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表白

    平时大家都是一起吃饭,有说有笑。

    陶南风和胡焕新一回来,便带回不少好吃的。有咸鱼、香肠、豆腐干、腐乳、肉罐头,负责做饭的知青一骨脑都做了,摆在桌上。

    “现在大家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呀,养猪场听说又添加了十几头猪,吃肉已经不难了!”

    “茶油也不要钱,咱们每个月分的足够了。”

    “吃到这个香肠,真的好想回家啊,以前我们家里过年再穷也要做点香肠挂起来晒干了吃。”

    一提到回家这个词,李惠兰嘴角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魏民一抬头看到她笑眯眯的,好奇地追问:“喂,李惠兰,你今天捡钱了?这么高兴。”

    李惠兰呵呵一笑,笑得十分神秘:“比捡到钱还开心。”出公差回家乡,被农场委以重任,这种感觉简直是太好了。

    魏民是个直肠子,被她这一笑更加抓心挠肝:“快说说,快说说。”

    李惠兰挟了一片香肠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想,等我回了江城,麻辣味的、五香味的、广味的各来一根,一定要把这香肠吃个够。

    魏民没有等到答案,却也没奈何,只得悻悻然挟起一片香肠放进嘴里,狠狠地嚼着。不告诉我拉倒,我天天盯着你,总会知道的。

    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吃饭,边吃边聊,只有乔亚东食不知味,时不时悄悄看一眼陶南风,心里忐忑不安。

    看她毫无机心的单纯模样,一双明眸似溪水般清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先前自己的猜测只是臆想。

    或许,陶南风只是刚刚回家休养得好,所以长漂亮了呢?

    或许,陶南风不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反感他态度咄咄逼人呢?

    又或许,陶南风与向北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什么也没有呢?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乔亚东沉郁的心渐渐又舒缓了一些,认认真真吃了一碗饭,便站在檐廊之下,安静等着陶南风出来。

    正厅里欢声笑语阵阵,乔亚东的心却七上八下。

    他一直在求陶南风给他一个准话:到底有没有谈恋爱。可是得到答案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她没谈……乔亚东心跳开始加速,这一回绝对不会再等待,一定要勇敢表白,哪怕为了她放弃读大学、留在农场,也在所不惜。

    如果她当真谈了呢?乔亚东呼吸忽然一滞,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人相识于最艰难的时候,一起砌土灶,一起垒新屋,一起和罗宣、焦亮对抗,那个时候多难啊。

    自己曾跟在她身后去砍树,被她那充满力量感、节奏感的动作迷倒,也许在那时就已经爱上她了吧?

    再后来,她勇敢站出来带着大家一起做砖瓦房,施工过程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令人心动、心仪。

    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那是在知道她母亲早逝,被继母与继姐算计才上山下乡当知青,看到她苦苦等待父亲信件时柔弱可怜的模样,他的心瞬间被打动。

    能力超群、神力惊人,外在强大无比,可是却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一颗善良柔软的心——这样的女孩怎么能不让人爱慕?

    乔亚东不想放弃,他想再努力一把。

    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乔亚东的心跳猛地加快,他转过身看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陶南风,喉咙干涩无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陶南风大大方方,微笑道:“乔班长,陪我散散步?”

    乔亚东被动地点了点头,比她落后半步,慢慢顺着土路向山坡上走去。

    傍晚时分,山间寒风料峭,路旁杂木发出瑟瑟声响,乔亚东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陶南风的侧颜,随着她眼睫毛的上下颤动而挪动。

    外面走路的人很少,乡间土路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

    陶南风一直没有说话,乔亚东也就沉默着不敢开口。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和她一起走到地老天荒,也挺好。

    一直走到一处山坳,感觉到这里寒风渐止,陶南风这才停下脚步。

    乔亚东一颗心飘飘荡荡,呆呆地看着陶南风慢慢转过头来,眸光潋滟,朱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乔亚东,你今天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原本,这是我的私事,我并没有告知你的义务,可是,因为你说你爱我,所以,我约你出来说说这件事情。”

    陶南风顿了顿,眼中柔情无限,“是的,我恋爱了,向北是我对象。”

    乔亚东怔怔后退两步,面色变得煞白,喃喃道:“你,你不用告诉我,我没有听到。”

    太残忍了,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陪伴着她、呵护着她,想等到可以承担起未来的时候,再向她表白,没想到却有人捷足先登,攀下陶南风这枝娇花。

    明明过年前陶南风还是单身一人,自己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表白,占尽先机,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敢地说出来?

    记得在那个大雪天,陶南风穿着件簇新的藏青色长棉袄在雪地旋转舞蹈,自己在窗外看得出神,陈志路问他:是不是喜欢陶南风,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喜欢、欣赏是一回事,但恋爱、携手一辈子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如果在那个时候就直接表白,或许陶南风会考虑与他携手共进,是不是?

    世上没有后悔药,乔亚东一颗心悔到了极致,痛到了极点,踉跄着后退,不愿意再听陶南风的话。

    “怎么是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咱们江城来的二十个知青,十六个男生,你喜欢哪一个不好?为什么会和向北谈恋爱呢?”

    陶南风不解地看向乔亚东:“为什么不能和向北?”

    乔亚东喃喃低语:“他比你大那么多,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他根本就不懂得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他话少、严肃,根本就不适合你。难道,你想留在农场一辈子?难道,你不想回江城陪伴家人?”

    陶南风不想与他争辩这些,截断他的话,礼貌地回应道:“乔亚东,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诚实地给了你答案,这是我对你的尊重。

    我们都是江城知青,从1973年9月来到农场,到现在已经是两年半的时光,大家在一起奋斗,情谊深厚。

    我记得我们刚来的第一年冬天,大家讨论《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你曾经说过一句话,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我现在把这句话送给你。

    生命里不只是有爱情,还有友情、亲情,还有事业,还有理想。虽说我不能接受你的爱,但未来一定会有个姑娘和你一起恋爱、结婚。

    所以,请你以后整理好自己的情感,不要轻易毁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陶南风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声音柔美圆润,似大提琴琴弦轻响,落在乔亚东耳朵里却像那冬天最凛冽的寒风,将一颗火热的心冻成了冰坨子。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陶南风的话里提到的这本书让乔亚东忽然活了过来。

    当年知青讨论的时候就说过,保尔的爱情一波三折,从冬妮娅、丽达到达雅,最后才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这说明我们最初遇到的人,不一定能最终结为革命夫妻。

    和向北恋爱,这是陶南风的初恋吧?人的一生那么长,谁能说得清楚就一定是向北陪她走到最后!

    乔亚东往前走了两步,与陶南风距离近了一些,近到可以看到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到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青影。

    “向北不适合你,我不是想说向北的坏话。我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场长,他值得我们知青追随、信任,可是他不会是个好丈夫。你们的年龄、教育背景、家庭背景差别太大……”

    陶南风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乔亚东却还是纠缠不休,她将脸一拉,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乔亚东,请注意你的措辞!是谁给了你底气,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互相尊重、祝福才是最好的朋友之道。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那我们以后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乔亚东见她恼怒起来,不由得心慌意乱,连连摆手。

    “好好好,尊重、祝福。”

    他苦笑道:“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强大。”说罢,乔亚东闭了闭眼,抬手压住已经痛得让他无法呼吸的胸口,转身离去,没有再纠缠。

    这世间可能会有无数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但陶南风却只有一个。

    未来还很长,乔亚东决定继续等下去。

    乔亚东的背影落寞而忧伤,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山坡上有一片茂密松林,向北从那里走了出来。

    今天一早向北约陶南风八点在东山崖相见,他一直等在这里,却没想到会看到陶南风拒绝乔亚东的一幕。

    女友的信任、坦诚、维护令向北内心温暖熨帖温暖。

    他伸出胳膊搭在她肩头,用自己宽厚的胸膛挡住所有寒风,将一条浅灰色围巾裹在她头顶。

    向北的声音淳厚而坚定:“陶南风,相信我。”

    我能给你幸福,也一定会让你幸福。因为我真正懂你,无条件支持你的梦想,努力为你撑起一片天空。

    陶南风感觉冰冷的手脚终于暖和起来,依偎在他肩头再次喟叹一声。

    乔亚东信誓旦旦说向北不适合自己,好像只有他才配得上自己一样,真让人无语。

    向北将她紧紧抱住,嘴唇贴在她脸颊,似乎要将所有的力量都注入到她身体里:“爱你。”

    你可以永远强大,我们将永远幸福。

    浓郁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缠绕,这一刻所有寒冷、悲伤都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有安心、温馨、轻松。

    陶南风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回应着向北的表白:“爱你。”

    温热的唇覆上来,温柔却又热烈。

    呼吸声可闻,心跳猛然加速,一阵晕眩感传来,陶南风差点站不住。

    向北的右手渐渐下移,托住她的腰,左手移到她后颈,让这个吻更加深刻而炽热。

    唇齿相依,无限缠绵。

    风吹过松林,耳边隐隐传来松涛阵阵。

    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令人心慌。

    向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子里,把她化成水放进身体里,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一股浓烈的馨香袭入鼻端。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相依相偎的这两个人。

    第62章 大学

    乔亚东没有再来叽叽歪歪,变得更为沉默。

    倒是萧爱云回一趟宿舍,知道陶南风和向北谈恋爱,又惊又喜,在宿舍里嚷嚷开来。

    “我的妈呀,你竟然敢和向北谈恋爱?我一看到向场长就害怕,他只要一瞪眼我脚就会发软,不愧是我家南风!”

    看陶南风微笑不语,萧爱云凑到她跟前问:“他对你好吗?不会欺负你吧?不会在你面前端领导架子吧?”

    陶南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放心吧,我们挺好的。”

    说到“我们”二字,陶南风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弯弯,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洋溢着喜悦与欢乐。

    看到这样容光焕发的陶南风,萧爱云放下心来,拉着她的手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向场长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知道,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你们两个能够走到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陶南风有些动容,拍了拍萧爱云的手背,再一次保证:“放心吧。”

    过了明路之后,陶南风与向北白天在办公室借着工作的机会经常见面,陶南风偶尔会去向北家吃饭,两人眉眼含情,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

    农场上下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

    别看向北与陶南风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

    陶南风会吐槽冯春娥与陶悠的欺负,回忆母亲在世时对自己的宠爱,畅想未来将秀峰山农场建设成为全国最漂亮的农场。

    向北则和她讲起小时候淘气的趣事,当兵之后被教官教训的故事,还有从不曾对旁人说过的尖刀连的战斗与牺牲。

    陶南风心疼向北曾经吃过的苦,紧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你还活着,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把他们的那一份活出精彩。”

    向北喉头哽咽,曾经重重压在心头、让他彻夜难眠、不愿面对宁静生活的那份负疚感渐渐消失,代之以不服输的劲头。

    是啊,珍惜现在,活出精彩。

    向北也心疼陶南风小小年纪经历丧母之痛,更愤怒于继母不慈、陶悠欺压,他抱住陶南风,轻轻抚摸着她薄薄的肩头,柔声道:“我妈就是你妈,我们都疼你,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自从父亲与冯春娥离婚、陶悠改姓之后,陶南风已经出了那口恶气,现在听向北温柔哄着自己,心中受用,最后的那一点委屈烟消云散。

    梁银珍与陶南风有母女缘,两人一个疼、一个爱,像是一家人。

    后来陶南风才知道,堂屋牌位上那个向茜是梁银珍的女儿,只活了三岁便夭折了,现在看到陶南风便觉得是自家女儿回来了,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一个失去女儿,一个失去母女,梁银珍与陶南风现在关系密切得很。梁银珍给陶南风做了好几身漂亮衣裳,看着她穿着花衣裳人比花娇的模样,怎么看都看不够。

    陶南风来月事之前,梁银珍就炖乌鸡红枣汤给她喝,嘱她早睡早起要保暖。等月事一来,主动过来帮她洗衣服、煮甜汤,搞得知青点的姑娘们羡慕得很,都觉得陶南风掉进了福窝里。

    只有乔亚东在一旁冷眼看着,暗暗安慰自己:呵护照顾那不过是小道,男女要长久还是得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到三月底,秀峰山农场开工建设。

    旧的卫生所已经翻新,崭新的蓝白两色水磨石地面、天蓝色窗框色彩,再加上米色窗帘,看着比以前亮堂多了。

    新的门诊楼按照图纸施工,一切都有条不紊。场地平整、开挖基槽、毛石基础、砌墙、设过梁……

    按照陶南风的构想,眼下农场财力并不雄厚,基建成本能省则省。

    山地建二层建筑不仅会增加基础宽度,而且还需要铺设预制钢筋混凝土楼板、楼梯,若要做抗震处理的话还得增加构造柱与圈梁,这样一来,水泥、砂石、钢筋这几样主材数量激增。

    眼下国家钢材紧缺,不然上次在省城钢铁厂也不会出现用竹枝代替箍筋的操作。预制钢筋混凝土楼板也得到数百里之外的预制厂购买,一来二去的成本大大增加。

    农场现在别的不多,高山坡地多,只需将坡地推平,房子就能建造起来。

    这样一算,还是一层建筑更合适。胡焕新提议的二层建筑是基于江城医院的印象,江城是大城市,土地有限,建筑材料获取相对简单。

    综合考虑之后,陶南风设计的图纸一出来,便引来众人啧啧称奇。

    一层建筑,“工”字形布局。

    前面一排相当于普通医院的一楼,门厅,药房、检验科、X光片室、外科门诊、治疗室、手术室。

    后面一排则以门诊诊室为主,包括内科、五官科、儿科、妇科、产科等多个诊室。

    前后两排建筑以回廊相连,回廊两侧设水池、花坛、观赏花木、石桥、石椅、凉亭等景观小品,营造出休闲、美丽的环境。

    农场职工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医院,都忍不住夸赞。

    “医院还可以搞得这么漂亮?我这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

    “可不是?看完病顺便欣赏一下小桥流水的景色,就像逛公园一样,咱这农场真好。”

    “陶科长你这设计理念,绝对一流!”

    因为期待值高,现在农场职工下班后都会过来瞅一眼,都在问新医院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被人天天这么盯着,基建科施工队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

    陶南风现在的惊人神力只在开挖基槽的时候有用,平时她的工作是戴着安全帽四处视察,控制安全与质量。

    她现在担忧的,是李惠兰与魏民一去江城两个月,只发回来两封电报,汇报说购买医疗设备的进展顺利,也不知道这个顺利是指哪一方面。

    到了四月中旬,眼看着金樱子、油茶树开了花,映山红开得漫山遍野,没等到李惠兰回来,却等到工农兵大学推荐的通知。

    江城知青1973年9月来到秀峰山农场,按照以前的要求,三年之后才能申请读大学。现在是1976年4月,如果要算同年9月入学的话,也符合申请条件。

    一共六个知青点,每个知青点有一个推荐指标。通知一出,六号知青点便开始了激烈的讨论。

    “陶南风,我支持陶南风去读大学。她又红又专,对农场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个指标就应该给她。”

    “对呀,听说这一次咱们农场总共有三个推荐名字,现在是初选。如果陶南风报名上的话,肯定能去呀,论能力、群众基础、贡献,谁能拼得过她!”

    乔亚东没有吭声,眼帘低垂,心中五味杂陈。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是陶南风在前面。她的确优秀,也的确为农场建设做了大的贡献,而且,她还是场长的女朋友。

    只看向北,肯不肯放她读大学了。

    乔亚东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些自私,他甚至在想,向北本来就文化程度低,哪里会有那样的大度胸襟愿意将女友送出去见世面?

    女孩子一旦读了大学,见过新的世界、开阔了眼界,哪里还愿意回到这个艰苦的农场,和一个农民的儿子厮守终生?

    所有人都一边倒地推荐陶南风,陶南风却摆了摆手。

    “九月份农场医院估计还建不好,盖完医院我准备再建中学,事情多着呢,哪有时间去读大学?我推荐乔班长,他以前就学习成绩优秀,担任知青点班长以来兢兢业业,而且……他一直想读大学。”

    一句话落,乔亚东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有风暴掀起。

    陶南风,怎么……有这样的气度与襟怀!

    母亲说过,人不为已、天诛地灭,除非父母,谁都可能背叛自己。可是,陶南风突破了母亲对人性的定义。

    这么好的读大学机会,她竟然舍得让给自己!

    自己曾经惹恼过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怎么待见自己,态度冷冷淡淡的。

    自己曾经表白被她拒绝,当时她严肃表态,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感情不要越界。

    可是,她现在将读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她说,他一直想读大学。

    乔亚东的眼睛有些热热的,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来,他呆呆地看着陶南风,一句话也没有说。

    面对这样的陶南风,乔亚东第一次从内心生出一种深刻的羞愧。

    这种羞愧,深刻得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他所有的伪装。

    这种羞愧,滚烫得如同一锅热油,炙烤着他卑劣的灵魂。

    对比陶南风,乔亚东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陶南风是那冬日暖阳,而他却是冬天屋檐下挂着的一条冰棱。

    冰棱看着晶莹剔透,其实就是屋顶流下的脏水所凝。太阳一出滴答作响,一滴一滴尽数汇入地面阴沟,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勇敢表白?不就是觉得陶南风太过优秀,怕到时候读大学的机会轮不到自己吗?

    可是陶南风却敢面对自己的情感,不顾世俗的眼光与向北谈恋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来,有可能会将自己捆绑在农场,再也回不了城。

    人人都夸乔亚东热情大方、热心帮助他人,可是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过是一种获取群众基础的手段,为的就是以这个贫穷艰苦的农场为跳板,三年后争取读工农兵大学。

    可陶南风不是这样的,她善良温柔,对贫苦大众有悲悯之心,发自心底地想要帮助大家。

    她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建设农场,和大家一起盖屋、修路、建小学、医院,她将青春的汗水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真正做到了与工农结合、走出一条光辉道路。

    对比陶南风,乔亚东觉得自己软弱而虚伪。

    他再也坐不住了。

    乔亚东站起身冲着陶南风深深一鞠躬,声音有些颤抖:“是的,我很想读大学。从来农场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等待这一个机会,这一点,我不如陶南风。”

    看清自己,承认差距,这让乔亚东在感觉到尖锐疼痛的同时,又有一种摆脱心灵枷锁的轻松。

    乔亚东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看着和往常不一样,仿佛清澈干净许多。

    “陶南风,我们曾经在一起讨论过保尔的故事,大家都非常认同那一句话: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读大学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能够让我们系统接受专业知识,全面提升看问题、看世界的能力,因此……我真诚建议你,接受大家的推荐,走出农场去读大学。”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厚的情感,眼睛里满满都是欣赏与鼓励。

    “农场建设永无止境,基建工程也非一日之功。你去读大学,寒假、暑假可以回农场,有什么问题可以让胡焕新和你联系。读大学并不耽误农场基建,是不是?

    系统化地接受建筑、结构的专业知识,我相信以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你的未来不只秀峰山农场这小小一方天地,你将属于全国、全世界。你设计的建筑、建造的房屋会树立在全国各地,让更多的人称赞你的技艺、能力与水平。”

    在这一刻,乔亚东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话。

    “我非常欣赏你,也很仰慕你,你应该走出农场,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华。至于我……”

    乔亚东看向陶南风,耸了耸肩:“你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想法,机会年年有,说不定明年就轮到我了,是不是?”

    窗外有布谷鸟在叫。

    “布谷——布谷——”

    春风自廊下吹来,堂屋里暖意融融。

    知青点一阵默然,大家都没有说话。

    在一起快三年了,艰苦岁月凝炼出深厚的友谊。

    乔亚东是班长,带领大家从江城来到农场,又勇敢跳出来与曾经的农场领导斗争,虽说有时候讲政治理论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古板,但整体还是非常不错的组织者。

    陶南风更不提,她是二十个江城知青的灵魂,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自由与富足,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推举陶南风去读大学,陶南风却推辞,谦让给乔亚东;

    乔亚东被提名,可是他却劝陶南风去读大学。

    别的知青点都是你夺我抢,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江城知青点,却是你推我让,一派和谐。

    欣赏、仰慕?乔亚东竟然爱的是陶南风!

    第63章 大学

    陶南风真没想到乔亚东会推辞。

    因为穿书情节的影响,陶南风有些讨厌乔亚东。

    在她眼里,乔亚东是个组织能力很强的自私鬼,他因为知青谈恋爱的事情训过萧爱云,他隐晦地向自己表白就是为了先占着位置却不负责任。

    哪怕书中说乔亚东喜欢陶悠是因为移情作用,将对陶南风的爱寄托在她的亲人身上,她依然觉得膈应。

    这次推荐乔亚东读大学,一则她知道明年高考制度恢复,获得的大学机会将比工农兵大学更好;二则农场基建任务重;三则舍不得与向北分离。

    两人现在正是你侬我侬最甜蜜的时候,哪里舍得就此分开?将来如果去读大学,也要等把农场的事情安排好了再说。

    对陶南风而言只是顺水人情,哪里料到会引来乔亚东如此激动的反应,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应了一句。

    “不必考虑我,我对未来自有安排。倒是你,既然一开始就计划去读大学,有机会就把握住。”

    陶南风末了还加了一句:“既然你说读大学的机会年年都会有,那等明年农场事情少了,我再去也是一样的。”

    事情都已经说开,大家也就有了先后顺序的意向。

    陈志路说:“我来说句公道话啊,乔亚东在采矿科,陶南风在基建科,虽然都是科长,但显然陶南风更不可或缺。乔亚东如果去读大学了,采矿科这一块我可以撑起来;可是陶南风如果离开,胡焕新一个人肯定撑不起来。所以……今年的指标就先给乔亚东吧。”

    胡焕新连连点头:“陶南风一走,医院项目怎么办?还有中学应该怎么建,如果遇到结构问题如何处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要不……陶南风你再晚一年走吧,先把我教会,行不行?”

    李惠兰不在,女生只剩下叶勤与萧爱云。

    萧爱云现在当老师当得很开心,根本不想继续读大学。叶勤虽然有些心动,但想想自己和乔亚东、陶南风比根本没有竞争力,也就很坦然。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将陶南风拉到一旁悄悄问:“你真的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乔亚东?”

    陶南风点了点头,眼神清亮而纯净。

    萧爱云叹了一口气:“唉,虽然我也晓得读大学更有前途,可是真舍不得你走啊。”

    叶勤斜了她一眼:“你还喜欢他吗?”

    萧爱云苦笑道:“嗐,那都是以前不懂事,自己瞎想的嘛。乔班长不是说了,他喜欢的人是陶南风呢。”

    若是旁的人,萧爱云还敢争一争,可那个人若是陶南风呢?萧爱云想没想过自己会和她争什么东西。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闺蜜,一起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刻,也一起奋斗过、欢笑过。

    就算陶南风已经和向北谈恋爱,就算她不喜欢乔亚东,但乔亚东依然喜欢她,情根深种。这样的乔亚东,萧爱云哪里还敢继续暗恋?也好,趁早断了这份心,认真工作吧。

    叶勤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趁早把他送出去也好,免得伤了姐妹和气。”

    哪怕心中隐隐有一丝失落,萧爱云也被叶勤这一句话逗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睢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妖孽,还送去……”

    统一了思想之后,知青点最后投票,推举乔亚东读工农兵大学。

    感激、欢喜、惭愧、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乔亚东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点着头连连感谢。

    虽说最终结果十选三,能不能顺利拿到这个指标还是未知数,但今天能够被大家信任、推选,乔亚东知足了。

    过了几天,农场办公楼的布告栏贴出一张大红纸,在上面写上了三个被选入工农工大学的名单。

    乔亚东,这三个字就在上面。

    围在布告栏前面的江城知青都跳起来欢呼。

    “太好了!乔班长可以去读大学了。”

    “乔亚东的理想可以得到实现了!”

    “不愧是我们的班长,不到三年就能去大学读书。”

    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声质疑:“这不公平!他们江城知青才来了多久?怎么这个指标就落在他头上?我不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人身上。

    是杜晨哲。

    这一次的德县知青点,推选的人是杜晨哲。

    虽然因为舞弊一事被免去书记一职,但杜晨哲与胡一芹结婚之后却让他的名声好了许多。毕竟夫妻一体,为了让妻子考上老师编制,杜晨哲做了错事也就显得好理解一些。

    作为十个候选人之一,杜晨哲可以接受失败,但却不能接受乔亚东能入选。

    作为从德县来到秀峰山农场的知青,杜晨哲盼望了无数回能够被推荐去工农兵大学,他政治要求上进,他辛苦劳动,他努力和所有人都打好交道,可是那又怎样?

    他先前永远入不了焦亮、罗宣的眼,因为他无权、无钱、无色。

    原本以为打倒了焦亮就会有希望,结识了陶南风、叶勤之后更是只差半步就能进入领导层,偏偏又被胡一芹搞糟糕了。

    这一回好不容易说服知青点的人交上去推荐表格,却不料却被乔亚东一个毛头小伙给竞争下去了。

    乔亚东才多大?二十一岁。杜晨哲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等这个机会等了这么久,凭什么把他拉下来?

    除了公告上的三个人,其余七个逮住机会也跟着一道起哄。

    “对呀,明明农场规定,知青上山下乡满三年才能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凭什么乔亚东不满三年就能报名?”

    “谁不知道向场长偏爱江城知青?这不公平!”

    “陶南风当基建科科长我没有意见,可是乔亚东凭什么当上采矿科科长?现在又送去读大学,凭什么?我不服!”

    嚷嚷得太凶,江城知青护着自己人,上前直接开怼。

    “这是场部的决策,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好质疑的?”

    “是我们江城知青发现的磷矿,又是我们参与修路通车,这才有了今天农场能够采矿卖钱,有本事你们也去找座矿山来啊!”

    “乔亚东是我们江城知青推选出来的,你们今天闹事就是跟我们过不去!怎么样,想打架啊?”

