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疑惑
语文组前五名,排在第一的是胡一芹,第二名萧爱云,其余三个是其他点的知青。
从中午听胡一芹简单描述过她的答题情况之后,杜晨哲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此当叶勤拖他过来小学布告栏看贴出来的通知时,他内心是十分抗拒的。
听到叶勤毫不留情的批评,杜晨哲内心升腾起一阵愤怒。
他今年二十五岁,比叶勤足足大了六岁,看到叶勤一幅当众训子的模样,杜晨哲哼了一声,头一回没有给叶勤面子:“当老师很稀罕吗?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
叶勤先前还在宿舍里替他吹了牛,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考过萧爱云,连复试都没有进,失望透顶,说话便很不客气起来。
“当老师不稀罕?那你为什么要报考?杜晨哲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小学的油墨纸张吗?”
杜晨哲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自己的灵魂,脸上火辣辣的。
布告栏前围观的有几十个人,叶勤这么正义凛然地控诉他,让杜晨哲这一张脸往哪里搁?
“叶勤,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一点?难道你父母没有教过你,要学会尊重人吗?!”杜晨哲怒极,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叶勤与杜晨哲的相处模式一向是她撒娇、他宠溺,不管叶勤生气还是打人,杜晨哲从来都是以贴心大哥形象出现,对她呵护有加。
这一回叶勤没控制住脾气,以为杜晨哲会象以前一样哄她,没想到杜晨哲竟然反应如此激烈,叶勤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叶勤茫然四顾,一眼在人群里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跑过去,拉着陶南风的衣袖,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陶南风,你替我去揍他一顿,他,他太不像话了!”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叶勤那个态度根本就不像是对恋人,倒是失望的母亲骂不争气的儿子,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如果不是杜晨哲有问题,陶南风可能会批评叶勤。
只不过,陶南风想得更多一点。
首先,杜晨哲考试分数这么低、胡一芹分数如此高,这不正常。
陶南风和萧爱云特地打听过他们俩的基本情况。
杜晨哲曾经是德县一中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胡一芹成绩一般,长相平平,平时也不怎么看文学作品,不过为人热情大方,生得一张巧嘴。
一个曾经成绩平平、不爱阅读的人,能考出第一名的好成绩?文采出众的“知青诗人”却连前五名都没有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这里,陶南风对叶勤说:“你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当真是杜晨哲一时失误没有考好,那你刚才的态度非常不对。他没有说错,你的确不尊重人。”
叶勤听到陶南风的批评,眼泪都忘记流了,瞪着个大眼睛看着她:“我,我做错了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
叶勤虽然娇纵,却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这话如果是萧爱云来说,她多半会嘴硬反驳,但这话是陶南风说的。
陶南风向来话少,但一句是一句,真诚实在,从来不打诳语。
“我,我错了?”叶勤似乎是想证明什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爱云。
萧爱云白了她一眼:“当然是你错了。谁不想考好成绩啊?他没有考进复试本来就很难受了,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他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儿子!古人都说,堂前训子、枕边训妻,这个道理你不懂?我看你呀,就是被宠坏了。”
叶勤听萧爱云添油加醋地批评自己,心中委屈,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可是,我太失望了嘛,平时总听他说文学水平高、学习成绩好,结果就这?落差太大了,可见他就是吹牛!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陶南风说:“我去找李老师聊聊,你们先回宿舍吧。”
萧爱云拉着叶勤离开,陶南风径直走进教师办公室。
按照建筑设计,秀峰山小学教师办公室一共两间,语文、数学各一间,每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美术、音乐、体育老师分开安排。
因为还在搬家,刚刚转正的三位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见到陶南风过来都高兴地站起来:“陶南风,你怎么来了?”
陶南风坐在李敏丽对面,轻声道:“我看到公示结果了。”
李敏丽以为她不满意排名,有些紧张地解释:“是有什么问题吗?我批改试卷非常公正,绝对没有循私。萧爱云虽然考得好,但要说卷面和作文,还是胡一芹更胜一筹。”
陶南风知道自己与苗靖比试拿到五个公办教师编制,李敏丽老师对自己非常感激,但她没想到自己寻常的一句话便引来她近乎惶恐的解释。
权利是个好东西,拥有它的人需得谨言慎行。
陶南风在内心对自己设下这一条警戒线之后,微笑着对李敏丽说:“没有什么问题,我相信李老师。萧爱云和大家一起报名,您就按规矩来办,公正公平谁来也不怕。
这回我过来是有一个疑问,杜晨哲也报了名,为什么没有进复试名单?据我所知,他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平时也爱写诗看书,按理不应该啊。”
听她问起杜晨哲,李敏丽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地方宣泄。
“唉呀,我先前改试卷的时候还奇怪呢,杜晨哲只考了四十几分,倒数第一名。我和其他两老师商量过,报考的都是知青,这几年在农场劳动没机会学习,可能知识点都忘记了,所以卷子出得并不难,没想到……唉!为了给大家留点面子,这次我们不公布分数,只公布面试名单。”
陶南风心念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杜晨哲与胡一芹调换了试卷?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为什么瞒着叶勤?因为心中有鬼。
为什么成绩出乎意料?因为第一名其实应该是杜晨哲。依他的文笔、才情,考第一非常正常。
陶南风抬头看着李敏丽:“李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杜晨哲和胡一芹的试卷?”
李敏丽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和赵英杰、孙原老师小声商量了几句,征得大家同意之后,这才将办公室的大门关上,拉开抽屉取出试卷,翻出胡一芹和杜晨哲的放在陶南风面前:“这就是他们的卷子,请你保密。”
陶南风点点头,迅速浏览两人的试卷。
她也是读书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不对劲。杜晨哲再不堪,也不至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默写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吧?
杜晨哲再不要脸,也不至于把牛汉的《半棵树》改写成自己的诗歌,还牵强附会地说成是“家乡的半棵树”吧?
再仔细看两人的笔迹,胡一芹与杜晨哲的字体竟然十分接近,几可乱真。但就像李鬼遇到李逵,一比就能看出高低。
“胡一芹”的试卷字体俊秀、形态飘逸,与杜晨哲曾经给她看过的那首诗上的字一模一样。
“杜晨哲”的试卷字体略显僵硬,有描模的痕迹。
陶南风半天没有吭声,李敏丽问她:“陶南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陶南风点点头:“是不对。我怀疑这两个人调换了试卷。”
“什么?!”三个老师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老师是什么?为人师表,德者为先。一个品德不好的老师,将会是孩子们的灾难。为了考试成功,竟然想出让人替考,现场更换名字的歪招,这……
这是对“老师”职业的侮辱!
李敏丽面色严肃:“如果这是真的,我绝不能容忍,秀峰山农场小学不能让胡一芹这样的人当老师。”
赵英杰也说:“我建议向上反映,严肃处理胡一芹与杜晨哲,这个先河不能开!”
孙原是杂科老师,音乐、美术、体育什么都教,没事就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是个开朗随和的性格。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内部处理就行了吧?别向场部上报。一来我们只是怀疑,当事人如果不认很难判定是调换了试卷。二来杜晨哲这样做也许只是想帮助胡一芹,只是他用错了方法。”
在当时,知青下放很多是无奈的选择,曾经在城市生活的知识青年来到艰苦农村劳动、锤炼,适应过程非常不容易。因此知青之间都有一份同理心,你理解我的苦、我同情你的难。
尤其是德县知青是第二批来到秀峰山农场的,在这里劳动了几年,吃的苦的最多。孙原作为第一批来农场的岳州知青,当年胡一芹与杜晨哲刚来还是他去接的,他不想看到这两人被通报处理。
如果档案上记下一笔,将来前途会受到影响啊。档案可是要跟人一辈子的。
李敏丽眉头紧锁,反复对比两份试卷,最后问陶南风说:“你觉得呢?”
陶南风这一刻想到的是叶勤。
杜晨哲是叶勤的男友,却担着舞弊被发现的风险,下死力气帮助胡一芹,他与胡一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有什么把柄?
他之所以瞒着叶勤,恐怕也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吧?这样一个充满秘密的杜晨哲,当真是叶勤的良人?
想到向北曾提过的“要阳谋、不要阴谋”论,陶南风站起来,态度诚恳而谦和:“我只能提出疑惑,至于最后的判定、如何处理,还是请负责选拔的你们来决定吧。”
听到陶南风的话,李敏丽心里有了底,点头道:“好,那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如果真是调换了试卷,胡一芹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够资格当老师的。另外,请你先保密,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陶南风应允之后走出办公室,刚走两步便看到叶勤站在布告栏前面发呆。
陶南风问她:“不是让你回宿舍吗?干嘛站在这里?”
叶勤显然是哭过,说话犹带着一丝鼻音:“我不想回去……你问出点什么了没?杜晨哲考得这么差到底是什么原因?”
陶南风沉吟片刻,终归还是瞒下了所有的事,她摇摇头:“什么也没问出来。”
叶勤蔫蔫地点了点头,内心有些小纠结:“那,你们刚才说我态度不好,我是不是应该去道歉?”
陶南风抿了抿唇:“先放一放,等明天再说吧。”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杜晨哲与胡一芹的舞弊一事到明天自然会水落石出。
虽说陶南风让叶勤先放一放,可是叶勤哪里能够静得下心来?到了晚上她没等来杜晨哲道歉,根本没有睡好,在通铺上辗转反侧,不停地唉声叹气。
“杜晨哲说我不尊重人,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我只是觉得他说的和他做的有差距,所以愤怒嘛。在我心目中,杜晨哲是个心中有诗、眼里有美的才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连小学语文老师的考试都进不了前五呢?”
听到后来,萧爱云实在是受不了了,索性一翻身坐了起来,不客气地说:“叶勤,我觉得你的脑子有问题,根本就没有抓住重点。”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宿舍,宿舍里朦朦胧胧的。
叶勤从床上坐起来,专注地盯着萧爱云,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叶勤却能从她的口气里感觉到一份烦躁。
陶南风和李惠兰彻底是睡不着了,只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安静地倾听着这两人争执。
叶勤听萧爱云骂她“脑子有问题”,下意识地反驳:“我哪里有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
萧爱云今天准备了一天的教案,教学重点、教学过程、教学内容、教学组织与安排……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原本想早点睡,明天用最好的状态迎接试讲,没想到叶勤在身边翻来覆去不说,还像个傻瓜一样唠叨个没完,吵得她脑仁疼。
脾气一来,萧爱云便直来直去,不再隐瞒自己的观感。
“你的态度是不是尊重人、杜晨哲是不是不认真对待考试、他有没有在你面前吹牛……这些都不重要!你最关注的应该是他为什么和胡一芹一起报名却不告诉你、为什么他和胡一芹的考试成绩完全反转!这么明显的矛盾你不去关注,却反反复复纠结于你为什么会发脾气,这不是脑壳坏掉,是什么?”
叶勤的声音弱了下去:“杜晨哲说,是胡一芹帮他报名忘记告诉他……”
萧爱云“嘁——”了一声,“哄鬼!报名的时候需要填一张表格,里面包括年龄、籍贯、家庭成分、毕业学校、家庭成员、特长、毕业考试成绩……那么多内容胡一芹都能帮他填写吗?”
叶勤一听,后背顿时僵硬,半天没有吭声。
昏暗的月光下,陶南风看得清清楚楚,叶勤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十九岁的少女,情窦初开,陡然遇到初恋男友的欺骗,任谁也承受不住。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劝慰叶勤几句,却找不到词语。她的恋爱经验为零,不懂得牵肠挂肚、欲说还休的滋味,更不懂如果遇到欺骗应该如何处理。
正值三伏天,山上却比较凉爽,晚上躺在床上盖一床薄被单正好。
李惠兰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踢了萧爱云一脚:“你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宿舍的好姐妹,提意见也婉转一点嘛。”
萧爱云被李惠兰这一脚踢得歪了歪,顺势便倒回床铺,将被单往肚子上一盖,没好气地说:“看你是姐妹,我才会说实话,不然鬼才提醒你。你现在傻乎乎地乐,将来哭了可别来找我诉苦。”
叶勤一边抽泣一边说:“那我怎么办?去问他吗?我今天下午和他吵架,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气冲冲地走了,到现在连句软和话都没有。你们一边说我态度不对,一边又说他有问题,到底要我怎么样?”
恋爱中的女孩智商会降低,果然不假。叶勤平时挺爽快的性格,行事说话利索干净,可是一遇到杜晨哲就变得迷迷糊糊、纠结柔弱。
四个女孩住一个宿舍,平时吃住都在一起,感情是真的非常好。见叶勤难过,萧爱云心里也不好受,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怀疑杜晨哲和那个胡一芹有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也没有证据。你如果信我呢,就先别声张,也不要去找杜晨哲,等明天试讲结束之后,我再陪你去问个明白。”
叶勤惊得一掀被单,从床上跪坐起来:“杜晨哲和胡一芹有问题?什么问题?难道是男女作风问题?这这这……这不是流氓罪吗?”
陶南风低沉而冷清的声音迅速让叶勤安静下来:“别急,先留个心眼,我们静观其变。”
萧爱云补充道:“也不一定就是流氓罪,我只是有些怀疑。你想啊,普通同志关系的话,胡一芹为什么要替杜晨哲报名?他俩为什么要一起进考场、同时交试卷?考试结果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反转?有文采的杜晨哲没有进前五,不爱读书的胡一芹却名列前茅?”
叶勤似乎被点通了任督二脉,豁然开朗:“啊~你的意思是……他们俩换了试卷!”
考场舞弊?!
李惠兰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条劲爆的消息,翻身趴在床上,伸出手去拉陶南风:“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回事?”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发出轻轻的一声“嘘——”
夜风吹进来,将窗帘拂动。轻柔的窗帘似波浪一般摇摆,所有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为了让胡一芹考上小学老师编制,杜晨哲竟然肯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寂静之中,陶南风很严肃地说道:“大家谁也不许把这个怀疑说出去,免得打草惊蛇,听到了吗?”
萧爱云马上反应过来:“我晓得轻重。无凭无据,我不会在外面乱说。”哪怕这件事曝光会对萧爱云有利,她也不会胡乱污人清白。
李惠兰点头如捣蒜:“听到了、听到了,我肯定不会说。”
陶南风抬眼看向叶勤,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如果是别的,只要他解释清楚我都能原谅。但如果品德败坏,我绝不原谅!”
叶勤的父亲是位原则性很强的国家干部,清正廉明,对徇私舞弊行为极为唾弃。受他的影响,叶勤的道德感很强。
再爱,也不能。
听到这里,陶南风松了一口气,将被单盖好小腹、膝盖,闭上眼睛道:“都睡觉吧,明天农场小学的老师们一定会公正处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放心,在今天晚上9点的更新章节就能揭穿杜晨哲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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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露馅
第二天是星期天,除了李惠兰要值班,陶南风宿舍其余三个吃过早饭都往农场小学而去。
萧爱云有点小紧张,将准备好的试讲材料抱在怀里,忐忑不安地问陶南风。
“我以前没有当过老师,这一回也只是模仿着以前老师上课的流程来准备,不知道他们会给我打多少分啊?面试会提什么问题?我有些心慌。”
陶南风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耳濡目染懂一些教学的门道,便安慰道:“试讲嘛,就是看看你的教态是否端正,表达是否流畅,教学节奏的控制是否有章法。
你报名当一位小学老师,那就把底下听讲的人想象成小学生,在教学过程中思考清楚你要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努力让他们听懂、有所收获。”
萧爱云听她这一说,更加紧张,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出来,让人应接不暇。
“教态是指什么?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不是合适?要不要换一件新的?我梳辫子会不会显得很幼稚?要不要重新扎一下,把头发盘起来?我要是一紧张结巴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适合当老师?
我听李敏丽老师说过,什么凤头、猪肚、豹尾,开头精彩漂亮、内容丰富多彩、收尾简洁有力,这应该就是指教学节奏吧?”
叶勤一晚上没有睡好,现在整个人心不在焉、神游天外,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脚面,根本没听到萧爱云在说什么。
陶南风平时虽然不爱说话,但此刻却极有耐心,认真回应着萧爱云的所有问题。
“教态,是指教学中的风范和仪态。你今天穿的衣服、梳的头发都非常得体,自然、大方、朴素,等下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不要慌,象平时那样说话就行。
从来没有上过讲台的人,站在台上肯定都会紧张,别怕,大家都一样。你就正常地说话,紧张的时候停一下,深呼吸,我在教室外面给你打气。
至于教学节奏嘛,好的开场白完成课程导入,教学内容组织清晰,结尾复习点题,引导同学们深入思考。不会让你们讲一堂课的,最多十分钟,你把这三个环节体现出来就行。”
萧爱云一连串问题丢出去,纯属太过焦虑的情绪发泄,没有想到陶南风会认真倾听一一回应,这让从小到大努力寻求被关注的她十分感动。
作为家中老三,两个姐姐嫌她小,从来不听她说话;弟弟每天和小伙伴爬树打弹弓忙得很,没空理睬她;父母被工作、生活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只有看到奖状的时候笑着夸她几句;唯一能够交心说两句话只有小妹,可是小妹太小,并不能理解她内心想法。
一个长期被忽视的孩子,要的并不多。只要有人肯听她说话,认真回应,就能让她感觉到被重视。
萧爱云伸出手挽住陶南风,将脸颊靠在她肩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陶南风,你对我真好。”
陶南风并不喜欢和人过分亲密,可现在也渐渐习惯了萧爱云的腻歪,她抬手看一眼手表,提醒道:“还有半个小时,别磨叽,你得争取早一点。”
当老师的人哪里能够迟到呢?在陶南风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非常守时的人,早上八点上课,必定会提前十分钟到达教室,开始准备工作。
如果不守时,肯定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萧爱云一听,立马摆正脑袋,松开抱住陶南风的手,加快了脚步:“走走走,走快点。”
三人走进小学校园,立刻感觉到了紧张的氛围。
难得有一次这样的面试,三五成群的年青人站在教室走廊外,一个个伸长脖子透过窗户玻璃往房间里张望,还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第二轮试讲真的好正式啊。”
“三位资深教师,三名场部领导,这阵势!”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评委是双数,这样合适吗?投票的话三比三怎么搞?”
美术、音乐老师报名三个,难度不大,专业水平优劣一看便知,昨天就选出来了入选老师,给予民办教师待遇,这个人便是江城知青中最温柔的“郭妞”郭俊智。
郭俊智是文化局子弟,从小学绘画、钢琴,极有艺术天赋,难得的是他性格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当美术、音乐老师十分合适。
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的候选人都是五名,语文在前、数学在后,每人半个小时,试讲、面试一起进行。
萧爱云走进教室,抽了个号码牌,举起向站在窗外的陶南风示意。
——2号。
陶南风点了点头,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叶勤看着胡一芹走进教室,抽出个3号,再转过头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杜晨哲。
杜晨哲的笑容和煦而温暖,仿佛昨天两人根本没有争吵过:“叶勤,你也来了。”
叶勤嘴角扯了扯,强压住内心的焦躁:“我陪萧爱云,你陪谁来?”
杜晨哲大大方方指着胡一芹说:“胡知青是我们德县知青中唯一入选的,我这个书记当然要过来为她助阵嘛。虽说我这回没有考好,但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说完这一句,他深情地看着叶勤,温柔地解释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昨天我不应该和你那么大声地说话,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旁边有人在捂着嘴偷笑。
“杜书记对他的女朋友好温柔啊,真会哄人。”
“到底是大几岁,就是体贴。哪像我那个死鬼丈夫,一天到晚脾气大得很。”
“有这样的男友真是叶知青的福气啊,杜书记可是出了名的浪漫诗人。”
叶勤胸口有一股憋闷之气堵在胸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人人都说杜晨哲好,当初她也是看中他的诗才主动追求,可为什么现在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那么可怕呢?他和胡一芹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有没有和胡一芹舞弊调换试卷?
种种疑惑涌上心头,叶勤根本笑不出来。她往陶南风身后躲了躲,低着头没有吭声。
杜晨哲的脸色僵了僵,对陶南风勉强笑了笑,摊开手一脸的一奈:“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陶南风正要说话,李敏丽从教室走出来,对着一走廊的围观群众说道:“为了保证本次面试的公正性,除了农场小学的三位老师之外,我还邀请了向北场长、杨先勇副场长、宣传科科长周林虎,除此之外,还将从你们中间挑选出一位知青代表,请你们现在推选……”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陶南风!我选陶南风!”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次第响起。
“陶南风。”
“同意!”
“附议!”
陶南风在农场威信很高,迅速被推选出来,李敏丽笑着将她请进教室落座。
一屋子都是熟人,大家打过招呼后,面试开始。
抽到1号签的,是省城知青吴萧,二十三岁,态度沉稳,语速缓慢,介绍过自己之后便开始试讲。
他选的是朱自清先生的《春》,他音色饱满、朗诵很有情感,很快就将人的情绪拉入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之中。
朗诵、字句分析、中心思想,很快十分钟过去,听得李敏丽暗自点头。吴萧虽然笔试成绩是第4名,但他讲课很有感染力。
每个评委都提完问之后,吴萧的面试便结束了。
轮到萧爱云上场了。
吴萧的优秀表现给了她很大的压力。
当人站在讲台,看着台下端正坐着的评委,窗外围着一群人旁观,那种压力便油然而生。
萧爱云定了定神,与陶南风目光相对。陶南风微微颔首,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鼓励,萧爱云忽然就安下心来。
站在最高处,有无数双眼睛追随着自己——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寻求的存在感吗?
为了梦想,拼了!
萧爱云内心涌上浓浓的斗志,眼睛里渐渐有了亮光,当她一开口,那响亮清脆的声音便将大家带进一个快乐学习的氛围之中。
“大家好,我是萧爱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躺在草地看过天上的云彩,有的象羊群,有的似鱼鳞,有的雪白可爱,有的镶着金边,云朵在蓝天飘浮,多美!多可爱呀。”
底下人都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爱云,原来是指可爱的云朵吗?这位萧老师有点意思。
教学本来就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当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听众专注地倾听,跟随着萧爱云的语言与板书,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受到鼓舞的萧爱云越来越自信,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试讲过程丝般顺畅。
十分钟试讲很快结束,她最后笑眯眯地说:“好了同学们,这篇课文今天萧老师就讲到这里,回去之后要记得背诵全文,把生词记好哦~”
笑容可爱、可亲,完全就是一个活泼温暖的好老师,陶南风恨不得给她鼓掌。
窗外站着听课的观众忍不住纷纷叫起好来。
“这个知青教书有一套,声音多好听啊。”
“她长得细眉细眼的,一笑眼睛弯弯的,脾气肯定不错。”
“一看就是个好老师,站在讲台上多有精气神!”
看到评委们一个个神态轻松,眼露赞许,再听到窗外观众议论纷纷,萧爱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胡一芹了,陶南风、萧爱云、叶勤都支愣起耳朵,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端倪。
胡一芹的表现四平八稳。
她模样虽然不出挑,但胜在稳重,毕竟年龄和阅历都摆在那里。当她朗诵叶圣陶先生的《荷花》时,声音里充满情感,众人眼前仿佛看到盛夏微风拂过,一池花花绽放,送来缕缕荷香。
李敏丽看着眼前女子,心里暗自嘀咕:看着挺朴实的一位知青,教态端正、和蔼可亲,怎么就会做出调换试卷的事情呢?会不会是误会?
到了提问环节。
李敏丽问:“什么是拟人修辞手法?请举例说明。”
在场参加过考试的其他四位老师都愣了愣,悄悄交换着眼神:这不是书面考试中的题目吗?现在提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李老师放水?
胡一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深吸一口气,将昨晚恶补的知识倒了出来。
“拟人修辞方法,就是把事物人格化,将本来不具备人动作和感情的事物变成和人一样具有动作和感情的样子。比如说……”
李敏丽点了点头,胡一芹答得挺好啊,和试卷上写的一模一样。
陶南风眼皮一抬,眸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请背诵《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胡一芹半天没有说话。这首诗!这首诗是昨天考过的,当时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一个字没有写。后来杜晨哲问起时她怕露丑,只说让他放心。
陶南风的嘴角一勾,提示道:“白日……”
胡一芹松了一口气,慌忙点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诗简单,她太会了。只是背诗的时候没有背下诗名,幸好陶南风提醒。
所有人都呆住。
窗外站着的杜晨哲额头有冷汗涔涔而下,明明是酷暑炎炎,蝉鸣阵阵,他却觉得后背冷嗖嗖的。
陶南风笑了笑:“原来,站在黄鹤楼上能看到黄河么?”
胡一芹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咯噔一下:“我错了,我太紧张背错了,这不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陶南风突然拉下了脸,面容变得极为严肃,似冰山雪水,透着凛冽寒气。
“既然不是这一首,那请你把昨天考试默写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背诵给大家听!”
仿佛头顶有天雷阵阵,胡一芹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抬头往窗户那里看去,正与杜晨哲目光相对。
李敏丽也反应过来,步步紧逼:“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里的所以,怎么翻译?”
胡一芹万万没有想到,前面两位选手问的都是其为什么要当老师,将来有什么打算之类的简单问题,怎么轮到她之时,却把考试卷子上的题目都轮流问一遍?
她知道出了纰漏,面皮胀得通红,死死咬住嘴唇,半天眼泪滚滚而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考第一就故意刁难,好让陶南风的好朋友当上公办老师是不是?我不考了,不考了还不行吗?”
说罢,她抬手一抹眼泪,捂着脸匆匆跑下讲台,往教室门口奔去。
大家都感觉到一丝异样,不明真相的群众同情地说:“胡一芹的问题是真难,我都听不懂咧。这不是小学语文,完全是高中语文的内容了吧?不会也很正常。”
可是萧爱云却兴奋得满眼放光,就应该这样,揭穿这个胡一芹的老底,看她在那里装大尾巴狼,还第一呢?我呸!连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都不会,还好意思考第一?
李敏丽快速站起身,拦住胡一芹的去路:“你急什么?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谁也不许走!”
她大声说道:“吴萧,你是笔试的第三名,请你把这首诗背出来给大家听一听。”
吴萧心领神会点点头,站起来说道:“《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李白写的一首送别诗,七言律诗,而非五言绝句。全诗是这样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敏丽待他背完,环顾四周:“这是昨天笔试的题目,胡一芹的卷面清晰,默写得清清楚楚,她是第一名,得分92分,没道理背诵不出来这首诗!”
众皆哗然。
场外的杜晨哲有一种公开处刑的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他身后退过两步,想悄悄离开,却被叶勤一把拉住。
“你跑什么!你不是非常关心胡一芹,还主动送考吗?遇到这样的情况难道不问个清楚吗?”
杜晨哲此刻无比后悔,不该跟着胡一芹过来。现在好了,事情暴露,自己惹火上身,万一对质,恐怕要出大问题。
他甩开叶勤的手,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这样,有意思吗?”
叶勤冷笑一声:“怎么没意思?有意思得很!”
向北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了问题,他与杨先勇、周林虎简短交流了几句,对李敏丽说:“李老师,你有什么就在这里公开说明吧,老师选拔必须诚信!”
剩下几位选拔者也都十分理解:“没关系,先问清楚情况再试讲,这样我们也安心些。”
事实摆在眼前,胡一芹无法狡辩。
当杜晨哲被请进教室,面对无数双好奇的眼睛,他感觉整个人快要崩溃。作为知青点的书记、有名的诗人,他向来爱惜羽毛,但现在却因为胡一芹不得不接受公开审讯,此刻他恨毒了率先向胡一芹发难的陶南风。
陶南风那一问,尤其是“白日——”下饵引胡一芹上钩,太狡猾了!白瞎了自己曾经那么仰慕她。
双方只需在纸面上写上一段话,对比笔迹,真相立现。
雁过留痕,胡一芹与杜晨哲以为一起报名、交换名字,神不知鬼不觉。哪料到反差太大引人怀疑,一问便露了馅。
向北没想到自己的农场会出现这样的丑闻,眉头紧锁,目光如矩:“为什么?”老师是神圣的职业,岂容如此亵渎!
