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苗靖
为了稳住常贵等人,这一桌酒吃掉秀峰山农场一个月的公关支出。
陶南风没有参与应酬,与胡焕新在招待所随便吃了点小碗蒸菜。如果让她参与那样的酒局,她真怕自己会挥拳直上,打得常贵鼻青脸肿。
结帐的时候,汪晓溪心疼得手直抖。
常贵满嘴油光,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微微突起的小腹:“向场长是个明白人,等黄记者的新闻稿有了好的反响,随时过来拿设备,我给你们留着!”
高德顺是个实诚人,握着向北的手直道惭愧。
“对不住,我是个无用的人。书生意气,自以为可以凭专业能力带着卷烟厂走向辉煌,却不料……”
却不料连个副厂长都比自己有权威,却不料自己会被架空到这个地步。厂长,呵呵,自己哪里还称得上是个厂长!
这些话高德顺说不出口,说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无能、无用。
向北知道高德顺在大学里学的是农学、烟草专业,这可是极为难得的专业人才。
他握着高德顺的手,沉声道:“专业人才只有心无旁骛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您这是俗事缠身,无可奈何。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您如果相信我,不如互相帮助一下?”
“互相帮助?怎么帮?”
听到高德顺的话,向北没有马上回话。
他转过身与常贵挥手道别:“常厂长,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三天之后登门造访。”
常贵得到向北这句话,哈哈一笑,欢喜离去。
看着常贵等人离去的背影,向北这才看向高德顺:“我帮你扳倒常贵,你帮我们办烟厂。”
高德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扳,扳倒常贵?他可是德县本地人,上至革委会,下到供电局,到处都有他的熟人!”
干过一次斗垮焦亮的事情之后,向北对权力斗争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你这样……”他在高德顺耳边说了几句话。
高德顺一直保持着惊愕的表情,抬头望着饭店天花板,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狠!”
对比向北,高德顺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步步被架空。
向北知道陶南风不喜权力斗争,没有让她参与斗争过程,只时不时向她汇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魏民带保卫科的几名小伙拦截住杨猛、孟杰,一顿拳脚之后,审问出常贵与革委会主任之间的牵扯;
毛鹏在高德顺的带领下悄悄进入常贵办公室,找到他与革委会主任之间联系的证物,由周林虎送到革委会副主任家中。
革委会副主任早就想夺权,拿到证物欣喜若狂,立马开始组织人马批.斗主任,顺便把常贵拖下了水。
革委会的小将们斗争经验极其丰富,一旦被盯上那简直如附骨之蛆,常贵想尽办法想要翻身,无奈证据确凿,只得乖乖就范。
由常贵一条线,扯出一群贪官。
高德顺实名举报常贵借购买D国进口设备为由做假帐、贪污,将收集来的证据直接交到公安部门。
德县公安局局长带队进厂,开始对常贵团队进行全面审查。
两条线齐头并进,不到两周常贵团伙倒台。
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常贵面如土色,被革委会的人斗他还不怕,只需吐点好处、让些利益出来,关上几天依然是一条好汉。
可是公安机会不一样,依法受贿罪名一旦成立,那就再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在问讯室见到高德顺,常贵死死抓住他,哀求道:“老高,老高,我们共事多年,何必苦苦相逼?我认罪,我都认,只求留我一条小命……”
高德顺没有说话。
在他身后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常贵忽然明白过来,抬手指着向北:“是你,是你对不对?”
原本一切都很好,自己将卷烟厂牢牢掌控在手中。一切都是从向北出场之后,常贵掌控的世界突然摧枯拉朽般败落。
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为难了一下秀峰山农场,就下这样的死手?
常贵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瘫坐在椅中,仰头看着向北,嘴里喃喃道:“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向北眼神冰冷,站姿挺拔,对德县公安局任局长说:“此人贪污数额巨大,绝不能轻饶。”
任局长恭敬地敬了一个军礼:“是!连长。”
尖刀连训练出来的军人,复员之后大多进入地方上的公安局、武装部等单位,六、七年下来,良好的军事素养让他们迅速成为行业领军人物。
任局长曾经也是向北手底下训练出来的兵,对他依然尊敬。
常贵见此情形,颓然坐倒,悔不当初。
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与向北作对?那旧设备他们想要拿去就是,何苦来得罪这么个煞神!连公安局局长都尊称他一句连长,常贵拿什么和他斗?
故事听到这里,陶南风笑靥如花:“该!那常贵那么嚣张,让他到监牢里去反省。”
忽然想到在卷烟厂被那什么猛哥、杰哥挑衅的故事,问向北:“那两个动手的工人后来怎么样了?”
向北将她的拳头包在自己手掌之中,声音温柔:“他们被高厂长开除了。”
陶南风笑得更开心了:“哟,高厂长终于立威了。”
在向北的帮助下,高德顺掌握实权,提拔几名心腹,对卷烟厂进行整肃,与向北成为莫逆之交。研究员、技术员、熟练工人、设计图纸……只要是秀峰山农场需要的,德县卷烟厂都全力支持。
吃过梅先生的膏方之后,郑青媛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高德顺夫妻俩内心感激不尽。
整顿好一切之后,接下来向北带着周林虎往省城跑烟厂手续。陶南风则派人接了父亲过来,陪着父亲一起猫冬。
陶守信住进场部二楼东头宿舍,那里曾经是焦亮的住处,房间宽敞而舒适,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汪晓溪在一楼为陶守信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桌,门口挂了块牌子:专家工作室,每个月给他开出一百块钱的专家津贴。
陶守信不肯要,汪晓溪说陶守信帮着做农场规划没有收费、做茶油包装设计也没有收费,不能让专家白辛苦一场,就当是支付设计费。
陶守信原本只是想帮帮女儿,没想到会收到农场真金白银的感谢。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开始为卷烟厂设计品牌与包装。
——秀峰,这个品牌正式亮相。
商标是一座青悠山峰,那是秀峰山最高的罗汉峰。蓝天、白云、青峰,烟盒颜色清雅,让人一见惊艳。
有德县卷烟厂测绘数据为基础,陶南风顺利完成秀峰山卷烟厂的平面设计,与父亲一起进行选址,将烟厂选在近水源的一座山头。
第一,避免烟草粉尘污染;
第二,环境处理方便;
第三,原材料获取快速。
为了保证农场建筑外立面的一致性,陶南风摒弃了德县卷烟厂白墙、波纹瓦屋面的网架厂房设计方案,采取清水砖墙、小青瓦屋面,与绿水青山相映衬,有一种别样的朴素之美。
看着眼前一半茶树、一半烟叶的山头,就连陶守信都夸了一句:浑然一体,质朴天生!——
“回来了!向北回来了!”
当向北的吉普车开进场部大院,办公室里工作的人都跑了出来。
向北迈步下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穿着藏青色长棉袄的陶南风。
陶南风站在廊下,微笑而立,寒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眸光潋滟,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向北慢慢向陶南风走近,还没行得几步,一个人从车里跳下来,快步抢到前面,冲着陶南风伸出手作势要握,咧嘴一笑。
“陶南风,好久不见!”
陶南风抬眸一看,却是苗靖。
苗靖穿一件军大衣,体态修长英挺,眉眼俊朗,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看着阳光热情。
陶南风没有与他握手,只点了点头:“苗靖,你好。”她的目光从苗靖脸上轻轻掠过,如蜻蜓点水,直直的望着向北。
嘴角微微上扬,她越过苗靖,迎向半个月没见的向北,将手掌与他的相合:“回来了?”
陶南风与向北四目相望。
眼前万物皆已退却,只有这个人在熠熠生辉。
苗靖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收回想要与陶南风相握的右手,摸了摸鼻子,转而望向陶守信。
“陶教授是吧?您好!我是苗靖,向北的战友。”
陶守信礼貌微笑,与他握手:“你好。”
向北拉着陶南风过来,关切地询问陶守信:“陶叔,在山上住得还习惯吗?”
陶守信的笑容温和而亲切:“挺好的。”
陶教授向来有一说一,不说客气话。他说挺好,那就是挺好。
他一月底来到秀峰山,这里宰年猪、做腊肉、发过年物资、储存大白菜,酝酿过年的氛围,让陶守信觉得很新鲜。
陶教授以前沉迷工作,整日里不是上课就是做学问、做设计、参加项目评审,总差一点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来到这个民风淳朴的秀峰山农场,从骨子里生出一股愉悦的慵懒轻松,恨不能天天窝在这山上。
工作、闲聊、等饭吃。
早上稀饭、咸菜、玉米、土豆饼……热乎暖胃。中午场部食堂八人一桌,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晚上向北的妈妈梁银珍准备好养胃粥、汤,量少而精,味道鲜美。
陶守信的脸颊渐渐养出一些肉,整个人看上去温润无争,内敛了许多。
“叭——叭——”
一台黑色小轿车随后开进场部。
从车里走下来一个烫大波浪卷的妙龄女郎,一个盘着发髻的中年女子。
妙龄女郎穿一件浅粉色呢子大衣,黑色毛呢长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两色羊毛格子围巾,相貌美艳,举止高傲。
中年女子穿一件青葱底起云纹花的锦缎棉袄,领子镶暗红色狐狸毛,容长脸蛋,鼻挺眉秀,风韵犹存。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辆外来车辆、打扮得与朴素农场格格不入的客人所吸引。
“啊,挂的是京牌!这是从京都来的。”
“这车很牛啊,领导人才敢开这种轿车。”
“这两个女的打扮得这么富贵,到底是什么来头?”
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这两名女子站得笔直,眼睛扫过场部办公楼、廊下站着的工作人员,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
女郎撇了撇嘴,走到苗靖身边,娇声娇气地说:“苗靖哥,这里有什么好?你非要在这里过年。”
中年女子矜持地笑了笑,唤了一声苗靖:“好了,你农场也来过,跟妈一起回京都过年吧。”
向北将陶南风拉到自己身边,向众人介绍着:“这位是苗靖的母亲,艾荔女士;这位是苗靖的未婚妻,柳元珊。”
苗靖听到向北的介绍,慌忙摆手:“不是未婚妻,就是朋友,普通朋友!”
向北忍着笑:“可是,在省城你母亲就是这样介绍的。那是她认定的儿媳,是不是?”
听到向北的调侃,再看苗靖跳脚的模样,陶南风抿着嘴微笑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陶南风那双清澈的眸子,苗靖有些心慌。明明他在京都有无数女郎青睐,可是偏偏他只想让陶南风正眼看他一下、夸赞几句。
苗靖知道陶南风是向北心中所爱后,一直克制着不敢靠近。他与向北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上他伤了腿,是向北将他背下来。
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他懂。
可是,已经动心,再难平静。
陶南风的淡然让苗靖有些挫败,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那是我妈一厢情愿,我可没有同意。”
柳元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苗靖,见他否认自己的身份,暗自跺脚。再看陶南风虽衣着朴素,却美得耀人眼,心中升起一份警觉,拉着艾荔一起走过来:“你好,我是苗靖哥的未婚妻,这位姑娘是……”
陶南风冲她们礼貌微笑:“你们好,我是陶南风。”
听到这个名字,艾荔明显地愣了一下。
儿子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名字,神力少女、建筑天才、要走五个公办教师指标的狠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姑娘?
艾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亭亭玉立、知性大方、容颜秀美,怎么也看不出来神力惊人。
艾荔眸光一闪,嘴角向上一翘,笑容十分标准。
“原来你就是陶南风啊,听说你力气很大,我家苗靖都比不过你?怕不是苗靖编的故事吧。”
陶南风长得和陶守信很像,不笑的时候嘴角会略向下弯,显得很严肃。她眼皮一抬,瞟了苗靖一眼:“嗯,都是苗靖瞎编的。”
苗靖被她这一眼气得肝疼:“喂,陶南风!”
艾荔也没料到陶南风会这么回答。
她是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嫁进苗家三十年,生下一儿一女,当然知道苗家拳的厉害,更相信苗家人从不打诳语的特点。
艾荔一生富贵,幼时富足安康,出嫁后苗家因屡立战功,建国后享有无上荣光,虽说年过四十,其实仍带着份不通世事的幼稚。
她在家相夫教子,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对事业女性隐隐有一份嫉妒,再加上苗靖对陶南风赞不绝口,因此当她见到陶南风本人时,故意刺了一句。哪知道陶南风剑走偏锋,直接来一句“是,瞎编的”,怼得她下面的话根本没法说下去。
柳元珊的目光从苗靖移到陶南风。
她看着娇纵,但作为京都高官之后,柳元珊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
陶南风与向北双手交握,眼神缠绵,显然是情侣关系。苗靖自从来到农场,眼神一直追随着陶南风,陶南风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这不是个好现象。
柳元珊与苗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苗靖这人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典型的犟种。
陶南风越不理睬苗靖,恐怕苗靖越发起劲。
何况,柳元珊听母亲说过,男人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是什么好东西。
脑中警铃大作,柳元珊挽着艾荔的胳膊,娇笑道:“陶南风,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很厉害啊,当初你找苗靖讨要五个公办教师指标,还是苗芽姐想办法要来的呢。”
苗靖一听便有些急了,狠狠瞪了柳元珊一眼:“瞎说什么,哪里是陶南风找我讨要,分明是我和她打赌打输了,我那是认赌服输。”
他又看着陶南风解释:“我在工业部,我姐苗芽在教育部,所以找她帮忙,这一点你莫介意。”
柳元珊的笑容里透着一丝嘲讽:“不管是你还是苗芽姐,那总是苗家人出手。这么大的人情当成了赌资,所以我说陶南风很厉害嘛。”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状态不对,面色一板,将女儿拉到自己身后,转头假意呵斥。
“你这孩子,和人家打什么赌?输不起的人,你理睬他们做甚么?”
明着训子,实则骂娘。艾荔与柳元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柳元珊咬牙道:“什么叫输不起?我们哪里输不起了?那五个指标不是给了你们么?说几句还不行了?”
陶守信不愿意与小辈理论,依然看着陶南风:“《朱子家训》所言,施惠勿念,受恩莫忘,这一点你得牢牢记在心上。”
这话一说,艾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向北是苗靖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向北,自己这个儿子便会死在战场之上,救命之恩苗家牢牢记在心上,这才默许苗靖的各种帮助。现在自己来到农场,挤兑陶南风,纵容柳元珊卖弄自家的功能,做得是不地道。
不等艾荔解释,陶守信狠狠地挖了向北一眼:“我家南风不是老师,公办教师指标对她没用。农场小学的师资建设是你这个场长的事,你让她出这个头,好意思么?”
向北被陶守信训得抬不起头,握着陶南风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训完这两个人,陶守信再看向苗靖:“苗靖是吧?请你管束好你的家人,莫要伤了和气。”
苗靖的脸胀得通红,双手扶住母亲的胳膊,将她推向车内:“妈,我今年就在农场过年,您老就先请回去吧,家里事情多,少不了您坐镇呢。”
艾荔挣扎着不肯离开,不服气地看向陶守信:“你是谁?凭什么指挥我儿子?”
陶守信将手搭在陶南风肩头,一副护崽模样。
“我是南风的父亲。你们一上来就冲着我家女儿阴不阴阳不阳地讥讽,当谁看不出来么?敢欺负我家南风,小心我欺负你儿子!”
欺负你儿子?陶守信这话一说,苗靖目瞪口呆。
自经历过与冯春娥那段失败的婚姻之后,陶守信明白女儿受过的委屈,便下决心要改变。这一次他主动站出来,便是要弥补对女儿的亏欠。
陶南风被父亲护住,心中那一点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她扑哧一笑,对苗靖说:“你有妈,我有爸,咱们扯平了。”
笑容灿烂,如春花绽放。眉眼弯弯,似新月当空。
苗靖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
向北眸光微冷,挡在陶南风身前,冲苗靖三人拱了拱手。
“苗靖帮了农场不少忙,这一点我内心十分感激,农场所有人都领这份情。这次你们远道而来,来者是客,请留下来吃顿便饭。”
向北态度诚恳而恭谨,对艾荔说:“艾姨,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农场磷矿、小学吧,这里的每一分进步,都有苗靖的功劳。”
为人父母的,总喜欢听旁人夸自己家孩子。听到向北这话,艾荔的表情变得柔和:“好,我们去看看。”
苗靖想把母亲和柳元珊送回去,偏偏向北要将她俩留下来,苗靖将向北拉到一旁耳语。
“向北,你把她们留在农场做什么?”
向北看了他一眼:“我俩亲如兄弟,你母亲便如同我的母亲。她从京都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农场,坐了这么久的车,奔波千里为了什么?还不是一番慈母心肠放心不下你。你可以赶她走,我这个农场主人却不能。”
苗靖咬牙捶了他一记:“我妈是来逼婚的,你懂个屁!柳大小姐娇纵无礼,你还忍她做什么?”
向北心想,逼婚好啊,你若是收了心,我也能够安心。
向北微笑道:“为人子女,孝顺孝顺,顺从父母心意便是孝。你如此激烈反对又有什么用?不如和你母亲好好说话,哄她开心了自然万事皆宜。”
柳元珊挽着艾荔的手,嘟着嘴撒娇:“艾姨,这破农场有什么好看的?”
艾荔沉着脸训斥她:“刚才陶南风的父亲说得有道理,施恩莫念。你别总把咱们家帮的那一点小忙天天挂在嘴上,显得小家子气。
这个农场有你苗靖哥的心血,听说原本连饭都吃不饱,住的是茅草房,风一吹就垮,现在开磷矿、修公路、建小学,越办越好,这是好事。你若想嫁进我们苗家,就得多多了解苗靖,认真看看他的世界是怎样的。”
柳元珊没奈何,只得挤出一个笑脸,乖巧道:“好的,艾姨,我们一起参观一下这个苗靖哥总唠叨的秀峰山农场。”
艾荔与苗靖、柳元珊一起,从场部出发,先参观知青点颇具特色的砖瓦房,听胡焕新讲述着当年暴风雨惊魂、知青齐心协力盖房子的故事。
再到知青点旁边竹林,参观磷矿矿洞,听陈志路讲述晚上嬉戏掉进水塘,大家兴起挖竹子做篱笆,结果无意间发现磷矿厂的故事。
来到秀峰山农场小学,听说李敏丽等人驻守小学多年,一直拿着民办教师的工资,却从来没有落过一节课,自掏腰包资助贫困学生的故事,感性的艾荔甚至掉下了眼泪。
“一个月才五块钱民办教师补助吗?唉呀,这可太难了!那五个公办教师指标要得好、要得好,这都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苗靖以前虽然知道一点,但这回一边走一边听故事,听得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农场的建设背后,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
刚才还嘲讽陶南风的艾荔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怜惜地说道:“孩子,你真不容易啊。”
现在的艾荔再不愿意说陶南风为人厉害,而是觉得她艰难无比。
一个高中毕业生,凭着书上的知识,带着知青们一起盖砖瓦房,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挥舞铁锤开山破石。
一个女孩子,放弃大城市的舒适生活,来到千里之外的农场,挖隧道、安炸药、挖土做砖,和男人一样搞基建,不叫苦不叫累。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呢。
第82章 目标
柳元珊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艾荔这么喜欢陶南风,她怎么办?