    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眼见得事态有些脱离控制,向北与其它场部领导从屋里走了出来。

    周林虎拉长着脸,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谁敢叫板场部决策?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皮痒了吗?”

    杨先勇也皱起眉毛,抬起手提高音量说话:“同志们不要吵。以前焦亮当场长的时候,工农兵大学名额什么时候公开过?都是私下里完成,你们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吵?

    现在我们新领导班子上任,工农兵大学指标层层推选,力求公正、公开、公平,明明比以前更透明,为什么你们还不满意?”

    杨先勇态度诚恳,说出来的话却发人深省,底下鼓噪得厉害的那几个沉默下来。

    向北示意办公室主任拿出会议记录,拿在手上,面沉如水,开始一个一个地点名。

    “江城知青乔亚东、德县知青杜晨哲、岳州知青方艳、南县知青王采……”

    六个知青点推举出六名知青,生产队与农场各部门共推举四名职工,有高中毕业生,也有初中毕业生,都是群众关系极好的年青人。

    谁不知道读大学好?高考制度取消这么多年,大家都渴望进入高等学府深造。

    闹事最凶的那七个人躲在人群中胡乱嚷嚷有胆,但被点名一个个出列的时候却开始忐忑不安。

    虽然农场地处高山,但也不是与世隔绝,只需要和朋友、亲人、同学一联系,就能感觉到农场待遇非常好。

    知青补助每月十六块这是固定的,另外如果参加农场的各项工作,包括生产队、运输队、基建队、林场、苗圃、茶油厂……都有相应的工资津贴。七七八八加起来,农场一个普通职工的收入已经能赶上工厂高级技工的收入了。

    夏天有高温补贴、冬天有炭火补贴,每个月发油、发米、发肉、发蔬菜、发水果,小孩免费读书,纸笔文具按人头发放,成绩优秀的每个学期末发奖状和钱。

    这样的日子,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听说未来农场还会建中学、建职工宿舍、建工人文化宫呢,这么好的农场,都是向北带领大家一点点建设起来的,谁想离开?

    万一得罪了向北,场长发脾气把大家开除了怎么办?

    还不等向北说话,唯一的女生方艳已经哭出声来:“场长我错了,我不该质疑领导决策,我检讨,请你不要开除我……”

    南县知青王采也苦着一张脸,陪笑道:“向场长,我们支持场部决定,这次的工农兵大学名额选拔非常公平、非常公平。刚刚我嘴欠,胡乱说话,对不住。”

    向北摆了摆手:“僧多粥少,我们农场已经尽力。你们有什么不满,就在这里说,我向北从来不搞什么一言堂。”

    所有人面面相觑,哪里敢说话。

    王采捅了捅杜晨哲:“刚才你不是说得最多?”

    向北不怒自威,令杜晨哲有些胆寒,半天才鼓起勇气问:“旁的人,我没意见,可是乔亚东,他上山下乡还没满三年呢,怎么就够资格?”

    周林虎骂道:“你猪油蒙了心吧?到九月份开学,江城知青来农场正好满三年,怎么就不够格?再说了,如果他们不够格,一开始就不会允许他们推选,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来反对?我看你就是嫉妒!”

    杜晨哲被他戳中心事,面皮胀得通红,低下头嘴里嘟囔了几句,却不敢再继续追问。

    向北道:“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你们,都是农场想要培养的对象。之所以最后只公布了这三位,由汪主任将理由告诉你们。”

    向北将会议记录交回给办公室主任汪晓溪:“你宣读一下。”

    汪晓溪点点头,恭谨地接过,表情严肃地开始宣读场部领导班子会议关于名额选取的基本规则。

    1.高中毕业生优先;

    2.高中获得三好生等各项荣誉的优先;

    3.对农场贡献大的优先。

    汪晓溪补充道:“我们按照这个规则对十名候选人进行排序,前三名将获得大学推荐指标。”

    他斜了杜晨哲一眼:“哦,对了,除了以上三点规则之外,我们场部新增品德一票否决制。如果候选人有生活作风、徇私舞弊等品德问题,哪怕排名靠前,一票否决。”

    杜晨哲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次错,误终生!

    第64章 见家长

    陶南风没有参与工农兵大学的选拔,张榜公示那一阵正守在医院施工现场。

    毛石基础已经完工,这段时间正在砌筑墙体,因为曲屏镇就有砖厂,全部外墙均用普通的粘土砖砌筑,240mm厚的墙体,窗台下设外挑腰线,缓解了外立面的单调与刚硬。

    施工队的工人都有丰富经验,专心致志地用灰刀抹水泥砂浆,再码放整齐砖块,对齐水平线,保证横平竖直、砂浆饱满。

    陶南风有些着迷地看着泥瓦工的动作,觉得这样重复而单调的工作里充满着韵律美感。

    她也学着开始砌砖,拿着砖块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太轻。

    遇到墙角砌筑需要对砖块进行处理时,陶南风看准位置,右手灰刀上下一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砖块应声断成两片。

    工人们赞了一句:“切口光滑,好手艺!”

    陶南风哈哈一笑,胸中生出一股豪气,一层一层的砖块摞起,墙体就在自己手中慢慢砌筑成功,真的很有成就感。

    技艺越来越娴熟,忽听到有人高声喊:“陶南风,陶南风——”

    站在半人高的砖墙之后,陶南风抬头看去,眼中顿时绽放出极亮的光彩,是李惠兰和魏民,他们两个终于回来了!

    陶南风放下手中工作,快步迎了上去:“怎么样?医疗设备的采购顺利吗?”

    李惠兰兴奋地点头:“很顺利!我这次回江城把所有的医院都跑了一个遍,把所有的设备价格清单都整理成册。然后开始和医疗设备生产厂家磨价格,可累死我了。”

    魏民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好了,具体过程你等下再汇报,咱先回场部销假,再回知青点洗澡换身衣服行不行?坐了这么久的车,我全身上下快要臭死了。”

    李惠兰白了他一眼,对陶南风说:“你放心,我这回从你这儿学到了。新设备采购了一批,已经签了意向合同。另外,我还从一家医院买了一批七成新的旧设备,质量过关,绝对便宜。”

    她神秘一笑:“等晚上我跟你说,这过程可真是起起伏伏,向场长给我下的预算,我不仅没超,还节约下来了三分之一,你说我棒不棒?”

    陶南风一听来了精神,冲她翘起了大拇指:“非常棒!”

    难怪去了两个多月,原来李惠兰为了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设备,在江城各大医院跑了个遍,还想办法淘了一批七成新的医疗设备。

    也对,像病床、担架、输液架这类设备用旧的也没有关系。农场现在百废待新,能省一点是一点。李惠兰这一次果然是用了心、费了神,值得大大嘉奖。

    魏民两只手都不得空,拎着两个大大的旅行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汗水从他两边太阳穴流下,手掌勒出紫色痕迹,累得直喘粗气。

    他求饶道:“姑奶奶,求你了,少说几句,咱们先回知青点,放下行李行不行?”

    李惠兰扑哧一笑,轻快地将肩膀上的大挎包往身后一甩,冲陶南风眨眨眼:“这小子挺好用,我们先回去了啊。我给你带了礼物,等下给你。”

    看着李惠兰活泼的模样,陶南风嘴角带笑,心里暗自为她欢喜。

    李惠兰是家中老大,向来责任心强,处处以大姐自居,习惯性照顾旁人。难得见她如此开朗欢快,像个小姑娘一样,这是好事。

    看样子,派魏民一路相随,还真是派对了。

    等到了晚上,向北与陶南风一起回到知青点。场长大驾光临,江城知青都兴奋起来。

    因为乔亚东顺利拿到推荐表格,就连萧爱云也带着小妹过来庆贺,晚饭丰盛而热闹。

    向北带来两瓶自酿的玉米酒,将这热闹的氛围推到极致。

    萧爱霞以茶代酒,两只眼睛亮晶晶地,仰头向乔亚东敬酒:“乔哥哥,你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乔亚东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孩,眼睛余光察觉到萧爱云似有若无的关注,想到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愧疚。

    乔亚东温柔一笑,弯腰与萧爱霞碰杯,抿了一口酒:“谢谢你!你也好好念书,哥哥在大学校园里等着你。”

    萧爱霞来到农场已经有三个月,吃得饱、油水足,长高、长胖了些,看着有几分少女之姿,她挺直腰大声道:

    “我会认真读书,将来也和哥哥姐姐们一样读大学、学知识,成为对农场、对国家有用的人。”

    乔亚东绕过人群走到萧爱云面前,将酒杯举至她面前,眼里满是歉意。

    “萧爱云,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刚到农场的那一年冬天,那个时候我对情感认识非常幼稚,说了一些伤人的话,请你原谅!”

    萧爱云耳边响起乔亚东曾经说过的话。

    “我们六号知青点的人,二十岁之前都不许谈恋爱……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

    她的嘴角渐渐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似寒风中努力绽放的迎春花。

    “你当时说的话听着刺耳,但事后认真想想,有一半也是对的。事业未成,何以家为?你们修路采矿,我认真教书,陶南风搞基建,大家一起忙事业,挺有意思的。”

    迎上她善良坦诚的目光,乔亚东更觉得内心煎熬。

    “不,你不必替我说话,的确是我错了。我懦弱胆小不敢面对内心的情感,以忙事业为借口来掩饰自私与无能,我当时就是迁怒。”

    乔亚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农家酒劲头足,一口入喉辣得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不会喝酒,失礼了。”

    千金难买后悔药,如果当时能够勇敢、坦诚一点,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陶南风此刻正在听李惠兰眉飞色舞地讲述江城医院历险记。

    “唉呀,七医院设备科的领导根本不肯见我。幸好我老爸在医疗系统还有点人脉,托关系走后门好不容易见到他,对方一见到魏民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叫保安,以为是前天出事的病人家属过来闹事。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我把采购清单拿出来,想购买他们的旧设备,设备科领导端架子,又是魏民在门口喊,莫跟他多说,抓紧时间赶下一家。他这才老实下来,乖乖地和我谈生意。”

    李惠兰叹了一口气:“唉,在外面搞采购、谈生意,女同志总是要吃亏一些。这回幸好有魏民跟着,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省下钱来。”

    魏民听她说得情真意切的,搔了搔头:“那个,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镇镇场子。主要业务都是李惠兰在跑,她嘴甜腿勤不怕辛苦,我打心眼里佩服。”

    这两人互相吹捧,聪明的知青们看出了一丝端倪,开始起哄。

    “你们俩你觉得我好、我觉得你好,干脆在一起得了。”

    “就是就是,咱们知青点一对儿也没有,就看你们了。”

    “魏民,拿出点男人的气势来,表白!表白!”

    李惠兰羞得脸蛋通红,魏民悄悄看着她,微黑的脸膛也有些赭色。

    向北在桌子底下拉住陶南风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顿觉空气变得甜蜜粘稠起来。

    李惠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魏民有行动,强装镇定地白了大家一眼,夸张地笑道:“你们闹什么闹,乱点鸳鸯……”

    一句话没说完,魏民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住:“李惠兰,我喜欢你!”

    李惠兰的脸蛋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拼命挣扎:“喂,你神经病啊。”

    魏民力气大,怎么也不肯放开:“我喜欢你,你听到没?你莫嫌我粗鲁,我也不嫌你嘴巴厉害,咱们俩谈恋爱吧,行不行?”

    李惠兰真是被他气死:“我嘴巴哪里厉害了?我不嫌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就烧高香吧,还敢说我嘴巴厉害,滚开点!”

    魏民终于在群众的鼓噪下成功抱住李惠兰,温香软玉在怀哪里舍得放开,他嘻嘻一笑:“我就四肢发达了,怎么样?你要是不同意跟我谈恋爱,我就不松手。”

    知青们看到这对欢喜冤家上一秒还在互相吹捧,下一秒就开启斗嘴动手模式,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哄堂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擂桌子。

    “我的妈呀,魏民好样儿的,是个男子汉!”

    “李惠兰,你一定要顶住,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我们江城知青能不能成功一对,就看你们俩了。”

    “哈哈哈哈……”笑声恨不把要把屋顶掀翻。

    这样的热闹与欢乐让李惠兰渐渐放松下来,她的眼睛里闪着柔软而甜蜜的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轻声道:“好了,傻瓜,我同意了。”

    魏民装作没听见,继续抱着不撒手,还享受地眯上了眼睛。

    李惠兰一咬牙,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嗷——”魏民怪叫一声,松开手抱住被踩住的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声呼痛。

    李惠兰哼了一声:“活该!”

    魏民一边揉脚背,一边哼哼:“你同意了,我听见了,大家都可以为我做证。”

    大家一齐有节奏地拍起了桌子:“做证!做证!”

    李惠兰脸一红,死鸭子嘴硬:“我同意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同意……”

    魏民有些急了,顾不得脚痛,扑上去又要抱她:“你这人,怎么耍赖?”

    李惠兰往陶南风身后一躲,冲魏民做了个鬼脸。

    魏民知道陶南风的本事,不敢造次,何况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向北呢。他嘿嘿一笑,瞪了李惠兰一眼:“你就会欺负我!”

    这一下,所有人都没绷住,嘴里一口饭都喷了出来。

    “我的天呐,魏民你这个怂货!”

    “保卫科科长被卫生所一个小小护士欺负,你还有脸说出来。”

    “完了完了,这货将来就是个妻管严。”

    魏民向来脾气好,听着大家的取笑丝毫不介意,嘿嘿傻乐。可是李惠兰听着大家的话却有些不乐意,从陶南风身后走出来,主动拉住魏民的手。

    “妻管严怎么了?我就喜欢魏民这样的!我愿意和他好,怎么嘀?”

    魏民又惊又喜,紧紧握住李惠兰的手:“你管,你管,以后我都听你的。”

    快乐而充实的时光总是匆匆。

    到了八月底,乔亚东与大家告别,背着行囊去往江城读大学。

    陶南风年前从家中带了两套高中课本,组织大家工作之余一起学习,只等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

    医院的主体工程基本完工,只剩下花园还没有修好。

    小池塘已经注水养鱼,石桌石椅请村里的石匠做好,九月天太热,移栽花木不易成活,陶南风想着等秋风起时,再开始种树种花。

    与向北相处了半年,两人感情渐渐稳定。陶南风开始思考两人的未来,铺开信纸向父亲汇报。

    “爸,你现在身体怎样?你们整个暑假都在鄂西考察吊脚楼,有什么新的收获?是准备出书吗?

    犹豫很久,我决定向您汇报一件事儿——我谈恋爱了。

    他叫向北,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写到这里,陶南风停下笔,看着轻拂的窗帘出神。

    向北上周带着几个人外出,说现在医院快建起来了,得开始寻访好医生、好护士,不知道他现在找人找得怎么样。

    一场运动牵连不少人,一些医术高明的医生、护士因为成分问题、历史问题等贬到农村、农场,秀峰山农场的外科医生姜坤就是其中一员。

    按照向北的想法,他要寻的就是这样一群隐在乡村、农场的杏林高手。

    向北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眼界与胸襟却比许多知青高出百倍。

    或许是因为在尖刀连看过太多战友牺牲,向北非常在意身边的亲人、朋友和爱人,为了农场发展他投入了自己的全部。

    正因为他的内心充满责任感,并为之付诸努力,陶南风才会为之倾倒。他若是个只知道围着陶南风转的庸人,也不值得陶南风爱慕与信服。

    “爸,我不知道您会如何定义爱情。是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还是并肩作战的相互欣赏,又或者是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谊。我对向北的感情很复杂。

    是的,我很爱他。

    这份爱,初起于刚到农场时他对知青的关照,在一起修路、挖矿、与原领导班子斗争的过程中渐渐建立起信任。

    只要是向北说的,我都相信;只要是向北决定的,我都觉得是正确的。

    我不擅家务,也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带功利性的交往。我可能没有办法像母亲一样,做一位既有中华传统美德的妻子、母亲,又有文化底蕴的事业女性。

    向北能够欣赏我的事业心,支持我的追求,包容我的缺点。和他在一起,我不必担忧人际关系的处理,也不必操心柴米油盐的琐事,他会默默将这些都处理周到,让我轻松生活、认真工作。

    我感觉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有了底气和勇气。不管多大的风雨,我都不会害怕。”

    一口气写到这里,陶南风终于感觉内心轻松了许多。

    母亲去世之后,她的亲人只剩下父亲一个。与向北建立恋爱关系已经有半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告诉父亲。

    十天之后,陶南风正在办公室做景观设计,收发室的人送来一封电报。拿过来一看,竟然是父亲发来的,上面写着简短十二个字。

    ——已出发,等我到农场再做决定。

    看时间陶守信三天前便已出发,陶南风顿时慌了起来:“完了完了,我爸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陶爸会不会同意?

    第65章 家长

    陶守信三天前出发,按路上行程来算差不多快到了,陶南风一下子又是喜又是惶恐,内心复杂得很。

    怎么办?怎么办?

    陶南风有一种小时候考试成绩不理想,拿着试卷要家长签字的慌乱。

    胡焕新凑过来看一眼电报:“啊,你爸要来农场?这么远的路,你爸怎么来了?快快快,赶紧去山下接啊。”

    陶南风霍地站起来,心跳越来越快,既有兴奋,也有忐忑,还有一丝惶恐。

    兴奋的是,父亲亲自来到农场,那自己曾经战斗的地方、基建成果都可以自豪地展示给父亲看,他肯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忐忑的是,九月正是开学季,父亲难道不用上课吗?一封信回去父亲千里跋涉而来,显然是对自己谈恋爱一事另有想法。

    惶恐的是,如果父亲不同意自己和向北谈恋爱,非要阻止,那怎么办?向北现在又不在农场,根本找不到人商量。

    就因为告诉父亲谈了恋爱,他竟然丢下学生直接跑来农场。这这这……陶南风慌得在屋里转圈圈,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也不知道爸坐的是哪一趟车,现在到了哪里,这一路上颠簸,也不知道爸的身体扛不扛得住。”

    胡焕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桌子提醒她:“别担心,你估摸一下时间,我陪你到运输队要台车,到镇上去转转,说不定能碰上伯父呢。”

    陶南风定下心神,放下手头工作和胡焕新一起往外走。

    两人刚刚走出场部大院,主路那头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响,一道洪亮的声音高喊着:“陶科长,你看谁来了——”

    陶南风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农场运砖的拖拉机上,副驾驶室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腿上放着一个铁灰色提袋,一只手抓住提袋,另一只手抓着座位边沿,抿着唇表情严肃。

    虽然满身风尘,依然看着儒雅而端庄,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

    惊喜太大,陶南风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口,立马甩开胡焕新,一边挥手一边飞奔起来。

    拖拉机手是运输队的耿辉,他将车停在陶南风面前,嘻嘻一笑,开始表功。

    “你说巧不巧?我拖砖回来,在路边看到你爸拎着着包边走边喘气,就停下来问要不要搭一程。他问我认不认得陶南风,唉哟~那必须认得啊!陶南风可是我们的大领导……”

    陶南风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赶紧拿过父亲放在膝上的旅行袋,一把托住父亲的胳膊,扶他下了拖拉机,喉头有些哽咽:“爸,你怎么自己走上山呢?曲屏镇到农场有班车,一天两趟。”

    陶守信看到女儿脸色红润、眸色清亮、体态轻盈,担忧了几天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他拍了拍女儿手背,轻叹一声:“我沿着你走过的路走一遍,想着你们这二十个江城知青当时只有十几岁,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真不容易啊。”

    陶守信的话语里满是怜惜,这令陶南风心里有些难受,她忙解释道:“爸,现在农场的路修好、通了车,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您放心吧。”

    耿辉也在一旁接话:“是啊,陶教授您放心吧,我们农场现在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地方,福利好、工资高,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来呢。”

    陶南风冲他挥挥手:“耿辉,谢谢你,你先去医院把砖卸下来吧。”

    耿辉应了一声“好勒~”便重新启动拖拉机,往医院方向开去。

    胡焕新跑过来,高高兴兴地咧嘴一笑:“陶教授您好。”

    上次胡焕新到江城的时候只是路过,陶守信没有见过他。

    看眼前小伙子虎头虎脑,站在陶南风身边乖顺得很,陶守信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由自主就板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低沉:“你是?”

    陶守信的态度疏离而冷淡,板起脸来气场十足,吓得胡焕新马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陶教授,我是胡焕新,和陶南风一批的江城知青,现在基建科给她当助手。”

    陶南风一看父亲的反应就知道他错把胡焕新当作向北,心中默默为向北哀叹一声,笑着打圆场。

    “爸,胡焕新上次和我一起回的江城,只是您没见到他。他现在是基建科的副科长。”

    陶守信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哦,胡焕新,你好。”

    胡焕新感觉到压力顿消,这才轻松起来,缩了缩脖子,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你爸好严肃。”

    学生遇到老师,会感受到一种来自血脉的压制。大学老师原来这么可怕吗?光是轻轻一瞟就让人噤若寒蝉。

    陶南风瞪了他一眼,将父亲的提袋交给胡焕新:“乱讲!你把这个送回知青点去。”

    胡焕新大声回应:“是!”快步跑开。

    “爸,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农场。”陶南风挽着父亲的胳膊,父女俩挨在一起,呼吸着新鲜的山间空气,心情渐渐昂扬起来。

    陶南风领着父亲来到场部办公楼,整个农场都哄动了,各个奔走相告。

    “陶南风的爸爸来了!”

    “给我们农场做总体规划、设计茶油包装的陶教授来咱们农场了。”

    “快快快,向北不在家,赶紧通知食堂加餐,一定要好好招待陶教授,可不能失礼,一定要用最高规格接待!”

    陶南风还没来得及介绍完场部布局,陶教授身边已经挤过来无数人,都要与他握手。

    胡焕新跑得快,到处宣扬“陶教授来咱们农场”的消息。

    陈志路、萧爱云在江城见过陶守信,叶勤、李惠兰、魏民、郭俊智……这几个江城知青虽未见过陶守信,却久仰大名。

    在农场这么久,第一次遇到长辈探亲,一个个兴奋得仿佛是自己父亲过来了一样,鞠躬问好,热情异常。

    “陶伯伯你走了几天?又是火车、又是轮渡的,一定辛苦了吧?”

    “您既然来了就在农场多住几天啊,九月里山下热可是山上凉快舒服。”

    “陶南风是基建科科长,在我们这里可有威信了,我们大家都喜欢她,您放心吧。”

    场部领导则有些紧张。

    准丈人来山上,向北却不在家——怎么搞?

    必须热情接待,务必为向北争取好印象。

    杨先勇一边派人去村里通知向永福,一边热情地将陶守信迎进场长办公室,指着挂在墙上的规划图说道:“陶教授,谢谢你帮我们农场做的规划啊,您看!这张规划图我们一直挂在场长办公室。”

    宣传科科长周林虎示意底下人将包装好的三种规格茶油拿过来:“陶教授,这也是您的成果,我们农场茶油厂出口的都用上您设计的包装。您看看,素雅中透着喜气,多美。”

    办公室主任汪晓溪抹着头上的汗水,对食堂大厨说:“杀鸡、杀猪,今晚一定要整一桌最好的酒席!”

    陶守信有些动容。

    陶守信年少富贵,出国求学,学成归来在大学任教。

    陶教授在建筑业很有名,经常与政府领导打交道,不管是多么高规格的宴会、高标准的场合都见识过。

    可是,今天来农场探望女儿,受到如此隆重热烈的欢迎,却是头一遭。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诚的微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满是热情的期待,他们都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自己看,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自己。

    这说明什么?

    第一,陶南风人缘好。

    第二,女儿喜欢的那个男人,向北的威信高。

    不管怎么样,女儿在这里奉献了三年的青春与汗水,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宝贵的东西,也收获了最真诚的感谢与情感。

    陶守信转头看向女儿:“他呢?”

    陶守信收到女儿的信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憋闷闷的很是难受。

    女儿今年三月刚满二十岁,这就谈恋爱了?她说爱向北,向北是谁?她说向北爱她,向北的爱是不是真心实意?陶守信什么也不知道。

    仅凭着信中描述的几句话,陶守信完全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女儿恋爱、结婚的画面。

    恋爱中的女孩都不理智,陶守信不相信女儿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

    如果向北当真那么优秀,他为什么没有在军队继续发展?

    如果向北能力那么强,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在农场建立自己的权力王国?

    如果向北爱得那么深沉,他为什么没有主动提出见自己?却先让女儿见了他的父母?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经历过一段失败婚姻的陶守信深知婚姻的重要性,越想越不对劲,一咬牙将手上的设计任务移交给同事,再调换了两周的课程,这就从江城出发来到农场。

    他听女儿说过,当初他们上山下乡的时候,从江城到农场需要折腾好几种不一样的交通工具。

    先坐绿皮火车到省城,再坐轮渡到德县,从长途汽车到曲屏镇,然后步行上山。

    他一路走过来,见识到火车上的拥挤、轮渡里的湿热、长途汽车的颠簸、走路上山的艰辛。

    越走,便越心疼女儿。

    陶守信因为专业缘故经常野外作业,这些辛苦倒还受得住。可是陶南风却不一样,她娇生惯养、身体柔弱,天生爱洁,真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越是心疼女儿,陶守信越坚定了他的想法。

    陶南风性格单纯、善良,她聪明好学有灵性,不该锁在这小小农场奉献自我,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不管向北有多么优秀,反正陶守信不同意!这一次过来,他要将女儿带回江城。

    第66章 父女

    面对陶守信的询问,陶南风弯腰轻声道:“向北这段时间出差,去德县寻访好医生。”

    陶守信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在农场也好,他还懒得见呢!

