陈志路却在心里嘀咕:万一被人追查,裤腿沾泥多一条罪证,那就不妙了。

    不得不说,陈志路搞歪门邪道很有一套,未行事之前会先想好如何消灭罪证。

    萧爱云问他:“你带水壶做什么?”

    陈志路挑了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萧爱云好奇得要命,一边走一边问,问得陈志路烦死了,看一眼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陶南风,对萧爱云说:“你能不能学习一下陶南风?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咱们是去打伏击,又不是上领奖台,你安静点不行?”

    萧爱云闭上嘴,有些委屈地拉着陶南风。陶南风安慰地拍了拍手背,在她耳边悄声道:“你等下跟着我,别乱跑。”

    陶南风一说话,萧爱云顿时就活了过来,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陶南风什么都会,一点也不怕黑,隧道里我跟着她,就看你们怕不怕!

    雪大、路滑,四个人紧赶慢赶,两个小时方才来到刚修通的隧道前。

    自从修通这条隧道,南北坡拉通、山路节省三分之一,而且隧道长约五百米,风吹不进、雨淋不湿、雪落不到,这里便成为上、下山的必经之路。

    只是有一条,隧道里很黑。因为是顺着原来的山洞开挖,隧道并非笔直,走到半道时两边不见光。

    悠深、黑暗、寂静。

    越往里头走心却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呼吸声。

    萧爱云有点怕,死死拽着陶南风的手。先前陈志路说要在这里设个埋伏,把焦场长从食堂偷出来的腊肉截下来,她觉得好玩至极,现在真到了隧道里却开始害怕起来。

    一害怕,她便开始哆嗦,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陈志路拧亮手电筒,一道昏黄的光带投射出去,点亮眼前通道。

    “萧爱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条隧道是我们一起挖出来的,地上每一颗小石子都是我们铺平的,两旁的石壁都是我们铲宽的,你怕什么!”

    陈志路的声音在隧道里响起,引来阵阵回音。

    萧爱云心中一暖,紧张感渐渐消退。左右环顾,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尺都凝结着自己的汗水,现在回到这里干嘛要怕?

    她心神一定,站直身体,轻声道:“嗯,我不怕。”

    陈志路听她语气变得轻松,继续说道:“场长偷我们的腊肉下山,我们现在把肉拿回来,这叫做行侠仗义,又不是做坏事。你只管放心,他们偷东西在先,心虚着呢,就算知道是我们干的,也不敢声张。”

    黑暗里,陶南风一双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

    不必借助手电筒,她能这里所有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自从做梦被变异老鼠咬,她体内的“鼠性”便越来越强大。

    夜视、打洞、喜零食……

    走进隧道,陶南风半点害怕都没有,反而像回到老家一样欢乐畅快。她纤指一扬:“那边有条小小的岔道,是当初留下来存放工具的,我们先躲在那里。”

    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似大提琴琴弦拨动,落在陈志路耳中,令他心神一荡。他抬手在脸上抽了一记,唾骂自己:陶南风是妹妹,可别动歪心思。

    “啪!”地一声脆响,引得胡焕新诧异的眼神:“陈志路你干嘛打自己?”

    陈志路讪笑道:“蚊子、有蚊子。”

    胡焕新更觉得奇怪:“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陈志路没好气地回答:“这我哪里知道?就是脸上痒,顺手就拍了一下。不要管这些小细节,走走走,我们赶紧先藏起来。”

    陶南风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往来路望去。

    陈志路问她:“怎么了?”

    陶南风抬了抬下巴,提醒一句:“隧道外有脚印。”

    陈志路一拍脑袋:“唉哟,差点忘记了!”他原路返回,走到隧道口,先将军用水壶瓶口拧开,将水泼到路面。

    天寒地冻,路面瞬间结冰。

    看着光滑的冰面,陈志路嘿嘿一笑:“老子让你们吃独食!敢偷我的腊肉,想得美!先摔你个狗啃泥——”

    正准备扫雪地脚印,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陈志路慌忙将松枝丢下山坡,自己抓紧时间进隧道。

    焦亮、罗宣、刘斌,三个人一边咒骂着一边往隧道这边走过来。

    “一路走过来雪地脚印不少,这么早竟然还有人下山?是哪个没有汇报就瞎跑!”

    “魏民那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敢拦场长的去路!当个保卫科科长看把他给狂的。”

    “原本看乔亚东这个知青形象好、态度好,很有培养潜质,没想到和魏民是一伙的,还敢振振有辞阻拦我们下山呢……真是让人失望。”

    走得近了,三人身穿军大衣,厚皮鞋,头上戴着棉帽,手中都提着一个六十公分长的黄色帆布手提袋。

    袋子上印着一艘乘风破浪的白色帆船,十分醒目。这样规格的手提袋在当时十分流行,因为大小适中、轻便结实,外出串联的年青人都喜欢拎一个,被称为“串联包”。

    随着三人的行走,提袋里传来报纸摩擦的声响。

    刘斌听到这个声音满心欢喜:“这回的腊肉做得真好,肥得流油。”尤其是那个二刀肉,一半肥一半瘦,用油布裹好后再用报纸一包,依然会有肥油渗出来。

    焦亮皱眉道:“你少说几句,到省城之后拿十斤回去等着。等你姐下山之后,我再来看你们。这段时间别联系,我家婆娘厉害得很。”

    刘斌嘻嘻一笑:“我知道,姐夫你还是想办法把我和我姐调回省城吧,这山上住着实在是憋闷。”

    焦亮随口应了一句,心里却暗道:把你俩调回省城,我一个人在农场住着?真是想得美!如果不是看你姐有几分姿色、嘴巴会哄人,老子干嘛养着你这个闲人。

    罗宣在一旁献殷勤:“场长辛苦了,要不要我来帮您提?”

    焦亮顺手将提包往他手里一放,罗宣的身体往旁边一沉,正巧一脚踩上冰面,“噗呲——”摔了个四仰八叉。

    刘斌伸手要扶,却不料脚下一滑,也摔了下去。

    焦亮慌得向下一蹲,模样十分滑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着地上诡异的冰面:“这里怎么结了冰?不是才发动群众铲了雪吗?”

    三人相互搀扶着走过这一片冰面,骂骂咧咧走进隧道。

    焦亮空着手,打着手电筒,嘴里道:“向北这狗东西虽然讨嫌,但做事倒真是一把好手。这才个把月就修通了隧道,简直神奇。而且你看这地面,光整平坦……”

    话音刚落,洞里忽然传来古怪的声音。

    “咔嚓、咔嚓!”仿佛是铁器在石头表面刮蹭,刺耳而尖锐。

    罗宣两只手都被占着,紧张地四处张望:“怎么回事?哪来的声音!”

    刘斌咳嗽一声,大声道:“什么人?”他的声音太大,引得阵阵回音,更显恐怖。

    “呜——呜——”有风声!

    隧道里怎么会有风声?明明刚刚一进来就感觉到明显的暖意,无风无雪。

    焦亮做多了坏事,心中忐忑不安,手电筒四处乱扫,嘴里虚张声势地低声喝斥:“是哪个在那里装神弄鬼?赶紧给我出来!”

    “嗷呜——嗷呜——啊吼——”古怪的声响越来越多。从小练出来的口技终于派上用场,岔道处陈志路偷着乐。

    旁人觉得黑,陶南风却觉得如在白昼。她从石壁上抠下几颗石块,朝着焦亮三人投掷过去。

    嗖——嗖——啊!

    一声惨叫声之后,焦亮手背被打中,手电筒突然掉落在地。这一掉不要紧,后盖松脱,电池飞出,灯光熄灭。

    洞内一片漆黑。

    陈志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到焦亮、罗宣、刘斌三人乱成一团,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捡起手电筒。

    趁乱行动!

    陶南风抬手再扔出几颗石子,狠狠地砸在罗宣、刘斌身上,趁着他俩放下提袋嗷嗷叫唤的时候,她再补几下,砸在他们的脚踝上。

    焦亮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手痛、脚痛,坐倒在地哀号:“刘斌、刘斌快来!”

    刘斌此刻也顾不上焦亮,刚才在隧道口摔了一跤本就鼻青脸肿,现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石头砸在身上,令他胆战心寒,一把抱住焦亮,扯开嗓子鬼叫:“鬼啊……有鬼啊……”

    罗宣最怕死,一听到刘斌喊有鬼,吓得连滚带爬往前逃窜,却正撞上突起的石壁,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陶南风抿嘴一笑,轻手轻脚走到他们身边,弯腰便将三大袋腊肉拎在手上。

    三个袋子足足一百多斤,若是旁人肯定拎不动,在陶南风手中却轻若无物。做完这一切,陶南风返回刚才藏身的岔道,牵起萧爱云的手,对陈志路、胡焕新低声道:“走!”

    说罢,她当先而行。

    黑暗中陈志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陶南风的声音冷静无比,令他不由自主地服从。四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绕过还在黑暗中探索的焦亮走出隧道。

    光亮就在眼前,看到陶南风手中的三个提袋,萧爱云嘴巴一张差点发出声音,却被陈志路反应迅速一把捂住。

    大家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将还在隧道内狂呼乱叫的三个人渐渐甩在脑后。

    一直跑了七、八分钟,眼见得没有人追上来,陈志路这才喘着气停下来,惊喜地叫道:“陶南风,你是怎么做到的?”

    陶南风微微一笑:“隧道我熟。”

    林中忽然窜出两个人,吓了众人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魏民和乔亚东。

    魏民看到陶南风手中三个大袋子,赶紧接过来。乔亚东反应迅速,拖来一根松枝,将留在残雪上的脚印清除干净。

    陈志路这才想起刚才跑得急,忘记处理现场。如果隧道口的脚印被看到,焦亮他们肯定能知道是有人故意捣乱。他走上前一把抱住乔亚东,笑得欢畅:“好兄弟,还是你谨慎。”

    六个人提着袋子,兴高采烈地往家返。

    “我的妈呀,刚才我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萧爱云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陈志路道:“哪个让你跟着来的?半点用场都没派上,光知道害怕。”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你除了撅着个嘴巴鬼叫又做了什么?”

    胡焕新搔了搔头:“好像我也没做什么,就只拿把小刀刮了刮石头洞壁……”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都是陶南风一个人的功劳!”

    “可不是,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把三个袋子都偷了过来。”

    “腊肉都在这里,今年过年有口福喽~~”

    六人回到知青点,悄悄将三个提包藏在魏民宿舍的通铺底下。考虑到人多嘴杂,众人商议暂时闭嘴,等事情平静下来再处理这些腊肉。

    再次拥有同一个秘密,六个人的感情不知不觉更进一层。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不得你帮我、我帮你?

    陈志路到底还是年青,以为黑吃黑焦亮不敢声张,没想到焦亮发现提袋被偷,再联想到进入隧道之前的纷乱脚印,立马反应过来:这不是鬼怪,而是有人捣鬼。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心一横到山下派出所报了警,以农场物资被偷为由开始全面追查。

    第二天,派出所的公安干警迅速组织专班,派出五名公安同志,牵着三条警犬上了山。

    ——这下事情闹大了!

    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报告在知青点吃午饭的魏民。

    魏民面色一变,霍地站起:妈的!来得好快。只有公安同志也就罢了,三条警犬……这可有点不妙。

    乔亚东陷入沉思:必须在警犬到来之前处理完所有的物品。通铺底下是藏不得了,到底应该藏哪里去呢?就算转移,这么短的时间能够散掉通铺底下那浓烈的腊肉味吗?万一集合的时候警犬闻到我们几个身上残余的的腊肉味,怎么办?

    时间紧迫,连向来聪明的陈志路也束手无策。

    “狗东西,焦场长真是老奸巨滑!竟然想到使用警犬。”

    “这可怎么办?如果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快快快,你们快点想办法呀。”

    “铛——铛——铛——”

    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刘斌扯开嗓子喊:“紧急情况,各家各户,都到场部集合!各家各户,都到场部集合!”

    萧爱云急得眼眶发红,双手捏成拳头,一咬牙站起身:“我去!让我一个人担下这个罪名,就说是我嘴馋偷的。我没什么大志向,反正也成不了才。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前程远大,不能背下这个污点。”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陶南风:“如果公安把我抓了,你记得替我写信给家里人,千万要瞒着我妈,我怕她难过……”

    乔亚东没想到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会是萧爱云,如果没有极大的勇气、极高的奉献精神,谁会一力扛下所有罪名?

    想到曾经对她的指责,乔亚东心中懊恼不已,正在自责之中忽然计上心头,眼睛一亮:“别慌着认罪,我们来它个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所有人一起行动,不到十分钟一切准备妥当。

    等到所有人站在空地,警犬还没开始搜索巡逻,狗吠声便不断响起。

    “这里,这里发现一个手提包。”

    “这里,这里也有一个装腊肉的包!”

    “这里……”

    刚才还报警说被偷的腊肉,竟然出现在场部办公室。一个手提包在场长办公室、一个手提包在综合办公室,还有一个手提包在食堂灶台旁。

    警犬兴奋地吠叫着,站在人群中的乔亚东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形,故意压低声音对陈志路说:“奇怪,怎么会藏在场长办公室?”

    陈志路眨了眨眼睛:“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在场的人纷纷嚷嚷起来:“把我们叫过来干什么?这腊肉不是说过年要发给大家的吗?怎么被装进包里偷偷放在领导办公室?不会是监守自盗吧?”

    焦亮愣愣地看着这眼熟的提包,怎么也想不通偷腊肉的人怎么会将到嘴的肉吐出来,他拿起一个扩音喇叭大声道:“同志们,不要上了坏分子的当!如果是我干的,为什么要报案让公安同志上山来查?这绝对是栽赃陷害!”

    他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到众人耳朵里,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对呀,如果是场长偷腊肉,他何必报案?”

    “这栽赃的人倒是厉害,能够偷偷进办公室。”

    “不过……肉都还回来了,再查还有什么意义?”

    魏民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

    刚刚自以为计策得逞的乔亚东卡了壳,心中惴惴不安。

    胡焕新与陈志路对视一眼,将已经洗过无数次的手一点气味都闻不到的手藏在身后,不由得有些后悔事情安排得不周密。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身形纤细,小脸雪白。萧爱云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十分害怕。

    大家都只有十七、八岁,没什么政治斗争的经验,偷腊肉不过出于义愤,并没有缜密周详的计划。

    冷风吹过,一股寒气袭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而下。

    “下雪了!下雪了!”

    随着人群中一声喊,领头的公安干警抬头一看,眉毛一皱,对焦亮道:“既然东西找回来,那任务就算完成。山上冷,这一下雪马上就得封山,我们先撤了。”

    说罢,顾不得再追查小偷是谁,一行人匆匆离去。

    秀峰山农场的山路十分危险,崎岖不平、狭窄难行,一不留神就会滚落山崖。雪一深根本没人敢下山,只能窝在农场苦熬,这就是所谓的“封山”。

    雪一下,焦亮也不敢在农场停留。离过年只有十几天,省城里里外外都需要打点,再不下山,恐怕今年得窝在这冻得死人的农场之中。

    他急着拿腊肉下山,便无心追究到底谁是小偷,冲着空地站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大声道:“下雪了,大家都回去吧。小偷虽然把腊肉还了回来,但公安机关绝不会姑息这样的犯罪行为,此事一定要追查到底!”

    说完场面话,焦亮冲罗宣、刘斌使了个眼色,准备等人群散去就带着腊肉下山。

    魏民看到焦亮三人的小动作,胸中怒火熊熊燃烧。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不忘要将腊肉据为己有,简直比仓库的老鼠还可恶!

    一咬牙,魏民逆着人流走到办公楼的檐廊,拿起大喇叭就喊:“同志们,腊肉是农场职工的过年物资,既然大家都来了,那我们就地分肉怎么样?”

    喇叭里传来声音令所有准备离开的农场职工停下脚步,齐声欢呼起来:“好!分肉、分肉!”

    众目睽睽之下,魏民当场号召分肉得到所有人支持,焦亮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说:“后勤科的人不在,轮不到你保卫科的人作主。分肉得等到过年再说,谁也不许动!”

    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心领神会,一起振臂高呼:“同志们,分肉喽~”

    人群被鼓动起来,顾不得雪花片片落下,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抢的抢、夺的夺,将焦亮等人挤在一旁,一把拉开提袋拉链。

    刺啦——

    腊肉香味溢出,报纸包裹着的腊肉沁着浓浓的油香、烟熏味,引得众人垂涎三尺。魏民站在台上,大手一挥:“排队、排队!”

    保卫科的职工守在提袋旁边,江城知青跟着一起维持秩序,混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按单位、按人头开始领腊肉。

    “一号知青点,领六斤四两腊肉!”

    “二号知青点,领七斤八两腊肉。”

    “劳保科,领两斤二两腊肉。”

    “……”

    有人称重、有人登记、有人叫号,现场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兴奋地等待着。

    一个领到腊肉的汉子笑得合不拢嘴,在风雪中大喊:“生产三队的,都到我这里来分肉了!”

    一群人跟着他后头跑:“来了、来了!”

    所有人都开心得飞起,只有焦亮、罗宣、刘斌冷着脸。

    雪花一片一片地往下落,在空中打着旋转、坠落。

    看到魏民无视自己这个场长的存在,擅自分肉,焦亮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屈得要死。

    带头分腊肉的人,绝对就是偷腊肉的人!原本想借派出所之手将魏民这个害群之马揪出来,没想到老天不开眼,偏偏这个时候下起雪来。

    现在腊肉都被分走,过年自己吃什么、送什么?

    罗宣额头被隧道石壁撞得鼓起一个大包,青紫一片,看着十分狼狈。他苦着脸走到焦亮身边,委屈巴巴地问:“场长,我们怎么办?”

    焦亮瞪了他一眼:“什么怎么办?你是办公室主任,还不赶紧去把场部职工的腊肉都领了?!”蚊子虽小也是肉,每人就算只有二两,场部各个科室加起来三、四十来人,好歹也能有几斤肉不是?

    没想到恰在此时,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向场长回来了——”

    场部门前通往山下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那头正走过来五道人影。

    副场长向北、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后勤科科长郑海洋、宣传科科长周林虎、修路队队长毛鹏。这五人是向北的班底,被焦亮扯了个由头送到省城政治学习,原本想趁机带着腊肉下山,没想到……偏偏留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魏民!

    不仅敢偷腊肉,还敢当众分腊肉!

    焦亮自知大势已去,只得随便拿了条腊肉,与罗宣、刘斌匆匆下山。临走前皮笑肉不笑地对向北说:“向场长回来得正好,偷腊肉一事就交给你处理。等我到省城汇报完工作,就回来听你汇……”

    向北风尘仆仆而来,头上、肩上、胳膊上沾着未化的雪花,不待焦亮将“汇报”这个词说完,手腕一翻,一把扣住他脉门。

    酸麻感袭来,焦亮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正要呵斥向北,耳边传来的话却令他胆颤心惊。

    “腊肉在哪里丢的?为什么装在去年京都开会时给场部领导发的提袋里?”

    魏民原本有些忐忑不安,支愣着耳朵留意这边动静,听到向北这一问,便知道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问得好,问得妙,问得呱呱叫!

    第24章 训话

    雪越来越大,可场部办公楼前的空地却充满欢声笑语。

    大家一直期待的腊肉终于分下来了。

    “啊呀,今年分的腊肉熏得真好,隔得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

    “是哪个偷了腊肉又还回来?偷得好。”

    “可不是?要不然还不知道会被领导们截留多少走。我记得去年只在除夕宴上吃到几块腊肉,哪像今年,还不到过年就能分到这一大块呢。”

    魏民看着分到的两串腊肉,笑得合不拢嘴。不仅有肉吃,偷肉一事也不了了之,看焦场长被向北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赶紧离开场部的模样,简直太爽了!

    陶南风也松了一口气,萧爱云刚才一直死死捏着她胳膊,整个人吓得咯咯抖,搞得她很紧张。万幸一下雪公安干警离开,焦亮虽然嚷嚷着要追查小偷,但看他与向北交涉的结果,似乎是烟熄火灭。

    只可惜,这样欢乐的气氛在向北迈进六号知青点魏民宿舍之后,戛然而止。

    向北一巴掌拍在桌面,面沉如水:“是谁出的主意!将女同学置于险地,丢男人的脸!”

    一想到刚一回来就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战战兢兢站在雪地,紧张地等待结果,向北就怒不可遏。

    若不是雪下得及时,警犬就会迅速侦查出小偷,到时候怎么收场?

    男人应当有男人的担当,要偷要抢自己承担后果,怎么能拉上女生,让她们担惊受怕?战场上都是男人当兵,冲锋在前,哪有这种让陶南风在前面打拼,一群男人躲在后头捡便宜的道理。

    陈志路自知理亏,低着头走上前,嗫嚅道:“是,是我。我想着隧道里头陶南风比较熟,她又力气大。萧爱云……是主动跟着陶南风来的。”

    向北冷笑一声:“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男人就当缩头乌龟?”

    陈志路与胡焕新脸一红,有心想抗辩几句,可转念一想隧道里自己除了装神弄鬼的确什么也没做,砸石头、拿提袋都是陶南风一人所为,不由得羞愧满面,不敢说话。

    魏民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向场长,我们这是信任陶南风,不是欺负她。原本我们也想过,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让陶南风和萧爱云出头。”

    陈志路终于找到机会表达忠心,一拍胸脯:“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乔亚东也轻声道:“这事的确是我们没有想周全,不过当时知道焦亮他们带着腊肉离开,有点着急,只想着怎么把腊肉留下来。”

    眼前闪过萧爱云站出来顶罪的场景,乔亚东满心愧疚,终于也低下素日高傲的头,真诚道歉:“是我的错,料事不周、将朋友置于险地。向场长你要骂,就骂我吧。”

    向北看着眼前几个知青,眸光似刀。

    “谋事而后定。你们的问题,不是谋事不周,而是走的阴谋之道!”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所有知青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向北。

    “谋,有阴谋与阳谋,阴谋见不得光,有迹可循有破绽;阳谋随势而动,正大光明。你们是读书人、聪明人,但越是聪明、越是懂得多,越容易走上歪路。今日若非天助,你们如何全身而退?如果人生多一个污点,未来怎么办?”

    一字一句,字字千钧,重重敲打在每个知青的心上。

    向北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魏民身上:“魏民,你是保卫科科长,知道焦亮三人偷拿腊肉下手,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带着保卫科的人拦住?腊肉是农场财产,没有后勤科科长的同意,谁也不能拿走!你执行的是保卫职责,光明正大。”

    魏民蓦地呆住,半天没有说话。

    “什么是阳谋?利用自己的优势,顺势而为,达到目的,这就是阳谋。”

    向北再看向乔亚东:“你是知青点班长,你能够依靠的不仅仅是江城二十个知青,你身后还站着农场两百多个知青。腊肉全被焦亮拿下山,如果发动集体的力量一起拦住,法不责众,难道焦亮敢报警,让公安同志带着警犬上山?”

    似乎有一层薄纱在眼前撕开,乔亚东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集体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向北看向陶南风:“陶南风,你是修路队副队长,毛队长不在,修路事宜全由你定夺。陈志路胡闹,你为什么要跟着?带上修路队队员将下山的路一封,立块警示牌阻止焦亮下山,很难吗?”

    陶南风眼睛一亮,眸光闪耀。对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招!

    向北语重心长地说:“小偷小摸、违法犯纪、走偏门……都不可取,随时可能被对方抓住小辫子,反受其害。要阳谋,不要阴谋,听到了吗?”

    陈志路兴奋地跳了起来:“对!要阳谋、不搞阴谋。我当初哪怕抱着刘斌的腿耍赖,都好过当小偷。”偷虽然偷到了,可是害怕呀。听到警犬上山,可真的是吓得魂飞魄散。

    胡焕新搔了搔头:“嗯,我知道了。”反正以后有什么事,绝对不能违法犯纪走偏门,要光明正大地行事。

    魏民与乔亚东挺起胸膛,大声道:“是!听到了。”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有哪些力量是可以团结的,有哪些规则是可以利用的,这些都得先想清楚。

    陶南风与萧爱云对视一眼,也点头应允:“嗯,我们听到了。”

    陶南风是个读书人,父母在高校工作,生活环境相对单纯,哪里听说过这样的“阳谋论”?当真是触动极大,一瞬间联想到了许多。

    继母故意让陶悠受伤,想让自己顶替上山下乡,那是阴谋,上不得台面。自己为什么要退缩?只需向就业办、上山下乡办的领导反映情况、求助询问,让她们的阴谋暴露在阳光下,自然就不能得逞。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心中有光,正大光明,再大的阴谋也不过是魑魅魍魉、雕虫小计。

    眼见得知青们心有触动,向北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这才话风一转:“最后你们发动群众的力量,一起把腊肉分了,这就是阳谋,很好。”

    魏民被向北训得心服口服,陡然听到这一句肯定,激动得满脸放光:“向场长,你也觉得我们做得好?”

    向北点点头,看一眼陈志路:“懂得发挥伙伴的优势,也算聪明。但是……你得明白一点,你是个男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身上的煞气仿佛冬日寒风一般,凛冽无比。

    陈志路感觉有尖刀刮过脸颊,生疼生疼。

    有一句古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读书读得好、能够做学问的人,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肯下苦功的“笨”人。

    陈志路读书不行,但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但也正因为聪明,总想偷懒、寻找最短路径。在一帮知青中,陈志路不喜欢遵守规则,喜欢搞些新鲜花样。

    在他看来,一切能够为他所用的皆可用之,没什么不好意思。

    可是向北严厉批评他了!

    如果是老师、家长的批评,陈志路或许会当成耳旁风。但向北不一样,他是战斗英雄、尖刀连连长、为知青们复出、领着大家一起谋福利的人。

    灵魂被拷打、羞耻心被唤醒,陈志路的头恨不得埋到了胸口。叫陶南风一起去偷腊肉,这事儿他做得是不地道。

    作为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爱惜弱小是职责所在,他却利用了陶南风对自己的信任,带她做出偷东西的事情,差点酿成大错!

    想到这里,陈志路走到陶南风跟前,深深鞠躬,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陶南风,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把你当妹妹一样爱护。”

    陶南风没想到向北这一场批评会如此深刻,她后退半步,嘴唇紧紧抿着,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

    向北看着萧爱云半天没有吭声,吓得萧爱云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向北轻叹一声,他在军中打交道的都是男儿,从来没有和年青女性相处的经验。原本不愿意责备萧爱云,但眼前这六个知青都年青气盛,各有各的问题,今天若不说通说透,就怕将来出更大的问题。

    这些都是农场的未来,他们成长、成熟了,农场才有美好的未来。

    “萧爱云,你的问题是……自不量力!”

    这下好了,萧爱云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掉落下来,整个人抽泣起来。

    向北的眉毛拧紧,硬起心肠继续道:“有多大的头,那就戴多大的帽子。你身手不灵活、力气不大,凭什么主动加入偷腊肉的团队?”

    萧爱云不敢还嘴,继续哭泣。

    “因为陶南风可以依靠,所以你就非要跟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加入增加了旁人的负担?你的这份依赖,给陶南风添了麻烦。”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并不介意,却被向北用眼神制止。

    “陶南风不拒绝你,那是她对你的情谊,可是你却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

    萧爱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忏悔:“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检讨,我深刻检讨。”

    窗外、檐廊下,站着一排知青,都趴在窗边倾听着。

    第一次听到向北训人,第一次有人如此严厉、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的问题,在外面偷听的知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一丝儿异响都没有,只听到雪落在地面、屋顶、树梢的声音。

    “沙沙……簌簌……”

    向北最后看向陶南风,目光中带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陶南风,要学会拒绝,不愿做的事、不能做的事,勇敢说不。你若不懂拒绝,将来会很累,明白了吗?”

    陶南风抬眸与他目光相对,向北脸颊的伤疤像一条红色的蚯蚓,黑色的缝线扭曲而张扬,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可是看得久了,陶南风竟觉得有些亲切,一点也不吓人。

    她是个知好歹的人。她虽不爱说话,但旁人对她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她都能清晰地感知。

    从小到大,她接受到的教育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与人为善、帮助他人、好好读书、听长辈的话、努力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要有责任心、要知恩图报、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要学会拒绝,要勇敢地说“不”。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陶南风重重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我的预收文《七零之我有读心术》,求收藏~——

    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25章 过年

    向北的训话,尖锐、公允、一针见血,仿佛刻刀一般雕琢着眼前这六个十七、八岁的知青。

    虽然痛苦,却令人沉思、成长。

    直到向北离开,知青点都没有一丝声响。没人敢打扰耷拉着脑袋的魏民、陈志路,更没人敢上前安抚流泪的萧爱云。

    “咕噜、咕噜……”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声响,陈志路忽然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啊呀,我差点忘记了!”

    说罢,他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顶着风雪来到东面池塘边。

    天冷,池塘结上了冰,冰面盖着薄薄一层雪。池塘边围着一圈竹篱笆,冬天竹枝叶落,显得有些萧索。

    走到池塘边,冰面传来的寒气令陈志路打了个冷颤。他搓了搓手,往手掌上呵着热气,猫着腰在塘边的竹篱笆边仔细察看。从枯黄的竹枝根部摸索出一根麻绳,再一点一点地将麻绳向上提。

    麻绳贴着地面一直向池塘延伸,穿过冰面,那头似乎系着什么。

    乔亚东与魏民不知道陈志路在捣什么鬼,跟着跑出来,凑近了问:“是什么?”

    陈志路嘻嘻一笑,小心翼翼地将麻绳提起来,冰面裂开,一块黑乎乎的腊肉冒了出来。

    魏民眼睛一亮,刚才被训斥的沉重一扫而空,兴奋地叫了起来:“腊肉!好家伙,你还私藏了一块!”

    乔亚东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向场长刚刚训过话,你还敢……”

    陈志路不好意思地说:“就藏了这么一小块,刚才忘了。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不晓得味道会不会变。”

    魏民咧嘴一乐:“味道会不会变……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有不馋肉的?农场刚分了腊肉,不过肉又不嫌多,肉多好过年啊。今晚先把这块泡在池塘里的腊肉吃了,今天分的那两块留着过年再吃。

    乔亚东捶了陈志路一下:“时间那么紧,你怎么还知道把腊肉藏水里?”

    陈志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向北刚刚说的话,脸一红:“我,我想着藏在水里狗都闻不到味儿。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大家一起吃,给陶南风一半儿,表达我的歉意,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

    魏民拎着这块腊肉来到厨房,将腊肉的外皮放在炉火中烤焦,用菜刀刮干净外皮,再用热水煮过,去掉多余的咸味。

    白气在灶房蒸腾,浓浓的肉香味钻进每个人的胃里,勾得一个个蠢蠢欲动。

    “今晚就吃腊肉了?”

    “炒辣椒吃吧?昨天老乡送了点晒干的白辣椒,炒腊肉肯定好吃。”

    “要不还是蒸着吃吧,放点黑豆豉,撒点辣椒面,香得哟~”

    “别浪费了腊肉里面的油水啊,还是切几片炖土豆吃吧,这样就能多吃几顿了。”

    忙乎半天,等到晚饭准备好,魏民将六个大菜盆子摆在堂屋中央饭桌上。

    当中一碗蒸腊肉,一片一片切得极薄,面上铺着干豆豉、红辣椒,蒸得透了,油汪汪、黄澄澄、香喷喷,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众人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准备发动,先被陈志路一把拦住。他夹起两大片腊肉放进一个饭碗中,端端正正送到陶南风面前,态度诚恳、满脸堆笑。

    “陶南风,今天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地道,差点拖累了你。今天以肉为礼,送上我深深的歉意,请你原谅。以后我一定敬你、护你,不让你受委屈!”

    “哟嗬~~”

    听到陈志路这一番话,一群知青起哄,笑得前仰后合:“陈志路你发了神经病,我怎么听着像是爱的表白。”

    陈志路瞪了一眼起哄的知青,大声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光明正大。陶南风就是我陈志路的妹妹,绝对没有任何超越亲人、战友的其他感情,莫乱说!”

    乔亚东长吁一口气,如果可能,他真想像陈志路一样坦然,对着陶南风说出“爱你、护你、疼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的豪言壮语。

    可是……他不敢,他不能。他来农场是有任务、有目标的,谈恋爱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中。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勾,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站起身,接过这个装着米饭、腊肉的碗,对萧爱云轻轻一笑:“萧爱云,我俩一起吃。”

    萧爱云感动得想哭,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被向北教训的时候哭得那么凶,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明明眼泪都在那个流光了,可是现在见陶南风丝毫没有责怪自己,她又想哭了。

    萧爱云强忍着泪,对陶南风灿然一笑,两颗小虎牙一亮,看着有几分俏皮:“嗯,我们一起吃。”

    她在心里说:好姐妹,以后有福与你同享、有难我来承担。

    陈志路私藏的腊肉足足有一斤多,魏民一发狠全都做了。豆豉干椒蒸腊肉、腊肉炖粉条土豆、白辣椒炒腊肉,再加三个素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所有知青一起叫了起来:“下雪,吃肉喽——”筷子上下翻飞,知青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热闹。

    1974年1月22日,除夕。

    风大雪大,雪粒子夹杂着冰雹,不断拍打着窗棂。

    窗外是厚厚的积雪,屋里却燃着红通通的炭火,秀峰山农场的第一个春节,江城知青们整治了一大桌好菜。

    攒了一个冬天的食物,终于在这一刻都搬上了桌。

    向北母亲送来鸡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腊肉切成厚块,蒸得软烂咸香,下饭可口;今年秋天下的小鱼苗,勉强凑够了一碗,炸得酥脆;还有储存好的大白菜、土豆、干豆角、白辣椒……

    当地除夕有送恭喜的习俗。

    吃过年夜饭,守岁到零点,鞭炮响过之后,小孩子举着红灯笼,背着布包,一家一家地喊:“恭喜您家过热闹年啊,不是饼干就是钱!”