艾荔拉着陶南风的手叹道:“我过去以为事业女性和男人抢地位,牝鸡司晨、不务正业,现在看来竟然是我狭隘了。这世间果然有女人天生强大,就该出来忙事业。若是让你守在家里相夫教子,真是一种浪费。”
陶南风不习惯与人过分亲密,挣脱开艾荔的手,将双手背在身后。
她微微一笑:“也是没办法。当时农场领导无能,处处欺负我们知青,不努力怎么办呢?”
苗靖在一旁插了一句话:“也是你天生力气大,不然哪里能够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陶南风转头看向父亲,两人相视一笑。
——绝处逢生。
艾荔稀罕地看着陶南风:“真不知道你这小姑娘哪来那么大力气,我家苗靖练的是童子功,祖传的苗家功法,竟然都比不过你。”
柳元珊嗤笑一声:“那是苗靖哥让着她嘛。”
艾荔眉毛一皱:“苗家人只要遇到比赛,必定会全力以赴,绝不可能让着谁。你呀,一点也不了解苗靖。”
苗靖一见有戏,立马扶着母亲的肩膀道:“妈,你说得对,她根本就不了解我。以后你可别再把人硬塞给我,逮住谁都说是我未婚妻。”
柳元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下不来台。
艾荔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你都快三十了,还不成家,我着急嘛。元珊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挺好的。不了解,那就慢慢了解嘛。”
一行人边走边聊,慢慢走回场部。
汪晓溪早已等候多时,在食堂设宴招待贵客。
柳元珊与艾荔在京都吃的是西餐厅、高级餐馆,逛的是外汇商店,什么高档食物没有吃过,哪里吃得惯农场准备的农家菜?
两人礼貌地拿着筷子吃了几口,便没有再动。倒是苗靖吃得很欢,一边吃一边教育母亲:“妈,我在军队出任务的,压缩饼干一吃就是两、三天,我和向北躺在战壕里听着炮声,那个时候就在想,如果能够吃上一顿饱饭,死了也甘心。”
艾荔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洁白真丝手绢,拭了拭眼角泪水,哽咽道:“苗靖,向北,你们俩受苦了……”
食堂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油烟气,八仙桌面上摸上去滑腻腻的,盛放饭菜的都是粗瓷大碗,这一切让艾荔、柳元珊没有食欲。
可是想到刚才听到的故事,儿子说的话让艾荔有些羞愧。她示意柳元珊拿起筷子端起碗,忍住那股不习惯开始挟菜吃。
突破了那种别扭感之后,农家菜独有的香味便让艾荔品出点滋味来,不知不觉吃完一碗米饭,她才放下筷子来。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觉得有意思。难怪向北要安排这一番参观,忆苦思甜、改造思想,润物细无声,这一招厉害啊。
陶南风凑近向北耳边,悄声问:“你怎么把他们给带回来了?”
向北笑着说:“艾荔家族在商业部很有势力,这回在省城正好遇到,索性一起请过来考察一下农场,将来我们要找香烟销售渠道,可以找他们。”
陶南风抿嘴一乐:“借势而为,是为阳谋?”
向北看她容颜秀美,笑起来更是灿若星空,真想亲亲她。可惜众目睽睽不敢下手,只得将手从桌底下伸过去,与她十指相扣,指节相碰,肌肤相亲。
陶守信在一旁咳嗽一声,看着向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警告。
向北低头不语,嘴角微微上扬。
艾荔在一旁看着,好奇地询问陶守信:“陶教授,您在大学教建筑,怎么舍得把姑娘送到农场来吃苦?”
陶守信胸口如遇重击,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难道实话实说,讲冯春娥与冯悠设了一个局,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陶南风赶出家门?
苗靖打了个圆场:“妈,你和我爸都舍不得我当兵,我还不是一样跑去打仗?”
艾荔一听,看着陶守信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同情:“唉,您也不容易,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妈。”
她瞪了苗靖一眼:“你呀你呀,要不是有向北,我们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爸的担忧?什么时候你当爹,就能明白父母这一片苦心。”
柳元珊劝慰说:“苗靖哥吉人自有天相,艾姨您别担心。”
吃过午饭,如何安置柳元珊、艾荔成了个难题。
农场没有招待所,最好的房间就在场部二楼。
说是最好的房间,其实也就是一个宽敞单间,地面铺青灰色瓷砖、墙面刷大白浆、木窗框刷米色油漆。屋子里没有洗手间,如果要上厕所,得到楼梯间位置处上公共厕所。
艾荔与柳元珊光是闻到那公共厕所的味儿,眉毛就皱得紧紧,如果让她俩住在这里,恐怕要尖叫起来。
汪晓溪对向北说:“要不……让他们在3号专家楼休息一下吧?”
先前向北将梅先生全家接来的,汪晓溪将他们一家三口安排在专家楼。那是当年建农场的时候施工队伍盖的一排三层红砖房,中间三间宿舍,两头分别是厨房和厕所。
这红砖房一共五栋,虽然装修简陋,但水电配套齐全,被向北留下来引进人才,故取名为“专家楼”。
现在一栋给梅先生全家居住,一栋准备留给高德顺厂长居住,还有一栋空着。
向北点点头:“行,那你先去安排一下。”
汪晓溪是办公室主任,处理这类琐碎杂事最是得心应手。安排人铺床、拖地、擦灰尘,将三个单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将苗靖他们三位贵客请进来。
苗靖很满意,柳元珊却很不高兴。
“这屋子一股潮气,屋子里冷得要命,被子也不暖和,怎么住人啊?还有……他们那个厕所是什么东西?两块木板踩上去,好吓人!我不要住这里,我想回省城。”
艾荔看到那个厕所也感觉头皮发麻。
她这辈子都没上过那么恐怖的厕所——高高的一个深坑,上面架两块木板,人走上木板,再蹲下……那画面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苗靖拉长着脸,训斥柳元珊:“哪个让你跟着来的?先前我就对你说过,农场条件艰苦,不是你这个千金小姐游玩享乐的地方。你非说什么我来得,你就来得。现在嫌弃条件不好,早干嘛去了?!”
柳元珊不敢再吭声,转过头看向艾荔。
艾荔有些为难,犹豫不决。
陶南风对艾荔的印象不错,她的某些动作、习惯与徐喜琴有些类似,大家闺秀、站姿优雅,吃饭说话都很从容。只不过徐喜琴海外求学,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比艾荔更为独立、能干。
陶南风温柔地看着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哄小孩。
“农场条件艰苦,抱歉。您若是不习惯,那就先送你们下山找个招待所住。明年我们盖好招待所,配单独卫生间,到时候再请你们来住。”
艾荔见陶南风态度柔和,还说明年盖招待所,有些过意不去:“那个,真不是我娇气……实在是住得不习惯。”
陶南风笑了笑:“没事,我理解。”
刚来农场的时候,陶南风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因为不通市政水电,这里的厕所都没有冲水设备,全是旱厕。
城市居住时候长了,这种粪水堆积的旱厕,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
艾荔是个感性的人,心思单纯,听陶南风这句“我理解”,忽然想到她也是城市姑娘,住的是大学教授楼,却被分配到艰苦农场,吃了那么多苦,不知道为什么内心被扯得有些生疼。
她看得出来陶南风害羞,不喜欢旁人碰触,便伸出手虚虚放在陶南风胳膊上。
“孩子,你和我家苗靖很像,是肯吃苦、愿意吃苦的人,阿姨别的帮不了什么,不过娘家在商业部还算有些关系。
我听说你们农场要开烟厂,这是好事。自古烟酒茶盐都是暴利行业,只要你们生产出来的香烟品质好,我帮你们打开销路。等你们有了钱,就能改善居住条件。到那个时候我再来住,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当然好!
陶南风没想到自己只是哄了艾荔几句,竟能引来她这样的承诺,真是意外之喜,微笑点头:“好。”
苗靖一听,更是喜出望外,一把搂过母亲肩膀,笑眯眯地说:“妈,你真肯找舅舅们帮忙?可不许说瞎话,农场人都是老实人,你说的,他们都会信。”
难道儿子肯撒娇,艾荔的心更软了,她嗔怪地看了苗靖一眼。
“当然是真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允许在京都各大商场销售农场生产的香烟吗?都是卖烟,卖什么烟不是卖?
你也别闲着,让向北他们和轻工业部烟草工业科学研究所联系,争取提高香烟质量,生产出有竞争力的香烟出来,到时候烟厂一建,赚钱的机会多着呢。”
到底是大家出身,艾荔对于商业运作的眼光、境界远高于众人。她只不过随口指点几句,顿时便让人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向北胸中生出无穷斗志。
“多谢您的指点,开烟厂我是外行,只不过因为秀峰山烟叶长势极好、品质优秀,才动了开烟厂的心思。”
多亏有高德顺在前面引路,有苗靖在旁边帮忙,这才顺利办下来开烟厂的相关手续。可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向北其实心里没有底。
艾荔这一番话让向北明确了未来目标。
——和烟草研究所联系,狠抓香烟质量,让秀峰牌香烟成为全国知名品牌,把农场打造成全国一流烟草基地!
第83章 高考
送走艾荔与柳元珊,苗靖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攀着向北的肩膀哈哈一笑:“好了好了,终于甩掉柳元珊那块牛皮糖,简直神清气爽。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农场的厕所,哈哈……”
向北却皱着眉毛将肩膀一斜,松脱苗靖的手。
“说起来,我们农场的条件的确艰苦。哪怕现在开采磷矿赚了一点钱,但还是少。农垦局每年的财政拨款就那么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钱太少。”
苗靖耸耸肩,态度轻松:“没钱,就慢慢建嘛。这样,你写个报告来,把现在农场的发展概况、建烟厂的目的、预期利润等相关数据都写详细,我帮你送上去,争取批点建设款来。”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眸光里满是欢喜之意。
苗靖真是农场的财神爷,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农场发展的步伐可以加快不少。
向北叹了一句:“说起来,农场还真是很幸运,既有你鼎力相助,也有陶教授专业支持,还有艾荔女士的战略指导,当然……也少不了农场所有知青、职工的团结奋斗。”
苗靖笑着捶了一下向北的胸口:“得道者多助嘛,你一心为公,自然大家都愿意帮助你。”
陶南风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唇角微扬,点头道:“是,要是每个领导都能为人民服务,那就好了。”
苗靖若有所思,在心中默念着领袖的话。
——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大有深意,目光深邃,看着陶南风出神。陶南风有思想、有文化,柳元珊和她相比,简直就是个草包。
向北拉过陶南风的手,微笑道:“你说得对。”你让我为人民服务,那便为人民服务。如果有一天你让我为你服务,那同样甘之如饴。
苗靖看他俩旁若无人地对视,深情款款,感觉内心受到暴击,默默地退开两步,转身看着远处青山发呆。
到底要怎样,才能停止对陶南风的关注?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颗砰砰急跳的心平静下来?
多么羡慕向北能够与心爱之人牵手,多么希望陶南风能够分一丝心神在自己身上。
虽说看着她与向北卿卿我我,内心会痛。可是只要能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温柔的话语,苗靖宁可忍受这份酸楚。
一片一片的雪花,自天空飘落。
苗靖缓缓抬起手,托住一片飞舞的雪花,听着陶南风的欢呼:“啊,下雪了!”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眼中露出几分欢喜。能够和她共赏同一场雪景,也算不枉此行。
苗靖在山上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司机便上了山,转告艾荔的话。
“你在省城待了两年,平时陪父母、爷爷的时间少。你若暂时不想成家,家里人不会再逼你。难得过年,请一定要回京都过年,大家都盼着你回家呢。”
转告过后,司机可怜巴巴地看着苗靖。
“离除夕只有五天,夫人一直等在德县招待所。回京都路上还得开三天,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年饭了。”
豪言壮语说要在农场过年的苗靖,终归还是拗不过家里人,和向北、陶南风告辞之后,带着两箱农场产的秀峰山茶油,坐车与司机一起下山。
雪花飘落,整个秀峰山变成白色世界。
在这样的冰雪世界里,陶守信第一次陪着女儿在农场过年。杀猪饭、打糍粑、熏腊肉、煮年糕、送恭喜……
愉快而热闹的鞭炮声中,龙年过去,蛇年到来。
1977年,是农场最为忙碌的一年。
第一件大事,秀峰山农场烟厂完成报建流程,得到工业厅拔款两万元,按照陶南风的设计方案开始建设,到六月底竣工,设备入场,技术员入场。历经两个月的研制,第一批秀峰牌香烟正式上线,独有的茶香味令人沉醉,得到香烟研究所的高度赞誉。
第二件大事,电线拉上山,农场所有区域通电,道路两侧有路灯闪耀。十月一日那一天,当所有灯亮起来时,整个农场一片欢呼。
第三件大事,邮局在农场设邮政所,信件、电报、电话都上了山,自此农场与外界联系更为紧密。
最后一件大事,那便是发生在陶南风梦里,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
陶南风在大学里第一时间便收到消息——全国恢复高考!
而在秀峰山农场,正在工作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车间、教室、办公室,站在开敞地带,仰头看着高悬的喇叭。
收听不到广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机跟前,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个个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所有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知青点的两百多名高中毕业生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停止了这么多年的高考制度,终于恢复了!
“终于等到了!”
“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十二月考试,距离现在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我得抓紧时间复习。”
萧爱云匆匆赶到六号知青点,与江城知青们会合,兴奋地讨论着未来的打算。
“幸好陶南风留了两套高中课本,咱们也组织了复习小组,如果报名参加高考,成功率一定会很高。”
“咱们都报名吗?按照国家政策,咱们来农场还不到五年,如果单位不发工资,我怕考上了生活会成问题。”
“不要紧,陶教授以前说过,读大学不要钱,学校还会发助学金、奖学金,基本生活有保障。”
“那咱们都考!乔亚东和陶南风现在都在读书,咱们也不能落后。江城大学多,我要报名考回家去。”
讨论热烈得似有火烧,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世间,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最好的。
萧爱云说:“我要考江城师范学院,将来当最好的语文老师!”
李惠兰说:“我要考江城医科大学,将来当最好的医生。”
叶勤说:“我要考江城农业大学,将来当最好的烟叶栽培师。”
……
陈志路、魏民、胡焕新这几个男生都在农场担任科长、副科长一职,读高中的时候成绩也一般,对考大学并不热衷。
陈志路搔了搔脑袋:“我只喜欢做生意赚钱,现在采矿科的工作简单规范,向场长说把我换到烟厂去负责供销,我觉得挺好。考大学、读大学要花四、五年的时间,没有必要啊。”
魏民舍不得和李惠兰分开,嘟囔道:“你要是考上大学,我怎么办?高中老师教的那些知识我都忘光了,我怕我考不上。”
胡焕新倒是想读书,因为在基建科当负责人的过程中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专业能力不行。虽说实践出真知,但如果只有经验而没有理论指导,没办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可是,现在农场基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他若考大学肯定要耽误工作,责任心驱使之下,胡焕新不得不放弃。
“我等下一届吧,陶南风在那个干部培训班已经学了一年,还有一年就能毕业。等她回来,我再去读书。”
萧爱云把大家的想法一骨脑地写下来,寄信给陶南风。
收到这封信后,陶南风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金秋时节,梧桐绿叶似巴掌大小,在阳光下、清风中摇摆,仿佛在舞蹈、在欢呼。
无数话语涌上心头。
“大学,是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摇篮,是系统学习专业知识的园地,是把我们变成对社会更有用人才的圣地。
我也舍不得秀峰山农场,因为在那里洒下了我的汗水,因为那里有我的朋友、爱人与伙伴。
农场不会停滞不前,它会和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向前发展,会需要更多的人才,老师、医生、技术员、经济师、建筑师……
高考恢复之后,国家将迎来飞速发展的时机,我们年青一代更应该抓住这个机遇,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学习知识、提高能力,把自己锻炼成为农场所需要的高、精、尖人才。
只有这样,农场才会越来越好,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陶南风有无数的话想要和江城知青们说。知青岁月建立起来的友情她非常珍惜,也希望能够带动和影响大家,让伙伴们都快速成长起来。
“决心考大学的,我全力支持。我会给向北写信,所有考上大学的农场知青、职工,不管工龄是否到达五年,读书期间都会发放工资。
不打算考大学的,我还是想劝你们一句。
高考制度中止这么多年,大部分考生都没有时间复习、基础薄弱。我们江城知青高中毕业才四年,对比我们农场德县、岳州等早期知青而言,文化基础更好。
第一年考试,我相信出题人也会考虑到考生基础问题,题目不会太难。因此,我认为第一年恢复是个极好的机会,不管你们觉得自己高中成绩好不好,都要勇敢地尝试一回。
胡焕新不要在意基建科的工作,可以让高德顺厂长到德县卷烟厂基建科抽调一两个有经验的技术人员过来。实在不行,让杨工再辛苦一下,把基建科的工作接过去。”
窗外梧桐树在风中舞动,一如陶南风激动的心。
父亲曾经说过,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第84章 打赌
从学校邮局寄信回来,陶南风遇到了冯悠。
自从被向北整治过一回、写下认罪书之后,冯悠根本不敢往陶南风眼前凑。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冯悠竟然满脸放光,站在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可以报名考大学了,你收到消息了吗?”
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悦,还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陶南风眼皮微抬,瞟了冯悠一眼,没有说话。如果冯悠也看过那本书,一定提前知道高考恢复的消息,她此刻信心十足,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人的心胸,会随着能力的提高、见识的增加而变得广阔。
曾经恨冯悠算计、打压,希望狠狠还击、让她滚出自己的人生。可现在陶南风再看到冯悠,内心却毫无感觉、波澜不兴。
冯悠继续说话:“你现在读的是大专班,等明年毕业只能拿到大专文凭。你以前在高中成绩那么好,这次如果参加高考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后不后悔?要不要退学参加高考?”
陶南风没想到冯悠拦住她是为了显摆这个。
她停下脚步,淡淡道:“文凭很重要吗?学到知识就行。”
冯悠心中一喜:“你还真的想在那个农场扎根啊?大专读完继续当你的基建科科长?”