    晚宴准备之后,农场领导殷勤来请,陶守信礼貌微笑,与场部领导们握手表达谢意。

    陶教授体型瘦长,儒雅俊朗,虽然年近五十、鬓边花白,言谈举止之间却自带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与温柔,令人不由自主便会听从他的意见。

    酒桌上,不过几分钟的闲聊,陶守信成为人群的中心。

    热闹过后,晚宴用完,农场最高规格的接待也接近尾声,陶守信起身向各位举杯,欢迎仪式才正式结束。

    江城知青都喜欢陶守信,拉着他往知青点走。

    “陶伯伯,我好久没有见到家人了,您就像我的爸爸一样,今晚就住我们那里吧。虽然是大通铺,但保证干净卫生。”

    “对呀,也和我们上上课,告诉我们将来应该怎么走。”

    “陶南风就住隔壁,你们还能多聊一会,多好呀。”

    陶守信打心眼里心疼这一批孩子们,他点点头:“好,那就跟你们去住。”

    乔亚东去上大学,魏民宿舍便只剩下三个人。

    向永福送来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簇新、柔软,憨厚地笑着帮忙铺好。

    向永福不擅言辞,闷着头默默做好这一切,垂手而立,态度很是恭谨:“明天,请到家里吃顿便饭。”

    陶南风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摇,一脸的祈求。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客气地冲向永福一拱手:“多谢,明天晚上过来。”

    通铺上垫了一床新被褥,上面铺着一床米色印花新床单,一床农家手缝布面被子、一个填满晒干谷壳的新枕头。

    全都带着阳光气息,这是农家质朴的情意。

    昏黄的煤油灯下,陶南风给父亲打来热水,陶守信将疲惫的双脚泡在热水里,闭上眼睛再次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拖过靠背竹椅坐在父亲身边,将头歪在他腰间,悄悄问:“爸,你叹什么气?”

    夜深了,堂屋只剩下陶守信父女俩相处。

    门外有夜虫在呢喃,浅绿色的豆娘傻愣愣地往灯罩上扑。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陶守信轻柔地摩挲着女儿的头顶,心中升起浓浓的怜惜。

    “南风啊,爸放心不下你。你还年青,很多事情看不通透。我怕你啊……在农场吃的苦太多,有人给你一颗糖便对他掏心掏肺。是不是真爱,我得亲自过来看看才行。”

    陶南风坐直,抡起拳头帮父亲轻轻捶打着大腿,笑容显得有些羞涩。

    “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和向北谈了一段时间,给您写信,就是想请您掌掌眼、把把关。”

    女儿这话听着顺耳,陶守信终于放下心来,低头看着女儿娇艳如花的脸蛋,又想叹气了。

    家有女儿初长成,马上就要面临着恋爱、结婚的事情,真是令人惆怅啊。就不能再缓一缓,慢慢长大吗?

    陶守信皱起眉毛:“向北不在农场,我见不到,这件事就先放一放。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和我一起回江城。”

    陶南风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父亲:“回江城?为什么?”

    陶守信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取出一页盖了江城建筑大学公章的入学通知书,示意陶南风看看。

    陶南风接过,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

    “这个基建干部培训班,到底是什么章程?文件里没有说得很清楚。”

    陶守信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么黑,你看得清楚?”

    陶南风“啊”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一眼,“鼠性”作祟,她夜视能力超群,不管多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本事她没有跟旁人提过,连父亲也没有说。

    陶南风点点头:“看得清。”

    陶守信倒是没有多想,认真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是学校内部搞的一个大专班,和教育厅合办、三十个指标,今年十月一号入学,系统培训两年,发学校正规的大专文凭。

    你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符合培训条件。我这次替你要来一个指标,你和农场领导说一下,跟我回去读书。”

    陶南风愣了一下:“爸,咱不是说明年参加高考吗?”

    陶守信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啊?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明年高考的事情谁说得准?直接读书不好?”

    他抬起手在女儿头顶拍了一记,微笑道:“再说了,如果高考制度恢复,研究生招生不也会开始?你到时候大专毕业,以同等学历申请,跟着我读研……我们父女俩一起编书、一起设计、教书育人,多好。”

    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感觉眼眶有热气洇染而上。

    来农场当知青之前,父亲在书房里也曾经说过对自己未来的安排:进学院图书室工作两年,申请在职攻读本科,等毕业后争取留校当老师,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现在自己在农场三年之后,父亲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操心受累。这一份入学通知书莫看只有薄薄一张,恐怕耗尽了父亲所有的交际能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仔细将入学通知书收进信封,郑重收好。

    伸开手环抱住父亲的腰,陶南风撒着娇:“爸,谢谢你,我听你的,去读书,明天就找场部人事那边出函盖章。”

    这类干部培训班不存在转户口关系,算是脱产带薪读书,是单位培养干部的一种方式。陶南风在农场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只要她想读,一般是没什么问题的。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农场的各项基建工程还在进行中,需要先交接好,寒假、暑假得两边跑。

    另外,自己与向北不得不面临暂时性的分离。

    陶南风低下头,心中暗暗寻思如何处理眼前这个状况。

    陶守信见女儿听话,一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

    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陶守信端详着女儿的脸庞,这才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你的感情问题。”

    陶南风看父亲的眼神变得严厉,心里开始敲鼓,不自觉地坐得端正了些,吞了一口口水:“爸,您……是不是不同意?”

    陶守信点了点头。

    陶南风与向北相互爱恋,正是情浓之时,原以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父亲一定会支持,没想到刚一开口就遭到反对。

    “为什么?”

    陶守信看得出来女儿的紧张,有些不忍,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只得硬起心肠。

    “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给他一杯水,他会觉得珍贵无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给他一块饼,他会感恩戴德。可是,对于一个吃饱喝足的人,一杯水、一块饼只是寻常物品,不值得一提。

    同样的,在你缺爱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说爱你,在你痛苦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关心照顾你,你会将对方的好无限放大。

    只有当你见识过世间繁华,走遍万水千山之后,他依然爱你、你依然爱他,那个时候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才经得起考验。

    上山下乡当知青,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个时候你说爱他,是真正的爱吗?”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不同意。”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这个道理陶南风懂。

    陶南风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而是起身从灶上提来一壶热水倒进脚盆里,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等到确认盆中水微烫之后,陶南风坐在父亲身边,将脑袋歪在他双膝之上,轻轻叹了一声。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肩,放柔了声音:“南风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听爸爸这样评价你们的爱?”

    父亲很瘦,隔着裤子能够感觉到腿上没什么肉。泡在水里的脚背青筋暴露,脚掌两侧因为一直窝在袜子里被汗水泡得发白。

    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担忧、受累了。

    陶南风轻轻闭上眼睛,缓缓讲述着自己与向北认识的过程。

    刚分到修路队展示神力时,向北递过来一把铁铲;

    暴风雨来临时,向北一身透湿过来报讯;

    竹林偷听到向北与杨先勇的对话,原本打算平静过日子的他决定帮助江城知青;

    隧洞塌方,陶南风走进去探查,向北默默跟随;

    偷腊肉事件之后,向北拍桌子训话,让自己学会拒绝;

    去省城请教茶油厂设计,向北一路随行,照顾有加。

    陶南风讲到动情处,抬起头看着父亲,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识于微时、莫逆于心。爸,如果共患难的情感还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我知道,您和母亲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又一起求学、出国深造,你们俩有共同语言,一起在大学教书。如果不是这一场运动袭来,你俩应该是琴瑟和谐、恩爱般配的一对夫妻。

    或许,您说的要看惯世间繁华之后依然觉得爱他才是爱,应该就是基于您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结论吧?

    人都说,宁要雪中送炭,莫求锦上添花。为什么到了谈恋爱,您却要将患难之情比喻成沙漠旅人的一杯水、乞丐的一块饼?”

    陶守信第一次听到女儿说出这么多话,想要抚摸她头顶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有言语。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似莲花盛开、清香满湖。

    “爸,我长大了。读书这件事,我听你的。但是……爱谁、不爱谁、未来要和谁一起共度余生,请尊重我的意愿,好吗?”

    作者有话说:

    吾家有女初长成——陶教授之所以不同意,更多的是父亲对女儿的不舍。

    第67章 家长

    躺在硬硬的大通铺,听着身边年青人此起彼伏的鼾声,陶守信半天没有睡着。

    陶南风说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秀峰山农场的艰苦远超陶守信的想象,如果没有向北的指引与帮助,陶南风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坚强、勇敢与自信。

    某种意义上来说,向北是女儿的贵人。

    有道是,父母养其身、朋友长其志,向北如果只是个普通朋友,陶守信一定会对他感激在怀。

    可是,向北与陶南风谈恋爱,未来还有可能结为夫妻,这就让陶守信接受不来。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他小子陪了她三年、讲几句甜言蜜语就想拐走?哼!

    陶守信教授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冷哼,决定任性一回。

    南风喜欢向北,好,我尊重女儿的意愿。可是你向北想要娶我家陶南风,那就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左思右想,疲惫了一路的陶守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山村空气质量好,宁静和谐,一夜无梦。

    等到他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知青点的人都去上班了,只留下陶南风守在他身边。

    陶南风为父亲端茶倒水,等陶守信洗漱完毕之后,从灶房里端出红薯稀饭、玉米窝窝头、咸菜放在饭桌上,笑靥如花:“爸,吃饭了。”

    享受着女儿的侍候,陶守信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欢喜的是女儿终于长大了,知道给父亲准备早餐;

    心疼的是女儿这么善良、乖巧,怎么就看上个当兵的小子?

    如果她和向北结婚,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守在这个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山农场?这里不通市政水电、出行不便、生活太苦了。

    难得父亲过来,陶南风决定带他好好看看农场,尤其是自己亲手建造的那些房屋。就像一个孩子,要向父亲展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

    “爸,吃过饭之后我带您参观一下我们住的这栋砖瓦房,这可是我刚到农场,江城知青们一起盖的第一栋房子。从开挖基槽、凿石做基础、取土制砖……都是我们亲力亲为,旁边那个池塘昨晚你肯定没有留意到,我可是按照你给我说过的丁渭修皇宫的典故来做的。”

    陶守信一边喝粥一边点头:“好好好,那就让我好好参观参观我女儿的作品。你这屋子昨晚我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功能分区合理、冬暖夏凉,因地制宜取材,非常好。”

    陶南风的笑容灿烂,仿佛太阳终于突破云层,绽放出极亮的光芒。

    先前她所做的建筑得到知青、农场职工、乡亲们的肯定,可他们都是外行。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能够得到父亲的肯定,那才是真正专业层面的评价。

    把砖瓦房前前后后看完,再到农场小学,最后到医院,陶守信眼中的赞赏越来越浓烈。

    “南风,我以前就说过,你心静手稳,是个优秀的描图员。看完你带大家建起来的房子,我觉得你很有建筑天分。这份天赋不应该被埋没,跟我回江城吧。”

    陶南风笑着点头:“爸,你放心。向北以前说过,绝对不会阻挡我前进的脚步。如果我想读书,他全力支持。”

    听到这里,陶守信对向北的印象好了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儿。

    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心里暗自盘算,向北就算想拖我家南风的后腿,那也要看他拖不拖得住。

    站在医院工地,陶守信想要认真培养女儿的心越发强烈。

    没有经过系统培训的陶南风,竟然能够因地制宜,将常见的二层小楼改为一楼工字形布局,内外功能分区合理,设计大胆独特,尤其是那个花园的设计,与周边青山相呼应,将整个医院变得灵动而美观。

    人才,人才!

    陶守信带过很多学生,也与不少建筑学专业人士共事,有聪明的、有勤奋的、有激进的,也有温和的,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有陶南风这样的禀赋。

    她心细、心静,能够认真倾听甲方意见,充分在建筑设计中考虑功能与实用性;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绘画、古琴,有艺术底蕴,能够在建筑设计中体现出美感与艺术性;

    她爱看书,博览群书,对建筑材料、建造技术略通一二,又参与过修路、平整土地、开挖基槽、砌墙等施工技术工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设计出来的建筑总能与当地材料、地形相结合;

    建筑的三大核心要素是什么?建筑功能、建筑技术、建筑形象,三者相辅相成。

    陶南风不仅具备了这三者的素养,最要紧的是她能一眼看出建筑构造的安全性。

    这一点多难得啊。

    建筑力学,是建筑学专业学生最头痛的课程。建筑学专业在五、六十年代招生,招的都是理科生,也会在大学课程中学习建筑力学,可即使是这样,这一块依然是很多建筑学学生的短板。

    就因为这一点,施工现场一旦出现结构安全问题,建筑学专业领域的人通常会被土木工程专业领域的人嘲笑。

    在大学里,因为建筑学侧重功能与形象、土木工程侧重结构与安全,因此这两个专业的学生会有些互相看不惯。

    建筑学的嫌土木工程的只知道埋头做题,又土又木;土木工程的却嫌建筑学的花里胡哨,知道讲究独特、艺术、漂亮,不实在。

    土木工程专业与建筑学专业有壁垒。

    土木工程专业的课程开设包括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这三大力学,还会从结构角度学习更多关于砌体结构、钢筋混凝土结构、钢结构等知识。

    建筑学专业却对力学涉猎较少,只需要简单了解建筑材料、建筑结构、建筑施工的相关知识就好。

    陶南风这种一眼就能发现结构薄弱区、结构危险区、结构支撑点的能力,弥补了建筑学专业的短板,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异能!

    越看越爱,陶守信对女儿说:“非常不错,功能、技术、形象三者完美统一,农场医院的设计非常好,可见你是用了心的。”

    这表扬真是挠到了痒处,陶南风眉飞色舞地介绍着。

    “爸,你看,我还专门设计了中药煎药室,这样便于职工服用中药。您不是说过,要大力推广中医吗?向北说他这次寻访名医,一定会带一位经验丰富、医术高超的老中医回来。”

    听到向北这个名字,陶守信皱了皱眉,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陶南风对人的好恶极为敏锐,看父亲不愿意提起,便闭上嘴没有再说向北。是好是坏自己心里清楚就好,父亲从未见过向北,没理由一定要喜欢他。

    父女俩正在说话,陶南风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砰!砰!砰!心脏一阵急跳。是向北,向北回来了。

    向北匆匆跑来,他人刚到农场,一路上就听到无数人送来消息。

    “陶南风的爸爸来了,这可是你未来的丈人,赶紧去迎接!”

    “陶教授看着好有气质,陶南风长得像她爸爸。”

    “昨天你不在农场,把我们给吓的,你回来了就好,千万要给陶教授留个好印象啊。”

    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向北砸得有些头昏。

    从陶南风的描述里,他了解到陶教授是个刚硬正直、胸有珠玑的建筑学专家,也是陶南风目前唯一的血亲。

    老一辈的家长重旧礼。向北如果想要和陶南风结婚,陶守信这一关是必须要闯的。

    向北原本计划等年底,和父母一起去一趟江城,上门亲自拜访求亲。可现在陶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农场,打了向北一个措手不及。

    向北有些心慌。

    他爱陶南风,想要与她共度余生、白头偕老,可是娶人家娇养了二十年的姑娘,他用什么才能感动陶守信呢?

    一句我爱她,多么苍白无力。

    论学识,自己不及陶南风;论长相,脸上一道疤有损容貌;论家财,每月收入一般、只砖瓦房一栋;论背景,父母务农人丁稀少……

    越想心越虚。

    在战场上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向北都毫不畏惧。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陶守信,向北却手心冒汗。

    怎么说,如何措辞,怎样表现?向北边跑边在心里琢磨。

    越跑越快,山风从耳旁拂过,阳光在头顶洒下,远处的青山依然青葱翠绿,周边的景物快速向后掠过。

    汗水从额角流下,向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连队特训,负重越野,跑到胸腔似火烧,依然要坚持到底。

    战场炮火连天,一个又一个战友在身边倒下,满腔愤怒、心痛欲绝,依然要坚持到底。

    终于牵到陶南风的手,终于将心爱的姑娘拥入怀中,终于听到她说我爱你。胜利就在眼前,哪怕再多的艰难险阻,也必须坚持到底!

    向北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汗水渐止,眼神越来越清明。

    终于跑到了陶守信面前,向北立定,冲陶南风笑了笑。陶南风站在父亲身边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鼓励。

    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巧笑嫣然,向北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陶守信儒雅严肃,眼镜后的眸子严厉而审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向北。

    仔细看的话,陶南风的确很像陶守信。

    一样的瘦长体型,一样的鼻挺眉秀,一样的薄嘴唇,严肃的时候嘴角微微下弯,显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向北深呼吸,躬身问好:“陶教授您好,我是向北。”

    待抬起头,向北迎向陶守信的目光,挺胸收腹,站姿挺拔,眸光清朗,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第68章 中医

    看着眼前充满力量感的英武男子,陶守信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这小伙子不错。

    ——女儿眼光挺好。

    高大挺拔、军人之姿的向北,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胳膊,肩膀宽厚、长腿细腰,那扑面而来的坚定与锐利与校园里常见的书生气完全不同,陶守信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欣赏之意。

    陶守信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微微点头。

    向北的笑容诚恳而热情:“陶教授,欢迎您来农场做客,我前一阵到德县农村寻访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接待,非常抱歉。”

    陶南风接了一句:“医生找到了?”

    向北“嗯”了一声,“五年前德县的方流大队分来一批要求重点改造思想的好医生,我这次过去已经与大队谈好,欢迎所有愿意来农场的医生。这一趟收获很大,我把姜坤医生提到的梅遇冬先生带回来了。”

    梅遇冬,湘省传承了四百年的梅氏中药传人,钻研中医心脏病治疗三十余年,明药、察疾、遣方,形成独到的秘方与技法。

    姜坤与梅遇冬的儿子是同学,知道梅遇冬的情况。梅先生因为家中供有祖上宫廷御医牌匾,又与小将们直面对抗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而被批.斗,送到德县方流大队之后脾气耿直的梅遇冬得罪了几个村领导,日子过得很艰难。

    陶南风眼睛一亮:“啊,你把梅先生接来了?一行几人,都安置了吗?”

    向北认真回答:“梅先生一家三口都接来了,汪晓溪在给他们安排住处,我听说你爸来了,所以先过来。”

    他转而望向陶守信:“陶教授,您这次来是有什么安排吗?”

    陶守信见向与陶南风一问一答,熟络而自然,两人眉眼含情,行动举止落落大方,在自己面前没有半点拘束不安。这份坦然、阳光的情感,令陶守信心中的那架天平渐渐向小情侣倾斜了一点。

    陶守信淡淡道:“我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我女儿贡献了三年青春的农场,也顺便看看你。”

    向北恭敬地将双手下垂,置于大腿两侧,目光与陶守信平视,冷静而坚定:“陶教授,我爱陶南风,请您同意我和她交往。”

    陶守信哼了一声,表情变得严厉起来:“我不同意。”

    向北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陶教授,您别着急反对。陶南风过年后从江城回来,一直担忧您的身体。这样,我去请梅先生过来,让梅先生帮您把把脉,不管有病没病,让南风安心,好吗?”

    陶南风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爸,梅遇冬医生是中医世家,专研心脑病,对脾胃科也有研究,梅家的膏方在湘省很有名气。这么巧,您一到农场,梅先生也接了过来,择日不如撞日,您就让他看看吧。”

    陶南风的声音轻柔,带着丝撒娇的意味。

    上次在家的时候,女儿就提起过书中说自己活不到五十岁的命运,一再请求他好好爱护身体。没想到她回到农场还念念不忘,和向北说起这份担忧。

    陶守信心中一阵温暖,哪里抵挡得住女儿的撒娇,只得沉着脸点头:“行吧,那就与梅先生见一面。”

    向北冲陶南风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别怕,有我呢。

    陶南风也很惊喜。

    父亲的身体一直是她的心病,梦中那本书里父亲丧女之后郁郁寡欢,五年之后也撒手人寰,那一幕想起来就令人揪心。

    现在自己没事,向北将梅先生请了过来,让父亲定期把脉体检,有病早治,没病预防,一定能长命百岁。

    向北冲一直站在远处不敢靠近的汪晓溪做了个手势,汪主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场长,怎么样?”

    向北问:“梅先生安排好了吗?”

    汪晓溪恭敬回话:“安排好了。梅先生的妻子已经安排到专家楼休息,梅先生与儿子在卫生所旧楼与姜医生叙旧。”

    向北点点头:“好,那我引陶教授去找梅先生。”

    一行人正要往旧楼走去,正遇上三个人往施工现场而来,其中一名身着布衫的老先生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精神头却十足,嘴里还在说着:“药房在哪里?梅花在哪里?”

    这位老者正是梅遇冬。

    向北给双方介绍之后,梅遇冬搓着手问陶南风:“是你设计的医院?听说你专门设计了中医诊室、药房、煎药室?诊室窗外还种了几棵腊梅?”

    陶南风看老先生一脸的欢喜,知道自己的设计投了他的脾胃,便微笑着回答。

    “是啊,中医药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只是因为传承不足、缺乏模块化教育体系,这才导致人才不足、医院不重视中医。

    所以我想着,就从咱们农场开始,把中医作为医院特色,因为设计时就将诊室以回廊为界,中医、西医各占一半,中医在东面,多植花木,花香与药香相融合,或许能缓解病人的焦虑。”

    梅遇冬越听越高兴,频频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

    “我看你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眉毛清朗、悬鼻耸直、口唇桃红、体态娴雅,气血丰盈,健康得很,半点毛病都没有,不必看病。”

    他转过头对儿子梅长生开玩笑说:“你若不是已有妻子,这位姑娘倒是宜家宜室,可惜喽~”

    梅长生是个清瘦男子,三十岁上下年纪,被父亲闹了个大红脸,忙朝着陶南风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父亲喜欢开玩笑。”

    向北听梅先生夸陶南风身体康健,将那一连串的四个字评语默默记在心上,心里满是欢喜,尤其是“宜家宜室”这一句,听到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夏日炎炎的山泉流淌而过,清凉舒坦。

    陶守信没有介意梅遇冬的玩笑,含笑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满是骄傲地拱了拱手:“多谢梅先生夸赞小女,幸会幸会!”

    梅遇冬看了一眼陶守信,眉毛便皱了起来。

    在场的人心都提了起来。

    看病不可怕,就怕医生不说话。

    梅遇冬这一皱眉,可把陶南风给吓坏了。她面色一下子变白,紧张地盯着梅遇冬的脸色,就怕他说出可怕的话语来。

    向北也有点担忧,陶守信是陶南风唯一的亲人,父女俩感情深厚,可不能在这里出什么事。他上前半步,提醒梅遇冬:“梅先生,我们先参观一下中医诊室再来问诊如何?”

    梅遇冬摆了摆手:“没事,我先问几句。”

    他问陶守信:“忧思伤脾,脾为气血化生之源,陶教授你最近有没有感四肢乏力,倦怠不振,腹中腹痛?”

    陶守信缓缓点头。

    陶南风紧紧抓着父亲的胳膊,声音颤抖:“要不要紧?”

    梅遇冬看一眼陶南风,再看一眼陶守信,摇了摇头。

    众人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

    梅遇冬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你这人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又不肯好好吃饭,脾胃调理不和,瘦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肯看病,今天幸好是遇到了我,不然……”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慰。

    梅遇冬说:“梅家药方以治心脏病症为主,不过倒是有一方金匮健脾丸,正对你的病症。等下我替你把脉,好好调养调养,莫忧少思,补气滋阴,自然就会没事。”

    陶南风忙躬身道谢。

    梅遇冬微笑道:“你这小姑娘对我脾气,又建了这么好的诊室给我;向场长亲自跑大队部、革委会,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档案调到农场,是我要谢谢你们。”

    梅遇冬再看一眼陶守信,嘱咐道:“你这姑娘是个有志气的,你将来是个享福的命,少操心受累,多活几年,那就什么都有喽。”

    陶守信被触动心事,半天没有吭声。

    接下来,陶南风哪有心思再陪梅遇冬参观医院,央他去旧楼给父亲把脉、开药。

    梅遇冬认真把过脉,再观舌苔,叹道:“万幸你今日遇到了我,你这病拖不得。现在治还来得及,如果不救,恐怕折扣寿数。”

    陶南风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恐惧而后怕。

    当时自己只以为父亲的早逝是因为悲伤过度,却原来早就病根深种。如果不是向北及时找到梅遇冬,如果不是父亲这个时候上山来,恐怕……

    梅遇冬还在感慨:“可惜我们家存的中药和膏方、药丸都被人抄了去,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先给你开张药方,一日两剂,三日之后再来复诊。”

    向北接过药方:“我去山下抓药。”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向北已经开车离去。

    梅遇冬还在继续教育陶守信:“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太刚硬,喜欢操心,因此才会得这个病。我再说一遍,忧思伤脾,你将心胸放宽广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女儿健康聪明,你还担心什么?”

    陶守信第一次被当作学生受训,乖乖点头。

    待向北回来,将药拿到家中用炭火慢慢熬好,端到陶守信面前,温热的药汤冒着白汽。看着眼前恭顺高大的向北,那一句:“我不同意!”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晚上在向北家吃完饭,又喝了一碗药,向北将陶守信、陶南风送回知青点。

    安静的乡村蛙鸣阵阵,山间清风拂面,令人心情愉悦。

    宁静的山路上,只有陶守信、陶南风、向北三个人,向北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

    陶守信说:“我得带南风回江城读书,你们分隔两地,向北你同意吗?”

    向北的声音低沉,在这夜里显得更加醇厚温柔:“我同意。南风有才,她应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才华。”

    陶守信轻叹一声:“那你呢?我听你母亲说,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着急结婚生子吗?”

    向北悄悄伸出手去,紧紧牵住陶南风的手,十指相扣,丝丝情意在指尖缠绵。

    “我不急。遇到南风之后,我才找到前进的方向。我爱她,愿意支持她。希望您能够同意我们交往,因为……您也爱南风,是不是?”