    陶南风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习俗,觉得很新鲜。她往日在家过年,就是自家关起门来吃过年夜饭,等到第二天才会到熟悉的亲戚朋友家拜年。

    陶守信与徐喜琴是北方人,两人求学在外,又逢战乱,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早就没了联系。冯春娥的老家倒是在江城附近的下关村,可是她娘家人像吸血鬼一样扒上来,令陶南风不胜其烦。陶守信虽然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但过年总会闹出些故事,最后破财消灾图个清静。

    现在这样的氛围让陶南风觉得很自在,和大家一起准备饼干、糖果、瓜子,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小朋友。

    南坡村的孩子们知道知青热情好客,都纷纷跑来,抓一把饼干、拿几块糖果,送上一句句天真的祝福。

    北坡村的孩子们也结伴前来,细妹披着一身的雪,不仅送恭喜,还送过来各家送的土特产,有鸡蛋、冬瓜糖、油炸酥条、南瓜籽……

    “谢谢哥哥姐姐们帮我们修路,隧道通了以后我们上小学就方便了。”

    “祝哥哥们发大财!姐姐们越来越好看!”

    “过年热闹、热闹过年——”

    大年初一,陶南风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刘丽丽。

    除夕守岁守到凌晨三点,女孩子们实在抵挡不住困意,倒头便睡。早上九点了还在被窝里呢,便听到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

    “陶知青、陶知青……”

    一大早听到有人喊,萧爱云嘀咕几句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着呵欠开了门:“是哪个啊?”

    眼前是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女人,碎花小棉袄、笔挺毛呢裤子,外面披一件最时髦的军大衣——是卫生所护士刘丽丽,刘斌的姐姐,传说中焦亮的情人。

    看到萧爱云,刘丽丽裹紧了军大衣,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是萧知青啊,过年好!”

    萧爱云上次高烧昏迷住院,得到过刘丽丽的照顾,虽然听说她名声不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过年过节的,便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新年好、新年好!”

    陶南风穿上棉袄,将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冷淡。她在卫生所揍了刘斌之后,刘丽丽变得十分殷勤,这让她觉得古怪,不愿意与她多交流。

    雪还在下,刘丽丽一路上踏雪而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没想到陶南风连宿舍门都不让进。她站在檐廊之下,将裹在头顶的围巾取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越过陶南风的肩头望进女生宿舍。

    ——里头有些简陋,家具只有一个通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可是暖意融融、萦绕着少女独有的馨香,比卫生所的值班室舒服多了。

    刘丽丽诉起了苦:“还是你们知青好,热热闹闹的。我一个人在卫生所值班,冰冰冷冷的,日子太难熬了。”

    陶南风抿着唇没有说话,倒是李惠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与刘丽丽拉起了家常。

    “卫生所挺好呀,每天坐在那里打打针、拿点药,平时也不忙,不用日晒雨淋。如果自己有点头疼脑热的,都不用求人。”

    “李知青你是不知道呀,卫生所忙起来也脚不沾地。农忙的时候一堆划伤、刺伤、咬伤的男人,光是涂药包扎就能让你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萧爱云听着皱眉,李惠兰却觉得亲切。她父亲是江城制药厂的药剂师,听到医院、药品、疾病这些字眼并不反感。

    陶南风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刘护士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刘丽丽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瓶雪花膏递过去:“一呢,是过年拜个早年。二呢,我看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心里喜欢,过年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的,这瓶雪花膏送给你。秀峰山天气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如果不好好搽脸,怕是会裂口子,可得好好滋养。”

    陶南风的面色一沉,向后退了半步,没有接那瓶雪花膏:“无功不受?,多谢。”

    刘丽丽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陶知青莫客气,大家都是女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呀。以后你们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来找我,我要是孤单也来找你们说说话。”

    不等陶南风赶人,刘丽丽已经开始卖惨。

    “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背后编排我的话什么都有。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平,尤像漂亮女人,但凡爱打扮一点、与人说话热情一点,背后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容易啊……”

    乔亚东从隔壁宿舍走出来:“刘护士拜年来得早,请到堂屋喝口茶。”

    听到乔亚东的话,刘丽丽抿着嘴一笑,对陶南风说:“陶知青人见人爱,这么多人关心,就怕被我这个名声坏的女人带坏了。”

    说罢,刘丽丽转过头,眼睛在清俊少年脸上打了一个转,轻笑道:“乔知青新年好,你可真是个温柔的贴心人。”

    乔亚东脸皮薄,听到这近乎调笑的话,立马胀得通红,咳嗽一声:“新年好,请——”

    按照陶南风的设计,五间宿舍,加一个公用的堂屋,六间房都有房门与檐廊相连,堂屋北面开口对着灶房与厕所,平时房门都敞开着。

    因为过年,堂屋中央摆的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几个碟子。一碟花生、一碟葵瓜子、一碟南瓜子、一碟冬瓜糖,还有几个搪瓷茶杯、一个铁皮牡丹花图案的开水瓶。

    乔亚东领着刘丽丽在堂屋坐下,桌下燃着一个炭盆,火头正旺,木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刘丽丽坐下剥着瓜子吃,刘丽丽不咸不淡地东拉西扯,几名知青或坐或站当陪客。

    乔亚东问:“刘护士平时与我们知青点来往少,今天登门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吧?”

    李惠兰给刘丽丽倒上一杯热水,看了乔亚东一眼,示意他说话态度客气点。

    刘丽丽打了个哈哈,转过身想要拉陶南风的手,却被她躲开来。刘丽丽倒也没有生气,热情地说道:“是这样的……我有个不争气的弟弟,你们是知道的啊。”

    众人一听到她提刘斌,脸都垮了下来。

    刘斌拿着猎.枪到修路队闹事,又对陶南风动手动脚,跟着焦亮一起拿腊肉下山,不是个好东西。

    乔亚东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刘斌?名气很大呀。”

    刘丽丽陪着笑脸:“我知道,刘斌不懂事,对各位多有得罪,我这个当姐姐的今天给你们赔礼道歉!”说罢,她站起身冲着众人鞠了一个躬。

    李惠兰面色稍霁,摆手道:“你是你,他是他。”

    刘丽丽外形出色、言语和气、态度殷勤,又是个女人,一来就诉苦,很容易引发女孩子的同情心。

    陶南风仿佛看到继母,也是这样姿态极低,好话说尽。看一个人怎么样,不仅要看她怎么说话,还得看她怎么做事。

    刘丽丽苦笑:“父母在67年的时候去世,我和弟弟因为成分问题无处安身。好不容易托人找到工作,一起来到农场。我是卫校毕业,被分到卫生所,一干就是六年。刘斌来的时候高中都没读完,先在生产队劳动,后来调到保卫科,好不容易当上科长,却表现不好被撤了职。”

    听到刘丽丽诉说身世,在场的知青都沉默不语。

    1967年去世……成分问题……真的是时代的眼泪。陶南风想到往事,看向刘丽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

    七零年代非常重视出身,若是成分不好前途堪忧。刘斌一个初中毕业生能够当上科长,恐怕刘丽丽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刘丽丽自曝其丑,就是赌这些知青的良心。大城市来的读书人,单纯、善良、同情心强,她将姿态摆得越低,越能够获取支持。

    “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哪怕刘斌被一帮狐朋狗友带坏,行为举止越来越不像话,我也不愿意放弃他。我不求他富贵、不求他当官,只想求他走正道,本本分分做事、安安稳稳生活。”

    李惠兰也是长姐,自然能够体会刘丽丽的这一份责任感,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刘斌二十几岁的人,你的话他如果肯听自然好,如果不肯听,也别太着急。”

    说起弟弟,刘丽丽的表情里多了一份真挚:“父母去世之后,原本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消失,我现在只有刘斌这一个亲人,我不疼他、疼谁呢?我现在过来叨扰你们也是心里实在憋得慌,想找个人诉说诉说心事。你们千里迢迢来到农场,与亲人远离,过年都没办法团聚,一定能够理解我这一份心情吧?”

    这一番温柔话语说下来,就连刚才还对她充满抵触的乔亚东,也态度和缓了许多:“过来都是客,亲人虽然不在眼前,但只要真诚待人,总会交到新的朋友。四海有知己,何地不为家嘛。”

    刘丽丽听他说得文绉绉,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乔知青真有学问,还懂得念诗应景。和你们文化人打交道就是好,感觉自己都变得高雅起来。”

    一句话将知青们的地位抬得高高的,大家都微笑起来。

    见气氛越来越和谐,刘丽丽便慢慢引入正题:“长姐如母,我这也是为弟弟的事情操心。我想着啊……如果能够给刘斌谈一门亲事,将他玩野了的心收拢来,或许就能安稳过日子。”

    亲事?女孩子们脑中忽然响起了警钟。

    “你们知青有文化、懂得多,也帮我出出主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给刘斌做个介绍。旁的我不敢说,如果愿意做我的弟媳妇,调到农场卫生所和我学点医疗技术,将来转正当个护士还是没问题的。

    只要进了我刘家的门,省城省委以前父母留下的一套房子、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是她的。我一定会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哄着她、宠着她、让她在农场不受半点委屈。”

    李惠兰的脸胀得通红,霍地站起来:“刘护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丽丽笑得坦然:“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吗?我呢,就是想请你们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你们觉得有合适的人,最好是厉害点、能管得住我家刘斌的,那就介绍一下。如果成了,少不了一顿谢媒酒。”

    萧爱云忽然想起刚才刘丽丽非要送陶南风雪花膏,顿时紧张起来,一把将陶南风护在身后,大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们听不懂!我们知青上山下乡是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建设农场、锻炼自我,没打算在这里谈恋爱,也不知道有什么人适合刘斌,更不想吃你的谢媒酒!”

    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人(仁)都有!

    陶南风越想越觉得恶心,抱了抱胳膊,一脸的嫌恶。给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刘斌做介绍?拿护士岗位、省城一套房子当诱饵,真够恶心的。

    陈志路原本没打算走进屋,但在外面听到这里,实在气愤不过,迈步进屋,没好气地说:“刘护士,人家拜年是说吉利话,您这说的都是些丧气话!别觉得我们年青好骗,装装可怜画个大饼姑娘家就会上当,您可真是小瞧了我们知青。”

    刘丽丽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软和话,这些知青们都不领情。只不过是让他们做个介绍人,怎么一个个突然就变了脸?

    她缓缓站起身,将手中吃剩下的瓜子放回碟子,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我只一个女人,你们是一大帮子人,难道我还敢骗你们、小瞧你们?我又没有让你们卖姑娘,只是说说我的想法,请你们帮帮我、留意一下可有合适的女孩愿意嫁到我家来。这也犯法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好吓人哦~~”

    陶南风真没想到,刘丽丽忽然对自己大献殷勤竟然是看中自己厉害、能治得住刘斌。她这是指望自己能够改造刘斌,让他成为一个“好”人?

    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刘斌那个德性,粗鲁、游手好闲、好赌,明知道姐姐名声不好,却还舔着脸喊焦亮一声“姐夫”,这不是卖姐求荣吗?这样一个品德极其恶劣的人,哪个女孩愿意嫁给他?

    刘丽丽自己都管教不了弟弟,纵容着他越走越歪,却想用些小恩小惠哄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嫁进刘家的门。一个护士岗位、一套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房子,就能让女孩子跳火坑?

    是什么给了她底气,敢过来说出这一番话!

    陶南风板着脸,站起身道:“送客!”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父亲,当继母的兄弟上门打秋风时父亲还能耐着性子,可当他们让自己喊“舅舅”时,他也是如此拂袖而起。

    陶南风一说送客,所有知青都站了起来,所有目光都投注在刘丽丽脸上。

    这么多人盯着自己,都示意她离开,刘丽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只得悻悻然走向门边,一边走一边嘟囔:“还说远来是客,就是这样待客的?我好心好意过来拜年、和你们闲聊几句,至于赶人吗……”

    没有人理睬她。

    刘丽丽走到门外,转头看向陶南风。

    藏青色棉袄长及膝盖,阔大的版型却掩不住她高挑匀称的身材,头发扎了个马尾拢在脑后,肌肤雪白如玉,脸颊透着健康的珍珠光泽,脸庞小巧、线条柔美,眉清目秀,鼻挺唇润,真正是个美人,难怪弟弟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她神情肃然,凛冽生威,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倔强姑娘。这样的女孩如果嫁给刘斌,那真是刘斌的福气,一定能将刘斌拉上正轨。

    这么一想,刘丽丽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陶知青,你和大家什么时候闲了,就来找我说话啊,我那里有糖有饼还有不少小零嘴。都是女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过年好——”一道声音穿过风雪,让所有知青都眼睛一亮,跑到门外迎接。

    “向场长,新年好!”

    “杨科长新年好,今年怎么没把嫂子接到山上来?”

    “周科长、郑科长、毛队长新年好呀~”

    场面一下子变得热烈,与刚才对刘丽丽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丽丽撇了撇嘴,心想这世间都是些变色龙,一看到领导马上就热情起来。只恨自己无权无职,没奈何夹着尾巴做人。

    她拉了拉军大衣,娇嘀嘀地对着向北说:“向副场长冒着风雪亲自率队来知青点拜年,可真是农场的好领导啊。”

    向北看到她,目光一冷:“刘护士好早,今天不值班?”

    刘丽丽挤到向北面前,想要与他握手:“向副场长新年好,我来给您拜个年。您什么时候也到卫生所去慰问一下我们这些值班的护士嘛,孤孤单单的多可怜呀。”

    向北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雪里眸光似电,略点了点头,便向堂屋走去。

    刘丽丽受到冷落,面孔一白。

    向北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迎上前的乔亚东:“刘护士过来做什么?”

    乔亚东一肚子的不满,板着脸说:“刘护士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说要给她弟弟刘斌找个厉害媳妇,让我们知青帮她留意留意。”

    向北看一眼缀在人群之后的陶南风,她抿着唇一脸的郁闷,似乎不太高兴。向北迅速将这一切联系起来,转头看向刘丽丽。

    “刘护士,你若当真想管教刘斌,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合适的人选。”

    刘丽丽看中了陶南风,哪里还看得进其他的人,不过听向北说起,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回应:“哪一个?”

    “北坡村朱猎户家的姑娘。”

    朱猎户家的姑娘今年二十八,自小没了娘,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力气大、脾气大,一手好枪法,绝对厉害。

    只是有一点,朱猎户只有这一个独姑娘,要求女婿必须入赘。

    听向北提到这位姑娘,毛鹏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神勇的铁娘子,一个人抓两头野猪,十里八乡那是赫赫有名。”

    知青们也听说过这个姑娘,都议论开来。

    “这姑娘好,刘斌就算有猎.枪都制不住她。”

    “可不是?一百多斤的野猪都能单手掀翻,刘斌再凶也不怕。”

    “我觉得向场长这个提议好,刘护士您直接上门提亲肯定能成,到时候记得给向场长送双鞋。”

    当地有个风俗,媒人做媒如果成功,新人得做双鞋子送给媒人。这话一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刘丽丽面色大变:“你莫害我……”说罢,匆匆离开。

    她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响,催得她越走越快。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气得她直咬牙。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总有一天什么,刘丽丽却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刘丽丽那就是一厢情愿,徒增笑料。不过,一家好女百家求,陶南风这朵美丽的鲜花肯定会引来不少蜜蜂、蝴蝶……

    第26章 诗人

    刘丽丽、向北等人刚走,德县知青点的拜年大军又来了。

    领头的杜晨哲带着五六个知青串门,其中一名叫胡一芹的女知青拉着陶南风,把她夸成了一朵花。

    “常听我们杜书记提起你,这回终于见到真人,没想到比旁人说的还要好。人长得漂亮不说,还这么能干,带着大家一起盖砖瓦房。和你一比呀,我们就是那梅花树底下的烂泥巴。”

    杜晨哲听她说得夸张,不由得笑了起来:“胡一芹你这张嘴呀……别把人小姑娘吓住了。”

    陶南风抿着嘴不说话,只浅浅回应了一个微笑。

    胡一芹白了杜晨哲一眼:“听说其他四个知青点都想求着陶知青帮忙盖房子,我提前来与陶知青打好关系,这是为杜书记排忧解难。你不是也说过,有礼物要送给陶南风吗?”

    杜晨哲二十五、六岁模样,个子中等,性格温和沉稳,行事说话有一种浓浓的老干部风。他今天穿一件厚呢子外套,左边上口袋插一支钢笔,是当下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

    听到胡一芹的话,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郑重地递到陶南风面前:“多谢陶知青,这是我闲时写的一首小诗,恳请斧正。”

    陶南风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叠成巴掌大小的长方形信纸,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来。

    递纸条?

    ——这事儿陶南风以前听陶悠在家里得意地说起过。陶悠清秀明丽、热情似火、聪明伶俐,在学校有不少男生喜欢。时不时会收到男生表达好感的“小纸条”,不过都被陶悠拒绝。

    陶南风却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心意。或许是因为她的长相太过漂亮精致,兼之性格冷清,再加上陶悠总爱批评陶南风娇气、冷血,让男生不敢亲近。别说男生,她连女性朋友都没有。

    没想到远离家乡,摆脱开陶悠与继母的影响,陶南风在这里会收到了来自异性的好感表达,这可是平生第一次。

    虽说陶南风对眼前这个杜晨哲没什么特殊好感,但对方直白的心意让她有些犹豫。她略抬了抬右手,手指指尖似兰花花瓣,莹白如玉。

    杜晨哲心跳如擂鼓。他1967年高中毕业之后来到秀峰山农场,艰苦的六年时光早已磨平他所有锐气。陶南风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近乎麻木的心灵。

    原来,知青可以与基建科科长直面对抗,带领伙伴一起盖房。

    原来,女性也能与男人一起开山凿石,当上修路队副队长。

    知青不是弱者,知青也能凭借集体的力量,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

    串过几次门,对陶南风了解更多之后,杜晨哲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感。漂亮的陶南风看着虽然清高冷淡,但其实内心柔软善良,尊重旁人意愿,从不与人争辩,和同伴关系相处融洽。

    杜晨哲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便花了几天时间琢磨出一首小诗。江城知青把陶南风护得严实,根本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得当众送诗。如果陶南风愿意收下,那就成功了一半。

    杜晨哲表面看着淡定和气,其实内心紧张得要命。他低头看着陶南风的手,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被她拒绝。

    陶南风指尖微抬,却被乔亚东抢了个先。

    他横跨一步,一把拿过杜晨哲手中信纸,笑着说:“原来杜书记还是个诗人?我也爱写诗,不如我们一起切磋一下?”

    陶南风松了一口气,缩回手。

    杜晨哲面皮一僵,勉强一笑:“啊哈,原来乔班长也爱诗,那正好。”

    陈志路也凑了过来:“以后送什么东西给陶南风都得先过我的手,我是她哥,知道不?”

    胡一芹不服气:“你姓陈,她姓陶,怎么会是兄妹?”

    陈志路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哈:“我们江城这一批知青一共二十个,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如一家,陶南风最小,自然是我妹妹。”

    杜晨哲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但他敢当面送纸条,自然也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他坦然一笑,看着陶南风:“大家一起看看也好,希望这首诗陶知青能喜欢。”

    陶南风微微一笑,点头轻声道:“谢谢。”不管诗写得怎么样,至少多谢这一份心意。

    看到陶南风的反应,乔亚东的脑中响起警报。

    好女百家求,花朵盛开总会招来蜜蜂与蝴蝶。陶南风如此优秀,怎么会少得了追求者?

    先前刘丽丽跑来献殷勤乔亚东不怕,刘斌那个德行的男人陶南风压根看不上,哪怕刘丽丽说什么可以安排当护士、送省城一套房,也动摇不了清高的陶南风。

    可是杜晨哲不一样。

    他是德县知青,在秀峰山农场根基牢固,外形文雅,又有一颗文艺心。看他多聪明,知道当众送诗。

    一来看着坦荡大方,尊重对方。二来试探陶南风的反应,进退皆可。

    不仅这样,他还带来一个女知青,接近双方距离、降低陶南风的警惕性,借胡一芹之口表达自己对陶南风多有夸赞。

    这个杜晨哲能够当上一百多号德县知青的书记,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男人!

    如果真能打动陶南风的心,那自己这一番爱念怎么办?

    因为母亲的话,乔亚东不敢向陶南风表白;可是,他害怕陶南风被旁人抢走,怎么办呢?

    乔亚东在这里愁肠百结,陈志路一把从他手中抽过信纸,三下五除二展开来,毫不客气地说:“陶南风,我先帮你看看,杜书记这首诗到底怎么样。”

    陶南风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陈志路手中,好奇地思忖:不知道杜书记写的是什么诗。

    七十年代的诗歌创作正是旺盛时期,有朦胧诗派、白洋淀诗群、中国新现实主义三大流派,涌现出大量的诗歌作品,在学生、知青、文化人中流传。没有印刷品,那就手抄;没有手抄本,那就口口相传。

    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食指被誉为“知青诗魂”,一首《相信未来》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知青中广为流传,诗中开篇激情澎湃、寓意深刻。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陶悠自然也是爱诗的,她崇拜的建筑女神林徽因便是个诗人,“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可以说,杜晨哲这一招正投了她的脾性。

    杜晨哲将手背在身后,微笑而立,等待着自己的作品被宣读。

    陈志路开始读的时候,态度有些轻慢,但越读越心惊,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亢起来。

    “把年少的梦想装进行囊

    秀峰山的农场,就是我的远方。

    把脑中的幻影丢进竹筐

    夏蝉长鸣,那是我劳动的地方。

    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

    被寒风推着向前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不知道,我会去往何方。

    ……

    金黄的麦穗飘香

    织成一片丰收景象

    你是那一道光,你是所有希望

    再暗的夜,也能驶进幸福的海港。”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一刹那,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思想在这首诗中找到了共鸣。

    知青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农场,丢下钢笔课本上山下乡,怎么可能没有迷茫的时候?可是这首诗没有沉浸在颓废之中,描绘出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就是朦胧诗的魅力。通篇没有提到一个“爱”字,却字字没有离开“爱”。谁是那一道光?谁是所有的希望?是谁引领小船驶进幸福的海港?

    陶南风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虽然她不爱杜晨哲,但他的诗却给她带来极大的震撼,整个人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胸口涌动着浓浓的情绪,那是深深的感动。

    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乔亚东也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懂诗、爱诗,但却写不出来这样的诗。杜晨哲在秀峰山农场一待就是六年,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正如诗中所写“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想想都替他揪心。

    叶勤忽然双手相击,发出“啪!”地一声,“杜书记,你有没有想过投稿?你这诗词句优美、充满情感,不如投到江城的《诗社》杂志!”

    杜晨哲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陶南风:“我把这首诗送给你,怎么样?”

    陶南风定了定神,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乔亚东也反应过来,从陈志路将写着诗歌的格子纸拿过来,看着纸上漂亮的钢笔字,先赞了一句:“杜书记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歌,果然是真情实感,动人心魄。”

    说罢,他将格子信纸折好,郑重地放回杜晨哲的手心:“这么美的作品,你不应该送给任何人,投稿吧,你应该让它被更多人看到。”

    大家的赞美让杜晨哲如饮美酒,不知道身在何处,原本还想借诗喻情向陶南风表白,现在心思完全转到投稿一事。

    “你们真觉得这诗好?投稿的话……会发表吗?”

    叶勤站出来:“你如果相信我的话,等雪化通路,我帮你投出去。我哥就在《诗社》杂志上班,我直接寄给他。”

    杜晨哲听着心头火热,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俏皮短发的叶勤,兴奋地将信纸交到她手中:“相信、相信!都是知青,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那我这首小诗就先放在你这里,你寄出去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等到将德县知青代表送走,陈志路与乔亚东相视一笑,抬手一击掌。

    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陶南风拐走?休想!

    作者有话说:

    杜晨哲这首小诗是我读完顾城的《生命幻想曲》后写的,原创,不是抄袭。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的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鸣。

    第27章 炸药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完,年就结束了。

    天还是很冷。知青们学着乡亲们一天只吃两顿,上午十点左右吃早中饭,下午五点左右吃晚饭,睡得早、起得晚,在被窝里抵御寒冬。

    刚开始见到雪大如席、白雪皑皑的盛景,知青们一个个嘻嘻笑闹,打雪仗、堆雪人、玩冰棱……觉得新鲜又好玩。

    可是日子久了,眼前总是白茫茫一片,出门都不方便的时候,渐渐便有些审美疲劳,开始嘟囔:“怎么老下雪?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邮递员也上不了山,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寄信过来……”

    到了晚上,大家守在炭炉旁,开始怀念春暖花开的日子,挑着春天的诗句开始办起了赛诗会。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草长莺飞二月天!”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说着说着,大家眼前似乎浮现出年少春游时光,桃花、李花、杏花一树一树地盛开,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舞,孩子们在草丛间嬉戏。

    ——真想春天快点到来。

    饼干吃完了,零食吃完了,腊肉吃完了,土豆吃完了,咸菜吃完了,连池塘里的小鱼都捞着吃完了……春天再不来,大家都快要扛不住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

    知青们全都像冬眠的老熊一样,兴高采烈地从屋里跑出来,拿着铁铲、笤帚扫雪,清理屋前屋后的积雪与泥泞。

    “终于见到太阳了,可还是冷啊。”

    “雪刚化的时候是这样的,等雪化完就会暖和起来。”

    “赶紧收拾,明天都到场部报到,该开工了。”

    窝了这么久,平生第一次盼望上班,知青们越说越开心,都笑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没有被捂住的脸蛋也冻僵,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快乐无比。

    萧爱云一只手扶着竹笤帚,冲着通往场部的黄泥路大喊:“开工喽~~修路喽~~”

    陶南风抬手将鬓边碎发抿到耳后,一个冬天过去,头发又长了不少,刘海都可以扎起来了。她略抬了抬右胳膊,感觉到全身上下洋溢着的力量感,微笑着心想:再不活动活动,胳膊真要生锈了。

    魏民得意洋洋背上他的军绿色大挎包,冲大家一抬下巴:“兄弟姐妹们,我先去场部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就回来通知你们。”

    乔亚东与陈志路一起挥拳,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赶紧去吧,魏科长!”

    魏民嘿嘿一笑,大踏步而去,只可惜没走上几步,就被冰滑的路面摔倒,狼狈不堪地从雪地上爬起来,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在这一番热闹景象中,三天之后修路队队员全体上工。

    毛鹏、陶南风领着三十几个队员穿过隧道,继续向前推进。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但经历过一个冬天的孤寂,每个人心头都是火热的——只要修出一条马路,秀峰山就能通上汽车,到时候出行方便,再也不怕大雪封山。

    力大无穷——这个桂冠已经被牢牢戴在陶南风的头上。只要队员们开挖出山石,就会高喊:“陶队长,快来!”

    陶南风左手一支铁钎、右手一把铁锤,不管多大的石头,只需三锤子下去,必定裂成十几块,再由萧爱云指挥大家将碎石搬离。

    在她眼里,每块石头上面都密布着白色线条,只需找准白色亮点最集中的区域,就能迅速将石块分解,根本耗费不了多大的力气。

    可是在旁人看来,简直是神奇至极!

    于是,修路队队员们送了陶南风一个绰号:陶三锤。

    从娇滴滴的陶美人,到力大无穷的陶三锤,陶南风在修路队的威信直线飙升。在这个缺乏施工机械的年代,在这个崇尚实力的年代,谁不希望有她这样的力量?

    有了陶南风,修路队的进展奇快,就连毛鹏都啧啧稀奇:“去年我们一个月才能完工,今年有了陶三锤,只需一个星期。进度缩短成四分之一。”

    杨先勇看到修路队的这个状态,欣喜地对向北说:“我们修路队现在进度加快很多,原本我以为要四、五年才能完工的道路,说不定……明年就能行。”

    向北摇了摇头:“或许,今年就能通车。”

    “这么快?”陈志路一听,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今年就能通上车?”一时之间,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在满是泥巴、碎石的路面开始手舞足蹈。

    向北指着眼前那道石壁:“前提是,我们把它炸开!”

    从隧道出来两公里,便是一道石壁。沿石壁向右,崎岖小径通往北坡村庄;沿石壁向左,是一条狭窄仅一人侧身才能通过的羊肠小道。

    这是通往曲屏镇的必经之路。

    一边石壁、一边悬崖,狭窄难行,如果遇到风大、路滑,危险至极,被称为秀峰山的“死亡之路”。

    知青们每次上下山,经过这一段山路之时都会心惊胆颤,就怕脚下一滑,掉落山崖。那可真是呜呼哀哉,小命不保。

    先前细妹前往罗汉峰取泉水,就是回来的路上从这条路上摔了下去,当时幸好有同伴跟着,及时发现呼救,喊来修路队队员吊绳下去将她救了回来,不然……

    看到这条死亡之路,陶南风目光深沉,陷入沉思之中。

    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石壁,这段路怎么拓宽?向悬崖要空间,打木桩修栈道,承载力不够,无法通汽车。向石壁要空间,开凿这块石壁工程量巨大无比。

    如果要修马路,只能绕路而行。

    修山路就是这样,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十拐八弯地绕路而行,原本简短的直线距离,硬生生被拉成十几里曲折山路。

    如果直接打通,粗暴、简单、直接,的确能够缩短距离、节省时间。

    可是……炸开?真能行?

    毛鹏问:“如果要炸山,得购买炸药、起.爆器、引爆线,不光是要在公安部门申请,还得不少钱啊。”

    向北仔细观察着眼前石壁,沉吟良久:“火药许可证,我来想办法。”

    杨工犹豫了一下:“拿到许可证的话,由基建科打一个申请报告,让农场批示购买。就是不知道钱多不多,焦场长和罗主任肯不肯批。”

    修路队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向北虽然复员,但他在尖刀连威名赫赫,战友资源丰富。他找到公安厅的战友,拿到火药许可证,请专家来察看之后,在购买申请书上写上材料数量:

    四桶黑.火药,净重约39.26kg,□□一个,引爆线一匝,共计三百一十六元。

    这个报告刚一送上去,就被罗宣驳了回来。

    “三百一十六?开什么玩笑!知青每个月补助一十六块,修路队队员每个月工资二十一块,光是养活你们这帮人农场都吃不消,哪里还有闲钱买什么炸药!”

    罗宣生于解放前,穷苦出身的他小时候被饿狠了,便养成了抠搜的习惯。每个月农场职工发工资是罗宣最痛苦的日子,但凡是他经手过的钱,哪怕只有一分钱放出去,都会让他肉痛。

    焦亮在一旁打圆场:“同志们,现在农场艰难,只能大家一起努力克服。你们到山下去看看,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没有炸药那就慢慢挖嘛,不急不急。”

    焦亮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的秀峰山农场与外界联系不方便,在这片土地他才能够保持绝对权威。如果通了车路,说不定就会通电、通邮路、通电话……到时候有点什么事,还不知道这些知青们会怎么造反呢。

    还有一点,他那个母老虎婆娘之所以不肯来农场,不就是嫌弃爬山辛苦?如果通了车她时不时过来一下,自己哪里还能和刘丽丽继续勾搭?东拥右抱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不好、不好。

    所以对焦亮而言,不通车比通车好。

    向北虽然是副场长,但财务一支笔是焦亮,执行人是办公室主任罗宣,这两个人不同意申请,一分钱都拨不出来。

    他默默地收回申请,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见向北闷声不响,乔亚东与陈志路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声道:“向场长,钱的事我们来一起想办法。”

    其余几个都一起说:“对对对,没有钱,我们一起凑。”

    向北看了大家一眼,摆了摆手。

    现在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成家的得管老婆孩子,没成家的有父母兄妹要养,单身汉也得攒钱娶媳妇,每个月二十一块钱工资只够维持基本生活。

    知青那就更不容易,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在长身体,十六块钱补助光吃就花了一大半,还得买衣服、寄信、日用品,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想到这里,向北沉声道:“你们不用管钱的事情,我来处理。”

    听向北说他想办法,杨先勇一把抓住他胳膊,有些紧张地说:“向北,你是不是要动那笔钱?那可是你的复员津贴,是留着盖房子、娶媳妇的,不能动啊。”

    向北脸上的伤疤扯了扯,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眼眸一暗:“就这么定了。”说完,匆匆而去。

    留下一群爱听八卦的修路队汉子们拉着杨先勇追问:“杨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们说说嘛。”

    大家也都好奇,向北十七岁当兵,二十三岁复员分配到农场,现在已经二十六岁,在农村里这个年龄早就当爹了,他怎么还单身呢?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就不着急催婚吗?

    萧爱云支愣起耳朵,拖着陶南风走得靠近了一些。

    杨先勇脾气好,听到大家问,叹了一口气:“向北回农场之后,父母安排着相看了两个姑娘,头一个吧,嫌他脸上有伤疤吓人;第二个呢,觉得农场条件太艰苦不肯嫁。后来向北就不肯再相看,说先把路修好了再说。”

    萧爱云听到这里,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可惜我喜欢的人是乔班长,不然我嫁给他。”

    陶南风瞟了她一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似乎在说:真的?