陶南风眸光清澈,在冯悠脸上掠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轻轻一瞥,冯悠却觉得内心一阵刺痛。为什么陶南风总是能够在逆境中翻身,为什么她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却依然肤色如玉、淡定从容?
嫉妒似野草,在心中蔓延滋生。
“我的人生,和你有关系吗?”陶南风说完这句话,便从冯悠身旁走过。似天边云彩,轻盈而欢快。
“陶南风,我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信不信?!”冯悠看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出这句话。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冯悠:“那又怎样?”
冯悠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就算自己考上最好的大学,那又怎样?
时光能够倒流吗?
还能唤陶守信一声爸爸吗?
能住在那栋教学楼里,牵着父亲的手在校园里散步吗?
能悄眯眯欺负陶南风,看她憋屈难过吗?
不能!什么都不能。
甚至,连让陶南风羡慕、陶守信高看一眼,都不能。
这一刻,冯悠站在香樟路中央发呆,任秋风吹过脸庞,心中冰冷一片。
恢复高考,给很多人带来希望,冯悠会报名参加,陶南风并不意外。
可是这一切,对陶南风半分影响都没有。她有她的人生、有她的理想,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向前走。
走过一个布告栏,上面贴出的一张海报吸引了陶南风的注意力。
我想有个家——住宅设计大赛?
陶南风走近布告栏,认真看着海报上的内容。
建筑系面向全校学生开展设计比赛,可以个人参赛,也可以团队参赛。针对特定人群进行住宅设计,要求提交设计任务书、建筑平、立面图。
甄选出前五名进行现场答辩,最后角逐出冠军,奖金一百元。
陶南风心动了。
农场知青有两、三百人,不少知青已经到了该结婚成家的年龄,再住以前的大通铺显然已经不符合现实情况,暑期回农场的时候陶南风就有了这个心思。
现在借这个比赛的机会,正好练练手。
住宅设计更注重功能性,不仅要满足居住者的生活起居需求,还要考虑采光、通风、保暖等基本要求。
陶南风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海报之上,心神却飞到了老远的农场。
知青宿舍,既要保证功能分区的合理性,又要考虑农场的实际情况;既要符合理论设计的要求,又要有独创性……怎么设计?如何表达?
正在出神之时,耳旁忽然响起一道不太友善的声音。
“唉哟,这不是我们的高岭之花陶南风么,大专班的基建干部竟然会对学生设计大赛感兴趣?好稀奇!”
陶南风的思考被打断,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眼前人身形高瘦,穿一件黑白真丝条纹衬衫、一条黑色长裤,微卷的短发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西方美少年的韵味,正是曾经因为纠缠不休而被陶南风过肩摔的周若玮。
陶南风退开几步,不愿意与他站在一起。
先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周若玮追求被拒,不仅被拒还被打,这份耻辱令他恨得牙痒痒。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偏偏第一回追求女孩,竟然惨遭失败,若不是有冯悠的温柔奉承,周若玮恐怕会一蹶不振。
尤其听完冯悠的那些故事,对她自称“陶悠”更加心疼。
因此看到陶南风站在竞赛海报之前出神,周若玮便出言嘲讽。他正读大四,建筑学专业的理论知识已经足够,正好下学期要搞毕业设计,正打算参赛表现一番自我能力。
“你知道住宅设计要注意哪些问题吗?你学过住宅平面设计的基本原理吗?一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门外汉,竟然想参加专业竞赛,真是可笑!”
若是依着以前陶南风的个性,她会转身便走,懒得与他争辩。
可是经历过无数次事件之后,陶南风已经意识到一件事:刻意挑衅之人,不会因为你不争而觉得你高洁,反而把你的沉默看作懦弱。
你不说话,对方会变本加厉欺负你。
陶南风看着周若玮,冷冷道:“海报上写得清楚明白,面向全校学生。这里所说的全校学生,自然也包括大专班。我有这个资格参赛,你却没有资格来嘲讽我!”
周若玮上下打量着陶南风,显然对她正面回应感到稀奇。
“学校允许,可你得有自知之明!你们大专班只有两年,学的多半都是建筑结构、建筑施工这类课程,哪里系统学习过建筑设计理论与方法?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个比赛……就算你参加也是垫底,连决赛都参加不了!”
周若玮自我感觉良好,他是大四学长,能够用学历、学制优势将陶南风碾压一番,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陶南风最恨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嘴角微微向下弯起,目光冷然:“如果我进入了决赛呢?”
俊男美女总是吸引人目光,布告栏前渐渐围过来几个学生,看这两人针锋相对,都来了兴趣。
周若玮、陶南风都是学校名人,一个是省建材厂推荐来的工农兵大学生,父母在省建设厅工作;一个是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教授之女。听说周若玮曾经追求过陶南风,却被陶南风严词拒绝。
现在两人对峙,肯定有好戏看!
周若玮是个好表现的,人越多越兴奋。他左右看看,哈哈一笑:“你可不要夸下海口,别到时候被啪啪打脸,多难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问周若玮:“周学长,你和陶南风在说些什么?”
周若玮的笑容越发嚣张:“陶南风,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想参加这次住宅设计大赛,我这不正在指点她么。”
这一说,同学们便明白过来了。原来是陶南风想参赛,周若玮却觉得她不够格。
虽然人人都说大学是象牙塔,但其实也有阶层之分。
文科生不敢看不起理科生,可是理科生却敢嘲讽文科生;
建筑学专业嘴上批判土木工程专业又土又木,但却不敢看不起这些对力学、结构了然如胸的学生。
学制四年的本科生站在学制三年的专科生面前,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更不用说虽然发大专文凭、却只学两年的干部培训班,可以说是大学中的最底层。
陶南风在大学非常低调,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比赛,也没有参加什么团队,她在农场的所做所为,在大学里并不为人熟知。
大家知道她的父亲是建筑系教授,默认她是凭父亲的关系才能够进干部培训班学习,为的就是混张大专文凭。
因此,当周若玮嘲讽陶南风,大多数人站在了周若玮这一边。
“陶南风,你别凑这个热闹。”
“这是专业设计大赛,外行根本没戏。”
“虽说你爸是教授,但这个比赛可不能让你爸操刀,否则就太让人看不起了。”
陶南风腰杆挺得笔直,半分也不退让。
她眼神清明,身上带着一往无前的锐利之气:“周若玮,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我进了决赛,那便如何!”
周若玮万万没有想到,陶南风敢和他在专业领域叫板。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陶南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陶南风你这是要干嘛?想和我打赌吗?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大专班学员,要是能够凭真本事进入决赛,我周若玮这三个字倒着写!”
陶南风摇摇头:“周若玮三个字倒着写,玮若周,有什么意义?”
周若玮咬牙道:“那你说!”
陶南风微微一笑:“如果我进了决赛,你在答辩现场冲我鞠躬道歉,骂自己一句:狗眼看人低!”
有女生扑哧一笑,随即捂住嘴不敢再笑。
周若玮胸脯上下起伏,显然也被陶南风惹恼。
“好!那就打赌。如果你进了决赛,我道歉。如果你没进决赛,你也冲我鞠躬道歉,骂自己一句:我是关系户!”
现场火.药味渐浓。
旁边同学也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这是来真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呢?”
“我是关系户……这不是与教授过不去吗?周若玮这小子真是疯了。”
陶南风嘴角渐渐上翘,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85章 打赌
看到陶南风嘴角的笑意,周若玮脑中闪过一丝警惕。
“你是陶教授的女儿,他是建筑学专业的知名学者,如果你让你爸帮忙,甚至直接打招呼进决赛,那这个赌约就不公平!”
旁边的学生也纷纷点头。
是啊,陶南风若想参加比赛,只要她爸说一句,哪怕设计得再差,还不是可以进决赛?退一万步说,陶守信教授亲自上阵设计,或指点几句,谁能和陶南风竞争?
陶南风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我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我的底气之一。”
周若玮被她气得吐血。
搞关系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太无耻了!
陶南风继续说:“我自小听我爸讲建筑故事,我爸手把手带着我认字、看书、画图,因此我喜欢建筑、当知青搞基建、到大学参加专业培训,这些根本回避不了。
如果你要和我谈公平……你大四、我大二,你比我多学了两年专业,我们一起参加专业竞赛、同台竞技,这就公平了?”
很多时候,陶南风不和人争辩,只是因为骨子里有些清高,不屑与人争。
可是,自从与向北交往,在农场感受到烟火气息之后,陶南风的性格越来越接地气,冲淡了那股子清高傲气。
看着周若玮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陶南风眉眼舒展,第一次体会到言语辩论的快乐。
周若玮没想到陶南风话语如此锋利,与冯悠所说的“锯嘴葫芦”、“沉闷性子”、“蔫儿坏”根本不搭界。
他喘了一口粗气,反驳道:“那能一样吗?我多学两年专业,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你若让你爸帮忙,那就是作弊!”
终于抓到重点,周若玮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对!打赌可以,但你不能作弊。如果作弊,什么赌约都不能生效。”
陶南风微微颔首:“我可以保证绝不作弊,但你们要如何监督?万一我凭自己本事完成设计作品,进了决赛之后你再随口污蔑作品是我爸指点,那我岂不是被动挨打?”
以陶南风、周若玮为中心,围过来一群又一群同学。里三层、外三层,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隔着拥挤人群,站着一个清俊少年,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往事历历在目,乔亚东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升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
胸口发胀、眼眶泛红,乔亚东既骄傲又心疼。曾经被人欺负不愿还嘴的陶南风、曾经在众人鼓励之下才敢站出来的陶南风,终于勇敢起来。
她懂得还击、知道防备,陶南风成长了!
周若玮没想到陶南风的逻辑如此缜密,顿时呆立当场,知道如何应对。
是啊,怎么才能监督陶南风不作弊呢?她住在家中,天天与她爸相见。她爸随口一句,指点一下,谁能知道?
哪怕陶南风真的是自己独立完成,她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设计出来的作品力压一众建筑学专业学生,也没有人信啊。
周若玮没有那种智慧,只得抬起头环顾四周:“同学们,你们有什么建议?”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学生都闭上嘴,一时间鸦雀无声。
清风拂过,阳光透过梧桐枝桠的缝隙落下来,洒在陶南风身上,让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陶南风抬起右手,食指纤细、青葱修长,直直指向那张海报。
“设计竞赛不限团队、个人,初试只需要设计说明书、建筑平面图。既然你要和我谈公平,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建议。”
她顿了顿,眸光潋滟,看向周若玮。
“我们一起以个人名义参赛,在绘图室完成作品。在场的同学可以派出三个代表进行监督,要求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设计。并由代表署名、封袋、提交,然后静等结果。”
陶南风灿然一笑,笑容似骄阳似火。
“就当是一场考试,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按照设计要求提交作品。这样谁也不能污蔑我有父亲指点。
作品署名由监督者完成,可能是化名、也可能是代号,我不知道,自然也不存在我父亲会打招呼让我进决赛的可能。”
陶南风挑了挑眉,一脸的淡定:“怎么样?三个小时快题设计,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三个小时完成设计任务书、建筑平面图,开什么玩笑!周若玮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谁要跟你比赛?我们打赌打的是你能不能进决赛,你若进了决赛,那我承认是自己狗眼看人低;你若进不了决赛,那你承认你是关系户。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要和你比赛!”
陶南风目光炯炯,半分也不退让。
“如果你连与我竞争的勇气都没有……那我请问,你哪来的底气鄙视我半路出家的大专班水平不如你这个工农兵大学生,你哪来的资格说我不配参加这个设计大赛?”
旁边人被陶南风激出血性,都开始嚷嚷。
“本科生难道还比不过大专班的学生?这点勇气咱们还是有的!”
“你们大四学生,搞快题设计不是蛮正常吗?怕啥。”
“对啊,刚才是谁说陶南风是关系户的?咱们凭本事进来读书,难道连个关系户都比不过?”
周若玮张口结舌,不知道身在何处。
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陶南风一步一步诱入这个圈套的?明明只是随口嘲讽她几句,怎么就变成要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一场快题设计竞赛?
看戏不怕台高,旁边同学兴奋地叫了起来。
“好好好,陶南风这个提议非常好!完美避免了陶教授的参与,保证竞赛的绝对公平。”
“虽然三个小时快题设计有点赶,但从下午三点开始,正好六点结束,也不是不可以。”
“最好是现在就开始,不给陶南风与她爸接触的机会。”
陶南风站在那里,仿佛发着光,令人不敢逼视。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仿佛鞭子一般抽打在周若玮身上。
“周若玮,我已经划下道来,敢不敢接?你既然敢嘲讽我凭关系进来读书,那就得证明你有这个批判指责我的实力!我俩比一比,到底是你专业水准厉害,还是我的设计能力更胜一筹!”
旁边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响。
“周若玮,不要怂,和她比!”
“周若玮,是男人就上!”
“周若玮,比就比,谁怕谁!”
群众的呼声太高,逼得周若玮不得不接受陶南风的挑战。
他站在人群之中,肩膀略向下垮,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尖利:“比就比!现在就开始比!”
一群人簇拥着陶南风、周若玮走进教学楼五楼的绘图教室。
建筑类学校因为经常要完成绘图作业,整个五楼都是绘图教室。可调整倾斜度的桌面、大图板、丁字尺、三角尺、比例尺……一应俱全。
听说陶南风和周若玮要比赛,正在绘图的学生也都站起来,表现得非常热情。
“来来来,我把绘图工具借给你们。”
“需要什么图纸?我这里都有。”
“需要清场吗?”
陶南风摆摆手,从隔壁教室把自己的绘图工具搬过来,与周若玮的桌子相距两米远。
从画筒里取出一张A3图纸铺平,四边粘好,牢牢固定在图板之上,丁字尺横放在桌沿之上,气定神闲卷起衣袖。
右手执一支铅笔,左手肘搁在图板之上。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看向站在讲台之上负责监督的同学:“可以开始了!”
诸事万物均不萦于心,陶南风的眼前只有这一方绘图桌。
丁字尺扣在图板一旁轻轻滑动,小臂微抬,眼随手动,笔走如飞,此刻的陶南风绽放出极为耀眼的光彩。
何谓住?人类居住起居功能;
何谓宅?建筑构件围合的空间。
住宅设计,便是通过专业平面组合,构筑出满足使用者居住功能的建筑空间。
住宅的三大功能包括基本功能、价值功能、文化功能,这次比赛的目的,就是要考查专业学生对住宅功能的理解、住宅空间的构筑水平。
陶南风从暑期开始就思考应该如何建新的知青宿舍,她也曾是知青,了解知青们的居住需求,清楚农场的居住环境,现在只需在三个小时内将脑中所思所想描绘出来,并不是难事。
这一点,陶南风很有自信。
在秀峰山农场基建科,她有一张专用绘图桌。农场小学、茶油厂、卷烟厂……一个又一个建筑设计作品就在那里完成。
无数次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让陶南风对建筑设计的领悟越来越深刻。
自信、强大、冷静,这样的陶南风让站在窗外的乔亚东内心升腾着浓浓的骄傲与自豪。
在那个艰苦时代,陶南风就能带着知青盖出连省城设计院工程师都啧啧称奇的砖瓦房,现在坐在这个窗明几净的绘图室里,她也能创造出令人惊艳的设计作品!
走廊外站着二十来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三个小时的快题设计?陶南风敢提出这样的挑战,也真是牛!”
“周若玮是大四的学生,他们已经小组完成过不少建筑设计,这方面有经验,三个小时虽然紧了点,但完成一个四平八稳的住宅设计应该不是太难。”
“陶南风才读了一年吧?据我所知干部培训班并没有进行建筑设计的训练,主要针对的是施工管理,她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走廊那头响起:“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
同学们一听到这个声音,转头看到一道逆光而行的身影,慌忙鞠躬问好:“陶教授好!”
第86章 打赌
陶守信今天有设计专题课,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五楼纷纷扰扰,拾级而上,一眼便看到2号教室的门口、窗边围着二、三十个学生。
里头还杂着一个不属于自己学校的学生——乔亚东。
他眉头一皱,沉声问了一句:“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
学生都怕老师,尤其是教室里还有陶南风在,大家更不敢开口,就怕谁先出头,会被陶教授记住,留下坏印象。
陶守信看向乔亚东:“你来说。”
乔亚东走到陶守信身边,微笑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听说陶南风和周若玮打赌,约定在绘图教室完成三小时快题设计,陶守信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凑到窗户边看过去。
陶南风心无旁骛,埋头绘图。
周若玮额角微汗,亦在纸上写写画画。
陶守信笑骂了一句:“这孩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说罢,陶守信直起腰,对旁边观战的同学说:“既然我家南风参赛,那我退出评委小组,以免影响评审结果。”
乔亚东也笑了:“陶教授您这个决策非常英明。”
旁边的同学却有些害怕,一个女生弱弱地说:“陶教授,我们相信您是公正的,没有谁提出让您不当评委。”
陶守信微微一笑,脸上的威严感稍稍减小了些。
“不妨事,是我主动退出,和你们无关。我是陶南风的父亲,这一点无可回避。南风既然要参赛,我自然要避嫌。”
他一个没忍住,吹嘘了一句:“我家南风的设计水平高得很,我放心得很。”
陶守信说完这一句,将手背在身后,冲着乔亚东呶了呶嘴:“你在这里盯着,我去上课。”
乔亚东站直领命,笑容满面:“好!”