到了这个时候,胡一芹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左右不过就是处分、检讨、记过,还能坏到哪里去呢?心再痛,也不会比自己帮着杜晨哲送情诗、违心地讨好陶南风、看着他与小女友叶勤卿卿我我更痛苦。
杜晨哲努力斟酌着用辞。
“我只是一番好意,想帮帮胡一芹。她非常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你们看她试讲也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她其实很适合当一名小学老师。
可是来农场这么多年,她的语文基础丢得太久,没有信心能够过卷面考试那一关,所以央求我帮忙。我……我是德县知青的书记,心一软便同意了。”
周林虎是宣传科科长,是向北从岳州知青中提拔上来的新干部,笔头功夫好,写得一手好评论。他问杜晨哲:“她求你,你就同意了。若有一天她求你杀人,你是不是也会同意呢?”
杜晨哲感觉一脑门子是汗:“怎,怎么会呢?杀人那是犯法的啊。”
周林虎笑得意味深长:“哦,原来你知道杀人是犯法的。”
杜晨哲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错了就是错了,违规就是违规,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杨先勇的孩子马上就要过来读书,见报名选拔的老师竟然敢舞弊自然愤怒无比。
“老师在给学生监考的时候,都会反复交代要诚信,自己做自己的卷子,不要偷看别人的,如果抓到舞弊的同学会通报批评、试卷做零分处理,甚至严重的还会开除学籍。你们想要当老师的人,竟然敢做出调换试卷的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必须严惩!”
陶南风的目光在胡一芹、杜晨哲之间打转转,却一直没有说话。除非当事人说实话,否则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胡一芹苦笑一声,面向众人深深一鞠躬。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苦苦哀求,是我死乞白赖地逼着杜晨哲帮我的忙。其实杜书记一开始根本不愿意,还批评过我走歪门邪道,是我拿着以前帮助过他的恩情要挟他。
我知道错了,我退出选拔,认打认罚,只求不要处分杜书记。他也是受害者,他其实并不想参加选拔的,他只是心软、善良,不应该受到我的牵连,对不起,请大家处分我吧!”
底下一阵寂静,就连窗外站着的叶勤都有些动容。胡一芹这是,爱惨了杜晨哲吧?
杜晨哲面色煞白,转过脸没有看胡一芹,默认了被她要挟的事实。
陶南风却没有半分退让,继续追问:“是什么恩情,能够逼迫杜书记明知违纪却依然如此用心帮忙?”
为了叶勤,她必须问个一清二楚。
胡一芹没有说话,两只手紧紧握拳置于身侧,嘴唇微微哆嗦,显然内心在经受着激烈的挣扎。
杜晨哲心跳陡然加快,他没有想到陶南风会如此咄咄逼人。明明胡一芹已经认了错,将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追问?
胡一芹的声音尖锐而悲哀:“我已经认了错,认打认罚随便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向北眉头一皱,看向胡一芹,沉声发问。
“胡一芹,你来农场早,吃苦耐劳,诚实肯干,群众基础非常好。想当语文老师这是好事,可你用这样的手段,哪怕当上老师又怎样?站在讲台上,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钱财、物品旁人可以给,但肚子里的知识、学问却给不了。杜晨哲能够帮你一回,却帮不了你一辈子。”
胡一芹缓缓转头,看向低头不语的杜晨哲。
她太了解杜晨哲,他是个既浪漫又理性的人,他是个既温柔又脆弱的人,他文采出众,却被埋没在这农场之中;他有一肚子的抱负,却无处施展。
他喜欢陶南风的能力与美丽,可是陶南风看不上他。
他感动于叶勤的娇憨与单纯,可是叶勤根本就不了解他。
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帮助他,让他达成所有梦想,他的目光就会停留在她身上,可是哪怕自己奉献了清白的身子,他依然不在乎她。
窗外传来同宿舍女知青的议论声,声声入耳。
“胡一芹是真的很喜欢杜晨哲,她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可是对杜晨哲却特别大方,给他织围巾、买钢笔、墨水和稿纸。”
“除了长相一般,胡一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可能也是太想当老师了,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歪招吧,唉!可惜了。”
“胡一芹家里条件很差,母亲身体不好,她每个月的十六块钱知青补助都得寄回家一半。如果能当上老师,收入就能增加一点,都是穷惹的祸呀。”
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纷纷而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
胡一芹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厉光。拼着被杜晨哲憎恨,今天她也要为自己拼一把!
“我,其实我和杜晨哲曾经是对象,非常非常亲密的那一种。可是后来杜晨哲喜欢上叶勤,我只得退出。我就是拿捏着这件事,逼着杜晨哲最后帮我一回,只要我当上老师,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众人听得惊呆了。
杜晨哲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胡一芹,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胡一芹!你,你敢!”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欺负
杜晨哲的名声一落千丈。
诗才浪漫、文采斐然又怎样?不尊重教师选拔,考场舞弊调换试卷,始乱终弃,露馅了却将所有责任推给胡一芹,无品、无德、无担当!
这样的人也配当书记?也配称得上“知青诗人”?
至于胡一芹,因为认错态度良好、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获得大家的同情。都觉得她太爱杜晨哲,姿态卑微,杜晨哲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最后,农场综合考虑各方面的意见,取消胡一芹的选拔资格,撤去杜晨哲书记一职,全农场通报批评。
一个星期之后,杜晨哲与胡一芹领了结婚证,胡一芹得偿所愿,笑眯眯地给大家发喜糖,杜晨哲却心如枯井,苦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
叶勤站得远远地看着,回到宿舍却哭得撕心裂肺。
哀悼初恋无疾而终,也是伤心爱上了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陶南风暗自在心里想,将来如果恋爱,品德一定要放在第一位。
转眼九月已至,农场小学正式开学。
孩子们看到崭新的校园,大屋顶砖瓦房、宽敞的走廊、窗明几净的教室、漂亮的大操场、气派的升旗台,都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们的新学校好漂亮啊!”
“我们以后都能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吗?新课桌、新黑板、新讲台,还有新老师!”
当大喇叭里响起国歌,孩子们戴着红领巾迎着朝霞、向着那面鲜红的国旗敬礼,小脸上满是自豪与兴奋。
萧爱云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成绩,拿下公办教师编制,正式从基建科调动到农场小学,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她舍不得与江城知青分开,依然住在六号知青点,每天走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去学校。
到了十月下旬,漫山遍野的油茶果成熟。
萧爱云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吐槽:“今天又有学生请假,说是要帮爸妈去采油茶果。我们班五十个学生,差不多一半上山去了。不让他们去吧,这是南北坡大队村民最大的一笔收入;让他们去吧,实在是耽误学习。”
油茶又叫茶子树、茶油树,果实成熟后微红,榨出来的茶油色清味香,营养丰富,是优质食用油。
每年乡亲们采摘完之后晾晒,再将茶籽卖到曲屏镇茶油厂,换来的钱买盐、酱油、针线、布料等日用品。巴望一整年的油茶果终于成熟,又是野生无主之物,人力采摘哪家不积极?
谁都想多摘点,不管是老人、孩子都上山摘,管你是读书的还是种地的,这个时候全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
采摘期大约二十天左右,村民陆陆续续地上山采摘成熟的果实,先采那种果皮发亮、毛茸消失、果壳微裂的果子,趁着天晴翻晒三、五天之后,茶果会自然裂开,将黑色的茶籽分离出来,过筛扬净,再继续晒两天,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随便到哪一家去,地坪一定会晾晒着成片的油茶果。
萧爱云虽然是城里姑娘,但来到秀峰山农场已有两年时光,早就融入这里的乡土人情,学生请假不来上课她虽然不满,却也没有阻拦。
陶南风安静地听她诉苦,询问道:“孩子们一般什么时候上山采摘,需要多久?总不至于一白天十二个小时都在山上摘油果吧?”
萧爱云若有所思:“哪能采摘那么长时间,虽然说是野生的油茶树,但不同生产队还是划分了山头,只在固定的几块区域采。油茶果的采摘一般是按先高后低、先阳后阴的顺序来采,采了不成熟的果子产籽率也低。”
陶南风提出一个建议。
“油茶果采摘期也就是霜降前后十天时间,你要不要和李敏丽校长沟通一下,这十天里调整一下上课时间,让所有孩子都能既帮助家里劳动,又能不耽误学习?”
“对呀!”萧爱云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与其这样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安排教学,我这就去找李校长!”
李敏丽现在是秀峰山小学的语文老师兼校长,工作认真负责,对萧爱云也很关照,在办公室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写教案、备课、上课、管理学生。
萧爱云一刻也不愿意等,拿着手电筒就往小学跑。
眼看着外面已经昏暗下来,陶南风不放心萧爱云一个人走夜路,便追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萧爱云欢喜地挽住她胳膊,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陶南风你对我真好。”
李敏丽住在小学分配的新宿舍,一层的连脊房,单面走廊,一排五户,她家住在东头最大的那一套。
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匆匆跑来,正在和家人吃饭的李敏丽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大事,忙从椅中站起:“怎么了?”
听完萧爱云的话,她连连点头:“好主意,干脆以后我们小学就把这条规则定下来,就像农忙季节放假一样。霜降前后十天早上九点上课,下午四点下课,给孩子们采摘油茶果的时间。”
陶南风站在一旁看着李敏丽一手拿个粗瓷饭碗、一手拿双筷子,左脚被一个三岁娃娃抱住,一幅家庭妇女模样,说的却是教书育人的大事,不由得莞尔。
李敏丽和萧爱云说完事,不好意思地对陶南风说:“不好意思,这都吃了一半,不然请你们一起吃……”
陶南风看一眼饭桌,笑着摆摆手:“别客气,我们回知青点吃。”
一张黑漆漆的小饭桌,上面摆着三个菜碗,一碗清炒空心菜叶,一碗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碗酸豆角,一丝肉腥味都没有。李敏丽嫁的是当地农民,家里开支全靠她支撑,日子过得很艰苦。
饭桌旁边坐着一个黑瘦憨实的汉子,还有一个满脸精明的妇人,应该是李敏丽的丈夫和婆婆。
汉子没有说话,倒是那妇人撇了撇嘴:“下班了都不得闲,一个女人当什么校长,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的。”
李敏丽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在同事面前倒苦水,陶南风原以为她是个爽利的事业女性,没想到在家里却是个受气的小媳妇,眼中便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同情。
李敏丽抿了抿唇,忍着气放下手中碗筷,弯腰抱起一直靠在腿边的小女孩,贴了贴她的脸,拿起她的小手晃了晃:“来,和阿姨说再见。”
小女孩一只手抱住李敏丽的颈脖,眼神怯生生的:“再见。”
萧爱云笑眯眯地挥手:“再见。”
陶南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进小女孩的手心:“乖……”
李敏丽看着眼前眸光清澈的少女,点了点头:“多谢。”曾几何时,她也有过如此清透单纯的年少时光,可是嫁人之后却再也感觉不到这份不知愁苦的轻松与愉快。
寒暄两句走出来,陶南风和萧爱云同时长叹一声。
萧爱云气愤愤地说:“干嘛要结婚?李校长真的好可怜。她在学校工作很努力,每个月收入那么高,可是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你看她那个婆婆,一看就是个恶婆娘。一天到晚让她生儿子、生儿子!妇女解放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是儿子不如姑娘好?!”
想到刚才那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校长的女儿看着也……唉!”
三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这小姑娘却胆子小得很,看来也不是个受宠的。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李敏丽估计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
想到自家父母生了四个女儿还要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萧爱云啐了一口:“重男轻女害死人!”
陶南风有些想不通:“我不懂,李校长为什么会嫁给当地村民,难道知青点就没有合适的对象吗?”
萧爱云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啊?我听说李敏丽老师刚到知青点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看上,先是帮她劳动、嘘寒问暖,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和她钻了一个被窝,从村民到知青都指指点点,没办法李敏丽只能嫁了。”
陶南风听到这里咬牙道:“谁会传出这么个消息?多半是她男人使的手段!搞不好还是她婆婆想出来的歪招。”
别看那汉子模样憨实,说不定和继母冯春娥一样,是个惯会装可怜来博取同情、获得好处的奸滑小人。
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啊,李敏丽好好一个姑娘,就是被这样的流言蜚语给逼得嫁了人。
两人边走边叹,浑不知李敏丽家中正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敏丽的丈夫姓范,名叫范七喜,和范五福是叔伯兄弟,自小父亲早亡,只一个寡母王春桃把他抚养成人。
当着陶南风、萧爱云的面范四喜没有说话,但她们一走,他便发起了脾气。
“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工作、工作,还要不要管这个家?带孩子、喂鸡、做饭这些事你都让我妈做,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女人样?”
王春桃没好气地起身收拾碗筷:“什么都不做,全都等着我来侍候!有点文化就了不起了?当上公办教师就不得了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算什么女人。”
连脊房户与户之间只隔了一堵墙,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李敏丽不愿意争吵,怕给同事听见丢脸,冷着脸抱起女儿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打开备课本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滑向深渊的?
从县城来到农场,繁忙的农活让她不堪重负,范七喜呵护有加,主动帮她干活,送水、送饭、送野果,带着自己在山间采野花、拔竹笋、取泉水。单纯的李敏丽陷入这样的温柔与新鲜,跟着他回了家。
就是那一次上门,王春桃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歇了一晚。第二天,谣言满天飞。哪有好姑娘在男方家睡觉的道理?肯定是钻了一个被窝。
有嘴说不清的李敏丽只得嫁给了范七喜,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生下女儿之后血崩差点丢了命,自此便再也没办法怀孕,婆婆和丈夫便变了脸,一天到晚在她面前指桑骂槐,仿佛一个女人不能为男人传宗接代,那就是罪人。
李敏丽也想跳出这个泥坑。
她读高中时就是语文课代表,报考民办教师手到擒来。当时一个月五块钱民办教师补助是大队部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手,早早被婆婆领了。知青补助每个月十六块,一发下来丈夫就会来要,如果不给,便会拉长个马脸各种不高兴。
范七喜以务农为生,家里穷得掉渣。李敏丽嫁进来的时候,连床像样的床上用品都没有,如果不是靠着她的努力,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
偏偏……没人领情。
范七喜使了些手段才哄着李敏丽嫁进来,生怕她嫌弃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各种挑剔,和王春桃一起拼命打压她。
“你们知青来我们农场,不就是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吗?嫁给农民非常光荣了,你得搞清楚。”
“当初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说不能娶一个名声臭了的知青,要不是我们家七喜心肠好,放在古代你这样儿的女人就得沉塘!”
“如果不是我家七喜厚道,就凭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模样,谁会把你娶进门!你去看看我们村的媳妇,哪个不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做家务、干农活、带孩子,勤快得很。”
“虽然说你有文化,但学问又不能当饭吃。镇上贴了大字报,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到我们农场来就得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别一天到晚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小心我批判你!”
话里话外,这母子俩都在给李敏丽灌输一个思想:除了我们家,不会有人收留你这个名声臭了、生不出儿子的知青。因此你得感恩戴德,奉献所有,或许我们才会对你好一点。
李敏丽是岳州知青,家中长女,父母重男轻女,根本不在意她的好坏、死活。知道她嫁给当地农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连彩礼都不给?真是个赔钱货!”
李敏丽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如果不是有老师的责任心、孩子们的爱戴支撑着她,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耳边传来阵阵咒骂之声,李敏丽痛苦地闭上眼。一双温软的小手覆在她唇上。
一股浓郁的糖香味传来,李敏丽睁开眼,看到女儿将水果糖塞进自己嘴里,女儿不舍地舔着手中糖纸,还不忘安慰:“妈妈不哭,吃糖。”
舌尖沁出一股甜味,李敏丽愣愣地看着女儿手中糖纸。
花花绿绿的透明糖纸,红色部分是两个红灯笼,边沿红花绿草花边,还有个大大的“喜喜”字,这是陶南风送给女儿的见面礼。
那个漂亮的陶南风,活得多么敞亮啊。和当年自己嫁人时的年龄一样,十九岁,却已经是农场领导,人人夸赞。
李敏丽将嘴里硬糖送进女儿嘴里,摸着女儿的头顶柔声道:“爱莲乖,你吃。”
这个让李敏丽痛苦的家里,女儿是她唯一的牵挂。之所以给女儿取名为“爱莲”,是李敏丽内心那读书人的执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女儿瘦弱得像根小小豆芽菜,头发稀疏枯黄,一看就没有被精心照顾。因为是女儿,被丈夫和婆婆嫌弃,整日骂她是赔钱货,让孩子变得胆小怯懦。
范七喜走进屋,吸了吸鼻子:“好啊,你们竟然背着我偷吃糖!你一个堂堂小学校长,竟然开始吃独食了?”
眼前闪过陶南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清透干净,和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涌上来,李敏丽忽然不想再忍让。
她冷笑一声:“什么叫偷吃?同事送给孩子的糖你也嘴馋,真有脸说!”
范七喜一把将孩子夺过来,捏住她的嘴,死命要将那颗糖抠出来,嘴里骂道:“死丫头片子,有糖不晓得孝敬你爹、孝敬你奶,敢自己一个人吃!老子打死你!”
爱莲双手胡乱扑腾,吓得尖叫起来。
李敏丽慌得抢上前,想要把女儿抱回来,但范七喜身强体壮,哪里会容她近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你给我老实点!要是惹恼了老子,把你剥光了丢到学校大门口,看你还有没有脸在农场小学当校长!还为人师表,臭biao子!”
无助的屈辱感,令李敏丽眼前一阵发黑。茫然四顾,竟不知未来在何方。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到底应该怎么办?
婆婆王春桃听到孙女尖叫,走过来将爱莲抱过来,瞪了儿子一眼:“好了,你跟孩子计较什么,还是赶紧把你婆娘收拾收拾,生个儿子才是正经。”
儿子、儿子!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李敏丽猛然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过女儿,快速往外面冲出。
这么多年的隐忍,不仅没有换来一丝一毫的尊重,反而让这对母子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过。
门外一片漆黑,隔壁有烛光摇曳,李敏丽抱着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婆婆的呼喊声:“李敏丽,这黑的天你把爱莲带出去做什么?太不像话了……”
范七喜嘟囔着对隔壁邻居解释:“唉,婆娘可真难哄,一句话不合意就往外跑,这当了校长态度都不一样了。”
李敏丽什么也不说,紧紧抿着唇往前跑。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此刻的她无比清醒。
陶南风,去找她!
第44章 痛快
披头散发的李敏丽迈进知青点的堂屋门时,陶南风和萧爱云正在吃饭。
陶南风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惊得站了起来:“李校长,怎么了?”
李敏丽抱着孩子喘粗气,一双眼睛却闪着极亮的光芒:“陶南风你帮帮我,我想和丈夫离婚!”
离婚?听到这个词,萧爱云也吓了一跳,赶紧将饭碗放下,急急走到李敏丽面前,上上下下地查看着她的脸,确认她身上没有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问:“怎么回事?”
李敏丽怕吓着孩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平静下来:“爱莲累了,先让她躺下好吗?”
陶南风接过孩子,爱莲很乖,睁着眼睛不哭不闹,可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陶南风将爱莲抱进宿舍,拿出零食哄她。李惠兰与叶勤看到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都笑着围了过来。李惠兰是当惯了大姐的,很会带孩子,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不一会儿爱莲就卸下心防,咧开嘴笑了起来。
天色渐晚,爱莲的眼皮开始打架,安安稳稳在大通铺上睡着了。
李敏丽温柔地给女儿盖上薄被子,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从来不曾向旁人诉说心事,这一回却豁了出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得四个女孩都瞪大了眼睛。
“你这完全是被丈夫和婆婆欺压啊。”
“你丈夫和婆婆以务农为生,没有其他收入,你现在一个月四十几块钱的工资,他们竟然还骂你没有用?”
“嫌弃你生的是女儿?重男轻女是封建思想!”
“对呀,如果他们觉得女人只有生儿子才叫有用,那为什么男人不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简直是强盗逻辑!”
愤慨之后,李惠兰到底是年长一些,小声问:“可是,你丈夫没有打你、你婆婆也会帮着做家务活,你就算找妇联主任哭诉,恐怕她们也不会支持你离婚的。”
想到继母与继姐的软刀子,陶南风也在心里叹了一声。
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但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的思想,做妇女工作的人总会劝说不要离婚。尤其是像李敏丽所遇到的冷暴力,只要她丈夫和婆婆装弱者,旁人一定会觉得她当上校长看不起农民丈夫,是现代女版陈世美。
这样的情况下,李敏丽想离婚千难万难。
李敏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陶南风。
“陶南风,请你帮帮我。当初嫁给范七喜就是一个错误,我忍让了这么多年,真的不想再忍受下去。我知道,我提出离婚是离经叛道,但是……看到你们一心奔事业、快乐单纯的模样,我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最后一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深深地打动了陶南风的心。
抬眼看着李敏丽,才二十六岁的她面容憔悴,眼角有了细纹,鬓角冒出几根白发,昏暗的灯光下一双眸子显得有些暗沉。
她是个好老师,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小学校长,这段婚姻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她值得更好的。
年前与父亲在书房交流的话语涌入脑海,陶南风陷入沉思。
当时父亲曾跟自己说过,之所以一时半会离不了婚,是因为对于冯春娥而言,离了婚她会失去太多,所以宁死不从。若将她逼到绝路,恐怕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真到那个时候,父亲也难辞其咎。
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光脚不怕穿鞋的,除非给她足够的保障,或者父亲没有了价值,冯春娥才会离婚。
现在情况反转,李敏丽是被吸血的那一个,因此她丈夫、婆婆肯定不愿意离婚,除非……
陶南风问:“你丈夫和婆婆最嫌弃你的地方在哪里?”
李敏丽怔怔地回答:“我生完爱莲之后身体受损,后面一直没有怀孕。”
陶南风思索片刻,声音透着冷静:“想离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们相信,你没有价值,离婚能够让他们获得更大的利益。”
自私者考虑的根本不是情感,而是利益的权衡。
为什么冯春娥不愿意离婚?因为只有保持婚姻状态,才能享受陶守信这个大教授所带来的所有资源:大房子、校园环境、稳定高工资、被娘家人高看一眼的地位……
为什么范七喜母子不愿意离婚?因为李敏丽的工资收入足够养活全家,能挣钱的媳妇、吃公家饭的老婆、刚刚分配的连脊房、村民知青们的尊重……能够给他们带来这么多好处的人,谁愿意放手?
李敏丽神情显得有些焦灼:“可是,我喜欢当老师,我不想放弃这份工作。”她的价值是事业带来的,如果要割舍这份价值,她的人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陶南风说:“按照你刚才所说的,你有一个减分项。”
萧爱云在一旁插了一句:“对,他们都嫌弃李校长只生了一个女儿,一天到晚逼她生儿子呢。”
陶南风语速缓慢,一点一点帮李敏丽分析现在的状况,这一刻的她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感。
“现在他们不肯离婚,一是因为你能带给他们舒适的生活,二是还没绝了生儿子的念想。如果你生不了呢?如果你肯舍弃这份工作呢?他们家只一个儿子,怎么也得权衡一下利弊。”
李敏丽一咬牙,霍地站起:“我这个星期天就去镇上医院,索性结扎了事!”如果不是怕旁人说闲话,她根本就不想再生孩子。
陶南风伸手拦住她:“你别急,手术到底还是伤身体。你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让医生开一张证明,把结果说得越严重越好。”
陶南风顿了顿,眨了眨眼睛:“咱们是善良的人,不能耽误他家独苗苗传宗接代是不是?”
虽然心中苦,可听到陶南风这略带些嘲讽的话,李敏丽的嘴角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这样,你先将姿态放低,以身体原因提出离婚。这个时候你丈夫和婆婆肯定会犹豫,毕竟无后为大嘛。接下来再来谈条件,如果对方坚决不同意离婚,那说明你带来的利益更大,这个时候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绝处逢生,这一点陶南风感受最为深刻。若命运非要让你死,那就破釜沉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对待范七喜、王春桃那样擅长打击拉踩李敏丽的小人,温和、讲道理根本没有用,必须想办法出奇招。
这么多年,在丈夫的冷漠、婆婆的苛待之中,李敏丽渐渐变得沉郁。可是今天在陶南风的宿舍里,四个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帮她出主意,让李敏丽一颗凉透了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晚上李敏丽躺在通铺上,看着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要急、不要慌,这么多年就忍过来,也不在乎再多忍受一阵。
等到油茶果采摘完,农场统一收购油茶籽送到镇上茶油厂,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个个夸向北这个新场长体恤村民。
“再不用自己背着油茶籽下山了,省事多了。”
“收购价和镇上是一样的,而且还不挑三拣四,农场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收购点就在供销社里哟,里边卖的东西越来越齐全,卖完油茶籽就能直接买油盐酱醋、还有毛巾肥皂,真好啊。”
被村民们不断夸赞的向北却遇到了两件烦心事。
第一件,是曲屏镇茶油厂的收购人员看今年茶油果丰收,故意压低价,农场按照往年的价格一毛钱一斤收进来,到了茶油厂只肯出九分一斤。
第二件,是秀峰山农场小学的新校长李敏丽找到农场领导反应情况,要求离婚。
第一件事情还算好,农场现在有了钱,这点损失承担得起。和大家一商量,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一起建议:自己建茶油厂!以后榨的茶油当作职工福利发放。
陶南风于是迎来新的基建项目——建秀峰山茶油厂。
第二件事情很难办。知青与当地村民的婚姻问题本就敏感,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影响到农场与南北坡大队的良好关系。
向北非常重视这件事,把工会主席、妇女主任、宣传科、大队部领导等相关负责人都叫过来,对李敏丽、范七喜进行调解。
陶南风私下里来找向北,将李敏丽的婚姻状况如实先知,并恳请他施以援手。看着她那双带着祈求的眸子,向北点了头。
婚姻调解在场部会议室举行,王春桃守在范七喜身边,陶南风与萧爱云则陪着李敏丽。
李敏丽拿出一份妇科检查单,态度诚恳:“范七喜一脉单传,我又生的是个女儿,不能害他家绝了后,所以主动提出离婚。女儿爱莲归我抚养,不需要他们家出一分钱。”
范七喜缩着脖子蹲在角落,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王春桃根本就不信什么妇科检查,她穷怕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赚钱的媳妇,哪里舍得放手?
“我家七喜对你照顾周到,什么错处都没有。你现在当了公办老师、校长,翅膀硬了就想离婚?做梦吧你!”
王春桃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两只手高高举起,拍打着大腿,开始干嚎。
“求领导们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知识青年嫌弃我们农民没文化,嫌弃我们配不上她这个大校长,嘴巴说得漂亮,打着不生儿子的幌子离婚,欺负人呐,活不下去了啊……”
嘴巴皮子上下一碰,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冒出来,话里话外丝毫不提李敏丽为这个家做的贡献,也不说母子俩平时对她的伤害,只拿捏着当了校长就抛弃农民丈夫这一点说事。
村里领导劝范七喜:“你父亲死得早,难道真要让他死不瞑目?李敏丽再有文化又怎么样?你这婆娘生不了孩子,没儿子你就绝了后啊。”
范七喜双手抱头,一声不吭。
妇女主任劝李敏丽:“建起一个家不容易呢,咱们有问题解决问题。我看这诊断报告只是说怀孕艰难,并没有判死刑。你到省城去看看名医,治好了一样可以生儿子嘛。
你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患难夫妻百日恩呢,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要离婚,走出去被人骂陈世美你不脸红?站在讲台告诉学生婚姻是神圣的你为脸红?”