    萧爱云与陶南风每天同进同出,一条路上劳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亲密无间,什么心里话都肯跟陶南风说。

    看她似乎不信,萧爱云急急地点头:“真的!向场长脸上的伤疤看久了也不觉得吓人,而且他是战斗英雄,那道伤疤就是勋章。还有,嫌弃农场穷的人就是傻子,等咱们修好路,将来农场会富得流油!”

    陶南风忍不住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

    富得流油?真有可能。

    回到知青点,乔亚东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要不要凑钱买炸药。

    江城知青中,除了魏民、李惠兰、叶勤,其余十七个人加入到了修路队。大家都着急着通车、卖矿、赚钱呢,一听说炸开石壁可以加快一倍的进度,都纷纷表态:

    “能够用炸药的话,那我们凑钱!”

    “不能让向场长一个人出,那笔钱是他在战场上流血受伤换来的呢。”

    “我手上还有五块钱,班长给你。”

    “我,我的钱刚买了双解放鞋,只剩下一块六,都捐出来。”

    大家将钱一骨脑地往乔亚东手里塞,看着往手中的零碎钞票,乔亚东胸中有热流涌动,他从包里翻出三张大团结,慷慨地拍在桌上:“这是三十块钱,我捐出来。”

    乔亚东每个月除了十六块钱补助,父母偶尔还会寄钱来。这三十块钱一亮相,大家就知道乔班长的家境十分优越——这可是两个月的知青补助啊!

    陈志路一咧嘴,拍出二十块钱:“我跟上。”

    封山之前陶南风收到父亲寄来的五十块钱,一直舍不得用,准备攒着做路费,等农场工作清闲下来就请假返家。现在看大家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家底掏空,微一沉吟,悄悄走回屋内,从藤箱底层翻出那五十块钱,恋恋不舍地全部拿出来,一口气将这些钱都交给乔亚东。

    “我捐五十。”

    看到这五张崭新的大团结,知青们都张大了嘴:“哇哦~~陶南风你好有钱!”

    萧爱云着急了:“陶南风,这是你爸爸年前给你寄的钱,你怎么都拿出来了?你不是说要攒着当回家的路费吗?”

    从秀峰山到江城,顺利的话要四天三晚,中间换火车、中巴、轮船几种交通工具,吃饭、住宿、交通都得花不少钱。

    哪有知青不想回家?只是平时农场没有假,来去辛苦耗时。算起来如果没有十天的长假,如果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根本没办法回家探亲。

    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我再慢慢攒,先把路修好了再说。”

    陈志路看着陶南风,忽然脸一红,从贴身口袋里又掏出十块钱:“那个,我这里还有一点儿。”

    陈志路这人鬼精鬼精的,他父亲是氮肥厂采购科科长,油水挺足,对他这个小儿子也豪爽大方。他虽然花钱狠,但积蓄还是有一些的,拿三十块钱出来,并不难。

    郭俊智微微一笑,秀气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腼腆:“我有钱,我也出五十吧。”郭妞可是舍得到山下打长途电话的人,岂能没有钱?

    这么一凑,大家这才发现江城来的二十个知青中,有钱人有五个。

    陶南风、郭俊智:50元;

    乔亚东、陈志路:30元;

    叶勤:20元;

    其余知青有的五块,有的两块,最后合起来一数,竟然有两百零八块六毛!

    大家欢喜地对乔亚东说:“班长,赶紧把这个钱给向场长,明天就去买炸药。”

    乔亚东担心向北明天一早离开,便约着陈志路一起赶到南坡大队向家坪,将这笔钱交给向北:“向场长,这是我们知青捐出来的钱,给你买炸药。”

    钞票用一块蓝白格子包着,有十元、五元、一元、五角……厚厚一迭子,这都是知青们的积蓄啊。向北看着这些钱半天没有说话,心中有巨浪翻腾。

    眼前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慷慨而热情,二十个人拿出这么多钱,绝对是倾尽所有。

    想到他在农场三年,修路队队员们个个豪爽善良,穷得掉渣;罗宣抠搜、黄兴武斤斤计较、焦亮表里不一,却吃香的喝辣的。

    原以为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有钱、越小气;越小气,越有钱。

    偏偏这些江城知青打破了这条规则。

    ——他们善良、慷慨、大方,有理想、有目标,这个世界若由他们当家做主,才有希望变得更加美好。

    向北没有再推辞,抬手将钱收下。

    火药许可证很快就办了下来,向北按照先前的计划,买回来四桶黑.火药,剩下的事情便是怎样炸石壁。

    石壁高逾十丈,崖底只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站在崖底,抬头看着眼前巨大石壁,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一堵灰色山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连野外作业经验丰富的老修路队队员们都有些发怵,双腿不自觉地发软,非得伸手撑住石壁方才站得稳。

    死亡之路,修起来难度大啊。

    杨先勇查看半天,问道:“这路怎么炸?”

    向北以前在军队开山炸路,对火药并不陌生,仰望着石壁回答:“先钻孔,安好引线之后一起引爆。”

    杨先勇继续问:“那怎么钻?钻多大孔径?需要放多大的火药量?”

    向北大手一挥:“均匀分布吧,我先上去试试。”他将袖子向上挽了两圈,走到石壁前准备打孔。

    “等一下。”陶南风拦住了他。

    向北疑惑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似溪流的明眸。

    陶南风的声音很有特色,仿佛秋风拂过低垂的小麦,音色饱满而低沉,又有点像轻轻拨动大提琴的弓弦,悠长、充满磁性。

    自从经历那一场残酷的战斗,整个尖刀连只活下来自己和苗靖两个,向北便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对什么都有些淡淡的。遇到这一批江城知青,他的心才慢慢活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狭窄的小路,突然听到陶南风的话,再对上她那双会的眼睛,他感觉心中那棵枯死的树在春风吹拂之下泛出嫩芽,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

    向北眼睫微动,强行将内心的悸动压了下去:“怎么?”

    陶南风弯腰从工具筐中取出一支铁钎、一柄手锤,目光沉稳地看向前方:“我来!”

    向北还没说话,萧爱云把陶南风一把拖住:“石壁上钻孔多危险,你别去。”

    石壁光滑陡峭,一个一个地打孔,在底下还好,如果到中央或顶端,摔下来怎么办?

    陶南风抬头看向那块石壁,此刻在她眼中,石壁上白线密布,交叉纵横之间,有七个白色区域最为显眼。

    一听到“打孔”这两个字,她身体内的鼠性就有些压抑不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叫嚣:“快去呀,快去呀,打洞去。”

    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挖洞的机会,怎么也得主动一回,可不能让向北抢了先。

    于是,陶南风站了出来。

    “不怕,先从底下打起,我示范给你们看。”

    毛鹏忽然想到去年见到陶南风用手指头在石头上戳出一个洞的场景,心念一动,大声道:“陶南风,你是不是真的擅长挖洞?”

    陶南风点点头。

    挖洞?我非常擅长。

    早春时节,山风吹过,寒气顿生。陶南风此刻却半点不觉得寒冷,双手被工具占着,她就像是出征的战士,迈步上前。

    向北被她的气势所慑,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窄路。

    陶南风走到石壁之前,找到眼中最靠下的那个白色区域,左手执铁钎,尖头压在石壁上,右手抡起铁锤,重重敲在铁钎端头。

    呼呼生风,“铛!”地一声脆响,左手之间热流喷薄而出,尽数向铁钎涌去。

    一个洞!深深的黑洞。

    石头在陶南风手下就像豆腐一般,只一锤一钎,便是一个半尺深洞。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仰望着劳动中的陶南风。此刻的她就像传说中的巨灵神,开山破石,所向披靡。

    陶南风转头问向北:“这个大小,够不够?”

    向北摇摇头:“不够。”

    “要多大?”

    “直径大约六厘米。”

    陶南风点了点头,铛铛铛三锤子下去,一个直径六厘米的孔洞便已经完成。这个孔洞让她感觉无比的亲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陶南风将身体前移,指着距离头顶一米左右的位置:“我要在那里打个孔。”

    向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如此笃定,她明明从来没有使用过炸药,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就如此大胆,有这样掌控一切的气场?

    他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左肩微斜,沉声道:“踩上来,我托你上去。”

    陶南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背,眸光闪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踩。一双军绿色解放鞋,鞋底沾满了黄泥,直接踩上去?

    他是向北,是副场长,是战斗英雄,自己怎么好意思踩在他肩上?那不是脏了他的衣服?

    向北蹲着马步,左手放在膝盖,右手再一次拍了拍左肩:“放心,我力气大,稳得很。”

    陶南风没有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左脚轻抬,正踩上向北左肩。向北的身体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左手扶住她小腿,低头道:“用力踩!”

    陶南风左脚虚点,右脚一蹬,似飞燕凌空。

    向北深吸一口气,马步下蹲,腰劲吞吐,顺势站起。陶南风双脚踩在向北肩膀,瞬间被托高一米多。

    萧爱云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大喊一声:好!但石壁底下立足之处狭窄,她怕惊扰了两人,只得暗自捏着拳头帮他们鼓劲。

    铛!铛!铛!

    向北稳稳站立,双手扶住陶南风小腿,不敢抬头,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下盘。陶南风踩在向北肩头,手起锤落,只三秒功夫——

    第二个孔洞,成。

    接下来两人配合默契,高度不够,那就爬到石壁顶端,腰间拴上麻绳,将陶南风从上面慢慢吊下去。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当最后一个孔洞完成,陶南风揉了揉酸疼的腰部,眉头微蹙:“好了,炸药孔已经开好,接下来放炸药就行。”

    偌大的石壁,只需要七个孔洞?没有人质疑她的话。

    她的勇敢与利落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向北让所有人离开现场,自己亲自装填炸药、引线,待一切安排妥帖,走到安全地带,正要起爆,却听得远处有人高喊:

    “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齐心协力修路,胜利在望!

    第28章 成功

    爆炸现场,闲人免入,这一声喊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躲在一个山坳拐角处的修路队队员们扭头看去,见山路上匆匆跑来两道身影。一个高而瘦,像根竹竿,另一个则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络腮胡子。

    是罗宣和刘斌!

    这两个人怎么跑来了?

    毛鹏慌忙从山坳角落冲出来挡在他们面前,大吼道:“没看到那边挂的警示牌吗?马上炸山,危险,不要过去!”

    罗宣一听炸山、危险,立马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不准炸,听到了没?赶紧告诉前面的人,让他不要炸!”

    话音刚落,只听见向北大喊一声:

    “爆——”

    “轰!”一声巨响,烟尘滚滚。

    罗宣与刘斌只觉得脚底下一阵颤抖,刹那间碎石漫天飞扬,眼前一片白灰,夹杂着石块、泥土扑面而来。

    两人吓得趴倒在地,瑟瑟发抖。

    烟尘散尽,向北那高大剽悍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有一道豪爽响亮的笑声:“石壁,破了——”

    众人见危险解除,纷纷从山坳之后走了出来,慢慢向石壁走近。

    先前阻挡道路开通的陡峭石壁已经垮塌,无数碎裂的石块堆积在一起,堆出一条宽约四米的路面。

    只要清除这些石块,道路就通了。

    再也不用绕路,再也不必担心进度,秀峰山农场通往曲屏镇最狭窄的这一段路,终于修通了!

    “好啊——”

    修路队队员们激动地跳了起来。

    乔亚东一把扯下头上戴的棉帽,在空中挥舞:“死亡之路终于破了!”

    陈志路兴奋地抱着胡焕新开始打圈圈:“乌拉——我们成功了!”

    根本没有人关注还趴在地上的罗宣和刘斌,一个个冲到陶南风面前,兴奋地与她握手:“陶南风,你立了大功!”

    可不是立了大功?只开了七个孔洞,就将整座石壁炸成碎石堆,谁能有这样精准的控制力?哪怕是最厉害的炸药专家过来,也没办法用如此小的代价,换来这么完美地结果。

    毛鹏看着存放在脚边的另外两桶火药,乐得笑开了怀:“节约了、节约了,咱们只用掉了两桶炸药,可以少花一半的钱!”

    杨先勇是个过日子的人,看到火药没用完,赶紧问了一句:“这剩下的火药能退不?”

    向北走过来微笑着回答:“能退,我买的时候就说好了。”

    陈志路搔了搔脑袋:“挺好,只用花一百多块钱。”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自己捐的钱,能退回来一半不?十五块钱可以买不少东西呢。

    向北似乎知道陈志路在想什么,看了他一眼:“放心。”他原本也没打算动用知青们捐的钱,当初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才留下的。

    陈志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呐呐道:“放……放什么心?”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眼看穿,真有点不好意思。

    萧爱云看不惯陈志路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候算钱,白了他一眼,拉着陶南风的手兴奋地说:“今年说不定就能通车了,你高兴不?”

    陶南风点点头,眼眸间流光溢彩。

    等到罗宣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众人又叫又跳,再看原先那条羊肠小道现在堆满石块,下山的路完全被堵住,当下便叉腰叫了起来。

    “是谁让你们炸山的?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利?啊?向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不向上面汇报就擅自做主,太不像话了!”

    他一身一脸的灰,额角糊了一块黄泥巴,模样十分狼狈。此刻气急败坏,一张黑瘦的脸牙槽紧咬,看着很有点电影里的地主“周扒皮”。

    “罗主任说得对,你们太不像话了!”刘斌在一旁附和了一句。

    刘斌自从被撤掉保卫科科长一职之后,调到办公室打杂,因为体格健硕,被罗宣、焦亮带到身边充当私人保镖。他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盯着陶南风那美丽的容颜,在心里暗暗吞口水。

    这两个不是好货,大家对他们没有好感,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齐看着向北:“向场长,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向北一挥手:“推小车过来,将山石搬到石场。”

    秀峰山上石头多,修路的副产品便是石头。碎石机械太贵,农场根本买不起。硕大的山石被铁堑、撬棍、铁锤处理成直径约五十公分的石块,全部堆在半山腰一个开敞的坡地,被称为“石场”。

    这些石头先堆在那里,将来可以运出去卖,也能人工处理之后留作路面铺垫。

    众人同时发力:“是!”

    声音响亮,在山谷间引起阵阵回音。

    罗宣见无人理睬他,一把拦住众人去路,叉着腰怒喝道:“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都给我回去搞政治学习,好好整顿整顿思想!”

    毛鹏斜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劳动光荣、工人伟大,你要搞政治学习,先从自身做起吧!”

    说罢,他推着一辆铁皮手推车从罗宣身边走过,大声道:“借过借过,不要妨碍我们修路队的工作。”

    一阵烟尘再次扬起,罗宣呛得直咳嗽,只得后退让开。

    刘斌是个二愣子,见领导受了委屈,上前对着毛鹏的手推车就是一脚:“没看到主任在这里吗?你给我滚远点!”

    毛鹏还没有发作,山路那头传来阵阵怒喝声。

    “是谁敢阻拦修路队的工作?”

    “修路队队员们每天辛苦劳动,就是为了让我们乡亲们能够顺利下山,谁敢阻拦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对!我们是贫下中农,我们谁也不怕!”

    石壁右手边的蜿蜒小路上,奔过来七、八个北坡村的村民,有的肩上扛着锄头,有的背上背着竹篓,领头的是细妹的父亲,老范。

    老范急急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向北的手,眼中噙着泪:“你们可是为乡亲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啊!以前这条小路危险,不晓得摔了多少人下去。现在炸开、放宽,安全了、安全了啊!我的细妹……我替我家细妹感谢你们!”

    另一个村民也跟着说:“你们干的是为乡亲们造福的大好事!我们听到炮响,知道你们要炸山,开心咧。村长号召村里的劳动力都过来帮忙搬石头,我们跑得最快。来来来,我们也来搬。”

    一个模样凶悍的村民一把揪住刘斌的领口,二话不说便将他抡起——丢出去!

    刘斌整个人“啪!”地一声摔倒,嗷嗷痛呼。

    众人在一旁笑:“朱猎户你悠着点儿,这小子不经打。”

    朱猎户抬腿一踢,将刘斌踢到路边:“孬种!莫要挡了修路队的路,滚一边去——”

    刘斌抬头看向朱猎户,见他威风凛凛、膀大腰圆,想到姐姐提起过向北想把自己介绍给眼前这个粗豪壮汉当女婿,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慌忙从地上爬起。

    乡亲们一拥而上,挤开罗宣与刘斌,将石头放进背篓,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清除着碎裂的石块。

    越来越多的村民涌了过来。

    北坡大队一共五个村,南坡大队一共六个村,一声炮响令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到处宣扬:“修路队动真格的了,炸山开路,大家去帮忙啊……”

    人多力量大,现场上百人,喊着号子,劳动场面热烈无比,每个人心头都攒着一股劲儿——修路、通车!

    眼前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水,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如此团结一致的画面让罗宣有些脚软,扶着刘斌的胳膊连连后退。

    他不解地低语:“怎么会这样?不就是炸了半座山、修了一条路吗?”至于搞得如此振奋人心、人心所向、所向披靡?

    刘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收买人心么?这个谁不会!”

    这话正中罗宣下怀,眼睛一亮:“对啊,向北这人惯会收买人心。先前在修路队的时候就跟那帮汉子们同吃同住,好得跟一个人儿一样。江城知青一来,他又把他们收拢在身边,专门与我们作对。我们得想个办法,先把这帮子小知青薅过来,不能任由向北在那里建自己山头。”

    刘斌想了想,凑近罗宣耳边说:“我姐大年初一到六号知青点打探了一下情况,现在他们二十个知青中十七个在修路队,一个是魏民当科长,还有两个姑娘在养猪场。我看知青中陶南风的威信蛮高,不如先收买那两个养猪场的知青,再把陶南风笼络过来?”

    刘斌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够把陶南风从向北的阵营里拉过来,说不定自己能够把这个漂亮姑娘拿下?

    罗宣连连点头:“陶南风这个知青力气大,话少,不太好亲近。只宜智取,不能强攻……那就先从她身边入手,好主意!”

    两个人鬼鬼祟祟,像老鼠一样从人群中闪过,顺着山路往回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到了晚上,陶南风一身粉尘地回到知青点,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爽衣服,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头发。叶勤与李惠兰神神秘秘地坐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今天遇到的稀奇事说给她听。

    “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天我们养猪场的冯主任和我俩谈话,问我们对工作有什么想法,需不需要组织关心照顾。”

    “我当时一听就有点懞,冯主任一天到晚拉着一张晚娘面孔讲政治,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女同志要独立自强自立,要和男儿赛高低,今天怎么突然变了话风,要照顾我们了?”

    “可不是?我还不敢说咧,冯主任倒是语重心长地说场部领导十分关心我们这批新分配来的江城知青,说我们是知识分子,农场要重用,所以先磨练磨练。现在看我们表现得好,准备提拔我们,问我们有没有什么意向。”

    两人一齐看向陶南风,眼中满满都是信任:“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陶南风沉吟不语。

    或许是因为母亲去世得早,继母进门之后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十岁的她像一只刚被主人收养的流浪猫,渴望温情,却又小心谨慎。

    父亲对她的爱是无容置疑的,可是父亲工作忙,常年在外奔波,日常生活起居全由继母照顾,上学读书与继姐陶悠一起,这两位与她日日相处,却有些一言难尽。

    继母贤惠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将陶教授的后方操持得妥妥帖帖。有了冯春娥,父亲的确省了不少心,能够全力以赴忙事业:著书、写论文、做项目、参与重大项目设计,在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响。

    可是,继母的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一丝对陶南风的警惕。仿佛她是主人,而陶南风是一个借住多年的客人,碍于陶守信的情面不得不热情招待,但背后却时不时会露出一些不愉快来。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漂亮,漂亮能当饭吃?”

    “别总是打扰你爸爸,他工作忙事情多,家里有我呢。”

    “多和你姐学习一下,不要总是那么闷,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钱一样。”

    陶悠处处都想压陶南风一头,比不过成绩、比不过长相,那就比交际能力、比政治表现,阴不阴阳不阳地说她资产阶级臭小姐派头、仗着脸蛋漂亮目中无人。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陶南风的话越来越少。

    偏偏当着父亲的面,这母女俩一个比一个会表现,热情、周到、殷勤,陶南风被父母教养得太过善良、单纯,不懂得如何抗争这样的软刀子,不晓得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日子久了性格越来越内向。

    见陶南风不说话,叶勤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亲密地撒着娇:“陶南风,你就说句话嘛,我们都听你的。”

    李惠兰在家是长姐,不习惯撒娇,她接过陶南风的毛巾帮她擦头发,轻声道:“你帮我们出出主意吧。你说冯主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腐蚀拉拢我们?”

    眼前这两个室友的亲近与信任让陶南风紧闭的心门渐渐打开,她点了点头:“是,我估计冯主任与罗宣是一伙的。”

    叶勤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表忠心:“那……我们坚决不能投入敌方阵营!”

    李惠兰动作轻柔地擦拭着陶南风柔顺厚实的头发,跟着说:“嗯,那我们就说干一行爱一行,一定要将养猪事业做大做强。”

    陶南风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笑。

    她抬头看着李惠兰,这个像大姐姐一样关心着自己的女孩子其实也只有十九岁。说出来的话又假又空,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违心的话。

    正在这时,萧爱云拎着脸盆洗完澡回来,搞清楚情况之后她眼珠子一转:“干嘛不换单位?李惠兰你想学医,那就去卫生所,叶勤你喜欢园艺,那就去苗圃,难得罗主任发了善心,正好啊~”

    陶南风抿着嘴微笑:“萧爱云说得对,正好借这个机会提要求。”

    李惠兰与叶勤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万一罗主任那边动歪脑筋怎么办?书上不是说,无功不受??”

    萧爱云嘻嘻一笑:“你就当是我们派出去的卧底,大不了惹恼了罗主任,再回去喂猪呗。”

    “对!当卧底去。”四个女孩一齐笑了起来。

    果然,当李惠兰与叶勤提了要求之后,场部痛快地将她俩安排到了理想的岗位。

    李惠兰从小是闻着药味长大的,或许刘丽丽不安心在卫生所工作,觉得脏、累、苦、冷清,但是李惠兰却甘之如饴,主动、热情、大方,一下子就受到了姜坤医生的重用,准备培养她当自己的助手。

    叶勤家在农业局,耳濡目染之下对育种、育苗兴趣极大,之所以报名到农场来就是为了体会栽花、种菜、植树的乐趣。现在分到苗圃,闻着植物的草木清香简直心旷神怡,积极向苗圃工作人员学习、请教,干起活来利索得很。

    这两人找到合适的岗位,欢喜无限。

    罗宣看她俩表现积极,以为自己施恩到位,便分别与她俩谈话,让她们劝陶南风退出修路队,到办公室管财务。

    李惠兰板着脸:“我和陶南风关系不好,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劝也没用。”

    叶勤的表情十分严肃:“是啊,我和惠兰在养猪场工作,她和萧爱云在修路队上班,我们和她俩虽然住一个房间,但交情一般,就是个普通室友吧。您让我们去劝,没问题,但没办法她会听我们的,反正……尽力吧。”

    罗宣没有想到眼前这两个姑娘如此滑头,根本不像是刚从高中毕业的学生,倒像久经官场的老油条。

    ——好处一样不少,事情一件不办!偏偏还让人挑不出毛病。

    明明听刘丽丽说,江城知青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四个女孩子更是拧成了一股绳……难怪说女人都是骗子!

    罗宣没奈何只得打了个哈哈:“很好,你们尽力去劝劝,我这也是为陶南风着想。一个女孩子天天在修路队日晒雨淋,多辛苦!坐办公室又轻松又舒服,是不是?”

    叶勤看着他那张桔子皮一样的老脸,心头泛起一阵恶心。你现在说女孩子在修路队日晒雨淋,先前干什么去了?

    当初搞什么“杀威棒”将陶南风分到修路队的是你,现在说从办公室轻松舒服要将陶南风拉回来的也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与向北夺权,这些高高在上的场部领导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为知青们着想。

    生平第一次,叶勤开始思考一件事:如何才能把眼前这个讨人嫌的领导拉下马。

    叶勤的父亲是农业局管人事的副局长,家里少不了有人来送礼、托关系。父亲是位正直的老党员,清正廉明,深受农业局职工的爱戴。家中三个孩子,两个哥哥早已结婚生子,叶勤比二哥小了差不多八岁,在一家人娇宠之中长大。

    这样的幸福与单纯环境,让叶勤的性格相对简单,整天像个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诸事不萦于心,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思考争权夺利的事情。

    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干活,真的是憋屈得很。

    叶勤行动力很强,她一旦动了心思便会付诸于实践,回到家写了一封信,和杜晨哲的诗一起寄回家。

    过了半个月,父亲的回信收到,叶局长非常重视女儿的询问,认真做了如下回答。

    “第一,团结群众,获得支持;第二,努力学习,变强做大;第三,学会站队,稳扎稳打。”

    别的话叶勤做起来不容易,但“学会站队”?这个简单。

    站队,站谁的队?当然是罗宣反对谁,我就支持谁!

    罗宣反对谁?向北啊。

    第二天傍晚,向北收工返家路上,被叶勤和李惠兰拦住:“向场长,我们站你的队,希望您加把劲儿,把焦亮拖下来,您来当场长。”

    场长?向北心一跳,面上半点不显,淡定地看向这两个姑娘。

    傍晚寒气重,叶勤双手合什放在唇边,呵着热气暖和冰冷的手。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眉毛一挑,开门见山:“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向场长你就没想过把焦场拉下马?”

    向北依然没有说话。眼前这两个姑娘是江城知青中的一员,但不属于修路队,他平时接触少,交浅言深,他不愿意多说什么。

    叶勤跺了跺脚:“唉呀,向场长你别以为我们是敌人派来考验你的,我和陶南风是一伙的,铁得不能再铁的伙伴。你要是信不过我,要不一起回知青点,我让乔班长和陶南风跟你讲,行不行?”

    听到陶南风这个名字,向北终于开口:“好!”

    等到星光在天边闪耀,向北坐在知青点的堂屋,一盏煤油灯点亮,透明玻璃灯罩被熏得发黄,灯芯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之音。

    房门紧闭着,二十个知青或坐或站,将方正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叶勤率先开口:“我觉得,如果要保证修路之后顺利通车,先得解决掉焦场长和罗宣主任。”

    李惠兰显然不懂这些,她只是觉得现在当护士挺高兴,不想再被赶到养猪场去,便弱弱地接了一句:“那个焦场长、罗主任连大家的腊肉都想贪,不是好官。”

    一提起腊肉的事,魏民便一肚子的火。

    “就是!好好的一个农场,这么多年连条路都不好好修,知青们住的是茅草房,职工的居住环境也没有得到改善,每年农垦局拔下来的款,到底有多少用在农场建设上?我怀疑全都被焦场长、罗主任他们贪污了。”

    陈志路冷笑一声:“百分百被贪污了。你就只看刘丽丽护士的衣服——毛呢料子的裤子、小羊皮毛靴、梅花牌手表。一个父母双亡、成分不好的女人,就因为搭上焦亮这条线,日子过得多滋润!”

    陈志路到底年青面嫩,不好意思说刘丽丽给焦亮当情妇,只隐晦地说搭上这条线。但在场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件破事?

    萧爱云道:“原本以为刘丽丽是被迫害的妇女、内心有苦处,但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占了便宜不算,还想帮她那个恶霸弟弟说媳妇呢。”

    关键刘丽丽看中的人是陶南风,这就太无耻了。这话萧爱云不敢公开说,觉得哪怕只是将陶南风与刘斌相提并论,都是一种污辱。

    在场知青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达着大家的意愿。乔亚东作为班长,站起来做了个小结。

    “第一,焦场长与罗主任失去了民心。

    第二,知青怨气很重,长此以往不利于农场建设。

    第三,如果通车之后要卖矿,必须将权力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陶南风没有吭声,只轻轻“嗯”了一声。那一声宛如交响乐收尾,大提琴的琴弦轻响,余音袅袅,在向北心中久久环绕。

    向北稳稳坐在椅中,看着眼前一张张年青的面孔,沉声道:“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必须将权力夺过来!”

    叶勤最容易激动,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来写检举信!告到省城农垦局革委会去。”到底是领导的子女,做起事来有章有法。

    陈志路咧嘴一笑,伸出手与叶勤击掌:“漂亮!你想好什么罪名了吗?”

    叶勤瞟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现成的乱搞男女关系,多好的罪名……”

    萧爱云平时在家里与两个姐姐天天斗嘴,听到写检举信顿时来了精神:“你们谁知道焦场长的老婆是什么人?顺手给他老婆寄一封,让他后院起火,不走都不行。”

    “对对对,还有罗宣主任你们别忘记了。最好是找人来查他的帐,像他死抠死抠的个性,肯定贪了不少钱。我听说以前他对其他知青,女生只记七个工分,每个月硬是扣下来四块八毛钱,这些钱攒下来肯定是一大笔。”

    陈志路补充道:“只可惜黄兴武科长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不然他那里一定有罗主任贪污工程款项的证据。”

    听到这里,向北哈哈一笑,长身而起。

    “行!就按你们说的,我来做。”向北哑然失笑: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尖刀连出来的人,竟然还不如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有魄力。

    怕什么打击报复、讲什么规则礼义。

    想到就去做,做了不后悔。

    屋外静悄悄的,寒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陶南风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或许在未来,今天这一晚将会载入农场史册。

    作者有话说:

    腐败到极致,必将迎来新生。

    第29章 倒台

    “喳喳喳——”

    早上醒来,窗外有喜鹊在清脆地鸣叫。

    萧爱云笑眯眯说:“看来,今天有好事发生。”

    带着这一份“喜鹊叫、好事到”的好心情,陶南风和大家一起来到场部领取劳动工具。铁皮推车、铁锹、铁镐、铁锤……修路队需要用到的工具还真不少。

    刘斌懒洋洋从办公室走出来,一眼就从排队的人群里发现陶南风。

    藏青色短棉袄、宽松蓝色长裤、一双军绿色解放鞋,一身朴素的色彩,在陶南风身上却有着别样的雅致与和谐。

    刘斌凑到陶南风身边,陈志路迅速挡在她面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萧爱云道:“刘斌,你没被打怕吗?还敢过来!”

    一提到“打”字,刘斌缩了缩脖子,略带害怕地看着陶南风:“我,我是来通知你的,焦场长要找你谈话。你别打我。”

    看他那一副熊包模样,萧爱云扑哧一笑:“正常通知又不是做贼,你干什么这么鬼头鬼脑的?”

    陶南风一听焦场长要和自己谈话,愣了一下:“什么事?”

    刘斌摇摇头:“不晓得,领导约谈,你快点去吧。”

    萧爱云拉着陶南风的手自告奋勇:“我陪你去。”

    刘斌拦住萧爱云:“场长说,只准一个人去。”

    眼看着知青们都要上前质问,陶南风忙道:“你们先上工,别影响修路进度。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正式地通知约谈,谅他也不敢作妖。

    修路队队员们看陶南风坦然而笃定,想着她力大无穷也不怕被人欺负,便嘱咐道:“那你仔细些,让萧爱云在办公室门口等着。”

    陶南风点点头。自母亲去世之后,一直渴望得到的信任、肯定与关怀在修路队尽数感受到,这让她内心充满温暖与力量。

    场长办公室位于办公楼走廊的最东头,因为外扩两米更显得宽敞。

    走近办公室,陶南风站在房间中央,隔着一张大办公桌与焦亮目光相对。

    焦亮没有说话,整个靠着椅背而坐,面色严肃,气氛略显沉闷。

    陶南风也没吭声,心里想着:是你找我谈话,那你先开口吧。

    焦亮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知青如此沉得住气,他略等了一会儿,看对方不像是个会主动打破沉默的人,便整了整表情,微微欠身:“陶南风,我记得你父亲是位大学教授,母亲是个缝纫机厂的工人,知识分子与工人相结合的家庭,很好啊。”

    陶南风不想解释过多,只点了点头。

    焦亮继续说:“能够报名上山下乡,你一定是位思想要求上进的同志,有没有考虑过更进一步啊?”

    ——来了。

    陶南风想到罗宣示好叶勤、李惠兰是为了拉拢自己,现在焦亮更加直接,其目的一定也是为了将自己拉入他们的阵营。

    陶南风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淡淡道:“场长您指的是哪一方面?”

    焦亮看着眼前漂亮的小知青,那张线条柔美的脸庞即使在修路队日晒雨淋依然莹白如玉,倒是纤瘦苗条的身段每天劳动变得多了几份韧劲。如此美貌的小姑娘,竟然被罗宣分到修路队,好死了那群粗汉子,可惜、可惜。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粘稠:“你是知识分子,何必在修路队做那些体力活?当个泥瓦匠能有什么出息?不如……”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故作高深。

    按照焦亮的经验,钓鱼的人只需要甩出鱼饵,自然会有鱼儿上钩,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偏偏陶南风耐心极好,她眼帘低垂,看着自己的脚背,什么也不说。

    焦亮看着陶南风的头顶,两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垂在脸颊两侧。他眼中露出一丝色迷迷的光亮,笑着说:“陶知青,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表格,推到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抬起头,看清楚眼前表格之后,眼眸陡然一亮:工农兵大学的推荐表!

    焦亮和罗宣不同,罗宣这人行事小气,他却知道什么样的人下什么样的饵。面对淡定自若的陶南风,他这一回下的可是猛药。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陶知青,你是个知识分子,必定不愿意将青春一直浪费在咱们这个穷乡僻壤,不如……我推荐你上省城农业大学,将来前程无量,难道不好过在农场修路?”

    上大学!