三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张A3图纸,绘出图框,三分之二的篇幅绘制建筑平面,将功能分区定位清楚,三分之一的篇幅划出横线,写设计说明。
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投射在室内。
陶南风的侧颜极美,优美的下颌线,挺翘的鼻子,长而细密的睫毛,饱满的额头,乌黑秀发梳着两条大辫子从耳朵旁顺滑垂下,披在胸前。
乔亚东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看着陶南风,眼神近乎贪婪,从她的额头到下巴,再从下巴到头顶……一遍又一遍,要将这个美好的画面永远镌刻在脑海中。
另一边,周若玮也在一刹那的慌乱中定下心神。
进入大四上学期,专业课程大都已经学习完,下学期便要进入毕业设计阶段。周若玮在大学有名,不仅仅只是外形俊美,他的学业也一直十分优秀。
虽说三个小时的确时间很紧,但训练有素的周若玮脑中马上浮现出自己曾经完成的那些设计作品。
他是建机厂职工,高中毕业分配进厂当技术员,工作两年便被推荐读大学,靠的当然是父母在建设部门的人脉关系。他指责陶南风是关系户,其实有点“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幽默感。
在家中,他曾听父母在家中表扬过某化工厂的干部宿舍设计,说建筑平面的设计理念先进,针对两个普遍问题进行了改良。
第一,客厅与卧室之间的隐密性不足,卧室门正对着客厅;
第二,厨房、卫生间太小,使用起来不方便。
因为学的是建筑学专业,周若玮当时特地找父母要来设计图纸,认真学习研究过,默默记在心上。
快题设计时间太紧,周若玮决定讨个巧,把化工厂干部宿舍的设计图纸借来一用。这份设计图能够让父母赞赏,也一定能获得评委们的青睐。
他在设计说明书的第一条中写着,居住人群为:单位职工,四口之家。
眼睛余光扫向陶南风,正看到她在图纸右侧写说明书,那一手工整漂亮的工程字,令人眼睛一亮。
周若玮内心一颤,眉头紧皱。
陶南风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怎么可能写得这一手规范的工程字?莫非……他突然想到刚才陶南风所说的话。
——我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我的底气之一。
这一分神,周若玮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半,而自己的建筑平面图才刚刚开始绘制。他赶紧甩开脑中杂七杂八的想法,抓紧时间继续画图。
时间静静流淌。
自告奋勇当监督者的同学非常负责,时间一到便要求两人停笔,将图纸收上来,在图纸的右下角图标处填写商量好的班级与姓名,再将图纸卷好上交。
“这两份设计作品署的是化名,等到公布入选名单的时候,我们会和评委说明。”
陶南风抬起手伸了个懒腰,三小时快题设计,大脑高度紧张,还真是一件累心、费脑的体力活动。
转过头,正对上乔亚东专注的眼神。
陶南风冲乔亚东轻轻一笑,从绘图椅上走下来,开始收拾桌面。
周若玮走过来,站在陶南风面前,语气变得郑重。
“陶南风,你若能进决赛,那便是你赢,我向你鞠躬道歉;我若进决赛,那便是我赢,你承认技不如人。如果我们都进了决赛……那就算是个平手,如何?”
第一次,周若玮将陶南风视为公平竞争的对手。
以前的周若玮自认为科班出身,根本没有把大专班的陶南风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次接受陶南风的挑战,三小时快题设计下来,他看得出来陶南风的专业水准与能力,绝对不比自己低。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不必看她的设计方案,光看她娴熟的绘图动作、行云流水般的下笔姿势,便看得出来陶南风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设计者。
周若玮在大学期间从《建筑制图》开始,《房屋建筑学》、《建筑设计原理与方法》一直到现在大四开始进行的各类建筑设计,接受着老师们在课程教学过程中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的训练,这才具备独立完成设计作品的能力。
可是陶南风呢?她只是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学员,只在大学上了一年的课,就能够在三小时内完成一份住宅设计任务,这说明她有基础、下过苦功。
周若玮再骄傲,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陶南风是草包。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丝锋芒,淡淡道:“既然是比赛,那就比到底,平手多没意思。”
这一丝锋芒刺痛了周若玮。
明明他已经放低了姿态,给双方一个台阶,陶南风却半点也不领情!
这份住宅设计周若玮比较讨巧,他有腹稿、有蓝图。那可是连他父母都夸奖过的设计方案,这次略改动之后送上去,一定能进决赛。
周若玮胸中一股闷气极欲发泄出来,咬牙大声道:“那就比到底!”
监督组成员一共五个,都是学生会的成员。见两人四目相对,一副要战斗到底的模样,都笑了起来。
“好,那就比到底。你们两个要是都能进决赛,那我们一起为你们加油,看你们最后谁的决赛名次靠前。”
周若玮死死盯着陶南风:“你要是输了,记得给我鞠躬,当众说一句——我是关系户!”
陶南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若是输了,记得给我鞠躬,当众说一句——我狗眼看人低!”
两人对视一眼,相看两厌。
陶南风转身离去,背影干净利落。
周若玮怔怔地看着那妙曼身影离他越来越远,气得直跺脚。这个陶南风,真是又冷又硬,简直太不可爱了!
陶南风拿着自己的绘图工具走出绘图教室,微笑着走向乔亚东:“你怎么来了?”
图板又厚又沉,学生抱图板都是将下沿抵在腰侧,陶南风却与众不同。她一只手拎着图板,另一只手提着丁字尺,举重若轻。
乔亚东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图板,却被陶南风让开:“我的力气,你还不放心吗?”
想到“陶三锤”这个久违的绰号,乔亚东笑了:“好歹也给我一点点表现的机会嘛。”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一份默契在流转。
随后跟出来的周若玮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酸涩无比。虽说他自从被陶南风摔倒之后便歇了追求的心,但看到她与其他男生有说有笑,内心的嫉妒却难以克制。
“陶南风,难怪你不接受我的追求,原来……另有所爱。”
这话一说,酸溜溜的味儿便弥漫在整条走廊。
乔亚东一听这话,心里美得冒泡。哪怕明知道自己不是陶南风心中所爱,但在她的学校被男生嫉妒,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陶南风白了周若玮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又觉得对周若玮解释实在是太过抬举他,便闭上了嘴。
走廊那头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几个面相比较成熟的学生匆匆从楼梯间跑过来。
“陶南风,我刚听说你要参加住宅设计大赛?”
“听说你和建筑学大四的学生打赌?你替我们大专班争了一口气呀。”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我们班三十一个同学全力支持你!”
这一届基建干部培训班大多来自基层单位,都是土建类实践人才,男多女少、年龄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不等。因为课程安排紧凑、又有单位事务,平时大家难得交流,显得比较松散。
陡然听说陶南风打算参加住宅设计大赛,还与本科班的学生打赌,一时之间同仇敌忾,竟然空前地团结起来。
班长齐明学年纪最长,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收到消息之后立马通知同学,匆匆赶到绘图教室,正好遇到陶南风出来,便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齐明学一眼看到站在陶南风面前的周若玮,面色一冷:“这位同学一脸的傲气,想必就是那位说大专班同学没资格参加住宅设计大赛的周若玮吧?”
周若玮有苦难言,只得矢口否认:“不不不,我没有这样说过。”
被一群同学围绕,特地跑来声援自己,这让陶南风很感动。
有人撑腰,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陶南风抿嘴笑道:“不不不,这话周若玮说过。他站在布告栏前面说,一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门外汉,竟然想参加专业竞赛,真是可笑!”
被人将自己说过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周若玮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齐明学是单位领导,基建科科长主管单位建设项目,经常在工地教训指挥建筑工人,威严感十足。
他走到周若玮面前,面色肃然:“周同学,请你道歉!”
越来越多的大专班学员们赶来,都站在陶南风身旁,对周若玮怒目而视,大声道:“道歉!”
走廊处传来阵阵回声,惊得周若玮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第87章 初赛
团结就是力量。
面对齐心协力,怒目声讨自己的大专班学员,周若玮再狂妄也不得不低头。
他面色有些发白,双拳紧握,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样:“我,我说错了话,对不起。”
陶南风灿然一笑,心情舒畅。
果然,当日仇当日报,这样利落的方式更令人开心呢。
齐明学严肃地看着周若玮:“我们都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学生,不管是本科生还是大专生,大家同在一个校园学习知识,就没有谁更优越的道理。人人平等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空头口号,对不对?”
周若玮还能怎么样?只能连连点头:“是,是,是!”
站在齐明学身旁的一个女生义愤填膺地训斥周若玮。
“你是通过推荐方式读的工农兵大学,我们也是单位推荐进的校园,都没参加考试,谁也不比谁更高级,凭什么你要嘲讽我们大专班没有资格参加比赛?
说起来,我们这些基建干部身在一线,不知道盖了多少房子,比你们这些只知道死读书的学生更有实践经验,似乎更有资格去参加这个住宅设计大赛!”
周若玮是“校草”,免不了有几个暗恋的女生。
人群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嘟囔道:“陶南风是靠着她爸爸陶教授才能进你们基建干部培训班,哪里有什么实践经验,还基建干部……真会往脸上贴金。”
乔亚东目光似电,一眼就把那个说话的女孩子找到。
“这位同学,你别躲在人群里说小话,来,站出来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女孩子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忸怩着不肯站出来。背后说人坏话,悄悄说几句她敢,可是站出来大声复述一遍,她却胆怯了。
乔亚东冷哼一声:“没有证据瞎说话,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敢见光,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陶南风是秀峰山农场知青,她带着大家在海拔1500米的高山盖砖瓦房、修小学、建茶油厂,被推举为基建科科长,怎么没有实践经验?怎么不是基建干部?”
周若玮呆呆地看着陶南风,看她肌肤似玉、身形如竹,怎么也没办法把她与基建科科长这五个联系起来。
“你有什么证据?谁知道陶南风是不是基建科科长!我看你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帮她说瞎话吧?”
乔亚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学生证,学生证上印着烫金的“江城财经大学”六个大字。他打开学生证,指着名字信息栏上选送单位那一栏。
“看到没?我是湘省秀峰山农场选送的工农兵大学,1976年9月入学,1973年7月毕业于江城中学,之后便到农场当知青。
陶南风和我同届,我们在那里一起奉献青春与劳动,陶南风以她出色的建筑学专业素养,把我们农场建设得越来越好。
陶南风原本去年以全票通过,推荐读工农兵大学,但她因为心系农场基建,将这个指标让给了我。所以,她读大专班又怎样?她并不比我们这些工农兵大学生差,甚至更为优秀!”
乔亚东给出的信息量太大,现场的同学们都惊住了。
知青、高山农场、砖瓦房、基建科科长、让大学指标……陶南风的人生远比在场的大学生精彩、充实。
乔明学听到这里,慨叹一声:“陶南风看着年轻,没想到经历如此丰富。”
旁边几名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们也纷纷发言。
“陶南风平时低调得很,没想到经手的基建项目这么多。”
“说实话,先前我也以为陶南风是走关系进来混文凭的,唉!眼瞎、惭愧。”
“陶南风是真正的基建干部,有志不在年高啊。”
高考制度刚刚宣布今年恢复,现在大学读书的大都是工农兵推荐入学,当然知道大学指标的重要性。听说陶南风将大学指标让给旁人,先前支持周若玮的学生也开始倒戈。
“为了农场发展宁可放弃读大学的机会?陶南风好有事业心。”
“陶南风敢和周若玮打赌,本身就说明她有实力。”
“周若玮非要逼着陶南风说自己是关系户,是不是太过咄咄逼人了?大家无仇无怨的,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
周若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忽然指着乔亚东大叫起来。
“你是陶南风的爱人,她把指标让给你有什么稀奇?你俩是一伙的,当然为她说话。”
乔亚东温柔地看一眼陶南风,再抬眸扫向众人,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眷恋、淡淡的惆怅。
“我并不是陶南风的爱人,我只是她的朋友、同伴……和爱慕者。陶南风值得更好的对象,南风向北,我们农场人都知道的。”
什么南风向北,大家听不明白。
可是大家都感受到了乔亚东那压抑的痛苦、克制的爱慕。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对于爱情的感知更为敏锐。
现场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乔亚东看着周若玮:“你曾经追求过陶南风,可是她拒绝了你。你现在对她各种诋毁,是因爱生恨么?心胸如此狭隘,真让人鄙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周若玮身上,仿佛无数钢针扎过来、无数飞刀捅过来,周若玮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同样都是外型俊美的少年,同样爱慕陶南风。
一个将爱藏在心底,默默祝福,人前人后维护与支持着陶南风;
另一个却将爱化为恨,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讽、打压陶南风。
“我,我……”周若玮脸皮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他将头向下一栽,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身后留下一连串的笑声。
这笑声,不再是嘲讽陶南风不自量力,而是讥笑周若玮心胸狭窄、故意挑事。
学生会监督组的同学大声说:“周若玮,你抓紧时间准备建筑立面图,到时候如果进了初赛,这些两天之内就得提交。”
周若玮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些话,他只想快点回到宿舍,躲在被窝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心事被人揭穿,脸皮被人撕开,被逼着当众道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这种羞愧、愤怒、憋屈感令他欲哭无泪。
齐明学问陶南风:“需要我们帮忙吗?我可以审图、提点修改意见。”
其余同学也纷纷表态。
“我可以帮忙做景观设计。”
“我会做建筑模型。”
“我来帮你做幻灯片,你只要准备讲稿和图片就行。”
陶南风内心一片温暖,笑着开了句玩笑:“你们就不怕我进不了决赛吗?”如果进不了决赛,这些准备工作都将付诸于流水。
众人一齐道:“我们相信你!”
乔亚东看着陶南风,眼中满是信任。
自己爱慕的女孩,曾经清冷内向不愿意与人打交道,现在站在人群中央,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种各样的状况;曾经低调少言遇到挑衅不知道抗争,现在变得勇敢独立,主动出击。
陶南风,就像天边一颗星,越夜越闪亮。
住宅设计大赛的规则——初赛,以个人或团队名义提交设计说明书、建筑平面图,由评审委员会打分排序,选出前十名,并公示名单予以鼓励。
复赛,前十名参赛者补交建筑正立面、侧立面、建筑总平面图等资料,两天之后角逐出前五名,进入决赛。
决赛,前五名准备答辩材料,现场对设计进行讲解,评委现场打分,最后公布成绩。
因为陶南风与周若玮的挑战,江城建筑大学住宅设计大赛得到无数人的关注。
半个月之后,设计大赛初试名单千呼万唤始出来。
布告栏前第一时间便围过来几十个学生,熙熙攘攘、纷纷杂杂。
“看看、看看,谁进复赛了?”
“监督组的人呢?你们给出的化名是什么?”
“对呀,周若玮、陶南风到底进复赛了没?”
周若玮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他双手紧紧握拳,竖着耳朵倾听布告栏那边的动静。
冯悠站在他身旁,柔声安慰道:“你学业优异,又做过那么多设计作品,连你们系主任都夸你有设计天分,肯定能进复赛,放心吧!”
周若玮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感觉空荡荡的心终于被填满了一些:“幸好有你陪着我,那陶南风的确可恶,难怪你会被她赶出家去。”
冯悠叹了一口气:“我不敢说她坏话,我在保卫处还有份认罪书呢。你也莫说认得我,不然要被连累。”
周若玮听她说得可怜,心中一软,顿时生出一股豪气来:“你别怕,这次我一定替你好好教训陶南风。”
冯悠摇摇头:“不用了。我并不想教训陶南风,只想好好考大学,将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周若玮越发心疼她:“那好,你考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工作,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冯悠笑笑,看到远处有熟悉的人影出现,心中一颤,慌忙挣开周若玮的手,退开几步:“我不能拖累你。”
越来越多的人围在布告栏,偶尔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
“啊,我进了复赛!”
“太好了,我们团队进复赛了!”
“这个第一名明珠、第二名大卫是谁?评分好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会不会是……”
周若玮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两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莫非是自己和陶南风?
陶南风是陶守信教授的掌上明珠,自己俊美如大卫雕塑。
只不过,自己只是第二名,被陶南风稳压一头,真令人不爽。
第88章 初赛
大专班的同学簇拥着陶南风往布告栏这里而来。
等待的这十几天里,大家都没闲着,在建筑平面的基础上继续深化设计,甚至还计划着用硬纸版制作建筑模型。
听说复赛名单公布,大家拉着陶南风便往教学楼过来。
远远的,陶南风便看到冯悠站在周若玮身边,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稔。陶南风皱了皱眉毛,暗自寻思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正打算观察一下,冯悠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便走。
陶南风不由得轻笑一声,看来冯悠被向北教训过之后,变得老实多了,这是好事。只要她不再跳上窜下,陶南风并不想一直与之为敌。
恨一个人,也需要体力,很累。
一群人走到布告栏前,看着排在名单上的第一名:明珠,这才想到陶南风与周若玮提交的作品是监督组填写的化名。
“陶南风,这个明珠是不是你?”
“我觉得是,陶南风肯定是第一名!”
“肯定是你,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明珠这个名字多好听,配得上你。”
所有人都觉得陶南风就是这个明珠。
毕竟除了明珠、大卫这两个名字,其余八名入围者都有名有姓,即使是团队报名,也将所有成员的名字写在名单之上。
就连周若玮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于自己屈居于陶南风之后,他很不服气。
他做的方案是在他人成果之上改良的,可以说是目前最实用、创新的干部宿舍设计,没想到竟然只是第二。
“来了来了,曾主席来了。”
上次负责监督的几位学生代表,以学生会主席曾强为首,他也是收到消息之后匆匆起来。
一群人围上来问曾强:“上次你们给陶南风、周若玮取的化名是什么?快来看看他们俩有没有进复赛。”
曾强笑得一脸神秘:“我来看看。”
众人让开一条路,将布告栏上贴着的红底黑字名单露了出来。
曾强与另外四名同学快步走上前,凑近一看,同时笑了起来:“都进了。”
曾强转过身看向陶南风,又冲站在远处的周若玮招了招手,大声道:“恭喜两位同学,你们俩都进复赛了!”
一个女生笑着说:“周若玮能进复赛不奇怪,毕竟他是大四学生。但是陶南风才读到第二年,就能在设计大赛中得到第二名的好成绩,真是了不起。”
一群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什么?第二名!陶南风不是第一名吗?”
周若玮一听便来了劲,不再保持高冷,走过来指着名单问:“你们监督小组是怎么起的代名?难道这个大卫竟然是陶南风?”
曾强哈哈一笑:“是不是很出乎意料?你们根本猜不出来对不对?光是看这名字,谁能猜到陶南风的代名是大卫?”
他笑完之后,再指着那个“明珠”名字。
“周若玮,恭喜你初赛评为第一名!没想到啊,三个小时的快题设计,你们俩竟然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二名,让其他准备了十几天的同学和团队有些汗颜啊。”
陶南风没有吭声,抿着唇看着复赛名单,若有所思。
难怪周若玮那么狂,原来真有些本事。先前是自己太过托大,果然父亲教训得对,做人需谦逊谨慎,一山更比一山高。
周若玮的情绪一下子飞扬起来。
他嘴角一翘,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瞟了陶南风一眼:“大卫?这个名字倒是蛮衬你的。”
少年英雄、体格雄伟健美、神态勇敢坚强、充满男性美——这样的大卫与陶南风哪里有半点相似?
看陶南风不笑不语、一脸的严肃,曾强笑着解释。
“原本给陶南风取的化名是明珠,周若玮是大卫,不过小梁说这样太容易猜出来,所以往图纸上签名的时候特地交换过来。这样也能避免影响评审结果,是不是?”
陶南风点点头:“名字只是个代号,没事。”
周若玮笑得合不拢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陶南风,不是我说你啊。原本我们打赌的内容,是你进决赛就算我输,你偏偏要和我比划,搞什么三小时快题设计。
我说两人都进决赛的话就算平手,你却非说什么比到底。现在怎么样?我第一、你第二,输了一轮,后不后悔、惭不惭愧?哈哈……”
陶南风眼中锋芒更盛,挺直腰杆:“既然要比,那就比到底。只希望决赛之后你还能笑得像现在一样得意洋洋!”