句句诛心。
李敏丽死死咬住唇,下嘴唇渗出鲜血也没有察觉。她牢牢地记住陶南风说过的话:忍住,不要控诉范七喜,将自己姿态放低,你表现得越没有价值,才越有可能离婚。
李敏丽泪流满面:“我愿意退出,还范七喜自由之身,他还能娶妻再生,我就守着爱莲过完一生吧。”
王春桃眼珠子一转:“你李敏丽做的孽,就得赔偿我们七喜!”
这话说的,萧爱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反驳。
“李敏丽嫁到你们家的时候家徒四壁,一分钱彩礼没要,她的知青补助、民办教师津贴全都用在家庭建设上,你们现在住的是农场小学给李敏丽分配的房子。
明明占便宜的是你们,怎么现在说得好像还是你们吃了亏?
李敏丽生爱莲的时候,你们为了省事、省钱,非不肯送镇医院,结果大出血李敏丽差点丢了性命,现在你们口口声声说生不出儿子是她的错,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女人的青春不宝贵吗?李敏丽挣钱养家不伟大吗?她生孩子身体受损不辛苦吗?这么算下来离婚还是她吃亏,赔偿范七喜?这句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王春桃最不怕的就是别人替李敏丽说话,她立马开启号叫模式。
“知青帮知青啊,文化人欺负农民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就她精贵!哪家婆娘不劳动、不赚钱?怎么就她了不起?就她的青春宝贵了?我家七喜清清白白一个勤快汉子,他就没有青春了?”
萧爱云气得浑身直哆嗦,拉着陶南风的手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胡搅蛮缠、胡搅蛮缠……”
向北站起身,走到一直不吭声,等着王春桃为自己出头的范七喜跟前,抬腿就是一脚。
范七喜的小腿被踢中,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向,向场长,你做什么打我?”
向北沉声道:“你是男人,要不要离婚,你说话。”
范七喜不敢看向北,一抱头又蹲了下去:“我不说,我不想离婚。”
向北却不肯罢休,弯腰将范七喜一把揪起来,让他与李敏丽面对面而站,转头对王春桃说:“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你闭嘴!”
他的目光中带着威压,王春桃不敢再闹,嘟囔了一句:“七喜不会讲话,我这个当娘的帮忙说也不行吗?”
李敏丽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憨实的汉子,他的眉毛眼睛皱成一个团,目光中带着祈求,仿佛在说:不要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
李敏丽将目光移开,淡淡道:“你和你妈平时在家总骂我生不出儿子,是个没有用的女人,现在我自请下堂,让你再找个能生儿子的女人,难道不好吗?为什么就不肯同意呢?”
范七喜动了动嘴,半天说了一句:“不离婚。”
李敏丽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眸子里的光彩似乎都被生活埋葬:“不离婚,难道你想绝后吗?”
范七喜内心在挣扎,他是个农民,不懂什么男女平等。他只晓得如果生不出儿子,在村里他抬不起头。如果李敏丽真的不能再生,到底要不要离婚呢?
王春桃在一旁说:“你说得轻巧,再找一个生儿子。娶妻不要钱吗?生儿子不要钱吗?我们孤儿寡母的哪里有这个能力哟~”
陶南风冷笑道:“哦,原来这些都是要钱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讽刺意味却很浓。听到这话,农场领导的脸上都带出一丝鄙夷。
是啊,你们也知道这些需要钱吗?那当初哄着李敏丽嫁到你家的时候怎么舍不得花一分钱?还心安理得地把她的知青补助、民办教师补助都揣进自已的口袋。
当初不晓得珍惜,李敏丽生头胎的时候非不给送医院,折腾坏了身体,现在女方伤透了心提出离婚他们倒是突然晓得这些都要花钱了!
李敏丽的眼神冰冷,问道:“这样,我赔给你五十块钱,你拿着这个钱去另娶个媳妇,怎么样?”
五十块钱!范七喜的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喜意。五十块钱,足够另娶一个媳妇。
王春桃听到这里慌忙叫了起来:“你一个月四十几块钱工资,只肯赔五十?你哄谁呢!两百块!没有两百块我们坚决不同意离婚。”
陶南风冲李敏丽使了个眼色。
李敏丽猛地截断她的话,大声道:“你们不要这钱、不离婚也行,如果不离婚我就辞职!我什么也不要,校长不当了、公办老师编制不要了,我听你们的劝,天天往省城跑,治病生儿子,你范七喜就当个男人,挣钱养家!”
向北咳嗽一声:“这样挺好。范七喜嫌你不生儿子,你就专门负责生儿子,校长、老师想当的人多得很,你退下来保管抢破头。”
其余几个农场领导一听向北的话,顿时明白过来,都跟着说话。
“对对对,李敏丽这样才对嘛,按照你婆婆的说法,做女人就应该生儿子,你辞职努力生儿子我们都支持。”
“现在我们农场生活条件好了,多的是人想过来。你李敏丽不当校长,秀峰山农场小学照样招生、教学。”
“李老师这个觉悟非常高啊,为了生儿子连事业前途都不要,奉献精神极其伟大,简直是女性楷模。”
范七喜听到这些话,顿时也不淡定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辞职?辞职我们家里怎么办?去省城治病得花多少钱?要是一直治不好怎么办?”
李敏丽看到他太阳穴青筋暴露,顿时心中畅快无比。被他们扣了这么多年的帽子终于反扣了回去,真痛快!
“可是,你们一直批判我,说我生不出儿子有罪啊,现在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是女人,我负责看病生儿子,你是男人,你负责养家糊口的责任,这不是非常合理吗?”
范七喜哑口无言。
王春桃迅速反应过来:一个没有工作不能挣钱的媳妇、一个需要长期吃药治病的媳妇、一个生不生得出儿子都不一定的媳妇,我还要来做什么!
她大声道:“不行,五十块钱不够,现在村里娶媳妇彩礼都得三十块,再置办些家具,请媒人、摆酒,没有一百块根本就不行。”
不等李敏丽说话,在场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大队部领导站起来,抬起烟枪对着范七喜就是一下:“要点脸吧,你们家已经对不起李知青,现在另娶媳妇还想让她出钱?传出去哪个敢嫁到你家里来!”
范七喜脑袋被砸,痛不可抑,却不敢反抗,只敢喊:“妈,妈……”
妇女主任也被气得差点吐血,手中茶杯狠狠落在桌上,茶水飞溅而出。
“从来没听说离婚之后还要女方赔钱的,这不是欺压人吗?妇女解放说了这么多年,我今天算是在南北坡大队见识到了!
李敏丽是我们农场知青,辛苦劳动这么久,又为小学教育事业做了巨大贡献。她现在自请下堂,是她尊重乡俗传统,是她吃了亏,你们知道不知道!
如果是她见异思迁、嫌贫爱富,那我们狠狠批评她。可是,她现在半点错处都没有,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母子俩不把她当人,是欺负她没有组织,没有集体吗?
告诉你们,今天你们要么痛快离婚,母子俩滚出农场宿舍;要么就不离婚,李敏丽辞职看病、生儿子,她的衣食起居看病休养全归你们管!
如果你们敢对她有半点慢待,我们农场妇联就找你们算账,把你们揪出来批.斗,看你们还敢搞封建迷信、重男轻女、欺负女性!”
向北重重一拍桌子:“我们农场就是李知青的娘家,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
范七喜与王春桃被农场领导的强硬态度吓得直哆嗦,慌忙摆手:“不欺负、不欺负,我们哪里敢欺负李知青。”
向北目光如矩,盯着范七喜:“你,同不同意离婚?”
王春桃想,如果不离婚,李敏丽辞了职哪里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趁着现在自己手上攒了点钱利索离婚,给儿子再找个好的。
她赶紧说:“离,离,离。”
李敏丽说:“爱莲……”
妇女主任瞪了她一眼:“你一个离婚女人带什么孩子,爱莲姓范,让他们带去。”
王春桃哪里肯要孙女,忙叫了起来:“我们家哪里养得活那个小丫头片子,我们七喜还得再娶、再生,不要不要!这孩子我们不要。”
李敏丽心跳急速,努力压制内心的欢喜:“我带也行,但是有一条,以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爱莲改姓李,她的事情你们不要再来干涉。”
王春桃生怕夜长梦多,到时候农场领导逼着她拿抚养费,忙说:“改姓改姓,就跟着你姓李,我们不要。”
农场的第一桩离婚,就此谈判结束。
李敏丽原本找农场财务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想着花钱消灾,没想到在农场领导的强势支持之下,一分钱没有花。
向北派人盯着王春桃母子俩,让他们搬回村上的老屋,至于他们相亲也好、娶媳也罢,那就不归农场管。
李敏丽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眼中含着泪水:“谢谢!”如果没有陶南风出谋划策,她永远没有办法摆脱这段婚姻。
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求个预收~
【预收《七零之我有读心术》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45章 省城
在农场领导的帮助下,李敏丽顺利离婚。原本分配给她连脊房少了范七喜、王春桃的物品,顿时变得宽大舒适起来。
三岁的爱莲没人带没关系,反正就住在学校,上课、上班都带在身边。小学里孩子们多,又单纯可爱,抢着带爱莲玩,爱莲在这样的氛围中笑脸越来越多,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敏丽无比庆幸痛下决心离开那对只会吸血的母子,更加用心投入到教学之中,对教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陶南风更是感激在怀,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疼爱。
陶南风现在很忙,忙着建茶油坊。
曲屏镇的茶油厂厂长万胜利是焦亮的酒友,对向北这个新场长爱理不理。看他们统一采购油茶籽,便牛气哄哄压价,非要九毛钱才肯收。
农场的货车司机将一车油茶籽送过去,总不能亏本卖掉,遇到这样的事情只得原路将油茶籽拖了回来。
现在的秀峰山农场领导层平均年龄才二十五岁,一听说这事便炸了锅,多次交涉无果,索性拍案而起:我们自己建茶油坊!
秀峰山的油茶漫山遍野,但因为是野生的,零星分布,一座山头也就一百来棵油茶树。按照一棵油茶树出籽2-4公斤油茶籽来算,分摊到村民头上,一户一季最多也就能卖五、六十公斤油茶籽。
现在的茶油一块两毛钱一斤,按照四斤油茶籽出油一斤来算,茶油厂一毛钱一斤的收购价是合理的,毕竟机器压榨、人工、包装、储存这些都要钱。
村民们起早贪黑地采摘,晾晒几天,手工将果壳捻开取籽,一双手都是黑的,一年也就挣这一回钱。
一户十几块钱,却是全家最大的收入。
压一分钱的价,吸的是穷苦农民的血。
向北最后定了调,秀峰山农场自建茶油厂,这个重任便交到了陶南风身上。
建厂,和盖住宅不一样,需要考虑工艺流程,陶南风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设计,有些发虚。
向北说:“走,我带你到省城,省城建筑设计院肯定有这些设计案例。”
陶南风一听便安下心来,对呀,上次省城建筑设计院的贾伟、林始修过来要走她的图纸,还留了联系方式,正好过去沟通一下。
十一月下旬,陶南风与向北一起来到省城,此时的省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陶南风穿一件碎花小衬衫,外面罩一件墨绿色外套,两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额前细软的小碎发在眉眼上方飘着,让向北看着手痒,真想帮她拂开那几绺调皮的碎刘海。
向北个子高,身姿挺拔,站在修长纤细的陶南风身边如青松一般。
两人从农场出发,经曲屏镇坐长途汽车到德县,再由德县坐轮渡到省城,一路风尘仆仆。走下拥挤的大船,省城码头人来人往,看到这一对出色的年青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姑娘真好看,像幅画儿一样。”
“男的长得也威武,只可惜脸上那道疤,不会是坏人吧?”
听到旁人的议论,向北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这道扭曲的疤痕。当时伤得重,能保住命就是万幸,脸上这道被炮弹弹片划伤的伤口,在手术过程中被野战医院的外科医生顺手缝了十几针,拆线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自古男子重才不重貌,向北并不介意。
但现在站在陶南风身边,向北却觉得脸上那道疤有些发烫,他拎着两个人的行李袋微微侧过脸,免得让陶南风看到。
陶南风也听到了路人的议论,有心想安慰一句你不丑,又怕欲盖弥彰,索性装作没有听见,没话找话说:“省城建筑设计院在哪里?你和他们联系好了吗?”
向北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在镇上邮局打过电话,说好了今天下午去设计院。我们先等一下,苗靖会来接。”
苗靖?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他不是在京都吗?怎么来省城了?”
向北笑了笑:“他最近被派到省城工业厅,所以有空。”他没有告诉陶南风的是,苗靖对她极有兴趣,写信给时不停地问关于陶南风的事情。
她是江城知青?多大了?生日是哪一天?父母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兄弟姐妹?她那一身的神力是在哪里学来的?有没有学过功夫?师承哪门哪派?
一大堆的问题,向北一个字都没有回。
前方有一个男子疾步而来,高挑的身材,穿一件米色长款风衣,模样很是出色。他看到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立,眼睛一亮,挥起手高喊:“向北——”
陶南风移开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苗靖跑过来绕着她身边转:“陶南风你也来了?太好了,我们再比划比划?”
这人话多,围在身边呱噪得很,听得陶南风脑仁疼,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手下败将。”
向北嘴角微微上翘,显然心情很好。
苗靖不服气,将袖子往上一撸:“胜负乃兵家常事,怕什么,再来一战如何?”
陶南风闪到向北身后,一脸的不屑。
苗靖家世好、长相好,在京都向来都是女孩子追着他跑。没想到陶南风见到他就躲,越发地来了兴趣,笑道:“你跑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抓陶南风的胳膊。
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半路截住苗靖的手,向北严肃地看着他,缓缓摇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警告。
苗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一暗,打了个哈哈便收回了手。
“走!我开了车来,先带你们去招待所,再吃饭。”苗靖很快便调整过来,态度收敛许多。
收起那份逗弄之心的苗靖是个非常合格的地主,最好的招待所、最好的餐馆、最地道的湘菜,宾主尽欢。
下午两点,陶南风与向北一起来到省城建筑设计院。
贾伟和林始修将早就准备好的资料交给她,笑眯眯地嘱咐着:“工业厂房设计只要搞清楚设备大小、生产流程就没什么问题,你们山区地质条件好,一层砖瓦房、坡屋顶设计就差不多,其实没那么复杂,陶科长别担心。”
陶南风询问过几个问题,心便安了下来。
向北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陶南风与几位建筑师交流,内心涌上来一股浓烈的自豪感。她虽只有十九岁,没有读过大学,却凭着这一份聪慧闯出了一片天,连省城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们都对她夸赞有加。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不让他心动、心折?
“贾工、林工,红星钢铁厂基建科的人又来了,非说是我们的设计有问题,现在住宅不均匀沉降很严重,整个房子都歪了。”
有人匆匆进来,满脸焦急地汇报。陶南风不敢再打扰,拿起资料礼貌地点头:“谢谢,那我们先回……”
一句话没有说完,两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闯进来,领头的叫嚷道:“负责的钢铁厂宿舍楼设计的人呢?赶紧出来,宿舍楼快要塌了,你们得负责!”
贾伟站起身,客气地招呼着:“梁科长,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好好说嘛。上次房屋沉降观测点发生偏差的时候我们就提醒过,隐蔽工程必须每一步都监督到位,可是你们不听,非要继续施工,现在出了问题就找设计院负责,这不合理吧?”
房屋施工有许多流程一旦完成就没办法查看,因此被称为隐蔽工程。比如基础一旦回填土,就无法检查基础垫层、基础砌筑质量是否过关;钢筋混凝土梁一旦浇注混凝土,里头放了几根钢筋,箍筋间距是否合格也没办法再看到。
贾伟的意思是,我的设计没有问题,肯定是你的施工出了问题。
梁洲是红星钢铁厂的基建科科长,一脸的蛮横,叉着腰,指着贾伟毫不客气地骂道。
“就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一天到晚讲什么力学、计算,盖房子老子有的是经验,施工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你们非要搞什么大屋顶搞出的鬼。如果楼真的倒了,你们要负全责!”
大屋顶?陶南风好奇地看向贾伟。
贾伟苦笑着解释:“其实也不算大屋顶,只是坡屋顶的屋檐出挑长度稍微长了些。我们省城冬冷夏热,又有梅雨季节,三层住宅楼屋檐长度一米五能够达到良好的遮阳效果,当初我们反复测算过,一点问题都没有。”
梁洲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陶南风:“这是你们设计院新来的?长得挺漂亮啊。”
这样的目光很令人气恼,向北走过来挡住梁洲的视线,对陶南风说:“我们回去吧。”
贾伟却努力挽留陶南风:“陶科长,一起去看看吧?当初你提出的大屋顶负重思路对我们很有触动,这回的钢铁厂宿舍出了问题,正好也要多方会诊。你有这方面的创新思想,施工经验又丰富,我们郑重邀请你一起过去查看,找找问题。”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目光里带着一丝征询。
向北看得出来她想去,对于基建项目,她似乎骨子里便带着深厚的兴趣。向北微微一笑:“好,一起去看看吧。”
陶南风展颜一笑,转头对贾伟说:“行,那我一起去学习学习。”
梁洲听贾伟喊她“陶科长”,满是好奇地问:“贾工你不介绍介绍?”
贾伟介绍之后,梁洲哈哈一笑:“原来是农场的基建科科长,看着很年青嘛。你们农场是没有人了?怎么选出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当科长!”
向北站在她身旁,目光沉稳:“我是场长,你若有不满就来找我。”
一股凛冽之气扑面而来,梁洲后背有些发凉,他收敛住刚才的嚣张,强笑道:“误会误会,没什么不满。”
向北顺手将陶南风抱着的资料接过来,放进公文包,在她耳边轻声道:“露一手,整治整治这个梁科长。”
陶南风的嘴巴窝成一个O形,自己当年砸烂罗宣办公桌,就是知青们撺掇着说要露一手。没想到今天到了省城,向北也加入了这个撺掇自己的行列。
她眼中带着丝疑惑,向北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放手去做,我来帮你兜底。
陶南风的嘴角渐渐上扬,刚才被梁洲嘲笑的郁闷顿消。
建筑行业论资排辈严重,年轻人通常会因为经验不足而被嘲。想到自己的挖洞技能,那一眼看穿结构薄弱与危险区域的本事,陶南风心中升腾起一股锐气。
——好,等我到了施工现场,是谁的问题我一眼便知,到时候看你怎么推卸责任!
第46章 省城
省城钢铁厂设计沿用的是某苏的全套图纸。
因为某苏钢铁厂地处寒带,冬季寒冷,宿舍楼设计采用围合式布局,这样能够遮挡冬季寒风,直到保暖的效果。
第一批盖的是专家小楼,完全照搬。现在建的宿舍楼是第二批工人宿舍,省城设计院拿到图纸之后,对工人住宅区进行设计改良。省城冬冷夏热,既要考虑冬季保暖还要注重夏季通风,因此围合式布局调整为坐北朝南、行列式布局。
除此之外还增加了屋檐出挑长度,因为省城属于扬子江流域,春夏之交梅雨季节雨水多。
陶南风一边听着贾伟解释一边点头,省城设计院的确是花了心思,也非常专业。这样的改良增加了住宅楼的舒适性,更为适应当地气候。
梁洲却非常不满:“某苏的图纸非常好,哪个让你们瞎改!现在好了,改出问题了吧?还想推卸责任!我们已经把质监站的同志请过去了,你们就等着挨批吧。”
两辆小车将一行人送到省城钢铁厂住宅区。
一排排的红砖红瓦、三层小楼,整齐漂亮,行道树梧桐枝叶繁茂,整个厂前宿舍区看上去气派得很。
钢铁厂效益好,钢铁工人收入高,福利待遇好,走出去一个个意气风发。夏天发冰棒、汽水,冬天发棉花、肉和油,还有各种劳保用品,因此省城姑娘都想嫁给钢铁厂的工人。
向北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眼下随着磷矿开采,农场收益在慢慢增加,这些福利待遇都得慢慢跟上。
来到钢铁厂第九街坊的施工现场,这里已经围了一群人。
盖好封顶的小红楼,明显向□□斜,倾斜角度估计有6、7度,右侧墙体有裂纹出现,旁边工人都停工等待,不敢做进一步的门窗装饰工程。
看到梁洲和设计院的人过来,施工项目管理员赶紧过来:“梁科长,贾工,你们快看看,这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啊?”
不一会儿,质监站三位检查员也来到现场,眉毛拧成一条线:“这房子质量有问题啊,赶紧停工处理。”
梁洲手一摊:“我也知道有问题,早就说了一米五的屋檐长度太夸张,设计院的人非说什么测算过没有问题,现在好了,房子歪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贾伟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冷静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不均匀沉降,可能是地质勘测取样不合理,这一侧土壤有软弱地基;也可能是构造柱、圈梁施工的问题,因为都是隐蔽工程,找出问题得开凿构件……”
梁洲一听要进行隐蔽工程检测,立马跳了起来:“你们不要推卸责任!是不是设计问题只要请质监站的同志找专家一审就能知道,为什么要破坏主体结构?这是钢铁厂的职工宿舍,属于国家财产,我看谁敢随便破坏!”
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贾伟忍着脾气耐心解释:“我们设计院的计算书都可以拿出来请专家审核,这个没有问题,如果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负责。但如果不是我们的责任呢?”
梁洲没好气地说:“你们设计院负责就好,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群文化人,好好的某苏钢铁厂图纸照搬就行,改什么改。现在改出问题来了吧?哼!”
陶南风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现在运用异能的技巧越来越娴熟,引导丹田间的暖流涌到双眼,凝神看去,眼前一切便变了模样。
白线、绿线、红线交错纵横。
一栋三层住宅楼,两个单元,楼梯间是预制雕花水泥挡板,坡屋顶、大屋檐、水泥勒脚、明沟……非常普通的砖混建筑,并没有什么复杂构造。
为了增加抗震性能、适应省城地质条件,住宅楼在四角、楼梯间设置了钢筋混凝土构造柱,与一楼、三楼的圈梁形成一个稳定的框架体系。
仅从这样的结构设计来看,安全系数是相当高的,应该不会出现不均匀沉降的问题。
问题在哪里呢?陶南风细细地搜寻着。
右侧墙体拐角处已经有散乱的红色区域开始预警,陶南风慢慢向现场走去。
贾伟慌忙叫住她:“陶科长,不要靠近。这楼现在危险!”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不要紧,依然向前缓步而行。向北亦步亦趋,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梁洲搞不懂这个漂亮科长在做什么,冲项目管理员呶了呶嘴。
底下人刚刚伸手去拦,便被向北抬手拦住。这里不是农场,陶南风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他人干涉,若非向北出手,恐怕陶南风很难自由行事。
陶南风只要投入精力,便高度专注。她无暇去管身边人的来来往往,径直走到东南角构造柱前,指着与墙体嵌为一体的柱子冷声道:“这根构造柱有问题!”
梁洲心一跳,变了脸色,大声道:“你这小姑娘凑什么热闹!这里都是专家,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贾伟却喜上眉梢,上次去秀峰山农场的时候他就觉得陶南风这小姑娘胸有丘壑,果然如此。听听她这口气,笃定而沉稳,显然是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啊。
贾伟一把将梁洲扯到一旁,笑眯眯地说:“陶科长可是我请来的专家,就让她鉴定鉴定嘛,找到问题我们才好解决嘛。”
陶南风抬起右手,示意向北:“给我一把锤子。”
向北左右看看,一眼看到项目管理员右手正拿着把五百克的铁锤,便朝他伸出手去。
这铁锤是管理员检查工地质量的常用工具,平时总是锤不离手。向北面容严肃,带着股一往直前的气势,这让他对视半秒便败下阵来,乖乖地将手中铁锤递了过去。
陶南风接过向北拿来的锤子,掂量掂量,摇了摇头:“太轻。”
不过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盘,没有更趁手的工具也只能将就,陶南风右手一扬,力道喷涌而出。
“咣——”
一阵粉尘飞扬。
墙角受到这猛烈一击,顿时裂出一道口子。
吓得旁观者大叫一声,集体后退三步。
“搞什么鬼?这房子本来就斜了,这小姑娘还敢搞破坏!”
“快来人啊,把破坏分子抓起来。”
“莫让她再锤了,房子要垮了——”
陶南风一旦下手,绝不回头。
旁人再喊叫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行动。
她抡起铁锤再次砸向那根构造柱。
咣!咣!咣!
墙体在震动,粉尘四起。
吓得梁洲声音都变了形,他躲得远远地,狂叫起来:“来人啊,快把她拖出去,别让她把房子砸垮了——”
旁人害怕,向北却对陶南风很有信心,他稳稳站在陶南风身旁,盯着锤子之下的墙体。
待烟尘散去,陶南风凑近一看,嘴角一翘,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才有的雀跃:“看,我说了这柱子有问题吧?箍筋全都用的是竹枝!”
竹枝?
贾伟悚然一惊,疾步跑来:“什么?我看看!”
透过破开的一个大洞,构造柱外面的混凝土面层被凿开,露出里面的钢筋。贾伟非常清楚地记得,在他审核的结构图中,构造柱四角各一根十六毫米的钢筋,每隔两百毫米打一圈箍筋。
可是现在他实际看到的却与图纸大相径庭。
十六毫米的钢筋变成十二毫米,两百毫米间距的箍筋也变成了竹枝!竹枝有韧性,弯曲后用钢丝牢牢捆绑在钢筋上。
贾伟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那竹枝道:“胆大妄为!胆大妄为!”
林始修是结构设计师,图纸的签名栏里绘图人便是他。他刚从大学毕业三年,还比较学术气,第一次听说还有人敢如此施工操作,骇得跑过来,死死抓着贾伟的胳膊,镜片后透着不可思议。
“还能这样做?钢筋用竹枝代替!这样的建筑没有垮,已经是万幸!”
梁洲没想到陶南风一眼便能发现问题,还擅自作主用铁锤敲开坚硬的柱子,一方面有点后悔自己对陶南风嘴上不尊重,怕她打击报复;另一方面也担忧施工质量问题自己要担责任,心中惴惴,却死鸭子嘴硬。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用竹枝代替钢筋是我们基建科全体会议通过的。现在钢材那么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你们设计院的人胆子小得很,安全系数那么高,少几根钢筋怕什么。竹子韧性好、又便宜,代替钢筋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国家现在提倡勤俭节约,我们是响应号召!”
贾伟简直被这无耻的语言所惊呆,见过不尊重科学的,却没想到他连基本常识都不尊重!
“钢筋混凝土发展了这么多年,这两种材料为什么能够一起工作,除了混凝土搞压能力强、钢筋抗拉能力强,双方能够互补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材料性能,你作为基建科科长,难道不知道吗?!”
梁洲真不知道。
他不是科班出身,根本就不懂建筑,是靠着和副厂长的亲戚关系由普通工人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贾伟喘了一口粗气,大声道:“钢筋与混凝土的热胀冷缩系数几乎相等,所以才能一起工作!竹枝能代替钢筋吗?不能啊!!!”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嘶吼:“同志们,你们既然要请我们设计院做设计,那就要尊重我们的专业水准。难道我们不想节约材料吗?我们也想啊,但是安全是重点,这个一分一毫都不能退让。”
贾伟看向质监站的工作人员:“现在问题已经清晰,是钢铁厂基建科违规施工,擅自更换建筑材料所致,后续应该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他一把拉过林始修,对陶南风说:“今天这事非常感谢!我们回去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
一行人快步离开施工现场。
只要证明不是设计院的责任,那这事就到此为止。钢铁厂是大厂,在省城地位高,以梁洲为首的基建科太难缠,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姿态,各种贬低知识分子,贾伟根本不想管这个烂摊子。
刚刚走过九街坊的围墙,就听到后面梁洲那殷勤至极的声音。
“贾工、林工、陶科长……”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加快了步伐。
梁洲健步如飞,和基建科的几个人一起拦住陶南风等人的去路,弯腰赔笑:“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老梁是个大老粗,不懂得科学,胡乱为厂里节约材料,犯下这么大的错,该打、该打!”