    这是陶南风一直以来的梦想。

    诱惑摆在面前,陶南风却冷静自持。

    她想上大学,没有错。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面这个焦亮是个笑面虎,他拿出这张表格,必定有所图。明明是农场推优的大学名额,竟然被他拿来做人情!

    越想越怒,陶南风猛地抬头,眸光闪亮:“我上大学,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焦亮看她脸颊微红、容色更艳,不由得色心大起,完全忘记了陶南风力大无穷的传说,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她面前,嘴里说着:“哪里需要什么代价?你这么漂亮,就让我亲近亲近……”

    他靠近陶南风时,一股清雅中带着甜味的少女馨香袭来,令他完全丧失理智,伸出左手便要摸她的脸蛋。

    可恶!

    眼前一只肥腻腻的爪子伸过来,陶南风只觉得内心翻腾着浓浓的屈辱感。漂亮,漂亮的女孩子就该忍受这样的欺负?

    愤怒在升级,身体内热流涌动,眼前白线闪过,那只爪子上白色最集中的点,便是手腕中央!

    身体比脑子转得快,陶南风动了。

    她身体微侧,右手快似闪电,一把扣住焦亮的手腕,轻轻一使劲。

    只听得“咔嚓!”一声骨节脆响,焦亮惨叫一声:“我,我的手——”

    陶南风右手向下一拖,狠狠将焦亮摔在地上,左脚前踏一步,正踩中他左手胳膊肘。

    “啊——”又是一声惨叫。

    办公室门外传来萧爱云的尖叫声、剧烈的拍门声:“陶南风,你怎么了?”

    房门竟然被反锁了!

    夹杂着纷乱的脚步,有人死命撞击,办公室大门的活页被撞飞,整张门轰然倒地,一群人踩着门板涌进来。

    因为愤怒,陶南风胸脯剧烈起伏,脸颊绯红,一条辫子甩到了脑后。她双手握拳,眼眸闪着锐利的光芒,嘴唇有些哆嗦,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

    萧爱云一把抱住陶南风,用自己瘦小的胳膊紧紧环住她肩头,悄悄在她耳边说:“没事吧?你没事吧?”

    陶南风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热,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转。明明焦亮没有碰到她,明明自己动手将对方的爪子折断,但就是觉得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眼睛火辣辣地痛。

    因为愤怒,因为屈辱。

    自小受父母娇宠,尊重他人,珍惜名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不与人高声争论,不与异性亲昵嬉戏。虽说人缘不太好,但从老师到同学再到父辈邻居,没有人当面骂过她一句重话。

    更不没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哪怕是继母冯春娥、继姐陶悠,也只是阴不阴阳不阳地说几句刻薄话,递的是软刀子。

    竟然……这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敢试图触摸自己的脸,敢用一张推荐表格索取自己的清白!

    无耻至极!

    陶南风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恶狠狠地盯着还在地上挣扎的焦亮:“焦场长,你派刘斌来叫陶南风谈话,谈的是什么话?干什么欺负人!”

    刘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见她衣裳整齐,头发一丝不乱,除了生气再没有一点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到底是他先看上的姑娘,刘斌当然不愿意被他人染指。他不敢当面骂焦亮,只得往上啐了一口:“锁什么门!搞什么啊。”

    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挤过来,看焦亮躺在地上嗷嗷叫,陶南风气得眼中泪花闪动,想到焦亮向来好色,估计看人家知青漂亮动手动脚被打了,真是活该!

    “焦场长,你这谈话是怎么谈的?怎么谈到地上去了?”

    “场长您到底说了什么?把人家小知青气成那样?”

    “看领导您这模样,怕不是被陶知青打了吧?”

    “陶知青一巴掌能捶烂一张桦木桌子,您敢惹她?真是不要命了。”

    焦亮又羞又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左手自胳膊肘到手腕都是软绵绵的,稍微一动牵动着折断的关节,整个骨头缝里都在痛。

    面对众人的指责,他还一肚子的委屈呢。心想着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摸到,她就开始动粗,哪里像是个女人?

    爱欺负的、被打的明明是自己,现在怎么大家都来指责他?

    有人发现桌上的大学推荐表格,顿时发现了新大陆:“唉哟,场长这回舍得,竟然肯把推荐读大学的东西拿出来。”

    焦亮痛得大口喘着粗气,嘶哑着嗓子叫:“我骨头断了!快点叫找医生、叫医生——”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带着浓浓的医院消毒水气味,却是穿一身白大褂的刘丽丽护士。

    刘丽丽眼中怒火四射,咬牙切齿抬手就是两巴掌。

    “啪!”

    “啪!”

    紧接着便是一阵女人的哭喊:“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农场是没有女人了吗?什么人你都想沾!我求你把我调到山下你推三阻四,求你送我弟读书你不肯,现在想讨好别人就舍得下本钱了?送她上大学?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砍脑壳的死东西,来个天雷把你劈死……”

    这,这是什么情况?

    “刘护士这么激动做什么?”

    “早就说这两人关系不正常,你看她这一副老婆捉奸的模样,真是搞笑。”

    “呸!破鞋!还好意思闹,要不要脸?”

    “她在护士站根本不好好工作,还好意思说调到山下?刘斌那熊样还想上大学?她当农场是自己家开的吧?”

    一句一句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鄙夷。

    焦亮拿着推荐读大学的指标妄图染指漂亮知青,反被打断手;

    刘丽丽抓住焦亮错处,又打又闹,却暴露出更多令人不耻的行径;

    农场领导作风败坏,立身不正、私德不修。

    ——这样的人,也配当领导?

    焦亮被刘丽丽这两巴掌打懞,众人的议论传到耳朵,遍体生凉。他看向眼前披头散发的刘丽丽,大吼一声:“你闹够了没有!”

    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住手!”

    向北与几位场部领导一起走进来,面色铁青,示意魏民上前将刘丽丽拉开。

    他走到陶南风面前,目光中深沉,带着一丝歉意、一丝疼惜,轻声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他的目光带着温柔、话语藏着怜爱,仿佛夏日清风拂过湖面,陶南风心口的那一股不平愤懑瞬间被持平。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萧爱云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走出办公室之后,站在场部空地,任寒风吹过,眼泪怔怔流下,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我应该陪你进去。”

    陶南风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没吃亏。”

    萧爱云自责不已,一路流泪,回到宿舍之后,关上门来,这才抱住陶南风放声大哭。

    “呜呜呜——”

    陶南风此刻却不想哭了。

    有人如此在乎自己,有人为自己受过的委屈流泪,陶南风的一颗心似乎在温泉里泡着,伸出手轻轻抚在萧爱云头顶,柔声道:“我没事,我把他手腕和手肘都折断了。”

    萧爱云破涕为笑:“咱不给他治,废了他!”

    场长办公室里,向北此刻一颗心却似在油锅里煎。

    昨晚他还在计划如何扳倒焦亮,今天却听说陶南风被欺负。心急火燎走进场长办公室,看到陶南风似一只受伤小兽站在那里,孤苦而无助。

    刘丽丽在骂人、刘斌在劝架、周围人都在议论,除了萧爱云死死地守在陶南风身边,没有人在意陶南风受了什么委屈。

    她力气大、打伤了焦亮;她性格清冷、不哭不闹……这只是一场闹剧。

    每个人都认为陶南风没有吃亏,没有损失。

    可是,向北心痛欲裂。

    怎么会没有吃亏呢?她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平白地被焦亮骗到办公室,必定是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才会怒极动手。

    怎么会没有损失呢?她在修路队向来能吃苦、肯劳动,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她有文化、有涵养,外冷内热,待人诚恳,从不与人争辩。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焦亮这个狗东西欺负,必定是难过的。

    陶南风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刚才一进门,就看到她眼眶微红,泪光闪动,一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竟然在场部被焦亮折辱。

    ——这是自己的失职!

    如果早一点出手,何至于让焦亮这样的小人跳上窜下?自古兵行诡道,对付这样的小人,使些手段有何不可!

    这一刻,向北下定决心,再无半分留情。

    曾经因为战友离世而打算平淡过一生的尖刀连连长,此刻再不掩饰那一股在一次次战斗中磨砺出来的煞气,眼神变得凌厉而强势。

    向北走上前,一抬手按住焦亮左肩:“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伤。”说罢,他右手一扶、一拧、一推,焦亮再一次发出惨叫。

    叫声凄厉,听得人脑袋发麻。

    刘丽丽慌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毛鹏推开:“赶紧带你的姘头去卫生所治病吧,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焦亮感觉整条胳膊完全不听使唤,痛得狂叫起来:“你干什么?救命、救命……”

    向北淡定收手,将焦亮一把推向刘斌:“焦场长这一跤摔得狠,赶紧送他去卫生所。”

    说罢,他对看热闹的人群说:“都散了,上工去。焦场长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刘护士过来照顾,什么事都没有。”

    众人哄笑一声,轰然而散,一边往外走一边嘲讽。

    “摔跤?这一跤摔得有点狠,怕是骨头都断了。”

    “刘护士照顾……照顾到床上去了吧?”

    “向场长倒是好人品,半个字不提陶知青。”

    “闭嘴!这事儿有陶知青什么事?谁不知道焦场长搞破鞋,现在把事情搞大了,活该!”

    陶南风下手狠,向北下手更狠。

    陶南风折断焦亮手腕骨、踩断小臂桡骨,只需打上夹板养个把月的伤便能痊愈。向北一出手,闪电般将折断的骨头扯脱错位,折断的骨头刺入肌肉……这只手,多半是废了。

    焦亮痛得几乎昏死,肩膀、手肘、手腕又红又肿,哪里还有脑筋思考问题?昏昏沉沉被刘斌和刘丽丽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卫生所而去。

    待人群散去,场长办公室里只剩下向北与毛鹏两人。

    向北扫一眼桌面,顺手将桌上的大学推荐表格折叠收进口袋,看一眼毛鹏。

    毛鹏与他共事多年,心领神会。三下五除下二,将所有抽屉撬开,一边摇头一边啧啧称奇。

    “好家伙,七、八条香烟!”

    “一个大铁盒,里边全是钱。”

    “嚯!这个柜子里全是好酒。”

    向北点点头,从地上拿起一个纸箱,将所有物品收进箱子,当先而行:“走!抄他老窝去。”

    两人熟门熟路,上二楼抄了焦亮的老巢,这下更不得了。不仅有高档烟酒、衣料,还有一个小账本,每一笔行贿受贿的钱与物,包括他送给刘丽丽什么东西、在哪里勾搭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向北嘱咐一句:“让姜医生给他上麻药,好好在卫生所里睡几天。”便匆匆下山。

    等到一周之后焦亮从病床上醒过来,这个世界忽然变了天。

    纪委与省农垦局组织专门调查小组,清查他利用职权贪污受贿行为;财务科钱科长主动交出领导暗帐;刘丽丽声泪俱下痛骂焦亮是个强迫女性的大流氓;刘斌坚决与他划清界限,检举揭发他威逼利诱女知青;焦夫人则带着兄弟赶到农场,逼他马上离婚。

    从高高在上的农场“土皇帝”,一朝落马,人人喊打。

    作为焦亮的死忠,办公室主任罗宣也没能幸免。焦亮的每一笔帐的背后,都有罗宣的操作,克扣知青补助、挪用基建款项、建小金库……

    一桩一桩,令人发指。

    除了名烟、名酒、高档物品,焦亮的小金库足足查出八千多元;罗宣更吓人,他这个人穷怕了,舍不得花钱,贪污来的钱都藏在床板之下,一口气搜出来一万两千多元。

    两人加起来竟然达到两万多。

    巨贪。

    达到这么大的金额,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知道真相的农场沸腾起来,一个个跳起来骂娘。巨贪啊~这两个人以为农场是他们家开的,当地主老财当得太来劲儿了。

    当革委会将焦亮、罗宣带出来审判时,唾沫、石子、土块一起上,砸得这两个头破血流。

    “打死你这个死抠鬼,让你克扣我的知青补助!”

    “我呸!真不要脸,我们农场穷得只能住茅草房,你那床板底下竟然藏了一万多块钱。”

    “两个人加起来贪污了两万多,给我们发知青补助可以发一百年!”

    “这样的蛀虫,就应该枪毙!”

    “对,让他们吃枪子儿,欺负女性,吸我们所有职工的血,真不是个东西!这样的流氓,就应该枪毙!”

    群情激愤,焦亮与罗宣两股战战,仓皇恐惧,面如死灰。

    罗宣在看到自己攒了多年的钞票被抄查出来,就已经不想活了。钱就是他的命,他们这是要了他的命啊!

    焦亮昏头昏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自己在农场经营多年,又一直没有忘记打点上层领导,什么差错都没有出过,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至于财务科钱科长、刘丽丽、刘斌,虽然检举揭发有功,但作为从犯也被公安机关带走。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不是大家所在意、关心的。

    现在所有农场职工最为关心的,是新场长将会是谁。

    新一届职工大会上,向北以绝对多数投票当选新任秀峰山场长,省农垦局领导当众宣布这个结果,场部空地响起热烈的掌声。

    萧爱云兴奋得满脸放光,拼命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对陶南风说:“太好了!向北当上场长,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江城知青一个个激动得像过年一样。向场长行动力好强!离上次开会才半个月不到,就把焦亮拉下了马,完美。

    只要一想到从此以后不用再受罗宣克扣刁难,再没用担心焦亮笑里藏刀,大家就觉得神清气爽。

    农场苦一点不怕、累一点也不怕,就怕遇到不良领导让人不舒心。如果是向北当领导,他带着大家一起修路、通车、卖矿,一起致富、改善生活,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努力向前,不必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也不害怕被人威胁拖后腿,多好!

    越想越开心,江城知青们鼓掌的声音夹杂着叫好、喝彩之声,响彻山谷。

    陶南风微笑不语,眼中光芒愈盛,一边鼓掌一边仰头看向站在办公楼二楼走廊的向北。

    他面色如常,目光沉稳,站在高处更显得肩宽腿长,如青松挺立。他在一片掌声之中抬起右手,待掌声停歇,表情郑重地说了一句话。

    “谢谢,我会努力,带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

    这是对职工的承诺,更是对未来的期待。

    陶南风嘴角微微一扬,仰望着眼前惜字如金的新场长,默默在心里说:一起努力,开创农场新纪元!

    第30章 媒婆

    向北上马,农场领导班子随之调整。

    生于早春三月的陶南风,刚满十八岁便当上了秀峰山农场基建科科长;

    原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升任副场长;

    原修路队副队长毛鹏接任修路队队长。

    陶南风上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展知青点的规划与设计。

    分别来自德县、南县、省城、悠州、岳州的两百多名知青,一共五个知青点,目前住的还是茅草房。先前雪一化修路队便忙碌起来,陶南风根本顾不上盖砖瓦房的事情。现在接手基建科,准备扎扎实实先从建筑设计开始。

    江城知青只有二十个人,一座单面走廊、五间宿舍的砖瓦房建起来快,可三百个知青、五个知青点同时开建,那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农场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陶南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一次又一次走访知青,到知青点踏勘,对照着父亲给她寄过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最后给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不拆除重建,原址改建。

    茅草房最大的问题是维护结构的问题,那就先在外围砌土砖,对屋顶进行加固。

    经过陶南风设计的茅草屋顶,严格按照一层山泥一层茅草的顺序进行铺装,拍紧压实之后就能保暖、遮雨。再加上土砖墙挡住寒风,知青们顿时觉得屋子暖和了不少。

    虽说不如江城知青点砖瓦房那么精致、阔气,但住了这么久茅草房的知青们都知足了。

    “农场诗人”杜晨哲的诗《希望》被顺利发表之后,诗兴愈发浓厚,在新居落成之时还写了一首小诗。

    “飞翔——

    我的新房子

    有一面厚厚的墙

    我在这里游荡

    风来了

    展开梦想的翅膀

    飞翔……”

    看着手中的诗,叶勤撇了撇嘴,瞟一眼杜晨哲:“这一句风来了,是不是另有他意?你对我们家南风还念念不忘?”

    杜晨哲拼命叫屈:“这里的风,就是个指代,你不要想多了。”他现在被叶勤拿捏得死死的,就怕她生气不高兴。

    对了,江城知青中的第一个谈恋爱的人,是叶勤。

    叶勤看上了杜晨哲的才华,主动追求。杜晨哲感激她帮忙投稿,感动她热情似火,虽然未来不知道在何方,但两人书信传情,正式建立起了恋爱关系。

    春天来了。

    秀峰山的树开始抽新芽,杜鹃开始打花苞,连青苔都绿油油的。空气中浮动着甜甜的香味,农场进入农忙季节。

    向北傍晚忙完回家,两个媒婆一起上门来。

    向北家是1948年春天从跑马镇迁到南坡村(后改为南坡大队)向家坪,一家三口,人口简单。

    这里山区的房子多是夯土砖、茅草屋顶,向北复员归家后翻修老屋,盖上小青瓦,一进三开带灶房、茅房、鸡窝、猪圈的宅子在村里算是独一份。

    媒婆是来替向北说亲的。

    田媒婆一张巧嘴死人都能说得活转来:“向北现在年青有为,才二十六岁就当上了农场场长,这可是国家干部啊。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回给你说的绝对是打着灯笼也打不着的好姑娘。不仅人长得俊,干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村里村外人人夸赞,是个过日子的好对象。”

    柳媒婆殷勤地凑近来:“向场长现在位高权重,再说亲那可是好好挑挑。村里的姑娘哪里配得上向场长哟~我这边有个好姑娘,是南屏镇小学的老师,年青有文化,她愿意嫁到农场来。”

    向北母亲梁银珍也很瘦,圆脸盘,看着和善可亲,她腰间系一条深蓝围裙,听媒婆天花乱坠,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都好。”

    向北还没表态,父亲向永福干完农活从屋外走进来。向永福看上去足有五十来岁,身材干瘦矮小,略有些驼背,满脸皱纹,麻布夹袄,身后背个竹编背篓。

    向北迎上前,帮父亲放下背篓,父子俩一高一矮,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媒婆上门是好事,向永福看了两个媒婆一眼,听她们叽叽喳喳说完,慈祥地看着向北:“北啊,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向北摇摇头:“不找。”

    向永福犹豫了一下,接过老伴递来的旱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没有表态。

    田媒婆与柳媒婆交换了一个眼神:“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嘛,彩礼钱都好说,关键是姑娘真不错,又都相中了向北,要不你们先相看相看再说,行不行?”

    梁银珍显然也有些意动,轻声开口:“北啊,要不咱先看看?”

    向永福从屋檐下扯了两串干红辣椒塞到媒婆手里,客气地说道:“咱们家向北当家,麻烦你们跑这一趟,向北说不找,那就不着急,请回吧。”

    等媒婆离开,向永福叹了一口气。

    “北啊,你今年十月满二十六,同村常贵、常春兄弟俩家,小时候经常和你打架的两小子,现在他们的娃娃都能打酱油了。我们年纪大了,你就真不想成家吗?”

    梁银珍也劝儿子:“你要是喜欢文化人,刚才媒婆说的老师不是很好吗?你可不能当了点官就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回到家中的向北明显很放松,坐在竹椅上,靠着椅背伸长腿,一副慵懒模样,浅浅一笑:“妈,我心里有数。”

    向永福是个勤快憨厚人,平时除了吃口旱烟,没什么爱好。秀峰山土地贫瘠,就适合种玉米、土豆,还有……烟叶,他抽的旱烟就是自家种的。

    听到儿子说心里有数,向永福憨憨一笑:“有数就好,有数就好。你十六岁当兵,这么多年不在家,我和你妈白天晚上都揪着心咧。现在回了家,天天能看到你,满足了……”

    听向永福说到这个,梁银珍的眼圈便红了,撩起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我和你爸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你打仗出点什么事。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结不结婚、生不生子,妈不强求。”

    向北听到父母半点不勉强自己,双手交叠置于脑后,抬头看着屋顶那一片亮瓦。傍晚阳光透过这一片明瓦投射进来,映出橙色光芒,仿佛陶南风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他认真地看着那一片瓦,嘴角渐渐上扬,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放心吧……”

    至于让父母放心什么,向北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藏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个子高挑、漂亮能干、善良勇敢、单纯大方,她力气很大,她不爱说话,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有文化、有抱负、有理想,她懂建筑、会盖房、会修路,她不会困在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她会走得很高、很远。

    炸山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她踩在自己肩头,纤细胳膊挥舞着铁锤,却有千钧之力,仿佛神灵一般。

    如果能够成为托起她闪光的那个人,即使被踩在她脚下,自己也甘之如饴。

    她在农场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

    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不断地向上,一直走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远离?想到这里,向北目光变得坚毅:若是舍不得,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

    到了晚上,向永福看到老伴从床脚樟木箱最底层翻出一个红布包,脸色就变了:“银珍啊,你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梁银珍抬手摩挲着红布包,眼中带着深深的怀念:“你说咱们家北,到底像谁?”

    向永福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像他亲妈吧。”

    梁银珍将红布包紧紧贴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那妹子,也是个胸有成算的,不让她干革命,她非要去。偏偏连革命成功那一天都没有看到,只拼了命送回来这么个宝贝。”

    向永福走到她跟前,搂过她肩膀,安慰道:“不要去想了,现在已经是新中国,反动派已经被打倒,咱们家向北长到这么大,还当了兵,我们对得起革命咧……”

    梁银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妹子干革命,死了;妹夫干革命,没了音讯;咱家向南跟着他小姨,才十六岁就被杀了,人人说他是慷慨赴死,可是我心里痛!

    妹子还我一个向北,可我还是硬着心肠送他当了兵,差点死在战场上,我这心啊……我只想守着向北,看着他高高兴兴活着就行,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我只想看娃娃活着!”

    向永福抬手帮她拭泪,轻声道:“你莫吵醒了娃,现在都好起来了,咱不搞革命,咱就在这向家坪种地。这里谁都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不用怕、不用怕。”

    作者有话说:

    《飞翔》这首小诗是我的闲来之笔,大家看着玩儿。

    向北的身世会在后面揭晓,现在还不到时候~

    第31章 穿书

    修路队日夜奋战,一丝也不敢懈怠。

    道路从山上开始一点点向山下推进,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五里路,修路队队员们一个个主动加班,延长工作时间,恨不得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来。

    越是看得到希望,心情愈加迫切。

    陶南风将茅草房修建工作交给胡焕新,反正制土砖、压茅草的技术他都娴熟,自己则和萧爱云一起继续加入到修路队工作中去。

    虽说当了基建科科长,但陶南风更爱在施工现场工作。

    摸得到、碰得着,每一锄头都能锄出一方土;每一铁锤都能凿出一块石,看着道路在眼前一点点成型,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直到这一刻,陶南风才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总不在家里,因为他也对这种感觉着迷吧?

    小时候父亲忙于工作,幼小的自己与继母、陶悠朝夕相处,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被排挤,对父亲生出一丝怨气。可是现在,相隔千里、书信相联,心中的那一点点怨气消散于无形。

    夜里,煤油灯下,陶南风会给父亲写信。

    “您送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非常实用,我照着设计图改良了一下,现在茅草屋顶不会再被风刮走,也不会漏雨,很有些野趣,附图于后。”

    父亲回信:“小图已转给此书作者秦为清,你秦叔叔听闻此书对你有用,心中颇为欣慰。待此书修订之时会将小图补充进去。”

    陶南风:“道路设计不如建筑设计复杂,但考虑的问题一样不少。山路多曲线,如何适应地形、避让障碍,路线圆滑、顺畅、美观,每一样都得动脑筋。”

    陶教授:“寄来《道路设计规范》两本,望认真学习。基建科科长责任重大,需用心、尽力、尽责。”

    陶南风:“今年太忙,不知道家中一切可好?如果能够在下雪之前通路、通车,或许能抽出时间回家过年。”

    陶教授:“家中一切正常,我依然经常出差。一年半没有见到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盼农场道路早日通车,我在家等你归来。”

    看到父亲那一句“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等你归来”,陶南风的思亲之情涌上心头,对着信纸怔怔发呆。

    印象中父亲总是冷着脸,嘴角微微向下,显得十分严肃。只有当继母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陶悠拉着他衣袖撒娇时,才会无奈地笑一笑。

    每当这个时候,陶南风就会躲得远远的。

    仿佛父亲、继母、陶悠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只是个借住的客人。

    与陶悠换了工作安排,陶南风来到艰苦农场、陶悠去了清闲的图书馆,而这一切都是趁着父亲外出时继母擅自做出的决定。

    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陶南风不再吝惜言语,将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爱与想念通过文字表达出来。

    ——父亲是爱自己的。

    感受到这一点,陶南风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然母亲已不在人间,但自己与父亲的血缘牵绊却依然深刻。

    想到这里,陶南风走到宿舍堆放行李的地方,打开暗红色藤箱,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呀?我帮你掌灯。”萧爱云举着煤油着灯走过来,豆大的灯光映照之下,藤箱深处有一点翠色闪过。

    陶南风赶紧将玉扣收入手掌之中,应了一声,合上藤箱。

    触手温润,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虽说戴着它会做恶梦,但每一个梦都在为陶南风提供助力。

    第一个梦,提醒她茅草房会垮塌;

    第二个梦,让她力大无穷;

    第三个梦,送给她挖洞技能。

    只是在第三个梦之后,因为在末世停留时间长让她有了心理阴影,这才将玉扣解下藏在藤箱之中。

    现在……

    陶南风再没有半分犹豫,悄悄将玉扣红绳展开,再一次挂在颈脖之上。心中有爱,何惧末世?

    这一晚,梦境如期而至。

    陶南风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左右观察之后长吁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末世。

    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只看到一本金光灿灿的书浮在空中。

    走近一看,封面上有十个黑乎乎的大字《穿书七零之我才是主角》。

    穿书、七零、我是女主?这莫名其妙的文名让陶南风一头雾水。慢慢走近,无风自动,书页开始缓缓翻动。

    “陶悠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她穿着一条淡绿色泡泡袖连衣裙,裙角绣着一只小黄鸡的,漂亮得就像百货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

    那个时候陶悠想,这一切……都可以是我的。

    大学教授陶守信,儒雅、有礼、温和、尊重人,见到陶悠时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掌心放上一颗糖,微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那个时候陶悠就在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爸爸!

    不是那个一下班就喝酒吹牛的爸爸,不是那个一喝酒就发疯的爸爸,不是那个穿着满身机油味工装服的爸爸,也不是那个只知道扯着自己辫子骂赔钱货的爸爸。

    终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江城建筑大学教授楼,陶悠心里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会比那个娇气的陶南风更爱爸爸、更懂事、更招人喜欢,我……才是陶家的主角!”

    陶悠、陶南风、陶守信!

    这竟然是一本书?我与家人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一本书里?

    一阵金光闪耀,陶南风眼前一花,整个人陡然被抛出这个白茫茫的世界。

    窗外晨曦微露,天亮了。

    一整天,陶南风都有些心事重重,在修路队干活显得魂不守舍。萧爱云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陶南风抬眸看向萧爱云:“我们有没有可能生活在一本书里?”

    萧爱云愣了一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太虚幻境?你是读红楼梦读糊涂了吧?似梦非梦,似真似幻。”

    萧爱云的笑声清脆,引来修路队队员的注目:“笑什么呢,萧知青,说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萧爱云白了他们一眼,“嘁!”了一声。

    修路队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挑的挑土、挖的挖泥,热火朝天中,有人领头唱起了劳动号子。

    “太阳出来么,墩啊墩

    小半边呀,火呀火火

    挑起那黄土,墩啊墩

    上山坡呀,火呀火火”

    (改编自:湖北大冶方言民歌《打硪歌》)

    朴实的语言、简单的音律、嘹亮的歌声,给了陶南风一份真实感。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本书里,至少眼前这个尘土漫天的热闹工地、认真劳动的人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这只是梦境的另一种提醒,告诉她要小心陶悠,她充满野心,觊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明明她本姓王,却还妄想成为陶家的主角呢。

    我和父亲,都不是傻瓜,我们……只是善良。

    想到这里,陶南风微微一笑,撸起袖子,挑起一担黄泥,腰部微微发力,稳稳迈开步伐,加入到挑土的队伍之中。

    泥尘飞扬,简单而重复的体力劳动让她的思想渐渐变得轻松,熟悉的暖流让全身上下充满力量感。因为五音不全,陶南风不敢扯开嗓子唱歌,只能悄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昂首走在这条渐渐平整的道路上。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劳动,晚上做梦,书中故事一点点清晰起来。

    1975年1月,寒气逼人。

    当通往曲屏镇的道路最后一米铺成,与镇上马路相连时,所有修路队队员都扔开工具、帽子、外套……疯了一样欢呼起来。

    “修通了!”

    “我们的马路修好了!”

    “秀峰山的路修通了——”

    第一辆汽车披红挂彩开进秀峰山农场,停在场部空地,那长长的喇叭声引来所有农场职工的围观。

    “我们秀峰山终于能通汽车了!”

    “以后邮递员直接开车上来,天天都能收信、寄信。”

    “我们的玉米可以用车拖下山,多方便!”

    “再也不怕大雪封山了——”

    是啊,再也不怕大雪封山,过年可以回家了。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听到向北大声宣布:“三天之后,秀峰山与曲屏镇正式通车!”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响起。

    陶南风双手背在身后,脑中闪过自己梦中所见。

    陶悠是书中女主,而陶南风却是一名炮灰女配。

    在报名上山下乡之后,陶悠察觉母亲意图,当冯清娥故意推她之时顺势摔倒,摔断锁骨。母女俩合演了一出戏,哄着涉世不深的陶南风同意下乡当知青,而陶悠顺理成章留校当了一名图书馆管理员。

    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

    书中陶南风没有带走母亲留下的玉扣,而是将它放在父亲书房抽屉里。

    因为身体柔弱,书中陶南风在农场吃了不少苦头,茅草房垮塌那一天被雨淋湿、受到惊吓,自此缠绵病榻,没有撑过第一个冬天,她死之时还没有满十八岁。

    因为陶南风的早亡,陶守信沉默而自责,瞬间老了十岁。陶悠跪在他面前流泪、道歉,但陶守信依然冷漠,搬出宿舍独自居住,五年后溘然而逝。

    陶悠很有韧性,当陶守信生病之时用心陪伴、照顾,得到所有人的夸赞与认可。而陶守信的人脉资源、一屋子字画古籍全由陶悠接手。

    1977年高考恢复,陶悠顺利考上大学,在校园邂逅乔亚东。乔亚东自责在知青点对陶南风疏于照顾,将一腔情意转移到陶悠身上,两人相爱相知,一起读书、创业,成为九十年代著名的房地产商,自此走上人生巅峰。

    她创业的第一桶金,便来自陶守信书房里的那一枚倾城玉扣。

    ……

    由愤怒到平静,陶南风在梦境中渐渐成长。

    ——是时候返家,看清楚那对母女的嘴脸了!

    第32章 归家

    秀峰山农场通车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南北坡的村民,大家敲锣打鼓来到农场,在向北的场长办公室挂上一块匾额——

    功在千秋。

    向北看到这四个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内心翻腾着浓浓的责任感。只要是真心为大家着想,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都会有人看见。

    趁着冬闲,他召集江城知青代表在场部开会,将磷矿开采提上日程。

    众人推举乔亚东担任新成立的采矿科科长,负责开采管理,陈志路为采矿科副科长,负责按国家计划统购统销,郭俊智为财务室主任,负责帐目开支。

    考虑到修路队现在的工作转为道路养护,原班底一分为三,一部分依然在基建科底下,负责道路养护;一部分新成立运输管理科,负责车辆进出管理与调度;一部分送出去学开车,培养未来的汽车司机。

    所有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的重中之重,不是开采,而是与计划部门联系,明确管理流程。

    秀峰山的磷矿是露天矿,开采简单,但运输问题怎么解决?有了采矿许可证还要与省城工业厅联系,每年计划开采多少?拔多少款?这些都得在开采之前搞得明明白白。

    向北也不是万能,他能凭借个人关系办下来采矿许可证,但这个细节问题需要专人处理。

    陈志路站起来,年青的脸庞神采飞扬:“我来负责跑这条线。你们给我一点时间,保证能在三月开春之后,磷矿正式开采。”

    乔亚东兴奋地跳了起来:“好!陈志路你家就在化肥厂,肯定对这一块熟,那就辛苦你回去一趟。”

    陶南风缓缓道:“我和他一起回江城。”

    萧爱云瞪大了眼睛:“现在天这么冷,眼看着就要下雪,你跟着陈志路那么辛苦做什么?我们一起在山上窝冬、吃杀猪饭嘛。”

    焦亮虽然下了台,但下雪杀猪的传统没有丢,这几天山上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空气里弥散着冰雪气息,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萧爱云一听说陶南风要下山,就有些舍不得了。

    陶南风嘴唇轻抿,目光冷静:“我请假,回家一趟。”

    乔亚东有些犹豫:“离过年还有20天呢,你这么早回去……”哪有知青探亲请这么长时间假的道理呢?可是乔亚东面对陶南风清冷的面庞,这个话说不出口。

    陈志路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陶南风力气大,跟着我一起办事好。我们不请假,就是出差,至于要不要顺便回一趟家,到时候再说吧。”

    换个说法,似乎大家都能接受。

    向北当场拍板:“从明天开始,陈志路与陶南风公务出差,等下到办公室开介绍信,路费全报,食宿每天补助三块钱。”

    陶南风从来不曾占过公家的便宜,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被陈志路一拖:“你傻呀,本来就是公务出差、顺便探亲。”

    萧爱云也眼睛一亮:“对呀,你也帮帮陈志路。江城化肥厂虽然大,但到底还是与农场隔着省,你们这一趟得跑不少地方呢。”

    魏民瞟了陈志路一眼:“瞧他那小身板,坐车别被人打劫了。有陶南风跟着,的确是安全一些。”

    知青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支持陶南风和陈志路同行,一致同意这是一趟公差。

    相处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陶南风为人正直。她这么老实一个人,肯定觉得这回探亲是私事,得自己出路费、食宿费,但现在有领导支持出公差,当然要把这笔钱省出来啊。

    陶南风苦笑一声:“那个,我有钱。”

    萧爱云一把捂住她的嘴,白了她一眼:“瞎说,你现在根本就没有钱,穷得很!”