    陶南风一只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只被向北牵着,一左一右两个男人都是她爱着的人,嘴角渐渐向上翘起。

    有一种温馨、和谐的气氛将三人笼罩着。

    手电筒的光芒在前方摇晃,投射出一片光影,影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些小飞虫绕来绕去。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北和他的父母都是质朴淳厚的人,他们对陶南风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关照。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个与江城相距千里的秀峰山农场,有人如此爱护自己的女儿,陶守信哪里还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好,我同意你们交往。不过,婚事必须等到南风大专毕业以后。”

    作者有话说:

    同意了,同意了!陶教授同意他们正常交往了。

    第69章 送行

    五天之后,陶守信带着陶南风离开秀峰山农场。

    陶南风的离开,远比乔亚东的离开令人不舍。

    李惠兰和叶勤一边哭一边说:“没想到你也要去大学读书,宿舍又少一个人,我们舍不得你。”

    萧爱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陶南风的手依依不舍:“你寒假一定要回来啊,我们等你回农场过年。”

    陈志路、魏民这些男生倒是没有掉眼泪。

    胡焕新有些惶恐:“陶科长,你这一走我怎么办?医院盖完我们基建科应该做点什么?”

    陈志路叹息道:“乔班长一走,你也要走,知青点越来越冷清了。”

    魏民和李惠兰谈恋爱正是情浓之时,对于离别并没有太多伤感的情绪,咧嘴一笑:“等医院盖完我要回江城押运医疗设备,到时候去找你玩哈。”

    来送行的还有李敏丽、杨先勇、梁银珍……

    毛鹏开车,向北随行,直接送陶守信父女俩回家。后备车厢里除了行李,还塞满了各种土特产。

    三大壶茶油、一百斤大米、一篮子野生弥猴桃、两大罐农家鸡蛋……还有各种手工艺品。

    向永福用竹篾编了个精致的眼镜盒,梁银珍手工缝制两条棉护膝,都是送给陶守信的一点心意。因为梅遇冬说过脾胃虚弱之人最忌受凉挨饿,还另外装了一大包萝卜干、笋干、莴苣干、木耳、香菇这类好处理的食材。

    梁银珍抱着陶南风,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当年妹妹梁银珠也是这样,她要看更大的世界,她想要建设更美好的国家,哪怕父母哀求,她依然义无反顾。

    “就不能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种田带娃?”

    “不能。”

    “那么危险,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要打破这个腐朽的世界,敲醒所有沉睡的人!”

    梁银珍听不懂,可是她觉得妹妹眼里的光芒亮得像秋天的太阳,耀得她睁不开眼。

    哪怕她战战兢兢,哪怕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是梁银珍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把刚满十六岁的向东送到梁银珠身边。

    “你小姨是咱们家唯一的读书人,你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去帮她、保护她。”

    “怎么帮?”

    “小姨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怎么保护?”

    “尽你的全力。”

    向东孝顺、听话,把父母说的都记在心上。直到两年之后,梁银珠寄回来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向东临终前说,他承诺的,都做到了。”

    心像挖了一样的疼痛,梁银珍几天不进水米,躺在床上等死。向南六岁、向茜三岁就夭折了,三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向东。

    可是为了梁银珠所说的革命,向东也牺牲了。

    四天之后,有人半夜里敲门,送来一个奶娃娃,还有一个红布包,包里有一个银手镯,一封血书。

    “姐,向东死了,我还你一个孩子。现在时局变化,我已被关进监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远离此间混乱,勿再提及我与慕阳。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看着乖巧熟睡的奶娃娃,梁银珍这才活转过来。连夜起身,与向永福搬家,来到偏远的秀峰山上,在向家村寻到一处清静之地。

    现在,新中国建立,旧制度被打倒,可是年青人的梦想与热血依然没有变。

    像女儿一样孝顺、体贴的陶南风又要离开,梁银珍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止不住。

    “孩子,我不阻你前程,记得要回来,回来啊……”

    向永福看老伴哭得太伤心,忙扶住安慰:“莫难过,只是读书,又不是一去不返,过年肯定回来。”

    他望向陶守信,眼中满是祈求:“陶教授,过年要是没什么事,就带着南风来秀峰山吃杀猪饭啊。腊猪蹄子炖土豆子,阴米煨猪肚,养脾胃咧。”

    看着眼前一个个热情而不舍的人,陶守信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女儿在这个农场奉献了三年青春,大家都记得她、喜爱她,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好好好,今年我和南风一起回来过年。”

    得到陶教授的承诺,众人都欢呼起来,场面变得轻松欢快了许多。

    只要陶南风还肯回来,那就是好事。

    从农场开车出发,走了两天。毛鹏与向北换着开车,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将吉普车开进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楼。

    看到两个陌生男人从车上卸下一堆东西,旁边邻居们都暗自咂舌。

    “唉哟,陶教授你这是去了哪里?带回来这么多东西。”

    “啊,南风回来了?还回农场不?”

    “米、油、干货……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住对门的欧阳丞教授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妻子周红缨、二儿子欧阳敏行。

    欧阳敏行在市政府工作,今天周末在家休息。他与陶南风自小认识,听说她回来了赶紧跑出来。

    欧阳敏行抬手与陶南风打招呼:“嗨~南风你回来了?”

    周红缨将儿子往自己身后一扒,皮笑肉不笑地问候:“南风又回来了?你这知青当得舒服,三不五十就能回家,比其他插队下乡的孩子们强多了。”

    毛鹏扛着一袋大米正往院子里走,听这话不像是句好话,哼了一声,一转身,肩上的米袋子呼地一声响,正撞上周红缨。

    周红缨连连后退,一边拍打被撞到的地方,一边骂:“哪来的野人,撞到人也不晓得道歉!”

    陶守信冷着脸,对欧阳丞说:“欧阳教授,咱们两家门对门,南风上山下乡三年整,辛苦劳动没见你们慰问半句,现在哪得回来为什么要讲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欧阳丞忙拉了一把周红缨:“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周红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嘴笨的,难道要大家都跟你一样才好?我又没有说错,本来就是啊,哪个知青一天到晚回家探亲的?”

    陶南风见父亲脸色难看,忙拉了他一把,朗声道:“周阿姨,你们家两个儿子当年不响应号召去插队,您直接安排他俩进市政府上班,这事要不要拿出来说一说?”

    周红缨心虚,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时候不一样……反正我们都是按政策来的。你回来就好,欢迎欢迎。”

    她拉着儿子快步离开,嘴里还嘟囔着:“小时候多可爱,现在嘴巴越来越厉害,当农民当久了变俗气了。”

    欧阳敏行倒是觉得陶南风的改变挺好,一边冲她挥手再见,一边笑着对母亲说:“以前陶南风像个锯嘴的葫芦一点也不可爱,现在变成小辣椒了倒是蛮有意思的。”

    周红缨警惕地看了儿子一眼,警告道:“你莫想!陶南风的妈妈是地主出身,又是丧母长女,绝对不能娶。”

    欧阳敏行哑然失笑:“妈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就是邻居,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你怎么就想到娶媳妇上头去了!”

    向北目光微敛,对这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隐隐有些失望。

    农场虽然艰苦,不像高校都是读书人,可大家有话直说,该吵就吵、该骂就骂,不会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在她耳边轻语:“干得漂亮,以后就这样直接怼回去。她们越迂回,你就越直接。这类人,最怕旁人跟她顶真。”

    陶南风扑哧一笑:“好。”

    陶守信板着脸,眼中却带着笑意:“我说南风怎么现在变得牙尖嘴利,原来都是你教的!”

    向北不敢和陶守信开玩笑,笑了笑没有说话。

    微微弯腰,腰部发力,将两大壶茶油从车上拎了下来。陶南风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陶守信拦住:“你是姑娘家,力气活轮不到你。”

    毛鹏刚把一袋大米放在门口,听到这话哈哈一笑:“陶南风力气大得很,陶教授还不知道吧?”

    陶守信瞪了毛鹏一眼:“南风力气再大也是女孩子。”

    毛鹏笑得更开心了,摇着头叹气:“陶教授真偏心啊……”他同情地看着老老实实干活的向北,替他默哀一秒。

    向北倒没觉得陶守信偏心,他对陶南风说:“你站开一点,车上灰多,莫把衣服弄脏了。”

    陶守信将房门打开,拉开窗帘,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向北和毛鹏合力将行李物品都搬进屋,这才走到玄关处,接过陶南风递过来的拖鞋换上,走进屋里。

    三室两厅,客厅、厨房、卫生间全铺着青灰色瓷砖,布沙发的靠背铺着白色带蕾丝花边的装饰,玻璃茶几、红木家具、灰色窗帘,橱柜里的茶具、餐具显然都是成套的,看着精致华美。

    毛鹏张大了嘴:“我的乖乖,陶教授家里好漂亮啊。”

    向北的内心也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知道陶南风是教授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但没想到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如此优越。

    这套住房位于江城,目测有一百二十个平方米左右,比农场最阔气的专家楼都要高档,光这凹土花纹的瓷砖、橱柜里的餐具,看着就价值不菲,更不用说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花架上的西洋留声机、墙上挂着的四幅湘绣……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知道为什么,向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对陶南风的怜惜。

    陶南风在秀峰山农场,住的是大通铺,喝的是山泉水,做的是体力活,落差这么大她却默默劳动,不喊苦不叫累,真的是非常懂事。

    “进来吧,愣着做什么?”这一路上毛鹏与向北轮流开车、安排食宿,陶守信与他俩越来越熟悉,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休息。

    向北与毛鹏看沙发套洁白漂亮,都有点不敢坐,接过陶南风泡好的热茶坐到餐厅椅子上。

    茶香阵阵,清雅兰香袭入鼻端,再看茶叶芽头三片,根根竖立,便知道这是顶级好茶。

    想到在秀峰山陶南风第一次上门,自己给陶南风泡了一杯农家茶,一对比便寒酸不少。那个时候陶南风微笑着啜了一口,赞了一句好茶。

    向北又有些心疼了。

    旁人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可是陶南风却不一样。喝过家中这么好的茶,却肯赞一句农家茶好喝,陶南风的教养真的非常好,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这样的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对待。

    现在向北非常理解陶守信的心情。一手教养出来的姑娘,爱上一个农民的儿子,做父亲的肯定要仔细斟酌、用心考察一番才行。

    茶香弥散,向北此刻有了一个决定。

    ——绝不让陶南风再吃一遍同样的苦,要把农场打造成她的完美后方。

    作者有话说:

    梁银珠托孤血书中提到“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引自江竹筠烈士的遗书。

    第70章 回家

    向北有了这个决定,内心便轻松下来。

    他爱陶南风,愿意为她守住后方,支持她不断向前进步。若是她愿意,他便永远追随;若是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也会尊重并退出。

    退出虽然会痛苦,但却是向北能想到的最圆满的处理方式。

    因为心疼她,所以不愿看到她受苦;因为爱她,所以不愿看到她为难。

    有一天当她光华灿烂地站在最瞩目的舞台之上,向北会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她的爱而感动骄傲。

    向北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或许是无欲则刚,他现在不再感觉局促,反而有一种坦然和欣赏。

    他喝完杯中热茶,撸起袖子问:“厨房在哪里?”

    陶守信愣了一下,指着厨房方向说:“在那里。东西你们先放在餐厅就行,回头我来收拾。你们开车这么长时间也辛苦了,我带你们出去吃饭。”

    向北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示意毛鹏把大米、干菜、腌肉提进厨房:“没事,我来做,陶教授您告诉我怎么用灶台就行。”

    陶守信哪里肯让客人做饭,慌着拦住:“不用不用,我们学校食堂很方便的,等下我去打几个菜就好。”

    向北看了一下手表,提醒陶南风:“下午吃药的时间到了。”

    陶南风“哦”了一声,从包里取出装药丸的瓶子,倒出二十粒放在手心,再倒水送到父亲面前:“爸,吃药。”

    梅遇冬将药材制成丸子,嘱咐陶教授长期服用,陶南风随手携带的军绿色挎包里就装着两大瓶。

    女儿如此温柔周到,这令陶守信心里很是受用,乖乖地服用完,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看着眼前精神十足、撸着袖子找活干的向北,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

    唉,年轻真好。

    说实话,坐了这么久的车,陶守信也觉得下肢发沉、精神不振,尤其是一路上怕上厕所不太敢喝水,胃里隐隐作痛,他也不太想出门,就想坐在家里吃点软烂、热乎的东西。

    陶守信没有再拒绝向北的热情:“好,那就辛苦你做饭吧。”想娶我家姑娘,也得让你表现表现。

    军队是最能锻炼人意志的地方。向北与毛鹏一起动手,很快就熟悉了陶家厨房的所有灶具、餐具。

    生起两架煤炉,一个炉子煮饭,一个炉子烧水。

    烧好热水,让陶南风父女俩洗头洗澡。他这边洗菜、炒菜,刺啦刺啦地热闹得很。

    陶守信换上家常衣服,坐在沙发上喝茶,嘴角带笑。家里多几个人,果然有生机多了。

    陶南风洗完澡,披散着头发想要进厨房帮忙,却被向北推出来。

    瞅着走道没人,向北在她脸颊旁偷偷亲了一口,轻笑道:“你这么香,进厨房做什么。”

    陶南风快速左右看看,不好意思地将他一把推开,悄声道:“你给我收敛点儿!”

    向北立定,响亮地回答一句:“是!”

    说罢,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快速凑近,又在她另一侧脸颊亲了一下:“好事成双。”

    在陶南风瞪眼睛之前,向北闪回厨房,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

    毛鹏正拿把火钳换蜂窝煤,转头看到向北脸上的笑容,翻了个白眼:“你就得意吧,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唉!”

    向北斜了他一眼:“你不是天天往小学跑?有没有一点眉目?”

    毛鹏被触动心事,长叹一声:“算了吧,李校长那是文化人,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司机,她哪里看得上?我就是喜欢爱莲,带小娃娃玩呢。”

    胳膊上被李敏丽抓青的位置似乎有些发烫,毛鹏将衣袖往下拉了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娘们一点良心都没有,求我救孩子的时候又哭又叫,现在见了面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

    向北笑了笑,言简意赅说了八个字:“真心实意,坚持到底。”

    毛鹏若有所思地看着灶台上洁白的瓷砖、干净照人的厨房墙面,叹了一口气:“向北,你若不是真心,陶教授一出场恐怕就得打退堂鼓了。”

    向北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将刚刚发好的木耳洗净沥干水。手上动作麻利,心里却有万般思绪涌了上来。

    陶南风的父亲是留洋博士,全国知名的建筑大家,当他来到农场,站在陶南风身旁静静看着向北时,向北表面淡定,实则内心十分紧张,就怕哪个动作不对、哪句话不好,惹恼了他。

    陶南风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向北心里有数。

    如果陶守信坚决反对两人来往,向北不敢想未来会怎样。如果想和陶南风一生一世在一起,必须要得到陶守信的首肯方可。

    好在他请来的梅先生治好陶守信的病,陶南风安下心来,陶守信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份认同。好在他的真心实意让陶守信动容,终于同意他与陶南风交往。

    虽说还不能结婚,但今天他能站在这里为他们做一顿饭,这就是成功了一大步。

    “真心实意,坚持到底。”

    ——他对毛鹏所说的,便是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一个小时,厨房里开始飘出浓浓的饭菜香味。

    “咕噜噜……”陶守信的胃里冒出一阵声响,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伸了一个懒腰,一眼便看到蹲在箱子旁整理衣物的女儿。

    陶南风披散着长发,乌黑油亮的头发似海藻一般蓬松、厚实,雪□□致的小脸眉目如画。

    傍晚的阳光从窗缝里透过来,在客厅地面投下光亮的格子,映照在女儿亮晶晶的眸子里。

    一切美好得像在梦中。

    听到父亲的动静,陶南风回过头来,灿然一笑:“爸,你醒了。肚子饿了没?准备吃饭了。”

    女儿明媚的笑脸、贴心的问候让陶守信心里美滋滋的,他站起身道:“饿了,我看看向北他们做好饭了没。”

    厨房叮叮铛铛的声响已经结束,向北端着两盘菜走出来,放在餐桌上:“开饭喽~”

    凉拌木耳、青椒肉片、小葱煎鸡蛋、清蒸腊肠、土豆烧肉、菌菇汤。

    五菜一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香气四溢。

    陶守信这段时间在农场被照顾得周周到到,不必考虑工作、专业、家务,吃饭成了一件轻松而愉快的事情。

    看到这一大桌子菜,他有些惊喜地看了向北一眼:“没想到,你的厨艺竟然还不错。”

    向北微笑道:“当兵的时候什么都得自己来,所以练就一身做家务的水平。如果您不嫌弃,我愿意一直做饭给你和南风吃。”

    陶守信眼皮一抬,看了向北一眼。

    向北马上收声:“我去盛饭。”

    等到饭菜都上了桌,四个人坐下来安安生生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陶南风主动起身收拾,又被向北拦下:“你陪你爸聊天,这里有我和毛鹏就行。”

    毛鹏有些怨念地看着向北,你讨好女友可以,做什么一定要拉上我?

    向北轻轻一眼扫过来,毛鹏条件反射地挺胸抬头:“是!坚决执行任务。”

    陶南风扑哧一笑,索性当一回甩手掌柜,将长发撩到耳后,柔声道:“那就辛苦你们了。”

    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挺好的。

    等到一切收拾利落,陶守信示意向北坐下,温和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向北沉吟片刻,老老实实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南风马上进干部培训班进修,应该会很忙。她在这里有您陪着,不会觉得孤单。我打算回农场,先把医院建起来,接下来就是筹建中学,另外……”

    他看一眼陶南风,眼中带出一分征询之意。

    “这次在德县寻访医生的时候,顺便到德县卷烟厂去考察了一番。我们秀峰山除了水稻、玉米,就是烟叶长得好,正好我们原材料充足,可以在农场办烟厂。先引进卷烟厂的旧生产线,帮他们生产香烟,贴他们的标,等将来有了基础,我们自己再生产。”

    向北算过帐的,一般情况下每亩鲜烟叶大约能收1000斤,烘烤干燥后有150~300斤。哪怕只是代工贴标,每亩除去所有的生产投资和烤制成本,大约能赚两百块钱左右,这比以前种玉米、红薯赚钱多了。

    烟叶种植的周期比较短,一般情况下四五月份播种移栽,到九月底就能彻底收获完,六个月时间就可以见到经济收入。

    秀峰山的农民种植烟叶的人不多,大都是自制土烟,闲时抽抽,因为没有销售渠道。但如果在农场办烟厂,农民种植烟叶就会比其它作物产值高很多,农场与村民都将受惠。

    香烟现在可是紧俏货,供销社卖得最快、最好的东西就是香烟,在某些城市香烟券甚至能当硬通货流通,换米、面、油等日用品。

    虽说向北不抽烟,但他知道香烟的利润有多高。

    德县卷烟厂全国闻名,生产的德牌香烟供不应求。开车开进德县,就能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烟草味。

    德县卷烟厂正面临着工人懒散、生产效率低的困境,听说向北愿意合作十分高兴。向北拿出秀峰山自产的烟叶与烟丝之后,先前还有点拿腔作调的厂长立马来了精神,有了合作意向。

    听向北说完,陶南风惊喜地说:“太好了,我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不仅仅带回来梅先生一家,还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

    向北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爱念:“你陪着父亲看病、吃药,还要操心医院的基建,我看你忙就没跟你说。这事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计划,真要办成还有很多流程要走。所以,我回去之后得忙这个,估计年前能够定下来。”

    陶守信见向北事业心强,欣慰地说道:“很好很好,你忙你的,我们在学校什么都方便,你别担忧。”

    陶南风嘱咐道:“医院主体已经完工,装饰细节你让杨工没事就去盯一下,胡焕新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向北越看她越喜欢,轻轻一笑:“放心,有我呢。”

    毛鹏插了一句话:“不是还有梅老先生和梅小先生吗?那两个人恨不得天天往中医诊室跑,眼光又挑剔,放心吧!”

    一说起梅遇冬和梅长生这两父子,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陶守信心有余悸:“可不是,梅老先生训起人很严肃。”

    陶守信当了这么久的老师,从来只有他训人,没人敢训他。第一次体会到被医生教训的感觉,脸上真有些挂不住。

    梅遇冬童心未泯、梅长生严谨刻板,一到农场就开始问诊把脉,积极性特别高。陶南风微笑道:“他们是非常好的医生,咱们农场职工有福气了。”

    向北想起来一件事,看向陶守信:“陶教授,您一定记得按时吃药,等一个月之后复诊,我们约好时间通电话,电话问诊之后调整用药。”

    陶南风问:“电话还能问诊?开了药之后自己煎吗?”

    向北点点头:“来去一趟太远,梅先生在电话里问清楚就行。不用你煎药,做好药丸之后我再送过来。”

    陶守信有些过意不去:“又要麻烦你,这……”

    向北看着陶南风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缱绻,无限情意尽在其间:“不麻烦,不辛苦。”

    能够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友,再辛苦也值得。

    陶守信看这对小情侣情意缠绵地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柔软一片。

    想起当年自己守在徐喜琴家门口,就为了听她在屋里抚琴。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只要想到她就会心生欢喜,就算看不到,听听琴音也是好的。

    年少初尝情滋味,自己何苦当个拦路虎?

    想到这里,陶守信咳嗽一声:“南风,你送他们去招待所入住,顺便逛逛校园吧。”

    能够得到陶守信的首肯与陶南风单独相处,向北有些惊喜,恭恭敬敬站起身:“多谢。”

    作者有话说:

    下章会撒点糖~

    第71章 纠缠

    学校招待所在香樟路的尽头。

    九月底樟树翠绿欲滴,枝叶繁茂,路旁高大的梧桐搭起一道凉棚,遮天蔽日,连温柔的月光也只能漏进来一星半点。

    只有昏黄的灯光在亮着,晕出一种朦胧美感。

    从招待所到小红楼,再从小红楼到招待所,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却怎么也舍不得分开。

    夜色渐渐深沉,先前还来来往往的学生也都回宿舍休息,整个校园变得静悄悄的。

    向北瞅着四下无人,伸出手与陶南风十指相扣。

    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校园,陶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与向北太过亲切,有些心虚地左右看看,刚想要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向北微微一使劲,一把将她拉离道路,钻进茂密的香樟林中。

    心跳猛地加速。

    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被包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紧接着,向北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笼罩。

    咚!咚!咚!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呼吸声渐粗,唇舌交缠。向北敞开所有,毫无秘密,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祭给陶南风。

    情潮来得汹涌,陶南风有些站不住,伸出手攀住他的颈脖,似一根藤蔓,依着石壁缓缓向上,伸展枝叶,与石壁紧紧相贴。

    离别在际,两人相依相偎,恨不得时光留驻,永远温柔缠绵。

    画面太美,月光羞涩地躲到云朵之后,不敢再看。

    黑暗更放大了欲念,向北加深了那个吻。不知道吻了多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

    向北低头看着陶南风嫣红的唇瓣,那里还泛着一丝水光,这让他内心产生了无数个绮丽的念头,努力克制着心底欲望,哑着声音说话。

    “我送你回去。太晚了,要好好休息。”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眼里满是心疼。

    向北开了两天的车,又做饭、收拾屋子,虽说嘴上不讲,但那眼睑处的青影、眼睛里的血丝,却无一不在透露一个事实:他很疲惫。

    陶南风伸出手,抱住向北的腰,脸贴在他胸膛,柔声道:“好,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吃江城特色早点。”

    向北轻叹一声,搂住心爱的姑娘,下巴轻轻在她头顶摩挲:“嗯,明天早上我等你。”

    虽说农场事情很多,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既然陶南风想带他过早,那他就听从她安排吧。

    两人腻歪了一阵,向北终于将陶南风送到家门口。

    夜深人静,周围的楼里都熄了灯,只有一楼陶家客厅里还亮着灯,在这一片黑暗中十分显眼。

    “回去吧,你爸还在等你呢。”

    “嗯,那你回旅馆也早点睡。”

    两人依依不舍分离。看着陶南风进了屋,看着卧室灯亮起来,再看着所有灯都熄灭,向北这才挪动早已站酸的脚,往招待所而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暗处有一双眼睛迸射出嫉妒的光芒。

    陶悠,哦不,冯悠坐在角落一个石凳上,双手搁在面前石圆桌,双掌相合,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为什么?为什么陶南风总能轻易回江城?

    别的知青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农场、农村,农忙的时候辛苦劳动,农闲的时候搞政治学习,哪个像陶南风那样,过年才回了趟家,现在才九月份又跑了回来。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今天送陶南风回来的那个男人,冯悠从来没有见过,脸上一道疤看着凶神恶煞,不会是当地的土匪恶霸吧?

    看陶南风和他深情对视、恋恋不舍的模样,冯悠真是嫉恨交加。

    凭什么?凭什么陶南风拆散了她与郑绪兴,转身就谈起了恋爱?

    不行,必须得搞清楚。陶南风搞砸了自己的人生,她必须付出代价!

    动了心思的冯悠悄悄跟在向北身后,想要探听清楚他的背景。

    “沙沙沙……”

    因为夜深,再轻微的声音也显得十分响亮。

    身后隐隐传来的声音令向北警觉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冯悠在离他十几米的位置跟着,见他突然停下,吓了一跳,瑟缩着放慢了脚步。看这人的行进方向,应该是打算去招待所休息,搞清楚了这一点,冯悠便收住脚,拐过另一条小路,不打算再与向北有任何交集。

    这个人有问题!