旁边几个同样进入复赛的同学看不惯周若玮那张狂模样。
“这只是复赛名单,高兴得太早了吧?”
“最终谁拿冠军还不定呢。”
“我们虽然是第三,但分数和你们两个也很接近,咱们决赛见!”
周若玮被大家说得有些心虚,忙收住脸上的笑,咳嗽两声,自我解嘲道:“我没有得意,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得回去准备立面图了,咱们等决赛名单吧。”
另一边,陶守信教授办公室里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陶教授,这次你家姑娘参加设计大赛,怎么也没提前和我打个招呼?你放心,咱们是老同事,我一定会给她打高分。”
“不必不必,我退出评委就是要求个公平公正。”
“嗨,陶教授你就是太认真了。我听几个老师说起,陶南风和周若玮打赌,还搞什么化名,真是孩子气!所有的参赛作品我都看过了,没用真名的就只有明珠、大卫这两份图纸,那不是他俩是谁?二话不说,我把这两份放在第一名和第二名。明珠嘛,肯定是说是你的掌上明珠,所以是第一名。怎么样,感谢我不?”
“你!唉……”
“一个是教师子弟,一个是建设厅领导的孩子,两个学生都非常优秀,我还真是拿不定主意给谁冠军呢。老陶,你的意见是……”
陶守信看着眼前向自己邀功的同事,真是哭笑不得。
原本陶守信退出评委组,就是为了公平竞赛,没想到即使自己不是评委,依然会在场外干扰到评委组的判断。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请你们只看作品,根据住宅设计的舒适性、适应性、经济性、安全性、整体性与地方性来客观评分。至于设计者是谁,你们一律不要管!”
建筑系主任黄家发、副主任郭志明,卢晓鸣教授、朱强教授、吴贤玲教授,评委组的五位教授此刻都端坐在陶守信的办公室里。
黄家发摆了摆手:“老陶,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姑娘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陶南风若是输了,听说得当众承认自己是关系户,那可是我们整个建筑系老师的耻辱啊。”
郭志明也点头道:“对,如果是孩子们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但这次你家南风不能输。她如果是关系户,那岂不是说我们内部搞名堂?”
卢晓鸣叹了一口气:“按理说你家南风进基建干部培训班名正言顺,可到底也是内部子弟。实话告诉你,前两天周若玮的父亲过来打了招呼,让我关照关照。你说这事儿闹的!烦。”
吴贤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举行这次设计大赛是为了鼓励先进、激励后进,作品是好是坏一目了然,你们这些教授们考虑太多,累不累?”
陶守信站起身,冲各位教授们一拱手。
“抱歉,因为小女与人打赌一事令大家操心受累。我建议,复赛公平公正给分数,你们不要考虑任何与人有关的因素。决赛在小礼堂举行答辩,由学生给出等级评价,教授们不参与打分,将决策权全部交给学生,如何?”
黄家发主任一听,一拍桌子,大笑起来:“老陶,决策权下放这招棋,妙啊!”
其余几位教授都点头同意。
“我觉得可以,这样管它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招人埋怨。”
“打赌本来就是孩子气,那就一切由学生自己解决,挺好。”
“可以可以,陶教授这样处理好啊,如果周若玮的父亲问起来,也好撇清关系。”
“行,正好我也省得动脑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将决赛流程决定下来。
陶守信这一回对陶南风的作品半句不问,一切全由她自己完成。
陶南风提交完立面图,顺利收到决赛通知,便与大专班的学员们一起制作模型。
为了更清晰地将自己的设计理念展示清晰,她别出心裁地将硬纸板刷成白色,纸板当墙,墙面开门、开窗,将整个建筑平面、房间与房间之间的连接、功能关系表达得十分直观。
大专班的学员们虽然理论水平不行,但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基层干部,对于如何汇报、答辩很有心得。
大家一边制作幻灯片一边安慰陶南风。
“咱们虽然是第二名,但是不要害怕。答辩时如果能够将设计理念表达到位,一样可以逆袭成功。”
“是啊,陶南风你做了那么多基建项目,这个作品又是你为农场知青设计,带着浓烈的情感呢,只要把这份情感渲染到位,一定能够感动大家。”
“决赛流程已经公示,建筑学专业一共12个班,每个班5个代表,再加上我们大专班,整个小礼堂会有65个学生投票,选出冠、亚、季军。这样挺好的。我先前还担心你是教师子弟,评委为了避嫌不敢给高分,现在全是学生反而公平,是不是?”
陶南风胸中燃起熊熊斗志。
当小说和诗歌都在沉默的时候,建筑还在唱歌。
建筑之美,在于不断满足人类居住、生活、生产的需求,并将人类对于精神、艺术的追求寄托于实体之上。
主持农场基建这些年里,陶南风学习到很多,也感受到很多。这一回,她将为自己而战,为农场知青而战。
答辩这一天,终于到来。
第89章 决赛
金秋十月,香樟摇曳。
江城建筑大学的小礼堂此刻坐满了人,连走廊外也站得满满当当,挤到门边、窗边的伸长脑袋往里头看,挤不到的只能站在一旁侧耳倾听。
住宅设计大赛,复赛第一名周若玮与第二名陶南风打赌,输了的要当众鞠躬道歉。
为了保证竞赛的公正性,不仅初赛是化名提交作品,决赛更是所有评委老师都不再进行评分,而是由选取出来的65位学生进行投票。
老师只组织比赛,最终冠军花落谁家,由学生来决定。
——听起来多么刺激!
大学校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来了没、来了没?所有的参赛选手都入场了吗?”
“看到那个高挑漂亮的女生了没?那就是陶教授的女儿陶南风!”
“评委虽然不打分,不过第一排的评委席坐了好多老师啊,这次比赛咱们建筑系好重视。”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有人发表意见:“周若玮要是赢了,我建议他不要逼陶南风兑现承诺。当众说自己是关系户,那不是啪啪打在座老师们的脸吗?他还要不要毕业了?”
大专班的学生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切!谁说周若玮一定能赢?陶南风必胜!”
一时之间,走廊外打起了嘴仗。
小礼堂的喇叭里传来系主任黄家发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住宅设计大赛现在开始!”
所有人都闭上嘴,现场鸦雀无声。
极致的嘈杂与闹腾,陡然转到寂寞,小礼堂里的空气仿佛突然被抽干,进入一个真空状态。
压力,随之而来。
周若玮一颗心开始狂跳,尤其是看到坐在第一排评委席上,那个一脸肃然的陶守信,更是紧张得要命。
当着教授的命,欺负他的女儿,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进了水,非要挤兑陶南风呢?
他其实也迷迷糊糊知晓答案——因为陶南风太美好,自己得不到她便心生嫉恨;因为冯悠安慰自己时说了不少陶南风的往事,让他对陶南风愈发不满。
但周若玮不愿意承认自己胸怀狭窄,更不愿意埋怨一直陪在身边给予他力量的冯悠,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他是复赛第一名,第一个上台展示。
周若玮努力平复心情,深吸一口气,站在讲台之上。
有同学协助,将他的图纸挂在黑板之上,从建筑平面、建筑立面一直到总平面图,图纸一字摆开,图面干净整洁,工程字工整漂亮,令人观之眼睛一亮。
教授们开始窃窃私语。
郭志明对卢晓鸣说:“这是你带的毕业班学生吧?训练得不错呀,基本功非常过硬。”
江城建筑大学历来都是专业教师担任班主任,这样对提高学生的专业凝聚力、专业认可度有良好效果。
卢晓鸣是周若玮的班主任,他点了点头:“周若玮成绩优秀,外形出色,是我们7401班的班长,群众基础挺好的。”
吴贤玲瞟了他一眼:“那你们7401班的五个同学代表肯定都会选周若玮,不管他的作品到底怎样。”
卢晓鸣听吴贤玲有点挤兑的意思,赶紧说了一句:“所以我们把大专班拉进来了嘛,他们也有5个代表,一定会选陶南风。”
吴贤玲这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公平吧。”
她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我们的专业学生清白做人,不要沾染社会上的那一套。听说你们班学生还找人拉票?说实话,我对周若玮挺失望的。”
卢晓鸣被吴贤玲这一说,有些坐立不安。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叹了一口气:“这个事儿,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相信咱们学校的学生单纯正直,不会受到拉票的影响。”
吴贤玲冷着脸:“希望吧。”
陶守信什么也没有说,他端起放在桌面上的青花瓷茶杯,低下头轻啜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氤氲了眼镜片,涂上薄薄一层雾气,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一阵嗡嗡的声响在耳边响起。
陶守信抬起头,两名学生抬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户型平面建筑模型走上台来。
这个模型绝对是专业公司制作。彩色塑料板围合出来的建筑空间,门、窗均用暗红色塑料板特制,精巧秀气、能够自由开合。
这个按尺寸大小比例缩小的户型平面模型一亮相,所有观众都激动起来。
后排学生都站了起来。
“这个模型做得真漂亮!比教授在课上展示的精致一百倍。周若玮从哪里找到这样的专业公司?太TM秀了!”
“这就是第一名的实力吗?咱不说内容,光是形式就把其它参赛选手比了下去。”
“青灰色地板、白色墙体、暗红色门窗、还有各种漂亮的家具,哇~简直是微缩景观,太漂亮了!”
听到底下传来同学们惊讶的赞叹,周若玮抬头看着台下,志得意满。陶南风不是说她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她的底气之一吗?那我爸妈在建设厅工作,借用一下他们的人脉与帮助,名正言顺。
这个户型平面模型,可是父亲认识的一位做模型的大师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完成,精巧得如同艺术品,能够完美地诠释出他的设计理念。
系主任看准备工作就绪,示意周若玮开始十分钟的陈述。
周若玮的目光与陶守信对上,他脑中忽然闪过冯悠说过的话。
——陶教授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喊了他八年的“爸爸”,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只可惜后来陶南风容不下自己,恨她鸠占鹊巢,强逼着陶教授与冯春娥离婚,自己改了姓。
一种令人颤栗的激动情绪涌上来,周若玮想在陶守信教授面前好好表现一回。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
周若玮本就是个好表现的人,短暂的紧张过去之后,他恢复镇静,从讲台上拿起一根木制教鞭,开始陈述自己的住宅设计作品。
“这是一栋为四口之家设计的住宅楼,两个单元、五层、砖混结构,一栋二十户……”
介绍完建筑概况之后,周若玮重点讲自己的户型设计亮点与创新点。
“现有的单位职工宿舍始建于建国初期,那个时候大家对于居住需求还停留在有个栖身之所就好的阶段,根本不在意什么隐私性、功能性。但随着现在生活水平的提高,单位建的干部楼就开始突显出各种问题。
第一,以前的住宅平面为了提高利用率,采取的多是大厅式平面组织。一个客厅联系起所有房间,包括卧室。
可是这样一来,客厅正对着卧室,卧室的私密性差。我的设计对这个问题进行改良,请看——”
周若玮用手指着户型平面模型,指着客厅位置。
“客厅与餐厅相连,中间一条过道,过道两侧分布卧室,南北各一间。这是我们建筑平面处理方式中的走廊式,能够保证卧室的私密性与独立性,互不干扰。”
教授们都暗自点头。
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楼平面设计也有这样的问题。卧室直接对客厅开门,如果家中来客人,卧室门一开,室内陈设一览无余,真是令人头痛。
虽说走廊式布局会降低房间的使用率,但的确提高了卧室的隐私性。
站得高、看得远,周若玮从教授们的眼神中看到肯定,一颗心便定了下来。
“第二,以前的宿舍设计为了提高使用面积,拼命压缩厨房与厕所这两个辅助房间的面积,因此厨房、厕所面积很小。就我所了解到的各单位干部宿舍都反映厨房、厕所不够用,平时使用起来不方便,因此我在这个户型设计中对这一点进行了改良。”
随着周若玮的展示,众人都看到这个户型的创新性。
要知道,现在计划经济时代,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谁还会介意什么厨房、厕所的大小是否合适。
陶南风在农场的时候,八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旱厕又臭又脏,厨房是搭在屋门前的一个土灶,连个挡雨的顶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候,能够听到如此超前的设计理念,所有人都耳目一新。
郭志明微笑道:“这个设计图可以推广一下,将来我们学校再建教授楼就按照这个来。我家夫人曾经向我提过意见,说厨房太小,放下两个煤炉灶之后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放置物品。”
卢贤玲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点点头,说了一句:“把厕所盖大一点挺好,至少要多一个洗漱的地方。”
教授楼的厕所就只能放下一个蹲坑,刷牙洗脸要到厨房水池边进行,功能混杂,的确是小了。
周若玮最后总结陈词。
“我们国家在不断发展,老百姓对住宅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住宅设计应该创新。我这次的住宅设计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住宅实用、舒适度高,适合四口之家居住。相信在这样的宿舍楼居住的人们,一定能安居乐业,为实现共产主义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
底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底下学生一边鼓掌一边议论着。
“周若玮的思想好超前!我们家要是能有个厕所就得笑醒,哪里还敢计较厕所大不大。”
“是啊,我们家连厨房都没有,就是在走廊口摆一个煤炉子,再摆张桌子切菜、放碗筷。”
“作为建筑设计师,就应该推陈出新、有前瞻的眼光,我简直太佩服他了!”
教授们提了几个问题,周若玮侃侃而谈,充满着自信的光芒。
接下来,陶南风出场。
第90章 决赛
小礼堂讲台的东侧有一个准备间,剩下的四名决赛选手在这里等待。
听到外面雷鸣般的掌声,大家有些紧张。
“周若玮初赛、复赛都是第一名,现在又第一个答辩,看样子他的作品很有竞争力,我们还有机会赢他吗?”
“他的住宅设计理念非常非常超前,和他比起来感觉我的设计好落后啊。”
“而且他准备得非常充分,那个模型好亮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陶南风身上,似乎在问:陶南风,你紧张吗?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陶南风并没有感觉到紧张。
住在茅草房的那一个晚上,山上传来野兽吼叫,宿舍四个女孩都窝在被子里抹眼泪;
暴风雨那一个晚上,她扛着全宿舍的被窝卷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场部办公楼走去,雨水打在脸上,又腥又冷;
被黄鼠狼逼迫着,以前途为代价,要求三十天内盖好砖瓦房,她带着知青们日夜奋斗,终于成功。
1973年9月开始,陶南风的人生发生巨变,而她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处逢生中成长。
成长的代价虽然痛苦,但却让她越来越坚强、勇敢。
周若玮很好,她也不差。
打赌也好、竞争也罢,都能激发出她的潜能。斗志昂扬迎接挑战,人生才多姿多彩。
掌声中,准备间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下面将要上台的是复赛第二名,陶南风。”
陶南风笑了笑,抱起一直放在一边的幻灯机:“轮到我了。”
大专班的齐明学与汪燕紧跟其后。
齐明学捧着用硬纸板做的建筑模型,汪燕拿着一叠准备好的幻灯片。
三人一起走上讲台,引来众人不解的议论。
“幻灯机?陶南风这一答辩形式倒是有新意,我们教授上课都很少用到幻灯片呢。”
“陶南风这一组也有模型!虽然比不上周若玮那彩色塑料板做的微缩模型漂亮,但是也能清晰表达出建筑平面关系。”
“啊哈,他们组的住宅是那种走廊式的集体宿舍,和周若玮的单元楼完全不一样。”
“和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有点像,有点意思,快听听,听听陶南风怎么说。”
陶南风站在讲台上,轻轻放下幻灯机,将设计图挂在前方黑板上。
她个子修长、四肢纤细,投手举足之间却充满力量感,坐在台下的教授们都冲陶守信竖起大拇指。
“老陶,你这姑娘养得好,越来越出色了啊。”
“南风小时候只觉得她玉雪漂亮、眉眼如画。现在长大了越来越灵秀,动作爽利、落落大方,漂亮反而不是她最让人亮眼的地方。”
吴贤玲叹了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惆怅与怀念。
“老陶,南风这是集合了你和徐老师的优点。既有你的清高傲气,又有喜琴的温柔大方,最难得的是眉宇间那一股疏朗开阔,大家气派!”
听着大家一边倒地夸赞陶南风,陶守信与有荣焉,嘴上却谦虚着:“别夸她,她还小呢。”
抬眼看着女儿站在讲台上,闪着耀眼的光芒,陶守信内心一片柔软,美滋滋的。
在陶守信看来,陶南风能够进入设计大赛的决赛已经很不错。至于能不能拿到冠军,会不会被周若玮比下去,并不重要。
输了就输了呗,鞠躬道歉说一句“我是关系户”那又怎样?父亲是女儿的依仗,有什么问题吗?
陶守信为人刚硬,只针对原则性问题;对于这类虚名,他向来豁达。
周若玮答辩结束之后,将模型、图纸收拾好放在准备间,自己则走到小礼堂的后排角落,默默地看着台上灿如星辰的陶南风。
她只不过往那里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优秀如她,却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想一想心都会痛。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抬起眼眸往底下一瞧。
眸光似水,整个礼堂瞬间便安静下来。
包括在走廊、窗外叽叽喳喳的人群,都闭口不言,专心等待她的发言。
“大家好,我是陶南风,这次的住宅设计作品由我、齐明学、汪燕……一共七位同学完成,我们团队的名称为——北斗。”
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让大家有了兴趣。
北斗七星,七位同学参与设计,团队名为北斗?真有意思。
幻灯机打开,汪燕将准备好的第一张幻灯片放进机器,光线投射到白墙之上,底下一片静默。
“我先为大家介绍设计作品中,住宅的居住者、使用者,秀峰山农场的知青。”
一张一张青春飞扬的黑白照片在白墙上显示出来。
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梳着短平头的小伙子,穿着朴素的衣服、脚上一双解放鞋,背上背着一顶草帽,站在田野之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有人在稻田里挥汗如雨;有人蹲在田埂边歇凉;有人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站在茅草房旁边傻笑。
“哦——”底下传来一阵惊呼。
知青,指从1950年开始,尤其是1966年高考制度中止之后,一大批自愿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农场、兵团务农及开发保卫边疆的年轻人。
每年均有上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思想,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从城市到农村,文化、思想、观念均受到冲击,艰苦的环境铸造出勤奋务实的态度、超强的团结意识。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里有一批工农兵大学就是从知青群体中推送出来的,对那段时光铭记在心。一看到幻灯片上放映着一张张知青的照片,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知青!上山下乡的知青!”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和煦似春风拂面,令人心情舒畅。
“我是秀峰山农场推荐来大专班进修,从68年开始,德县、岳州、南县、江城……陆续往秀峰山农场输送了近三百名知青。农场海拔一千五百多米,不通水电,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与镇上相连。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运到山上非常艰难,所以……这里的住宅条件很差。
差到什么程度呢?大家请看这张照片。
茅草为顶、木柱木屋架、竹片为墙,夯土地面,八人一间的大通铺。语文课本里所说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这里可以得到完美诠释。”
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那一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的人扑哧一笑,有的人却眼眶一红。
“这一群知青,在农场奉献青春与汗水,年龄渐长,很多已经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再住大通铺显然已经不再合适,为他们重建知青点,便成了我这个基建科科长的任务之一。”
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似大提琴奏响的尾音。在她的讲述中,渐渐将众人带进一个基建故事之中。
现有居住条件严重不能满足知青的居住需求;
地处高山、建筑材料获取不易,建造成本高。
不同知青对住宅的需求参差不齐——未婚的希望居住配套完善的单身宿舍;已婚的希望夫妻共处的私密空间;有孩子的希望能够有可变的建筑空间,年幼时方便照顾孩子,长大后孩子拥有独立空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设计出适宜的住宅,真的非常考验设计师的巧思。
就连在座的教授们都皱起了眉毛。
“居住人群需求层次不同,这样的住宅非常不好设计。”
“可以分为单身楼、鸳鸯楼、家属楼来设计嘛,为什么非要把这三类人群聚在一个空间?”