    向北看着眼前这些活泼团结的知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带出浅浅笑意:“好,就这么定了。”

    等到向北离场,陈志路与陶南风拿着介绍信回知青点收拾行李,整个宿舍便热闹起来。

    叶勤:“陶南风,你记得帮我把这封信给我爸妈送过去啊,信里我还放了今年做好的枫叶书签,千万别说我在谈恋爱哈。”

    萧爱云:“陶南风,我这里有十块钱,你到毛巾厂之后给我妈八块,再悄悄给我小妹两块,还有两条我绣好的手绢也带给她,千万别让我两个姐姐看到,那两个厉害得很,什么便宜都想占。”

    李惠兰:“陶南风,请把这袋松仁带给我爸,这是我亲手剥好的……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的,明年如果有空回家看他。”

    一说起回家,每个女孩子眼中都泛起泪花。

    都只有十八、九岁,花一般的年龄。第一次离开家人来到千里之外的秀峰山,怎么会不想家呢?

    千叮咛、万嘱咐,陶南风与陈志路踏上了返乡的路。

    一早坐班车到了曲屏镇,再坐上开往德县的长途汽车,歇一晚上坐船到省城,再住一晚,第三天坐上绿皮火车,到达江城。

    因为跨省,车次少,没有关系根本买不到卧铺,好不容易抢到两张站票。等到上车的时候,人群拥挤得连车门都挨不着。

    陈志路急得直跳脚,幸好陶南风力气大,将行李往背上一扛,一只手托在陈志路后背向前一推——

    人群散开,两人顺利挤上火车车厢。

    两个人没有座位,只得将行李团成一个卷,在过道找了个位置坐下。到了晚上只得蹭在座位边上,用各种姿势睡觉。

    坐着、趴着、踡着、站着……

    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瓜子热水艰难无比地向前行走,陈志路单手扶住座位靠背,站在陶南风身后,示意她靠着自己的小腿眯一下。

    狭窄的空间接近了两人的距离,陶南风没有拒绝,坐在行李袋上,身体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灯光昏黄,车厢里弥散着各种气息,厕所一开门,那味道更是熏得人眉毛直颤。这令爱洁的陶南风感觉有些不适,眉头微蹙,漂亮的脸庞多了份娇怯之姿。

    对面一个大妈看着不忍心,屁股左右挪挪,硬是挤出一个狭小空间,招呼着陈志路:“让你妹妹坐这里来。”

    陈志路弯腰叫起陶南风,两人连声谢过。

    大妈看着陶南风,她面庞洁白如玉,更衬得眼睑下方浅浅的青色阴影很显眼,便好心地询问:“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几天没睡好吧?怎么这个时候出远门?多辛苦。”

    陶南风疲惫地抬手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陈志路看大妈心善,便打起精神回应:“我们这是回家呢。”

    大妈又问了几句,陈志路礼貌地一一回答。

    陶南风的脑袋一点一点,耳边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一夜无梦。

    难得一次没有梦境耗费心神,陶南风睡得很香。被陈志路的摇晃吵醒时,茫然抬头,不知道身在何处。

    陈志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刚刚广播里说,下一站就是江城!我们到了,马上就到家了!”

    陶南风一个激灵,脑中一片清明,转头看向窗外。

    火车开始减速,电线杆、道轨、货车车厢在眼前闪过,满是灰尘的夹竹桃、红色的波纹瓦屋顶、灰蒙蒙的天空……

    这就是我的家乡,江城。

    陶南风猛地站起身,抱着自己的行李袋,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到家了?这就要到家了?

    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听到熟悉的乡音,陶南风归心似箭。

    江城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城市,城市规模很大,一条扬子江将城市分成两个部分,江南是文化、教育集中地,江北却是工业、商业集中地。

    陶南风家住江城建筑大学,属江南;陈志路家在化肥厂,属江北。两人交换了家庭住址之后,约定好见面时间,便一起到公交站分别坐车回家。

    先坐1路电车,再转25路公交车,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半的江城建筑大学。

    江城建筑大学始建于五十年代,由江城高等工程学校、江北工程学校、江城土木技校、扬子江高等工程学校、鄂市市政工程学校五所土木工程类院校合并而成。北有桂山巍峨,东临汤山公园,西与江城最大的兰湖相连,风景秀美、学校氛围极浓。

    从学校东门走进,一条长长的香樟路清悠宁静。

    陶南风右手拎着一个青灰色行李包,斜背着一个军绿色大挎包,穿一件藏青色棉袄,疾步如飞。走过这条香樟路,向左转过一条小路,那里便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师宿舍区。

    远远看到一片两层小楼,红色砖墙、红色瓦片坡屋顶,陶南风的心跳渐渐加快。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之处。

    瘦削挺拔的身材,穿一件蓝色旧式过膝长棉袄,脖子上披一条纯白围巾,黑框眼镜,面容清雅,眼含热泪,嘴唇在微微哆嗦。

    “南……风!”

    陶南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定一秒,忽然飞奔起来:“爸——”

    寒假里,校园有些冷清。留在家属区的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风尘仆仆的陶南风都有些惊讶。

    “是陶家老二啊,南风怎么回来了?”

    “听说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这次是回家探亲的?”

    “这么久没看到,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陶守信此刻什么也听不见,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他认真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儿,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声音有些颤抖:

    “南风,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离家一年半,陶南风终于回来了~

    第33章 书房

    离家一年半,又在梦境之中看到那凄惨的一生,陶南风现在看到父亲时心情有些激动。

    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可是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你知道吗?我们其实活在一本书里。”

    “爸,陶悠和冯春娥没有存什么好心思,她们想抢夺我的人生……还有您。”

    “陶悠摔断锁骨其实是自导自演,就是为了骗我顶替她上山下乡当知青。”

    “如果没有妈妈留下的玉扣,我现在已经不在人世,而您也会一夜白头、自责一生。”

    这些话说出来,父亲会相信吗?

    父亲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些奇谈怪论。

    感觉到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从头顶抚过,陶南风眼眶微红,轻声道:“爸,我回来了。”

    陶守信向来情感内敛,只轻轻一抚便收回了手,接过她手中大提袋:“回来就好。”

    他看一眼陶南风,特地补充了一句:“你冯姨准备了一大堆菜,就等你回来。”

    冬日寒风吹来,陶南风眼眸微冷,她没有多说什么,与父亲并肩而行。

    前面有人在叫:“陶南风!”

    陶南风抬起头,看见久违的陶悠。

    陶悠不算美人,不过身材苗条、模样清秀,一条长辫子垂在胸前,看着很有女人味。她穿一件红色棉袄,站在道旁一棵枯黄叶子的梧桐树旁,笑得欣喜而兴奋:“陶南风,你终于回来了!先前收到信还以为你骗我们呢。”

    陶悠奔过来,亲亲密密地伸出手想要挽上陶南风的胳膊。

    陶南风皱了皱眉,后退半步,与陶悠保持一臂距离,态度冷淡而漠然。

    陶悠一愣,扁了扁嘴,牵着陶守信的衣袖晃了晃:“爸,你看南风,她还记恨我呢。”

    陶守信感觉有些无奈。

    如果是换到两年前,按照陶教授的个性,一定是委屈陶南风、迁就陶悠。可今天女儿远道归家,想她十七岁就上山下乡,替陶悠在农场吃了那么多苦头,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

    “好了,南风刚回来,一路上辛苦,你别闹她。”

    陶守信板着脸扯开陶悠紧紧拉住自己衣袖的手,示意陶南风跟上:“累了吧?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你秦叔叔两口子前阵子去魔都,给你买了件新棉衣,正好你回来有新衣服穿。”

    陶悠平时在父亲面前撒娇,那是无往而不利,没想到这回却被陶守信扯开,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陶守信。

    不过陶悠这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父亲不理睬她,转而蹭到陶南风身边,假意大度关怀。

    “如果不是我摔断了骨头,到农场劳动的就应该是我,我在家里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很不安。我嘛,对生活要求简单,平时也做惯了事、吃多了苦;可南风你平时在家里一向受宠,过得精致,娇气柔弱,真怕你在农场过得不好。现在看到你脸色红润、身体健康,我就放心了。果然……劳动改造思想,妹妹现在真的是走了一条与工农结合的光辉道路啊。”

    又来了。

    阴不阴阳不阳,句句都是软刀子。

    偏偏旁边邻居听到这话还觉得陶悠懂事,在一旁附和着。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家两个孩子谁去当知青不是一样?陶悠这个当姐姐的倒是谦虚得很,总觉得应该是她去吃苦,留下陶南风在家里享福。”

    “要说漂亮,陶南风比她姐姐是强些,不过呢,到农场劳动漂亮有什么用?还是得能干、勤快。陶悠当初报名那么积极,估计也是担心妹妹吃苦,是个好姐姐。”

    “不知道陶南风分配到了什么地方,看她这小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吃了苦的,也是奇怪。不会是……被遣返了吧?”

    说到最后一句,毛婶的声音变小了许多。

    毛婶是钱教授家的乡下妻子,精力旺盛得很,平时最爱打听家长里短,和冯春娥关系很好。

    遣返?听到这句话,陶悠眼睛一亮,转过头问陶南风:“你们知青不是规定了假期吗?春节探亲假最多只有一个星期。你现在回来,路上就得七、八天,探亲假够不够?”

    陶守信不喜在外面讨论家事,对陶悠说:“回家再谈这个。”

    陶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爸,我这不是刚听毛婶提到什么知青遣返,吓了一跳,担心南风不能在家里过年嘛。”

    陶守信看向毛婶,努力克制着内心的不满,冷声道:“南风是探亲,不是遣返。”

    毛婶平时也有点怕陶守信,见他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说陶南风是知青遣返,我就是随口提了一句,陶教授莫要见怪。”

    陶守信为人刚正,表面上看着不近人情,但其实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他不愿与邻居起冲突,便“嗯”了一声,对陶南风轻声道:“不能过年也没什么。”

    因为担心与父亲的通信会被继母和陶悠偷看,陶南风在信中只说近期请假归家探亲,并没有细说什么事由。陶守信这几日天天在路口等着,就怕错过了迎接姑娘。好不容易见到,见她容光焕发、眼眸晶亮,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女儿回来就好,能不能留在家中过年,他不敢强求。

    21号从秀峰山农场出发,路上走了四天,今天已经是25号,腊月十四,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呢。陶南风看父亲说得忐忑,知道他其实盼着自己能够留在家中过年,只是担心耽误她工作,不敢说出来。

    想到这里,陶南风微微一笑,左手轻轻挽上父亲臂弯:“爸,你放心,我这回是出公差,能在家里待到过年。”

    感觉到右手臂弯有一双温软的小手放进来,暖意自胳膊一直传到心田。自从再婚之后,女儿再没有和自己如此亲昵过,陶守信既惶恐又惊喜,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眸光闪亮:“好!好!”

    陶悠暗自咬牙,这个陶南风!以前明明是个冷血动物,从来不与父亲亲近,现在一年多不见,竟然变得狡猾起来,还知道哄父亲开心呢。

    她凑到两人跟前,挽住陶守信另一条胳膊,笑容甜蜜:“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们农场真好,不仅给你这么长的假,还能出公差,妹妹这是走的什么路子?可比一般的知青强多了。”

    旁边人都竖起了耳朵。

    很多人以为高校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必定是高雅之所,谈的都是论文、专业。其实大家都食人间烟火,日常也少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曾经有某教授,养了一只猫常爱与邻居家的猫打架,这位教授就在门边准备了一根长竹竿。猫打架时侧耳细听,如果自家猫吃亏了他就冲出去帮忙——所以,知识分子一样幼稚贪玩。

    寒假来了,正好也没什么事做,难得陶家当知青的二姑娘回到家,听到有八卦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陶南风突然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陶悠你这是什么意思?”

    软刀子最怕一针怼一线,清楚直白地点出来,我看你怎么再阴阳怪气地说话。

    陶悠怎么也没想到清冷的陶南风竟然会与自己争辩。她不是自命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辩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悠有点慌,音量不自觉地提高。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羡慕你农场待遇好,才去了一年半就能有出公差的机会,这也有问题吗?陶南风,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一回来就看我不顺眼,说话夹枪带棒的,枉我一直守在这里迎接你,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不好侍候!”

    陶南风看着眼神躲闪的陶悠,这才发现这个内心阴暗的小人只敢人前人后说几句歪话,并没什么真本事。

    以前是自己太单纯,轻易便能被她挑起情绪,现在么……

    陶南风瞥了陶悠一眼,眼中满满都是嘲讽:“羡慕农场待遇好,你怎么宁可摔断手也不去?”

    陶悠被她戳中心思,脸色大变,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人一听这话,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议论的话题迅速转到陶悠身上。

    “陶南风这话,话里有话啊。”

    “也是哦,当初明明是陶悠报名上山下乡,可是陶教授一出门,就换成了陶南风,我还奇怪呢。”

    “故意摔断手应该不至于吧?陶悠如果宁可自残也不去当知青,那可是非常严重的思想问题,可以贴大字报批.斗了。”

    陶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头快拧成麻花。她是真没想到陶南风一回来就准备和她清算往事。明明她在信里没有告过状,现在却将事情在外面摊开来说,怎么办?

    陶悠愣了半秒,嗫嚅道:“摔断手我也不愿意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莫记恨我,行不行?”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陶南风知道只凭自己一句话没办法马上定陶悠的罪,可是针锋相对的态度却必须摆明。

    “报名去农场的人是你,图表现假积极的人是你,可最后吃苦受罪的人却是我,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哦……”第一次遇到陶南风如此强势,陶悠吓得缩了缩脖子,乖乖认怂,不敢再嘴巴讨巧。

    陶守信看到邻居们都从屋里走出来,一脸兴奋地看自家两个女儿争吵,有些挂不住脸,加快脚步拉着女儿往6号小红楼而去。

    小红楼是教授楼,一栋四户,一楼带院子,二楼有个大阳台。

    陶守信住一楼,三房一厅一厨一卫,宽敞明亮。

    匆匆进了家门,冯春娥满面堆笑迎出来:“南风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她又弯腰拿来一双簇新的棉拖鞋,殷勤地送到陶南风面前,笑容温柔、语调轻松:“坐了一路的车,脚都要闷坏了吧?来来来,换鞋进屋,松快松快。”

    陶南风接过棉拖鞋换上,暖和、合脚,针脚细密,显然是冯春娥亲手做的鞋子。不得不说,当着父亲的面讨好自己,冯春娥这一点做得非常到位。

    陶守信的面色明显柔和下来。

    冯春娥接过行李放进客厅,从厨房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捧到陶南风面前:“路上冷不冷?先喝口姜茶暖暖。”

    陶南风接过姜茶,点了点头,习惯性地道谢。

    冯春娥忽然眼圈微红,转过身去,半天声音哽咽地说了句:“南风受苦了啊,这么久没见,对冯姨也客气起来了。”

    以往陶南风单纯,不喜欢冯春娥和陶悠便不假辞色,人前人后冷着脸。陶守信不明就理,以为她倨傲无礼,私下里教育她尊重继母、友爱继姐。

    看冯春娥一副慈母情状,陶守信也心软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南风能回来就好。”

    冯春娥连连点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南风当知青吃了苦,现在能体会家里的好,这是长大懂事了。”

    一句话,将陶南风代替陶悠吃的苦轻轻揭过。

    陶南风安静地看着她表演,脑中闪过书中所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厌憎与冷漠。

    洗完澡,擦干头发之后,陶南风穿上父亲笑眯眯递过来的新棉衣。

    藕荷色缎面,流光溢彩,隐隐透着暗花。棉絮填得很平整,内胆套一件杂色羊皮背心,厚实暖和。衣领高高竖起,内侧加了一圈纯白色兔绒,既贵气又精致,陶南风穿上之后愈发显得脖子修长、身材玲珑有致。

    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藕荷色缎面衬得陶南风一张小脸精致而粉嫩,看着完全就是个娇小姐。

    陶悠羡慕得眼睛都有些发红,悄悄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冯春娥伸出手想要抚一抚那闪光的缎面,却又有些胆怯地缩回手来,赞叹道:“真是好看,我只在电影里看那些资本家的阔小姐才会穿这样的衣服呢。咱们家南风穿上,真真正正就是一朵富贵花。”

    听她这一说,陶守信的笑容僵在脸上。

    陶南风的目光锐利:“这是夸奖吗?”

    这一回轮到冯春娥脸上的笑容凝固:“南风你……我这当然是夸你。”

    陶南风看向父亲:“爸,你听着是什么感觉?”

    陶守信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是夸奖吗?明里听着是夸奖,暗里却更像是一种提醒:这件衣服太富贵,陶南风穿着恐怕会被人说成是资本家的阔小姐,对她的名声不好。

    刚刚到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陶南风没有继续说什么,只低头看一眼袖口镶着的雪白兔毛滚边,微笑道:“爸,好看,谢谢。”

    陶守信点了点头:“喜欢就好,你秦叔叔说这是你那个改良版茅草房屋顶大样图的谢礼。”

    听到父亲提起自己随信寄走的小图,陶南风嘴角带笑,轻轻“嗯”了一声。父女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这一刻,陶守信与陶南风之间有一种浓浓的亲情在流转。冯春娥与陶悠仿佛局外人一般,完全插不进去一句话。

    冯春娥低下头,说一句:“我去做饭,你们先说说话。”便往厨房而去,叮叮铛铛地忙碌起来。

    陶悠则轻手轻脚走到餐厅远远坐下,支愣着耳朵准备听陶守信父女俩说什么。只可惜,陶南风根本没有坐在客厅沙发,而是与陶守信一起进书房,顺手关上门。

    “咔!”当那一声轻微的门锁相扣的声音传来,陶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咬牙骂了一句:“什么人呐,防贼似的!”

    书房朝南,很大。

    两面墙的书柜,柜子里全是书。

    一张实木大书桌稳稳立在书房中央,桌面收拾得很整齐,摆放着笔筒、笔架、砚台、绘图工具,还有一本翻开的古籍线装书。

    一幅裱好的字挂在墙上,上书两个大大的字:“雅趣”,字体清雅俊逸、力透纸背。

    浓浓的墨香、书香弥散整个房间,陶南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回家真好。从小到大,她最爱的地方就是这个书房。如果没人喊吃饭,她能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整天的书。

    陶守信坐在桌前,陶南风从墙边挪一个锦墩过来,挨着父亲坐下。自继母进门,父女俩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对而坐。

    没有外人在,陶南风再没压抑内心的情感,轻轻俯下头,将脑袋搁在父亲膝盖,轻轻唤了一声:“爸……”

    这一声呼唤,引来陶守信内心柔情无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越来越内向,见到自己就冷着眼、抿着唇,一副“生人勿近”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现在经历漫长的分离之后,那个娇软可爱的南风终于又回来了。

    窗外梧桐树叶在寒风中发出瑟瑟之音,陶守信却觉得岁月静好,如在梦中。

    半晌,陶守信伸出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陶南风小时候体弱爱哭,每次睡觉都要吵闹,他曾无数次这样哄她入眠。

    陶南风就这样安静地趴在父亲膝上,嘴角渐渐上扬,承欢膝下,这就是天伦之乐。

    精神放松下来,陶守信轻声问:“原本该是陶悠去农场,可是她出发前摔断锁骨,你替她去了,心中是不是有怨气?”

    陶南风没有隐藏内心真实所想,“嗯”了一声。

    “莫要心生埋怨。我们没办法改变别人,只能努力强大自己。你现在农场结识了新朋友,有了新的努力方向,这是好事。”

    父亲还是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呢。

    想到向北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陶南风第一次明确表达出内心的不满:“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陶守信愣住,拍打女儿后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思索片刻,长叹一声:“当年你冯姨根正苗红,又是工人阶段,嫁给我这个臭老九,与那些闯进来抄家的小将们直面对抗,豁出命来护住我一书房的书。这个恩,我一直在心里记着。我长期在外出差,你冯姨打理这个家不容易。陶悠心眼虽然有些小,但既然叫了我一声爸,我对她也有一份责任。”

    一字一句,透着父亲浓浓的责任感。

    陶南风慢慢直起了腰。

    目光炯炯,与父亲平视,这个时候陶南风才发现,父亲鬓边已有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父亲今年才四十六岁呢,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陶悠摔断锁骨,是她们母女俩自导自演。目的就是要趁您不在家,把我送去农场受苦。您常年出差不在家,并不知道她们母女背后是怎么对我的,嘲笑、讽刺、打击、冷落……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我小时候爱笑爱闹,后来为什么话越来越少?”

    陶守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站起。

    “什么?你说这话,可有什么凭证!”

    父亲的目光威严,带着怒火,如果是以前的陶南风,她可能会害怕。可现在陶南风经历过农场权利斗争,早已成长,她没有退缩,勇敢地与父亲目光相对。

    “不需要什么凭证,我的话,你信就信,不信就罢!”

    女儿的话在陶守信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原以为继弦冯春娥是个贤惠人,必会善待自己女儿;原以为陶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自己待她一分好她亦会感恩在怀。

    谁知道,今日南风告诉自己,这两人表里不一!他看到的贤惠、单纯,只是一种表演,演给他看,让他放心。

    她们怎么敢呢?怎么能这样呢?

    俗话说得好,我敬你一尺、你敬我一丈。哪怕没有爱,至少还有恩。哪怕没有恩,至少还有义!

    南风年幼失母,孤苦无依,自己放心把她交给冯春娥,竟然是错了?

    陶守信颓然坐倒,嘴唇微微哆嗦,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看到父亲大受打击,面如土色,陶南风心中不忍,轻声劝慰道:“她们对我虽然不好,待您倒是真心实意……”

    陶守信却是个认真的人,他摇了摇头:“不!你说的话,我信。你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母亲都是正直之人,你不会说谎话。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我以为你是长大了有心事不肯和父亲说,看你在家穿得好、吃得好、学习成绩好,我便以为你受到了很好的照顾。是我失察,我这个父亲,失职。

    这些话一定是藏在你心底很久了吧?你以前年纪小、胆子小,现在长大了,勇敢了,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南风,你受委屈了……”

    能够被人理解、看到的委屈,那就不算委屈。陶南风眼眶一热,将头埋在父亲膝盖之上,努力控制着那一股陡然而来的泪意。

    陶守信低头看着女儿,因为刚洗过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这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多像徐喜琴啊。

    心中又痛又悔又难过,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尽数汇聚成一句话:“南风,爸对不起你。”

    生下陶南风的时候,夫妻俩已经年近三十,真是如珍似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娇宠呵护,一天天看她长大,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天降横祸,喜琴卧病在床,不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七岁的陶南风哀哀哭泣。

    自己一句重话舍不得说,一根手指头舍不得动的女儿,竟然被继母和继姐磋磨?为了算计送走陶南风,不惜摔断手!

    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在农场受苦受罪,那一肚子狡诈心思的陶悠却在图书馆清闲自在?想到自己待陶悠如女儿,尊重而关怀;敬重感恩冯春娥,工资收入都交给她管理,陶守信怒不可遏。

    ——这两人竟然敢这样对待陶南风!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冯春娥温柔地提醒:“陶老师,南风,吃饭了。”

    听到这个声音,陶守信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待继女不慈、对丈夫不义的虚伪小人,自己竟然被那张柔弱的脸欺骗了八年。

    离婚!这个念头第一次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老一辈的人传统守礼,对待婚姻的态度极为严肃认真。离婚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被陶守信否定。自己可以不计较旁人的眼光,但未来陶南风总要回来、结婚生子,离婚对她的未来会有影响。

    只不过短短一秒钟,陶守信脑中便闪过无数念头。他做人善良、待人以诚,但亦有底线。

    陶守信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头:“人是铁饭是钢,先吃饭再说。”

    陶南风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灿然一笑:“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大家都想陶教授快点和冯春娥离婚,但老一辈人对待婚姻的态度非常谨慎,请给陶守信一点时间哈~

    第34章 玉扣

    陶南风一回来,冯春娥立马感觉家中气氛变了样儿。

    陶守信满心满眼只有这个亲生女儿,把陶悠丢在一边不说,面对冯春娥时神情中还多了一份掩饰不住的冷淡。晚上冯春娥想靠近他,他却转过身以背脊相对,一个眼风都不给她。

    陶悠也感觉父亲变了。

    以前面对陶悠撒娇,陶守信总会宠溺一笑,现在他嘴里喊的是“南风、南风”,从不与她单独相处。更可怕的是……以前陶悠可以随意进出的书房竟然上了锁!

    这,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已经开始不信任自己了吗?陶悠彻底地慌了。

    可是陶悠不敢当面质问,她没有这个底气。自己本姓王,十岁才改姓陶,继父对自己温和、宽厚、宠爱,这给陶悠一种错觉:继父会永远对自己像父亲一样好。

    果然,亲的就是亲的!别看平时装得挺好,现在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回来,父亲就变了。

    陶悠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妒恨:陶南风这个娇气包,为什么农场艰苦生活都没有把她折磨死?!

    第二天一早起来,冯春娥笑着要为陶南风准备早餐,却被陶守信冷淡拒绝:“我带南风出去过早。”

    江城早餐之丰富,全国闻名。

    这里曾经是扬子江的重要码头,码头工人众多,对早餐的要求便是量多、管饱、便宜。因此江城最有名的便是热干面。

    提前用油掸过的面条,根根筋道不粘,等有客人来时,夹起一筷子面条,加上芝麻酱、萝卜丁、香葱、卤水,拌一拌便是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条。芝麻酱的香味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拌面,不烫,吃得快;

    经油掸过的面条,滑溜爽口;

    芝麻酱浓郁、热量高,和面条拌合在一起,非常管饱。早上一大碗热干面吃下来,五、六个小时都不会饿。

    1975年还是计划经济,市场管理抓得严,没人敢做小生意,只有国营饭店还在经营早餐。陶守信带着女儿走十几分钟路程,来到经常光顾的早餐店,高声道:“热干面,蛋酒,各两份。”

    听到这两样小时候常吃的早餐名,陶南风不由自主地笑了。

    蛋酒,讲究的也是一个“快”字。

    鸡蛋打散,用滚烫的开水一冲,再加两勺米酒、一勺白糖,便是一份美味的蛋酒。热干面虽好,但是有些干,吃到后来便会觉得噎人。配上一碗蛋酒,甜咸结合,舒爽!

    刚坐在简单的小方桌边享受早餐,忽听到一道爽快的声音:“哈!你在这里。”

    陶南风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是陈志路,便起身将他介绍给父亲。这一大早上的,陈志路从江北来到江南,工作态度真是积极。

    陡然见到女儿的男性朋友,陶守信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他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快速扫了陈志路一眼,面色严肃:“你和南风在一个地方上山下乡?这次一起回来有什么打算?”

    陈志路性情跳脱,但天生怕老师。一见到一身书卷气、板着面孔的陶守信,往日读书景象涌上心头,吓得站得笔直,陪笑道:“是,我们是同一批江城知青,都在秀峰山农场工作,住的宿舍也挨着,挺熟的。这次回来,是想打听一下磷矿开采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陶守信听他回答得详细、礼貌,面色稍霁:“坐,先吃点东西。”

    趁着陶守信起身取蛋酒,陈志路悄悄在陶南风说:“你爸看着好凶……”

    陶南风斜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警告。

    陈志路缩了缩脖子:“不敢不敢。”

    他在心里嘀咕,难怪陶南风不爱说话,在知青点威信那么高,一般人根本不敢和她开玩笑,原来是因为有个当教授的厉害爸爸。

    三个人安静地吃早餐,耳边来来往往的食客众多,饭店挤得满满当当。

    即使现在国家不允许私人做生意,也抵挡不了江城人喜欢在外面过早的习惯。国营饭店做起早餐生意那是热闹非凡,开票的、煮面的、打调料的服务员各司其责。

    “面,还是粉?”

    “二两还是三两?要不要辣椒油?”

    “葱、香菜、酸豆角自己放……”

    这样的氛围之中,陈志路熟练地拌着热干面,感叹道:“这才叫生活!农场别的还好,就是早饭只有稀饭咸菜玉米饼,寡淡得很。”

    陶南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陶守信听着却心疼不已:“你们在山上平时吃饭怎么办?能不能吃饱?”

    陶南风不爱诉苦,在信里对日常起居一带而过,与父亲聊得最多的便是建筑专业、施工方法,陶守信难得遇到女儿的同伴,便认认真真地打听起细节来。

    陈志路是个话多的,有问有答,内容充实到位,一来二去的陶守信对他的印象便好了起来。先前看他个子中等,模样一般,穿着件军大衣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陶守信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算,至少口齿伶俐,态度诚恳。

    听得越多,陶守信便越心疼。

    自家女儿娇生惯养,哪怕冯春娥与陶悠待她不好,但明面上也没让她什么家务活,说句实在话,陶南风冬天洗贴身小衣都得烧壶热水,只要一想到她在农场和伙伴们一起生火、做饭、洗衣服,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洗衣洗澡都是山泉水,大冬天的还要挖土、修路……

    陶守信感觉喉咙口堵得慌,低头不语。

    陶南风看父亲吃了两口就停了手,知道他这是舍不得自己在农场受苦,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慰道:“爸,劳动最光荣嘛,我在农场挺好的,也没吃什么苦头。”

    陈志路察言观色,赶紧描补刚才的话:“陶叔叔,陶南风在我们农场可有名了,她现在是基建科的科长,力气又大,谁敢欺负她。您知道吗?陶南风有一个特别响亮的外号:陶三锤……”

    陶南风心中一咯噔,坏了!

    自己做梦变得力大无穷这事儿,她一直对外声称天生如此,却没想到在这里出现对质的情况。

    陶守信抬起头安静地看向陈志路:“陶三锤?”

    陈志路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不管是多大的山石,陶南风只需三锤下去就能裂成十几块,我们修路队有了陶南风,进度加快了一倍不止。尤其是炸山之时,她打孔飞快,厉害得很呢。”

    陶守信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陈志路是个人来疯,一早过来看到这里的早餐店人多便准备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陶南风父女俩,再说了一会话,这兴奋劲儿便控制不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陶南风的传说。

    一拳头下去砸烂办公桌,争取来十个公分和一口铁锅;

    力拔千斤,暴风雨里扛着个半人高的大包裹走到办公室;

    和黄兴武打赌,带着知青们砸山石开槽做基础,二十几天就完成砖瓦房的建造;

    两拳头下去,焦场长废掉一条胳膊下了台……

    听到后来,陶守信眼圈越来越红,放下筷子疾步走出饭店,站在马路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江城冬天冷,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树梢顶端还挂着几片。此刻陶守信的心仿佛就是那梧桐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陈志路惶然四顾,呆呆地看着陶守信的背影:“我,我说错话了吗?”

    陶南风“哼!”了一声,跟着走了出去,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等待着父亲询问。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父亲信不信,不管这事情是否荒诞,总归是要向父亲交代清楚的。

    “我……”

    一个字没有说完,陶守信伸出右手放在女儿肩头轻轻拍了拍,声音颤抖:“南风,你受苦了。”

    陶南风原以为父亲会质疑自己为什么力气会变大,以为父亲会生气自己有事瞒着他,没想到父亲关注的点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自己吃的苦头。

    为什么要砸烂办公桌?不就是因为罗宣主任克扣知青补助,要给自己一顿“杀威棒”么?

    为什么会扛大包裹顶着风雨撤退?不就是因为农场那茅草屋质量不行?

    为什么要带着大家盖砖瓦房,不就是因为黄兴武这个基建科科长不干人事?

    为什么打焦亮?不就是因为他看自己长得漂亮想要欺负人?

    哪里是什么勇敢、无畏,不过是因为没有办法。

    面对困难怎么办?掉眼泪吗?放弃吗?如果都不行,那就只能咬着牙向前!

    陶南风一颗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将颈脖间的红绳拉出来,亮出那枚碧绿通透的玉扣。

    “爸,我去农场时把妈妈这个玉扣带在了身上。也许是妈妈在天之灵保佑我吧,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健壮,力气也大了许多。您放心,我刚去农场的时候是吃了点苦,不过现在都好起来了。农场领导换了一批,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把农场建设得更好。”

    看着眼前熟悉的玉扣,陶守信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南风今年十八岁,真的是长大了。力气大、身体健壮是好事,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好事。幸好、幸好,幸好她戴着这个玉扣,喜琴曾经和自己说过的那个传说或许是真的。

    清晨,路边空荡荡的,热闹的人群都在早餐店里。

    陶守信点点头,示意女儿把玉扣收好,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近乎耳语。

    “这玉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据说是她们家族最昂贵的一件物品。以前破四旧的时候我交了不少东西上去,可是这一枚玉扣由你外祖母传下来,你母亲自小佩戴,我一直藏得严严实实,就怕被人抄了去。”

    他顿了顿,“这玉扣有个名字——绝处逢生。”

    陶南风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按照书中所言,自己走的便是一条绝路。但因为戴着这个玉扣,硬生生走出了一条生路来。

    可不正是绝处逢生?