    尖刀连侦察兵的出身让向北迅速有了判断。

    只是人生地不熟,向北没有造次。眯着眼看着那一道苗条的身影,压下那一股疑惑,走进招待所的大门。

    疲倦令向北沾枕即睡,一夜无话。

    清晨,有着良好作息时间的向北洗漱完毕,走下二楼准备到校园活动活动。

    刚走过大厅,忽听到一道柔弱的女子声音:“向北同志你好。”

    向北转过头看去,招待所大厅沙发那里站起一道苗条身影,嫩黄色碎花长裙,扎着马尾,面容清秀温婉,举止之间有一种怯怯生惹人怜爱的姿态。

    脑中警铃大响。

    这个女子的身形他有印象,昨天晚上虽然路灯昏暗,但他看得分明,就是昨晚一直跟着自己的陌生人。

    他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也见过这类娇弱女子。看着就像一朵白色莲花,实则不过是让人放松警惕的一种伪装。一旦你放下防备,她便会亮出裙摆之下藏着的淬毒利刃。

    “你是谁?”向北板着面孔,声音低沉。

    冯悠昨晚看得并不真切,只感觉他个子很高,并在屋里亮灯的那一刹看到他脸上的疤痕。

    她昨晚翻天覆地地睡不着,一大早就来到招待所打听向北的消息。在登记薄上知道他的名字、工作单位,心里便有些打鼓。

    向北拿着秀峰山农场的介绍信,和毛鹏一起在招待所住下,还在停车场停了一辆吉普车。这说明什么?

    陶南风是他们从秀峰山农场开车送回来的。

    向北是陶南风在农场的对象。

    向北在农场地位不低。

    冯悠是典型的小人,嫌人穷、恨人富。

    她生性好强,看不得别人过得比她好,尤其是曾经被她欺负得死死的陶南风。

    她也梦见过那本书,记得自己是书中主角,她会嫁给乔亚东,和他一起考上大学,创建房地产明星企业,事业辉煌发达。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航线,陶南风根本就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活得越来越滋润。

    时不时出公差,能够经常回来探亲,听说还当上了秀峰山农场的领导?

    昨晚她还能自我安慰,陶南风再牛又怎样,还不是找了个丑得要死的男人?

    结果今天等在招待所一看,整个人心都凉了。

    向北虽然脸上有疤痕,但绝对算不上丑。他个子高大、姿态挺拔、眉目英武,举手投足充满着军人的利落与飒爽。

    脸上的疤痕让他多了一分凶悍之气,令人胆寒。

    冯悠鼓起勇气走到向北面前,眼神在他脸上轻轻掠过,低下头娇怯怯地问道:“我是陶悠,陶南风的姐姐。”

    向北眸色一暗。

    早听说过这个名字,陶南风对她这个曾经的继姐印象很不好,从来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

    外表娇弱、内在阴暗,这就是向北对冯悠的第一感觉。

    “你现在改了姓,应该是冯悠吧?”向北冷冷淡淡,目光锐利,一眼便撕破了冯悠的伪装。

    冯悠感觉自己无端中了一枪,心中一恸,眼中有泪光闪动:“陶悠这个名字我用了八年,早就有了感情。”

    向北嘲讽地看着她:“一个名字用了八年都有感情,那么养了你八年的父亲呢?陪伴你八年的妹妹呢?我看……世间一切对你而言都只有利用二字吧?”

    冯悠的内心再次中了一枪,呼吸一滞,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向北,真不愧是陶南风的对象,竟然对陶家的事情这么清楚!

    她半天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你懂什么?我问心无愧。时间会证明一切。”

    向北抬腿便走,迈步而出。

    招待所的门外有一片桂花,正散发着甜甜腻腻的香味。昨晚抱着陶南风的时候,一直若隐若现浮动在她身边的香味,原来是桂花开了。

    冯悠一路小跑,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恨这人腿长跑得快。

    向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冯悠同志,你昨晚就跟踪我,今天一早跑来,是想让我找公安告你意图不良吗?”

    冯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我对你意图不良?你要不要脸?昨晚我看你半夜三更和陶南风鬼鬼祟祟,我还没告你们耍流氓呢,你倒来倒打一耙。”

    向北好整以暇,抱臂而望:“冯悠同志,你一天到晚守在陶南风家门口,像个特务一样盯梢跟踪,到底有什么目的?”

    冯悠看出来了,向北根本不吃自己的柔弱人设。也是,能够喜欢陶南风那个粗鲁女子的人,肯定也是个粗胚子。

    她不再装可怜,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是谁?为什么送陶南风回家?当知青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吗?你们是不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向北转身走回招待所,敲了敲前台桌面,对服务员说:“同志你好,这里有位冯悠同志对我纠缠不休,请你们派人处理一下。”

    服务员张大了嘴,看向匆匆跑来的冯悠。

    冯悠在大学校园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营造的人设一直是热情、善良、正直的形象,也算是个名人。她虽说因为怂恿男友找人调戏陶南风一事丢了工作,但因为她处处示弱,让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替她打抱不平。

    服务员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同志,这……这可能是误会吧。”

    冯悠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拉扯着向北的衣角:“向同志,我不是,我只是关心陶南风,想要打听打听你的情况,请你不要误会。”

    向北面容严肃,毫不留情。

    “你昨晚就跟踪我,被我发现之后匆匆离开。今天一早又跑来问东问西,像个特务一样打听这么多,是有什么企图?”

    他自听陶南风说过曾经受过的委屈之后,便对冯春娥、冯悠印象极差,恨不能替女友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向北绝对不会罢手。

    他抬手一甩,将冯悠试图拉近两人关系的小手甩开:“请你自重!不要动手动脚。”

    他目光凌厉地扫向还在神游天外的服务员:“是你找学校保卫处的人来,还是我直接报警?”

    冯悠真没想到,陶南风的男友如此难缠。

    她吓得面容煞白,一把按住向北的手,哀求道:“我只是问几句话,没有什么企图,不要找保卫处的人,也不要报警,求你了~”

    第72章 捕猎

    向北行事雷厉风行。

    学校保卫处来了人,打着呵欠看着冯悠,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尽惹事?受的教训还不够,非得坐进监狱才罢手是不是?”

    冯悠又羞又气,哭得如梨花带雨。

    “我没有纠缠他。只是昨晚看他送陶南风回家,有些好奇跟着来问问。他那么大的个子,脸上那道疤凶神恶煞,像个劳改犯一样,难道我还能伤害到他?”

    向北亮出工作证,态度凛然生威:“我这道疤是战场上留下来的,你这样诋毁,那便是看不起军人!”

    保卫处的人也是退伍军人,听说向北曾经是军人,还上过战场打过仗,不由得肃然直敬,向他敬了个军礼,态度恭谨。

    向北回了礼,继续对冯悠进行批判。

    “我早就听说过冯悠同志对陶守信教授、陶南风不敬,数次算计欺负他们,我有理由怀疑,她昨晚跟踪我们、今天一早过来打听都是居心叵测。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后果,但我还是想请保卫处的同志对冯悠进行批评教育,适当约束她的行为。”

    保卫处的人连连称是,严厉地呵斥冯悠。

    “你是不是有病?一天到晚盯着陶教授一家。以前陶教授爱护你的时候你不珍惜,现在人家不要你,你连姓都改了,还纠缠不休做什么。你在我们大学生活了这么多年,走出去认得的人不少,要点脸吧!”

    冯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内心似有火烧。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陶南风人见人爱,人人护着。自己不偷不抢,只是想让父亲多爱护一点,也有错吧?

    郑绪兴嘴上说爱她,可是一出事连人影都不见。曾经的海誓山盟全都成空,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陶南风找的这个向北多好啊,把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什么呢?

    到底要怎样才能比得过陶南风呢?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自己这颗不断煎熬的心得到平静呢?

    高考、乔亚东!

    对,就是这两样。书中说明年就能参加高考,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到时候上了大学,遇上同样考上大学的乔亚东,就能收获光明的未来、此生不渝的爱情。

    冯悠想到这里,终于消停下来,站起身冲着向北深深鞠躬。

    “对不起,向北同志,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我不该因为好奇心就对你问东问西,也不该对你脸上的疤痕指手画脚。我不尊重人,这是我的错,对不起!请你原谅。”

    向北冷哼一声:“如果每次做错事,道歉就行,那你永远都不会改正!”

    冯悠心一惊:“我又没有犯法,只是多嘴问了几句话,道歉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怎样!”

    向北面容严肃:“多嘴问几句?你那只是多嘴问了几句吗?你诬陷我和陶南风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骂我像个劳改犯。言语可以诛心、杀人,你根本就不是无心之语,你这是心肠歹毒,言为心声!”

    冯悠被他骂得面孔惨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起不来。

    保卫处的同志也觉得向北说得有道理,上次冯悠被扭送派出所、被郑母抽了两巴掌,依然死性不改,就是因为处罚力度不够,这才让她以为只要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掉几滴眼泪道个歉就能揭过不提。

    恰在此时,陶南风与陶守信一起走进招待所。

    冯悠一看到陶守信,立马有了力气,霍地站起,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爸……陶老师,您来了。”

    陶守信眼风都没有给她一个,只皱眉问向北:“怎么回事?”

    向北趁机告状:“昨晚我送南风回家之后,这个女人偷偷跟踪我,被我发现之后仓惶逃走。今天一早跑到招待所拦住我问东问西,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让招待所帮忙报了警,现在正在处理呢。”

    陶南风站在向北身边,冷冷看向冯悠,摇头叹息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被这么多人盯着,都一边倒地责怪,冯悠有点慌:“我,我,我知道错了!我道歉,我道歉,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恶意,就是脑子抽了不会说话。”

    向北悄悄对陶南风说:“放心,这事交给我处理。”

    他对保卫处的人说:“我要求冯悠同志写两份书面认罪书,一份给我,一份留在保卫处存档,认罪书里要写清楚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以后如果我听到一星半句关于陶南风的流言,我就拿着这告她。自古流言可杀人,我不能让陶南风陷入这样的境地。”

    保卫处的人连连点头:“这个是应该的。”

    冯悠欲哭无泪:“陶南风的流言……难道只有我在说吗?你们不要冤枉我啊,不是我做的我是不认的。”

    向北冷笑道:“有因才有果。你这个女人心肠坏透了顶,装出一副可怜模样,骗得过谦谦君子,却骗不过我。我是侦察兵出身,不知道审问过多少特务,什么人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一棍子打死,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冯悠这回是真的有些怕了。

    陶守信骂她,她伤心难过;陶南风斥责她,她嫉恨恼怒;郑母打她,她忐忑不安。可是……不论是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她都不怕。

    她是个女孩子,又没有违法,只是说几句难听的话,那又怎样?

    人生经验告诉冯悠,这世间唯有不讲理的恶人才可怕,善良懂道理的人特别好对付。只需要装装可怜,低姿态地说几句软话,什么事都能解决。

    可是,现在向北的坚硬与强势却让冯悠从心底生出一份真正的恐惧感。

    这个向北,软硬不吃、尖锐凶悍,还说要一棍子打死自己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咯咯咯——”

    这是什么声音?冯悠惶然四望,半天才意识到竟然是牙齿在打架。因为害怕,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牙齿上下相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引发出内心深藏的畏惧感。

    “我,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

    如果不是在招待所的大厅,冯悠真想跪倒在向北面前,求他不要再咄咄逼人。她不会再与陶南风较劲,她会远离陶守信,她再也不敢背后说人坏话,枉作小人……

    陶南风知道向北是为自己出气。

    说实话,小人难防。她时不时躲在暗处,阴不阴阳不阳地刺了两句,一旦抓到机会,她就会踩着你倒下的身体向上攀爬。

    像冯悠,自有一套人生逻辑。在她看来,她就应该是生活的主角,所有一切都得为她服务,听从她的安排。

    若事态超出发展,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她只是悄悄跟踪了向北一段话,一大早到招待所问几句话。如果只是一般人早就放过,偏偏向北与众不同。

    “我怀疑她是隐藏在群众之中的特务,必须防患于未然!”向北说话斩钉截铁,“嘴上认错都不算,必须白纸黑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冯悠:“把你今天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写在纸上。如果有人背后传一句陶南风的不是,说一句陶教授的问题,那一定是你打击报复、背后作祟。我拿着你的认罪书去报警,保卫处的同志为我作证。”

    向北的声音不大,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入耳:“敢胡言乱语?我便让你尝尝乱说话的后果!”

    再恶毒的灵魂,也怕阳光照射。

    当一切坦然暴露在大众视野,当白纸黑字写下来,冯悠便害怕了。

    面对向北的坚持,她只得拿出纸笔,蹲在招待所的矮茶几旁边,一字一句地将过程详细写下来。

    期间向北全程盯着,时不时指出她遗漏的地方。

    “你昨晚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那个时候我看了手表,11点23分,为什么你没有休息,却守在陶家附近?写清楚!”

    “你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根本不是这一句,你的自我介绍漏洞百出。你说你叫陶悠,是陶南风的姐姐,这是典型的误导,谎言!为什么要说谎?你明明已经改姓,也不再与陶南风有任何关系。”

    “你说半夜三更我和陶南风鬼鬼祟祟,这又是信口雌黄?第一,那个时候不到十二点,更不是半夜三更;第二,我与陶南风堂堂正正的恋爱关系,也征得了陶教授的同意,谈何鬼祟?思想肮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冯悠写两行字,向北便在一旁骂几句,到最后冯悠感觉自己训得像只丧家之犬,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当艰难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冯悠看着被改得七零八落的认罪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茶几上号啕大哭起来。

    “求求你不要再骂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呜呜呜……这个叫向北的疤痕汉子太可怕,他的目光似电一般紧紧盯着自己,让她无喘息的机会,所有的一切算计与小心思全都无所遁形。

    在他的言语刺激之下,冯悠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厕所里的蛆,在最脏最臭的粪坑里苟活着。

    冯悠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边哭一边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靠近陶教授,也不会再说陶南风半句坏话,更不敢造谣生事。求求你,饶过我吧。我抄、我重新抄两份,我签字摁手印,只求你,让我走吧。”

    向北忽然厉声呵斥:“哭什么哭!赶紧抄!”

    冯悠吓得哭声顿止,一边打嗝一边抬起头,慌忙拿过纸来,对着刚才改过的工工整整地誊写。

    旁的人站在一边,都不敢吭声。

    向北审问的姿态太过强硬,散发出的气场让人根本插不上半个字。这一刻,招待所的大厅仿佛就是审讯室,冯悠则是向北盯了很久的特务。

    不知道的,还以为冯悠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陶守信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

    女儿陶南风在信里说过,向北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人,对她包容、温柔。陶守信这一次去农场见到的向北也一直是阳光、热情、礼貌的。

    可是现在的向北,却像一只亮出爪牙的猛虎。死死盯住猎物,上去嗷呜一口咬住,再也不肯松开。

    直到猎物鲜血流尽,不再挣扎,死得透透的……他才会罢手。

    如此强悍的对手,谁希望成为他的敌人?

    陶南风在向北耳边悄悄说了一句:“适可而止。”

    向北的目光变得温柔,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平静下来。他微微颔首,一直紧绷的肩颈顿时放松下来。

    感受到向北的变化,陶守信长吁了一口气。

    女儿能够管得住向北,那就好、那就好。女儿性格谦和,向北强势一点也好,至少比自己更能保护好她。

    第73章 故人

    向北的强势让冯悠吓破了胆,看他的眼神变得畏惧不安,不敢稍有异动。

    冯悠乖乖地将认罪书签字画押,一份交给保卫处,一份双手捧着送到向北面前:“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好了,请你放我走吧。”

    向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接过认罪书,仔仔细细看过,半天没有说话。

    他越不说话,那种压迫感便越强。

    冯悠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马上躲闪开来。

    向北抖了抖纸张,发出瑟瑟声响。

    冯悠紧张地双手紧握,手指头恨不得绞成麻花:“有……还有什么问题吗?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再改。”

    向北看折腾得她也差不多了,转头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嗔怪地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行了,我已经出够了气,差不多得了。

    向北知道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是谦谦君子,从来不会做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讲究的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虽说他是想狠狠整治冯悠一回,但也怕吓着了陶南风,便沉声道:“行了,你走吧。”

    冯悠二话没说,拔腿就走,连陶守信都不敢看。

    “等一下!”向北一声喊,冯悠吓得立马停住脚步,肩膀抖了抖。

    “记住,莫再招惹陶南风,不然……”

    “是是是,不敢不敢。”冯悠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跑得飞快。哪怕在派出所,哪怕被郑母掌掴,都没今天的羞辱感强烈。

    向北那步步紧逼的问话,事无巨细的细节盘问,令冯悠的精神受到重压,再也生不出一丝半点反抗之意。

    陶守信看着冯悠落荒而逃的背影,叹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向北将认罪书折好放进口袋,看着陶南风微笑道:“你莫怕,这只是审讯之术。小人在侧,若要时时提防太累,不如我来帮你们收拾一下。”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北有能力,也知道自己面对冯悠、冯春娥一直都有些怜惜之心,若早有向北这样的强势态度,她们也不敢欺负陶南风。

    “你这样也好,将来南风要在这里读书,如果传出什么谣言,应对起来也麻烦。”

    向北点点头:“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冯悠的谎话张嘴就来,我得先吓她一吓。不然我不在江城,南风肯定会吃亏。”

    陶南风笑着拉了拉他胳膊:“你当我陶三锤是摆设么?”

    向北心疼地看着她:“你性格柔和,不擅长应对冲突。遇到这种又会哭又会装柔弱的女人,肯定是你吃亏。”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两人说话,内心升起一阵愧疚。南风是他的女儿,自以为疼爱有加,却还不如向北了解她。

    或许,陶南风遇到向北,就是她的缘分与福气。

    想到这里,陶守信整理好心情,看着向北微微一笑:“向北,走!我带你们去过早。”

    陶教授这一笑,如雪山消融,整个人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向北第一次得到未来丈人的真诚笑容,有些受宠若惊:“好,我去把毛鹏叫起来。”

    吃过早饭,向北与毛鹏与陶南风道别,离开江城。

    送走向北,陶南风有些闷闷的。

    陶守信看她舍不得向北,努力给她找事做:“我带你去招生处报到,顺便也和培训班的负责人见个面。另外,把课表拿到之后就得领教材好好学习了。”

    陶南风抱着父亲的胳膊,将脸贴在他肩头:“爸,等放寒假,你就跟我一起回农场,好不好?”

    陶守信拗不过女儿,只得点头:“好,这个寒假我什么设计任务都不接,安心和你去农场过年。”

    得到父亲首肯,陶南风欢喜地跳了起来。

    难得看到女儿如此活泼,陶守信不自觉地笑了。女儿变得开朗起来,不管是不是向北的功能,这都是好事——

    进入大学校园的陶南风觉得生活新鲜而充实。

    家、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偶尔会到图书馆、父亲所在的建筑系图书室借阅图书。

    因为是干部培训班,课程以实用为主,没有大学语文、英语、数学等通识类课程,一天八节课下来,还有父亲开小灶,系统化、高强度的学习让陶南风静下心来,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专业知识。

    她原本就有实践基础,缺的只是理论知识,现在一一补齐。

    理论与实践一一印证,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哦,原来如此!这种感觉让她开心得想高歌一曲。

    歌的名字她都想好了。

    ——《我们年轻人》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要为真理而斗争

    爱憎最分明,敢于担重任

    奋发图强干革命。

    下课回家,陶南风背着书包,嘴里哼着跑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歌曲,开开心心走在校园里。

    她穿着向北母亲裁的新衣,一件白色短袖荷叶领衬衣,腰间系一条红底白花的大花裙子,裙角洒开来盖住脚背,走起路摇曳生姿,翩然若仙。

    这样的陶南风,美丽得似一道风景线,吸引无数目光。

    路旁有三个男生在推搡,窃窃私语着什么。陶南风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停止哼歌,冷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

    即使冷若冰霜,但那莹白似玉的脸庞、灿若星空的眼眸,却散发着浓浓的魅力,令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之心。

    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头发微卷,高瘦修长的少年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中执着一枝盛开的红色月季。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那个……陶南风,这枝花送给你。”

    陶南风看一眼那枝花,带露盛开,花瓣微启,红得很是耀眼。她眼皮一抬,淡淡道:“这是教学楼门口花圃摘的吧?”

    说罢,绕过这少年,径直离去。

    少年脸一红,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地对一左一右攀住自己肩头的同学说:“她怎么知道这花是在哪里采的?”

    同学吐了吐舌头:“私摘校园里的花,要挨批呢。”

    另一个提建议:“周若玮,你下次别送花了,送……送日记本吧。”时下校园里流行送日记本,写一句摘抄来的名人名言,签上自己的大名,男孩子经常用这个来表达爱意。

    周若玮眼睛一亮:“好,下次再试试。我就不信,打动不了陶南风。”

    周若玮是由江城建材厂推送过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大三,建筑学专业。他家境优越,衣着讲究,带着股官家子弟的傲气,再加上相貌英俊,一到大学便引不少女生心动,被私底下评为“校草”。

    这一幕,全落在路旁的年青人眼里。

    这年青人眉眼俊朗,单眼皮眼睛虽然不大,但眼角微挑,显得很精神,格子短袖,黑色长裤,成熟中带着书卷气,看不出是学生还是老师。

    他斜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挎包的上盖印着五个红色大字——秀峰山农场。

    这人正是乔亚东。

    乔亚东看着陶南风眉眼带笑、哼着歌儿走路,冷冷淡淡一句话拒绝追求者,不由得笑了起来。

    果然是陶南风,单纯可爱却又极有个性。

    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上走过,乔亚东抬起手轻轻挥动,喊出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陶南风——”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成功地令陶南风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看向乔亚东。

    她愣住,下意识地喊道:“乔亚东?”

    乔亚东笑得十分灿烂,慢慢走近:“陶南风,你回江城了也没告诉我。我还是写信给陈志路才知道你现在江城建筑大学读书。”

    故人相见,陶南风也很高兴:“是啊,正好有个培训班嘛。”

    目光一扫,看到他背着秀峰山农场的挎包,不由得笑了起来,指着那包说:“你对咱们农场还是念念不忘呀。”

    乔亚东点点头,眼中透着努力克制的情感:“可不是?三年时光,珍贵至极,哪里能够忘记。”

    陶南风问:“你今天怎么来了?没课吗?”

    乔亚东今年九月入学,就读江城财经大学,经济学专业。

    乔亚东解释道:“江城财经大学离你们学校只有五站路,今天下午我没有课,所以过来找你。”

    陶南风点了点头,梦中乔亚东读的就是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不过好像是通过高考进入,比现在晚了一年半。

    因为换了农场领导,乔亚东才有机会被推荐读工农兵大学,这也算是陶南风的命运改变之后带来的蝴蝶效应吧。

    只是,虽然时间线发生变化,但书中某些情节并没有改变。

    乔亚东笑着说:“你能回来读书,我真替你高兴!当初我们俩在推荐的时候相互推让,现在可好,两个人都有书读。”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我这是干部培训班,上的是建筑类课程,两年之后还是会回农场,继续带着大家搞基建。你呢?经济学,学完之后恐怕会留在江城吧?”

    乔亚东听她这一说,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按照母亲的安排,他肯定是不会再回农场。农场艰苦,没电没水,民风再淳朴、知青再团结又如何?终归不是久居之地。

    “陶南风,你留在江城不好吗?你爸在大学当教授,既然能找到机会让你读大专班,肯定也能想到办法让你留下来。”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陶南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丝缱绻。农场有向北,农场有伙伴,哪怕她走得再远,依然想回农场。

    乔亚东看到她的笑容,呼吸一滞,知道她一定是想到了恋人向北。

    “陶南风,我都来到你们学校了,是不是该带我参观一下,尽尽地主之谊?”

    陶南风想了想:“我和我爸约好了在三食堂碰头,走吧,我请你吃食堂。”说罢,她领着乔亚东向前走,自然而大方。

    冯悠在路旁经过,听到“乔亚东”这三个字,整个人的灵魂早已飘荡到了半空,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移动不了半分。

    原来他就是乔亚东,书中自己未来的丈夫。他果然英俊、干净,看着既沉稳又有书生气,简直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这么好的男人,竟然喜欢的是陶南风?

    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涌上心头,冯悠一颗心如堕冰窖。乔亚东之所以会爱上自己,是因为陶南风早逝,他这才将对陶南风的愧疚、喜爱全都移到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陶南风活得好好的,那……

    冯悠想冲上去问:乔亚东,你喜欢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她!

    可是她不敢。向北对她的审问让她做了几天恶梦,她不敢再招惹陶南风。

    怎么办?怎么办?冯悠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坍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陶南风活着开始改变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们年轻人》

    1963年,作曲家孟波欢送一批知青下乡到边疆,热血青年远离家乡生动感人的场面,激起了孟波的创作灵感。他和词作者卢芒合作写出了《高举革命大旗》这首歌曲,歌声充满时代气息和青春的活力。

    歌曲的第一句“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在革命的热血青年中产生了很大的共鸣,以至于用它取代《高举革命大旗》歌名,有时干脆就叫《我们年轻人》。此歌曲产生于火热的年代,现实中感人的场面为词曲作者提供了创作的源泉,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歌曲创作发表后,又直接作用于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和鼓舞作用。乐曲雄壮豪迈、坚定向上,歌词通俗简练、易于上口。此歌很快在青年中流传,在1965年的故事片《年青的一代》中作为主题曲,成为《红旗》杂志1965年推荐的十首优秀歌曲之一,流传至今。激昂的旋律,奋进的歌词,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第74章 立志

    冯悠不敢靠近陶南风,更不敢质问陶南风,向北追逼审讯所造成的心理阴影犹在。

    她也不敢上前贸然地问乔亚东,因为她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设想一下那个场景?

    ——“乔亚东,你为什么不爱我?”

    ——“请问你哪位?”

    她应该如何回答?

    陶南风的姐姐吗?

    陶南风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她估计已经把家里那点子破事说得到处都是,江城知青人人都晓得陶南风有个恶毒继姐。

    如果不是陶南风的姐姐,她还有什么值得乔亚东多看一眼?