“老陶,你家姑娘勇气可嘉,只是这回她要设计的作品难度太大了,行不行啊?”
吴贤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白了说话人一眼:“你懂什么!我是评委,陶南风的作品我看了,绝非一逞孤勇,而是深思熟虑。”
被吴贤玲怼的老师摸了摸鼻子,自我解嘲地说:“吴老师挺欣赏陶南风的嘛,也是,你们五个评委都提前看过,自然是知道的。”
陶守信心情好,难得出面打了个圆场。
“大家都沉住气,先听南风怎么陈述。要是有问题,等下有问答环节,尽管提。”
陶南风略微停顿了一下,冲汪燕做了个手势。
照片从幻灯机上拿走,换上来一张手绘建筑平面图。
平面图投影在白墙上,配合着齐明学微微抬起的建筑模型,知青宿舍楼的建筑平面展示得清清楚楚。
“我有位好友,是江城毛巾厂子弟,家中姐弟五人,她从农场返家时,家里连让她睡觉的一张床都没有。
大姐结婚怀孕,却还没有分配到单位住房,夫妻俩只能先在娘家借住。二姐与四妹睡一张床,与大姐、大姐夫夫妻之间隔一道布帘。父母则与小儿子住一间房,客厅、走道里堆满了一家人的物品,蜂窝煤、旧家具、鞋帽衣物……家里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谁不想住新房?谁不想有单独的卧室、单独一张床?谁不想有大厨房、大厕所、大客厅?谁不想有私密空间?
可是我们现在穷,没有钱盖那么多房子、没有能力建那么大的房子!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疪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基建干部的梦想。”
说到这里,陶南风眼前闪过萧爱云父母家那阴暗的住所、逼仄的空间,空气中散发着的各种气味。
陶南风的目光迎向周若玮,带着一丝锐气,周若玮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设计理念超前是好事,可是设计者更应该立足于眼下。理论如果与实际情况脱钩,那就成了空中楼阁。
第91章 决赛
周若玮觉得脸颊有些发热,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在人群里找到冯悠。
冯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从自己内心里长出来的一样,让他感觉愉悦舒畅。
没有……这么重要的场合,冯悠竟然没有来。周若玮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陶南风的设计理念与他不合,这很正常。
服务的阶层不同,想法自然不一样。
周若玮设计的住宅是供单位中层以上干部、专家等居住,他们衣食无忧、条件优越、需求自然要比普通老百姓要高。
厨房、厕所面积增加;
室内走廊式布局降低房间的使用率。
——这一点但凡学建筑学的谁不知道是一种浪费?
但适度的浪费,是为了保证更好的生活,难道不对吗?
陶南风设计的住宅是为年青人、普通职工服务,他们面临着结婚、生子、就业等多重压力,收入低、开销大,是最普通的社会大众。
这样的社会群体,整天都把节约、勤俭挂在嘴上,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舍得一点点浪费?
想到这里,周若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盯着幻灯片上的建筑平面,从专业视角认真审查着陶南风的设计。
“这是我为农场知青设计的住宅,两层砖木结构,走廊式布局,以楼梯为中轴,左右各六间16平方米的宿舍。东头为公用厨房、西头为公用厕所与洗澡间。”
随着陶南风的讲述,一张张的幻灯片投影展示在众人面前。
“建筑设计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建筑空间具有较强的可变性。建筑结构设计采取外墙与砖柱共同承重,室内墙体均为填充墙,可拆除。每间宿舍用六根砖柱支撑,中间增设隔墙将宿舍分成南北两个面积为8平方米的小间。
单身知青两人共用一间宿舍,但宿舍里每人都有一个独立空间,生活互不干扰。如果单位用房紧张,亦可4人一间宿舍。
新婚职工夫妻一间宿舍,前厅后室,功能分区合理。
南面采光良好、但对着走廊开窗私密性差;北面安静隐蔽、但日照较差。
爱学习的可以将卧室放在南面,书房放在北面。爱热闹的可以将客厅放在南面、卧室放在北面私密性良好。
如果有了孩子,可申请分配两间宿舍使用。内部墙体均可开门,连通性良好,四间房可以根据各自需求安排成主卧、儿童房、书房、客餐厅。”
听到这里,底下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还没到提问环节,便有学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大声说出自己的问题。
“陶南风,我想请问一下,现在单位盖房之所以供不应求,就是因为用地紧张,你为什么只设计两层,不多做几层?”
教授们没有制止学生的提问,因为这也是他们疑惑的地方。
陶南风微微一笑:“问得好!”
她抬眸看向提问的学生:“为什么不提高用地强度,做三层、四层、五层呢?这得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考虑。
在大城市,单位用地面积有限,主要矛盾是土地面积与建筑面积之间的矛盾,因此首要考虑的问题是提高容积率,在抗震允许的情况下将建筑层数做到极致。目前江城的砖混结构可以做到六层。
但是在我们农场,用地面积很充分,约束基建发展的主要问题是建筑材料运输困难、钢筋水泥造价高,因此我要考虑的是如何在降低造价的情况下提高建筑面积。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一开始介绍的这栋宿舍楼并非砖混,而是砖木结构,这栋宿舍楼没有用到一根钢筋!”
底下有人喊:“不要钢筋,只有外墙承重,你这楼安全吗?”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虽然不像土木工程专业那样要学习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等理工科类课程,但也会学建筑力学,对结构力学性能有一定的了解。听到陶南风这番设计,都激动得不行。
砖木结构,可都是砖墙承重,内墙、外墙均承重,否则难以保证结构的安全性。砖柱承重极少做到两层,大都只在门厅部分用作雨篷支撑。
陶南风哪来的胆子,敢用砖柱承重做到两层?!
刚才周若玮讲述设计思路时,根本没有人质疑,大家都被他前瞻的思想所折服。底下人只会想——
哦,好厉害!
啊,他这个想法好新潮。
周若玮不愧是大四优秀生,设计出来的作品就是创新。
可是到了陶南风,她的讲述却将大家带进一个氛围。
仿佛每个人都成了焦急等待分房的单位职工,基建科的人拿出设计图纸征集群众意见。为了各自的利益、诉求,大家一个个兴奋而激动,争相发言。
陶南风胸有成竹,神情淡定,半点也不慌张。
“砌体结构的承重能力其实并不差,砖柱之所以不选择作为主体结构,主要考虑的是因为砌体结构稳定、抗震性能差。我们秀峰山农场地质条件良好,不必担忧这个问题,因此我选择砖柱作为主体结构。”
她随口报出一连串数据,听着建筑学专业的学生脑瓜子嗡嗡的。
那种来自土木工程专业的碾压感再次袭来,大家都闭上嘴不敢再质疑结构的安全性问题。
陶守信低着头轻轻一笑,这孩子有特殊能力,她造出来的房子绝对不会有问题。可是为了堵住大家的嘴,她花了不少功夫学习力学,对门的欧阳教授家的专业书籍都被她借着看完了。
今天,就是她展示成果的时候。
黄家发教授站起来,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各位同学,有问题先留着,等下提问环节再问。”
底下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齐声道:“好!”
陶南风继续往下说。
“知青宿舍设计的第二个特点,便是家务劳动的社会化。大家都知道,家务劳动包括的内容很多,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收拾整理……琐碎耗时。”
现在轮到教授们点头了。
底下有懂得父母艰辛的孩子窃窃私语。
“我妈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停歇过,一日三餐、买菜做饭、洗衣晾晒、收拾屋子,真的很辛苦。”
“我姐从六岁开始就帮我妈做家务,初中都没读。”
“我爸下班回来的路上就带点菜回来,晚上帮着洗碗,结果你们猜怎么嘀?单位一群男人都嘲笑我爸,说他是妻管严。我妈也上班赚钱啊,家务劳动分担一下不应该吗?就好像家务劳动活该都是女人做的!”
知青们上山下乡时的年龄大多十五到二十岁,都是孩子,从少年到青年,成家立业、养育子女,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家务劳动由谁来承担的问题。
漫长农耕文化的影响,男主外、女主内成为主流,不管是不是双职工、不管女性是不是有事业心,这个社会默认的就是女人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
想到母亲徐喜琴曾经说过的“家务劳动社会化”,陶南风眼眶微红,内心充满着悲悯之情。
“所以,我这次设计的知青宿舍便充分考虑到这点,努力将家务劳动社会化,大家请看幻灯片——”
宿舍楼东头的公共厨房展示在众人面前。
“十二间宿舍,十二个灶台、十二个操作台、六个水池,均标明对应的宿舍号,分配到户。哪怕是选择吃食堂的职工,也会分配一个灶台,自备厨具,做点吃的很方便。”
底下再一次响起提问:“这哪里能看出家务劳动社会化?”
陶南风笑着回答:“厨房里的烟火气,是生活中的乐事,也是凝聚一家人情感的纽带,不宜让外人代劳,所以买菜、切菜、洗菜、炒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如果实在不愿意做饭的,那就去食堂吃,简单随性。”
不等底下人质疑,她话锋一转。
“但是,厨房卫生打扫、水池清洗、厨余垃圾的处理,这些事情是公共厨房都需要做的,由楼道清洁员完成。
除此之外,走廊设有水池、晾晒绳,大家晨起洗漱、洗衣晾晒非常方便。
走廊、水池、公共厕所、洗澡间,都属于公共卫生,都有清洁员每天打扫。将大家从繁琐的、重复性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把时间与精力投入到更感兴趣、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
读书、看报、听收音机、学习、工作、闲聊、会友……
人生乐事无数,希望我们能在这栋知青宿舍楼里安居乐业,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让自己快乐的人!”
底下一片寂静。
陶南风抬起眸,静静地看向台下。
教授们都认真地看着陶南风,似乎在斟酌着如何提问。
想到徐喜琴和自己相濡以沫的日子,陶守信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徐喜琴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到出国留学、再到回国任教,事事亲力亲为,带孩子、炒菜、洗衣、扫地,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句,反而温柔安慰自己:“先有好妻子,再有好家庭。”
如果没有徐喜琴的奉献,陶守信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吴贤玲看着台上熠熠生辉的陶南风,声音有些哽咽:“果然,不愧是徐喜琴的孩子!”
当年徐喜琴在系部思想讨论中,提出的“家务劳动社会化”可以说是极为前卫,发人深省。当时有男老师嗤之以鼻,觉得徐喜琴的思想腐朽堕落,可是吴贤玲却对她仰慕不已,觉得她说出了事业女性的心声。
当年徐喜琴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可是她的女儿成长起来。
陶南风,将“家务劳动社会化”这一思想贯彻进建筑平面设计中,非常了不起!
第92章 抄袭
片刻的寂静。
走廊外站着听小礼堂声音的学生诧异地伸长脑袋往窗、门处张望。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陶南风说的家务劳动社会化,非常好的思想啊,为什么大家都没反应?”
语音刚落,掌声轰然响起。
似潮水涌上河岸,卷起沙滩上的贝壳、沙砾、脚印……待到潮水退去时,一切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如狂风刮过树林,树梢摇动、枝叶乱晃,没有一只鸟儿能够在风中飞翔。
掌声中夹杂着喝彩声。
“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陶南风好样的!”
“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好啊!”
“先不论设计图画得好不好,我就喜欢你的陈述,做一个快乐的人,这一点我力挺你。我那一票,必须投给你——”
走廊外的同学有不少是外专业的学生,因为没有看到图纸,没有亲眼目睹陶南风的飒爽风采,那份激动与兴奋的情绪没有室内同学那么浓,只是被她的讲述勾得好奇心起。
如何在建筑设计中体现出家务劳动的社会化?
怎么在建筑结构中提升空间的可变性?
听到礼堂里疯了一般的掌声、近乎尖叫的喝彩,哪里还能按捺得住那份好奇,都往门口、窗边挤过去。
“让我看看,看看知青宿舍平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就看一眼,看看陶南风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一堆学生差点把门挤垮,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眉清目秀看着乖巧柔弱,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正是冯悠。
冯悠没有被周边环境影响,目光专注地看着窗边那个白衣少年,乔亚东。
乔亚东一脸的骄傲,隔着玻璃看着讲台上的陶南风。因为人群太过拥挤,他不得不抬高双手努力稳住身形。
即使衣袖被拉扯变形、脸快被挤在玻璃上、腰被窗台膈得生疼,乔亚东依然满脸是笑。自己爱慕的女孩,站在舞台中央散发光彩,多么让人自豪!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冯悠已经把乔亚东杀死了无数遍。
在她看来,乔亚东这是赤果果的背叛!明明那本书里,乔亚东应该对自己温柔关爱、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可是现在你看,哪怕陶南风爱的是向北,乔亚东依然像条狗一样紧紧追随她。哪里有陶南风放光彩,哪里就有乔亚东为她摇旗呐喊。
冯悠双拳紧握,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直到感觉到喉咙沁出一股腥味,她才停止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
陶南风活着,一切都变了。偏偏冯悠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她在梦里无数次诅咒过陶南风去死,但她在现实生活中却没那个胆子。她只敢偷偷摸摸地使点坏,怂恿旁人去对付陶南风,亲自出马?冯悠惜命得很。
她不想进监狱、不想伤筋动骨,她还要读最好的大学、赚多多的钱、好好享受知晓未来发展的红利呢,凭啥她要去冒险?
乔亚东似有所感,转过头寻找那道火辣辣的视线。
冯悠后退两步,转到楼梯口,快速离开。比赛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冯悠并不关心。只需自己来过,等下配合周若玮调整情绪,将他的心牢牢抓住就行。
乔亚东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疑惑地甩了甩头,注意力再一次被礼堂讲台上的陶南风所吸引。
雷鸣般的掌声中,陶南风嘴角带笑,镇静自若。仿佛她就是天生的主角,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半晌,她微微弯腰,凑近话筒。
“以人为本,持续关注人类居住、生活、发展的需要,这才是我们这一代建筑师应该做。”
说罢,她抬起手,比了一个手势。
汪燕心领神会,“啪”地一声换了张幻灯片。
“建筑,以人为本”几个大字出现在白墙之上。
陶南风冲着台下深深鞠躬:“我的讲述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再一次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有节奏地欢呼起来。
“陶南风!陶南风!陶南风!”
面对学生们的狂热支持,陶守信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他当建筑师这么多年,也参加过无数次评审,还从来没有女儿这么风光过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里美得很。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陶守信希望女儿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黄家发主任站出来,按住这帮狂热的学生,板着脸说:“下面是答辩环节,大家不要再吵。谁要是再吵闹,就取消投票资格!”
底下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陶南风的设计思想已经在这一次演讲中得到完美演绎,教授、学生都没有太多的疑问。
大家问了几个问题之后,陶南风走下讲台。
随着幻灯机的关闭,白墙上那“以人为本”四个字消失不见,可是却深深镌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都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上。是啊,建筑是为人服务的,就应该以人为本。
若是偏离现实生活、偏离人类需求,再美、再艺术、再前瞻又怎样?
周若玮此刻百感交集。
虽然作为竞争对手,陶南风没有讲他半句坏话,但他却觉得陶南风句句针对的就是他。
他设计思路超前怎么了?难道建筑设计只为劳苦大众服务吗?他的设计是为少数人服务的,也是以人为本啊。
想到这里,周若玮终于完成了心理建设,不再心虚,腰杆渐渐挺直。
陶南风从他身边走过,卷起一道清风。
风中似乎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隐隐还带着丝甜味,周若玮蓦然心动,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陶南风能够喜欢他,两人志同道合,一起学习一起设计,闲时分享专业知识、探讨建筑本质,人生多么完美。
时间就在周若玮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过去,剩下的三组选手也完成了设计答辩。
在系主任宣布投票开始之前,大专班的齐明学举起双手:“我有话要说!”
黄家发有些诧异,这不是陶南风团队的成员吗?怎么现在要发言?
齐明学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年纪最长,今年三十二岁,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他想要发言,那就一定要发言。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关系到比赛的公正性,必须要说!”
陶南风不知道齐明学要做什么,悄悄问了一句:“班长,你要做什么?”
齐明学神秘一笑:“咱如果要赢,光靠作品过硬还不行,看我的吧!”
陶南风还没反应过来,齐明学已经从包里掏出两张蓝图,高高举过头顶。
“我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这是我们厂的宿舍楼设计图纸,由江城市建筑设计院范雅君高工担任总设计师,建筑施工图完成时间为今年5月,今年6月已经报建设厅审批通过,请教授们过目。”
底下学生开始议论纷纷。
“陶南风的组员是什么意思啊?”
“化工厂的宿舍楼设计图纸?难道……”
“他莫非是想说谁在抄袭?”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周若玮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化工厂?当时自己听到父母讨论的宿舍楼图纸,的确是某化工厂,只是自己不耐烦记,莫非真的是荆县化工厂?
听到“范雅君”这个名字,陶南风有一刹那的晃神。
好熟悉的名字!记得当初农场前基建科科长黄兴武看到知青们盖起来的砖瓦房曾经嚷嚷过:就算是范雅君过来,也不可能做得这么好。
没想到,范雅君竟然是江城市建筑设计院的高工。
黄家发主任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他示意齐明学上台来,接过蓝图仔细查看。
越看,他的脸色便越难看。
蓝图上盖着红色审图用的印章,清清楚楚的写着绘图人、审核人、负责人的名字,范雅君是业内名人,人美图靓,她能画出这么具有前瞻性的干部宿舍楼,并不稀奇。
但是……与周若玮的设计图如此高度吻合,这就令人深思了。
黄教授将图纸递给评委席的老师,低声道:“你们看看吧。”
评委们开始窃窃私语,底下学生站起身探头探脑想要看清楚图纸上画的是什么。
齐明学站在讲台,盯着台下面色惨白的周若玮,厉声发问。
“周同学,请问你的建筑平面设计灵感来自哪里?有没有借鉴过化工厂宿舍楼设计?你有什么生活经验,能够提出住宅设计创新,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的设计理念?”