梁洲伸出手狠狠拍了自己嘴巴几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陶南风有些忍俊不禁,转过脸不敢再看,就怕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四十多岁的黑粗胖子,脸面都不要地抽打自己,那场面……真是平生第一次见。
梁洲这人能屈能伸,事情一败露便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必须向设计院的专家求助。
房子倾斜、快要垮掉,工程质量堪忧,只有结构专家才有能力解决这个危机。
他立刻放低姿态,拼命往贾伟、陶南风头上戴高帽子。什么“国内建筑大家”、“专业人士”、“年青有为”、“敢做敢当”……反正什么好听说什么。
贾伟与陶南风听到马屁表情都淡淡的,直到梁洲最后一番话,贾伟才转过脸认真看着梁洲。
“我不尊重科学自食恶果,已经知道错了。但当初我的想法真不是要自己贪污,而是考虑到钢铁厂现在的基建资金紧张。
咱们厂里工人多,住房条件跟不上,厂里给我们基建科下了死命令,今年必须完成十栋工人宿舍的建造。杯水车薪、捉襟见肘啊,怎么办?只能想办法节省材料费用。
现在当务之急,是看有什么补救办法?贾工你在设计院见多识广,请帮帮我们,帮帮钢铁厂的工人吧!”
贾伟皱眉思索,沉吟半天才说:“这个……我们得先检测之后才能提出解决方案,等我们回去之后商讨一下再说吧。”
梁洲急得抓耳挠腮,将求助的目光转向陶南风。
“陶科长施工经验丰富,哪里不对劲一眼就能找出来,肯定是顶尖的力学专家,你看能不能想出个好办法处理,让房子能够正常使用?房子已经封顶,这么多砖瓦都投入进去,要是垮掉那就太浪费了啊。”
陶南风站定,转过身看向那栋倾斜的三层小楼。
红色区域集中在右侧,而在东面山墙一旁,却有三根巨大的绿色线条紧贴墙面,支撑起整栋住宅楼。
这代表什么?
——只需按照绿色线条指引设置三根柱子,就能扶正倾斜的小楼。
梁洲见她一脸的笃定,心里升腾起希望,小心翼翼地看着陶南风:“陶科长,你若有办法,请一定指点一下我。在我能力范围内的问题,我都可以帮你们解决。”
陶南风看着向北。
向北与她一路同行,渐渐有了默契,一眼便知她有办法解决,这是想让他找梁洲讨彩头呢。
他咳嗽一声:“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购买茶油榨油机……”
梁洲是钢铁厂职工,与省城机械厂打交道的时候多,一听向北开个头,马上明白过来:“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去打个电话问一问。”
过不得几分钟,梁洲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有有有,省城机械厂的人说了,他们那里正好有生产液压榨油机,可以特批给你们一套。”
陶南风一听,对向北眨了眨眼睛:“这个彩头还不错?”
她的漂亮大眼睛里仿佛有满天星光闪耀,向北一颗心柔得似水一般,爱念堆积在胸口,只要动一动就会溢出来。
向北微笑着点头:“非常不错。”
第47章 心意
向北与陶南风回到秀峰山农场。
茶油坊立马开始建设。陶南风从省城机械厂要来设备尺寸,按照设计院的意见建起单层小厂房,轻松而简单。
和小学的平面布局有些类似,茶油坊也是“凹”字形,分为工厂准备车间、工厂生产空间和成品车间三个部分。
茶籽收购与储存、工人更衣、消毒放在准备车间;生产车间负责榨油、瓶装、包装三个过程;成品车间则包括展示区和茶水间两个部分。
莫看只是个小小的茶油坊,建筑设计却表现出清晰简洁的工艺流程,让每一个在里面工作的工人都满意至极。
“收购、榨油、出品一条龙,太好了。”
“以后我们自己榨油,再不用送到曲屏镇去,还节省了交通成本。”
“听说茶油榨出来都分给农场职工?这福利待遇好啊!”
等到省城机械厂的设备被大卡车拖回来,安装到位之后,全农场都欢呼起来。茶油坊开工那天,工人们敲锣打鼓地庆贺。
曲屏镇的茶油厂厂长万胜利一张脸却气绿了。
底下采购员跑来汇报:“厂长,今年我们的茶籽收购任务没有完成,差了六千斤油茶籽!”
万胜利一拍桌子,大骂起来:“狗东西,向北竟然自己开榨油厂,私自收购茶油籽,老子要去举报他!”
可惜的是,向北的茶油坊手续齐全,所有一切都合规合法,万胜利吐出一口老血,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初秀峰山农场一卡车茶油籽送过来,一毛钱一斤就一毛钱一斤嘛,自己干嘛非要砍价?当初脑子怎么就坏了,非要和向北作对?
向北是谁?那可是能把焦亮、罗宣送进监狱的腹黑高手!表面上不争名夺利,但真正下起手来那可是雷霆之势。
曲屏镇茶油厂不收他的茶油籽,他一声不吭,看着好像认了怂,可他一转身就自己开茶油坊,还把茶油籽收购价提高到了一毛一分钱,附近村民采来的油茶果都送到他那里,真是搞得有声有色。
听说第一批茶油出品,清亮透香,每个职工每个月凭票领两斤,一个个喜滋滋象过年一样。家家开始炸油饼、炸油条、炸豆腐,走到职工宿舍区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茶油香味,这日子!
令人羡慕啊……
1976年1月。
陶南风被向北叫到场长办公室,交给她一封挂号信,信是省城设计院贾伟寄来的。
打开信,从里面掉落一份邀请函。
“尊敬的秀峰山农场基建科陶南风同志,感谢您一直以来对山区建筑建造所做出的贡献,现邀请您参加1月16-17日在省城招待所举行的山区建造学术研讨会。”
看到这个邀请函,陶南风笑着对向北说:“看来,我在省城钢铁厂一锤成名,这样级别的学术研讨会我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然有幸列席。”
想到陶南风只用三根附墙砖柱就撑起那栋倾斜的工人宿舍楼,向北冲她竖起了大拇指,难得开了句玩笑:“你这个农场大名鼎鼎的陶三锤,听说被省城钢铁厂改了绰号。”
陶南风好奇地一挑眉:“改了绰号?我怎么不知道。”
向北哈哈一笑:“苗靖写信说,你现在被钢铁厂的称为陶三柱。”
听到这个新绰号,陶南风扑哧一笑,什么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父母给她取了个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偏偏跟“三”字纠缠不休。
陶三锤、陶三柱,以后不会再来个陶三梁、陶三钢筋吧?
越想越可乐,陶南风嘴角上翘,清冷的眉眼顿时变得灵动起来。
向北静静地看着她在笑,内心柔软无比,心窝里仿佛有阳光照耀进来,温暖一片。
同行一路,与陶南风越来越熟悉,对她的爱念越来越浓,但向北却一直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一丝一毫。
陶南风有文化、有理想、有实干精神,她的未来绝对不会只拘于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这个女孩会有光耀灿烂的前途,向北不愿因爱之名、强行拉住她。
向北问:“这个学术研讨会,你去不去?”
陶南风看着他:“我可以去吗?基建科最近倒是没有太多事。”
向北思索片刻:“农场小学马上就放寒假了,让萧爱云陪你去一趟吧。农场冬天没有什么事,你们俩就当出差,回江城过年吧。”
陶南风大喜:“真的?!”又可以回家过年了吗?农场待遇真好!
向北故意板起脸:“到省城算公差,路费、食宿都报。从省城到江城算探亲,只报路费。”
听到向北跟自己算细帐,陶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没问题,公事公办,这是应该的。”
向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陶南风面前:“年终奖金提前发给你,今年农场人人都有,你莫声张就好。”
陶南风看那牛皮纸信封厚厚的,有些好奇,接过信封往里头一看,瞳孔顿时一缩——这么多?
都是十块一张的大团结,目测得有五、六十张!
向北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多说:“磷矿顺利开采,农场收益蒸蒸日上,你放心,这些钱都是明帐,未来我们农场的福利待遇会比省城钢铁厂更好。”
让陶南风安下心之后,向北又取出两张油票递给她:“回家带点茶油回去?要是嫌带着不方便就选那种一斤装的小塑料瓶。”
陶南风高高兴兴接过油票:“好啊,我爸写信说他现在也学着炒菜了,咱们农场的茶油质量好,我带回家去。”
向北再从桌底拿出一个褐色布包:“这是我妈没事做的一双棉布鞋,你出去住招待所的时候就换上,出门走路多,脚累。”
陶南风正准备伸手去接,忽然反应过来,略带些疑惑地问:“你妈给我做鞋子,为什么?”
向北咳嗽一声,低下头不敢与她目光对视:“我妈手巧,最爱做鞋。她听说过你的故事,内心欢喜佩服得很,所以托我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陶南风对长辈向来尊敬,听向北说他母亲喜欢自己、主动送鞋子过来,顿时毕恭毕敬地接过鞋子:“替我谢谢伯母,我从江城回来一定给她带一份礼物回来。”
向北摆摆手,眼中满是笑意:“没事,这鞋子你试试是不是合脚,如果需要改动你再送来给我。”
陶南风这回和向北一起去省城,满满的安全感。向北面貌威武,还带着丝煞气,旁人根本不敢靠近。他虽然话不多,但却会主动帮她拎包、买票、占座、订房间,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凑在一起,竟然不会冷场。
向北会主动说起童年往事,乡下小户人家,人口简单,和和睦睦。父亲憨直、母亲温柔,种了几亩水稻,菜地还种了一畦烟叶。父亲闲来就坐在檐下抽旱烟,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做家务,向北和小伙伴们呼朋引伴抓知了、捉金龟子、摸鱼……
听得陶南风很是向往。
她是城市姑娘,哪里听说过这样的田间野趣?一个绘声绘色地讲,另一个兴致勃勃地听,两个人迅速地熟悉起来。
向北是场长,又严肃话少,陶南风对他有些仰望,听他说完童年往事之后便收起了那份敬重之心
——哦,原来战斗英雄曾经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农村娃娃。
陶南风话少,是因为被继母、继姐打压缺乏自信,再加上初到农场环境不熟悉,不敢随意表达意见,因此显得比较沉默。
向北的话少,是因为在军队一步步由小兵升到尖刀连连长,干脆利落、令行禁止的纪律作风深入骨髓,用最少的语言、表达出最精准的命令,渐渐凝炼出现在的风格。
因此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竟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在向北面前,陶南风觉得很安全,愿意展现真实的自己;
在陶南风面前,向北看得出来她过去的拘谨,愿意放慢节奏、投其所好说些轻松的话题。
拿着向北母亲亲手做的棉布鞋,陶南风手感棉柔舒适,赞了一句:“啊,这鞋子好软。”
向北解释道:“布鞋鞋底是千层底,厚实得很。鞋面两层棉布,中间絮了棉花,冬天穿着暖和。听说你在家里都会换棉拖鞋?所以我母亲特地做得大了一点。”
陶南风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然会被向北记在心上,她抬眸看一眼向北,非常认真地说:“谢谢!”
向北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很随意:“小事。”
陶南风从向北那里出来,走进基建科办公室,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胡焕新抬头看到她,打趣道:“陶科长,你这是捡钱了吗?这么开心。”
陶南风抬手摸了摸脸:“开心?很明显吗?”
难得见到陶南风如此活泼,胡焕新哈哈一笑:“非常明显,你肯定有什么好事,赶紧告诉我们吧?”
基建科的另外两位同事都竖起耳朵:“科长,有什么好事?”
陶南风扬了扬手中邀请函:“我要代表基建科到省城开专业研讨会,你们在农场盯着点儿,职工宿舍墙面粉刷工作要抓紧。”
胡焕新站起,应了一声:“是!”随即便笑嘻嘻地问,“科长,开会这样的好事,要不要带我一起去呀?”
陶南风心念微动,想想自己这一批江城知青1973年9月来到农场,两年半的时光过去,只有自己和陈志路去年回了家。这次向北准了她和萧爱云的假,要不要顺便把胡焕新也带回江城呢?
胡焕新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据说和父母关系一般,他肯定是想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老人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伴多久。
想到这里,陶南风反问胡焕新:“你想去省城一起开会?”
胡焕新一听有戏,兴奋地跳了过来:“想啊,当然想!我长这么大,就到过省城一次,还只是路过,根本没认真看一眼。连当地有名的小吃臭豆腐都没有吃到,好可惜!”
陶南风将胡焕新拖出办公室,表情郑重地问:“省城开会是腊月十五、六,我想开完会之后顺路回江城看看,有可能会在那里过年,你……”
话音未落,胡焕新眼睛一亮,那张圆圆的脸庞上似乎在放光,他知道陶南风为什么把自己拉出办公室,便压低了声音,语音有些急促。
“去去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两年半没有见到我爷爷奶奶了,他们是乡下人,不识字,只能偶尔托人写几个字寄信过来。
听说我爷爷现在老慢支又严重了,冬天不停地咳嗽,我心里担忧得很。上次找姜医生要了点治咳嗽的药,还想托人带回去呢,你……你这次把我也带过去吧,拜托拜托!”
说到后来,胡焕新双手合什,一脸的祈求,这让陶南风的心更软了。
她轻声道:“你先回办公室,我去找向场长说一说,如果他同意,我就带你一起去省城开会。”
胡焕新知道规矩,忙点头道:“好好好,你去问。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如果场长不同意那就算了,到时候你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就行。”
陶南风敲了敲东头办公室敞开的门,再一次面对向北。
向北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神有些犹豫,便温声鼓励道:“有什么事?只管说。”
陶南风说:“这一次去省城开会,我能不能带上胡焕新?他是基建科副科长,参加这样的专业研讨会也是合适的。”
向北看她一脸占公家便宜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陶南风家教太好,父亲为人正直,这样正常出公差的机会都被她解读成为占农场便宜,连询问都有些小心翼翼。
他笑笑点头:“你是科长,这次的专业研讨会本就是贾工发给你们基建科的。你觉得应该带谁去,可以带谁去,那是你的权力。”
陶南风一听有戏,立马开心起来:“真的我说了算?”
向北低头在文件上签字,语言简洁有力:“你说了算!”
陶南风应了一声“好!”便快步走了出去。
听得脚步声渐远,向北抬起头,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
陶南风,十九岁的基建科科长,人人都夸她神勇、神奇,修路盖房样样拿手。可为什么向北却觉得她特别招人疼呢?
懂道理、讲规则,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地善良、肯为他人着想。这样一个好姑娘,到底要怎么才能保护好她,让她能够有一天扬着笑脸,理直气壮地去要、去争那些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第48章 可爱
顺利开完会,在省城闲逛了两天,贾伟帮他们订好往江城的火车票,腊月二十三的下午,陶南风再一次回到江城。
萧爱云家在毛巾厂,胡焕新家在砖厂,都属江北,三人约定第四天一早在江城建筑大学门口碰头一起过早,便在火车站分开,各回各的家。
一回到熟悉的小红楼,陶南风觉得样样儿都好。
干干净净的卧室,换洗一新的床上用品,小院子种的一株腊梅开了花,暗香浮动。
父亲笑眯眯地给她泡一杯热牛奶:“先洗个热水澡,爸给你买了件新的呢子大衣,你记得穿上看合不合身。我现在会煮菜,等下你尝尝爸的手艺。”
陶南风有些惊喜:“爸,你真的会做菜?”
从小到大就没见父亲进过厨房,母亲去世后父女俩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学校食堂。虽说父亲在信里说学习炒菜,但陶南风真没想过能吃上父亲亲手做的菜。
陶守信有点不好意思:“我中午在食堂打了个红烧肉,简单把肉、青菜、豆腐一锅煮,反正天气冷,就当是火锅吧。”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挺好呀,我们在山上冬天冷,也经常吃一锅炖,热乎又好吃。”
父女俩相视一笑,都觉得温馨自在。
没有冯春娥与陶悠这两个小人阴阳怪气,这个家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等到洗漱完毕,穿上父亲新买的红白格子呢外套,舒舒服服坐在饭桌旁吃着火锅,陶南风这才有空问:“爸,你离婚手续办好了?”
陶守信挟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女儿碗里:“办好了。扯了一年时间的皮,终于离了。”
陶南风高高兴兴将红烧肉放进嘴里,父亲的厨艺果然没有天分,肉有些柴,不过这是第一次吃到他做的菜,必须点赞。
“嗯,好吃。”
陶守信哈哈一笑:“南风你可真是捧场,我这点水平自己心里有数。胡乱一炖,简单得很。至少炒菜……番茄炒蛋、煎豆腐、炒青菜勉强能应付,太复杂的我就做不来了。”
陶南风安慰道:“人有所长、尺有所短嘛。您是建筑师,不会做饭很正常。”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接上一句,“我也不会做饭。”
陶守信倒没有觉得女儿一定要学着做饭,只关心她有没有饭吃:“那你们知青点平时谁做饭?”
“轮流做,我们二十知青有几个擅长厨艺的,都是他们忙,我就负责洗洗碗、洗洗菜。”
“挺好、挺好,过集体生活不用做饭挺好的。”
陶守信一连说了几个挺好。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哪有做饭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要回来过年,他能吃一辈子食堂。
陶守信再问了几句知青点的事,看女儿吃得半饱了,这才开始讲述自己离婚的故事。
一开始,冯春娥死都不愿意离婚,寻死觅活了两回,陶守信怕出人命,再加上工作忙就拖下来了。
陶悠原本非常坚持,不愿意父母离婚,但在两个月前突然像是开了窍,劝冯春娥签字。
最后谈妥条件,陶守信出面帮陶悠、冯春娥保住图书馆和印刷厂的工作,家中几百块钱存款全都归冯春娥所有,另外安排一套两居室给冯春娥居住。
领离婚证的那一天,陶悠莫名其妙地说了些不着回边际的话,令陶守信哭笑不得。
“命运之轮已经启动,谁也不能阻挡。”
“莫欺少年穷,你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别以为陶南风就靠得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听到这里,陶南风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爸,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听完陶南风的梦,陶守信福至心灵:“陶悠是不是也梦到那本书了?”
陶南风点点头:“有可能。或许她对未来充满信心,毕竟从那本书里我们能够预知未来二十年的发展。”
陶守信的注意力早被书中所写的未来吸引,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芒。
“明年就能恢复高考?国家要搞改革开放?未来的房产那么值钱?建筑业的发展真的会如火如荼?”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陶守信饭也顾不得吃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圈。
“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国家有希望了!阴云终将散去,阳光一定会洒遍神州大地!”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悦,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陶南风没想到父亲会对穿书情节接受度如此良好,问道:“爸,你不觉得这是神怪异谈?你相信这本书上所写的?”
陶守信走到女儿跟前,情绪依然亢奋。
“是的,我相信!我觉得你梦中所见极有可能是真的。上次去京都开会的时候就感觉到高层思想有了变化,有些东西在慢慢酝酿之中。
高考制度应该恢复,一定会恢复,教育是国之根本,培养人才是关键啊。”
他忽然走到书房,取出一瓶茅台,倒了两小杯,一杯递到女儿面前,一杯放在自己桌前。
“当浮一大白!”他一仰脖喝下一小盅,哈哈笑了起来。
“历史会告诉我们,这一切是真是假。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
陶守信目光炯炯,看着女儿:“南风,这回你带两套高中课本回去,组织知青们一起学习,争取明年都考回来。你们这一批江城知青吃了苦,团结努力,都是好样的!一枝独秀不是春,团结才有力量呢。”
陶南风有些不情愿地嘟着嘴:“都考回来?我们这一批二十个,别人都好,就那个乔亚东我不想帮,他在那本书里是陶悠的丈夫。”
一想到乔亚东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暧昧的话,陶南风就觉得倒胃口。
——“我们现在都当上了科长,可以一起并肩努力向前。不过我想读大学,所以现在不敢分心,请你体谅。”
真当自己是傻瓜是不是?这不就是想确定心意,但不承担任何责任吗?
什么好处都要占,什么付出都不给,算什么男人!
陶守信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站在公平的立场上劝了她一句。
“你有绝处逢生,得到神奇能力活了下来。带着大家开矿、盖房子,农场也越来越兴旺。这说明那本书的历史轨迹或许不会变,但剧中人的命运、剧情是可以改变的。
乔亚东这孩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既然能够当班长,应该是有一定组织能力与奉献精神的。
在那本书里,他喜欢你,说明他有眼光;他能够和陶悠一起创业成功,说明他有能力。
我们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即使将来他真的和陶悠在一起,只要不伤害我们的权益,那就各自安好,也不必记恨他。
南风啊,你现在也是农场领导,这点胸怀与度量还是要有的。”
陶南风听到父亲讲大道理,没有象往常一样乖巧点头,反而撇了撇嘴:“可是,我就是讨厌他。向北说讨厌一个人很正常,不必强求自己大度。”
陶守信皱眉道:“向北,你们那个战斗英雄场长?他这话……我并不认同。君子,当敏于行而讷于言,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如果讨厌一个人,就溢于言表,非君子所为。”
陶南风却慧黠一笑:“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她摊开手,歪了歪头,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所以,爸你看,君子也有讨厌的人。何况,我是女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陶守信被她这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鼓着眼睛认真地盯着陶南风。
陶南风被父亲这一盯,以为自己说错话,立马闭上嘴不再说话。
没想到一秒钟之后,陶守信忽然嘴角一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拍着陶南风的肩头,感慨道:“南风啊,南风,你现在越来越有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了。”
当年喜琴还在世时,陶南风娇滴滴、活泼可爱,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最喜欢和自己辩论。
“为什么要先乘除、后加减?我想先加减不行吗?”
“我先写一个睡觉的2,再写一个走路的2,不可以吗?”
“爸,为什么不让我吐口水?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一只小金鱼?”
可喜琴去世,南风的话便越来越少,经常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在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冯春娥进门之后,南风连笑容都少了许多,沉默而内向。
现在终于看到女儿和自己顶嘴,陶守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欣慰而欢喜。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女儿已经摆脱冯春娥与陶悠的影响,渐渐找回自信。
越看女儿越可爱,陶守信微笑着哄她:“你说得对,讨厌一个人很正常,那你打算怎么对待他呢?”
陶南风思索片刻:“简单,今年正好插队三年,有资格申请读工农兵大学。到时候只要他报名,我就反对。”
陶守信一听便笑开了怀:“你这哪里是讨厌他?分明是在帮他。乔亚东上不了工农兵大学,正好一口气憋着等到1977年考大学,说不定还能选个好专业、好学校呢,那不是好事吗?”
陶南风摇摇头:“虽然梦里说1977年会恢复高考,但毕竟是个未知数,万一那只是一个梦呢?乔亚东这人我知道,他一心想要读大学,哪怕放弃采矿科科长这个位置,他也会报名去读书。
讨厌一个人,当然是
——他越想得到什么,我就偏不让他如意!”
陶守信无奈摇头:“孩子气。”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由着她吧。
只要她开心,喜欢谁、讨厌谁,都好。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旧楼
陶南风回来的第二天,陶守信打开女儿送的茶油,炒了一盆小白菜。
山茶籽的草木香气四溢,在小红楼的楼梯间里飘散开来,引来左邻右舍探头出来打听。
“这是谁家在炒菜?这么香。”
“不像是菜油,菜油有股子青气味。”
“也不是猪油,猪油要浓厚些。”
眼下油、肉、鱼都是凭票供应,难得有口好吃的,谁家做点好吃的都会互相打听。
教授楼一梯六户,除两户回老家过年,其余三户一下子就找到陶守信家。
“老陶,你们家炒菜用的是什么油?在哪里弄到的?”
陶守信系着围裙,右手拿着锅铲,打开门就看到邻居们挤到自家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好奇询问。
他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南风带回来的,说是农场自己榨的茶油。”
“唉哟~茶油,这可是好东西啊!”
住对面的王家阿婆一听就乐开了花,提高音量喊:“南风,南风你回来了?有茶油分点我啊。”
陶南风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王奶奶,您家有油壶没?拿来我把油分点给您。”
陶南风回来之前向北给了十斤茶油票,她力气大,一口气都拎了回来。
分油?这一下可把整栋楼的邻居们高兴坏了,都从家中拿来玻璃小油壶,从陶南风这里分几两油。
大家都有分寸,没有多要,而且拿油壶过来的时候都会送点小东西,蛋糕、面包、小菜、糖果……毕竟现在什么都凭票,物资紧缺。
茶油虽说是农场自产,但千里迢迢拿回来不容易呢。
拿到茶油的邻居闻着那香味,都有些陶醉:“唉呀,这茶油质量是真心不错。陶南风你们农场真好,一口气分这么多油,这下过年炸肉丸、鱼丸就不缺油了。”
陶南风和陶守信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太好意思。父女俩都是厨艺小白,哪里懂什么炸肉丸、鱼丸。
陶守信对王阿婆说:“我家里还有些肉,明天请您帮我们炸点肉丸子可以吗?油我出。”
王阿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过年吃炸货,这是江城的传统。只要有油,面窝、翻饺、糯米鸡、油饼、肉丸、带鱼……一切皆可炸。
陶守信用两斤茶油换来对门王阿婆的年货支持,将他从厨房里解放出来,挺高兴。王阿婆闲着也是闲着,出点力气换来两斤茶油,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皆大欢喜。
王阿婆的儿子欧阳丞是江城建筑大学土木施工专家,朴实平易,两家门对门,是看着陶南风长大的长辈。
欧阳丞是个老派读书人,尊重隐私,从不与人讨论家事,与陶守信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是他的母亲王阿婆眼睛毒,悄悄跟他说过冯春娥、陶悠眼神太过灵泛,恐怕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王阿婆活了六十多岁,什么人没有见过?她也曾隐晦地提醒过陶守信,多关心陶南风的学习与生活。只是那个时候陶守信被冯春娥的殷勤、温柔所惑,没有领会老人家的真实意图。
现在陶守信与冯春娥顺利离婚,把陶悠赶出家门,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王阿婆,看到陶南风又从农场回来探亲,喜得拉着她的手连连夸赞。
“漂亮,南风越大越漂亮了,看来在农场日子过得不错。现在城市里什么都要票,吃的喝的都不方便,你们农场自产自销,有油有肉有青菜,多好哇~”
陶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礼貌地回应:“王奶奶身体也越来越好了,今年在家过年啊?”
王淑珍越看她越喜欢,悄悄说:“南风现在有对象没有啊?我那两个孙子你看不看得上?要不……”
话未说完,却被她媳妇一把拉了回去,笑容十分勉强:“妈,家里一堆事,您怎么还在别人家聊上了?快点回去做饭吧。”
等把王阿婆拉回家,她媳妇咬着牙说:“妈你在做什么?我儿子根正苗红,前途远大,怎么能娶一个母亲是地主成分的姑娘?陶教授家里一堆乱糟糟的事,你千万别去凑这个热闹!”
王淑珍张了张嘴,终归是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在这个论出身的年代,陶南风再好又怎样?周红缨这一番话说下来,代表的是大多数知识分子家庭的想法。
陶守信别的事情懵懂,对于女儿的事情却十分敏感。见欧阳家的夫人急惶惶把王家阿婆拖走,生怕自家儿子和陶南风扯上关系,心中难受得很。
他颓然坐回椅中,暗自内疚,恨自己拖累了南风。
陶南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微笑着哄父亲:“爸,你觉得我们农场的茶油怎么样?”
陶守信打叠起精神,看着摆在饭桌上的那一大壶茶油:“油好,只是这包装有点寒酸。”
十斤茶油装在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油壶里,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看着很不起眼。
陶南风眨了眨眼睛:“要不,我们来给茶油设计个包装吧?您画好了,我去找个印刷厂印一点,贴在油壶上,送礼也显得热闹喜气是不是?”