    一想到这个,冯悠心如刀绞。原本眼前这个年青人应该是自己的丈夫,恩爱夫妻几十年,创下巨大的家族财富。

    可是现在,她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刻,母亲冯春娥的话清清楚楚地涌入脑海。

    “忍,我们现在只能忍。人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没办法的。你既然能做那个梦,一定是上天眷顾,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现在争不过不要紧,我们先忍着。

    你现在当临时工怕什么,妈有工作有钱,能养着你。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最好的大学,找份最好的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后悔、羡慕去!”

    想到这里,冯悠终于按捺下来那一股焦躁,深深地看一眼乔亚东,转身离去。

    乔亚东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目光,疑惑地转头寻找,却只看到一群校园少女嘻笑打闹的背影。

    陶南风正问他:“课多不多?”

    乔亚东收回那份疑惑,专心地回答着陶南风的问题:“还好,一周二十八节课,而且大一第一学期有不少公共课,专业课只有一门,压力不大。”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乔亚东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陶南风道:“我们这个干部培训班没有公共课,全是专业课,学习强度很大,基本都是满课。我在想,到底哪一种教育方式更好。”

    乔亚东说:“问问你爸,不就知道了?”

    两人在三食堂见到陶守信,父女俩熟练地拿出铝制饭盒在窗口打了几个菜、三板米饭,提到家中餐厅坐下。

    食堂的米饭蒸熟了一板一板的,大厨们按照一两、二两、三两的标准划分成大小不等的方块,陶南风和陶守信平时都是二两饭,这回乔亚东来了便给他打了三两。

    食堂的菜式就是那几样,烧鱼块、土豆烧肉、炒鸡蛋、炒土豆丝、炒青菜……

    因为有客人,陶南风多打了两个荤菜,用带着多边的洁白餐盘分开盛放,摆在家中餐桌上,笑着解释:“我和我爸都不会做饭,只能请你吃食堂,莫嫌弃。”

    乔亚东只要看到陶南风就心满意足,哪里还会挑剔食堂饭菜?

    他笑得十分礼貌:“我在学校也是吃食堂,挺好的。有鱼有肉有青菜,比起咱们刚到农场的时候强多了。”

    陶守信取来筷子、饭勺交给乔亚东,自我解嘲了一句:“咱们家虽然不开伙,但是餐具漂亮,形式重于内容。”

    乔亚东低头看着手中餐具。

    白瓷为骨、筷子头金色包边,勺子也是同一款,和餐盘一样都是洁白如玉的骨瓷,饰品极为简洁,以金边镶嵌。

    一看就是用外汇券购买的好东西。

    乔亚东笑道:“陶教授太自谦了,您是做学问的人,哪有时间做饭?”

    陶守信哈哈一乐,热情招呼着:“来来来,吃饭吃饭。”

    虽说只是食堂打来的饭菜,但因为精致的餐具、漂亮的餐桌,竟然有了招待客人的排场。

    陶守信对饭菜并不挑剔,一边吃一边摇头道:“只是有点可惜,向北送来那么多干货、油、蛋,咱们两个就把鸡蛋给吃完了。”

    陶南风扑哧一笑:“天天白煮蛋,很光荣么?”

    乔亚东有点后悔在农场的时候没有好好跟魏民学习做饭:“我去学做饭,回头有空就过来帮你们做。”

    陶守信忙摆手:“不必不必,你还在读书,首要任务就是学好知识,学那个做什么。”

    陶南风想到刚才和乔亚东聊的问题,便趁着吃饭的空闲问父亲。

    “大学里为什么要学公共课?不觉得浪费时间吗?我看咱们那个干部培训班一上来就是学专业课,强度又高,挺实用的。”

    陶守信“唔”了一声,看向乔亚东,“你觉得呢?”

    乔亚东没想到陶教授会把问题丢过来,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有些公共课挺有意思的,比如说大学语文、高等数学,这些都是基础吧。”

    陶守信点点头,看向陶南风:“为什么高考制度取消后,那么多人渴望读大学?大学校园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那么多年青人?”

    陶南风若有所思,边想边说:“这么多同龄人在一起读书,本身就是件让人向往的事情吧?”

    乔亚东补充道:“因为在大学里可以系统学习专业知识,为将来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陶守信鼓励他们:“嗯,继续说。”

    “大学里有图书馆,可以看很多很多书。”

    “大学里有操场、运动场,可以学体育、美术、音乐。”

    “大学里有实验室、有好老师,可以学习到最前沿的科学知识。”

    ……

    眼前的两个年青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憧憬,描绘着美好的大学生活,陶守信微微一笑。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被你们忽视了,那就是——思考。

    大学不仅要培养知识,还要培养各项能力,组织能力、协作能力、自学能力、团队合作能力,除此之外,还要教会你们去思考。

    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这样哲学思考,将一直伴随着你们的大学时光。

    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知识觉得再好、大学成绩再高,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

    陶南风重重点头。

    “现在回到刚才你们所问的问题。培训班以实用为目的,系统而高强度学习专业知识;而正常的大学四年则以培养知识、能力、思考为目的,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还会有一些你们认为与专业关系并不大的课程。

    比如德育、比如语文、比如外语、比如艺术欣赏、比如绘画鉴赏……可是,这些公共课真的无用吗?”

    陶守信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并不!这些公共课非常有用!对于全面培养德、智、体人才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尤其当你们并不清楚自己未来就业方向的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课程能够开拓你们的眼界,培养你们的人文底蕴、思维模式。

    这样,将来当你们面临事业选择、人生转型的时候,能够认真思考、科学决策,助你们更回坚定地向前走,取得更大的成功。”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南风啊,人生不只有基建,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实用为上,最后可能人生的道路会越走越狭窄。”

    陶南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崇拜。

    最近自己陷入这种填鸭式的教学模式之中,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人生。父亲今天的话点醒了她。

    是啊,基建虽好,建筑虽美,但要想成为大师,在打好专业基础的同时,还应该博览群书,获得更全面的知识。

    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陶南风狠狠咬了一口。

    乔亚东肃然起敬,霍地站起,冲着陶守信深深鞠了一躬。

    “陶教授,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虽是学经济的,但也应该多多关注政治时事、人文地理,只有这样,才能将中国经济看清楚、看明白,未来才有能为促进中国经济腾飞做出贡献!”

    陶守信很欣慰:“好!你们听得进就好。”

    这个世界将来是年青人,也一定是年青人的。只有这一代年青人成长起来,中国才有希望啊。

    接下来,陶守信仔细询问乔亚东关于江城财经大学的信息,越问越深入。

    “你们经济学专业的培养方案认真研读了吗?”

    “没有,我只知道这个学期的课表。”

    “一定要去系部办公室去找教学秘书,把研究方案认真抄下来,提前了解你们专业的培养目标与课程设置,有针对性地补充课外书箱阅读量。如果可能的话,找你们专业的经济学教授们请教如何利用好这四年时光。”

    “有想好将来做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想先好好学,将来在江城找份对口的工作。”

    “短视!江城财经大学是全国著名的财经类六大院校之一,人才云集,你有幸在那里读书,竟然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

    乔亚东被陶守信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慌忙站得笔直,心虚地请教:“那依您所言,我将来应该做什么?”

    陶守信嗤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说,要为促进中国经济腾飞做贡献吗?你将来做什么,应该是你独立思考之后的结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且留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回答我吧。”

    乔亚东哪里还有半分骄傲,和陶南风一样,看着陶守信的目光里满是崇拜。有个大学教授长辈真好!可以在学业方面进行战略性指点。

    虽说有一种压迫感,但压到极致便是酸爽的痛快。

    从陶南风家里走出来,乔亚东悄悄对她说:“你爸真的很厉害!眼光独到,神眼开阔。”

    陶南风轻轻一笑:“记得你今天说的话,好好读书,用心学习。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我们国家最年青的经济学家。”

    乔亚东眼睛一亮:“你这么看好我?”

    陶南风歪了歪头,眼眸清澈如水,低沉柔美的声音如小溪流过乔亚东的心田。

    “咱们在农场的时候,小组学习不是说过很多话吗?我们一起畅想未来,也叹息过现在我们国家百废待兴,老百姓吃苦,到处资源匮乏,多希望将来人人有饭吃、有肉吃,孩子们都能读上书,每个人都能富裕幸福。”

    往事历历在目,乔亚东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怀念。

    “记得的,还记得细妹的父亲范五福,啃那种像鞋垫一样的米糠饼子,到我们知青点来讨杯水喝。细妹小学毕业之后上不了学,看我们修路队辛苦过来送水,结果天冷路滑滚下山崖差点丢了小命。

    我们发现磷矿的时候多高兴啊,向北找来采矿许可证,陈志路说想赚大钱,大家都说要带着农场致富。”

    陶南风笑了,笑容灿烂,如春花绽放。

    “只有农场致富哪里够,你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富起来。我搞基建只能改善大家的居住环境,可是你搞经济可以让全国的人都吃得饭、上得起学、天天有肉吃。”

    乔亚东挺起胸膛,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般,重重点头:“好!”

    第75章 礼物

    1977年1月,江城进入寒冬。

    考完最后一门课,陶南风背着书包从教学楼走出来。

    刚刚走下教学楼高高的台阶,迎面便被周若玮拦住。他穿一件深灰粗呢大衣,衣长过膝,看着英挺俊美,引来无数少女目光。

    周若玮用过无数种方式,想要吸引陶南风的注意。奈何陶南风一颗心冷硬似铁,总是对他不假辞色。

    送花、日记本、情书,她不收;

    假装偶遇,请教专业知识,她不理;

    托朋友去说合,陶南风无动于衷。

    周若玮自认为外形出色、口才出众、成绩优秀、家境优越,只要他投来橄榄枝,姑娘们就应该欣然接受。

    系部好几个漂亮女同学都对他极有好感,可是没一个能入得了周若玮的眼。只有陶南风,当看到她的第一眼,周若玮就怦然心动。

    清雅、秀美、知性,如此美好的女孩,却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长得好,她的眼里只有建筑。上课认真听讲,尽力完成每一次作业与练习,下完课就在图书馆看书。

    她学习如此勤奋努力,令周若玮有些汗颜。原本以为自己每个学期都能成绩名列前茅已经很厉害,没想到还有人会如此投入,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用在读书上。

    周若玮特地等在教学楼下,手里拿着一大捧当下最流行的塑料花束,送到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鲜花送美人,我喜欢你!”

    考完试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看到一对出色男女相对而立,男生手上的花朵色彩艳丽,有红有绿有紫有黄,在这冬天百花凋零之时显得更加耀眼。

    周若玮看陶南风眼皮都没抬一下,有些挫败,忙着解释:“陶南风,你不让我在花圃摘花,那我就送塑料花。这花还是我在百货商店好不容易才抢到的五枝,漂亮不?送给你!拿回家插在花瓶里,虽说没有花香,但冬季不残、四时不凋,过年摆起来好看得很。”

    陶南风对他的审美表示无语,摇头道:“我不要!”说完,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理睬。

    周若玮急了,伸出手想要抓她胳膊,却被陶南风快速闪开。

    陶南风冷眼一瞪,厉声呵斥:“你的纠缠已经给我造成困扰,如果再不收敛,我就不客气了!”

    旁边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响。

    “周若玮是我们建筑系的校草,他追求女孩子竟然会失败?”

    “这捧花真好看,她不要,我要!”

    “这个女生我认得,是今年新入校的干部培训班学员,听说是陶守信教授的女儿呢,高傲得很。”

    “难怪,教授的女儿,是有摆谱的资本。”

    周若玮不信邪,嘻嘻一笑:“喜欢你,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在表达一份情感,有什么错?”

    他一脸的坏笑,仿佛在说:你不客气?你能怎么不客气?

    陶南风真的很烦。

    以前乔亚东表达爱念,清楚地拒绝之后他便不再纠缠不休,这是朋友之间的一种尊重。哪怕现在偶尔他会过来碰面,但都非常克制,从不说一句暧昧的话。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将这份爱意放下,至少他的行为非常君子。

    可是周若玮不一样,他的行为充满侵略性。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送礼、表白,高调而张扬,像开屏孔雀一般,四处散发着他的雄性魅力,根本不考虑陶南风的意愿。

    陶南风跨前一步,缓缓抬手,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一阵香风袭来,周若玮以为她要接受自己的礼物,心中暗自欢喜,送塑料花举得更高了一些。

    “陶南风,你今天收了我的礼,就是我的女朋……”

    一个“友”字还没说出口,周若玮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便飞上了天。

    “啊——”四周响起尖叫声。

    所有景物在周若玮眼前倒了一个个儿,陡然倾斜。

    “砰!”地一声,周若玮手中塑料花飞出去一米远,他则横摔在地。

    周若玮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惨呼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陶南风一个过肩摔将周若玮撂倒,冷冷地丢下一句:“再来纠缠,见一次打一次!”

    周若玮躺在地上,身体的血液尽数往脑袋方向涌去,脸胀得通红,连眼睛都有些发红,看着陶南风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围观学生一个个捂住嘴,瞪大眼,一幅吃惊的模样。

    “我的天呐,陶南风竟然会武术!”

    “陶南风好飒!以前觉得周师兄英俊出色,可是和陶南风一比,我觉得他有点配不上?”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若玮死缠烂打没格调。”

    “你们说……周若玮还敢再纠缠吗?”

    一道苗条人影走过来,捡起掉落在地的塑料花,走到倒地的周若玮身边,弯腰伸手,柔声道:“周师兄,这花送给我可好?”

    周若玮被动地伸出手与她相握,借力起身。

    见周若玮被人扶起,行动自如,应该没有受伤,刚刚想过来帮忙的同学渐渐散开。

    周若玮与扶他的人目光相对,对方眼中满是温柔与怜惜,这让他刚才冷得透透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你是谁?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周师兄你好,我是陶悠,陶南风曾经的姐姐。”

    周若玮与冯悠见面十分戏剧性,陶南风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被站在香樟路一侧小径尽头那个微笑的高大身影所吸引。

    “向北——”

    陶南风灿然一笑,朝他奔过去。

    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眼前一切景物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这个多日未见的人。

    他穿着朴素,身形挺拔,短短的头发,宽宽的肩膀,看着就像一棵青松。只要他在那里,陶南风的世界就没有风雨。

    陶南风匆匆跑到向北面前,伸出手去与他相牵。

    大手与小手相牵,十指相扣,两人都心情激荡,异口同声地开口。

    “什么时候来的?”

    “考完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停顿片刻又同时开口。

    “刚来没多久。”

    “考完了,可以放假了。”

    两人如此默契,柔情蜜意在流淌,快要溢出来了。

    向北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胳膊一伸紧紧抱了抱陶南风。感受着心爱的人就在怀里,思念之痛才稍稍缓解。

    身旁有人经过,向北只虚虚一抱,立马松开。

    陶南风抿着唇轻轻一笑,笑容缱绻而温柔。

    向北目光贪婪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仿佛要将她的所有都刻在心上。

    陶南风问他:“你怎么来的?开车还是坐车?”

    向北定了定神,将脑中闪过的所有绮念甩开,哑着声音回答道:“开车来的。你们不是要放寒假了吗?我算着时间过来,把你和你爸接回农场过年。”

    陶南风嗔怪道:“你也太急了点。我考完了就算放假,可我爸还要等一周才能放假呢。改卷、登成绩、总结……还有一堆事呢。”

    向北沉迷在她那潋滟眼波之中,恨不得永远这样与她四目相对。

    “不急,我在江城等你们。”

    “等这么久,农场没事吗?”

    “第一场雪已经下了,农场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来接你,个个盼着呢。没关系,农场就那些事,杨工和周林虎他们商量着处理就行。”

    陶南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场长当得好,完全是甩手掌柜。”

    向北牵着她的手,温软光滑的触感令他心脏一阵急跳。分开这么久,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她,真想将她紧紧抱住,深深地吻她,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陶南风等了半天没等到向北回话,感受到他的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不由得心中一荡。

    她脸颊一红,挣开他的手,稍稍拉开与向北的距离。

    向北手上一空,看着陶南风羞红的脸蛋,心中一软,清咳一声,努力克制着情意,柔声道:“也不算甩手掌柜,烟草厂的筹建工作已经完成,就等你回去我们大干一场。”

    陶南风一听便来了精神:“你仔细和我说说?”

    向北看她一提起基建便兴致勃勃的模样,真是越看越爱,从口袋里取出一双露指米色绣花纱棉手套,帮她戴上。

    “这是我妈给你织的,说江城冬天天冷,你画图总得把手露在外头,担心你冻到,就琢磨着织了这种露出五个手指头的薄纱棉手套。活动方便,又能保暖。”

    陶南风的手指纤细修长,雪白如玉,根根似青葱一般。纱棉柔软细密,织成手套戴上,果然活动起来很方便。

    陶南风欣喜地动了动五根手指:“噫,真的!这手套好。”

    抬起手掌仔细看去,手套颜色淡雅,手背用粉、黄两色丝线绣了一朵盛开的荷花,花瓣层层迭起,花蕊金黄灿烂。

    “啊,梁姨的手真巧!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向北见这双手套陶南风喜欢,心里也很高兴:“我妈挺好,就是想你。总在家念叨着,不晓得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给你炖红枣乌鸡汤喝。”

    陶南风听着有些难受,低下头喃喃道:“我也很想念梁姨,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慈爱。”

    看着手套上的荷花,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些撒娇:“我在学校什么都好,就是吃得一般,天天吃食堂,虽然省时省心,可是久了也有些腻。”

    向北一听,一颗心揪得生疼。

    “走,回家去。这次我带了两只活鸡来,马上烧水杀鸡炖汤,给你做好吃的!”

    陶南风心里甜丝丝的,慢慢抬起头,看着向北:“好!”

    第76章 爱你

    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和她详细汇报烟草厂的进展。

    向北带着宣传科科长周林虎跑了几趟德县,周林虎能说会道、谦和有礼,与袁峰厂长关系越来越熟络。

    德县卷烟厂正计划引进一套D国进口卷烟生产线,旧设备以极优惠的价格转让给秀峰山农场,并签下初步协议,待农场盖好工厂之后便可将这套设备拖上山,代生产德县香烟品牌,完成计划指标后多余的可以自行销售。

    陶南风越听越高兴。

    “这样好,前期成本低。咱们农场现在虽然磷矿生产赚钱,但太多地方要用到钱。医院盖好之后还得建中学,让职工和南北坡的孩子们小学毕业之后不必再下山到曲屏镇上学。往后再给职工们盖宿舍,修工人文化宫、商店、电影院……大家安居乐业。”

    陶南风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向北也兴致盎然地接过话头。

    “你爸说过,保护环境、教育优先,我记得的。磷矿开采虽然好,但到底还是得破坏山体,那片竹林算是彻底毁了。等卷烟厂搞起来,我们慢慢再想其他赚钱的法子,争取几年后把磷矿封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回到小红楼,刚走进院子,陶守信便兴奋地迎了出来。

    “向北,你刚才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你说要把磷矿封了?”

    向北认真地回应:“是的,陶教授。您先前说过,要保护环境,我一直记在心上。农场太穷,磷矿开采只是权宜之计。一来卖矿利润其实并不高,远远低于磷肥、化工产品的利润;二来挖山取矿破坏秀峰山的环境,不可持续。”

    陶守信一听,顿时眼睛一亮,一把拉住向北。

    “说得好。我们是要发展,但这种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我没想到,当初托南风和你说过话,你都记在心上,还能践行之,你不错!很不错!”

    向北被夸得胸口一阵温暖,看着陶守信道:“陶教授,您是位高瞻远瞩的建筑师、规划师,听您的肯定没错。我的力量很微小,只能在农场推广您的理念。”

    陶守信现在看向北越来越顺眼:“从小做起,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能够推广到全国的。”

    他看一眼女儿,见她眉眼弯弯,显然心情十分愉快,不由得暗自庆幸没有反对到底。

    “走!向北,我请你到江城饭店吃顿好的,为你接风洗尘。”

    向北微笑道:“陶教授,我从农场带了两只鸡,不能养太久。现在时间还早,我杀鸡炖汤,今天晚上先在家吃吧?”

    陶南风也拉着父亲胳膊说:“是啊,爸,去江城饭店还不是得开车,又得累着向北,咱们就在家吃吧。”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杀鸡炖汤,还不是要累着向北?”

    向北忙护着陶南风:“不累不累,杀鸡做饭这种事我都是做惯了的,一点也不累。”

    陶守信看看向北,再看看陶南风,镜片后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小情侣互敬互爱,这是好事。

    “行吧,那向北就去杀鸡。”他抬手帮女儿拿下书包,“你去帮忙。”

    说罢,陶守信将书包放在玄关鞋柜上,拿着饭盒悠悠然往外走:“我去食堂打两个菜回来,晚上我和向北喝洒聊天。”

    陶南风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脾胃不和的问题吃过三个月的药,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梅先生让父亲停药好好休养,按理是不该喝酒的。不过难得他高兴,到时候就让他抿两口吧。

    向北知道这是陶守信腾出地方来让他们亲密,心里美得冒泡。

    门一合上,向北便一把将陶南风抱入怀中。

    “唔……”陶南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整个人便被压在门板之上。向北的双臂将她紧紧扣在怀里,温热的唇瓣瞬间吻上来。

    寒冷的冬日,室内却有热浪在翻滚。

    氤氲的腊梅香味顺着窗缝渗进来,合着向北身上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包裹住。

    仿佛置身于山岭之上,她化身为一枝春兰,阳光雨露洒落,山间雾气滋润,有山风拂过,花枝轻轻颤抖,花苞羞涩绽放。

    许久许久,久到唇瓣有些发麻,向北的吻才终止。

    他一只手托在陶南风脑后,目光柔情似水,看着她迷离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极度的自制力压下那一股情潮。

    向北缓缓低头,在她唇上亲亲点了一下,声音略有些低哑。

    “爱你。”

    他的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表白,仿佛一道电流通过,陶南风感觉尾椎处酥麻无比,整个人便有些站不住了。

    她伸起胳膊,将他颈脖缠绕住,主动送上自己的唇。

    “我爱你。”

    爱你,所以见之欢喜,为之心动。

    两人缠绵了一阵,客厅的座钟开始报时。

    砰!座钟上方的玻璃小门突然打开。

    咕咕……咕咕……

    一只布谷鸟钻出来,开始鸣叫。

    铛!铛!

    自鸣钟开始敲钟。

    向北停下深吻,慢慢离开陶南风唇瓣,一道水光闪过,陶南风脸羞得通红。

    向北忽然叹了一口气,额头与她相抵,轻笑道:“南风,真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陶南风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有些紧张,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向北再一次亲了亲她面颊,双手搭在她肩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远些,咳嗽一声:“可是,还得杀鸡……”

    陶南风迎上他的目光,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不由得扑哧一笑。

    “赶紧杀鸡,我还等着喝鸡汤呢。”

    两人相视一笑,刚才的暧昧与缠绵渐渐被温馨所代替。

    向北指挥陶南风:“你烧水,我去捉鸡。”

    陶南风依言而行。

    在农场的时候,知青们没有喂鸡,自然就没有杀过鸡。在向北家虽然喝过很多次鸡汤,但杀鸡这项任务怎么也轮不到陶南风插手。这一回能够被指挥着帮忙,陶南风觉得很新鲜。

    向北动作果然娴熟。

    他左手抓住一只体肥腿粗、毛发油亮的母鸡,这鸡养得很壮,足有八、九斤重。

    向北准备了一碗凉开水,在里边放了点盐。左手掐住鸡脖子,右手拿刀熟练一抹,鲜血一点一点流入碗中。

    他左手控制着还在扑愣的母鸡,右手拿着筷子搅动血水。看陶南风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向北耐心地解释:“这水里得放点盐,血水才会凝固。”

    汆水、清炖、加红枣枸杞。当浓烈鸡汤的香味在厨房开始溢开时,整栋楼都能闻到这香得霸道的鸡汤。

    “谁家在炖鸡啊?太香了吧?”

    “在哪里可以买到鸡?现在菜场根本买不到啊。”

    “好像是陶教授家里传来的香味?他平时家里不开伙的啊,奇怪!”

    陶守信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这才到食堂打了两个炒菜,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刚刚走上家属区的小路,邻居们就一脸好奇地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陶教授,你家里谁在做饭呀?炖的鸡汤可真香!”

    “哪里来的鸡?也帮我买一只来呀。”

    “对啊,陶教授你要是有路子,也帮我们买嘛,现在农家鸡精贵得很,十块钱一只都买不到呢。”

    陶守信嘿嘿一笑:“家里来客人了嘛,农村里自家养的鸡,买不到。”

    空气里的鸡汤香味飘过来,陶守信闭上眼闻了闻,心里美滋滋的。

    女儿眼光不错,就冲这做饭的手艺,可以给向北加上五分。千里迢迢过来送土鸡,这份心意又可以再加五分。

    先前同意他们交往,陶守信在心里默默地给向北打了个及格分。

    现在么,连着加上两个五分,勉强有了七十分。

    什么时候向北的评分能够达到一百分,那就可以结婚了。

    陶守信高高兴兴推门进屋,那股香味浓郁得令人胃口大开。闻着这鸡汤香,脑中不由得浮出《老残游记》里写的那一段话来。

    “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陶南风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父亲手中饭盒,正要另取餐盘来盛放,向北说了一声:“天冷,我来热一热吧?”