一句又一句的疑问丢出来,周若玮完全懞了。
他的确有借鉴化工厂宿舍楼的设计图,但也只是借鉴而已,所有图纸都是他亲自绘制,所有的讲述都是他亲自准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抄袭。
陶南风没想到齐明学还有这一招。
果然是有实践经验的领导,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不给对手半点还手之力。
周若玮心跳似擂鼓,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听父母提起过现在干部宿舍楼设计中存在的问题,所以将这份改良的思想应用在设计中。”
齐明学咧嘴一笑,笑容里却带着嘲讽。
“虽然说……世间多有相似,设计者也有可能会灵感一致,但是,这也像得太过分了点吧?
真是巧啊,宿舍楼有一处工程变更需要找范工审核签字,我今天正好带着这套图纸,又正好听到你的发言、看到你的作品。那高度相似的平面布局、面积分配思路,让我不得不多想。”
第93章 考研
建筑是为人服务的。
因此建筑与诗歌、文学等艺术作品不同,很难定义抄袭。
单位宿舍整整齐齐兵营式方块,你说谁抄谁?仿古建筑的大屋顶,你说抄的谁?借用一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建筑元素,你说是抄袭?
更不用说建筑平面布局,就那么点儿功能空间,来来去去的组合都差不多,更不用说建筑模数制、建筑设计规范下,连平面尺寸都有一定的规格。
在单位基建科工作多年的齐明学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故意在这个时候揭穿、质问,目的只有一点:让陶南风赢!
周若玮背后捣鬼,到处拉关系、请客吃饭拉选票,当他不知道么?学生伢若是想和他这个在官场上混过的人拼这些歪门邪道,齐明学第一个不服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一口气摁死你这个跳上窜下的周若玮,便算我齐明学没本事。
齐明学站在讲台之上,骂过周若玮几句之后,便气定神闲地等待着教授们审查之后给出结果。
周若玮心里忐忑。
他这次为了拿下冠军下了不少本钱,他是7401班的班长,班上五个指标问题不大,再托朋友们帮帮忙……不是有句老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么,周若玮觉得不管自己作品的好坏,都能以绝对优势拿下。
而底下准备投票的学生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周若玮抄袭别人的图纸?这这这……”
“这是人品问题吧?借鉴一下思路没有问题,可是全套图纸照搬,这也太过分了一点。”
“就算没人会追究你抄袭的问题,但用别人的设计图纸来参赛,还想靠着范雅君的名头来取胜,太不像话了!”
“周若玮刚才陈述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提到从某某图纸产生灵感,半个字都没有说范雅君的名字,太不尊重人了!”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最后陈词的时候说:我这次的住宅设计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意思就是,所有的设计思路都是原创,半点没有借鉴旁人的成果。”
范雅君是湘省人,在大学期间便展现出超强的艺术水准、设计能力,毕业后分配到江城市建筑设计院,迅速崭露头角,成为行业翘楚。
江城建筑学院的学生,但凡是关注本行业名人的,都知道范雅君的名字。
年轻人热血,很容易被某件事情点燃。原本坚决支持周若玮的同班同学开始犹豫。
“难怪周若玮的设计理念那么超前,原来这是范雅君的设计作品。”
“咱们系部图书室存的那套《建筑设计规范》,编委会成员里就有范雅君,她是我们建筑界的巾帼英雄,参与国家大礼堂、主持江城体育馆的设计。”
“抄袭范雅君的作品参赛,只字不提她的名字,周若玮就不怕被人打?”
吃过周若玮的饭、拿过周若玮送的礼的,都在心头暗暗寻思,赶紧把这份人情还了,还是得清白正直做人,凭本心选出真正的冠军,不然自己良心不安。
而此刻周若玮也后悔不迭。
怎么当时借图纸过来学习的时候,没有多往右下角图标位置多看几眼呢?好歹也要弄清楚设计者是谁,审核人是谁,设计单位是哪里啊。
如果周若玮知道是范雅君设计的住宅,怎么也会在刚才讲述过程中提那么一嘴,就说借鉴、学习,以范雅君为榜样么,又不是件丑事。
就好比农村人家家种菜,偶尔到邻居家菜地里拔几棵空心菜、摘十几只辣椒都没什么,但你不能招呼不打直接上手,那不成了偷么?
一刻钟的时间,对周若玮而言似乎过了两个小时,漫长而煎熬。
最终教授团给出意见:图纸相似度极高,的确存在借鉴过度的问题。虽说建筑设计不存在所谓抄袭之说,但因为这是比赛,要求学生理论联系实际、开拓创新,综合决定取消周若玮决赛资格。
周若玮面如土色,半晌无言。
黄家发教授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周若玮,这次只是取消决赛资格,并没有过多的处罚,不记入档案、不影响你毕业、就业,但是还是要请你记住一点——
真正的艺术,是从你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声音。”
周若玮没有吭声,脑袋低垂,显然被打击得很严重。
以前一直力挺周若玮的班主任卢晓鸣也很郁闷,走过来安慰道。
“没事,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并不影响你的未来。原本建筑设计就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你借鉴灵感无可厚非,要怪只怪你半句不提范雅君,还死不承认自己有借鉴这份设计图。”
也是巧,怎么就正好齐明学身上带着蓝图、正好周若玮借鉴的是齐明学主持的基建工程项目。
时也,运也。
周若玮遇到陶南风这个对手,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若玮身上。
他的双肩向下垮塌,腰杆微弯,显得整个人很是萎靡不振。清俊的五官因为皱在一起而带出份沉郁,令人看着心生不喜。
不等比赛结果出来,周若玮慢慢走到陶南风面前,深深一鞠躬,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狗眼看人低!”
说罢,他打开礼堂后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他颓然的背影,陶南风的嘴角渐渐漾开一个笑容,让你狂!让你嚣张!
接下来的投票,陶南风以绝对优势拿下冠军。
当所有人都来向她祝贺,陶南风的的眼睛只看着评委席上的父亲。
陶守信微笑着向她走过来,双手轻轻压在女儿肩头,眼中满是赞赏与鼓励,还带着一份长者的爱护与冷静:“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陶南风重重点头:“嗯!”
比赛结束,陶南风将所有的图纸都整理好,晒出蓝图之后寄回农场,嘱咐胡焕新开始着手报建手续,抓紧时间盖知青新宿舍楼。
而萧爱云、李惠兰、叶勤和其他知青一起,全力投入到复习阶段。
1977年12月,湘省高考举行。
农场知青的考点在德县中学,秀峰山农场专门派出三辆大卡车,这才把农场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与职工送到考场。
而在江城,陶南风还在教室上课学习。
虽然心中记挂伙伴们的考试情况,但干部培训班的课程同样耽误不起,只得遥祝他们考试顺利。
冯悠也踌躇满志地参加高考。
送考的人除了冯春娥,还有周若玮。
周若玮自比赛取消决赛资格之后,总觉得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异样,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他没有反省自己,反而将这份恨意转嫁到陶南风身上。
因为同样憎恨一个人,周若玮与冯悠相互理解、情投意合。
比赛输了不是自己没本事、搞歪门邪道,那就是陶南风刁钻古怪害人精。
你说一句陶南风骄傲自满没人情味,我接一句这种人不得好死;你骂一句陶南风嚣张跋扈白瞎了一张脸,我接一句这种人活该倒霉。
一来二去的,两人便好上了。
冯悠提前了一年多复习,对高中知识早就滚瓜烂熟,她有信心考上自己中意的学校。
周若玮抱了抱冯悠:“你考上京都大学,我就让我爸把我分配到京都工作,我们俩就能在一个见不到那个人的地方开始幸福的生活了。”
他俩现在都不愿意提起陶南风的名字,用“那个人”来代替。
冯悠在他怀中闭了闭眼睛,笑着点头。虽说没有乔亚东,但她一样可以找到好对象。凭周若玮父母在建设厅的关系,再加上她对未来时局的预知,冯悠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每个人都在努力向前奔。
1978年1月的一天,陶守信刚一回到家,便眉飞色舞地对陶南风说:“成了、成了!”
陶南风不知道父亲所指何事,便问:“什么成了?”
陶守信嘿嘿一笑,坐在沙发上说:“南风啊,你这回真的要感谢你爸高瞻远瞩。去,给我倒杯水来。”
陶南风乖乖地倒了一杯红茶,递到父亲手中。
陶守信看着女儿一脸好奇,啜了一口茶,喘匀了气便开始讲话:“南风啊,我先前估摸着高考恢复之后,研究生招生也会相应恢复的事,成了!”
陶南风一听,喜上眉梢:“真的?”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陶南风就能够读研究生了。在这个高中毕业生都算是高学历的年代,研究生那可是非常金贵的。
陶守信眼中的喜气直达眼底,那份欢乐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啊,教育部的文件已经出台,我们学校收到通知,今天就筹备研究生招生办,着手准备各专业招生事宜。姑娘啊,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自高考恢复之后,教育部于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并在1978年1月出台《关于高等学校1978年研究生招生工作安排意见》,最重要是以下三条:
1.面向社会统一招生;
2.开创同等学历考研制度,没有大学本科学历的考生,可以用同等学历报考;
3.年龄放宽到40岁。
陶南风听到父亲的介绍,越听越开心,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高兴地在客厅里转圈圈。
“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跟着爸读研了。”
因为是第一届招生,很多政策都不明朗,学校的自主度很高。不过相应的,时间也很紧,2月份报名、3月份发准考证、5月15日参加全国统一考试。
陶守信父女俩高兴了一阵,便商量妥帖,陶南风以同等学历报名1978年江城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的招生考试。
俗话说得好,朝堂有人好做官。有陶守信这位研究生导师在,陶南风报考研究生考试并不是难事。
陶南风原本基础就好,在秀峰山农场担任基建科科长主持多项建筑设计项目,再加上干部培训班之后马上就能拿到大专文凭,再加上全校建筑设计大赛的冠军成绩,同等学历的申请顺利通过。
向北向来崇拜读书人,听说陶南风要报考研究生,自然全力支持。
转眼到1978年3月,当陶南风顺利拿到准考证从学校招生办走出来,便收到秀峰山农场发来的电报。
捷报频传。
萧爱云,江城师范大学,录取了!
李惠兰,江城医科大学,录取了!
叶勤,华国农业大学,录取了!
胡焕新,湘省建筑专科学校,录取了!
魏民,湘省公安技术学院,专科,录取了!
陈志路,湘省财经专科学校,录取了。
……
据说,整个秀峰山农场都沸腾了。
高考制度恢复第一年,农场一共报考七十八个人,这次录取二十三个,这录取率,放在哪里都令人咋舌。
尤其是江城知青,报名十六个,录取十三个,就连曲屏镇中学校长都拉着向北,央求他组织知青们来传授高考经验。
在去各自学校报到之前,江城知青全都聚在陶南风家中,笑声恨不得把屋顶掀翻。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死不撒手,欢喜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陶南风,谢谢你提前给我们准备高考课本,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鼓励,我这回肯定考不上!”
其余几个也都对陶南风充满感激。
陈志路嘻嘻一笑,搔了搔脑袋:“如果不是你写信过来,我真不想考。没想到第一年高考题目是真容易,嘿嘿,还真让我考上了!现在我爸正在家里烧香告祖宗,准备大宴宾客呢。”
魏民现在与李惠兰已经见过家长,过了明路,准备等大学毕业就结婚。
李惠兰笑得合不拢嘴:“陶南风,不是你鼓励,魏民肯定不愿意考。现在可好,我们都上了大学,不用担心谁配不上谁的问题。”
到了晚上,人群散去。
向北悄悄问陶南风:“你说……我要不要也考一下?不然咱们农场大学生太多,我这个场长怕镇不住你们。”
陶南风笑着瞟了他一眼:“真考上了,你有时间上学?”
向北笑了笑:“还真没有。农场现在事情太多,秀峰牌香烟现在已经上市,供不应求,京都那边的国营商店都摆上了我们的香烟。物美价廉,反响非常好,都说抽起来有股茶香味,好闻。苗靖舅舅那边加大了进货量,烟厂现在根本忙不过来。”
陶南风提了个建议:“咱们农场一下子考出去这么大学生,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呢,是培养了后备人才;不好的呢,是少了很多得力干将。陈志路是负责供销的、胡焕新是基建科的,萧爱云在小学任教……咱们农场得抓紧时间招工。”
向北点点头:“是,我已经申请了编制,马上着手招工。如果你们学校有愿意到农场工作的,我热烈欢迎啊。”
陶南风主动拉着他的手:“现在大学生愿意去农场的恐怕不多。你不如到曲屏镇、底下乡村招工,农村户口转到工人编制,再加上咱们农场现在条件越来越好,应该还是会有人愿意去的。”
看着陶南风一脸的认真,向北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捏了捏她的手掌,凑近了亲亲她脸颊。
“好,听你的。就是有一点,等你读了研究生,可不要觉得我配不上你。”
向北看着陶南风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安。虽然他表示过会全力支持陶南风读书,可是她走得越远、站得越高,向北还是会有些压力。
陶南风回抱向北,两条胳膊紧紧箍住他的颈脖,送上一个深深的吻。
深吻过后,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声,声音轻柔而坚定:“放心,南风向北,我们永远在一起。”
十点,座钟敲响。
不等陶守信下令,向北将客厅收拾干净,乖乖离开。虽说陶教授已经认可向北的存在,但在结婚之前,向北依然守礼。
陶守信与陶南风站在小院目送向北离开。
春寒料峭,三月的风有些冰冷,吹在脸上令人瞬间清醒。
陶守信对女儿说:“你们这一批知青也算是否极泰来,将来都会有大出息。你也不要被欢喜冲昏了头脑,要学的还很多呢。”
陶南风笑着抱了抱父亲的胳膊:“我知道的。这次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这么久,挺有信心的,应该能考上。到时候您就是我的导师了,开心不开心?”
陶守信难得见到女儿如此调皮,不由得笑出声来:“开心!”
怎么能不开心呢?只要陶南风考上研究生,那么接下来的三年里,自己将与女儿朝夕相处,一起在学术的海洋里遨游。
陶南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爸,我那个知青宿舍楼设计不是被学校推送到京都,参加全国住宅设计大赛,有结果了没有?”
陶守信微笑道:“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
陶南风将脑袋靠在父亲肩膀,现在父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伙伴们都有了好的去向,向北与她恩爱缠绵,她对未来充满信心。
“这个金房子设计大赛出结果可真慢啊,农场职工宿舍都已经开始建了。”
陶守信抬起手拍了拍女儿头顶,鼓励道:“第一届全国住宅设计大赛,各省市那么多开办建筑类专业的高校、设计院都会选送作品,肯定慢,五月份应该会出结果。”
陶南风点点头:“爸,今天向北问我,可不可以大专班毕业之后就结婚。”
陶守信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后背一僵:“结婚?”
“是啊,今年3月我满了22岁,向北今年11月就满三十,过年的时候梁姨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够办喜事。虽说我也想先有自己的事业,再谈结婚生子的事情,可是向北年纪大了,咱不能让他等太久吧?”
听女儿说得有道理,陶守信沉吟不语。
是啊,做人要相互尊重、相互体谅。向北理解支持陶南风的基建梦想,那咱们也得体谅向家人想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的念头。
“那……就七月份选个好日子领证吧。”
当初陶南风曾经承诺过向北,如果在陶南风大专班毕业后他俩还在一起,那就同意婚事。在读研之前把婚结了,也算是完成自己一开始对向北的承诺吧。
说完这句话,陶守信真的万分不舍。姑娘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这两年在身边读书,自己用心培养,没想到转眼就要结婚。
女人不容易啊。虽说向北承诺过会支持陶南风继续学习、工作,但总不能不怀孕生子吧?到时候还不是得女儿吃苦受累!
陶守信长叹一声,叹息声被寒风带走。
“南风啊,爸真舍不得你出嫁。你别怕,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要是向北敢欺负你,你就揍他!”
女儿神力惊人,这点真好。
陶南风扑哧一笑:“好!”
父女俩站在小院说了一会话,眼见得向北早已远离,这才转身准备回屋。
“陶叔——”
一道弱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陶守信与陶南风同时立住脚,看向从角落缓缓走过来的冯悠。
冯悠还是那么清瘦,一副娇怯怯模样:“陶叔,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您一件事儿。”
她又转向陶南风,“南风,请你不要介意,我说完就走。”
陶南风从自己里发出一声冷哼,却没有阻止。
冯悠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到前面,递给陶守信一个小号的牛皮纸信封。
“陶叔,我考上了京都大学。”冯悠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忐忑、一丝颤抖,像一个渴望家长肯定与鼓励的孩子。
“恭喜!”陶守信点了点头,拿着信封的手并没有动。
冯悠抬眸看向陶守信,眼底有泪光闪动:“陶叔,你看一看嘛,我没有骗你。高考恢复,我也在努力学习,我……我没有给您丢脸。”
这个牛皮纸信封里,装着薄薄的一张纸,考生姓名、院系专业名称和报到时间都是手写,白纸黑字,右下角的落款红印章显得分外鲜艳。
京都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是多少学子的梦想!
陶守信没有忘记冯悠对陶南风的伤害,表情淡淡的,将信封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冯悠。
“好好学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句场面话,陶守信锁上院门,与陶南风一起进屋。
“咔嚓!”落锁的声音在暗夜显得清晰无比。
冯悠站在院子外,看着室内灯亮了又灭,内心一阵酸楚。
果然,再也回不到过去,父亲再不会为自己的一点点成就而骄傲,再不会为自己遇到的挫折而揪心难过。
果然,期待越高、失望越大呢。冯悠自我解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整个人没入黑暗,悄无声息。
屋子里,陶守信问陶南风:“你那本书里,冯悠也考上了京都大学?”