陶守信一听有道理,顿时来了兴趣,站起身道:“走,我们到书房去。”
刚才的那一点怅然瞬间被丢到脑后,陶守信教授在书房铺开白纸,拿笔开始勾画。陶南风站在一旁,时不时提点建议、出出主意,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等到定稿,看着白纸上的包装设计——苍翠青山背景、一朵漂亮的山茶花鲜艳欲滴、秀峰山茶油五个字苍劲有力,陶南风与陶守信相视一笑。
——现在粮油公司的茶油哪有这么漂亮的包装?
父女俩忙忙碌碌、高高兴兴过了两天。
父女俩聊天的时候,陶南风提到想系统学习建筑力学与结构的相关知识,陶守信到学院图书室找了几本专业书交给她,嘱咐她好好研读。
陶南风一看,《理论力学》、《结构力学》、《材料力学》、《砌体结构》、《钢筋混凝土结构》、《钢结构》
——好家伙,六本厚厚的教材,翻开来看一大堆专业术语,一看就很艰涩。
她苦笑着看向父亲:“爸,这么多书,我怕是要学一年。”
陶守信板着脸,非常严肃地教育女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既然在基建工作中意识到自己学识不足,那就得好好学。不然……你以为基建科科长那么好当?”
陶南风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好好好,爸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您放心吧。”
难得女儿撒娇,陶守信一颗心都要化掉,绷着的脸再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既有无奈又有宠溺。
“你呀你呀,南风你要知道,基建项目责任重大,不仅要实用、美观,更重要的就是安全,结构工程的专业知识你是应该系统性学习一下。”
父女俩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笃笃笃……”夹杂着一个怯怯的声音,“请问陶南风在家吗?”
陶南风一愣,急急跑去开门。
门一开,萧爱云看到她,眼泪便流了下来:“南风,我……我想回农场。”
陶南风将萧爱云领进屋,转头向父亲介绍:“爸,这就是萧爱云,我在农场最好的朋友。”
听到萧爱云这个名字,陶守信“哦”了一声,客气地点了点头:“请坐,我去倒茶。”
萧爱云一肚子的委屈,见到好友忍不住掉下眼泪,见到好友的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乖乖地喊了一声:“陶叔叔。”
陶南风原本和萧爱云、胡焕新约了明天一早碰头,现在萧爱云提前过来寻她,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事,忙问:“萧爱云,你怎么了?”
萧爱云坐下,待喝过陶守信递过来的热茶,一双手暖乎过来,这才开始讲述回家这两天的故事。
萧爱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没想到下乡插队两年半,家里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毛巾厂的老宿舍不大,两室一厅的筒子楼,住着一家六口人,逼仄得很。以前是父母和弟弟一间屋,四姐妹一间屋,人多、地方小,居住条件很差。
原本想着这么久没有回来,父母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不说条件有多好,怎么也得给她安排个地方睡觉吧?哪想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大姐成了家,丈夫也是毛巾厂的子弟,婆家兄弟多,根本没有房子给他们住。夫妻俩在等单位分房,这段时间先暂且住在娘家。只得把原来四姐妹住的小房用布帘子分隔成两小间,大姐夫妻俩住里头,二姐和四妹住外头。
现在萧爱云一回来,睡在哪里就成了问题。
客厅很小很小,根本安置不下一张床,萧爱云只得和二姐、四妹挤一张小床,和大姐夫妻俩只隔一张布帘。
房间又闷又挤,还得忍受二姐的嘲讽。
“你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多好,干嘛回家来受这份罪?你不是现在当上了公办教师吗?一个月四十几块的工资,可比爸妈舒服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回来和我们挤一张床,真是见了鬼!”
萧爱云气不过,和二姐吵了起来:“你以为我想回来?当年你们谁都不想上山下乡,撺掇着我报名,现在过年了还不兴我回来探望一下爸妈、尽尽孝?”
怀孕的大姐在一旁听着烦,叉着腰就和她吵了起来:“要不是你抢着报名,也不会留下我和你二姐在这里受罪。待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顶了妈的班在毛巾厂上班,每天累得要死,一结婚又要生孩子,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回来做什么?是要向我们炫耀你当上公办老师工资高、待遇好吗?还带什么茶油、玉米回来,臭显摆!你要真有心,不如每个月把你的工资寄一半回来,也让妈喘口气,不要那么累。”
萧爱云边哭边对陶南风诉苦:“我坐了这么久的车回来,没想到被两个姐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我舍不得我妈、我妹啊。
你不知道,我妈被我大姐吵得头昏,提前退下来让她顶职上班,我妈现在成了全家人的老妈子,明明只有五十岁,背都有些驼了,模样已经老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像六十几岁。
我小妹现在读初三,成绩很好,咬着牙说要读书考出去,可是我爸妈根本不肯再供她读高中,想把她送到亲戚家带孩子当保姆。小妹昨天抱着我一直在哭,求我帮帮她,说她想读书,不想当保姆。我这心里真的好难受!”
陶南风第一次听说工人家庭的父母想把女儿送去给人家当保姆的,瞪大了眼睛。
“你爸妈是毛巾厂的正式职工,你姐、你姐夫都是工人,怎么会想到把小妹送出去当保姆呢?这传出去不被人骂死?”
萧爱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要一想到家里这堆烂事,她就觉得嘴里发苦。
“他们肯定不会对外说是当保姆啊,只说是亲戚家现在生了儿子,忙不过来。小妹今年十四岁,勤快能干,所以让她去帮着带带孩子。
这帮忙带孩子,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五块钱,所以我爸、我二姐都说好。我爸想省饭钱,我二姐想一个人睡一张床,都是自私的人!”
陶南风听到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让萧爱云坐下来歇口气,转头到书房征求父亲的意见:“爸,咱们家屋子大,要不让萧爱云这段时间和我住一间屋,可以吗?”
陶守信知道女儿心肠软,又看萧爱云和她是知青同伴,感情深厚,便点头同意。
陶南风走出来对萧爱云说:“这样,你先住我家,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农场,好不好?”
萧爱云一听,眼泪掉得更厉害了:“谢谢,谢谢!”
下午陶南风跟着萧爱云一起去江北拖行李,亲眼目睹毛巾厂破旧筒子楼的建筑,这才深深体会到萧爱云的不容易。
五几年盖的老房子,昏暗狭窄的楼梯间,门口堆着蜂窝煤、柴火、鞋子,楼道里飘散着各种旧物沤出来的酸味。
虽说是两室一厅,那一间客厅却小得只能摆下一张饭桌,两个卧室、一个厕所、一间厨房,一间六口,衣服、桌椅板凳、被褥、书本、旧纸箱……四处堆放着个人物品,根本无处下脚。
陶南风一身格子呢外套,腰间束一根同款腰带,亭亭玉立,站在门口简直艳光四射,耀得萧爱云的家里人睁不开眼睛。
听说萧爱云要搬去和陶南风同住,她爸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你结交了阔气的朋友,有个依靠也好。过年记得回来吃顿年饭,给父母送点孝敬。”
大姐挺着个大肚子,阴阳怪气地说:“老三现在出息了啊,咱们家屋小容不得这尊大佛。”
二姐上上下下打量着陶南风:“你家要是大,我也跟着一起去住吧。我大姐结了婚,隔着个布帘睡觉真是不方便。”
陶南风转过脸没有理睬她,对着正拉着母亲、小妹的手掉眼泪的萧爱云说:“你收拾好了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陶南风走出这栋让她压抑的宿舍楼,抬头看着灰蓝的天,内心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情绪。
相比萧爱云,自己其实算是幸运的。虽说继母不慈,但家庭条件优渥,从不为衣食住行操心。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一刻,陶南风深深感受到这句话的内涵。若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宿舍楼,或许老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第50章 高枝
陶南风家中多了一个萧爱云,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萧爱云是家中老三,洗衣、做饭、女红全是一把好手,她一来就将陶守信教授从厨房里解救出来。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陶守信的脸上也多了一抹笑意。
胡焕新托人带来话,留在乡下过年,等初五一过就来江城与陶南风会合。
腊八节这一天,萧爱云在厨房里熬粥,和陶南风商量着什么时候回毛巾厂探望父母,忽然听到客厅传来陶守信低沉的声音。
“这里不欢迎你,请回吧。”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色,将煤炉关小,一起走出厨房。
客厅门口站着一男一女。
女的穿件红棉袄,梳着两条大辫子,模样清秀,正是一年未见的陶悠。
男的穿一件军绿色呢子大衣,个子中等,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梳着大背头,看着有些老相,是个陌生人。
萧爱云扯了扯陶南风的衣角,悄声问:“谁呀?”
陶南风在她耳边说:“陶悠。”
萧爱云“哦——”了一声,看向陶悠的眼神变得警惕。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以前经常欺负陶南风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陶南风家,萧爱云真想拿根笤帚把她扫地出门。
陶悠一眼看到漂亮的陶南风,簇新的呢子外套穿在身上,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如竹,一年不见愈发光彩照人,不由得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将手中礼物放在客厅地面,热情地打着招呼:“南风你又回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非常妙。
陶南风“嘁!”了一声,“这是我家,回来不是很正常?倒是你,来做什么?”
陶悠笑着挽住男人胳膊,歪着头一脸的娇羞:“这是我对象,郑绪兴。他是江城钢铁厂供销科的科长,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工会主席……”
还没显摆完,陶守信沉着脸说:“这些我们不感兴趣,你们回去吧。”
偏偏陶悠脸皮厚,就像没有感受到冷落,自顾自地说:“爸,您别这样嘛。虽然你和妈分开了,但养育之恩不能忘,过年过节的来看望一下您老人家,这是我们做小辈的本分。您也是懂道理的人,不会这点礼仪都不讲吧?”
陶守信摆摆手:“别喊我爸,我没你这个女儿。”
陶悠看一眼郑绪兴,再次打叠起精神说:“我能留在图书馆工作还多亏了您的帮忙呢,就算不让我喊您一声爸爸,您也是学校德高望重的教授前辈嘛,我过来问候拜访一下不为过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陶悠很懂这个道理。
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陶悠非常了解陶守信。他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颇有君子之风,不会因为个人的好恶而故意为难他人。
面对陶悠的纠缠,陶守信冷着脸说:“看也看过了,那就回去吧。东西我不要,你们拿回去。”
郑绪兴忍不住帮女友说话:“陶教授,您是饱读诗书的大教授,陶悠一直非常敬仰您。这次带我过来也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您,请您留我们喝杯茶吧?”
陶守信脸上依然没有笑模样,站在门边说:“有什么事直接说,喝茶就免了。”
陶悠见陶守信如此不通情理,心里有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走。
站在入户玄关,眼睛余光看到玄关处的鞋柜,想到这里的每一双鞋子都是母亲和自己买来、放好,不由得从心底涌上来一阵酸涩。
这个小红楼里,留下了自己八年时光。母亲贤惠勤快、父亲温和博学,陶南风虽说有些碍眼但老实好欺负、根本翻不起什么浪,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副画。
只可惜陶南风去了农场却没有死成,反而回来撺掇着父母离婚,美好的画面就此烟消云散。在陶悠眼里,陶南风真是自私而可恶,恨不得把她脸皮撕破。
只是……想到去年陶南风走之前动手揍她的利索劲,陶悠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她在农场学了些什么本事,竟然变得凌厉而霸道,太可怕。
越想越难受,陶悠怔怔地掉下泪来,泪眼模糊中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儒雅温文的脸,哽咽着说道:“爸,你现在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陶南风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面色变得凝重。
在那本书里,父亲在自己早夭之后自责悔恨,五年之后患病去世。书中只提了一句瘦得虚脱,并未说什么疾病。
原本想着现在自己活得好好的,父亲自然也就不会难过生病早亡。可是听陶悠这话的意思,难道父亲身体有什么隐患?和不好好吃饭有关的毛病?
陶守信没有想那么多,到底是自己养了八年的女儿,见她此刻真情流露,也有些心软,脸色渐渐平缓下来,长叹一声:“你都是有对象的人了,好好过日子吧。以后别再喊我爸,我不是你爸。”
陶悠取出手绢拭泪,轻声道:“好,我知道的,您也要保重身体。南风妹妹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您平时总吃食堂,我这心里……”
父亲不擅厨艺,平时工作也忙,哪里会有心思认真做饭,多半都是在食堂对付。陶南风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暗自寻思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陶守信挥了挥手:“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陶悠拉了拉郑绪兴的手,示意他开口。
郑绪兴道:“陶教授,听说您是业内有名的建筑大师,我们钢铁厂现在要建职工宿舍区,想请您帮我们做设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陶悠略带兴奋地说:“爸……唉!我喊了您八、九年的爸爸,这一时半会改不了口,您别生气。郑绪兴在钢铁厂有关系,这次的设计费会比较高,您私下里接活,只要找学校设计院盖个章就行。”
陶守信一听,勃然大怒,一把将两人推出房门。
“走走走!你们想私底下赚这个钱,就别来找我!”陶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陶守信推出,随后从屋里丢出两个礼品盒。
“砰!”
房门猛地关上。
门内陶守信怒气依然没有平息,对陶南风说:“我怎么就没发现,陶悠整个人都钻进了钱眼!
钢铁厂要盖职工宿舍这是好事,就正规地找设计院,或者请我当专家评审都没有问题,却偏偏要搞什么私下交易,这是什么东西!国家的钱就是被这些蛀虫给搞没有的!”
陶守信一辈子正直,没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陶悠却是个擅长钻营的小人,怒不可遏,在家里叉着腰骂人。
“为人不正,令人不耻,以后她来谁也不许给她开门!”
陶南风眼中带笑,提醒了一句:“爸,刚才是你自己开的门。”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以后我看到是她,一个字也不说,直接赶出去。那个郑绪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国家干部,钢铁厂的中层领导,好好的职工宿舍竟然想为自己谋私利,我呸!”
萧爱云第一次见到陶教授发火,有点吓到,缩在角落一声不敢吭。
陶南风倒是见惯了父亲骂人的模样,扑哧一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父亲面前。
“爸,你别生气了。陶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只是你以前没有看出来了罢了。冯春娥在遇到你为了从农村跳到城市,所以不挑人品嫁给陶悠的亲生父亲。
陶悠现在找对象看中的依然是权利地位,半点不计较人品,她们母女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势利眼、见利忘义的小人。”
陶南风冲父亲使了个眼色:“您忘了,陶悠原本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匆匆找这么个胖子,估计是日子不好过,又想走走捷径呗。”
陶守信一辈子靠自己,独立自主惯了,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人不断依附他人向上攀爬。听女儿这一分析,想到陶悠未来要嫁的人应该是乔亚东,现在却换了个人,心中一惊,慢慢冷静下来。
再喝一口茶,看自己女儿真是越看越爱。
人都说相由心生。陶南风五官端正,眉秀鼻挺,眼眸间透着的都是灵慧与善良,这孩子是个正直端严的性子,有陶家的风骨。
陶悠和陶南风一比,真是品性差得太远。
想到这里,陶守信恨恨地说:“让她姓陶,真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也不知道为什么,陶悠对这个“陶”姓非常执着,死也不肯改姓,每次一提这个就哭哭啼啼。
陶南风沉思道:“现在改姓要去公安部门,麻烦得很。再说她已经十八岁,咱们也没办法强迫她改,除非……她觉得我们拖累了她,才有可能改回王姓。”
陶守信听到这里,抬手拍了拍女儿肩膀,眼中带着一丝怅惘:“长大喽~我家南风长大了。”
苦难催人成长。女儿现在看问题越来越通透,这是好事,也让人心疼。
陶南风和父亲商量:“爸,听陶悠那个话,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您现在一个人在家,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好好锻炼身体,生活有规律,不能熬夜……”
陶守信哈哈一笑:“南风这是担心我生病吗?放心放心,我现在恢复单身不晓得多自在逍遥。学校里有食堂,你不在家我都不开火。平时洗几件衣服、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很轻松。”
因为有萧爱云在身边,陶南风不敢提及书中所言,只皱眉道:“可是,如果你生病呢?谁来照顾你?”
陶守信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学校也有医院,有什么问题去看病就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自己倒杯水喝点药简单得很,不用人侍候。
你在农场集体生活,又有萧爱云这样的朋友同吃同住,我现在也放心多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不操心不担忧,自然就会长命百岁。”
陶南风听到这里,喉咙口似乎被一股暖流堵住,在父亲眼里,只要自己无病无灾,他就无惧无憾。
而另一边,陶悠却伤心难过。
郑绪兴一脸的愤愤然:“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好的赚钱机会不要,还把我们赶出来,哪里有半点待客之道?亏得你还一天到晚说这个父亲多好多好,我看他对你一点也不好。”
陶悠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答答地回应。
“我爸他现在变了。以前对我可好了,还手把手教我写大字,自从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之后,他就迁怒于我,不仅把我妈赶出家门,还不认我了,呜呜呜……”
郑绪兴今年二十七,足足大了陶悠八岁,一心要找个漂亮、有文化的妻子。经人介绍认得陶悠,一眼就相中了她,现在正是情浓之时,见女友哭泣心疼得很,忙着安慰她。
“那个陶南风真不是个好东西!你和你妈都是善良老实人,难怪会被她欺负。你别哭,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出气。”
陶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着:“你别为我冒险,那个陶南风看着像朵富贵花,其实是朵带刺的玫瑰,扎手得很。我没事的,受点委屈没什么,有你这么疼我,我知足呢。”
郑绪兴听到小女友的话,心里美滋滋地,专捡她爱听的话说:“你还说那个陶南风长得好看,我看也就那样,哪有你这么有女人味。”
陶悠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心里却闪过一丝遗憾。梦中那本书里,自己的丈夫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他应该是个知青,英俊有才、对自己温柔体贴。
按照书中所言,她未来的丈夫眼下还在秀峰山农场受苦,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现在的陶悠太过艰难,只能先找个高枝攀一攀。郑绪兴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家境富裕,对自己言听计从。
至于未来会怎样,一切等1977年恢复高考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就能让陶悠改姓了,嘿嘿~
第51章 解放
陶南风想跟着萧爱云学厨艺,可惜实在没有天分,切菜差点把手指头割伤,把陶守信吓得魂飞魄散,直喊:“不学,不学,以后跟我一样吃食堂就好。”
于是,陶南风学做菜这件事无疾而终。
萧爱云看陶南风有些郁闷,便安慰说:“你这手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哪能把时间浪费在厨房里呢?”
陶南风闷闷地说:“可是,柴米油盐过日子谁都少不了。你看李敏丽校长那么能干的女人,离了婚还不是得一样的做饭收拾屋子带孩子?”
萧爱云眨了眨眼睛:“那就找个肯做家务的丈夫。”
陶南风“哈”了一声,“算了吧,我就没见过哪家是男人做家务。”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是母亲做家务;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找了个保姆;再婚之后,冯春娥做饭洗衣照顾全家。
萧爱云听陶南风这一说,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家也是这样。我爸妈都在毛巾厂上班,可是我爸下了班就是找工友喝酒聊天吹牛,我妈做饭洗衣带孩子累得要命。一天到晚说什么妇女解放,我看都是空话。”
陶南风点点头:“是啊,家务劳动其实挺耗费心神的。光是做饭就得买菜、洗菜、摘菜、炒菜,最后还得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哦,还有,油、盐、酱、醋得买,灶台要抹,蜂窝煤得做,煤炉子时不时要清理……”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越小,眉头越皱越紧,感觉光是说说就能让人累个半死。
最后,陶南风叹了一口气:“只有家务劳动社会化了,才能够真正实现妇女解放。”
萧爱云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家务劳动社会化?”
陶南风点头说:“对呀,吃饭有公共食堂,洗衣有洗衣房,打扫卫生有清洁工人……所有家务如果能够成为社会性劳动项目,有专人来完成,那女人就能够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真正投入到事业中去。”
萧爱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兴奋地说:“如果能够这样,那可太好了。”
上次李敏丽离婚的事情对女孩子们的影响还是蛮大的。虽然现在都说新社会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但事实上真的能平等吗?
并不。
两千年农耕文化的影响下,男主外、女主内成为夫妻基本模式。女性承担孕育职责,教养孩子、操持家务、维护家庭内部运转,而男性则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种地、劳作、对外交流、保护家庭。
现在新社会,女性也能外出工作、拥有一份事业。但是男性却依然把家务劳动视为女性专属。
女人再能干又怎样?你一样得生孩子、做家务。
要想真正实现妇女解放,家务劳动社会化的确是一个有效的途径。
萧爱云看着陶南风,一脸的崇拜:“南风你真棒啊,竟然能想出这样的话来。”
陶南风摇摇头:“这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我母亲在一次系部讨论时说过的原话。只可惜她去世得早,不然……”
她忽然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母亲是养尊处优的乡绅家大小姐,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热爱艺术的她一路求学,与父亲飘洋过海,归国后在江城建筑大学任教,温柔娴静,深受学生喜爱。
母亲既有旧式女性的温婉贤淑,又有新式女性的独立冷静,当年说出那一番话来,让无数高等教育专家们深思。只可惜,她看到了中国妇女解放的艰难,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早早离世,哪怕有“绝处逢生”玉扣,也没能救下她一条性命。
陶南风当时戴着的玉扣因为沾上她的指尖血,这才激发出原本灵性。唉!如果早知道……或许母亲能活下来。
陶南风陷入自责之中,直到父亲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这才将她从这种酸涩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陶守信叹了一声:“如果你母亲活到66年,她是地主出身,你想想……你母亲那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人物,如果被推出去接受众人的审判,她哪里受得住?唉!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保护?”
陶南风眼眸一暗,没有再说话。
萧爱云咳嗽一声,努力打破家中沉郁气氛:“走,南风,我们去买菜去!要过年了,年货总得备起。”
陶守信拿了三十块钱、两斤粮票交给女儿:“去吧去吧,你们两个小姑娘出去逛逛也好。离过年还有两天,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萧爱云穿一件蓝布棉袄,朴素而简单;陶南风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格子呢外套,精致而时尚,两个姑娘都扎着辫子,一脸的青春气息,手牵着手从小红楼走出来时,引来邻居们好奇的张望。
“南风回来了?这是你同学?”
“还没过年呢,就穿上新衣了?这是去哪里哪?”
院子里的腊梅暗香盈袖,校园里香樟苍翠,邻居们热心询问,这里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呢,充满着烟火气息,陶南风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微笑着和熟人打招呼。
“贾奶奶好、汪伯伯好、苗姨好!”
“这是我一起下乡的知青朋友,我们一起回来过年呢。”
得到陶南风的回应,邻居们好感顿生,悄悄议论着:“那冯春娥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陶教授离婚后陶南风整个人都变得灵醒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闷头闷脑。”
在这样的氛围里,陶南风与萧爱云一起走出校园,来到离家最近的百货商店。
商店一楼是粮油副食,西边角落摆着一排排斜立的木格板,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蔬菜,大白菜、红菜苔、白萝卜、胡萝卜、芹菜……
萧爱云是个当惯了家的人,拉着陶南风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去,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两斤。”
陶南风在农场待了两年多,不再是以前五谷不分的娇小姐,跟在一旁拎菜,左手、右手都被占满。
萧爱云逛完菜市还不过瘾,又要往二楼日用品部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人满载而归,一边走一边交流着。
“到底还是我们江城,百货商店的东西就是多,你看咱们江城毛巾厂的毛巾多漂亮!我这次买了八条,回农场正好送人。”
“我看这条羊毛围巾好不好看?我准备送给向北的妈妈,她老人家做了双棉布鞋给我,穿着可舒服。”
“这围巾好看,是纯羊毛的呢,好贵啊。向北的妈妈我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给你做鞋?不会是……”
萧爱云刚刚想问,不会是向北喜欢你吧?可转念一想向北不苟言笑,又威严沉稳,不敢再开这样的玩笑,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陶南风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眼里,向北是领导、是场长、是战斗英雄,是让她仰望的存在,怎么也没有把他往喜欢自己那一方面想。
再说了,向北对江城来的知青都关照有加,哪里是只爱护陶南风一个?
两人刚刚走进校园侧门,忽然被人一掌推开,一个男子痞里痞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来的乡下丫头,敢挡老子的道!”
萧爱云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气得大骂起来:“讲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推人!”
眼前男子留着平头,二十来岁年纪,穿件棉大衣,嘴里叼着根香烟,斜着眼睛看向萧爱云:“哟,这乡下丫头还挺辣!”
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强壮汉子,一看就非善类,陶南风心中响起警铃。
这三个是什么人,怎么敢在校园里如此嚣张?
领头的男子一转眼看到陶南风,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口水恨不得流出来:“乖乖,这姑娘长得真漂亮,那个,你有对象没?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陶南风一拉萧爱云,理都没有理睬这男子,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男子伸出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脸上笑嘻嘻说着话:“拿这么多东西,多累啊,来,哥哥帮你们提。”
他身后的两名汉子也嘻皮笑脸地鼓噪着。
“莫害羞,让哥哥们帮帮你。”
“这大冷天,你们出门买这多东西怎么没个男人来帮忙?太不像话了。来来来,我们做好人好事,帮你们拎!”
正是放寒假的时候,校园里没有什么人。西侧门正对着的这条香樟路只有寒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之音,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陶南风跟着,萧爱云半点也不慌,瞪了他们一眼:“啐!哪个要你们帮忙?我们自己拎得动。”
平头男越看她俩越觉得有趣,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个烟圈,吊儿郎当咧嘴一笑:“你这姑娘长得虽然差点儿,但说话有趣胆子大,也勉强算个人物。要不这样,你跟我们混,当我小弟怎么样?”
陶南风越看越觉得这平头男有问题。
这人脚边有十几根烟头,显然守在这门口很有一段时间,他故意挑衅,意图调戏,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陶南风冷静发问:“你们在这里闹事,就不怕学校保卫处的人么?”
平头男哈哈一笑:“什么保卫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他身后那两个汉子也嘻嘻哈哈:“天冷,又是寒假,鬼都不来……”
一句话没说完,陶南风忽然便动了。
顺着眼前白线指引,陶南风微微曲膝,将手中袋子放在地上,左手一伸,一把拖过平头男左手胳膊,顺势一拉,右脚跨出半步。
右肘前顶!
左胸被捶,平头男一声惨呼,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把陶南风一把拖倒,整个人横摔在地。
“老大!”另外两名粗壮汉子一看平头男被陶南风出手撂倒,慌着上前,拳头刚刚伸出来,却被陶南风一抬手,快速在他俩肩窝一点。
“啊啊——”两声哀号,粗壮汉子捂肩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控制着脚上力道,在平头男小腿踩了一脚,冷笑道:“天冷,寒假,鬼都不来,你这倒是提醒我了。”
既然没有人看到,那就不怕,放手揍人!
小腿胫骨一阵剧痛袭来,平头男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妈的!这娘们力气太大,身手太好,完全是个练家子,疏忽了。
“饶命、饶命!女大王饶命——”
听到平头男这一声求饶,萧爱云扑哧一笑:“敢和我家南风打架,真是找死!”陶南风可是农场公认的陶三锤,连一人高的坚硬山石都只需要三锤子就能碎裂,你一个小混混还敢跳上窜下?真是可笑。
陶南风再踩一脚,继续追问:“是谁指使?”
痛归痛,平头男却硬气得很:“没,没谁指使,咱就是看你们两个女的长得好看,嘴上占点便宜,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陶南风冷笑一声:“还挺讲义气?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脚下微微使劲。
“啊——”平头男哪里承受得住她的力气?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太恐怖,听得那两个粗壮汉子头皮发麻,忙不叠地回应道:“是郑绪兴,是郑绪兴那小子来找我们大哥,想让他帮忙教训教训陶南风。”
原以为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需要费什么神。哪知道陶南风竟然是个硬茬!这不是害人么?