    父女俩目光相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噤声。

    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风声紧,迷信、投机倒把都能入刑,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陈志路一只手捧着面碗,一只手端着装蛋酒的茶碗,站在门口喊:“不能浪费,你们快回来吃早饭呐……”

    陶守信与陶南风同时抿嘴一笑,并肩返回饭店。

    吃过饭,陶南风与陈志路一起往化肥厂而去,陶守信独自返家。

    陶悠现在图书馆上班,也跟着放寒假,悠哉哉坐在沙发吃苹果。见父亲回来便殷勤起身,问:“南风呢?她怎么没一起回来?”

    陶守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直看得陶悠心头发毛:“爸,你怎么了?”

    种种往事浮现在陶守信的脑海。

    第一次见到陶悠时她还只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年龄只比南风大几个月,态度却卑微而可怜,只不过送她一颗糖,那双大眼睛便闪着晶晶亮的光,仿佛一生都没有尝过甜味。

    恻隐之心让陶守信待她格外宽容,主动带她改了姓,牵着她的手上学,教她学书法,用父爱呵护她这颗受过伤的心,慢慢让她建立自信。

    可是谁能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会在自己家里上演呢?

    陶守信缓缓坐下,目光冷静:“南风这次回来是公差,顺便探亲,今天和同事一起出去办事去。”

    陶悠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哦、哦。”

    她脑子里在转着,还真是公差?她一个小知青,能够有什么机会出差?真是奇怪!难道陶南风去当知青还当出光明前途来了?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高音量:“南风不是被遣返,而是公差,你听清楚了没? ”

    小小年纪,一肚子歪心思!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双眼珠子转得太灵活,她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总在误导旁人?

    自己当她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可是她却披着柔弱单纯的外皮,可劲地欺负着陶南风。在自己面前装作姐妹情深,可在老师、同学、邻居面前却肆意批评陶南风,说她娇气、冷血、资本家臭小姐,这是一个孩子做的事、说的话吗?

    恐怕她骨子里还是像她那个家暴、酗酒的亲生父亲吧?半分陶家的风骨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南风受的罪,陶守信便心如刀绞。南风在农场劳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应该清理家中烂事,不能再让她坏了南风的名声。

    陶悠看父亲这反应不对,忙端正态度:“听到了。”

    陶守信现在确认女儿有玉扣守护,再没有顾忌。

    “当初知青办和就业办的人找上门来,建议陶家姐妹一个上山下乡,一个留校工作,我给了你机会选择。若是你不愿意下乡,我也不会强求,是也不是?”

    陶悠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旧事重提,心中一阵发慌。

    “是,是啊。我当时想着妹妹身体弱,不容易适应农村生活,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农活也是干过的,到底我吃的苦头比她多,又是姐姐,当知青应该我去。”

    陶守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嘴上说得漂亮,可事实上是你在出发前受伤,南风替你去了。”

    陶悠越听越紧张,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爸,我知道妹妹吃了苦,可是……摔断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冯春娥听着不对劲,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打圆场。

    “陶老师,你也别怪陶悠,当初那个情况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就是个工人,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可以推迟出发日期等你回来再处理,唉!怪我、怪我!”

    陶守信面沉如水,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虽说陶悠本姓王,但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从来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冯春娥一听,顿感不妙,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陶老师你说这话,是挖我的心啊。难道我对南风就不是像自己女儿一样?每天饭菜做得周周到到,床上用品一周一换、衣裳天天手洗,遇到做新衣服都是先紧着南风,陶悠是姐姐,穿的却是南风的旧衣服,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陶守信摆了摆手,不愿意听她继续表功。

    如果要邀功,难道他陶守信做的还不够吗?

    每个月五十六块钱的工资尽数交给冯春娥管理,只要自己出差回来给女儿带礼物,南风有的,陶悠一样不少。冯春娥的乡下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他都会另外拿钱出来。

    做人凭本心。这些事在陶守信看来,都是责任所在不值得挂在嘴边。

    “有三件事,我要问个清楚。第一件,明明我已经托人和知青办打过招呼,让陶悠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插队,那里距家近,方便照顾,为什么你们要主动换到千里之外、最艰苦的秀峰山农场?

    第二件,陶悠受伤,明明可以找知青办说明情况,稍后等第二批次前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南风顶替?

    第三件,南风离家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派人来告知我?我虽参与封闭设计,但并不是与外界完全不通消息。

    我自问待你们不薄,可是你们呢?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明知道南风身体弱,却让她长途跋涉去那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农场。

    为什么?你们回答我!”

    陶守信越说声音越大,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陶悠和冯春娥的身上,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逆鳞

    面对陶守信的雷霆之火,陶悠与冯春娥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本就是陶悠与冯春娥设的一个局,把陶南风弄到农场受苦,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只有这样,陶守信才会永远属于她们俩。

    可是这能老实说出来吗?绝对不能啊。

    冯春娥的第一段婚姻很不幸,从农村嫁到城市,原以为能够改变命运,没想到丈夫酗酒成性,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动不动就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抱着女儿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好不容易那死鬼丈夫酒后跌进水缸淹死,她顶职进厂当了工人,可工作又累又脏,公婆时不时上门要钱、打骂,身边人都说她个克夫的苦命相。

    直到经人介绍嫁给陶守信,冯春娥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丈夫心地善良、待女儿真心实意、继女乖巧懂事,没有公婆、穷亲戚,这样日子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冯春娥伸出手想要攀住陶守信的胳膊,却被他避让开,冯春娥面皮一阵抽搐,心中又痛又悔。

    明明现在比过去好了千倍、百倍,丈夫儒雅温柔,三室一厅宽敞明亮,教授夫人走出去人人羡慕,可为什么还是不知足?为什么就是容不得陶南风?

    世上难买后悔药,冯春娥边哭边解释。

    “陶悠这孩子向来心大,她政治要求上进,非要到艰苦农场锻炼自我,我这个当妈妈的不敢拖她后腿,所以由着她把知青分配的地方给改了。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会换了南风去,天地良心,我们不是存心要害南风的啊!

    后来,陶悠摔断了手,我也不知道可以晚一点再去啊,眼前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南风,就只有央求她去。多谢南风理解,顶替了陶悠的名额去农场,但是我心里有愧!

    我……我怕你怪我,不敢告诉你。瞒着你,这是我的错,我的错!等南风回来我给她磕头,求她原谅,好不好?”

    说到后来,冯春娥上气不接下气,面色煞白,眼看着站都站不稳了。

    陶悠慌忙扶住母亲,也哭了起来。

    “爸,从我十岁走进这个家门,您在我手心里放上一颗水果糖,我就认定你是我的父亲,会一辈子孝敬您、照顾您,我没有故意害南风,我怎么可能害南风呢?她是我最亲爱的妹妹,手足情深、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的妹妹啊。”

    陶守信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漂亮的话语。

    陶守信是个正直刚硬的人。

    在陶南风看过的那本书里,陶守信收到女儿去世的消息,自责懊悔,一夜白头,坚决不再与陶悠、冯春娥来往,独自搬离教授楼,一个个孤零零找了间宿舍住下。若不是因为冯春娥又哭又闹纠缠不休,他恐怕早就与她离婚。

    “我不听你们怎么说,我只看你们是怎么做!你们不要哭,该哭的人是我和南风。你们也不需要解释,我和南风都不是傻子。

    说什么政治要求上进!为什么我在家的时候陶悠半个字不提?我找关系确定下乡地点的时候陶悠不说,偏要等我离家才跑去修改到邻省的秀峰山农场?

    说什么不知道摔断了手可以晚一点再去!你和知青办的刘主任私下里商量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你们就是算计我的南风善良、老实、肯吃亏,你们就是想趁着我不在家偷偷把她赶出去!你们连我唯一的血脉都容不下,还想落个好名声……我呸!蛇蝎心肠!”

    陶守信字字似刀,直指核心,锋利无比。

    最后啐的那一口,冯春娥与陶悠脸皮一抽一抽地生疼。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鞭打过灵魂,从来没有被诛过心!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被剥得一干二净,捆绑在高台之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判。

    臭鸡蛋、烂番茄、破鞋子、唾沫……腌臜的东西尽数砸过来,让人无地自容。

    舒服日子过惯了,冯春娥与陶悠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被揭穿的一刻。她们错看了陶守信,以为他是个温和、无争之人,哪怕知道她们犯了错也会包容、妥协。

    陶守信并不是蠢人,他思想清晰、思维敏锐、见多识广,他只是太过善良。

    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农场所受的苦,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家中所受的冷暴力,他便怒不可遏。连礼义廉耻都不要的人,也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陶悠本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把你养到十八岁,供你读书、安排好的工作,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南风既然回家了,那陶悠就搬出去住。南风在农场受了一年半的苦,陶悠也别想在家里享福!”

    读书人认死理,陶守信一旦绝情起来,那便是六亲不认。

    “冯春娥同志,你现在学校印刷厂工作,有工资、退休金,养活自己没有问题。你如果愿意在这个屋里住着,我不反对;如果想跟陶悠一起生活,我也同意。”

    听到这里,冯春娥与陶悠都傻了眼。

    冯春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陶守信脚边,哀求道:“不不不,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住着,您工作忙,又不会做饭,我要侍候您一辈子。”

    陶悠也跟着跪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您就是我的亲爸!”

    陶守信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冯春娥你当年护我书籍有恩,我允你在这里继续居住。但陶悠以怨报德,我一分钟都不愿意看到她!让她搬出去,改回本姓,我不认她这个女儿。

    我没有追究她故意换到艰苦农场、假意摔断骨头逃避上山下乡的责任,已经是仁之义尽,九年时光,我错疼了她一场!”

    “不不不,爸,求求你,我不改姓,我不改姓,你就是我的爸爸,我只认您这一个爸爸……”陶悠一听让她改姓,吓得魂飞魄散,哭得声嘶力竭,苦苦哀求。

    冯春娥见大势已去,只得认命,一边偷瞄陶守信的脸色一边说话。

    “陶老师,让陶悠搬出去可以,毕竟她也已经十八、九,总是要嫁人的。可是改姓……您就当可怜可怜这苦命的孩子,先放一放吧。

    当年她到您身边的时候,身上就没一块好皮,被她亲爸打得连话都不敢说,好不容易您给了她一份安稳生活,她姓了八年的陶,何必再去改?又有什么理由改?求求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或许是陶悠太在乎这个“陶”姓,再不敢央求留在家中,瘫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喃喃自语。

    “我搬,我马上搬。可是我不改姓!我就姓陶,一辈子都姓陶。”

    冯春娥还想再说什么,但抬眼看着陶守信的脸,那张让她痴迷、崇拜、敬仰的脸此刻散发着凛冽之威。想起往事种种,她肩膀垮塌,整个人精气神似乎全被夺走,再也没有力气争执。

    一步错、步步错。

    触及陶守信的逆鳞,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冯春娥与陶悠感觉天塌了半边,陶悠哭哭啼啼地整理个人物品开始搬家。冯春娥打叠起精神打算等陶南风回家之后再放低姿态哀求一番,努力挽回丈夫的心。

    陶南风对此丝毫不知情,与陈志路跑了一整天,也学习到了很多。

    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做什么都统购统销,拼人情、讲关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是江城市化肥厂采购科科长,认识的人不少,小儿子有志向,当知青当上了采矿科副科长,陈父老怀大慰,亲自指点。

    “你们是磷矿开采部门,那可是肥水最足的地方。我们国家现在正是农业大生产的时代,对氮肥、磷肥、钾肥的需求极大,可是化肥厂少、化肥产量低,因此化肥厂建一个火一个。每年到了春耕时节,化肥厂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上门的采购员。

    可是同样的,化肥厂也愁原材料啊。你们附近的磷肥厂只要知道秀峰山农场有大量磷矿,马上就会主动上门,根本不用你出去跑。你们要做的,就是守住本心。磷矿是国家的,绝不能变成私人财产。赚钱可以,但是得合法、合规、合流程。

    前不久枪毙了一个巨贪,不就是农村信用社的领导?一个人贪污了五万块,都花光了、花光了!你将来要面对那么多求上门的采购员,怎么应对?这都是学问呐。”

    刚刚知道向北办了采矿许可证的时候,陈志路一心以为从此就能卖矿赚钱。等到路通之后才慢慢了解到,计划经济体制下所有矿产都是国家资源,不允许私自买卖,顿时就有点蔫巴。

    他这次回来就是请教父辈们,到底怎样才能让农场快点发财致富。

    陈大榆一边摇头一边笑:“你呀你呀,读书的时候就只想着赚钱,现在当了知青还是这样。难道当我的儿子,我让你亏过嘴?真不知道你这爱财如命、见钱眼开的毛病是跟哪个学的。”

    陈志路神秘地冲他爹眨了眨眼睛:“跟我妈学的。”

    陈大榆笑得更畅快了:“你妈?一般人还真不是她对手。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让开采部门肥起来。”

    说罢,陈大榆科长揪着小陈副科长,手把手教他怎么报计划、要指标,如何与工业厅、计划部门打交道,怎么接待上门买矿的化肥厂采购员……

    陈志路越听眼睛越亮,瞬间对父亲十二分地崇拜起来。

    这就是经验!秘不外传的宝贵经验。

    陈大榆见到漂亮沉静的陶南风十分喜欢,听说是教授的女儿更是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按住小儿子的脑袋逼他立马上把她娶进家门。

    只可惜,陈志路根本没有开窍,梗着个脖子说:“她是我妹妹!她力气大得很,我打不过她。”

    陈大榆气得直跺脚,但儿女自有儿女福,向来开明的陈科长没有再强求。

    熟人托熟人,一点一点的关系网铺开,终于与湘省省城工业厅、计划部门都牵上线。

    陈志路很有大哥风范,丢下一句“坐火车太辛苦,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跑也不方便,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等消息。”送陶南风到江城建筑大学门口便回去了。

    晚上六点半,路灯亮了起来。

    陶南风刚走在门口,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一把将她拉住。

    这人眉目清秀、满面泪痕,是陶悠。

    “南风,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你劝劝爸爸,让他原谅我吧?我不奢求搬回来,只求能够让我三不五时回来看望看望爸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摔断手,让我替我上山下乡当知青。我不该这么长时间连封信也不给你写,上班赚钱了也不给你寄点钱,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如果她这样的恶行还能够得到原谅,那这世间哪有天理?陶南风冷着脸一把甩开她的手,侧身而过。

    一进家门便见到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伸手一把抱住她小腿。

    “南风,你可回来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存私心让你替陶悠当知青,更不应该隐瞒你去农场的消息,我给你磕头,我给你下跪,求你可怜可怜我,劝劝你爸不要生我的气,我对你、对这个家是掏心掏肺地好啊……”

    这两个人怎么突然一起认起错来了?陶南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陶守信从书房闻声而出,将陶南风拉开,护在身后:“你要做什么?”

    冯春娥眼泪像不要钱一样纷纷而落,面色苍白而憔悴:“陶老师,我给南风道歉,求她原谅我。是不是只要南风原谅我,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咱们这个家建起来不容易,不能轻易毁了啊……”

    屋外陶悠被陶南风一巴掌推开,差点摔倒,吓得一颗心突突地跳:果然是去了乡下,连人都变得粗野起来。

    她听到屋里的动静,站在院子里掉眼泪,故意提高音量。

    “南风,你要是气不过,打我、骂我都行,别让爸爸和妈妈离心离德啊。爸妈都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结婚八年没有红过脸,左邻右舍谁不羡慕他们俩感情好?你……你一年半才回来一趟,不要让爸妈为你难过伤心啊。”

    这一家人动静太大,引来左邻右舍从屋里走出来,都开始劝架。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有事好好说嘛。”

    “南风以前挺老实一个孩子,怎么一回来就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就算是替了陶悠去上山下乡,也不至于这么记恨吧?”

    “冯春娥好歹也是南风的长辈,跪在地上哭成那样……真的是可怜哦。南风你就大人大量,原谅她吧。”

    邻居们的议论传到耳朵里,陶南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原谅?怎么可能原谅。

    冯春娥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着父亲和邻居的面各种嘘寒问暖,人人夸赞是个贤惠人,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可是在陶南风去世之后,她迫不及待处理所有遗物;父亲提出离婚,她寻死觅活逢人便哭各种道德绑架;陶守信不堪其扰搬出去单住,她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有了外心;父亲死后,她与陶悠立马变卖书房里的古籍字画文玩玉器,其中便包括那一个玉扣“绝处逢生”。

    第一任婚姻,冯春娥由农村跳到城市;第二任婚姻,她由工人变为教授夫人,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扮演弱者获得好处,这个女人心机深得很。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父亲的枕边人、合法妻子,陶南风根本不愿意再与她多说一个字、多给一个眼风。

    陶南风弯下腰,与冯春娥目光相对,轻声道:“我若可怜你,那谁来可怜那个在农场丢掉性命的陶南风?”

    对上陶南风那双清冷漂亮、酷似陶守信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冯春娥后背一阵发凉,说话不自觉地结巴起来:“什,什么丢掉性命?你不是好好地活着!”

    书中字字句句涌上心头,陶南风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凄怆感。

    她直起腰转过头,看向院子门口的那棵梧桐树。梧桐枝干上的棕色树皮有些脱落,露出斑驳的色彩,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打个旋儿。

    如果冯春娥和陶悠这样的小人都能够成为书中主角,那这本书的作者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老天让自己侥幸活了下来,那怎么也得讨回一份公道!

    “你千万别哭,原本该哭的人是我,是我父亲!

    你们多聪明,多会算计啊。先故意换个最艰苦的去处,再假意摔断手,把柔弱的我送得远远的,最好是死在异乡,这样我父亲、我父亲的资源、我们家的房子和家具就都是你们的,是不是?”

    陶南风这番话一说,众人都惊呆了。

    这世间真有这么恶毒的人?如果是真的……不赶走难道留着过年吗?

    听到女儿的话,陶守信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在农场丢掉性命?怎么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玉扣的名字——绝处逢生。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如果女儿没有佩戴这个玉扣,没有拥有神奇的力量,她会孤零零死在远方?

    一想到这里,陶守信不寒而栗。

    这一刹那,他的心肠硬了起来,坚定地对冯春娥说:“我们离婚吧!”

    陶教授是个简单的人。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家事就在家里处理,不必广而告之,更不必拉上一群看客,平白给旁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现在,既然冯春娥与陶悠愿意把事情闹大,那自己何必太在乎尊严与脸面?

    “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一说出口,陶守信忽然觉得禁锢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解开,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第二段婚姻是形式所迫,并非爱情。

    但在陶守信心目之中,即使没有爱,也有责任。冯春娥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又被人骂克夫,在厂里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当时领导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时候,他真没看中。

    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便扑通跪在自己面前:“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和女儿一条生路吧!我如果不在城里找个人结婚,我女儿就得送回乡下,我舍不下她啊……”

    陶守信也是有女儿的人,陶悠与南风同岁,看着却像根豆芽菜一样,瘦弱、小脸蜡黄。这一刻他动了恻隐之心,反正他也必须得按照组织要求娶一个工人,那就帮助眼前这对可怜的母女吧。

    他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同意结婚时,冯春娥又哭又笑,不住嘴地向自己承诺:“您放心,我一定把家里的事情做得好好的,不让您操半点心。我一定会细心照顾好南风,把她当公主一样地侍候着。”

    自己当时还有些过意不去,温声安慰:“不用这么拘束,你以后是南风的继母,和对陶悠一样关心爱护就好。”

    原本陶守信想着,娶一个受过苦的女人,她会更懂得珍惜。以心换心,只要自己对陶悠好,她也会真心实意地对待南风。

    谁知道,她竟然差点害死了南风!

    陶守信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面色也有些苍白,但却抿着唇一句话不说。在这么一个会装可怜的人面前,女儿善良清高的性格难免会吃亏。

    不能再让女儿受委屈。

    陶守信此刻头脑无比清醒,沉声道:“冯春娥,你不要吵、不要闹,我不会再与你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

    先前在院子外面哭泣的陶悠听着邻居们的议论,心中暗爽。树长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你陶南风难道是活在真空里的人么?还不是得要脸。如果坏了名声,我看你将来怎么在校园里行走。

    陶悠以为自己和母亲双管齐下,装可怜、扮弱者,陶守信与陶南风这样清高的人,一定会心软、退让。哪怕再生气、再不满,面对群众的力量他们也得掂量掂量,放弃尖锐对抗,选择温和的妥协。

    哪料到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

    离婚?陶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尖叫着跑进屋,大声道:“不,不能离婚!你是我的爸爸,谁也不能取代的爸爸!”

    冯春娥也吓得眼泪都不敢流,慌忙求饶:“陶老师,求求您,不能离婚啊。离了婚,我们的名声还要不要?南风的名声要不要?传出去,你让孩子们怎么工作、结婚?”

    陶南风微微一笑,一双眸子却冷若冰霜。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个道理我懂。你们不要脸,我也不怕丢脸!名声与公正相比,不值一提。

    这么多年来你们母女俩做过那么多恶心事,一件件、一桩桩我都会给你说清楚,让旁人来评评理,这个婚到底应不应该离!”

    看热闹的邻居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叫道:“快去把妇女主任、工会主席叫来,陶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36章 逆鳞

    正值寒假期间,江城建筑大学有些领导都回老家过年,最后来了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妇女主任三位出面调解。

    领导们觉得非常棘手。

    如果只是简单的感情破裂,领导们肯定会板着脸批评陶守信,用婚姻的责任感来压制他。可是现在却扯到旧事,群众极为愤慨,这就有些难搞了。

    继母不慈、陶悠不善,精神虐待陶南风,这个事情过去太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陶南风现在身体、精神状况良好,暂且可以先放在一边。

    可是陶悠故意摔断手逃避上山下乡,这件事却必须高度重视!说严重一点,这是思想反动,对抗主席号召,这样的人如果还留在高校队伍,岂不是姑息养奸?

    于是,不管冯春娥与陶悠如何哭闹恳求,领导们没处理陶守信的离婚诉求,先把陶悠拎出来批判了一番。

    “不管你是有意摔断手、还是无意摔断手,最终欺骗陶南风顶替上山下乡是事实,你先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我们党委会讨论之后再来决定对你的处分。”

    陶悠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陶南风与陶守信向来好说话、肯吃亏,从不在外人面前说家里的事情。就是因为笃定这一点,她才敢如此阴阳怪气地欺负人。

    没想到一年半不见,陶南风完全变了个样子。陶守信也拉下脸,半点亲情都不顾及,他……他这是不打算原谅自己了吗?

    这事如果细究下来,恐怕连图书馆的工作都保不住!

    冯春娥现在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果陶守信一定要和她离婚怎么办呢?

    她是作为教授家属才分到学校印刷厂工作,清闲、收入稳定,如果离婚她该何去何从?学校会不会把她的工作收回去?难道回乡下吗?势利刻薄的哥嫂哪里能容得下她!

    直到此刻,冯春娥与陶悠才真正后悔,跪倒在陶南风、陶守信面前,磕头求饶,从心底流下悔恨的泪水。

    善良的人也有底线,冯春娥与陶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这条底线。终于陶南风与陶守信不再容忍,那愤怒似火焰,将一切小伎俩烧得一干二净。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多,陶家才安静下来。

    陶守信递给陶南风一杯热牛奶,眼中满是疼爱与愧疚:“对不起,是我治家不严,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摇了摇头,接过牛奶一饮而尽:“我没事。”

    陶守信道:“现在我提出了离婚,但真要办下来手续很繁琐。我们单位开证明,冯春娥单位开证明,冯春娥的亲戚那边恐怕还会来纠缠,再加上马上就要过年,民政部门休假,真正摆脱她们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你难得回来过年,却让你遇到这么糟心的事,我这心里……唉!”

    陶南风安慰父亲:“没事的,爸。我在农场的时候就想过,这次回来一定要揭穿她们母女俩的真面目,让她们不再祸害您,我不怕麻烦,也不怕丢脸。”

    陶守信坐在她身边,轻声道:“我提出离婚有理有据,冯春娥与陶悠罪有应得,可是真正要离婚,过程却有可能很艰难,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陶南风第一次听父亲如此理性地分析,便问:“为什么?”

    陶守信苦笑摇头。

    “一个女人、尤其是有过一段婚姻的女人,在这个世上立足极其困难。冯春娥如果和我离婚,印刷厂的工作还能不能保住?乡下几个穷亲戚还会不会尊重她?她和陶悠被人指指点点怎么生活?

    离婚,她会失去很多很多,所以她不肯。若将她逼到绝路,恐怕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真到那个时候,我难辞其咎啊。”

    陶南风听明白了:“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理儿?除非给她足够的保障,或者您没有了价值,冯春娥才会离婚吧?”

    陶守信点点头:“是的,等你回农场了,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到时候再来和冯春娥谈判吧。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放弃一些利益,只求摆脱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在办理离婚手续之前,我一分钟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好在领导都支持我们暂时分居,另外安排了一个空宿舍,明天就让她们先搬出去。”

    陶南风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好,远离小人保平安。”

    父女俩相视一笑,陶守信摸摸女儿的头顶,心疼地说:“先睡吧,你今天累了一天。”

    另一边,冯春娥母女正躺在卧室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陶南风一改往日清高,言语犀利尖锐,句句在理。陶守信也不再为了一团和气而选择隐忍,态度冷硬坚定。

    她们往日最擅长的招数——装可怜碰到了铁板一块。

    邻居们听完陶南风的指控,议论声阵阵,句句都在指责她们。

    “陶南风说得对呀,如果陶悠真的内疚、冯春娥真是慈母,为什么陶南风在农场那么久连一封信、一尺布都没寄过?”

    “听说还把陶南风写回家的信都藏起来,不敢给陶教授看,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是什么东西?”

    “以前我以为冯春娥是个贤惠人,没想到背地里是这么个蛇蝎女人!完全是恶毒后妈!”

    “冯春娥总是找我诉苦说后妈不好当,怎么侍候都不能让这个小公主满意,我当时还附和了几句,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南风小时候多可爱,见人就笑,叔叔阿姨喊得甜得不得了。后来不爱笑、不爱说话,肯定是小孩子被欺负了没地方诉苦才变得内向的嘛……”

    “陶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陶教授对她多好,不仅带她改了姓,还给她找工作,手把手教她练字,她竟然不知道感恩,故意算计陶南风。”

    “陶悠还想找我当她的入党介绍人呢,真是晦气!”

    “入党?想都不要想!陶悠能进图书馆工作那都是陶教授的面子,现在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我恨不得把她赶出学校。”

    “故意摔断手逃避上山下乡?回头我们就组织党委会,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这么恶劣的行为如果不在档案上记下一笔,真当组织是形同虚设!”

    这一晚,在这栋教授楼里,冯春娥与陶悠被淹没在群众的讨伐之中。

    悔不当初!

    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算计陶南风呢?陶悠上山下乡去荆县当知青不辛苦,每年都能探亲回来。到时候陶守信与陶南风都领陶悠的情,一家人和和气气多好!

    冯春娥也是苦日子出身,做饭洗衣对她来说并不艰难,就对陶南风好一点点,少说几句戳心窝子的话,哄着骗着把她嫁出去不就安生了?干嘛要看她不顺眼,总嫌她在家里碍事呢?

    现在里外不是人,陶守信憎恨、群众反感、美满的生活眼看着要划上句号,冯春娥和陶悠心慌意乱。

    现在冯春娥不敢再有多余的想法,只要不办离婚手续,什么都可以答应。第二天她乖乖地拖着行李,和陶悠一起搬到单身宿舍。

    陶悠诚恳认错,写了万字检讨,可等来的还是图书馆党委书记的严厉批评。入党是彻底没戏了,工作能不能保住还得等寒假结束之后党委会的决议。

    冯春娥和陶悠现在走出去后背总有人指指点点,居住条件、工资收入急剧下降,这样的结果,冯春娥与陶悠万万没有想到。

    陶南风跟着父亲单独生活,虽然没有人做饭、收拾屋子,但胜在安静自在。

    简单舒适的卧室、种满花草的小院子、洒满冬日阳光的大书房,父女俩在书房一起看书、讨论专业问题,往食堂吃饭、到附近闲逛,陶南风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家”,日子过得逍遥愉快。

    1975年的除夕,在一片鞭炮声中热热闹闹地到达。

    陶南风与陶守信都不擅厨艺,平时吃食堂。除夕夜学校食堂歇了业,幸好有老友送来几个热菜,再加上提前买好的卤菜、一碟花生米,也算有了年夜饭的模样。

    陶守信从书柜里拿出一瓶红酒、三个高脚玻璃杯,将一直珍藏的一家三口合影摆在饭桌上,对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徐喜琴,陶守信轻声道:“喜琴,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过年了。”

    徐喜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地主家庭出身,在这个年代成分不好。陶守信被领导勒令与徐喜琴划清界限,不得不将这份思念藏起来。

    陶南风心中温暖,将一杯红酒放在照片之前。六个菜、三杯酒、一张照片,陶南风与父亲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

    陶南风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还是那个白茫茫的世界,金光闪闪的大书就在眼前,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邪祟散,日月明。此心如皎月,绝处可逢生。”

    纸张无风自动,翻过一页便消失一页,直到最后的封面。眼看着《七零之我是主角》那几个大字陡然消失,整本世界突然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青山绿水、房屋道路……平凡世界。

    阳光洒下,温暖渐生。

    陶南风从梦中醒来,拿起胸前挂着的玉扣,眼中有泪花闪动。梦中那个声音,是母亲。

    那本书已经消失,这说明自己和父亲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过往如云烟,未来的一切,将由自己双手创造。

    高高兴兴过完年,陶南风即将返回农场。虽然舍不得父亲一个人在江城,但不得不面对分离。

    正月初十,寒风凛冽。

    一大早开门,迎面就是一阵冷风,陶南风缩了缩脖子。

    陶守信帮她套上厚实的红围巾,细细嘱咐着:“到了那边要好好爱护自己,每周记得给我写信。我帮你们做的农场规划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反馈。另外,有两件事一定要记住。

    第一件,环境保护。秀峰山风景秀美,水质清甜、植被丰富,这是大自然给你们的礼物,要好好保护。磷矿开采虽然能够给农场带来效益,但资源开采要有节制,每年开挖多少、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提前做好谋划,千万不要以破坏当地环境为代价。

    第二件,教育先行。再穷不能穷教育,农场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搞好教育。农场不仅要有小学、初中、高中,未来还应进行职业培训,人才是发展的核心要素呢。”

    这一番话理念超前、发人深省,陶南风听得连连点头。

    陶悠最近心烦意乱,一大早到教授楼这边转悠。听到陶守信在说话,陶悠慢吞吞吐走过来,往墙根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冷笑着:“呸呸呸!送瘟神。一回来就撺掇着爸妈离婚,真是个好女儿!”

    陶悠现在入党受挫、工作挨批、名声一落千丈,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装乖巧,骨子里那点尖酸刻薄便再也遮掩不住。

    陶南风眼眸一冷。

    陶守信看着这个喊了自己八年“爸爸”的陶悠,眼中满是失望,长叹一声。

    陶守信的眼神刺激了陶悠:“爸,我那么努力地讨好你,一心想成为你为之骄傲的女儿,为什么陶南风一回来你就不要我了?难道血缘亲情就这么重要吗?”

    陶悠的声音尖利而高昂,在这个冬天的早上显得十分刺耳。

    陶守信的心情此刻十分复杂。

    恨陶悠吗?的确是憎恨的。毕竟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待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教养,没想到却养虎为患,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是听到陶悠说拼命讨好自己、一心想成为自己为之骄傲的女儿,陶守信又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原则的宠爱,给了陶悠错误的信息。

    想到这里,陶守信长叹一声:“陶悠,自古亲疏有别,你不要妄想取代南风在我心中的地位。南风是我娇宠着养大的女儿,爱她、为她着想,这是人之常情。

    你虽叫我一声爸爸,可与我并无血脉牵绊,我对你有扶养义务,但你却不能得寸进尺。要我丢开南风、事事为你安排打算?这有悖人伦。陶悠……做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必有祸啊!”

    陶守信是一番好意规劝,可落在陶悠耳朵里却成了浓浓的嘲讽。

    陶悠感觉自己的世界就像一张纸,被陶守信这一番话撕成碎片,随着北风吹到那些阴暗的角落。

    在她幻想的世界里,她是陶家的主角。她热情、聪明、勤奋、乖巧,像个温暖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而陶南风娇气、内向、沉闷,除了有一张漂亮脸蛋,处处不如她,根本就不配当陶守信的女儿。

    她努力讨好、刻意逢迎,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渐渐超越陶南风的地位,获得了陶守信的认可。

    把陶南风成功赶走之后,这一年半是她最快活的时光——图书馆工作清闲,父母都在身边,母亲忙家务、父亲忙事业,一家三口和谐又温馨。

    可是这样的快乐,却在陶南风回来之后戛然而止,陶悠怎么也不肯服气。

    陶悠冲到陶南风面前,想要拉扯她脖子上的红围巾。

    “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配当爸的女儿,爸爸在大学工作辛苦,是妈妈为他做饭、我给他端茶;爸爸生病,是妈妈侍候照顾,我给他买药。你为爸爸做了什么?你只顾着自己高兴,根本不管爸爸死活!”

    听到这里,陶南风再也控制不住脾气,右手一翻,一把扣住陶悠脉门,力道涌出。

    颠倒黑白,简直无耻!

    是自己不想照顾、陪伴父亲吗?明明是她们母女俩处心积虑将自己往绝路上逼!