    过不得一会,鸡汤、热菜都端上桌来。

    陶守信闻着这醇香浓厚的鸡汤味,看着汤面上黄澄澄的油珠子,不由得赞了一句:“向北好厨艺。”

    热菜也被向北加了一番工。

    青椒肉片里加了笋干,红烧鱼块里加了木耳,再撒些带过来的大蒜叶,色香味俱全。

    向北知道陶家父女都不爱做饭,这次过来特地带来一大把大蒜,一大块腊肉。

    他再端上一盆豆豉蒸腊肉,解下围裙:“陶教授,酒在哪里?我帮您倒。”

    陶守信哈哈一笑,走进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茅台:“这还是去年我和南风过年的时候开的,一直没喝完。你来了正好,陪我喝一盅。”

    三个人坐在饭桌边,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陶守信知道姑娘不喜欢自己喝酒,非常自觉地拿出个二钱的小酒盅:“南风,我只喝这么一点儿。”

    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好。您要是实在想喝酒,等这次回农场见到梅先生,看他怎么说。”

    陶守信假意埋怨,实则心中得意:“你看我家南风,像个小管家婆一样,我喝酒她也要管。”

    向北起身给陶守信盛了一碗汤,黄澄澄的汤面上飘着几颗红枣、枸杞,让人眼前一亮。

    “南风是关心您嘛。来,您先喝口汤垫垫底。”

    陶守信喝了一口汤,入口醇厚香滑,肚腹之间顿时便暖和起来。

    “你们也喝汤,这汤是真心不错。刚才我回来的时候,邻居们都在打听鸡在哪里买的呢。”

    向北开了句玩笑:“以后我来接你们的时候,在后备车厢里放上两笼鸡,拿到大学里一卖,路费、油费都有了。”

    陶守信却当了真:“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就是……现在国家管理严,不让自由贸易。你这卖鸡不要紧,一举报一个准。”

    向北笑着点头:“是是是,不能卖,咱们自己吃。”

    陶守信似乎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喜琴在的时候我们家倒是热闹,后来她走了,家里就冷清多了。南风小时候像只小喜鹊整日里叽叽喳喳,后来话就变少了。”

    向北听陶守信这话,也不是不爱热闹,只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才让人误以为高冷。

    他微微一笑:“您若是想热闹,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保管人人欢喜而来。”

    陶守信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什么好办法?”

    第77章 鸡汤

    向北将厨房里的煤炉子提到院子里,再将瓦罐盛一半鸡汤放在煤炉之上。

    盖好入风口,煤炉缓慢燃烧,将那一罐鸡汤煨得喷香。

    先前这罐鸡汤在厨房的时候,就已经香满教授楼,现在换到院子里,那香味便像长了腿一样四处乱窜。

    对门的王阿婆先前还忍得住,可是这鸡汤香味就在对门院子里,直往鼻子里钻,王阿婆甩开阻拦自己的媳妇,走到陶守信家院子门口,提高音量笑着说话。

    “陶老师,陶老师,你们家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土鸡,煨汤怎么这香?”

    陶守信看一眼向北,笑得像个孩子,他压低了嗓门说:“王阿婆人挺好的,以前还帮我炸过肉丸子。”

    陶南风帮父亲系上围裙,向北往他手里塞了个碗:“那您就送她一碗鸡汤。”

    陶守信左手一个碗,右手一个勺,从屋里走出来:“王阿婆您好,这是南风的同事送来的高山鸡,味道是不错,您拿点过去尝尝吧。”

    说完,他揭开瓦罐盖子,装了一碗鸡汤、几块鸡肉,送到王阿婆手里。

    陶守信为人刚硬,不懂得迂回之术,再加上他不擅厨艺,学术味儿浓、烟火气不足,在教授楼的人缘不算太好。

    上一次与邻居交换物品,还是陶南风带回茶油。茶油太香,引得邻居们上门讨要,拉近了一些邻里关系。

    这一回陶守信亲自送鸡汤,可把王阿婆乐坏了。

    “陶老师啊,第一次看你系着围裙盛汤,这可真是稀奇事儿。多谢多谢,我还真有点馋你这一口鸡汤。”

    王阿婆端了碗鸡汤回去,放在餐桌上便开始教训媳妇。

    “我看陶老师人不错,你别老在背后说人家不懂治家之术,娶妻不贤也不是他的错,他就是太老实了才被人欺负。”

    欧阳丞喝了两口鸡汤,眼睛一亮:“陶教授竟然还会炖汤?平时我看他和南风都是在食堂对付,一点也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没想到鸡汤还真是美味,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阿婆说:“他也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女儿,如果不是冯春娥作妖,一个大教授哪能把日子过成那样?以后啊,你们多关照一下,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欧阳丞点点头:“是是是,以后听妈的。咱们家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送点过去。”

    探头出去,一眼便看见系着围裙的陶守信在院子里舀鸡汤,分发给闻香而来的邻居。越看越有趣,欧阳丞在屋子里闷笑。

    “你别说,陶教授系着围裙的模样比平时接地气多了。以前总觉得他谦谦君子如玉,可是却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不敢和他多说话。没想到啊,原来君子也近庖厨,哈哈!”

    大学校园本就是个雅俗共赏的地方。既有学术的追求、风花雪月的雅,也有生活的俗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先前陶守信有些端着,不太合群,交际往来全由冯春娥打理,因此大家都一边倒地说冯春娥、冯悠的好话,腹诽陶守信父女傲慢无礼。

    一碗鸡汤,瞬间将陶守信的高冷形象打破,大家都笑眯眯和他闲聊。

    “陶教授,这鸡汤味美香浓,正啊!”

    “碗还您,顺便装了点家里做的泡菜,莫嫌弃。”

    “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喝到陶教授送的鸡汤,这可真是难得啊,哈哈!”

    屋外虽冷,陶守信却忙得额头见汗,不一会儿一瓦罐鸡汤就见了底。

    陶南风把一碗一碗邻居们送来的咸菜、泡菜、炒菜、馍馍摆在餐桌上,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挂新月。

    “我真是第一次知道,教授楼还流行互相送吃的。”

    向北看着这两个快乐像孩子一样的父女,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欢喜。

    疼惜的是,父女俩都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但其实内心渴望得到旁人的关注。只是一碗鸡汤换来些许回报,就高兴成这样。

    欢喜的是,父女俩都是善良、单纯的人,自己只需搭起一座桥梁,他们就能寻找到与人交往之道。

    看着鸡汤见了底,向北帮着将瓦罐端回家。

    当向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邻居们的视野之中,顿时引来大家的关注,问陶守信:“这小伙子是谁?”

    陶守信思索片刻,终归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出了答案:“这是小女南风的对象,向北。”

    这一下教授区都炸开了锅。

    “唉哟,南风都找对象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呀。”

    “小伙子看着挺精神的,不错不错。”

    “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夹克,一看就身体好。”

    “陶教授,什么时候吃你家的喜糖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陶守信咳嗽了一声:“多谢大家关心,我家南风年纪小,还在读书呢,结婚还不着急。”

    好不容易把邻居们请出院子,陶守信感觉整个人好累,捶着腰说:“算了算了,以后咱们还是低调一点,应酬这帮人比上两堂课还累。”

    陶南风看到人多也有些发怵,没有出屋,趴在窗户边上抿着嘴笑。

    “爸,刚才你还说咱们家不热闹,现在听了向北的话在院子里摆开炉子送汤,大家都欢喜而来了,你怎么又嫌应酬太辛苦?”

    陶守信这才回过神来,对呀,先前他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听了向北的建议,站在院子里搞睦邻友好活动,大家都来要鸡汤、回赠食物,这不是求仁得仁么?

    既然求仁得仁,那就不能说应酬累人。

    他转过头看着女儿,板着脸说:“你这孩子!也学会顶嘴了……”

    向北现在渐渐熟悉陶守信,知道他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凶,其实内心善良柔软得很,看他训陶南风,有心打个圆场。

    “陶教授……”

    一听到这个称呼,陶守信不高兴了:“我都跟同事们介绍你是我女儿的对象了,怎么还喊我陶教授?”

    刚刚陶守信介绍向北的时候,向北正把瓦罐端进厨房,完美错过他的介绍。

    向北一听这话,知道这代表着陶守信正式接纳,将自己视为一家人,顿时喜上眉梢,霍地站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陶叔,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南风!”

    陶守信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南风是个好孩子,你……”

    你要怎样?陶守信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说得好听有什么用呢?归根到底还是得看他怎么做。

    爱,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表达,不是几句承诺,而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呵护、尊重与支持。

    向北知道陶守信心中所想,表情郑重地说道:“陶叔您放心吧,虽说现在我和南风分隔两地,但心却一直在一起。我尊重她的选择,支持她继续求学,愿意帮她打理家务、处理杂事。可能我没办法像您一样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引路者,可是我会努力成为陶南风最稳定的后方。”

    陶守信听得心潮起伏,浓浓的感动涌上来,让他的眼睛酸酸的。

    眼前这个向北可能不是最优秀的,可却是最适合陶南风的。

    陶南风在信里所说的一切,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陶南风可能没办法成为一个贤内助,也没办法成为符合现在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女性。她不擅家务、不喜欢处理人际关系。

    农耕文化影响下的中国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赚钱养家忙事业,而女人操持家务、养育子女。

    可是陶南风适应不了这样的家庭模式。

    让她打理家务,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会很痛苦,也将分散她的精力无法全力投入事业;让她嫁给一个大男子主义不理解她追求的男人,她会很委屈。

    所以,向北很适合陶南风。

    这么刚强的军中汉子,却能心甘情愿洗手做羹汤,无条件支持陶南风的事业,愿意为她打造后方。

    在这个男权社会,向北这样的思想真的非常超前,在陶守信看来,是带着浓烈奉献精神的。

    陶守信眼眶微红,拍着向北的肩膀,喃喃道:“好,好,好!”

    是好,非常好。

    还知道借着送鸡汤的机会,建议自己和邻居们打好关系,人际交往能力可见很强。

    陶守信现在终于放下心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个人吃完饭收拾好,亮着灯坐在客厅闲聊。

    陶守信问向北:“有没有计划把农场的基础设施做好?”

    向北点头道:“有这个计划。先前场部靠的是柴油机发电,其余知青点、职工宿舍都没通上电,我已经申请供电公司,就是山上搭建电线费时费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完工。水倒是好办,正准备修水厂,引山泉水做饮用水。”

    陶南风听到这个眼睛一亮:“罗汉泉吗?”

    向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是不可以。”罗汉泉山高路远,储水量少,不过既然陶南风喜欢,那就专门修一条水槽,专供未来准备修建的场部宿舍吧。

    陶守信微笑道:“路通了,什么都好。电线杆可以顺着道路向上,给排水管、还有电话线也可以铺设在路面之下。”

    陶南风“哈!”了一声,“对,还有电话线,一定要铺,这样联系就方便多了。向北你记得到邮局去申请一下,在我们农场建一个邮政网点。”

    向北与陶南风四目相接,都想到农场的艰苦过去。

    “叮铃铃……”

    正在脉脉含情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

    “陶守信,陶守信在吗?有你的加急电报!”

    陶守信一听,慌忙站起身,加急电报!哪里来的?

    第78章 卷烟厂

    陶南风与向北也同时站了起来。

    电报,加急电报,一定是十万火急之事。

    三个人一起抢到屋外。陶守信慌得连拖鞋都没有换,直接穿着棉拖鞋跑出来。

    “邮递员同志,是我,我是陶守信。”

    邮递员骑着辆绿色的自行车,扬着手中的电报:“请您签收。”

    陶守信接过电报快速浏览上面的内容。一秒之后,他将电报递给向北:“给你的。”

    向北愣了一下,面色顿时变得凝重,接过电报,念出声来。

    “转告向北,卷烟厂协议有变。林虎已动身往德县,速与之会合。”

    陶守信关心地问他:“怎么回事?”

    向北将电报放进口袋,满含歉意地看着陶守信。

    “我得马上出发去德县卷烟厂。原本说好了引进他们的设备,代生产香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对方不打算履行承诺。周林虎他们已经过去,但我还是得亲自跑一趟,不然镇不住场子。”

    他转头看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眷恋与不舍。

    “你在家先等几天,等我忙完德县的事情,再来接你。”刚刚见面,马上就要面临分离,向北真是舍不得。

    仰头看着向北,陶南风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向北眼睛里绽放着极亮的光芒,转眼又黯淡下去:“时间紧,我要开夜车,累了就在车上睡,这个苦头你吃不得。”

    陶南风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我不怕吃苦。”

    向北心中一阵温暖,却依然不舍得让陶南风和他一路急行,他将目光移到陶守信身上,希望他制止陶南风。

    陶守信板起脸教训女儿:“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开车去往德县得一天一夜的时间,向北是当过兵的人,受过训练扛得起这份辛苦,你哪里行?”

    陶南风拉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爸,我想和他在一起。他一个人开那么久的车,我跟着也安全点嘛。”

    陶守信低头看着女儿微微撅着的唇,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是恳求之意,不由得心软下来。

    陶南风看得出来父亲已经同意了一半,继续加码:“爸,我现在读的是干部培训班,档案关系还在农场,依然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烟厂项目有事,我出面也是责任所在,是不是?”

    陶守信见女儿心意已决,听她所言又极有道理,纵有不舍也点了头。

    “行,我同意你跟着去。把行李带上,路上不要给向北添麻烦,不许叫苦叫累,听到了没?”

    陶南风笑得灿烂无比,冲向北眨了眨眼:“等我一下,我收拾下东西。”便跑进了屋。

    陶守信转头看着向北,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挣扎了半天,终于将向北拉到院子角落,语重心长地说出一番话。

    “向北,我信你是君子,这才同意女儿和你同行。你们虽然是恋人,可毕竟没有结婚,有些事情……发乎情、止乎礼,请你克制,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父亲能为女儿撑起的一把保护伞。

    向北脸一红,挺起胸膛:“我向您保证,婚前绝对保持理智。我会永远爱护着南风,这份爱护里,包括给她足够的尊重,守护她的名声与清白。”

    陶守信眼中有泪光闪动。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伸出胳膊,重重拍在向北肩头。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谢谢你——

    一夜急行。

    向北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偶尔分神与陶南风聊几句闲天。

    陶南风认真观察着他的动作,心想着要是学会开车,夜间行车连车灯都可以不打,夜视能力有奇效啊。

    向北看她感兴趣,便认真解说,听得陶南风连连点头。

    “你要真想学,等到了农场我教你,想办法给你弄个驾照。”现在驾照难学、难考,脱产学习半年才能考试,而且还得实习一年,无安全事故了才能领证。

    陶南风好奇地问:“驾照是什么样子?”

    向北腾出一只手,从衣服上口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本本,递给陶南风。

    陶南风接过仔细翻看,红色皮革封面,上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这几个大字,翻开来扉页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熠熠生辉。

    内页上除了驾驶证号外,还有姓名、出生日期、籍贯、服务单位、主管机关、发证单位、发证日期等相关信息。

    陶南风看着上面“向北”这两个名字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到这两个字,她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向北瞟过一眼,嘱咐道:“天色暗,你看不清,莫伤了眼睛,等明天再看吧。”

    陶南风抿嘴一笑,合上驾照,将它放回向北的衣服口袋里。

    香风袭来,玉臂横陈,画面香艳,向北心中一荡,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想到陶守信的交代,向北目不斜视,声音略有些嘶哑:“你先眯一下,让我安心开车。”

    陶南风不敢再打扰他,将脑袋靠在副驾驶后背,双手置于小腹,安静睡觉。

    连续开了五个小时车,向北实在疲惫,便将车停在加油站。关上车窗,轻手轻脚从行李里取出一件厚衣服,盖在陶南风身上,自己则躺到后座,迅速进入休息状态。

    就这样走走停停,第三天一早顺利抵达德县。

    果然如向北所言,这里空气里流动着的都是香烟气息,深深一呼吸,就能感觉到鼻腔里、肺里侵入一丝烟味。

    陶南风皱起了眉毛。

    女性极少能够欣赏烟味的。那种霸道的气息,飘到哪里就沾到哪里,甩都甩不掉。

    向北取出一盒清凉油递过去:“抹一点在鼻子底下,味道就不那么冲。”

    陶南风接过清凉油,抹了点之后感觉气味果然清新了一些。

    转头看着向北,连续开了一天两晚的车,向北的眼睛里有了血丝,脸颊冒出无数青色的胡茬,看着有些憔悴。

    她抬头抚了抚他的脸,心疼地说:“应该找个招待所休息一下的,你这样开车太累了。”

    向北捧着她的手,在掌心吻了一下,微笑道:“这算什么,以前我们出任务,连续三天三夜轮流开车,没事。”

    他将车径直朝德县卷烟厂旁边的招待所而去。

    “周林虎他们肯定住在那里,我们直接去那里。我们洗把脸,我带你去吃小碗米粉去。”

    陶南风看看表,六点半,时间的确还早,卷烟厂的领导们估计得八、九点钟才上班呢。

    向北是经常出差的人,随身带着介绍信,来到招待所开了两间房,问清楚周林虎住的房间,直接上去敲门。

    周林虎睡眼惺松来开门,看到向北就像见到亲人一般,一把将他抱住。

    “场长,你可来了!卷烟厂的高厂长不肯见我们。”

    一抬眼看到陶南风亭亭而立,周林虎顿时瞪大了眼睛,推开向北,冲陶南风咧嘴一笑,伸出手相握:“陶科长,你也来了?”

    向北在一旁目光凛然,周林虎握手只敢轻轻一触。

    向北对陶南风说:“我先问问情况,你去房间梳洗一下,等下我来叫你。”

    等到半个小时过去,陶南风与向北一身清爽地会合。

    向北是军人,动作快速麻利,不仅换了衣服,还刮了胡子刷了牙,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陶南风重新结了一条大辫子,头发乌黑油亮,辫梢用浅蓝色绸带绑了个蝴蝶结,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抖动,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穿一件蓝白两色格子呢外套,衬得小脸雪白如玉、眉目如画。

    看到这样的陶南风,向北心里爱得不行,可是宣传科科长周林虎、办公室主任汪晓溪、司机毛鹏在一旁虎视眈眈,一腔爱意无法表达,只得抬手轻柔地搂了搂她肩头:“走!吃米粉去。”

    德县的米粉在湘省十分有名。

    用早稻米制作而成的米粉,洁白、混圆、细长,用开水烫熟之后,加上大骨汤、香葱、青红椒,再浇上一层现炒的码子,吃起来咸香可口,劲道十足。

    卷烟厂大门口附近有两家国营饭店兼卖米粉,来往食客不少。

    汪清溪走到卖票处,给每人买了一碗三两的米粉,浇头统一为酸豆角炒肉沫。当米粉端到面前,陶南风凑近一闻,那米粉香气与肉菜香味混杂在一起,抚慰着吃了一整天干粮的肠胃。

    一行五人,边吃边聊。

    向北压低声音,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给陶南风听。

    卷烟厂厂长高德顺原本已经和向北说好,厂区引进D国设备,换下来的五成新设备以三千元的价格卖给秀峰山。按照约定,一月份安装好新设备之后,秀峰山农场就派人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并派工程师前往指导设备安装。

    没想到这一次周林虎等人带钱过来,事情却变了卦。

    副厂长常贵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刁难,说这套旧设备也是D国进口货,当年两万多块买进来,怎么可能三千块钱卖给小小的秀峰山农场?

    车间主任冷嘲热讽,说哪怕是旧设备也有无数人抢着订购,哪里就轮得到你们?带着一班工人拦住,不让周林虎他们把设备搬走。

    陶南风听到这里,疑惑地问:“当初你是怎么让高厂长同意的?怎么现在却变了卦?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向北点点头:“周林虎他们几个来了两天,打听到了一些消息。高厂长与常副厂长之间不和,这次也是常副厂长作梗。”

    周林虎在一旁补充一句:“其实,卷烟厂现在日子并不好过。工人吃大锅饭,生产积极性差,卷烟质量连年下滑,因此高厂长才愿意和我们合作。

    那套旧设备保养不善,现在就丢在露天日晒雨淋,三千块钱买套这样的旧设备,我们还不愿意咧。

    秀峰山烟叶品质优秀、地处高山生产环境好,生产出来的卷烟质量有保证。要不是为了他们这个香烟品牌能保证销路,谁愿意代生产贴他们的标!”

    向北若有所思,眸色深沉。

    毛鹏见惯了这种故意卡要的领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我看,是那个姓常的觉得自己没拿到好处吧?只要我们悄悄给他送点钱,万事都好说。”

    陶南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注意说话的场合。

    周林虎也捂住毛鹏的嘴:“你少说几句,这里可是烟厂的地盘!”

    向北看大家都吃完米粉,当先站起,走到厂区对面。

    德县卷烟厂大门敞开着,穿着浅蓝工作服的工人三三两两、懒懒散散地走进厂里。

    周林虎摇摇头:“德县烟厂现在管理真是越来越差,比起咱们农场的茶油厂差远了!”

    向北站在路边,将陶南风拉到自己右手旁护着。

    “以前的烟草管理由轻工业部管,产供合一。现在烟草工业公司被撤销,卷烟工业企业和烟叶收购部门全部下放到了地方,管理其实是比较混乱的……”

    汪晓溪心念一动:“场长,你的意思是?”

    向北道:“先前因为我们不懂得卷烟的工业生产流程,所以想的是给德县卷烟厂代工,赚点辛苦钱。可是现在……既然他们卡要,那我们索性搞一票大的!”

    周林虎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场长,咱们是不是不要他们的旧设备了?”

    向北道:“今天我们再去谈一次,如果他们继续刁难,那就换思路!不买旧设备,省下钱来跑省城。

    趁着现在卷烟厂的管理权限下放到省里,我们带好资料,准备好申请书,管它请客送礼还是托关系,拿出攻关克难的劲头,争取把相关资质办下来。”

    周林虎喜得一拍大腿:“好啊!人都说庙小神仙少、池浅王八多。德县卷烟厂明争暗斗,一个个拿腔作调,我们真是赔尽小心,公关费用早就超了支,偏偏事情还办不下来,气死我了。

    场长您高瞻远瞩,这个思路好。左右都是要办手续、请客送礼,还不如搞大点,我们秀峰山农场创自己的香烟品牌,自己开厂卖烟,我就不信赚不到钱!”

    向北说:“自己开厂手续麻烦,所以我才想借德县卷烟厂的牌子。林虎你也先别着急高兴,我和你们一起再跑一趟。如果好说话,那就维持原状;如果不好说话……那就一拍两散!”

    汪晓溪相对沉稳些,努力压住那份雀跃。

    “这两天也不是没有收获,我认识了卷烟厂两名工程师,他们负责设备维修与维护,和我抱怨现在厂里效益越来越差,领导腐败、不尊重技术人员,这么多年一直不肯解决他们家属的就业问题、住房问题。要是一拍两散,干脆我们把这两名工程师拐到农场去?”

    向北赞许点头:“好!有了设备技术人员那我们更有底。他们要什么条件我们农场都给,工资、奖金、住房、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全都行。”

    安排妥当之后,向北对陶南风说:“你要是累了,就回招待所休息。如果现在睡不着,让毛鹏陪你在德县逛逛?”

    陶南风摇摇头,抿着唇微微一笑。

    “不,我跟着你们一起去,顺便参观一下烟厂的平面规划,偷师学艺等回农场就开始做设计,为盖烟厂做准备。”

    周林虎哈哈一笑:“陶科长,你可真不愧是我们农场基建科的科长,事业心强啊。”

    向北原本担忧陶南风一路急行身体吃不消,现在看她双目有神,一幅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由得笑了。

    “好,那我们一起进去!”

    作者有话说:

    注:1963年,轻工业部下发《关于成立中国烟草工业公司及各地分公司的通知》,开始试办烟草托拉斯,对卷烟工业企业集中统一管理,实行产供合一的管理体制,统一生产计划,统一资源配置,整顿卷烟牌号,提高产品质量。

    20世纪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中期,中国烟草工业公司被撤销,卷烟工业企业和烟叶收购部门全部下放给地方,烟草产业呈现管理混乱、盲目发展、产销失衡、质量下降、效益降低的严重局面。

    第79章 卷烟厂

    一走进德县卷烟厂,那股烟草味更加浓郁。

    在门房登记之后,一行五人从大门顺着主干道往里走。

    陶南风留意着厂区的平面布局,右手手指微动,努力将画面在脑海里描绘出来。

    生产车间包括制丝车间、贮丝房、卷接包车间、辅料库房、成品库房、除尘间生产生活辅助用房,呈“山”字形布置在厂区中央。

    动力辅助区域有燃油锅炉房、高压变电站、制冷站、软水站、冷凝水站……卷烟厂对环境质量、水处理要求高,这一栋建筑周边绿化做得很精致,而且还在地下有贮油罐、地下中水调节池等。

    卷烟厂的仓储区域位于厂区西北空地,占地面积很大,供生产过程原材料、辅料的周转、储存使用。仓储区域外面堆放着一些陈旧机械,上面只随意盖了几张油布遮雨,显然没有用心维护。看来,这就是卷烟厂淘汰下来准备卖给农场的旧设备。

    除此之外,就是厂前综合办公楼、职工食堂、会议室等。

    厂区道路全是沥青铺设,经久耐用、噪音低、灰尘少,白墙、钢窗、斜波纹瓦屋面建筑,再加上绿化带常青灌木丛,整个厂区看上去非常整洁美观。

    陶南风边走边观察,走过生产车间时,有心看一眼内部构造,便在窗口驻足,朝里头张望。

    网架工业厂房,高约六、七米,空间高。

    由于长期置身于烟草粉尘环境会对工人造成吸入性操作,易引起人体肺组织纤维化为主的全身性疾病,也就是尘肺病。因此车间要求工人戴帽子、穿工作服、戴口罩。

    但陶南风看到这里的工人戴口罩不规范,不少人将口罩拉至下巴处,塑胶手套也没有戴,懒懒散散地或坐或站,劳动纪律极为松散。

    想到向北所说的话,陶南风摇了摇头。难怪高德顺厂长要与秀峰山农场合作,这个卷烟厂的工人劳动效率真是太差了。就这样的状态,恐怕连计划内任务都完成不了,更不用说增产创收。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平头男子从车间跑出来,冲着陶南风一行人挥手喝斥。

    “走走走!车间重地不许闲杂人等晃悠,你们是哪里来的土老冒?勾头勾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向北上前一步,挡在陶南风面前,解释道:“我们来找高厂长。”

    平头男听到“高厂长”三个字,脸上半点尊敬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高厂长?高厂长根本不管事儿。”

    一句话令向北想到很多,他点点头:“可不是,常厂长才是主事的人嘛。”

    平头男脸色立马变得和善起来,上下打量了向北一眼:“哟~看来你懂得不少。去吧去吧,两位厂长都在办公楼。”

    周林虎与汪晓溪对视一眼,不得不佩服场长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高德顺厂长此刻正在办公室与常贵副厂长争执着什么,因为太过专注,连向北等人来到办公室门口都没有留意到。

    高德顺四十多岁年龄,体型中等,棉袄外面套了件蓝色工作服,打扮得很是朴素。他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许多:“常厂长,这两名工人多次违反车间纪律,必须通报批评!”