郑绪兴?
陶南风抬起脚,将平头男一把从地上抓起来,单手扣住他琵琶骨:“他在哪里?”
“他和他那个女人指了人之后就走掉了,说回宿舍等消息。”
陶南风冲那两个被吓破了胆的粗壮汉子抬了抬下巴:“拎上东西,我们走!”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往生活区东3楼而去,那里是单面走廊式三层小楼,属于学校早期建的单身宿舍,陶悠和冯春娥就住在那里,一人分了一间。
平头男被她捏着肩,半拉半拽地往前走,半边身体软麻无力,根本挣脱不开。他只得在嘴里嚷嚷几句:“喂,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陶南风目光逼视之下,两名汉子乖乖地拎着袋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萧爱云觉得这场景很可笑,一直抿着嘴偷笑。
渐往里走,遇到的人便多了起来。
隔壁邻居毛婶出门收衣服,看到这几个人眼睛瞪得老大:“陶南风,你这是做什么?”
陶南风看了她一眼:“算账。”
“算账?算什么帐?你怎么跟这几个二流子混在一起?我看你真是当知青当出鬼来了。老陶……陶教授,你家南风往单身楼那边去了——”
毛婶八卦精神强烈,提高嗓门开始往陶守信那里报讯去了。
第52章 阳谋
“咣铛!”
陶南风一脚踹开一楼104号房的大门。
锁头飞出,整张大门平平飞出,猛地砸在水泥地面。
陶悠、冯春娥、郑绪兴正坐在屋里兴致勃勃地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去,正撞上陶南风被流氓欺负,再宣扬几句坏了她名声,陡然被这异动惊起,尖叫一声站了起来。
抬眼正对上陶南风那双冰冷的眼睛,陶悠吓得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南,南风,你……你来做什么?”
冯春娥心疼得面皮直抽搐:“你是强盗吗?怎么把门给踹了?”
陶南风将平头男往屋里一推,冷笑一声:“来,把你们做的丑事都说出来!”
虽说寒假期间校园里人少,但陶南风的动作太大,把剩下的这些师生都给惊了出来,再加上毛婶的宣扬,此刻单身宿舍的走廊上挤了十来个人。
萧爱云是个口齿伶俐的,一看陶南风这是打算把事情闹大,便耐心耐烦地向大家解释。
“今天我和陶南风刚进校园,就被这三个混混拦住,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歪话,还想动手动脚耍流氓。
幸好我们在农场学过几招,将他们制住,结果一审才知道,这三个小流氓竟然是受人指使,守在学校西侧门打算对我们不利。你们猜指使的人是谁?”
萧爱云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讲起故事来那叫有声有色,还知道在适当的时候甩出一个问题,引人思考。
旁人听得眼睛睁得溜圆,一齐问:“是谁?”
萧爱云指着那洞开的大门,语带讥诮:“就是陶南风曾经的继姐,陶悠。她以前故意摔断手使坏让陶南风去艰苦农场当知青,事情败露之后还不甘心,想找流氓来坏她名声。”
有人听着不理解,提出疑问:“陶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职员,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社会混混?”
萧爱云大声道:“陶悠虽然没那本事,但是架不住她会找对象啊,她对象名叫郑绪兴,在江城钢铁厂供销科当科长,听说郑科长爸爸是厂长,妈妈是工会主席,家里有权有势,所以……”
说完,她摊开双手,歪了歪头。
人常说高校是座象牙塔,因为与社会接触少,在这里工作学习的人相对单纯,听到萧爱云的解说,全都义愤填膺起来。
“陶悠看着挺和气柔和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如此恶毒?!”
“钢铁厂很了不起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保卫科的人来,直接报警,让派出所的人把这些坏人都抓去。”
“陶南风?是听说她去当知青了,没想到当了知青之后力气这么大。”
“幸好她力气大不是?不然就得被这几个流氓欺负了。”
走廊吵吵嚷嚷,宿舍里却鸦雀无声。
陶南风如天神一般踏步而入,态度强势而冷静,一掌便将郑绪兴拖了过来。
郑绪兴领口被揪住,吓得双手在空中乱划:“你这个蛮子,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抬起左手,一拳头便捣了过去。
“噗呲——”郑绪兴的脸顿时被揍了个结结实实,一阵晕眩感传来,他整个人往后一仰,鼻血长流。
陶南风出了胸中一种恶气,顺势将郑绪兴往陶悠那边一推。
一股大力袭去,陶悠与冯春娥被郑绪兴那微胖的身躯砸中,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两人吓得胆战心惊,面面相觑。
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陶南风竟然会如此强悍!
冯春娥这人最是欺软怕硬,马上跪倒在地,仰头求饶:“南风,陶南风,好歹我也照顾了你八年时间,没辛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你打了打了,骂也骂人,求你不要把事情闹大,我认错,我认罚,别再为难陶悠和小郑啊。”
陶悠吓得浑身直哆嗦:“我,我不知道啊,我不认得这人。”
她转过头看一眼郑绪兴,连哭边说,“郑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喜欢陶南风,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使这阴险手段害人啊……”
郑绪兴抬手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露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胸口衣襟。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陶悠,他帮她出头,她竟然把一切撇得如此干净!
陶南风的笑容里满是嘲讽:“你们母女惯会做低伏小装柔弱,自私得可怕。你男友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背后捅刀,真是可笑!”
宿舍外传来呼喊声:“都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是保卫处的人!
陶悠紧张得喘不上气,死死掐住母亲的胳膊,怎么办呢?这事暴露了怎么办呢?
背着光,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来,冯春娥抬头一看,泪如雨下,低声唤了一句:“陶老师……”
陶守信匆匆从家里赶来,一颗心跳得似擂鼓,听清楚事情原委气得眼眶都红了,咬牙道:“恶妇!恶妇!”
冯春娥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
陶悠坐倒在地,面如金纸,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自陶南风改变书中命运开始,事情就变得完全不一样,真不知道梦里那本书是真是假。
保卫科的人在萧爱云的带领之下走进来,萧爱云指着鼻血长流的郑绪兴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指使那三个人欺负我们,还有陶悠,还有冯春娥!他们三个就是背后捣鬼的人。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
平头男本就是社会混混,派出所的常客,见到保卫科的人并不慌张,只嘟囔了一句:“你们也没怎么样嘛,倒是我被打得浑身上下都在痛,告到派出所我也不怕!”
萧爱云哼了一声:“没怎么样?那是因为陶南风力气大,所以才没有被欺负!你们守在西门等着我们,不就是为了对付陶南风?”
陶守信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恶毒的人,气得直发抖,抬起右手,狠狠地抽了陶悠一巴掌。
“啪!”
陶守信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白疼了你一场!”
陶悠抬眸看向陶守信,曾经种种涌上心头。
十岁的陶悠被父亲家暴的阴云笼罩,看到成年男子都会下意识地害怕。可是陶守信却用他的温和儒雅缓解了她的恐惧感。
他给她吃糖,他送她读书,他牵着她的手买糖葫芦,他教她练颜体,他左手牵着陶南风、右手牵着她学溜冰……
在陶悠十岁到十九岁的时光里,陶守信就是一道和煦阳光,照亮了她的生命。
陶悠嫉妒陶南风,因为陶南风的身体里流着陶守信的血,陶守信虽然对陶悠疼爱、温柔,但他内心最最疼爱的人却是陶南风。
可是现在,这一巴掌彻底将父女亲情割裂。
陶悠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陶守信的原谅,永远也回不到从前。哪怕她表现得再好,哪怕她把陶南风害死,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喊他一声“爸!”
陶悠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她苦笑一声,闭上眼睛,内心一片悲凉。那本书就是骗人的,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主角。
冯春娥尖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抱住陶守信的腿:“别打她,别打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饶过悠悠吧,她还只有十九岁。”
陶守信面色铁青,半点不为所动,冷冷道:“这些话,你们留着到派出所去说吧。”
他护在陶南风面前,弯腰掰开冯春娥的手。
在他的记忆里,冯春娥也曾这样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哀求收留,当时他心软了。没想到自己的恻隐之心,竟引狼入室,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保卫科的人冷着脸走过来,将在场涉案人员全部带到派出所。
郑绪兴的父母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大冷天的两人满头是汗,他俩一直在赔笑,想让陶南风撤案。
“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二十六、七岁了却养得过于单纯,竟然为了讨好那个陶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陶南风你教训得好,打得好!”
他俩又转而看向陶守信:“都是为人父母,请你体谅我们这一份心。我儿子当时给那流氓的一百块钱,也只是说吓一吓小姑娘就好,并没有存太多坏心眼。
对不住、对不住,我知道是我们的不对,一万句对不住都弥补不了对你们的伤害,这样……我们愿意赔偿,赔偿五百块钱,啊不,一千块钱好不好?”
好阔气的郑家!
陶守信想到上次陶悠带郑绪兴上门,提及他父母的官职满脸骄傲,还想私自搞设计赚钱,顿时拉长个脸:“到底怎么处理,法律说了算。”
陶南风却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悄悄道:“爸,我想趁这个机会做两件事。”
陶守信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女儿。
陶南风灵秀的眸中闪着慧黠,她的力气很大、身手灵活,这一次三个小流氓半点好都没有讨着,反而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么一想,他心中愤慨便弱了一分,问道:“怎么?”
陶南风笑了笑,对郑绪兴的父母说道:“撤案不追究,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你说,只要我们做得到!”
“第一,让陶悠改回王姓,不许再姓陶,自此和我家再无瓜葛,不再往来。”
郑绪兴的母亲咬牙看了呆呆坐在椅中的陶悠,心中真是恨毒了这个女孩子。在她看来,自家好好的儿子,都是被她带坏的。
“好,改姓!她要不改,我有的是办法。”郑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显然是动了真怒。
“第二,你刚才说的赔偿,我同意了。”
郑母只求儿子不留案底、不在档案上记一笔,陶南风说什么都没有异议。
陶悠却不肯改姓,这是她唯一能够留下来的一丝念想。可是她刚一开口,便被郑母两巴掌扇了过去。
“呸!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分明不是陶教授的女儿,却到处吹嘘什么书香门弟、知书达礼。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也就是陶教授脾气好,养了你九年、让你姓了九年的陶,现在看清楚你和你那娼妇老娘的嘴脸,分开了你还不知羞耻地死赖着不放手!这么厚颜无耻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郑母本是工人出身,力气大、脾气暴,这两巴掌打过去,陶悠顿时脸皮红肿,嘴角出血,头发披散,看着似鬼一般。
冯春娥抱着女儿哭啼啼哀求:“郑主席,我们上次连婚期都商量好了,都是一家人,大家有话好好说嘛。”
陶悠虽然不满意郑绪兴,觉得他长得太普通,但架不住他有一对好父母。
冯春娥对郑家非常满意,房间逢迎,两家来往得挺密切,很快就谈婚论嫁。如果不是这回出了事,恐怕过完年就会订亲。
郑母冷笑一声,莫看郑父是副厂长,但她为人强势,在家就是一言堂,先前看陶悠长相娇美,说话讨喜,又在大学工作,听说还是教授的女儿,这才同意儿子与她交往,可现在搞清楚了,这对母女就是对破落户,专会攀高枝!
郑母上上下下打量了冯春娥一眼,虽没有动手打人,可是那轻蔑的眼神却似一巴掌狠狠抽打在脸上。
“一家人?哪个跟你是一家人?克死丈夫、虐待继女,就你这样的女人,哪个愿意和你家结亲?少跟我啰嗦,把户口本拿过来,趁着就在派出所把陶悠的名字改回王姓也好、冯姓也罢,反正别姓陶!”
“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老娘我在钢铁厂这么多年,抬举一个人不敢说容易,可是整死个把小虫子还是可以的!”
浓浓的威胁之下,冯春娥和陶悠害怕了。
郑母不是陶守信那样的君子,她就是个草根出身的悍妇,靠着检举、打杀一步步上位,手腕厉害得很。
陶南风挽着父亲的手从派出所出来,脸上漾着一个美丽的笑容。
“爸,我这个机会把握得不错吧?”
听到女儿献宝一般地询问自己,陶守信眼前闪过陶悠,哦,不,冯悠抱着户口本痛哭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拍女儿头顶以示嘉许,心中却五味杂陈。
陶南风看父亲不吭声,知道他心肠软,虽说憎恨陶悠,但却心中依然有一丝情感。便将头歪在父亲肩头,安慰道:“爸,你还有我呢。”
陶守信听到女儿的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牵动,嘴角渐渐上扬,点头道:“是,爸还有你。”
萧爱云走在一旁,好奇地问道:“你干嘛不让公安同志把他们都抓起来?”
陶南风微笑不语。
让郑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冯悠将来有的是罪受呢。恶人自有恶人磨,冯春娥、冯悠这样惯会装可怜、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女人,也就只有郑母那样的悍妇才能对付。
脑中忽然闪过向北的脸庞,他说过,顺势而为,达到目的,这是阳谋。所以,以恶制恶,顺便还能为自己谋福利,何乐而不为之?
第53章 拥抱
1976年2月。
陶南风与萧爱云、胡焕新回到农场,随行多了一个小姑娘,萧爱云的四妹萧爱霞。
萧爱霞今年读初三,因为家里孩子多,父母实在供不起她继续读高中。萧爱云索性将妹妹的户籍转到农场,由自己来供她读书。
萧爱霞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女孩,一路同行主动帮着拎行李,哥哥姐姐叫得非常亲密,特别会看人脸色。
看着萧爱霞瘦弱纤细的身材、近乎讨好的笑容,陶南风心疼地摸了摸她头顶:“不怕,以后到了农场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妹妹。”
一回到农场,萧爱云怕影响同宿舍其他人,便带着妹妹住进小学新建的连脊房,陶南风的宿舍一下子少了一个人,顿时冷清不少。
看着大通铺上空出来的床位,陶南风莫名地有些怅然,走出知青点,坐在南面山坡,看着远处青山发呆。
青山依旧,但山上的野草却一岁一枯荣。
“沙沙沙”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陶南风一惊,转过头去。
是向北。
山上二月寒气逼人,向北穿一件深棕色夹克,额角微汗,气息微喘,显然是跑步而来,但看到陶南风之后便放缓了脚步,努力控制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向北问:“你回来了,怎么没去场部报道?”
陶南风垂下眼帘,轻声道:“嗯,准备明天就去报道上班。”
向北走到与她相距一米的位置站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怎么?这次回去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陶南风点了点头。
向北心一缩,看着她低垂的颈脖,微微颤动的眼睫毛,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向北道:“说说?”
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爸现在一个人在家,他不擅长家务,天天吃食堂。我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让他离婚……我继母和继姐只是容不下我,对我爸其实挺好的。”
冯春娥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冯悠会撒娇、陪伴照顾着父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很爱陶守信。
向北听陶南风说过家里的事,听到陶南风又开始反省自己,立马给予回应:“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继母不慈、继姐无德,这样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并不是好事,早断早了。”
陶南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对。”自己当时也和父亲说过,远离小人保平安。
向北站着,陶南风坐着,一低头便能看见她的头顶。陶南风头顶有个旋儿,梳两条辫子的时候很难整齐分缝,看着十分趣致可爱。
向北忍住想伸手摸摸她头顶的冲动,将双手背在身后,道:“你这次回去,没遇到点开心的事情?”
陶南风一听,歪了歪脑袋,轻轻一笑:“倒是有一件……”
听完她暴打平头男,痛揍郑绪兴,逼着陶悠改姓,用悍妇制恶妇,向北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山石之上,赞了一句:“漂亮!”
陶南风的情绪渐渐高昂了些:“可是,我放心不下我爸。他今年五十一岁,一忙起来总是忘记吃饭,有时候熬夜画图,我妈去世得早,家里亲戚死的死、散的散,都没有再联系。”
说也奇怪,陶南风并不是个爱说话的性格,极少和人诉说心事,偏偏在面对向北的时候她的话自然而然地就会多起来。
向北微一沉吟:“你爸有没有特别亲近的学生?”
陶南风摇摇头:“我爸向来将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和学生只谈专业,从不谈其他的事情。以前带研究生的时候还有些关系走得近的,可是现在……不是取消了吗?”
向北道:“你爸才五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做事业的时候,吃食堂也没什么,我们在军队的时候都是吃食堂。不过生活要有规律,这一点你必须和你爸反复强调。再不行,给你爸请一个生活保姆,当然前提是你爸爸愿意家里多一个陌生人。”
如果有人能够一起分析探讨,忧虑会减弱。
陶南风见他理解自己的担忧,心情变得更好了一些:“唉,请保姆这事我和我爸提过,郑绪兴家里赔了一千块钱,支付这些费用足够,偏偏他不愿意,还把我批评了一顿,没办法。”
向北看着陶南风,见她一扫刚才的沉郁,渐渐有了女孩子的明媚模样,提起父亲骂她,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满。
向北微微一笑,对陶守信有了更多的了解。估计这对父女性格差不多,都有些清高不接地气,不耐烦应付生活中的琐事,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他握拳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个,我会做饭,会做家务……”
陶南风愣了一下,转过脸看着向北。
向北觉得脸有些发烧,陶南风的眼眸太过清澈,仿佛深潭碧水,不含半分世俗之念。
胸口被各种情绪堆积着,闷闷的,滚烫发热。
山风拂过,吹动陶南风额前碎发,她的脸庞美得似一幅画,面对这个令自己心驰神往的女孩,向北不想再隐瞒内心的情感。
“我当过兵,独立生活能力强,会做饭、整理内务,我可以处理一切杂务,你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陶南风听懂了,心脏一阵急跳。
天很冷,可是身上却一阵一阵地发热。眼前的向北被霞光染出一道金色轮廓,陶南风觉得头有点昏沉,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陶南风,我很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欣赏、喜爱。我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你有理想,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愿意为你保驾护航,也愿意为你打理所有琐事,包括……将来带孩子、洗尿片、所有的一切一切。”
陶南风的脸颊飞起两片红霞。
太羞耻了,竟然说什么带孩子、洗尿片。
“所以,如果你愿意先成家后立业,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
陶南风蓦地站起,脸蛋红红,眼里闪着极亮的波光:“向北,你在说什么?”
向北他怎么会喜欢自己?他不是家里人在安排相亲吗?他不是比自己大了很多吗?他不是场长吗?他不是战斗英雄吗?他不是……
陶南风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一直以来她都是仰望着向北,听他的安排,信服他的话语,在她心里,向北是指引知青们前行的明灯。
向北可以是领导、长者、引路人……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她的恋人、丈夫。
向北站起身,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缓缓伸过去,轻柔地将陶南风额前碎发挽至耳后,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仿佛清风拨动琴弦。
“你今年三月满二十,我今年十一月满二十七,算下来我比你大七岁,的确是年长许多。这一点很抱歉,我也想和你一起成长、一起面对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可是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忧我不成熟,也不必害怕我没有承受力。
我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知道人生充满变数,所以……这一次你回江城过年我想了很多,不想再将对你的爱压抑下去。
我爱你,非常非常爱。爱到每天夜里躺下,眼前只有你的身影;爱到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想为你争取到;爱到只要你皱眉,我就会心疼。
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白。我曾经害怕自己配不上你,担心拖累你前进的步伐,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爱你……”
最后那三个字非常非常轻,轻到就像是清风徐来,可是却在陶南风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爱不爱呢?要不要接受呢?
向北的手很大,拂过额前时带着一丝清冽的松木气息,他整个人挺拔似松,眼神清正,他的心跳清晰可闻。
咚!咚!咚!
陶南风抬眸看着向北。向北很高,那高大宽厚的肩膀似小山一般挡在自己面前,寒风在他这里停止,给陶南风围出一个温暖的怀抱。
暴风雨那一天,向北就是这样出现在知青点,将大家带出险境。
“我,我要想一想。”
陶南风犹豫了。
没有马上拒绝,那就是有希望。向北含笑看着眼前满面绯红的陶南风:“你要想什么?”
“我,我还没满二十岁。”
陶南风略带些迷茫的眼神,让向北的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一笑:“我已经满了二十六。”
“我还想读书。”
向北点点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要是想读书那就去,我不阻挡你的前程。”
“可是,如果我去读书,你一个人怎么办?”
多么可爱的女孩,这一刻她想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向北一个人怎么办?
向北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喷涌而来的爱念,伸出手将陶南风拥入怀中。
陶南风还没有反应过来,两条有力的胳膊便围了过来,向北将她抱在怀里,北风呼呼的声音全都消失。
清冽的松木气息将她包围,从所未有的安全感让陶南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个人是向北,是向北啊。
向北爱着陶南风。
头枕在向北的臂弯之间,陶南风没有抗拒,轻轻闭上了眼睛。这一刻,温馨、缠绵、甜蜜的氛围将两人笼罩。
向北幸福得想飞。
终于勇敢表白,终于将爱人拥在怀里,陶南风,她的心里也有向北。
“南风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南风向北,我们永远不分离。”
第54章 米糕
回到宿舍,陶南风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窗帘还是那个窗帘,大通铺上铺着三套被褥,和自己离开之时一点变化也没有。
可是偏偏在她眼里,一切都不一样了。
万事万物仿佛镶上一道金边,美得眩目。就连窗外熟悉的青山绿树,都变得那么美好,让人真想高歌一曲。
陶南风还真唱了。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唱歌找不着调的她,嘴里哼着曲子,右手手指从桌面拂过,纤细洁白的指尖似乎在跳舞。
这样的陶南风让刚下班回来的李惠兰觉得很不对劲。
她将叶勤拉到一旁,指着正沉浸在甜蜜之中的陶南风说:“你看南风这丫头,是不是不大对劲?怕不是回江城和谁谈上恋爱了吧?”
叶勤点点头,表示赞同:“有可能!年前去省城开会的时候还挺正常,回来就不一样了。”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跳到陶南风面前:“喂——老实交代!”
陶南风的歌声被打断,她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两个室友。
李惠兰冲她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们可是好姐妹,不许隐瞒。”
叶勤也挤过来:“对,不许藏着掖着,有什么都得和我们说。”
陶南风歪了歪头,脸却红了。
叶勤瞪大眼睛,拿手指着陶南风:“完了,你脸红了!你肯定谈了!”
李惠兰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如此小女儿情状,也很是诧异:“是谁?快说快说,我们认不认识?”
是哪一个男生,敢向陶南风表白?江城这几个知青,大家都很熟悉,没见陶南风对谁特殊关照。农场职工放眼望去,能够配得上陶南风的几乎没有。
越想越好奇,李惠兰和叶勤都凑到陶南风面前:“是谁呀?”
陶南风摇摇头,向北的名字在舌尖打转转,可就是说不出来。向北……他可是江城知青眼中的权威领导,哪个会想到他?
李惠兰一跺脚:“你竟然不告诉我们,坏南风。”
叶勤的眼珠子转了转:“我们不认识吗?是你在江城的同学,或者发小吗?还是这次回去你爸给介绍的对象?”
陶南风依然微笑不语。
气得李惠兰和叶勤在屋里转圈圈,偏偏陶南风嘴严,她若是不肯说,谁来哄也没有用。
那个名字就在舌尖,沁着一丝甜味,可是陶南风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份快乐。
而另一边,向北深一脚、浅一脚,晕乎乎地回到家,整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
梁银珍看到儿子两眼发直,脸庞微红,嘴角却带着笑,有些摸头不知脑,走到儿子跟前抚了抚他的前额,疑惑地说:“没发烧啊。”
向永福蹲在檐下抽旱烟,啪嗒啪嗒享受得很。
他眯着眼看都不看向北,只说了一句话:“长大喽~”
梁银珍却瞬间便明白过来,惊喜地问向北:“是哪家姑娘?”
向北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从屋里拖出一把靠背竹椅放在父亲身后:“爸,你坐。”
向永福摆了摆头:“蹲着好,习惯了。”
向北见父亲不坐,便自己坐了下来。一阵烟味飘过来,熟悉的气息令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是个好姑娘。”
梁银珍听到儿子的话,一颗心便落了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儿子眼看着就快二十七了,再不结婚真是太晚了。现在他心里有了人,看这架势似乎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就好啊。
梁银珍试探性地问他:“年前你让我做布鞋,拿回来的尺码是给那姑娘做的不?”
向北点头道:“是。”他与陶南风一路同行,听她吐槽说皮鞋走路久了会有点痛,便想着给她送一双棉布鞋。他不会,只得向手巧的母亲求助。
他悄悄量过陶南风的鞋码尺寸,让母亲帮着做了一双。
梁银珍喜滋滋地说:“鞋码我有,回头我再帮她做两双布鞋。你要不把她的身体型尺寸给我,我给她裁几件衣裳。姑娘嘛,哪有不爱新衣裳的。”
在梁银珍看来,既然是儿子喜欢的姑娘,那就得好好疼。
向北微微一笑:“不急,她脸皮薄,不敢送太多东西。”
家里人丁稀少,梁银珍一直盼着向北早早结婚,多生几个孩子,让这个冷清的家里多些热闹。
盼了这么多年的媳妇,眼看着有了希望,梁银珍哪里还坐得住,走进灶房便开始忙乎起来:“我去蒸一锅红枣核桃米糕,你给我送过去,姑娘家家的要多补补,这糕点吃了好。”
向北应了一声,将身体往椅中一靠,仰头看着檐下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农家柴火香阵阵传来,他在心里想:“不知道,南风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家。”
到了晚上,夜色昏沉。
向北怀里揣着一碗蒸糕往知青点而去。
天冷,路上没有遇到人。夜路很黑,向北一颗心却火热得很。
远远看到知青点的瓦屋面,向北的嘴角便翘了起来。
走到地坪中央,看着女生宿舍紧闭的房门,向北停了下来,将那碗用体温捂着的红枣核桃米糕取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笃笃笃。”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李惠兰走过来打开门,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向场长,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紧急通知吗?”
陶南风从桌边探过头来,一眼看到双眸闪亮的向北,抿嘴一笑。
向北越过李惠兰的肩膀,目光炽热地看向慢慢走过来的陶南风,将手中粗瓷大碗递过去。
“这是蒸米糕,送给你们尝尝。”
李惠兰接过,有些受宠若惊:“这,这怎么好意思?”
渐渐走近的陶南风笑靥如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得美如娇花,向北努力稳住心神,道:“没什么,只是乡下人做的小点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陶南风正站在李惠兰身边,冲他比了个口型:“谢谢。”
向北低头一笑,急跳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等向北走远,李惠兰将糯米糕放在桌上,招呼大家都过来吃,陶南风拈起一块小方糕,触手温软。
叶勤嗷呜一口便将糕点吃了下去,眯着眼睛赞了一句:“哇,刚刚蒸好的米糕,软软的、香香的,有红枣,还有核桃,真好吃!”
李惠兰问:“咱们向场长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突然跑来送碗米糕?我怎么心里有点不安啊……”
叶勤听她这一说,也有些紧张:“那个,不会是我们做错了事,先安抚一下明天再狠狠批评吧?”
陶南风心知肚明,可是她偏偏不说。
她将米糕放进嘴里,红枣与核桃的香味混杂成一股甜腻的气息,这令她整个人都似乎被甜蜜的粉红泡泡包围。
向北说爱她呢,他说会永远陪着她,真好。
叶勤爽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管了,先吃再说!这么好吃的米糕,好久都没有吃到了。”
李惠兰也开始吃米糕,一边吃一边疑惑地问:“向场长这米糕是从哪里拿来的?场部食堂吗?这么冷的天走过来,竟然还没有凉。”
叶勤是个没心没肺的,嘴里还有米糕呢,含糊不清地说着话:“管他是从哪里拿来的,反正送给我们,我们就吃。
嘿嘿,我站的队多准确啊,向北当场长真好。自从向场长上任,你看我们农场越来越兴旺,采矿科富得冒油,陈志路都不敢对外说去年赚了多少钱。
想想过去焦亮与罗宣那两个坏蛋当领导,咱们的日子多艰难。这才过了不到三年吗?我怎么觉得来农场好久好久了呢?”