    “啊——”陶悠一声惨叫,只觉得手腕似有火烧,痛不可抑。

    陶南风干脆利落一抬手,将她一脚踹倒在地,目光冷硬似铁:“施小恩,得大惠,你的算盘打得真精!从我们家得到的好处这么多,还觉得不够,非要鸠占鹊巢把我赶走害死才安心是不是?”

    陶悠没想到陶南风会动手。不是说,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吗?

    昔日被亲生父亲家暴的场景涌上心头,陶悠尖叫一声拼命挣扎,抱着头缩成一个团,战战兢兢蹲在地上哀求:“别打我,别打我,我怕……”

    陶南风淡淡道:“果然,对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讲一百句道理,不如一顿拳头。”

    说罢,转身离去。

    陈志路与陶南风回来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秀峰山农场。

    一个月时间不见,大家在山上猫冬快要猫出毛病来了。如果不是下雪暂停了班车大家没有及时收到消息,江城知青们恨不得跑到山下载歌载舞地欢迎他俩。

    踏着半尺深的积雪,陶南风与陈志路一步步从山下走上来,带回家乡的问候、磷矿开采的消息,这可是正月里最好的新闻!

    萧爱云一把将陶南风抱住,又是跳又是笑:“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叶勤和李惠兰站在一旁笑弯了腰:“我们可以证明,萧爱云每天至少念叨你三回。”

    陶南风微笑着从大旅行袋里拿东西。

    “萧爱云,这是你妈托我带回来的一袋子酸豆角、一双手套,还有你妹妹新织的围巾。”

    “李惠兰,这是你爸托我带给你的一大盒子常备药,让你当一个好护士。”

    “叶勤,你家里带了一袋牛肉干、一件新毛衣。”

    三个女孩抱着家人带回来的礼物不肯撒手,笑着笑着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圈一个一个地红了起来。

    “我小妹长高了没?成绩好不好?我妈腰还疼不疼?”

    “我爸妈身体怎么样?弟弟妹妹听话吗?”

    “这毛衣真好看,是在大商场买的吧?我好想逛街啊……”

    女孩子比较感性,男生就理智多了,都围在陈志路身边听他吹牛。

    “我已经跑清楚这条线,只等开春通车,拿着采矿许可证到省城工业厅、计划部门走一趟,等地矿部的专家来勘察确定开采规模之后,最晚五月我们就能开始采矿了!我跟你们说……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如果不是我人面熟,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指标。”

    一群人啧啧称奇,都夸陈志路能干。

    乔亚东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事情有些脱离自己的控制。

    他年前鼓起勇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并在信里好好描画了一下陶南风,什么吃苦耐劳、当上基建科科长、父亲是大学教授、人长得很漂亮,两人同为江城知青,可以一起打拼努力进步。

    母亲很快就回了信,肯定了儿子的眼光,但却提醒了一句:推荐上大学指标有限,秀峰山农场每年只有一、两个,如果谈了恋爱可能会面临竞争关系,你需要考量清楚。

    乔亚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又消退了。

    他想上大学,做梦都想。

    秀峰山虽然好,但这里没有电、没有水、没有大城市的繁华热闹,他不可能在这里长久停留。他当然想和陶南风并肩战斗,一起进大学读书,但万一处于竞争关系,他该如何选择呢?

    依陶南风的群众基础,只要有机会,去读大学肯定是她,到时候自己生出嫉妒之心怎么办?这份感情能够经受得起这样的考验吗?

    越想脑壳越疼,乔亚东走出宿舍,把陶南风叫了出来。

    秀峰山的风真冷啊,檐廊下根本挡不住那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乔亚东把陶南风叫到堂屋,热情地倒上一杯热茶:“这一趟,你辛苦了。”

    陶南风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安静地等待着。

    在梦里,乔亚东是陶悠的爱人,书中有一句话:“透过眼前的陶悠,乔亚东仿佛看到曾经一起在农场劳动、漂亮娇气的陶南风。年少的悸动还来不及说出口,她便香消玉殒,只能将这份思念尽数放在陶悠身上,当作是对自己年少时光的纪念。”

    当时看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陶南风觉得有些恶心。

    她没谈过恋爱,但并非不懂爱情。

    乔亚东因为“移情”作用,与陶悠琴瑟和谐,这真是令她倒足胃口。原本因为他待人诚恳和气,又是知青点班长,陶南风对他客气有礼,可是看完那本书……她想骂人。

    陶南风是个讲道理的人。

    书是书、生活是生活,乔亚东现在什么都没有做,这些罪名都安不到他头上。可是,她却压制不住内心厌恶的情绪。

    因为这个原因,这段时间陶南风都避免与乔亚东单独相处,就怕让他生出不应该的念想。

    眼前乔亚东犹豫半天,脸庞微红:“我,我们现在都当上了科长,可以一起并肩努力向前。不过我想读大学,所以现在不敢分心,请你体谅。”

    什么?!

    陶南风目光一凛:“什么意思?”

    乔亚东原以为这种事情不宜太过直白,隐隐晦晦地说了,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

    他很喜欢陶南风,也非常欣赏她的坚韧与强大,但他不愿意现在谈恋爱,只想先和她订下一份盟约,将来再挑明了谈恋爱、结婚。

    陶南风的眼神太过冰冷,这让乔亚东有了挫败感,他垂头丧气地说道:“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说完,他垮着肩准备出去。

    “等一下!”陶南风叫住了他。

    乔亚东眼睛一亮,蓦地转头,惊喜地看着她:“你,你愿意……”愿意和我心照不宣做一对心中有爱的恋人?愿意和我一起并肩前进走出农场?

    一句话没说完,陶南风开口说话。

    “你说过,革命事业高于一切!我们只是高中毕业生,现在谈恋爱为时过早。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清冷中,似冬天雪化之时,自屋檐滴落的雪水与檐下青石相激,清脆中带着浓浓寒意。

    乔亚东听到她这话,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这话,是去年自己批评萧爱云时所说,当时把她说哭,还为此与陈志路打了一架。

    脸上一阵热气蒸腾而上,乔亚东胀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她平时不说话之时,乔亚东总盼着她多说几个字。可现在字字似针,尖锐锋利,将他的自尊心刺得鲜血淋漓,他却盼着她闭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乔班长,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暧昧的话。”

    说完最后一个字,陶南风推开堂屋大门,一股寒风卷着雪籽扑面而来。闻着雪的气息,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清静,自在,多好。

    作者有话说:

    七十年代离婚需要单位开证明,而且会反复调解,只要有一方不愿意,拉扯的过程会很长,这是时代的特色。不过,陶教授已经与冯春娥母女划清界限,未来陶南风也将与父亲一起专注事业,日子越过越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终归是上不得台面,必将遭到唾弃与厌憎。

    第37章 大屋顶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陶守信教授为秀峰山农场做的规划图就挂在场部会议室,向北将陶教授反复交代的两件事牢牢记在心上。

    第一,保护环境;

    第二,教育先行。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计划经济时代,这两点规划理念显得十分珍贵。

    五月,秀峰山磷矿正式开采,源源不断的磷矿被载重五吨的中卡运送到山下,再送往各地化肥厂。

    一吨磷矿石的板车价为25元,还得按计划供应。

    原本无人问津的穷农场,突然变成香饽饽,附近的化肥厂采购员隔三岔五上山来谈合作。

    磷矿农场面向南北坡社员招工,附近村民纷纷而来,每个月二十六块钱的工资收入,住得近、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哪个不想来?

    只是有一点,农场规模越来越大,现有的小学满足不了需求。

    以前的南北坡小学只有一个破旧的土砖房、一个小小操场、三个在编教师,附近村民的孩子、农场子弟都在这里读书。孩子们1-3年级一个班、4、5年级各一个班,总共就三个班。

    小学一共三位老师,李敏丽老师教语文、赵英杰老师教数学、孙原老师教音乐、美术、体育。

    小学条件艰苦,出行不方便,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到这里来,这三位老师都是从农场知青选拔.出来的民办教师,除每个月十六块钱知青补助之外,由大队部另外发给他们五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陶南风来到南北坡小学做调研,看到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听着大家的心愿,心中升起浓浓的责任感。

    “我想一个年级一个班,老师还得分开教。”

    “我想教室装上玻璃,这样冬天就不会太冷。”

    “我想要有一个大大的黑板,还有好多好多的粉笔。”

    “我想在不积雨的大操场跑步、跳远、做操,举行运动会。”

    ……

    带着这一份浓浓的责任感,陶南风坐在基建科办公室的专用绘图桌前,开始绘制建筑平面图。

    现在农场虽然有了点钱,但并不富有,每一分每一毛都要花在刀刃上。

    ——原址扩建,原本的三间教室不够,向西加盖三间教室,最后一间教室向南扩出三米,做成一个大房间,用作下雨天的集体活动场所。

    ——另建食堂、厕所、教师办公室、会议室。

    ——操场全面整修,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跳远用的沙坑、单杠、双杠、乒乓球台。

    光是看着她描绘的平面图,就令基建科的人兴奋不已。

    “我以前读的江城一小就是这样的!这个更漂亮。”

    “我一直想要一间这么大的教室,下雨天也能上体育课。”

    “这个L形的布局好,上厕所什么的也方便。”

    “回廊结构好,又能遮阳又能挡雨。”

    唯一提出质疑的,是杨先勇副场长。

    他指着图纸上教室与办公室门外,那里有一条宽阔的走廓,皱眉道:“屋檐外挑两米八,不需要增设砖柱支撑吗?”

    陶南风点点头:“我做了门字形屋架、加固处理,就是为了不做砖柱。砖柱遮挡视线,小朋友下课之后在走廊打打闹闹也容易磕磕碰碰。”

    小学生活泼好动,一下课就会到教室外面玩耍。如果遇到天气不好,孩子们挤在走廊做游戏,跳绳、吊毛虫、挤油渣……这个时候就会嫌弃砖柱碍事。

    吊毛虫是一种对抗游戏,两方人马对垒,一方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另一方奔跑冲撞,如果将同学拉着的手撞开,就从对方阵营里拉走一个;如果没有撞开,那就输给对方一个。一来二去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挤油渣则模仿榨油时挤压菜籽饼的过程,冬天天冷,大家贴着墙壁站在一起,集体往中间挤,一边挤一边喊:“挤油渣、挤油渣……”被挤出去的同学笑着闹着再从边缘进攻,周而往复、其乐无穷。

    想到自己在小学看到的游戏景象,陶南风嘴角渐渐上扬。

    杨先勇却摇头表示不同意:“结构安全性呢?你这个设计太大胆!”

    陶南风耐心解释:“这次改扩建工程我想做一点新的尝试,不会有问题的。”

    杨先勇很不满意她的这个态度,推了推眼镜,虎着脸坐下来,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没问题,没用!结构安全性得讲究科学性。你没有学过结构力学,我不怪你。这样吧,我来算给你看,从屋顶荷载开始计算起,你先跟着我学。”

    陶南风将图纸画完,放下笔站在杨先勇身后,认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计算:风荷载、雨荷载、屋顶自重、安全系数、屋顶体系……

    一个又一个专业术语从杨先勇嘴里蹦出来,陶南风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

    她对于结构安全的判断,源自于体内的“鼠性”。

    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什么安全、什么危险、什么需要支撑,她一望便知。可是,为什么会安全、什么情况下会有危险,为什么要进行支撑,她并不知道。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都是外行的时候还好,可是遇到真专家的时候,就会露怯。

    计算完毕,杨先勇将白纸往陶南风面前一推:“看到没?最大出挑长度只能是两米一,超过这个数字就得设砖柱支撑。”

    陶南风仔细查看所有数据,时不时询问每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为什么要设置安全系数?屋顶自重怎么定?风荷载、雨荷载的大小源自哪里?什么叫扭矩、什么是弯矩?

    杨先勇是技术型领导,喜欢好学之人,看她态度端正、虚心请教,也不嫌她问得外行,耐心地一一解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陶南风对力学计算过程渐渐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慢慢直起腰来,指着图纸上的屋顶支架,声音清朗:“大屋顶压重处理,可以有效抗倾覆,从这里入手,或许两米一的出挑长度可以突破!”

    杨先勇是学道路桥梁的,并不擅长房屋建筑的结构计算,听到陶南风的话思索片刻,显得有些犹豫。

    “话是没有错,可是……你要增加多少负重才够?为减少十几根砖柱增加屋顶重量,却有可能对基础、墙体造成破坏,得不偿失啊!”

    陶南风非常坚持:“杨工你相信我,不会有事。”

    杨先勇现在是副场长,专管基建,是陶南风的顶头上司,见她完全听不进劝,也有些不愉快,皱眉道:“你才十八岁,不要太过固执,学校建筑最要紧的是安全,绝对不能有侥幸心理!”

    陶南风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直觉”并没有科学性,难以服众。

    这一刻,陶南风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进大学系统学习建筑结构知识。

    难怪父亲常说,真正的建筑师是杂家,哲学、美学、环境学、心理学、材料学、力学……样样皆懂,方能成为大家。

    陶南风向来尊重杨先勇,杨先勇也非常欣赏陶南风,偏偏两人都是认真、固执的人,遇到不同意见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看到陶南风与杨先勇有了分歧,基建科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陶南风,一派支持杨先勇。

    陶派的观点是——

    “陶南风带着我们挖隧道,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出一点纰漏,她心细、认真,是个心有成算的人,不会胡乱设计,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安全来开玩笑。我们相信她!”

    杨派的观点是——

    “杨工吃过的盐都比陶南风吃的米多,他经验丰富、又是科班出身,讲科学、懂力学,他说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我们应该听他的!”

    吵来吵去,最后吵到了向北这里。

    向北没有着急下结论,先抬头看向杨先勇。四十几岁的脸庞,因为在修路队日晒雨淋而带一丝沧桑感,杨先勇鬓边已有白发。

    杨先勇缓缓开口:“今年七月我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等九月开学我家姑娘上小学三年级,儿子上一年级。作为家长,我不在意走廊多几根砖柱,我更希望教室安全。

    在工程结构设计中,安全系数是一个反映结构安全程度的重要概念,需要考虑荷载、材料的力学性能、试验值和设计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计算模式和施工质量等各种不定性。

    陶南风的设计或许非常创新,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问题,但是……我不敢赌这一把。宁可将安全系数提高,多耗费一些红砖,增加一点造价,我也要保证绝对安全。”

    向北目光深沉,转头看向陶南风。

    穿一件粉色小衬衫、一条阔脚蓝布裤的陶南风刚刚绘完建筑图,衣袖挽至小臂中央,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似雪般莹白。

    她眼神坚定,嘴唇紧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晶晶亮,带着少年独有的勇气。

    “我尊重科学,但不同意一味追求安全而忽视造价、忽视需求。结构设计过分追求安全,就是一种浪费。

    砖厂距离农场较远,增加十二根砖柱将会多出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掉砖柱不仅能使走廊开敞明亮无阻拦,还能至少节约两百多块钱,用这些钱给孩子们买些课本、文具不好吗?

    按照我的设计,适当增加屋顶负重能有效防止倾覆,而且对基础、墙体并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所以,我认为我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合理的。”

    向北听完各自的意见,陷入长久的沉思。一边是年青新锐,敢于创新、敢于挑战,富有激情与设计感;一边是经验丰富的专家,讲究传统、守成稳重。

    都是一心为农场好,双方并没有什么矛盾,但却各有各的坚持。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最后,向北站起身:“陶南风把详细图纸画出来,我跑一趟省城的建筑设计院,找结构力学的专家审核。如果专家说行,那就按陶南风的来;如果专家说不行,那就修改方案。”

    见向北没有迅速支持自己,而是要请专家审核,杨先勇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了一句:“干嘛要这么麻烦?听我的不就得了。”

    陶南风倒是很爽快,点头道:“好!”

    等待结果的这些天,秀峰山小学正式开始建设。

    六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孩子们放暑假,教室扩建工程正式开启。为了在暑假期间将所有工作完成,不仅基建科全部职式都投入进来,连知青、村民都发动进来。

    一车一车的红砖、瓦片、水泥、沙子拖进农场。

    挖槽、铺管、打垫层、砌墙……在陶南风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孩子们放了假也舍不得离开,跑过来帮忙搬砖、拌土、和泥,一个个兴奋得小脸放光,叽叽喳喳地围在陶南风左右问东问西。

    “陶姐姐,这就叫基础吗?难怪老师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基础墙都会倒呢。”

    “新建的教室是红砖房呢,好漂亮!”

    “陶姐姐带着大家给我们修学校,真好!将来我也要做像陶姐姐一样的人。”

    陶南风头上戴着白色安全帽,穿一身朴素蓝色工装,脚底一双解放牌胶鞋,泥灰沾在鞋底、裤脚,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身形高挑、脸庞秀美,手中拿一卷图纸,在一群埋头干活的建筑工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当地人把修房子的匠人统称为“泥瓦匠”,砌墙、盖瓦、抹灰全都会,孩子们跟在陶南风身后笑:“陶姐姐是最漂亮的泥瓦匠。”

    陶南风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父亲是建筑师,听着似乎比“泥瓦匠”高端大气,但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与泥、瓦打交道,都是匠人。

    什么是匠人?在某一行业潜心研究、具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和严谨工作态度的人,就是匠人。农村的手艺人,木匠、篾匠、铁匠……都地位崇高,被乡邻们尊称为“匠”。

    杨先勇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突突突地来到现场,车停下便站起来挥手高声喊:“陶南风——”

    陶南风快步迎上去:“杨工。”比起副场长这个称呼,杨先勇更喜欢被人称为杨工。

    “红砖运到了,赶紧让人来卸货。”杨先勇示意工人将红砖搬下拖拉机,“砖厂有点远,只给送到镇上,我让农场的拖拉机把砖一点点带上来。”

    农场修路通车之后,上下山变得容易多了。农场买了两辆拖拉机,负责日常搬运。

    陶南风看着拖拉机车厢里满满当当的红砖,皱眉道:“不是说等向场长回来之后再做决定吗?您怎么现在就把红砖给运回来了?”

    施工现场堆放的红砖整齐码放在小学操场西北角,那是砌墙的材料。杨先勇现在擅自做主运来一车,明显是为砖柱准备的。

    杨先勇根本没有把陶南风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说话。

    “红砖是紧俏物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那个店,要是等到向北回来再去进货,我怕被人抢光了。按照我的经验,这砖柱是必修不可,除非你把檐廊变窄。

    你放心,听我的,准没错。”

    陶南风有些无语,杨先勇副场长这完全是先斩后奏啊。

    胡焕新因为制土砖有经验,升任基建科副科长,跟着陶南风一起在现场进行施工管理,见此场景有些不高兴。

    “杨工您这不太好了吧?进多少砖我们都是根据图纸提前计算过的,先前需要用到的红砖都已经准备就绪,突然拉这么一车进来,打乱施工节奏啊。”

    现在向北大力提拔江城知青,在杨先勇看来一个个小年青嘴上无毛,却牛气哄哄,这让他有些心理不平衡。

    他知道陶南风有本事,不敢发脾气,但面对胡焕新这个脸蛋圆圆的稚气少年,却再也挂不住脸。

    “你才修了几栋房子?在我面前谈施工节奏!胡豆啊胡豆,书生气太重是搞不好施工的。你这个基建科副科长也得接点地气,别总是对着图纸算量,有备无患的道理你懂不懂?”

    胡焕新听杨先勇叫他的绰号“胡豆”,脸胀得通红,正准备说话呢,被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吸引。

    抬眼看去,农场的另外一辆拖拉机拉着四个人开过来。

    拖拉机的副驾驶坐着一个高挑帅气的年轻男人,车厢边沿坐着向北和另外两位戴眼镜的男子。

    是向北,向北回来了!

    胡焕新兴奋地挥着手喊:“向场长,你回来了!”

    杨先勇有些奇怪向北怎么带回来了外人,走近了便迫不及待地问:“向北,怎么样?要不要修改图纸?”

    向北摆了摆手,开始双方介绍。

    “这位是省城建筑设计院的贾伟建筑师,这位是林始修工程师。至于这位,是我的战友苗靖。”

    贾伟四十多岁年龄,体态偏胖,穿件短袖衬衫热得满头冒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贾伟。”

    林始修三十岁上下,瘦高个儿,憨憨一笑:“我是林始修。”

    苗靖高大修长,举手投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懒散劲,他负手而立,冲大家点了点头。

    双方介绍完毕,贾伟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图纸,展开来看着陶南风说话。

    “这是你设计的?大胆、创新,真的是非常好。我们组织结构组的同志进行计算,综合秀峰山的气候、自然条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

    胡焕新一直紧张地盯着这两位专家,就怕听到不好的结果,当他最后说出两个字——“可行”之时,整个人就跳了起来:“耶!太好了。”

    陶南风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欢喜:“多谢。”

    杨先勇大受打击,看着眼前一拖拉机红砖苦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喽~~”

    贾伟看着陶南风,满眼都是赞叹:“你才十八岁吧?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就能设计出这样的屋顶,想出采用屋顶负重的方式来处理大屋架出挑的问题,真是不简单啊。”

    胡焕新听旁人赞美陶南风,那真是心里美滋滋的:“陶南风的父亲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

    林始修眼睛瞪得老大:“陶,你父亲是陶守信大师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是的。”

    林始修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唉呀,那我们今天真的是来对了!陶,陶大师主持明月楼重建工作,用钢筋混凝土再现明月楼的当年风采,这样的气魄非常人可为。

    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在报纸上看到图片,真的是仰慕得不得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去拜访陶大师。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女啊……”

    贾伟郑重地伸出手:“陶南风,我们这次特地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拿到你的整套图纸,在省内山区推广这个建筑设计;二是听向场长说你们因地制宜修建砖瓦房,造价低廉、舒适环保,想来参观学习一下。”

    陶南风与他握手,微微一笑:“欢迎。”

    站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苗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怀疑:“你就是陶南风?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陶三锤,咱俩比划比划?”

    陶南风听他这一幅欠揍找打的口气,挑了挑眉,看着向北。

    向北走过来,冲着陶南风微微一笑:“苗靖复员之后回京都工作,现在工业部当个小领导。他既然敢向你挑战,你应战就是了。”

    工业部?陶南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轻易拿到的采矿许可证、省城工业厅领导的热情与周到、一点不打折扣的专家勘查与采矿指标下达……秀峰山农场磷矿能够顺利开采,看来都与这位神态倨傲的男人有关。

    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虽然讨厌,但却对农场颇有助益。想到这里,陶南风点了点头:“怎么比划?”

    苗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波光荡漾。

    杨先勇走过来打岔:“贾工、林工,我想要请教一下,这两米七的出挑长度真是安全的吗?不需要增加砖柱支撑吗?屋顶负重不会对墙体和基础造成影响吗?”

    林始修非常客气地说:“听您这一问,是行家呀。”说罢,他比包里拿出计算书,认认真真地向他展示演算的全过程。

    杨先勇边听边点头,中间还会追加几个问题。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起结构力学,什么荷载效应组合、作用效应、结构抗力、结构重要性系数……听得外行一头雾水。

    苗靖有点不耐烦,刚要张嘴,却被陶南风抬手制止。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边,示意苗靖不要说话,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结构计算门道很多。

    如果她能够把这些荷载计算、不同状态下的系数调整值、承载能力极限状态计算方法等都学通、学透,就能为自己的“直觉”寻找到科学依据,面对旁人质疑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坚持到底。

    都说认真中的女人最美,此刻在苗靖眼里,陶南风目光沉静而专注,眼睛里似乎有星光洒落,眼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一把细密的小扇子,将丝丝凉风吹进他那颗跳脱不安的心。

    等到看过专家们的计算全过程,杨先勇心服口服。

    他冲陶南风伸出手,爽快一笑:“恭喜,你是对的!”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先前固执己见也是因为关心则乱,现在既然专家出面证明,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陶南风微笑点头,与他握手。

    胡焕新在一旁说:“那这些红砖……”

    杨先勇大手一挥:“我出钱买,回头把家里的小院子改造一下。”

    陶南风微一沉吟,提出个建议:“杨工家的院子用不了这么多红砖,不如留下吧。小学修完围墙也得翻新,少不了要用砖。”

    说罢,杨工与陶南风目光对视,一笑泯恩仇。

    向北觉得有些意外。陶南风做事认真、为人刚正,话虽不多,但却极有个性。这次处理问题如此圆通周到,真让他感到惊喜。

    杨工现在看陶南风很是顺眼,转过头对苗靖说:“你是向北的战友?那也是尖刀连出来的作战高手,找一个小姑娘比划,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苗靖撇了撇嘴,指着陶南风,语气略有带些夸张。

    “她是普通小姑娘吗?我还来农场之前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号,大名鼎鼎的陶三锤!不管多大的石块,三锤子下去立马变成粉末。”

    变成粉末?这就有点夸大事实了。

    陶南风将目光移到向北脸上。

    向北摇摇头,意思是:不是我说的。

    苗靖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是向北说的?他从来不爱说这些八卦。”

    杨工还想再说什么,苗靖已经反客为主:“就这么定了,你们别护着她,我看她一点也不脆弱,根本不需要你们保护。来来来,让我来见识见识你那三锤子的本事!”

    他笑得颇有深意:“三锤碎石?谁信!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树一个铁娘子典型而故意吹牛?现在不少生产队连亩产数据都敢作假,还有什么是不能吹嘘的?

    我这回专门从京都赶过来就是要看看,地矿部专家们口中称赞不已的陶南风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是真的力气大,还是……嘿嘿,言过其实。”

    苗靖口气狂傲,听得大家都有些不愉快。

    就连老实人杨先勇都来了脾气:“你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来我们农场到底是做客的、还是来打架的?”

    胡焕新也站出来,怒目圆睁:“陶南风力气大不大跟你有什么关系?干嘛要展示给你看。”

    向北丝毫阻挡的意思都没有,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仿佛在说:这小子就是欠揍,你们不要客气,使劲儿造他!

    苗靖挑动起大家的不满情绪之后,左右张望一下,从拖拉机上拿出三块红砖,平托在手中,凝神屏气,一脸肃然。

    周围的人被苗靖这一番做派惊住,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要干嘛?手劈砖块吗?”

    “这人莫非有点真功夫?”

    “喂,这砖是我们买来砌房子的,你可别把它弄坏了!”

    “要和我们的陶三锤比力气?真是找死啊,快去看,快去看……”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工地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苗靖向来不怕人多,人多他越兴奋。复员之后变成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这对野惯了的他简直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来农场转转,怎么也得显露一下身手才行。

    但见他气沉丹田,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吼!”

    左手托砖,右手高举成掌,重重劈下。

    “咔——”地一声脆响,三块红砖齐齐断成两半,一半留在手掌之中,另一半则掉落在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

    有稀稀拉拉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来学校帮忙的小学生们发出的。

    戴着红领巾的同学们一个个仰着小脸,兴奋地欢叫着:“呀!这个叔叔力气好大。”

    苗靖得意洋洋左顾右盼,明明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旧军裤,却偏偏让人觉得他是只开屏的花孔雀,骚包、嚣张、充满表现欲。

    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秀峰山农场,立马引来无数视线与关注。

    男知青暗自摇头,表示看不惯:哪来的花孔雀,臭显摆什么!

    女知青满眼小星星:啊!这个男人英武神勇。

    年纪大的建筑工人叹了一口气:这完全是个公子哥,来我们这农场是游玩、炫耀吗?

    向北看着陶南风,目光里满是笑意:“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秀峰山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陶南风?人送外号陶三锤,力大无穷,为修路、盖房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便当上了农场基建科科长。可是,真正见识过她力气的人并不多。

    眼见得向北让她出手教训教训这嚣张的苗靖,工地上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陶科长,让他见识见识我们基建科的厉害!”

    “陶知青,把你那大锤子拿出来,狠狠敲打敲打这小子。”

    “陶南风,比划就比划,咱得让这小子心服口服。”

    “都散开、都散开,把咱们科长那十五斤重的大铁锤拿过来……”

    一时之间,工地热闹非凡。每天在烈日底下劳作,实在是缺乏乐子。难得跑来一个不知深浅的莽夫挑战陶南风,那就放马过来吧!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陶南风的心态也渐渐轻松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低下头慢悠悠将衣袖慢慢挽得更高,露出一截雪白肌肤。

    陶南风是晒不黑的体质,即使是天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工地上跑,她的皮肤依然莹白透亮。

    苗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等到恢复正常,心跳得越来越快,脸颊渐渐有热气蒸腾而上。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心跳的感觉,苗靖整个人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陶南风。

    陶南风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三块断砖,举到苗靖眼前。

    她淡淡道:“十块砖三分钱,你等下记得赔一分钱给工地记账员。”

    人群中一个黝黑的汉子举起手中小本本:“好勒~陶科长,我记下来了!”

    苗靖越看越觉得眼前姑娘有意思,毫不在意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钱,隔着人群递过去:“来,先预交一块。”

    陶南风点点头,将三块断砖放在右手手掌之中,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击落而下。

    兔起鹘落。

    苗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动作,只听得“嗡”地一声闷响,陶南风右手手掌之中的断砖就在眼前碎成一堆碎渣。

    直径3-4厘米的砖块,真的是一堆碎渣!

    这姑娘,神力惊人!

    掌声雷动,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欢呼,明显比刚才苗靖的表演获得了更多的支持。

    “砖越短、劈断越难,陶南风这一手明显高出那小子几个段位。”

    “哈哈哈,我看那姓苗的还怎么夸口。”

    “一掌下去砖裂成渣,陶三锤现在得改为陶一掌了,哈哈。”

    苗靖兴奋地搓手:“你这力气,有点意思!来来来,我们来掰手腕,我还不信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输给你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陶南风摇摇头:“不掰,我怕伤到你。”

    苗靖一听,被她激得跳了起来:“伤到我?伤到我?你开什么玩笑!老向你给我作证,你告诉她我在尖刀连的绰号是什么,你告诉她!”

    向北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道:“苗靖的绰号是……苗大力。”

    苗靖天生力气大,又跟着武学师傅练得一身功夫,他的力气在军队中是出了名的,哪里肯服气一个小姑娘比他力气大?

    第38章 彩头

    苗靖将袖子往上一撸,大踏步上前,从堆放旧桌椅的房间搬出一张课桌,“哐!”地一声摆放在工地中央。

    “来,我就不信,我能输给你!”

    小学围墙种了一排刺槐,翠绿的树叶枝桠之间,有知了在长鸣:“吱——呀——”

    施工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

    所有人都对陶南风有无上的信心,看到苗靖挑衅,连掰手腕的桌子都准备好,都嚷嚷起来:“来,比就比!”

    陶南风皱眉摇头。掰手腕需要肌肤相接,她不想与这个侵略感极强的男人有更深的接触。

    “等一下——”萧爱云从远处飞奔而来。

    萧爱云现在隶属于基建科后勤保障部,正和几个女知青一起推着辆送餐的小车过来,看到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一问情况赶紧跑过来。

    她解下腰上系着的蓝布围裙,盖在陶南风手上,微笑着鼓励:“把这个裹在手上和他比!”

    苗靖看到陶南风手上的蓝布围裙,实在是没有绷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在山谷间回响。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苗靖一边笑一边摆手,心里想着:我在京都不说权势滔天,好歹也是父辈有军功在身的人,京都多少女子青睐自己,苦着求着要嫁给他,什么女子我没见过!难道还能在这穷乡僻壤占你陶南风什么便宜?

    越想越觉得有趣,苗靖兴致盎然一挑眉,马步下蹲,右手肘搁在桌上:“放心,我保证规规矩矩,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

    萧爱云最爱看陶南风和旁人比力气,一看就知道这骄傲小子输定了,兴奋地一挥手:“陶南风,加油!”

    陶南风一动不动,眉毛微微一皱。加油?我为什么要加油。

    苗靖拿出砖块来劈,要求和自己比拼力气,自己看他远来是客,因此应了他的点。

    现在他得寸进尺提出掰手腕,凭什么我就得同意?

    向北说过,要学会拒绝。想到这里,陶南风直起腰,淡淡道:“不比。”

    苗靖最爱与人比力气,难得遇到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哪里舍得放开:“为什么不比?我远道而来,就是想和你切磋一下。这点面子都不给?”

    陶南风稳稳站定,阳光倾泻而下,美得眩目。

    苗靖抬眼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要什么彩头?我和你比力气,不白让你白费力,需要什么只管提。”

    彩头?这个可以有。陶南风右手举起,五根手指似青葱一般展开。

    苗靖眼眸微动:“五百块?”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陶南风伸开五个手指,说不定就是意思意思五块钱嘛。”

    “这人一开口就是五百块,好大的口气!”

    “向场长的战友到底是什么来头?掰个手腕给的彩头就是五百块!”

    陶南风摇摇头,看着小学围墙边的刺槐,目光悠远:“五个编制。”

    苗靖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什么编制?”

    陶南风道:“南北坡小学扩建,和秀峰山农场小学合并,没有公办教师编制,我想让你帮忙,给五个公办教师编制。”

    苗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着向北:“你,你跟她提起过我?”如果不是向北告密,眼前这姑娘哪来的胆子,一开口就要五个编制!

    公办教师每个月四十二块钱,五个就是两百一十块钱,由教育局按月拨付。民办教师不是国家编制,由农村集体出钱,每个月的补助有多有少。

    要说口气大、胆子大,这姑娘说第二,连苗靖都不敢称第一!