    常贵有点小胖,面白无须,看着倒是文质彬彬。他冷笑一声,毫不退让:“高厂长,这两名工人来头可不小,和革委会主任关系密切。通报批评倒是简单,白纸黑字布告栏一贴,罚罚款完事。可是……革委会的小将们要是冲到厂里来搞批.斗大会,那我就不管了。”

    高德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是抓生产的厂长,现在这两个刺头要是不处理?卷烟厂规章制度何在?产品质量怎么抓!”

    常贵慢悠悠地说:“咱们是国企,工人端的是铁饭碗,大家和气生财不好吗?县里给我们下的指标就那么多,慢慢生产慌什么。质量好或坏很重要吗?反正一包湘德卖两毛八,我们又不会多拿一分钱。高厂长啊,您就是太较真了。”

    常贵一只手端着大搪瓷茶杯,悠哉哉喝了一口。

    “就拿秀峰山农场的那几个人来说吧……让他们出原材料、代工?亏您想得出来!我们生产不了就减指标嘛,反正每年县里拔的钱就是那么些。旧设备卖给他们做什么?你放在那里生锈它也是国家资产,一卖出去那可就变了性质。变卖国家资产,这个责任您担得起?”

    高德顺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一心想让卷烟厂走出困境的高德顺完全抵挡不住,颓然坐回椅中。

    一抬眼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高德顺苦笑着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与向北握手:“向场长,你来了。”

    向北与他打过招呼之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爱理不理的常贵,伸出手去:“常厂长,幸会!”

    常贵假装没有看到向北伸过来的手,右手稳稳地端着搪瓷茶缸子,低头啜了一口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噜”声。

    周林虎看他如此轻慢,哼了一声:“常厂长好大的架子!”

    常贵依然没有理睬,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你们是找高厂长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向北拦住常贵,笑道:“刚刚听您说什么变卖国有资产?这顶帽子太大,高厂长也好、我也好,都扛不住。

    不如这样……你们把这套设备做报废处理,无偿赠送给我们农场,我们农场写封表扬信寄到湘省日报,标题就写——工农结合谱新篇,德县卷烟厂支持秀峰山农场发展,如何?”

    周林虎哈哈一笑:“对!这封表扬信我亲自操刀,保证将德县卷烟厂的事迹宣扬到县领导都知道。”

    汪晓溪瞬间便明白向北的用意,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对啊,既然卖不行,那就直接送!三千块钱节省下来,得做多少事情。

    “我可以再联系报社的朋友,为德县卷烟厂做一个专访。到时候我们农场敲锣打鼓来接收旧设备,给两位厂长挂大红花,怎么样?工农结合的新道路,这可是难得的政绩,年终总结好写,升官有望啊!”

    高德顺彻底傻了眼。

    向北这家伙真是好口才,他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不发一分钱就弄走卷烟厂一套原价上万的进口设备啊。

    常贵却觉得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向场长思路开阔,政治站位高啊。”常贵将手中茶缸子放在桌上,主动过来与向北握手,“就按照你这个安排来,挺好。”

    高德顺却舍不得,旧设备虽说已经旧了,但其实运转良好。新设备是常贵负责购买引进,估计落了不少好处。常贵拿着国家拨款不当一回事,可一心为公的高德顺却心疼得滴血。

    “向场长、常厂长,这件事……从长计议吧,毕竟那套设备还没达到报废标准。”

    向北冲周林虎使了个眼色。

    周林虎妙懂,从包里取出两瓶包装精美的茶油放在办公桌上,满面堆笑:“高厂长您看,这么好的设备送给我们,农场也得有所表示。这是农场自产的茶油,投桃,我们也送卷烟厂一批茶油,改善职工生活,怎么样?”

    高德顺犹豫了。

    汪晓溪笑着解释:“这茶油是农场特产,不对外销售。你们送设备,我们送茶油,这才是真正的工农结合嘛。如果登上报纸,你们想想,多光荣!”

    常贵越听越兴奋,转头对高德顺说:“高厂长,你还犹豫什么?赶紧让工会主席过来商量一下茶油的数量,再让设备科科长把那套设备处理报废啊。”

    高德顺不是本地人,虽然是厂长,却斗不过地头蛇常贵。

    高德顺看着向北,目光中满是挣扎:“向场长,设备送给你们可以,那合作代工的事情……”

    向北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急、不急,我们从长计议。”——

    到了晚上,向北带着陶南风到高德顺家里拜访。

    高德顺其实是个好领导,清正廉明、一心为厂。只可惜他为人正直,不懂得变通,再加上底下人沆瀣一气,把他架空,日子过得很艰难。

    陶南风一进屋,看到陈旧的家具与简朴的装修,对高德顺的印象便好了许多。

    高德顺的妻子面带病容,一边咳嗽一边给客人倒茶。

    高德顺温柔地对妻子说:“这两位是秀峰山农场的领导,向场长,陶科长。”

    他妻子笑了笑:“两位领导都好年轻。”她气息有些微弱,刚说两句话便累得不行,坐在一旁喘气。

    高德顺看向妻子的目光里满是怜惜:“我妻子姓郑,原本是德县小学的数学老师,只是后来生病,只得内退在家休养。”

    向北观察着他妻子的脸色,道:“郑老师体虚,有没有看过中医?”

    高德顺叹息一声:“看,看了好多年。德县中医院、省城中医院恨不得跑遍了,中药不晓得吃了多少,就是不行。”

    郑老师柔弱地微笑,眼睛里透着一丝悲伤:“老高那一点工资都浪费在给我看病上了,真是对不住他。”

    向北试探着问道:“不知道高厂长听没听说过梅遇冬这位医生的名号?”

    高德顺眼睛一亮,顿时坐直了身子:“梅先生在哪里?我先前听人说起过,只可惜后来去找他的时候,听说被打倒下放了。”

    向北道:“梅先生就下放到了德县,只是在方流大队,乡村偏僻您可能不知道。”

    高德顺喜得站起来,连连搓手:“好好好,那明天我就带青媛去方流大队。”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分明,这对夫妻眼中有情、话中有爱,显然是对恩爱夫妻。妻子患病多年,高德顺坚持带她看病,一直不肯放弃治疗,是个好人。

    想到路上向北的嘱咐,陶南风轻声道:“梅先生现在我们农场医院坐诊。”

    高德顺一愣,看着向北。

    “梅先生在你们农场?你竟然有这本事,把他从下放农村调到农场?”

    向北看着高德顺,站起身与他目光平视,态度诚恳:“高厂长,如果你在德县卷烟厂做得不愉快,要不要考虑到我们农场另起炉灶?”

    “什么?!”高厂长万万没有想到,向北过来竟然是挖自己墙角的。

    向北继续游说。

    “我知道,您有心想要干一番事业,将德县卷烟厂做大做强,您整修厂区道路、加强环境治理、制订了一系列卫生管理制度,湘德香烟能够成为省内品牌香烟,您居功甚伟。

    只是,您是北方人,在德县并无根基。常贵与工会主席、车间主任联手把您架空,规章制度根本推行不下去。今天白天我在办公室亲眼所见,您想要处理两个违反劳动纪律的工人,都要被常贵打板子。

    这样的卷烟厂,您待下去还有意思吗?”

    郑青媛听到向北的话,心中一痛,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她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高德顺,声音颤抖:“老高,你受委屈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青媛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高德顺缓缓坐下,挨在妻子身边,抬手轻轻抚着她后背:“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对向北说:“既然梅先生在农场,那我们明天就去农场看病吧。至于要不要换单位,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向北笑了笑:“当然,我只是一个提议,具体要不要来,我们不强求。梅先生就在农场医院,明天我们一早就回农场,到时候一起吧。”

    高德顺见向北并没有拿梅先生看病一事来要挟,心里舒服了许多。

    他有些好奇地问向北:“你们农场现在连烟厂都没盖起来,怎么就敢来和我谈调动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去了,你们怎么安置我呢?”

    向北一直站着,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烟厂宿舍里显得更加伟岸。

    “秀峰山农场穷,村民更穷。我在秀峰山长大,对那片土地充满情感。当场长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吃饱、穿暖,小孩子高高兴兴上学、职工开开心心上班。

    先前开采磷矿的确赚了一些钱,可是帮农场做发展规划的陶守信教授对我说,环境保护很重要,磷矿开采对山体有破坏,我得想办法找到一条可持续的发展之路。”

    向北眼中的光芒亮如星空。

    “什么路,能够可持续呢?我们想到了开厂。开什么厂?农场烟叶长得好,卷烟厂要是能够开起来,不仅能够让村民吃上饱饭,还能带动整个农场的产业升级与发展。

    先前我想和高厂长合作,一是看上了你们的湘德香烟这个牌子,二是欣赏高厂长的为人。可是这次的变故让我下了决心——

    与其代工赚辛苦钱,不如自己开烟厂!”

    高德顺看着向北侃侃而谈,年青时曾经的雄心壮志涌上心头,整个人也变得兴奋起来。

    “好好好,向北你当场长,是秀峰山农场的福气啊。只是……你们想开烟厂,难咧。谁不知道卷烟厂赚钱?没有通天的关系,根本办不下来。”

    向北有秘密武器——苗靖。

    苗靖在工业部背景深厚,目前人在省城工业厅,找他出面难度不大。他与苗靖是过命的交情,一起经历战场生死,关系非一般人可比拟。

    向北笑了笑:“开厂倒是不难,难的是后面如何经营、管理,我们现在缺的是一个懂管理、敢抓敢干的厂长。”

    高德顺第一次听到有人举重若轻地说开卷烟厂不难,顿时来了兴致。

    “好!如果你能顺利把手续办下来,我就过来帮你。”

    第80章 卷烟厂

    第二天,两台吉普车从德县开往秀峰山农场。

    一大早出发,开六、七个小时,下午一两点到达农场。

    汪清溪早就安排妥帖,不仅把高德顺夫妻安排住进场部办公楼二楼单间休息,还让厨房准备了肉丸枸杞红枣汤这类养生、滋补的午饭。

    等郑青媛吃饱休息好,梅先生亲自上门把脉。

    “先前的医生看你咳嗽气虚,都按肺虚之症来治。其实你这病根在心,需养心补气。兼之你年少时劳累太过,落下宫寒之症,后来胡乱吃了不少滋阴暖宫之药,药不对症,虚不受补,难怪越来越严重。”

    高德顺与郑青媛是大学同学,今年正好四十。两人从北方农村考大学出来,一起分配到德县工作,恩爱相伴这么多年,却一直膝下无儿女。

    郑青媛觉得对不住高德顺,三十岁一过就开始看病吃药。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偏方,肚子没半点动静,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高德顺听梅先生说的都对,忐忑中带着一丝期盼:“梅先生,我妻子这病……能治吗?”

    梅遇冬瞪了他一眼:“当然能治!病人原本问题不大,完全是被耽误了。我梅家祖传膏方主治心疾,先养心再暖宫,按照我的要求来,认真吃药,慢慢养着,一年之后就能正常上班,说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呢。”

    高德顺一听,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紧紧抓着梅遇冬的手,连声称谢。

    听梅先生描述的美好蓝图,郑青媛怔怔地落下泪来。

    梅遇冬板着脸教训她:“你把心放宽点,莫自寻烦恼。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多出来走动、看看美景、聊聊天,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既然远道而来,我先帮你把药方开出来,冬季正好用膏方。在农场住两天,我让儿子熬好给你们带下山,两周复诊一次。”

    高德顺夫妻俩求医问药七、八年,今天终于看到希望,内心充满了对向北的感激。

    如果不是他上自己家,就不会知道青媛生病;如果他不知道青媛生病,自然也不会聊到梅先生;如果没有梅先生,哪里能知道以前治病的方向都错了!

    待梅先生离开,郑青媛拉着高德顺的手,柔声道:“你要不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只管从自身发展来考量,不要因为要给我治病而勉强自己。”

    高德顺抚了抚妻子瘦弱如纸的肩头,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跟着我,吃苦了。大学里的你,年青漂亮有才气,如果不是为了和我分配到一个地方,哪里会到德县这个小地方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有没有孩子我并不介意。偏偏你执念太深,非得逼自己吃那么多苦药偏方。这一回咱们认真治、好好养,不求生什么大胖小子,只要你能恢复身体,可以继续站上讲台当你的老师,那我就心满意足。

    我看出来了,向北是个有本事的。你别看秀峰山农场现在穷,但有这样强有力的领导、团结一致的团队,未来的发展绝对了不得。”

    郑青媛嘴角渐渐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看来,你对向北印象不错。从大学毕业到德县卷烟厂,你一步步坐到厂长这个位置,一直很累吧?”

    高德顺点点头:“是很累,后面没有靠山,身边没有朋友,底下没有可用的人,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的很难受。我看向北带来的周林虎、汪晓溪都是人精,却个个信服向北,唯他马首是瞻。

    还有那个陶南风,二十岁的女孩子就能当上基建科科长,还送她去大学读干部培训班,这种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用心培养人才的架势,你觉得……农场会发展不好吗?”

    郑青媛温柔地看着丈夫:“所以呢?你也想加入这个团结一致的领导队伍?”

    高德顺点点头,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有些心动。如果向北在秀峰山开卷烟厂,原材料质量有保证不说,山上空气好、水好,制作卷烟品质肯定上乘。若是我们组建一个产品研发部,还能尝试几种不同配方,或许真能搞出点名堂来。”

    郑青媛向来支持丈夫的事业,当下便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反正我们在德县也无牵无挂,你要是来农场,那等我身体好了,就安排我到小学去当个数学老师吧。”

    高德顺激动地站起身,在宿舍里转圈圈。

    多少年了,雄心壮志在无聊的权力斗争中慢慢消磨。可是向北的出现,却重新激发出他的梦想。

    ——打造全国最知名的香烟品牌。

    三日之后,向北一行再次前往德县卷烟厂。

    陶南风这次准备得十分周全,带上速写本、卷尺与笔,准备在高德顺厂长的带领之下将卷烟厂的建筑平面详细记录下来。

    上一次想看看生产车间却被人驱赶,这一回有厂长带队,想来应该没问题。

    记者采访、感谢信、敲锣打鼓、戴大红花……这样的盛况陶南风根本不关注,她与胡焕新在车间小组长的带领之下认真参观着烟厂的平面结构。

    两人正蹲在厂房外围测量,忽然听到一道不友好的声音。

    “你们两个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搞什么鬼!”

    陶南风缓缓抬起头,两个二十岁的工人穿着蓝色工作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吊儿郎当地抖动着一条腿,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看什么看?生怕别个不晓得你眼睛大、脸蛋漂亮?”

    “可不是,老子从来不吃美人计这一套!”

    车间小组长慌忙跑上前解释:“猛哥、杰哥,这是厂长带进来的,说是给厂房做测绘,不是坏人。”

    “哪个厂长带进来的?”

    “高厂长。”

    一听是高德顺厂长带来的人,那两名工人更加嚣张,其中一个将嘴里燃着的香烟吐到地上,踩上一脚狠狠辗熄。

    “姓高的还敢给老子通报批评,不是什么好鸟,老子正一肚子的火。”他双手交叉转了转手腕,斜着眼睛看向陶南风,“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正撞到老子手上!”

    胡焕新听这语气不对劲,慌忙站起身挡在陶南风面前,喝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车间小组长也赔着笑脸上前:“猛哥、猛哥,这两位是秀峰山农场的客人,今天他们正在办公楼那里搞什么设备赠送仪式呢。”

    “秀峰山农场?哈哈哈哈……”被唤作猛哥的工人仰天狂笑,“乡里土鳖,也敢来我们烟厂晃悠。”

    另一个被唤作杰哥的工人也凑趣地说了句:“猛哥,让这些乡巴佬尝尝咱们工人阶级的力量!”

    猛哥是个愣头青,被同伴一撺掇,手中拳头便挥了上来。

    胡焕新猝不及防,眼见得那拳头快似流星,就要捣到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陶南风动了。

    她站在胡焕新身后,抓住他胳膊往旁边一让,猛哥那一拳头便落了空。

    猛哥眼睛一亮,稳住身形看向陶南风:“哟,小妞,身手不错啊,有点意思。”

    他转换攻击对象,右臂前伸,挥向陶南风,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戏弄之语

    “看你长得还不错,过来,和老子亲近亲近……”

    胡焕新知道陶南风的身手与力量,不由得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为猛哥点蜡。

    “唉!真是找死啊。”

    陶南风凝神望去,在一片拳影之中准确把握住那白线最为浓郁之处,右手握拳,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拳头在半空中截住猛哥的手掌。

    “砰!”

    一声闷响,猛哥的手掌陡然停住,再难前进半寸。

    “啊——”

    猛哥喉咙里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手掌仿佛砸在一堵水泥墙上,巨大的力道涌来,掌骨瞬间碎裂。

    杰哥慌忙抢上前,一把扶住猛哥,看着他软软垂下的胳膊、变形的手掌,吓得面色煞白:“来,来人啊,有人欺负我们厂里工人!”

    陶南风冷声道:“明明是你们耍流氓,怎么变成我欺负人?”

    猛哥咬着牙,死死盯着陶南风:“有种,有种你就莫走!”

    不一会儿,五、六个年青工人从车间里涌出来。

    车间小组长也被吓住,高举着双手站在两队人马之间:“误会、误会,这两位是厂长派来做测绘的,大家冷静,不要闹事。”

    “哗……咚咚锵……咣咣!”

    办公楼方向传来阵阵掌声,夹杂着锣鼓之音,将车间外的纷争喧闹掩盖住。

    一阵热流自丹田处涌上来,陶南风浑身上下洋溢着无穷的力量。读了这么久的书,她一直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差点遗忘自己这一身神力。

    陶南风将胡焕新往后一推:“去叫人!”

    自己则踏前一步,迎上那七、八个挥舞着铁棍、耀武扬威的工人。

    猛哥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你敢在厂区动手打人,真是找死!”

    陶南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嘲讽:“明明是你先挥拳,我只是抬手一拦,哪里就算得上是动手?”

    杰哥见身边站了几个小弟,手上还有武器,顿时有了底气,一把抢过一根铁棍,远远地指向陶南风。

    “就是你,把猛哥的手给伤了。兄弟们,不要放过这个死娘们,给猛哥报仇啊——”

    刚才还疯狂叫嚣的几个工人,看着陶南风有些发愣。

    陶南风眉眼精致、面庞莹洁如玉、身材苗条纤细,一件蓝白格子呢外套看着知性而秀美,哪里像个动手打人的?

    其中一个犹豫着咽了一口口水:“杰,杰哥,这女的真的伤了猛哥?”

    另一个也说:“怕是误会吧?”

    “好男不跟女斗……”

    杰哥被这些没用的手下气得肝疼,挥舞着手中铁棍扑过去。

    一道残影闪过,陶南风抬起一脚,将杰哥踹到飞起,一直撞到厂房墙壁,滑落在地,双眼一翻,闭过气去。

    众人被陶南风的神勇所慑,半天没有吭声。

    陶南风慢慢走过去。

    所有人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走到杰哥身旁,弯腰捡起那根铁棍,陶南风微微一笑,右手执住一端,左手轻轻一撇。

    “咔吧!”

    直径约两指的铁棍断成两截。

    车间小组长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叹了一句:“这是铁棍吗?这是铁棍山药吧?”

    陶南风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一招震住鼓噪不休的工人。

    “我是秀峰山农场基建科的,今天过来测绘已经得到高厂长、常厂长的同意,你们不要借故挑衅,小心伤了自己。”

    她目光清冷,凛然生威。

    “我天生力气大,招惹我……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猛哥左手手掌剧痛袭来,头上冷汗直冒,他努力稳住身形,咬牙道:“兄弟们,她力气再大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和她拼了。”

    陶南风笑了笑:“何苦拉上这么多人送死?你这个人真不地道!”

    她说话声音轻柔,似山间小溪潺潺流过。

    刚才还凶悍地挥舞铁棍的几个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上前。

    双方进入对峙状态。

    一阵寒风吹过,送来办公楼那里的锣鼓之声,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远处有人匆匆赶来。

    “住手!住手!不要闹事——”

    高德顺、向北等人跑过来。

    向北眼中带着怒火,疾步抢到陶南风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你没事吧?”

    陶南风摇摇头,抿嘴一笑:“我没事,有事的是他们。”

    向北轻叹一声,抬手在她肩头拍了拍,语气里带着宠溺:“以后遇到事莫动手,让我来。”

    陶南风转了转手腕,笑笑不说话。

    那边高德顺正在训话:“杨猛、孟杰,又是你们两个!上次严重违反劳动纪律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俩,现在上班时间不在车间里劳动,跑到厂区闹什么闹!这是我请来的贵客,特地让胡组长陪同测量厂区建筑平面,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孟杰被人从墙根处扶起,按着人中穴将他弄醒。

    杨猛掌骨断裂,痛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靠在一名工人身上,拼尽全力指向陶南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是这死娘们,动的手……”

    听到“死娘们”这三个字,向北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杨猛,半晌问杨德顺:“这就是常厂长所说,和革委会主任关系匪浅的违纪工人?”

    杨德顺感觉到深深的羞愧。

    虽说杨猛、孟杰二人只是烟厂职工,与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但被外人如何评论,实在是觉得脸上无光。

    办公楼的锣鼓声渐止,热闹散场。

    常贵施施然踱步而来,身边跟着周林虎与汪晓溪,还有《德县日报》的记者。常贵脸上挂着一抹得意,人未到声先至。

    “老高啊,莫生气,咱们现在走工农结合的道路,小打小闹只是人民矛盾,没事没事。”

    周林虎将向北、陶南风拖到一边,压低声音汇报:“常贵变卦了,他说明帐是赠送,但暗帐却不能让厂里吃亏。”

    汪晓溪也悄悄说:“德县日报的黄记者是他们的人,写了不少浮夸的话,句句都是夸常贵的,半点不提高厂长的功劳。”

    向北冷笑道:“他这是摆明了索贿、抢功。”

    周林虎点点头:“是,常贵狮子大开口,说先前既然谈妥了三千块买旧设备,那就按照这个钱来走暗帐……”

    陶南风听到这里,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狗东西!

    和焦亮、罗宣一般无二。遇事从不考虑公家利益,只想着为自己捞好处。难道先前不肯同意高德顺与向北的协议,非要阻止设备买卖,原来挖的坑在这里!

    向北提议赠送,正中他怀。

    明面上是赠送,实际上三千块钱全都进常贵的口袋。

    农场的人全都愤怒了。

    大家都是经历过焦亮时代的人,对贪污受贿这一套深恶痛绝。尤其是损害公家利益的行为,更是恨得牙痒痒。

    秀峰山农场当年地处偏僻、焦亮之流损公肥私,知青们、职工们全都过得苦哈哈,可是焦亮、罗宣却能攒下两万多元的小金库。

    这样的人,活该被枪毙!

    扳倒焦亮之后,向北承诺会带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大家团结一心求发展,最恨的便是常贵这种贪官。

    周林虎汇报道:“场长,常贵私下里和我沟通的时候,我随口答应了,您看?”

    向北沉吟片刻,压下内心愤怒,轻声道:“很好,先不要打草惊蛇。”

    听到向北的肯定,周林虎松了一口气。

    汪清溪满怀期待地看着向北:“场长,你有什么办法?”

    向北看了他一眼:“当年焦亮是怎么倒台的?”

    汪清溪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兴奋地点头:“好。”

    大家心照不宣,一齐看向正在现场与杨猛说话的常贵。

    常贵心里想着那三千块钱马上就能进自己腰包,看秀峰山农场的人便顺眼得多。

    他皱眉看着杨猛,没好气地说:“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喊人来?行了行了,你们赶紧送这两个祖宗去医务室看病,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常贵的话,杨猛、孟杰不敢不听,恶狠狠地挖了陶南风一眼,转身离开。

    常贵笑嘻嘻地看着高德顺:“高厂长,你这人缘还是差点儿。”言下之意是,这两个刺头不听你的话,在我面前却乖乖的,你这个大厂长平时为人不行。

    高德顺的厂长权威受到挑战,一口气被堵得上不上、下不下,憋屈得很。

    常贵对随行的记者说:“黄记者你也看到了,咱们卷烟厂各项事务千头万绪的,光靠耍厂长威风是不行的,还是得平时春风化雨,和工人们建立起深厚情谊。这样遇到事情,大家才肯听你的。”

    高德顺心口开始发疼。

    向北走过来,微笑道:“两位厂长,赠送仪式已经举行完,农场表扬信也已经交给黄记者,是不是可以把设备搬走了?”

    高德顺正要点头,常贵却截住他的话头,打着官腔,慢悠悠说话。

    “唉呀,向场长真是急性子。仪式搞完了先吃个便饭,黄记者也辛苦跑了一趟,有些细节还要问问清楚呢,是不是?”

    黄记者心领神会:“是啊,我这里还有不少问题呢,不如大家坐下来聊聊?”

    向北看出来了,常贵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敢在他面前来这一套,那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

    向北笑得意味深长,对汪晓溪说:“汪主任,你在德县饭店订一桌,今天中午好好陪卷烟厂几位领导、黄记者喝几杯。

    工农结合这条路,咱们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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