李惠兰点头表示赞同,往事历历在目。
“可不是?咱们刚来农场连口热饭热水都没有,饿了一晚上,早上去报到,罗宣搞什么杀威棒,把我们分到养猪场,把陶南风她们分到修路队,当时魏民还想跟他们干仗呢,被乔亚东给摁下来了。
我哪里养过猪啊,刚到养猪场简直快被那猪屎味臭晕过去了。后来暴雨把茅草房冲垮,咱们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那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忆完苦,想想吃人家的嘴软,好歹也该说几句向北的好话,李惠兰话风一转。
“我记得到农场来的第一顿热饭,是向北送来的一口铁锅做的,那个好吃啊,啧啧啧,简直让我记到现在。
后来南风带我们做了砖瓦房,向北带着我们斗败焦亮和罗宣,咱们现在住得舒服、吃得丰富,日子越过越好。”
李惠兰和叶勤同时欢叫起来:“所以,感谢向北,感谢南风!”
说完,两个姑娘一把将陶南风抱住,开始呵她痒痒,哈哈笑了起来。
“向北再好,也没我们家南风可爱。南风啊,你给我们老实交代,到底在和哪个谈恋爱?多大年纪,读过什么书,长得好不好看,父母是做什么的,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陶南风被好朋友抱住,痒得咯咯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躲,三个人在屋子里追追打打,欢声笑语,让这个冬天再无寒冷。
等到安静下来,陶南风嘴角带笑,脸庞飞霞,轻声道:“他,他比我大一点儿,当过兵,父母务农,长得挺威武,对我……对我挺好的。”
李惠兰与叶勤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李惠兰忽然看向桌上那只空碗:“我去!这米糕原来是送给你的!”
叶勤则尖叫起来,再次将陶南风抱得紧紧的:“南风向北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第55章 塌方
陶南风被两个室友审问到半夜。
“你们怎么好上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向北耶,他是场长啊!你竟然敢和他谈恋爱?”
“我记得原来萧爱云被向北骂哭了,见到向北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那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训你?”
“快说快说,他抱过你没?他亲你了没?”
叶勤刚刚问完最后一句话,就被李惠兰一巴掌呼过来:“不许问这些,没羞没臊!”
陶南风羞得脸通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我跟你讲,这事儿是没有让萧爱云晓得,她要是晓得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审问你呢?你们两个关系最好,这次还一起回的江城,你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漏,太不够朋友了啊。”
陶南风忽然想到萧爱云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喜欢的是乔班长,她就嫁给向北,不由得笑了起来。
当时听说向北相了两次亲,人家姑娘都没看上他,一个嫌他脸上有疤,一个嫌他太穷,自己和萧爱云还为向北鸣不平呢。
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竟然和向北谈起了恋爱。
向北和自己说过的那些情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反复播放,陶南风嘴角带笑,闭上眼渐渐睡去。
第二天,陶南风左手拎着一个布袋子、右手拿着那个粗瓷大碗去上班。
离开基建科近二十天,已经顺利完成职工宿舍的粉刷任务,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没有因为科长与副科长的缺席而一盘散沙。
陶南风从袋子里取出从商店买的麻糖、焦切分给同事,胡焕新也捧着爷爷奶奶让他带来的花生、瓜子到处送,整个场部办公楼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等到将基建科的工作交接清晰,陶南风这才来到场长办公室,轻轻敲了敲虚掩的木门。
向北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到是陶南风便笑了。
他眉眼英武,脸型微长,鼻挺唇丰,本是极为出色的外貌,只是脸上那道伤疤破坏了美感,让他看着有几分凌厉。
现在这一笑,眉毛微弯,眼中满是爱念,整个人便生动柔和下来。
“你来了。”向北站起身,亲自迎了过来。办公室大门正对着走廊,向北不敢造次,站在陶南风一臂之远的距离。
陶南风“嗯”了一声,将粗瓷大碗递过去,“还你。”
向北接过碗,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而缱绻:“米糕好吃吗?”
“好吃。”陶南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
“以后让我妈每天蒸一碗,你上班就过来拿。”向北看着陶南风那长而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似蝴蝶翅膀一般,他的心脏随着那睫毛的颤动跳得越来越快。
陶南风忙抬起眼眸,目光与他一触即走:“不用不用,这样太麻烦。”
她想到什么,将另一只提着的纸袋子送到向北面前:“这是我送给伯母的围巾,希望她喜欢。上次伯母给我做棉鞋,这回又做蒸糕,真的非常感谢。”
向北有些惊喜地接过,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瓷碗放下,这才腾出手来打开袋子。
这是陶南风从百货商店买的一条格子羊毛围巾,红黑两色,细密的方格子,颇有些欧美学院风。羊毛柔软,触手绵密,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向北开玩笑地说道:“这是送给我妈的?那我的礼物呢?”
陶南风嘴唇张了张,却又闭上,半天才弱弱地说了一句:“有麻糖,你要吗?”
向北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由得哈哈一笑:“要,怎么不要。你送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我都要。”
陶南风只得回办公室取了一小盒麻糖,送到向北手中:“呶,给你。”
麻糖是鄂省特产,以糯米、芝麻、麦芽糖以原材料做成,香、甜、薄、脆,味道极好,是过年送礼的佳品。
向北拿着这盒小小麻糖,还没吃便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陶南风取出一卷纸轴,走到办公桌前展开,示意向北来看:“这是我爸为咱们秀峰山茶油设计的包装,你看看满意不?”
向北一听是陶守信教授亲自设计,立马将麻糖揣进口袋,快步走过来。
陶守信为秀峰山农场设计了三款设计作品。
5升装白色塑料油壶、1升装玻璃油瓶、250ml装塑料小瓶。色彩以绿、白、红为主,淡雅清新,又透着股朴素的气息。
“满意,非常满意!正觉得咱们这茶油质量虽好,但包装太简陋,陶教授设计的这个包装简直是太好了。塑料油壶、玻璃油壶质朴可爱,再贴上以青山为背景的一枝油茶花,醒目、漂亮、高档,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之后,向北夸赞了几句,便仔细端详着图纸。陶守信画了贴纸大样,只需找印刷厂制版就能直接生产,非常实用。
向北越看越喜欢,连连称谢。
“南风,真的要谢谢你爸爸,他一个大教授,竟然花时间与精力为我们农场设计出这么好的茶油包装,太感谢了。”
陶南风微笑道:“没事,我这次带回去的茶油特别受欢迎,江城人过年家家做炸货,我们那栋楼一共六家人,都说茶油好呢。”
向北沉吟片刻:“现在茶油厂生产的茶油只供职工,将来产量大了可以考虑往外卖。如果不让卖的话……我们就送。”
“送?”陶南风有些不解。
向北点点头:“是,这么漂亮包装的茶油,正好过年送礼。农垦局、工业厅、机械厂……咱们农场有不少关系要打点,这个就当是公关费用支出吧。”
他看一眼陶南风,眼中满是柔情:“陶教授是茶油包装的设计者,将来你们家的油都归农场包了。你还可以带回去送礼,想送谁都行。”
陶南风抿着嘴笑:“我爸不会做饭,一年一壶油就够吃了。我爸做设计也没想过从农场得到什么,就是想帮帮农场,毕竟……我在农场工作嘛。”
向北思索片刻:“那就给陶教授一笔设计费,这个你千万别推辞。”
陶南风还没开口拒绝,向北已经将设计手稿收好,忽然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晚上八点你出来,我在东山崖那里等你。”
陶南风觉得耳朵痒痒的,缩了缩脖子,脸上飞起两道红霞。
她将辫子搭在胸前,哼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谁晚上出去?”便低着头快步离开场长办公室。
向北低低一笑,笑声低沉,从胸膛间发出,显得有些闷闷的。
这笑声仿佛粘在她身上,走出去好远了,依然让她耳朵根发热、心跳加速。
上午九点,磷矿2号矿坑出事了!
这个消息一传来,农场办公楼的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
“有没有人受伤?要不要紧?”
“早说过不要太激进,可陈志路总是不听。咱们只要完成指标任务就行了,那么着急开采做什么!”
向北与陶南风第一时间赶到2号矿坑。经过一年时间的开采,1号磷矿矿坑渐渐向地下延伸,出于安全考虑暂停开采,重开2号矿坑。
寒风凛冽,陈志路、乔亚东却满头满脸都是汗,慌忙上前汇报。
“2号矿坑有塌方,有三个工人受伤,已经送往镇医院了。”
“目前来看还好,工人只是手脚被砸,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三天前才检查过,支撑也按照陶南风你走之前说的做好,谁也没想到会塌。”
陶南风听到这里,咬了咬嘴唇,暗恨自己回农场之后没有及时过来察看。
向北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轻声道:“不必自责,你是基建科科长,采矿科不归你管。”
话虽这么说,但陶南风却依然眉头紧皱,如果她昨晚……或者今早先过来看一眼,就能避免这场灾难。
乔亚东叹了一口气:“谁也不想的,我们已经尽力了。”
陈志路急走几步,一把拉过陶南风:“来来来,你过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我们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挖的,怎么就会塌呢。”
陶南风快步如飞,跟着陈志路跑了起来。
跑到矿坑边上一看,陶南风的眉毛越皱越紧。
现场有些混乱,所有人都围在矿坑外围,不敢靠近。
塌落的石壁、散乱的石块、扬起的粉尘、还有斑驳的血迹……这一切都在提醒陶南风——这里曾经发生了矿难。
向北跟着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心。”
陶南风转头看一眼向北,他的眼中闪着焦灼,显然在为她的安危而担忧。她嘴角微弯,回应了一句:“放心,我就在洞口看,不进去。”
向北这才松了一口气,松开手站在她身边。
乔亚东的目光在向北与陶南风之间打转转,心中一阵狐疑:这两个人怎么过了年之后感觉有些不一样了?向北竟然会拉陶南风,陶南风竟然没有甩开他的手?
陶南风向来讨厌旁人触碰,除非特别熟悉的好朋友。
向北对人对事也很有原则,常年冷着脸,从不与人亲近。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一道微妙的联系,变得亲密无间,将其他人排斥在外?
陶南风站在坑洞口,凝神向洞内看去。
一道白线在眼前浮起,纠缠着向前,越往前白线越密,行到十几米处陡然出现一大片红色区域,那正是发生坍塌的地方。
陶南风抿了抿唇,忍住胸中怒火问陈志路:“为什么加快进度?”
陈志路瞪大了眼睛,偷偷看一眼乔亚东,讷讷无语,半天才说:“什,什么?”
陶南风的声音变大了些:“我问你,为什么要加快进度!”
第56章 吻
面对陶南风的责问,陈志路显得有些心虚。
“那个,也就是加了两天班嘛,不算什么。现在一堆要磷矿的条子堆在那里,我们也没办法啊。”
乔亚东询问陶南风:“怎么,加快进度不行吗?”
陶南风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走之前反复跟你们交代,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保持每天五十吨的开采量,按照我画出来的路线向前挖,隔三米竖两根支撑柱,对不对?”
陈志路连连点头:“对呀,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陶南风说:“可是,我现在目测你们每天至少六十吨的开采量,已经超出我规定的开采量,推进速度太快,又没有及时进行加固处理,所以……”
陈志路面上露出惶急之色,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怪我!我以为只要按照你说的隔三米竖两根支撑柱就不会有事,哪里知道开采速度还不能太快?”
乔亚东看陶南风只不过往那黑乎乎的洞里看一眼,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哪里还敢有侥幸心理,忙承认错误:“我也有错。我是科长,是我批准工人加班的。”
陶南风看了他俩一眼,不忍心再骂下去,抬起手道:“把你们的支撑木给我两根。”
陈志路与乔亚东对视一眼,脸上有了一丝喜色,忙让工人抬出两根粗木来。
陶南风弯腰拿起一根,抬脚便要往洞里走去。
向北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将另一根粗木扛在肩头,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进黑漆漆的矿洞。
陈志路拿着手电筒帮他俩照亮,但洞内悠深,光线投射距离不远,很快两个人的身影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乔亚东心惊肉跳,颤抖着声音喊:“陶南风,向场长,你们小心点啊……”
洞外的声音渐渐远离。
洞内地面并不平整,陶南风的夜视能力让她如履平地,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向北却深一脚浅一脚,努力维持身形。
陶南风悄悄问:“你怎么跟来了?”
向北回身看看,洞口那一点光线显得格外珍贵。他左肩扛着粗木,腾出右手探向陶南风方向。
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陶南风看他一脸的挫败,不由得抿嘴轻笑,主动将左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掌在黑暗中相遇,向北心一跳,一把将她握住。触手温软,捏紧了便能感觉到女性的柔与美,向北心中一荡,心脏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虽然目不能视,向北却觉得此刻身在百花丛中。
向北道:“你爱逞英雄,我自然要陪着。”
陶南风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委屈,不由得扑哧一笑:“我心里有数。”
向北长叹一声:“是是是,你是结构力学的专家、擅长挖洞,这个矿洞对你而言就像是老家一样熟悉。”
陶南风听着他这话不太像是赞美,倒像是心疼,忽然有些心软,解释道:“我是真的心里有数,洞里安不安全,我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
向北还能说什么呢?他爱上的女孩子就是这么神奇。
“好,既然你说安全,那我就陪你一起进来。”
陶南风想到上一回隧道坍塌,向北也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自己进来,不由得心中温暖,将声音放柔和了一些:“好,你陪我一起,我很开心。”
向北右手微微使劲,将她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手掌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她保护起来。
走到坍塌之处,脚底多了许多碎石。
陶南风感觉到向北身形有些不稳,便向他靠近了一些,托住他胳膊:“好了,你就站在这儿吧。”
她顺着眼前绿线指引,将带进来的粗木支撑住洞顶,红色区域减少了一些。
陶南风再走到向北面前,抬手从他肩头卸下木头。
向北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袭入鼻端,浅浅的呼吸声在自己耳边响起,然后肩头便是一松,显然是陶南风帮他把粗木拿了下来。
内心涌上来无数念头,每个念头里都有陶南风的存在。
她身上的香味让人闻了意乱情迷。
她的呼吸轻轻的,听在耳朵里脚会发软。
她怎么力气这么大?自己扛着都有些吃力的木头,她单手就能拿起!
她怎么能这么可爱?超强的责任感,事事冲在前面。
细细簌簌的声音在坑洞里响起,不知道陶南风在忙碌些什么。好不容易适应洞内黑暗,向北勉强看到陶南风已经将两根粗木顶住洞壁。
她的声音轻松而愉快:“成了。”
话音刚落,向北跨前两步,一把将她抱住。
终于将这个可爱得让人心疼的女孩抱在怀中,向北一颗急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如果再这样跳下去,真怕心脏会跳出喉咙口来。
似乎只有将她拥入怀中,向北才觉得心口不会发疼。
只有将她拥入怀中,才会让她停下来,真正享受一刻轻松与悠闲。
陶南风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听到向北略带嘶哑的声音:“别动。”他的身体有些滚烫,脸颊微红,眼中满满都是疼爱与怜惜。
这样强烈的情感,如此炽热的爱念,让陶南风愣在当场,没有再动。
黑暗能够放大心中欲念。
这个矿洞里没有其他人,怀里抱着的是心中所爱。向北紧紧抱住陶南风,将自己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肌肤冰凉而莹润,他的唇热烈而颤抖。
陶南风的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脸颊越来越烫,她屏住呼吸,不敢稍有异动。
矿洞悠深潮湿,透着股霉味,可现在两人相拥相依,气息相互缠绕,透着温馨与甜蜜。
向北的唇渐渐下移,从额头到鼻子,再到那瓣柔软的唇……
“陶南风,好了没?”
陈志路在洞口等了半天,心里发慌,大叫起来。
陶南风羞得后退半步,将向北推开,抬起手背掩住自己的唇,哑声回了一句:“好了!”
向北怀里少了一个人,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努力克制着汹涌而来的情潮,悄声问:“都处理好了?”
陶南风点点头:“嗯,多增加了两根支撑,目前问题不大。”
她再环顾四周,弯腰在地面做了几个标志,这才走到向北身边:“走吧,可以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坑洞。
乔亚东看着自黑暗慢慢走向光亮的陶南风、向北,心头升起浓浓的疑惑。
明明是进入危险之地,为什么这两人却嘴角带笑、眼角含春?
越看越不对劲,乔亚东忽然升起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陶南风不会是喜欢向北吧?他们俩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不能啊!
陶南风是读书人,是教授的女儿,她爱诗、爱艺术、爱建筑,她要恋爱,也应该是喜欢一个同样的文化人,这样才有共同语言啊。
向北是什么人?初中毕业就去当兵,文化程度不高,他不懂文学、不懂艺术,只知道带兵打仗,就算是战斗英雄、场长又怎样?他根本配不上陶南风!
如果陶南风和向北谈恋爱,乔亚东第一个不服气。
他这么喜欢陶南风,仰慕她、崇拜她,他和她一起从江城来到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两人有共同的教育经历、共同的家庭背景,自己的母亲也很欣赏陶南风这样自强独立的女孩子,他和陶南风才是最般配的。
只需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等他读了大学,他就会表白、就会为两个人的将来努力打拼,然后两人一起回到江城,共同建设一个温馨小家。
他和陶南风可以谈诗歌、可以讲建筑,可以风花雪月、无话不谈,向北有什么?他能和陶南风说些什么?
乔亚东面沉如水,走到陶南风面前,刻意将她与向北分隔开,这才心里舒服了一些。
陈志路不知道乔亚东在抽什么疯,因为采矿科的失误,陶南风和向北踏入险地,乔亚东竟然拉长着脸仿佛谁欠了他钱一样。
为了弥补,陈志路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近乎讨好地对陶南风说:“是不是现在安全了?多亏有你!”
陶南风点点头:“现在你们可以进去清理现场了,放心,不会有事。另外,我在地面划了圈的地方全都要用硬木支撑,以防万一。”
陈志路抬手捅了捅依然神游天外的乔亚东:“乔科长,你听到了没?”
“啊,啊!”乔亚东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听到了、听到了。”
他愣了愣神,忽然转头看向陈志路:“你刚才说什么?”
陈志路跺了跺脚,咬牙道:“你在发什么呆啊?陶南风已经处理过矿洞,现在已经安全,咱们可以让人进去清理现场了。”
乔亚东这才真正清醒,点头道:“好!”
他点了现场几名工人,让陈志路带着进去,当一切安排妥帖,他怔怔地看着陶南风:“你,你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怎么处理塌方事故,真的是好本事。”
陶南风听他这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警惕。
她正在开口说话,向北已经站在她身边,双目微眯,认真地看向乔亚东。
“乔科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作为科长难辞其咎,写个报告上来,先扣你和陈志路两个月补贴,等三名工人情况稳定下来,再行处理。”
乔亚东一听向北强势的话语,想追究一下陶南风秘密的心立马就歇了下去,他现在自己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去为陶南风操心受累。
他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闷闷地说:“是!这回的确是我太冒进,等我和陈志路把现场处理好,马上去镇上看望受伤的工人,诚恳道歉。您只管罚,我都认!”
向北看他老实下来,这才转头对陶南风说:“走,我们下山去镇医院。”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对象
农场今年新买了两辆吉普车,另成立了运输队,卡车、拖拉机、吉普车都归运输队管。
向北与陶南风一起下山看望受伤的采矿工人。
镇医院条件只比农场卫生院齐全一些,骨折的打了石膏,受伤的缝了针,伤口清理干净,安排床位躺着休息观察。
看到向北和陶南风一起过来,受伤的工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这三位工人都是南北坡大队的村民,通过招工渠道进到农场,自此有了稳定的收入,对向北感激不尽,还不等向北开口道歉,他们都纷纷表态。
“我们没什么事,就是砸了一下,不要紧。”
“别看这包扎得吓人,其实受伤不严重,过一周就能回来上班了。”
“可千万不要怪我们乔科长和小陈科长,他们都是好人,是我们贪那几个加班费,主动要求赶进度的。”
纯朴的村民对农场有极强的归属感,受了伤却没有半点埋怨,这让向北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他握着其中一个工人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是我们的疏忽。这次医疗费全部由农场出,每天给你们五块钱生活补助。治病期间工资照发,另外每人可以领取工伤赔偿金一百块。”
“这么多?使不得、使不得!”工人一听休病期间工资照发、赔偿金有一百块,慌得连忙推辞。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只听说不好好干活就没有工分,若是病了会被嫌弃,从来没听说受了伤还能拿这么多钱的!
陶南风也觉得村民淳朴可亲,微笑着将罐头、麦乳精等营养品放在病房床头,一边说:“你们是工伤嘛,这些都是应该的。”
工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感谢。
“还是国营农场好啊,福利真好,这样我们干起活来更有劲了。”
“是啊,再也不怕生病、受伤,感谢农场,感谢领导,感谢向北。”
“小陶科长谢谢你,还特地过来看我们,我们都是农民,皮糙肉厚的,经得起摔打,没事的。”
陶南风走出病房,对向北说:“咱们农场的人真好,你带着乡亲们致富的理想在慢慢实现,大家都领你的情呢。”
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乡亲们越是明理,我这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陶南风点点头:“嗯,这件事原本就是农场的错,可是工人们个个抢着为乔亚东、陈志路说话。咱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个赔偿金制度立得很好。”
向北听了陶南风的话,大起知己之感。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转过头看了陶南风一眼,眼中满是柔情。
他的目光从陶南风的眼睛渐渐下移,最后落在那粉色唇瓣之上。
虽然向北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目光却极为炽热,陶南风被他看得脸颊一阵发烫,转过脸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矿洞中的亲吻画面浮在脑海,向北感觉脚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从曲屏镇医院回来,陶南风坐在车中看着渐渐远去的医院门诊楼,忽然说了一句话:“我们农场建个医院吧?”
向北坐在前排,转头看向她:“怎么呢?”
司机小范有点小激动,忍不住接话:“陶科长,建医院好啊,我支持!”
向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小范缩了缩脖子,立马老实下来,专注盯着前方不敢再随意开口。
陶南风看小范被向北轻声一哼便吓得闭上嘴,不由得挑了挑眉,看着向北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
她的眼睛亮晶晶、波光荡漾,却还带着点湿漉漉的责备,这令向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咳嗽一声,对小范说:“说说,为什么支持?”
小范目光前视,分神回了一句:“咱们农场这么多人,现在卫生所只有两个医生,根本治不了什么病。这回工人受伤幸好车在农场送得及时,要是车都开出去,那就危险了。”
陶南风说:“对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向北转过头,看着前方山路。这条车道是自己带着修路队奋战几年方才修好,现在通了车,上下山方便多了。
盘山路车速快不起来,开下山接近一个小时,如果没有车走下去再快也需要两、三个小时。
农场发展越来越快,遇到急症、重症怎么办?救人如救火,时间就是生命。
陶南风考虑得对,农场现在有了钱,建好小学之后就该着手建医院了。
向北说:“我原本想先建中学。”
陶南风迅速接过他的话头:“我们农场职工的孩子大多都在读小学,曲屏镇中学目前的招生规模能够满足农场和南北坡大队的需要,这两年只要搞好校车接送工作,适当给予入学鼓励就行。可是,医院的建设迫在眉睫。尤其是妇产科、儿科,你不觉得特别重要吗?”
向北再一次转过身来,专注地看着陶南风。
这姑娘,总能让他赞叹。
“你说的有道理。”向北点点头,“那就建医院吧,你先做建筑设计。”
陶南风灿然一笑:“好。”这回在家里受父亲耳提面命,又学到不少实用的建筑设计原理与方法,江城建筑大学的校医院的平面布局自己非常清楚,在那个基础之上修改一下就成。
回到农场时已是中午,下车之后向北对陶南风说:“走,去我家吃饭吧?”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
向北笑着说:“怕什么,你跟着我辛苦跑了这么久,总得吃饭嘛。再说……”
他从怀里将陶南风送来的围巾拿出来,眼里带着一丝鼓励:“你不是要还礼?自己亲手送不是更合适?”
陶南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可是,那是你爸妈,现在就要见家长吗?我有点不敢。”
向北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声音变得极低极柔:“我爸妈是非常好的人,你见到就知道了。”
若是旁人,陶南风或许还会提防,可是她面对的是向北,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从来到修路队的第一天便开始建立。
虽说两人刚刚建立恋爱关系,但她却觉得已经和向北谈了很久,久到……见家长也不是不可以。
陶南风抬起头,与向北目光相对,轻笑道:“好。”
能够教导出向北这么有责任感、正义感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向北成功将陶南风带回村,引来村民好奇的目光。
不过陶南风是农场名人,认得她的人有不少,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是陶知青啊,过了年越来越漂亮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村里?是不是要和向北谈重要的事情?不会又有矿要开吧?”
“陶知青可是贵客啊,到家里坐坐,喝杯茶去?”
不认得陶南风的人窃窃私语,只觉得向北与她走在一起,一个刚、一个柔,一个英武高大,一个修长秀美,并肩而立显得极为和谐,忍不住猜测。
“这是向北第一次带年青姑娘回来啊,是不是?”
“这是他对象吗?真是郎才女貌。”
“这姑娘长得真漂亮,一看就是文化人。”
等向北和陶南风走远,这两拔人便开始互相交流。
“这姑娘是知青?难怪先前媒婆介绍镇上的中学老师向北看不中,原来是喜欢这样的。”
“嘘,可不敢乱说,这姑娘你知道是谁吗?那可是农场有名的陶三锤!不管是多坚硬的石头,她只要三锤子就能砸碎,力气大得很。修路队多亏有她,不然咱们这条路到现在都通不车。”
“有文化、有力气、还是基建科科长,这么漂亮的姑娘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呀,如果能够嫁给向北,那向北他爸妈睡着了都得笑醒。”
“不一定、不一定,莫太早说这些。说不定就是谈公事呢?毕竟向北和陶知青都是农场领导。”
“鬼扯,谈工作不会在农场谈,怎么会到向北家里来?我的眼睛毒得很,告诉你,这姑娘绝对是向北的对象。”
陶南风耳聪目明,村民的议论一句一句都钻进耳朵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辫子,悄声道:“就不该听你的,这么仓促地过来。”
向北略弯了弯腰,尽量与她靠得近一点,安慰道:“村里人就是这么热情,你别听他们说就是。再说了……你本来就是我对象。”
“对象”两个字就像是两块冰糖,含在嘴里就甜丝丝的,说出口的时候,向北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欢喜得胸膛都要炸开一般。
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是自己心仪的恋人,是将来会嫁给自己的女人,是自己会一辈子呵护、关爱的对象。
她肯跟着自己来家里吃饭,这代表什么?
向北知道,这代表她信任他、喜欢他、心里有他,愿意跟他交往。
陶南风脸蛋一红,转过脸不敢接他的话。虽然两人交往才两天,可是和向北在一起却让她心里甜丝丝的、软软的,不管他说什么,听着就会让她开心起来。
是啊,他们俩在谈恋爱,抱过、亲过,是非常非常亲密的恋人。
对象?那就是吧。
向永福正坐在檐下抽旱烟,眯着眼睛看见陶南风与向北并肩而来,忽然从椅中站起,大声对屋内唤道:“银珍、银珍,赶紧切腊肉,来客人了!”