    向北看着眼前傲然而立的陶南风,忽然笑了起来,对苗靖道:“不,我没有提过你。”

    一直在工地为工人们倒凉茶的三位老师听到这里,眼睛里投射出极亮的光芒——陶南风这是在为他们争取权益啊。

    李敏丽、赵英杰、孙原都是岳州人,1965年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来到秀峰山农场,恰逢南北坡小学缺老师,他们便报了名,顺利成为民办教师,除了知青每个月十六块钱补助之外,大队部另给五块钱。

    三位知青教书非常敬业,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这所破旧简陋的小学里。

    从1965年到1975年,整整十年时光,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南北坡小学从来没有停过一天课。

    一百多个孩子、五个年级,没有课本三位老师自己编,没有作业本老师从补助里挤出钱来给孩子们发,黑板破旧不堪就找黑油漆自己刷,挨家挨户上门家访,劝村民送孩子们上学。

    三位老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尽自己的本分,从来没有想过要被人赞美、被人肯定。老师,是神圣的职业,是园丁、是蜡烛,这些都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公办教师,他们做梦都想有的啊!可是农场有困难、大队不容易,孩子们都需要老师,三位老师便没有提条件,一直没有转正,兢兢业业地教着书。

    李敏丽的声音有些颤抖:“陶南风……谢谢你!”

    不管能不能成功,陶南风有这份心,三位老师就感激在心。陶南风只是个基建科的科长,连五百块钱的彩头都不要,却肯为新小学争取教师编制,这是多宽大的胸怀!

    苗靖似乎被什么触动,沉吟片刻,表情慎重:“我可以努力为你们争取,但不能打包票。”

    陶南风点点头:“好!”说罢,将围裙裹住手掌,走到课桌旁,微微下蹲。

    隔着蓝布围裙,两人双掌相合。

    一股淡淡的甜香味袭入鼻端,那是独属于陶南风的少女馨香。苗靖心中一荡,但他迅速定住心神,抬眼望向与自己只一桌之遥的陶南风。

    漂亮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眸、微抿的嘴唇、白得发光的肌肤,这个女孩子是真的非常漂亮。更难得的是,她有一种沉静而坚定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任她、无条件地支持她。

    手掌触感细腻、柔若无骨,即使隔着一块薄薄的布料,依然能感觉到陶南风小手的温软。

    苗靖将左手轻轻放在桌面,右手手掌微微用力:“开始?”

    陶南风眼帘低垂,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在右手掌心流转。眼前这位是向北的战友,亦是磷矿开采的功臣,不能让他受伤。

    她正在寻找力道的平衡点,突然手掌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制过来。

    第一次棋逢对手,陶南风猛地抬起头,与苗靖目光相对。

    苗靖咧嘴一笑,笑容带着一丝狡黠。他是苗家拳的传承人,自小修练内家功法,爷爷、父亲、叔叔姑姑都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尖刀连也战功赫赫,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泥瓦匠?

    陶南风体内那股热流开始蠢蠢欲动。

    既然对方有实力,那就不担忧会伤到他。陶南风加大力量,迎向苗靖的力道,对抗!

    苗靖的脸色变了。

    这姑娘竟然是个练家子,她体内的先天之气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精纯浓郁!即使是爷爷、父亲的全盛之时,也没有她这般浑厚。

    苗靖凝神屏息,调动丹田之力,全力搏击。

    两股力道交缠,双方面色渐渐凝重,手掌一直停留在中间,手肘纹丝不动,桌面却开始颤抖。

    刚才还在一旁大喊:“加油!加油!”的人群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个闭上嘴,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两人的脸色。

    萧爱云急得满头是汗,拉着向北问:“怎么回事?你这个战友是不是高手?”

    向北非常熟悉苗靖的实力。尖刀连120人,他带过的兵中苗靖出身名门,身手极好。复员前的最后一次任务,那一场战斗惨烈到他根本不愿意回想。任务小组十二人,只活下来他与苗靖。

    苗靖虽然神勇,但却及不上陶南风。陶南风的大力,非人力所能为,近乎神迹。

    向北沉声道:“安心,别吵。”

    李敏丽忽然叫了起来:“陶南风,你不用那么拼命,我们不要紧!”

    赵英杰大声说:“是的!当了十年的民办教师,我们已经习惯了,没事的。”

    孙原快步走到桌边,轻声道:“陶南风,今天这个人情我们领了。你尽力就好,别太拼命。”

    众人都不肯再喊加油,一齐高呼:“陶南风,尽力就好!”

    胸口有一股暖流涌了上来,陶南风的嘴角渐渐漾出一个笑容,她再不掩藏实力,右手巨力喷涌而出。

    排山倒海,似巨浪滔天。

    苗靖只觉得胸口一窒,喉咙口一股腥味,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他左手扶住桌边,努力稳住身体。

    他的右手开始摇晃,渐渐倾斜,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

    陶南风忽然开口:“认输吧。”再不认输,她担心对方会受伤。

    苗靖死死咬着牙,嘴角一丝鲜血渐渐沁出,却一直坚持着。

    陶南风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佩服眼前这个苗靖。虽然向北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但他在京都一定身份超然,能批下采矿许可证,能答应争取公办教师编制。这样的人,竟然会当兵,参加的还是最危险、最艰苦的尖刀连。

    不过,为了农场老师的前途,只能委屈一下他了。

    凝神看去,对方手指、手腕白线交错,其中最耀眼的那一片白正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隔着蓝色围裙,陶南风双指微动,摧动一股尖锐而强大的力量,对那片白色区域发动突然袭击!

    苗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力气,比不过。

    先天真气,比不过。

    战术攻防,还是比不过!

    本就是强弩之末势,死扛着。指节间陡然刺入的尖锐力道令他手腕一软、一麻,再也支撑不住,整条胳膊轰然倒下。

    陶南风的右手扣着苗靖的右掌,迅速掌控局势,压倒!

    啪——

    当苗靖的手掌被陶南风牢牢压在桌面时,场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噢噢噢!我们赢……”

    欢呼声忽然卡了壳。

    桌子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抖动了一下,轰然散架。

    此前传言陶南风找罗宣主任要工分,怒而将那张实木办公桌拍成碎片——看来是真的!

    当两股力道同时拍在桌面,这张由杂木板拼接而成的旧课桌,根本承受不住,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收回力道,已经宣布报废。

    看着趴伏在脚边的断裂木板,陶南风有些心疼地直起腰。

    苗靖站起身转了转肩关节,捏了捏指节,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一丝佩服、一丝慎重。

    “我输了,我会兑现承诺。”

    第39章 报名

    半个月之后,南北坡小学正式改名为秀峰山农场小学,并分配下来五个公办教师指标。

    听到这个消息,陶南风在农场的声望空前高涨。

    人人皆知她为了争取五个公办教师指标,与京都来的高手对决,拼尽全力方才获胜。

    她是为了谁?她不是为自己谋私,而是为了老师、为了学校、为了更好地教育孩子们。这么一个一心为公、敬业奉献的好知青,谁不夸赞?

    陶南风这几天走在路上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辞,耳朵都快起茧了。

    八月下旬,眼看着小学建设进入收尾阶段,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一点。

    天气热,陶南风特地一大早出门,刚走过知青点,就被三位老师拦住。

    “陶科长,谢谢你为我们三位老师争取编制,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李敏丽提着一篮子一大早捡的知了猴,不由分说地塞进陶南风手中。

    赵英杰送的是一袋炒熟的南瓜子、孙原老师送的是一包晒干的胡颓子,都是孩子们爱吃的小零嘴。

    面对大家的心意,陶南风嘴上拒绝,其实内心早就软了。

    “鼠性”渐浓的她,越来越抵抗不了小零食的诱惑,除一日三餐正常饮食之外,她的床头总会准备些饼干、糖果、瓜子、花生平时吃着玩儿。

    此刻的陶南风抿着嘴摇头、摆手,一副高冷模样,可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透着股天真的热烈。

    李敏丽扑哧一笑,这才像个十八岁的少女嘛,她拉了拉陶南风的长辫子,温和地说:“知了猴模样虽然难看,可是炸着很香,一咬嘎嘣脆,好吃得很。你要是喜欢,我再送点来。”

    陶南风接过三位老师送来的零食:“谢谢,这些就够了。暑假期间你们不回家了吗?”

    李敏丽回答:“我们三个已经在这里成家,而且学校现在盖房子,有好多事需要帮忙,不回岳州了。”

    陶南风将装零食的篮子递给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萧爱云:“你想当老师吗?有寒暑假,还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萧爱云愣了愣,半天摇头道:“我跟着你。”

    陶南风其实也在思考大家的未来。

    她喜欢建筑,肯定会将基建进行到底。

    叶勤喜欢种植,李惠兰喜欢医学,两个人工作都与爱好相关,工作愉快。

    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可是萧爱云做的却不是她喜欢的。

    萧爱云一来农场就分配到修路队,一直和陶南风在一起。她没有说过喜欢搞基建,也没有说过更想做什么。如果要问她,她总是说要和陶南风在一起。

    萧爱云并不是喜欢,而是害怕改变,下意识地依赖着陶南风。

    修路、盖房都是野外作业、日晒雨淋,哪怕照顾萧爱云把她分到后勤保障部也一样辛苦,陶南风想让她换个工作。一直让她依赖自己,陶南风担心最后会害了她。

    萧爱云性格活泼开朗,情感丰富,喜欢孩子,又有正义感,这样的人应该挺适合当老师。

    陶南风认真地看着她:“你好好想一想,喜欢当老师吗?工作还是得自己喜欢。”

    萧爱云执着地摇头:“不,我要跟着你。”

    她拉着陶南风的胳膊不肯撒开,“你在修路队,我就在修路队;你在基建科,我就在基建科,跟你在一起我才安心。陶南风,你是不想让我跟了吗?你嫌弃我帮不上忙了吗?”

    萧爱云忽然想起向北曾经批评过自己的话,忽然情绪便低落下来。她跟着陶南风,是不是一种负担?自己根本帮不上陶南风什么忙……

    陶南风曾经也是因为旁人一句话而情绪低落一整天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萧爱云的心里有些难过,她轻轻拍了拍萧爱云的手背,微笑安慰。

    “我不是嫌弃你,只是觉得你总跟着我,没时间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想让你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

    有人陪伴也是一种幸福,陶南风非常感激萧爱云一直以来的温暖陪伴。

    李敏丽在一旁听着,笑着对萧爱云说:“你是大城市来的高中毕业生,肯定懂的比我们还多,如果你喜欢当老师,可以来报名呀。公办教师还有两个编制指标,民办教师农场也会拿出来三个指标,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呀。”

    孙原老师加了一句:“江城远,要是你有寒暑假,不就能回家探亲了?”

    对呀!萧爱云眼睛一亮。她现在农场基建科根本没有假期,但是当了老师,不就能回家了?哪怕争取不到公办教师的指标,民办教师也不错啊,听说这次向场长开出重金,知青如果当老师,每月十六块钱补助照发,另加十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这么一想,萧爱云心动了。

    她是家中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夹心饼干向来不得父母的关注。她便将这份被忽视的心酸化作读书的动力,在课本、教室、考试中寻找到一份存在感。

    课堂问题回答好,老师会表扬;

    作业做得好,同学会夸奖;

    考试成绩好,拿着奖状回家,父母会高兴。

    如果不是因为高考取消,勤奋刻苦的萧爱云一定会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

    现在,陶南风目光真诚地询问自己:要不要当老师?她真的心动了。

    搞基建,她没有自信;可是读书,她擅长啊。别说是小学,初中她都敢教!

    看到萧爱云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陶南风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萧爱云不是不想当老师,而是她太过依赖自己,不愿意改变现状。只要有人推她一把,她就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萧爱云,不管你当老师,还是在基建科,我都没有意见。你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当老师。”

    听到陶南风发自肺腑的言语,萧爱云重重点头:“喜欢,我喜欢当老师。”

    李敏丽一听便笑了:“好,你报名,我们三个老师都是评委,到时候试讲提前准备好,争取成功。”

    赵英杰推了推眼镜,表情略有些严肃:“我不会为你开后门,能不能进,全看你的教书水平。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准备。”

    萧爱云忙笑着应了:“好!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不过……”她的笑容里带着诚恳,“我向三位老师请教一下怎么做教案,如何让一节课上得生动有趣,总可以吧?”

    三位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以!”

    定下来参加老师报名与竞争之后,陶南风与萧爱云一起到场部领取报名表格,萧爱云拿出钢笔,对照表格要求认真填写个人信息。

    农场小学报名登记处就设在一楼楼梯口的办公室里,陶南风找到负责人询问农场小学的报名情况。

    罗宣下台之后,办公室主任现在由汪晓溪担任,他是农场老职工,三十六、七岁年纪,见到陶南风十分客气:“陶科长请看,这是报名总表。”

    拿过报名总表一看,没想到面对农场所有职工招两个公办教师、三个民办教师,竟然有三十多个知青报名。

    六、七个人才能录一个,这样的录取比例,竞争很激烈啊。

    汪晓溪解释道:“这回向场长下了决心要办好小学,拔了不少经费出来,所以报名很踊跃。尤其是那两个公办教师的指标,人人都望着呢。我们农场五百多职工,知青几乎占了一半,从这么多知识青年里挑出五个好老师,应该还是可以的。”

    陶南风的目光从名单上扫过,竟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胡一芹、杜晨哲。

    这两个德县知青竟然也报名了。杜晨哲号称为“农场诗人”,他和叶勤建立了恋爱关系,这事儿怎么没在宿舍听叶勤提起过?

    带着这份疑惑,陶南风等萧爱云交了表格,一边往小学工地走一边告诉了她这个消息:“杜晨哲也报名了,估计他想当语文老师吧?”

    萧爱云一听,眼睛便瞪圆了:“他想当语文老师?那岂不是要和我竞争!我报的也是语文。完了完了,杜晨哲可是大诗人,还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呢,我肯定争不赢他。”

    这回农场小学招两个语文老师、两个数学老师,一个音乐、美术老师,公办教师编制语文、数学各一个,因此萧爱云知道杜晨哲也参加竞争,内心顿时便打起了鼓。

    陶南风的态度很淡定:“没关系,能考上那就去,不能当老师就继续在基建科工作,这也没什么。”

    萧爱云一听也有道理,嘻嘻一笑:“还是我家南风好,说话就是体贴。明天我到供销社扯一尺白棉布,给你绣两条小手绢。”

    萧爱云手巧,绣花、裁衣、做窗帘样样都拿手。陶南风力气大,懂建筑,可是女红并不擅长,平时生活上倒是萧爱云照顾她多一点。

    陶南风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虽说这算是背后议论他人,但事关宿舍姐妹的未来,她觉得有必要和萧爱云交流一下。

    “农场小学老师报名早在一个星期前已经通知下来,我在办公室看到的报名总表中,杜晨哲报名很早,和他们知青点的胡一芹是一起报的,你有没有在宿舍听叶勤提起过这件事?”

    萧爱云略有些惊喜地看了一眼陶南风:“陶南风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话越来越多了?而且……你肯和我八卦了!”

    在萧爱云看来,女孩子嘛,哪有不喜欢八卦的?以前陶南风虽然好,可就是活得不太接地气,行事说话一板一眼,让人不太好接近。没想到回了一趟江城之后,陶南风似乎心中郁结解开,越来越开朗轻松,这次愿意和自己八卦,这是好事啊!

    陶南风瞪了她一眼,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半点杀伤力也没有。

    萧爱云笑得乐开了怀,抱着陶南风的胳膊亲亲密密地说:“我最喜欢你了,你愿意和我说八卦我我心里欢喜得很,这说明我们是好朋友嘛。”

    她眼珠子一转,接着陶南风的话往下说:“叶勤没有和我说过杜晨哲报名的事,不知道她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等下我们回去就审审她。”

    等晚上收工回到宿舍,叶勤听萧爱云这一问,脸色就变了:“什么,他报名当老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去问问他。”

    说完,一溜烟就跑不见了,留下宿舍另外三个女孩面面相觑。

    第40章 笔试

    陶南风左手被萧爱云拉着,右手被李惠兰拖着,没奈何只得跟着她俩去听壁角。

    从小受到的教育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这黄昏时节被同伴拉着去跟踪叶勤,偷听她和男友杜晨哲说些什么,还真是陶南风人生中的头一遭。

    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好吧?毕竟那是叶勤的私事。

    情感却告诉她:去听听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帮忙,是不是?

    就这样,陶南风三人来到一号知青点东面小树林,躲在一排灌木丛之后,看着叶勤与杜晨哲面对面地争执起来。

    天色渐暗,小树木光线昏沉,阵阵蝉鸣让人心浮气躁。

    叶勤从小受宠,说话直来直去,一上来就气势汹汹:“你报名去农场小学当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

    杜晨哲呆了一下,反问道:“我不能报名吗?”

    叶勤:“我没有说你不能报名,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杜晨哲不慌不忙“哦”了一声,“胡一芹帮我报的名,今天才告诉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萧爱云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骗子,那个报名表格好复杂,旁人根本没办法帮忙报名。”

    陶南风目光一暗,是啊,杜晨哲为什么要瞒着叶勤?明明是件好事,干嘛搞得跟做贼一样。

    叶勤的关注点迅速被转移:“胡一芹为什么要帮你报名?你们俩有什么关系?”

    杜晨哲微笑着伸出手,捏了捏叶勤的脸颊。

    “小傻瓜,胡一芹只是我们知青点的一个普通朋友。她这次报了语文老师岗位,或许是想要一个伴吧,所以帮我也报了名。如果我能当老师,不仅收入会提高,还能有寒暑假,这是好事呀。”

    叶勤皱眉:“既然是好事,那为什么她要瞒着你?”

    杜晨哲揽过叶勤肩头,温柔地解释着。

    “一开始呢,胡一芹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毕竟报名的人多,竞争激烈,人多口杂,担心有不好的影响,后来事情一多就忙忘记了。

    你别生气,我刚准备去找你说这事儿呢。要是你不喜欢,我就不去参加试讲,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好不好?”

    叶勤听完杜晨哲的话,脸上阴云渐渐散去:“我又不是那种拖后腿的人,你去考嘛,你当上老师的话就更有时间陪我了。”

    杜晨哲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报了名?现在名单就公示了吗?”

    叶勤是个没心机的,顺嘴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萧爱云告诉我的啊,她也报了名,和你一样报的是语文老师岗。”

    杜晨哲心一紧:“怎么,萧爱云的语文很厉害?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叶勤点了点头:“萧爱云虽然不像你那么会写诗,但她是全科选手,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政治、地理样样都好。只是她最喜欢语文,所以报了这一科。”

    这就有点头痛了。

    杜晨哲没想到叶勤宿舍会有人报名,到时候大家在一个考场,什么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万一引起怀疑怎么办?

    这一刻,杜晨哲有点心慌,要不要帮胡一芹?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叶勤看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以为杜晨哲是担心竞争激烈,便认真地安慰他。

    “你这么爱好文学,又会写诗、文笔好,怕什么。你和萧爱云公平竞争,我保证不偏不倚,大家各凭本事。”

    杜晨哲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偏不倚?按理我是你的男友,你应该偏向我才对啊。”

    叶勤挺起腰,抿了抿唇,显得有些严肃。

    “一码归一码。小时候读古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爸就教过我,做人要清清白白。你是我的男友,萧爱云是我的朋友,你们同时竞争一个岗位,我偏向谁并不会影响考试结果。你俩各自努力,尽力就行,至于结果……并不重要。”

    一番话听得杜晨哲心跳如擂鼓。女友一脸正气,衬得他的内心阴暗无比。

    杜晨哲的父亲在德县物资局当个小职员,母亲是农村户口,虽然家庭条件也一般,但他父亲经常在家里唠叨,哪个领导又搞了一批物资、哪个领导亲戚趁机发了笔小财,恨天恨地恨自己没有权。

    在这样环境上生长起来的杜晨哲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官、拥有权利。恋爱与婚姻在他眼里,都与前途息息相关。

    从到农场开始,胡一芹便一眼相中杜晨哲情。冬天织围巾、夏天打凉水,言听计从、盲目崇拜,人前人后表现得特别热情。

    可是在杜晨哲眼里,一则胡一芹长相有些老气、不够漂亮,二则她家是工人家庭条件差,没办法给他提供帮助,因此杜晨哲一直享受着她的服务,态度暧昧、却不给任何回应。

    陶南风能力强、威信高、长得漂亮、又是教授女儿,杜晨哲反复权衡之后打算追求,没想到一首诗送出去,没有感动到陶南风,却钓出一个叶勤来。

    叶勤的父亲是江城农业局管人事的领导,她又是家中幺女,经济条件良好,这样的好对象打着灯笼都挑不着。面对叶勤的热烈追求,杜晨哲便顺水推舟地与她建立了恋爱关系。

    叶勤爽利娇憨,事事都要他顺着、哄着,杜晨哲非常喜欢叶勤,但宠得久了也有些心烦,偶尔会享受一下胡一芹的奉献,以求得心理平衡。

    享受来享受去,就擦枪起火了。

    杜晨哲害怕事情败露,要与胡一芹一刀两断,胡一芹却趁机提出一个要求。

    胡一芹想到农场小学当老师,可是她文化成绩一般,又丢了这么多年根本捡不起来。

    听说这次报考有两道关卡,第一道是卷面考试,另一道是面试和试讲,她担心自己过不了考试那一关,便央求杜晨哲帮她代考。

    两个人一起进考场,但名字写上对方的。到时候交卷子的时候一起,哪个知道是谁的?

    杜晨哲原本就没打算去报考什么小学老师,他的梦想更为高远。

    他文笔好、群众基础好,现在是一号知青点的支书,未来还想通过叶勤和陶南风的关系进入农场领导层,至少可以混个宣传科科长、副科长当当。

    当胡一芹央求他帮忙时,杜晨哲其实是不愿意的。可偏偏他与胡一芹结下露水之缘,心中有愧,不得不帮。

    听到叶勤说“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时,他内心十分后悔。如果他没有让人拿捏的把柄,完全可以和叶勤一样清白做人。

    可是,世间难觅后悔药。

    杜晨哲沉默了一秒,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是是是,我的小叶勤最正义,不偏不倚就不偏不倚吧,来,我又写了一首小诗,读给你听。”

    两人开始腻歪,陶南风忙拉着萧爱云和李惠兰离开。

    等走了一百多米远了,三个人才敢悄声说话。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

    “对呀,杜晨哲骗得了叶勤,却骗不过我和陶南风。报名这个事儿一开始杜晨哲肯定是知情的,他说了谎。”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得帮叶勤盯着点儿杜晨哲……哦,还有那个胡一芹。”

    “上次过年她跟着杜晨哲一起过来拜年、送诗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杜晨哲的事她未免也太热心了一点吧?”

    商量来商量去,三个人还是不敢把疑问直接和叶勤说出来。叶勤是根直肠子,根本就不晓得拐弯,万一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最后陶南风一锤定音:“静观其变。”

    八月份,秀峰山小学顺利竣工。

    严格按照陶南风设计的图纸,建筑平面呈“凹”字形,教学区位于正中央,坐北朝南,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共五间教室,大屋檐,出挑长,宽大的走廊没有一根砖柱,所有房间视线都极好。教辅区东面是办公室、教师宿舍、厕所,西面包括大综合会议室和食堂。

    进大门,东南角是分配给教工家属的菜园,西南角是操场、升旗台。

    红砖空花围墙,墙边种了一排刺槐,菜园里除了一畦一畦的菜地之外,还砌了一圈小花坛,种些蔷薇、月季、水仙、腊梅,保证四季常有花,赏心悦目。

    小学整体布局既保证了教学功能、活动功能,又考虑了教师起居生活,连未来家属的空间都安排好,简直是太让人满意了。

    八月二十五日,小学老师招聘考试正式开始。

    报名语文老师的一共十六个,在一年级教室考试。

    数学老师十五个报名的,在二年级教室考试。

    美术音乐老师一共三个,在三年级教室举行。

    因为都是农场职工,监考并不严。大家到讲台领取试卷,找个位置坐下来作答就行,两个小时一到统一提交。

    萧爱云坐到南面靠走廊的座位,打开试卷一看,放下心来,都是熟悉的高中语文知识,考试并不难。

    胡一芹与杜晨哲也领了试卷,前后排走到北面靠窗户的位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地坐了下来。

    胡一芹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萧爱云,见她埋头做题没有留意自己,这才稍微放心一些。杜晨哲用眼神给了她一个警告,示意她不要东张西望,好好答题,注意笔迹工整,不要露馅。

    两个人私下里商量了半天,胡一芹练了半天杜晨哲的笔迹,虽说一时半会难得一模一样,但也勉强过关。

    等到两人定下心神,看着试卷上的题目,杜晨哲松了一口气,胡一芹却傻了眼。

    ——给下面这句话标注拼音,还要标调?

    ——默写《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将下面两段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

    ——举例说明什么是拟人修辞手法?

    胡一芹高中毕业已经有六年,以前学过的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这这这……

    秀峰山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教室是在原本旧土砖房基础上修缮过的。水泥地板、蓝色油漆木窗框、透明玻璃、崭新的黑板,粉刷一新的墙面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色标语,看着喜气洋洋。

    坐在刷过清漆的课桌后,萧爱云奋笔疾书。

    太久没有做试卷,萧爱云不仅没有担忧,内心反而有一种兴奋。感觉回到高中时光,老师发下来试卷,同学们认真作答。

    教室里十个报考知青都在认真答题,只有胡一芹眉头紧锁。她是真没想到会考得这么细致、深入,这完全就是高中毕业考试嘛。不是说教小学吗?不就是教小朋友认字、读书吗?为什么还要考什么修辞手法,还默诗、翻译文言文!

    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能硬着头皮凭印象东拉西扯,好不容易等到两个小时一到,站在讲台上的李敏丽提醒道:“时间到,请交卷。”

    坐在她前面的杜晨哲轻轻咳嗽一声,胡一芹慌忙把名字写上,借着眼睛的余光和杜晨哲一起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萧爱云也站起,大家一起交了卷子,鱼贯而出。

    萧爱云一出来就对等在廊下的陶南风说:“什么事都没有,各做各的卷子,杜晨哲与胡一芹挺正常的。”

    陶南风点点头:“没事就好,也许是我们多心了。”

    萧爱云看着与叶勤微笑说话的杜晨哲,越看他越不顺眼,哼了一声。

    “这人先前对着你念诗,一幅要追求你的模样,结果叶勤帮他投稿成功,他马上就和叶勤谈恋爱,这样的人心机太深沉,我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担心叶勤被他骗了。”

    陶南风摆了摆手:“他先前也不算追求过我,只是一首诗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留齐耳短发、浓眉大眼的胡一芹和大家笑着打过招呼,大大方方随着众人一起往外走。经过杜晨哲、叶勤时,笑容更加灿烂:“杜书记今天考试,叶知青也来送考啊。”

    胡一芹态度和气、亲近随和,给人的感觉像个邻家大姐姐。谁也没有觉察到,她的右手紧紧握着拳头,食指、中指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沁出丝丝鲜血来。

    上午考试,下午批阅试卷之后会将结果公示,贴在小学大会议室墙面上。

    会议室的红砖墙上用木条框出一个布告栏,一半挂了块黑板,另一半可以张贴大字报。

    萧爱云几个回到知青点吃午饭,李惠兰问:“你考得怎么样?”

    萧爱云笑得很有自信:“考得还可以。后面的小作文我写得挺痛快的,好久没有考过试,还真是挺想念的。”

    李惠兰笑得前仰后合:“也就是你,喜欢考试。人家都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像你这种一提考试两眼放光的人,就该去当老师。”

    萧爱云问叶勤:“杜晨哲考得怎么样?”

    叶勤摇了摇头:“他说不行,到底还是毕业了六年,一些语文知识都忘记了。”

    萧爱云安慰她:“没事,他作文的分数肯定很高。只要求写三百个字,题材不限呢,写诗也可以的。”

    一提到作文,叶勤便笑了起来:“题目是什么?我觉得他的作文分应该挺高。只是他这个人向来低调,不愿意自夸。”

    这话……萧爱云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杜书记低调有内秀,我自夸得意洋洋好吧?”

    陶南风被萧爱云这个白眼惊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叶勤被萧爱云一怼,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好了,是我说错话,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萧爱云这才心情愉悦,打了个哈哈:“作文题目很简单,家乡。以家乡为名,写三百个字的小作文,题材不限。回头你问问杜知青,他写了什么大作,也让我们拜读拜读。”

    叶勤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这边宿舍大家有说有笑,杜晨哲那边却是阴云暗沉。

    杜晨哲听胡一芹把卷面情况一说完,气得青筋直冒:“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为什么非要考语文?你考数学不行吗?你真是要把我害死!”

    胡一芹双手快拧成了麻花,一脸的纠结。

    “我,我也不知道会考这么难啊。我原本想着教小学嘛,不就是改个病句、默写首小诗,哪里知道搞得跟高考一样,这么难!不过……作文我有写诗,我把你以前写过的一首诗放了上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

    杜晨哲这才松了一口气:“哪一首诗?”

    胡一芹的笑容近乎讨好:“就是那首: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

    杜晨哲一口老血差点吐了出来:“谁让你写这首诗!这和家乡有什么关系?”

    胡一芹看他生气,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又没办法猜到题目,和家乡有关的诗我都记不住啊。就这首诗是你以前送给我的,说我有这半棵树的坚韧,我记得最牢。再说……我把‘一个荒凉的山丘’改成了‘我那荒凉的家乡’,也勉强靠了个边,是不是?”

    杜晨哲急得在屋里转圈圈:“糊涂!糊涂!”

    胡一芹看他脸色不对,也有点慌:“你怎么了?是我写的不对吗?反正你也没打算去当老师,你怕什么。”

    杜晨哲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首《半棵树》哪里是他写的!当时随口哄哄胡一芹,把现代诗人牛汉的这首诗拿来送给她,哪知道她别的记不住,偏偏记了这一首。

    丢脸,丢大发了!

    李敏丽是语文老师,也是文学爱好者,牛汉的这首诗那么有名,她肯定读过。自己在考卷上剽窃名人的诗歌作品,还生搬硬套往《家乡》上靠,太丢脸了。

    胡一芹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晨哲的脸色,再一次问:“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杜晨哲摆了摆手,长叹一声:“算了,你不要管这个,安心准备试讲吧。考试这一关我已经尽力帮你,后面的路就得靠你自己。”

    胡一芹重重点头:“试讲我不怕,我已经借了一本三年级的课本,就教小朋友认字、读书、写字嘛,没问题。”她向来口才好,态度和蔼可亲,试讲她是真不怕。

    杜晨哲冷着脸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如果你顺利当上小学老师,请你以后不要再拿往事来威胁我。”

    胡一芹内心一阵剧痛,她死死咬住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央求你帮忙,我的心里从来都是只有你呀……”

    杜晨哲低着看向胡一芹。

    长年在农田劳作的胡一芹皮肤晒得黑黑的,穿着件格子短袖衬衫、阔脚黑布裤、红色塑料凉鞋——和村姑没有什么两样。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虽然把她最珍贵的东西奉送给了他,但他却半点也没有感激。他是个浪漫主义者,也是个实用主义者,非常矛盾的结合体。

    杜晨哲有文采,为人浪漫,能将脑海中的画面转为美丽的诗句、感染读者。他喜欢一切美的东西,陶南风的精致漂亮、叶勤的娇憨可爱、夕阳、落霞、田野麦浪……

    但同时杜晨哲又是功利的。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当上了知青点的书记,寻找一切能够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人。

    胡一芹长得普通,家中无权无势,除了一颗爱他的心,还有什么?

    杜晨哲无情地眯起双眼,眸子里透着冰冷的光:“可是我的心里没有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强迫你,也没有说过我需要你、我爱你,是不是?”

    胡一芹肩膀向下一垮,整个人都没有了精气神。是啊,剃头担子一头热,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如果你再纠缠下去,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们纯洁的友谊玷污。”

    杜晨哲的话语里透着寒意,听得胡一芹的一颗心似泡在冷水里,整个都凉透了。

    胡一芹苦笑一声:“好,我知道的。我不会再打扰你,祝你爱情甜蜜、生活美满。”说罢,她缓慢转身,安静离开。

    农场小学的办公室里,李敏丽正在批改试卷。

    说是说公平竞争,绝不为萧爱云开后门,但李敏丽还是先把她的试卷抽出来批改。改完之后计算了一下分数,在右上角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90。

    “嗯,90分,很高了,应该能够进前五。”李敏丽自言自语。毕竟只有前五名才能进入第二个环节:面试和试讲。

    后面改出来几份,都不太高。倒是杜晨哲的试卷让李敏丽大跌眼镜,她一边改一边吐槽。

    “农场诗人?真是胡吹大气!这剽窃过来的诗歌还好意思写在卷子上,也不知道他那诗人的称号是谁封的!还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呢,就这水平?不会也是抄袭的?”

    在一边批改数学试卷的赵英杰老师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老师别生气,有时候见面不如闻名。杜晨哲估计也就能写几句歪诗,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他这样的人就算进了小学,估计也难得安心教书吧,淘汰了也好。”

    等到李敏丽改完所有试卷,美滋滋地在胡一芹的试卷上标了个92。

    等到进入复试的小学老师名单公示出来,叶勤在上面没有看到杜晨哲,却看到胡一芹的名字,顿时就炸了。

    “杜晨哲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连复试都没有进?开什么玩笑!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文学造诣高?这就是你的文学水平?十六个人,你连前五名都没有进,你太让我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

    ——这是牛汉的诗作。

    【注】牛汉(1923年10月2日-2013年9月29日)本名原为“史承汉”,后改为“史成汉”,又名“牛汉”,曾用笔名“谷风”,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作家,“七月”派代表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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