梁银珍正在厨房忙碌,听到丈夫的话嗔怪道:“什么客人,看你激动的。”
一边说,梁银珍一边解开蓝布围裙拍打着身上的灶灰,从厨房迈步出来。抬眼看到眼前越来越近的一双人影,眼眶忽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向北的父母,是非常好的人。
第58章 母亲
刚刚走到屋前,陶南风便感受到了农家人最诚挚的热情。
梁银珍已经系好围裙,拭干眼角泪水,从厨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堂屋的板凳上。大红牡丹花的搪瓷脸盆显然是新的,一点磕磕碰碰的小缺口都没有。
梁银珍微笑着将一条崭新的粉红色毛巾送到陶南风手中:“孩子,冷风吹得脸疼不疼?来,先洗洗热水。”
向永福怕她不喜欢烟味,慌忙将旱烟在砖柱旁磕灭,起身招呼一声:“来了?进屋歇着,外面冷。”
地坪口围过来几个探头张望的村民,向永福脸一拉,挥舞着手中烟管子:“家去,家去,莫在这里凑热闹!”
向永福个子虽然不高,但胳膊精瘦有力,曾经将窜进村里的野猪掀翻在地,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厉害。他若高声说话,谁都不敢惹。
现在见向永福赶人,那些试图打听八卦的村民都退了回去,不敢再来骚扰。
屋外终于清静,陶南风也定下了心神。
向家新居的堂屋布局和普通村民一样,北面墙上挂着一幅麻姑献寿图,两旁挂着中堂,长条桌上供着神龛、牌位与香火。
脸盆里的热水蒸腾起阵阵白气,扑在脸上暖暖的,手中毛巾香香软软,还带着股阳光气息。
梁银珍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陶南风,越看越欢喜。
这姑娘眉眼如画、态度大方和气,举手投足间带着股书香雅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知识、有教养的读书人。
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划过,梁银珍胸口一痛,眼眶又是一红,她慌忙低下头,撩起围裙按了按眼角,声音颤抖地解释着。
“孩子你莫见怪,这人要是年纪大了,毛病就多。越是欢喜,这眼泪啊就控制不住。我这是心里高兴,高兴……”
向北没想到母亲会欢喜得失了态,上前搂过母亲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妈你别哭,这是陶南风,江城来的知青,是……我对象。”
陶南风低头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手刚刚浸在热水里,听到向北这句话,脸有些发烫。
虽说是第一次见家长,但陶南风却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善念与喜爱。
梁银珍似乎比她还紧张,眼睛里透着忐忑、期待与欢喜。
面对这样一双母亲的眼睛,陶南风微微一笑,弯腰鞠躬,声音诚恳而清亮:“阿姨好,我是陶南风。”
梁银珍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向北带回来一个姑娘,这种巨大的欢喜已经让她有些云里雾里,听到陶南风如此礼貌地唤自己“阿姨”,她整颗心都要化了,忙不叠地应道:“欸、欸、欸,好孩子,好姑娘。”
向永福右手提着一刀刚从房梁上取下来的腊肉,笑容憨厚:“来了就是客,先坐、先坐。忙了一上午,肚子饿不饿?马上就做饭啊。”
陶南风乖乖地冲着向永福再鞠了一个躬:“伯父好。”
向永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连连点头:“好好好。”
他是一家之主,比梁银珍镇静一些,将手中腊肉往她手中一塞:“银珍,赶紧蒸碗腊肉去,我来帮你看火。”
说罢,两老一起往灶房而去,留下两个年青人相处。
向北站在一旁等陶南风洗过脸,便上前接过她手中毛巾拧干,晾在堂屋西面墙上的一根麻绳上。
他再就着热水洗了个手,弯腰端起脸盆,顺手将洗脸水泼在堂前空地。
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完成之后,向北倒了杯热茶递到陶南风手中,双手托着她的手掌,眼中满是笑意:“南风……你真的很好。”
茶杯热乎乎的,向北的手掌暖烘烘的,陶南风低头喝了一口茶,茶味清淡,透着股柴火香。她抬眸看一眼向北,微笑道:“这茶挺好的。”
向北看她喝得自然,没有半分嫌弃,嘴角笑意更深。
“这是今天春天我上山采的野茶,我母亲用家里铁锅炒过再晒干,就是普通的农家茶,难得你喜欢。”
陶南风是城市来的姑娘,又是教授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自己家在农村,父母务农、没有什么文化,可她第一次过来认门却自然随和,半点架子都没有,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让人心疼?
屋外虽有北风呼啸,但屋里却温暖如春。
陶南风的目光被堂屋正前方燃着的香火所吸引,慢慢走近,细细看过去。
条桌上供了十几块木制牌位,上面用正楷写着一个个名字。
向北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浅浅的悲伤。
“这是我爷爷奶奶,这是我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两个叔叔,这是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是……我小姨和姨父。”
梁银珠、钟慕阳,陶南风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两个名字。
向家供奉的祖先牌位里怎么会出现梁银珍的妹妹与妹夫?陶南风觉得有些诧异。
向北的家人怎么会去世了这么多?牌位里出现的“向东”、“向南”、“向茜”这三个名字看着十分刺眼,因为与“向北”太过相似。
陶南风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向北,向北在香炉插上三柱香,轻声道:“当年鬼子进村大屠杀,再后来搞革命,家里人参军打仗,打鬼子、打白狗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妈生了四个,只活下来我一个,唉……”
陶南风心头一紧,喉咙口一阵酸涩感涌了上来。
难道向北家人丁稀少,原来是这样。
向北父母目睹这么多亲人死在战场,却依然送仅存的儿子上战场,这样伟大而朴素的情怀,令人敬佩。
她端端正正在牌位前三鞠躬,态度变得谨慎起来。
向北站在一旁看她恭敬鞠躬,心中感动,伸出手搂过她肩膀,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没事,都过去了,我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是不是?”
陶南风轻轻靠在他胸膛,心中一片柔软。
闲聊得几句,梁银珍与向永福过来唤陶南风吃饭。堂屋正对着大门,冷风吹着,饭桌便摆在了西边厢房正屋。
一个蒸腊肉,一个腊肉炒干笋,一个大蒜叶炒土鸡蛋,一个香煎小鱼干,一个清炒白菜苔,一个肉丸豆腐汤。
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蛋,已经是农家能够准备的最丰盛午餐。
梁银珍越看陶南风越爱,时不时地往她碗里挟菜:“这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喜欢就多吃点。”
长者赐、不敢辞,陶南风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大口吃饭。好在陶南风不挑食,每一样都吃得津津有味。
向妈妈煮的饭香软可口,炒的菜咸香可口,腊肉蒸熟之后肥肉变得亮晶晶的,似乎透明玻璃一样,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向北看她吃得香甜,心里也挺高兴。
待吃完饭,他将羊毛围巾送给母亲:“妈,这是陶南风从江城带来,送给你的礼物。”
梁银珍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礼物,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手在围裙上揩了又揩,确认没有脏物了才接过围巾仔细端详。
羊毛围巾柔软温暖,拿在手上轻若无物,黑红两色格子看着极为喜气,梁银珍喜得连连夸赞:“好,好,这围巾真好,一看就是好东西。”
她抬眼看着陶南风,温柔地问道:“这围巾很贵重吧?让你破费了啊,谢谢。”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取出一枚亮闪闪的金指环放进陶南风手掌之中,轻柔而坚定地将陶南风的手握住,眼中含泪:“孩子,莫嫌弃,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收着、收着。”
金指环沉甸甸地纳在掌中,陶南风不敢收,奈何手掌被梁银珍握住。
因为长年劳作,梁银珍的手掌皮肤粗糙,指腹有着厚厚的老茧,她不由分说地握着陶南风的手,不让她推辞。
“向北是个好孩子,你能喜欢他,我这心里……高兴啊。这个你收着,你放心,这东西我那里还有,我还有呢。”
陶南风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虽然以前没有见过向北的母亲,但一见如故。梁银珍的朴实、慈爱、体贴、勤劳都让陶南风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虽然她和自己的母亲是不一样的,但都一样的爱孩子。
因为爱向北,所以期盼他幸福;因为爱向北,所以爱屋及乌,对自己欢喜疼爱。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面前。只要他收下,内心就十分满足;只要他喜欢,内心就欢喜无限。
这样无私的奉献,就是父母最深沉的爱。
陶南风不忍推辞,微笑点头:“阿姨,那我收下了,谢谢你。”
梁银珍见她肯收下,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笑得眼睛弯弯,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堆:“好孩子,你和向北以后要和和气气、恩恩爱爱,他若做错了事,你就告诉我,我来骂他。”
向北在一旁嘿嘿一笑:“妈,你说什么呢。”
向永福在一旁咳嗽一声:“向北懂得的,你莫说多了。”
梁银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我不说了。孩子,你跟我过来,我去拿皮尺帮你量量尺寸,我给你做两件花衣裳。你长得这么好看,就该多穿几件新衣裳。”
梁银珍将陶南风带到里屋,手脚又轻又快,皮尺在她身上一卷一绕、一触即走,只一会儿就帮她量好了肩宽、腿长、袖长、胸围、腰围、臀围……
梁银珍显然是个很有经验的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和陶南风聊闲天。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父亲。”
“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没有,我是独生女。”
听得梁银珍心疼不已:“你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没事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女孩子要学会养身体,等下带些红枣、桂圆干回去,就当零食吃。冬天冷,要是月事来了千万别用凉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到我这里来,我帮你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梁银珍说起“来了月事别用凉水”,陶南风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
不知道有多久,失去母亲的痛苦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不曾对旁人说过一句,哪怕是在父亲面前,她都一直没有说出来。
可是今天,在温柔的梁银珍面前,对母亲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梁银珍看她流泪,慌得一把抱住,心疼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嘴里轻声哄着:“不哭、不哭。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来疼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表白
从向北家出来,陶南风虽然眼圈微红,但笑容却灿烂明媚。
仿佛大雨之后的天空,碧空如洗,蔚蓝明朗,令人一见便会沉浸其间。
向北不知道她和母亲进里屋之后说了些什么,不过看她和母亲相处愉快,他也放下心来。他了解自己的父母,也了解陶南风,都是善良、肯为他人着想的人,应该能够良好沟通。
向北与陶南风一起回到场部上班。
陶南风刚刚走进基建科的办公室,乔亚东便找了过来。
他将手中两页纸放在她办公桌上,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检讨写好了。”
陶南风将绘图板摆好,粘上一张A3的绘图纸,拿着铅笔开始做医院的平面设计草图,头也没抬地说了句:“写好了交给向北就行。”
乔亚东心细,一听便感觉到了不对:“你现在直呼其名了么?以前不是一直都称他向场长?”
陶南风没想到乔亚东如此细心,抬眸看向他,目光清冷:“不行么?”
乔亚东左右端详着她的面庞,越看越心惊。原本陶南风就眉眼精致,现在眼角微微洇出一片胭脂红,更显得艳丽无匹。
不过才二十天时间不见,她怎么就明艳动人,多了份妩媚之姿?难道她真的谈恋爱了?
乔亚东将椅子一拖,接近与陶南风的距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你是不是……”
陶南风眉毛微皱,有些不耐烦:“乔亚东,你到底要说什么?谈工作直接开口,和工作无关的事情留到下班以后再说。”
乔亚东上午见到陶南风和向北那默契亲密的模样,便有种不详的预感,抓心挠肝了一中午又没见到陶南风回知青点,哪里还能忍到下班之后?
他顾不得讨人嫌,继续追问:“你中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回来吃饭?李惠兰和叶勤给你留饭了。”
陶南风低头在纸上勾出两笔,淡淡道:“我和向北下山探望那三个受伤的工人去了。”
“去了那么久?”乔亚东步步紧逼。
“嗯。”陶南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便再没有回应。
乔亚东见她嘴严,什么也问不出来,气得站起来转在她桌边转了个圈圈。
胡焕新好心提醒他:“乔亚东,吃饭的时候魏民就说了,让你上班之后到他们保卫科去一下,这次矿洞坍塌是大事,你得去把事情经过认真汇报做好记录。”
乔亚东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胡豆。就你懂得多!”
说罢,乔亚东看着专心工作的陶南风,咬牙道:“等晚上我再来问你!”丢了这一句话,他似乎一口气才顺过来,转身离开。
胡焕新跑到陶南风身边,好奇地问:“乔班长抽什么风?他要问你什么?”
陶南风抬起头,冲他招招手:“不管他。你过来看看我这设计图,咱们农场要建医院,在哪里选址比较好?”
胡焕新一听,屁颠颠凑近了些,看着图纸上方大大的工程字“秀峰山农场医院平总平面设计”笑开了花:“啊,要盖医院了吗?太好了!”
基建科办公室总共四张办公桌,其它两位科员也跑过来关心新项目。
“陶科长,要盖医院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前一阵还有职工过来反映情况,催我们快点建医院,原先的卫生所太小、设备太差、医生太少,根本治不了什么病。”
“过年的时候听说有个孩子突发急症,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送到卫生所没人会治,医生护士当时也有些慌,运输队的人连年饭都顾不上吃,赶紧开车把孩子送到镇医院。”
陶南风听到这里有些担忧,赶紧问:“孩子怎么样了?”
“唉,听说是肠子绞了?我不懂那名字,不过好在送得还算及时,现在还在住院打针输液呢。”
陶南风眉头紧锁,愈发觉得担子重。她点点头:“好,那我们抓紧时间,争取今年新医院建成。”
“好嘞!”众人异口同声。
胡焕新建议:“陶南风,我觉得原来的卫生所位置就很好,连场部近,靠近农场主路,交通方便。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房子少、设备不全,要不……和小学一样,我们搞扩建吧?”
陶南风思索片刻,笑着点点头:“嗯,我觉得不错。原来那个一层矮楼带院子就用做住院部,旁边正好有一处空地,我们在那里建新的门诊楼。”
这么一说,思路就清晰多了。
基建科几位你一言我一语,陶南风则在图纸上绘画。
“原来那个旧楼要翻新,门厅、走廊地板刷的那个暗红色油漆掉得都差不多了,采光也不好,一进去就感觉很压抑。”
陶南风点点头,在图纸旁边写下“设计说明”四个字,记录下来几点:
1、地面做法为蓝白两色水磨石;2、保证窗间墙抗震要求的同时,尽量扩大窗洞大小,保证采光面积;3、木窗框刷亮色油漆。
胡焕新一看自己的所有意见都能得到回应,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
“门诊楼要不搞两层?一楼大厅报号、交钱、拿药,还有检查、化验,二楼分外科、内科、儿科、妇科、产科,这回咱一定要搞全活!”
陶南风笑了笑,看了胡焕新一眼:“挺懂啊,你。”
胡焕新嘻嘻一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过猪跑?我这次回去刚刚带我爷爷去医院看过病,特地留意了一下平面布局。”
集思广益,医院新门诊楼的模样已经在陶南风绘制的图纸中初见端倪。
画完草图,陶南风将图纸从图板上取下来,说了句:“我去找向场长汇报一下,不能光咱们建,还有设备、医生、医院资质等级这些事情需要处理呢。”
胡焕新忙道:“对,那你快去,我先写设计任务书。”
陶南风拿着图纸,脚步轻快地向东头场长办公室而去。
经过保卫科门口,正听到魏民的大嗓门:“老大!你搞清醒一点,panpan虽说我们喊你一声班长,但其实现在大家都已经在不同的岗位工作,不存在谁归谁管的道理。陶南风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你管得着吗?”
陶南风听到魏民提到自己的名字,敲了敲门,声音不高不低:“魏民,你小声点,胡扯些什么呢?”
魏民没想到会被陶南风抓个正着,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嘿嘿一笑,走过来冲陶南风讨好一笑。
“陶南风,我这不是为你说话么?也不晓得乔亚东哪根神经绊动,揪着我说了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一脸的神秘:“乔亚东说你谈恋爱了?真的?是谁?我认得不?”
遇过魏民的肩膀,乔亚东站在房间中央,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双秀气的单眼皮眼睛里满是祈求,仿佛在问:你爱上了谁?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陶南风有些无语,瞪了魏民一眼:“少八卦,农场打算建医院了,旧的卫生所东头那块空地不是堆了不少木头吗?你记得找人清理出来。”
魏民听到陶南风这一说,眼睛一亮:“啊,要建医院!李惠兰肯定最高兴,我马上就带人去清理,顺便告诉她。”
说罢,他高高兴兴开始点兵点将:“兄弟们,干活了!”
保卫科的那群混混现在被魏民收拾得服服帖帖,听说有活干,一个个精神抖擞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就出发了。
剩下乔亚东还在纠缠陶南风:“陶南风,你不是说要用心工作,将基建进行到底,努力建设农场吗?谈什么恋爱?你将来不回江城了?你不想读大学了?”
乔亚东此刻有说不出的惶恐。
虽说陶南风拒绝了他隐晦的爱念,但只要一天她不与其他人谈恋爱,乔亚东就有机会。
只要能够离开农场,回江城读大学,乔亚东就会将自己的爱勇敢地表达出来。他愿意等陶南风,他的心里只有陶南风。
之所以不敢大胆追求,只是因为父母有反复叮嘱过,所有一切让位于读大学。
之前一切都好,陶南风单纯冷清,对谁都差不多,并没见到她有喜欢谁的迹象。乔亚东心里暗自欢喜,就这样维持下去,今年三月工农兵大学推荐指标一下来,他就会申请,只要……只要再等半年时间,一切就能如愿。
可是,就这么短短二十天时间,一切变得不一样。
陶南风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她的嘴角总是弯弯的,她的脸颊添了一抹胭脂粉,她的唇瓣仿佛盛开的花朵,滋润而艳丽。
这样的陶南风,是乔亚东不熟悉的。
他现在很慌,慌得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仿佛小时候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小人书被母亲发现没收,想哭又不敢。
自己藏在心底的宝贝,忽然有一天被旁人拿走,乔亚东光是想想就心痛欲死。
他再一次走到陶南风跟前,顾不得走廊有人走过,轻声哀求道:“陶南风,求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陶南风被他纠缠得有点烦,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绕了个弯,径直往场长办公室而去。
擦身而过,她的背影高傲而冷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乔亚东抬起手一把拉住她胳膊,声音有些颤抖。
“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
陶南风被他陡然拉住胳膊,虽说隔着厚厚的棉衣,但依然让她恼怒,正想抬手一甩,却被他这一句表白定住。
因为体验过爱,所以内心更容易被触动。
陶南风抬眸看向乔亚东,曾经一起盖砖瓦房、对抗焦亮、偷腊肉的画面尽数涌入脑海。
乔亚东的眼眶微红,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在害怕,害怕失去。
陶南风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在那本书里,乔亚东是陶悠的丈夫,因为伤心陶南风早逝,他将那一份柔情与爱恋尽数移到陶悠身上,这才成就一段夫妻共同创业、成为全国房地产明星企业家的佳话。
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陶南风没有死,乔亚东也没有遇到陶悠,大家都还在秀峰山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结下深厚的知青情谊。
乔亚东曾经隐晦地向陶南风表白过,他提到过因为要读大学,一定会离开农场,所以现在不敢谈恋爱,希望陶南风能够理解。
可当时陶南风刚刚了解到穿书情节,对乔亚东会是陶悠丈夫这件事十分膈应,因此严词拒绝,让他好自为之。
乔亚东的眼中压抑着痛苦,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爱意,这种矛盾交织的情绪带着疯狂与冲动,令陶南风有些心惊。
如何处理?应该怎样应对?
第60章 表白
看着眼前痛苦而激动的乔亚东,陶南风忽然想起父亲在家中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乔亚东这孩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既然能够当班长,应该是有一定组织能力与奉献精神的。在那本书里,他喜欢你,说明他有眼光;他能够和陶悠一起创业成功,说明他有能力。我们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即使将来他真的和陶悠在一起,只要不伤害我们的权益,那就各自安好,也不必记恨他。”
当时自己撅着嘴不服气,自己就是讨厌乔亚东,没来由地讨厌他,非得折腾折腾他才开心。
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讨厌一个人,就得他想得到什么,偏偏不让他得到。
可是现在,面对如此痛苦矛盾的乔亚东,真正要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陶南风却犹豫了。
求而不得,世间最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当这两句话同时浮现在脑海,陶南风有了一丝明悟。
她右臂一动,挣脱乔亚东的手,后退半步。
“乔亚东,有什么话下班以后再说。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知青,又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至少……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陶南风的话语轻而柔,似春风拂柳,迅速安抚住乔亚东烦躁不安的情绪。
走廊来往的人投过来异样的目光,乔亚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造次,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哑着声音说话。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你说得对,不管怎样,我们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都是曾经在一个战壕里奋斗的朋友,我不该这样逼问你。你放心,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说罢,乔亚东转身离去,肩膀向下垮着,脚步有些虚浮,背影萧索而苍凉。或许,他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陶南风没有再停留,拿着图纸走到场长办公室。
向北正在与杨先勇、毛鹏说话,听到敲门声抬起头,一眼看到陶南风,眼中迸射出极亮的光芒:“你来了?进来。”
陶南风礼貌地和杨先勇、毛鹏打过招呼,将手中图纸放在桌面,看一眼向北:“场长,这是我绘制的医院草图,你先看看。”
向北听她唤自己场长,不由得轻轻一笑:“你来得正好,我刚和杨工说建医院的事情,毛鹏也向我建议,希望抓紧时间建医院。”
陶南风点点头:“那我们想到一起了。”
毛鹏瞟一眼她画的图纸,抬手搔了搔脑袋:“这图我看不懂,不过陶南风做的设计肯定是最好的。咱们农场人这么多,哪里能没有小病小痛的?两个医生的卫生所能顶什么用?陶南风你刚回,可能还不知道吧?李敏丽校长的孩子爱莲除夕夜突发肠绞痛……”
陶南风一惊,心陡然往下一沉:“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毛鹏叹了一口气,心有余悸。
“爱莲肠绞痛,呕吐不止,抱着肚子喊痛,在病床上痛得鼻涕眼泪一齐流,李敏丽当时吓得六神无主。
那天山上下了很大的雪,我开车下山的时候抓方向盘的手都在抖,就怕一不留神连人带车滑下山崖,莫说救孩子,我和李敏丽都得一命呜呼。”
陶南风想起来了,刚才画图的时候同事提起过这事,只是当时不知道生病的是爱莲,不知道是毛鹏开车,更不知道那天下雪,山路难得。
就像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为之唏嘘感叹,事后才知道,原来故事中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熟悉的朋友。
恐惧、后怕。
向北安慰道:“爱莲已经出院回家休养,放心。”
陶南风听到这话才略微放心:“万幸,没事就好。”
毛鹏也跟着长吁了一口气:“可不是万幸?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镇医院,好在孩子肠绞痛症状比较轻,喝了些热水已经缓解,医生开了药、打上针,慢慢就平稳下来。”
他看着陶南风,邀功般向她伸出右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紫淤痕:“看到没?这就是李敏丽抓的,在车上不停地哭着喊着求我快点开,老子真是受罪!”
陶南风低头看向那青紫印记,能够想象得出来当时李敏丽心中有多么惶恐。
离婚后,李敏丽与爱莲相依为命,爱莲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哪里活得下去?那个时候的李敏丽恐怕恨不得自己替孩子承担一切苦痛吧?
想到这里,陶南风觉得怎么表扬毛鹏都不为过:“毛队长驾驶技术高超,这回真的多亏有你。”
毛鹏被她这一表扬,立马得瑟起来:“那是,我在汽车连的时候那可是全连驾驶员标兵,各种复杂路段、夜间闭灯训练,我都是全连第一名!”
陶南风这才知道,毛鹏也是复员军人,难怪在修路队的时候他与向北关系这么好。
向北打断他的话:“好了,我们现在商量一下建医院的准备工作。”
向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成功地让毛鹏闭上嘴,乖乖地退后一步,留出空间来让向北、杨先勇、陶南风这三位领导商量事情。
毛鹏只是运输队队长,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对于如何建医院,应该做些什么准备工作,根本插不上半句嘴。
杨先勇道:“医院建设之前先要报备。不过现在建设主管部门管理乱七八糟的,根本就不正规,咱们可以边建边走程序。”
陶南风接过话:“这事交给基建科,流程我们熟。”
杨先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让胡豆去,他嘴巴甜、头脑灵活,提几壶茶油下山,跑这些报建流程一两天就行。”
毛鹏终于找到机会说话:“陶南风你写个条来,我给你们派车。”
第一件任务顺利布置下去。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医院设备到哪里去购买?
诊断设备包括X射线诊断设备、功能检查设备、实验诊断设备及病理诊断装备;病床设备包括病床、推车、氧气瓶、注射用支架与注射器;手术设备包括手术床、照明设备,手术器械和各种台、架、凳、柜……”
向北没想到陶南风对医院设备如此熟悉,看着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骄傲,就那种——“我的女友什么都知道,牛不牛?”的骄傲。
“我让李惠兰去跑这件事,她的父亲不是医药公司的吗?应该对这些多多少少懂一点。”
杨先勇瞪了向北一眼:“李惠兰才多大?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行不行啊?”
向北摆摆手:“江城这一批知青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要是怕不安全,那就让魏民随行。先让她们回一趟江城,说不定会有好的结果。”
陶南风掩不住脸上的喜色,又有出公差的机会了!这回终于轮到李惠兰和魏民,这两人收到消息恐怕会喜得跳起来。
向北再看一眼喜气洋洋的陶南风,内心一阵柔软。陶南风真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知道朋友有探亲的机会,她就开心成这样。
杨先勇知道向北对江城知青非常看重,新一任的领导班子里,江城知青光是科长就有三个。
他拗不过只得同意:“好吧,到时候看结果。要是李惠兰办不好这事,那就再换人去,权当是对年青人的历练吧。”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向北看着那根手指头,洁白纤细,指端尖尖,指甲粉红似贝壳一般,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明明是严肃的会谈,他却脑中闪过无数绮丽的画面。
真想将她拥入怀中,将那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听她柔柔地说话……
陶南风感觉自己的脸快被向北那炽热的眼神烫化了,咳嗽一声,收回手指,板着脸再次重申了一遍:“还有一件事!”
杨先勇没有察觉到向北与陶南风之间的微妙,专心地询问陶南风:“哪一件?”
陶南风道:“医院最重要的,是医生与医护人员。如果没有医术良好的医生,没有任劳任怨的护理人员,再漂亮的医院也没有用。”
杨先勇深以为然,在桌上一拍:“对!现在你到底下医院去看看,到处搞什么运动,根本没心思好好治病。咱们农场医院面向的是农场职工与家属,医生可以救人也能杀人,所以我们这回必须认真选用医生与护士。”
毛鹏说:“把工资待遇提高一点,我们没有意见。”
向北回过神来,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这件事我来负责。”
听到向北负责找医生,在座的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向北说话向来有一说一,他说能行,那肯定能行。
大家分工清晰之后,便分开行动。
陶南风心里记挂李爱莲的情况,一下班就先往农场小学跑,探望过小爱莲之后这才回到知青点。
刚一进门,就迎来李惠兰的审问:“你中午到哪里去了?不回来吃饭也不托人带个话,害我们等了你半天。”
陶南风笑着道完歉,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李惠兰眼睛一亮,喜得跳了起来:“真的?真的?我可以回江城了?!”
都是离家千里,当然理解这一份思乡之情,陶南风抿嘴一笑:“还没公布呢,这是内部消息,你先莫声张。”
李惠兰一把抱住陶南风,哪里还会责怪她不回来吃午饭,忙不叠地说道:“你有事只管忙,我反正帮你留饭。不要紧,中午没吃就留到晚上热热,大家一起吃。”
晚上吃饭,萧爱云缺席,十九个知青坐在两张八仙桌旁,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正在和向北谈恋爱呢?
1、陶南风刚刚和向北建立恋爱关系,不好意思广而告之;
2、乔亚东逼得太紧,语气让人反感,陶南风不想说;
3、站在办公楼的走廊里,人来人往说这样的私事并不合适。
这一章要商量修医院的事情,下一章陶南风就会和乔亚东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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