陶南风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没有,书里冯悠考的是咱们学校,她和乔亚东就是在这个学校认识的。也许是因为现在我没死、您没事、她被迫改姓,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她有了更高的追求?”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谁是天生的主角。
陶守信的唇角微微向下,看着自己的女儿,想到她在农场吃过的那些苦,心中不忍,柔声安慰道。
“南风,虽然京都大学比江城建筑大学知名度高,也更难考,但咱们江城建筑大学是全国知名的八大建筑类专业院校,建筑学专业的教学实力、科研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你马上可以考研,要是考上了将来学历比她高出一截,肯定比她强。”
听到父亲近乎笨拙的安慰,陶南风心中一片柔软。
“爸,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不羡慕冯悠,反倒是她一直在嫉妒我呢。能够守在您的身边,读书、结婚、生子……我觉得人生圆满幸福。”
第94章 成家
冯悠离开江城,据说带走了冯春娥。
这对母女的离开,对陶守信父女来说是件好事。
虽说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同在一个学校,时不时总会收到一些消息,偶尔遇到也会有些让人膈应。
现在这对烦人精离开,世界变得清静不少。
五月初金房子住宅设计大赛获奖名单在《京都建设报》头版公示,陶南风榜上有名。
银奖。
一个大专班的学员,竟然能够参加全国设计大赛,并取得银奖的好成绩,这简直是个奇迹!
江城建筑大学的大喇叭里不断播报着这条新闻,各路记者也闻风而动,贺喜庆祝的人络绎不绝,陶家小院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陶南风倒是很淡定。
这份设计她去年就已经完成,拿到学校的设计大赛冠军时斩五关、过六将,艰苦万分,因此很有成就感。
现在么,只是将原来的作品与照片报送一次,并不费事,因此这份惊喜就有限。
果然,获得感与付出是成正比的。
陶守信却很高兴,请系部同事在国营饭店摆了两桌酒,感谢大家对陶南风的支持与培养。
陶南风没有赴宴,悄悄问父亲:“爸,您怎么想到请客的?”
陶守信笑着回了一句:“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等到陶守信请完客、回到家,眉飞色舞地告诉陶南风:“成了、成了!”
陶南风不知道父亲所指何事,便问:“什么成了?”
陶守信嘿嘿一笑,坐在沙发上说:“南风啊,你这回真的要感谢你爸啊,去,给我倒杯水来。”
陶南风乖乖地倒了一杯红茶,递到父亲手中,坐在他身边。
陶守信看着女儿一脸好奇,啜了一口茶,喘匀了气便开始讲故事。
陶南风以同等学历拿到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准考证,将于5月15日参加全国统一考试。因为是第一届招生,很多政策都不明朗,没有考试大纲、没有考试资料,学校的自主度很高。
一门政治、一门英语、一门专业课,三门课程考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今年江城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招收十名研究生,报名的却有一百六十多个。
陶南风信心满满,陶守信却有些打鼓,就怕姑娘这一回考不上。陶南风的专业水准他有信心,但是政治与英语他心里没底,就怕到时候竞争太过激烈,耽误她又得再考一年。
借着女儿获得全国设计银奖的机会,陶守信这一回豁出去请客吃饭,找系部领导商议,为陶南风拿下一个免试指标。
免试?
陶守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喃喃自语道:“是啊,你不用参加考试,在大专班毕业之后就能直接进入咱们学校读研,我来带你。我是导师,招谁当研究生,我说了算。”
陶南风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个以刚硬正直闻名的父亲。
父亲最恨走后门、拉关系,现在却为了自己请客吃饭……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心中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
陶守信原本欢喜无限,没想到会看到女儿掉眼泪,吓得慌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你不高兴爸爸要指标?我真没有走后门,是系领导知道你专业优秀,想要留住你这个人才,主动找招生办争取来的。你是我们建筑学专业唯一一个拿到全国大赛银奖的,你有这个资格!”
父亲越解释,陶南风便越难过。
她没有站起,伸开双臂抱住父亲的腰,将头埋在他怀中,啜泣道:“爸,我让你操心了。”
陶南风自认不比其他学生差,准备走进考场和大家公平竞争,可是父亲却舍不得有一丝冒险。
父亲这是太在意结果,所以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个免试指标。
怎么会不让人感动?
陶守信先前还以为姑娘不高兴自己走后门,心里有些发虚,现在听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这才安下心来。
拍了拍姑娘的后背,陶守信嗔怪道:“这孩子,都快嫁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陶南风坐直了身子,擦了一把眼泪,带着鼻音说:“爸,你好歹让我进考场看看卷子嘛,我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
陶守信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行!那你放下包袱上考场,不管考成什么样,反正研究生入学资格你爸已经帮你拿下了。”
5月15日,微风。
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在1号教学楼举行。
这是最早的一栋教学楼,两层砖混,坡屋顶、木屋架、木楼板,红墙红瓦,看着古老而朴素。
陶南风一袭梁银珍为她裁剪缝制的樱粉色长裙,腰间系一条五彩丝线结的腰带,裙角飞扬,整个人仙气飘飘。
向北与陶守信一起送考,站在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下,望着她进入考场的翩然背影,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向北说:“她想考,就让她去考吧,好歹也准备了半年时间。”
陶守信道:“没事,全当好玩。”
第一场考试是政治。
陶南风考完出来满脸是笑:“题目挺简单的,考的都是时事,爸你找的那些社论、时评挺好,都用上了。”
陶守信连连点头:“简单就好,简单就好,走,回家吃饭。”
一家三个并肩往教授楼走,都是高挑身型,向北威武、陶南风秀美、陶守信儒雅,沿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其中有一道目光,带着审慎与疑惑。
“陶南风竟然参加研究生考试?她不是大专生吗?肯定又是走后门!”周若玮嘟囔了一句,终归还是没有勇气站出来指责。
当年陶南风堂堂正正说过一句,她的父亲是陶守信,这本身就是她的底气之一。瞧瞧,人家都把话说到明面上了,她以同等学历报考研究生,那又有什么难的呢?
周若玮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等五月下旬一毕业,就去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建设办工作。有了好工作,他不想再读研究生。
这次偶遇,让他与冯悠的通信里又多了一件吐槽的事,两人一起诅咒陶南风考不上研究生,将来丢个大脸。
向北心疼地看着陶南风:“考累了吧?读书费脑,我用野生天麻炖鸡,给你好好补补。”
陶南风笑着挨近他身边:“还好,不累。”
向北自从听到陶守信同意两人婚事,允他七月领证,整个就像是踩在棉花上,幸福得冒泡。
爱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望结婚,怎么会不开心呢?
梁银珍更是激动地在家里准备各种礼品,打听江城这边求亲的流程,把多年前攒下来的金饰打包好,就等着儿子结婚成家。
向北知道陶南风还要在江城读书,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在学校附近安家。他现在是农场场长,又开烟厂又开茶油厂的,腰包很鼓。
有了钱,自然想要置业。
农场那里农场正在盖宿舍楼、专家楼,向北与陶南风一结婚自然能分到一套住房。可是在江城,还得再置办一个家。
总不能天天住在老丈人家里吧?陶守信不介意,可是向北心里过不去啊。
向北这段时间请假留在江城,一是为了在陶南风考研照顾好她的生活,二是为了在江城买一套房子。
陶南风这一挨近,向北鼻端一股馨香传来,心中一荡,看着她的眼神便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陶守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及时提醒了向北。
向北加快脚步向前走,嘴里说道:“菜我都准备好了,到家你休息一下马上就能吃了。等吃完饭眯一会午觉,下午还有英语考试呢。”
他的话语里满是自豪与骄傲,似乎觉得未婚妻能讲英语、考英语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让陶南风与陶守信一起笑了起来。
“是是是,下午还有考试,我得回家再背背单词,一定要考个好成绩,不给陶老师丢脸。”
听到女儿开玩笑,态度自信而轻松,陶守信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点头道:“既然要考,就得认真对待,这股劲可不能松。”
屋里多了向北一个人,他在厨房忙碌,听着叮叮哐哐的声响,家里便多出一份烟火气。
第二天上午考完专业课,研究生考试正式结束。
向北系着围裙端出三菜一汤摆上桌,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把正事说出来。
“陶叔,南风,我想在江城买套房子。”
买房?陶守信一下子便愣住了。
他将脸一拉,语气有些生硬:“你们俩结了婚就住这儿挺好,三房两厅还不够你们住吗?干嘛要出去买房!”
陶南风也有些意外:“干嘛要出去买房?咱们就住家里,陪着我爸不是挺好?”
对于陶南风而言,结婚后向北是她的丈夫,陶守信是她的父亲,都是她的亲人,住在一起有什么打紧?何况这屋子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亲切、自在,住着多好。
未来读研,父亲就是自己的导师,写论文、查文献、做设计,要商量的时候多了,住在一起多么方便。
向北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苦笑道:“南风,我婚后如果还住在你家,岂不是成了入赘的女婿?”
陶南风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陶守信也皱起了眉毛,显然觉得有些为难。他也是男人,当然能够理解向北心中所想。向北也是个有能力的男人,结婚了还住在女方家,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向北知道陶南风舍不得离开父亲,可是结婚后夫妻一体,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得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
向北态度诚恳地说:“南风,你在这里读研,一读就是三年。等我把农场的事情安排好就到江城来陪你。我们在附近找套房子做我们的婚房,离得近了随时都可以回这边住,行不行?”
陶南风还是有些犹豫。
倒是陶守信干脆利落地做了决策:“我同意了!正好你考完试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向北四处打听打听,看哪里有合适的房子。”
不等陶南风说话,陶守信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不多,也就两千六百多块,你们拿着去买房子。成家成家,没有房子怎么成家呢。”
陶南风没想到父亲有这么多钱,还一口气拿了出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天她才压住那股泪意,笑着说:“爸,你可真有钱。”
陶守信哈哈一乐:“你爸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又兼职做设计,这么点儿钱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危房
向北哪里肯接陶守信的钱,忙着摆手:“陶叔,我有钱,如果不够了再来管您要,怎么样?”
陶守信将存折往女儿手里一塞:“那就留给你当嫁妆,我就你这么个女儿,我的都是你的。”
陶南风知道家里有点底子,便没有推辞,顺手接过,甜甜一笑:“爸,谢谢。”
陶守信看到女儿灿烂天真的笑容,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这个父亲还是有用的,恨不得把家里藏着的那点东西都交给她。只是转念一想,现在虽然恢复高考,但政治氛围依然并不轻松,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向北在一旁看着,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人都说财不露白,陶教授当着自己的面拿出钱来,这是真拿他当自己人啊。
看着陶南风将存折收好,陶守信这才问向北:“你这几天总往外跑,是不是看中了哪里的房子?”
向北点点头:“咱学校建校的时候征用农民土地,原来的那些村民就在学校东北面开荒种地盖房,现在已经形成一片村庄……”
陶守信“哦”了一声,“我们管那里叫院后村,东北面还开了个小小的校门供人进出。那个村里不少人在学校后勤工作,食堂、花房、保卫处,都有不少是那里的村民。”
陶南风也笑着说:“怎么,你看中那里的房子了?”
向北说:“是啊,我最近绕着江城建筑大学四周转,东边是未开发的汤山林场,南面是宽阔的大马路,对面、西面都是工厂,职工宿舍不能买卖,北面临兰湖,只有东北那一片是村民聚集地,私房很多,找找关系可以买。”
陶守信沉吟片刻:“据我所知,院后村出行不方便,只有一条小路自林场穿行而过,与大路相接。而且……村民相对贫困,就靠着在学校做临时工、做点菜过日子,在那里买房,环境并不好。”
向北对周边环境观察了一段时间,此刻胸有成竹。
“我今年打算把秀峰牌香烟卖到江城来,这个村正好可以做香烟的仓库,未来如果国家政策允许,再来搞村集体与农场的合作。先买一栋房子装修改造成婚房,这只是第一步。”
陶守信是建筑师,不是生意人,更不是管理者。但是他见向北踌躇满志的样子,知道他的未来安排里似乎是计划在江城安家,心中欢喜。
“好,你想买哪一栋?我跟你一起去院后村看看。”
华国人最爱买房置业,陶守信一说要去院后村看看,向北与陶南风立刻站起来响应:“好!”
择日不如撞日,三个人收拾完桌面,便往后村走去。
学校背面是操场,操场一侧的围墙上开了张小门,仅容一人通过。
陶守信平日里从来没有走过这道门,这次在未来女婿的带领下跨过这道门,顿时进入一个新世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不就是书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吗?
正是午饭时节,家家灶房升起炊烟。稻米香、柴火香、草木香夹杂在一起,这里是独属于乡村的气息。
陶南风惊叹一声:“啊,我只听说过院后村,但平时院子里的人都不让我们往这里跑,说是乡下粗鄙、不堪教化,没想到……这里这么宁静美好。”
陶守信没有再说话,边行边看,从专业视角评判着这个村庄的平面布局、规模体量。
三个外人出现在村庄里,引来村民好奇的目光。
好在向北来过几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跟他打招呼:“向北,村长说你今天会来,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在海叔家帮忙修屋,让你去那里找他。”
向北谢过之后,便领着陶守信与陶南风拐了个弯,往村里头走去。
陶守信笑道:“看来,向北对这个村很熟啊。”
向北解释道:“我从小就在农村里长大,一到这里如鱼得水,和村长、书记都混熟了。嘿嘿,南风学习忙,我没事就瞎逛。”
陶守信倒没有责怪或者嘲笑的意思,他只是诧异于向北的社交能力。
平时向北话也不多,但与人打交道总能敏锐感知对方心思,迅速拉近距离,这是天生的本事。
“挺好,我和南风都没这个天分,将来南风与你结婚,这个对外交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说完,陶守信在向北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向北只要一想到和陶南风结婚便会生出无穷的力量:“好的,您放心。”
三个人刚刚走了十几米,便听到前头有人惊呼。
“快来人啊……”
“房梁垮了,海叔摔下来了!”
“这老屋盖了几十年,瓦都长草了。”
“我过去看看!”向北一听疾步如飞,奔在最前面。陶南风与陶守信对视一眼,加快脚步紧跟其后。
老屋修缮如果主体结构出现问题,那就是大问题。
赶到现场,一片瓦砾碎块之间,灰尘漫天,地上倒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额角摔破,血迹斑斑,一条腿也呈现扭曲状态,显然是骨头断了。
向北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急救水平一流,迅速抢到那汉子身边,放平、正骨、上夹板,一气呵成。
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憨厚老汉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人卸下一块门板,把受伤的人抬上去:“赶紧的,送校医院。”
一群村民正在忙乎,忽然房梁处又是一阵抖动,“哗啦啦”地向下掉瓦片。
瓦片上都是灰、泥,砸在地面碎成无数碎块。
那老汉右手拿着根旱烟杆,慌忙扯开嗓子喊:“都退后,这屋要垮了!”
人群呼啦向后退开,那栋一层的砖瓦房露出全貌来。
陶守信伸开双臂护着女儿向后,边退边观察眼前房屋。
陶南风凝神细看,眼前顿时冒出无数白线、红线、绿线……屋顶有一片极大的红色区域,眼见得这屋就要垮塌。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腿被压住,动不了了,来个人帮帮我——”
一个妇人尖叫起来:“柱子,柱子还在屋里!”
向北下意识地要往屋里冲,却被陶南风一把伸手拉住。
向北力气没有陶南风大,一下子竟然没有挣脱开。
陶守信在一旁吼道:“你凑什么热闹!”
陶守信站在一旁真是急得满头是汗,帮助人可以,但要量力而行,这屋子眼见得就要倒了,这个时候冲进去,是要找死吗?
陶南风目光冷静,对向北说:“等一下。”
她四下里扫了一圈,地面有一堆刚伐下来的杉木,去掉了树皮,外表光溜,颜色浅黄,显然是准备翻修屋顶用的。
陶南风弯腰提起两根,抬腿便往即将垮塌的房屋走去。
她的动作太快,陶守信刚开口要阻拦,陶南风已经提着圆木走到旧屋之前。
六、七根粗大的绿线就在眼前。
陶南风动作快似闪电,手中直径20厘米、长约五米的圆木在她手中轻若无物,一动、一扬、一挺。
两根圆木瞬间依着墙身,正抵住两根滑下的房梁。
咔嚓一声,三角支撑形成,屋顶上不断向下掉落的瓦片神奇般停止。
陶守信的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半天才喊出一句:“回……来……”
陶南风再提起两根圆木,依样画葫芦支撑住下滑的房梁。来去三回,当六根圆木按照绿线指引立住,屋顶那片红色区域已经转为白色。
这代表安全。
陶南风这才站定,对向北说:“可以救人了。”
向北低头走进破败的老屋,将一个腿在滴血的年轻人抱出来,陶守信这才回过魂来,抬起手狠狠拍在陶南风胳膊上。
“我让你逞能!”
陶南风第一次被父亲当众拍打,一下子就愣住了。她力气大、有挖洞技巧、一眼便看清结构安全性,她做这些完全是出自本能,前方有难,出手相帮,不是正常的吗?
陶守信听说过女儿力气大,可没有想到这么大!
那么沉的木头,成年男子扛一根都费劲,她倒好,一只手一根抡起来比耍花枪还利落。
陶守信听女儿说过她能一眼看出结构薄弱点、危险区域、支撑点,却没想到她的手法如此神奇。
只不过六根圆木支撑,就将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顶住,这本事简单太厉害了。
可是,神奇归神奇、厉害归厉害,陶守信却吓得魂飞魄散。
女儿和未来女婿都是善心人,见义勇为毫不犹豫,可是……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这房子一旦倒下,那负载量足以将成年人压垮!
他从来不曾当众教训过孩子,可是现在被陶南风的莽撞惊到,实在没有控制住,便打了她两下。
打完,却又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陶南风做的是好事,明明她处理都冷静周到,为什么自己要打她?
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自己这样当众打她不是让孩子难堪吗?
陶守信眼眶一红,喉头有些哽咽:“以后……安全第一,记住没?”
陶南风看父亲吓得脸色苍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展露异能,心中一软,伸开双臂抱住他。
“爸,我没事,你别担心。”她胳膊微微使劲,仿佛要将这股力量传递到父亲身体里。
女儿的拥抱让陶守信冰冷的手脚渐渐有了温度,一颗不安的心这才定下来。
旁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一群村民欢呼起来。
“好厉害!”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一出手房子就不垮了。”
刚才尖叫的妇人冲到陶南风面前,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救了我家柱子。”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坐在村长王良胜家中,有村民们走过来真诚道谢。
“海叔没事,虽然大腿骨骨折,但处理及时,在校医院打上石膏,额头上缝了三针,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回家了。”
“柱子有点小严重,已经转到省人民医院去了,不过性命无忧,医生说他年轻,养养就会好。”
“幸好有你们,救了海叔和柱子,多谢多谢!”
村长王良胜就是刚才在现场指挥的五十岁憨厚老汉,穿一件蓝色背心,外面披件旧衬衫,一双黑色手工布鞋,打扮得很朴实。
王良胜得知陶守信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大教授,慌忙请他上坐、敬香茶,还切了苹果过来,非常殷勤客气。
“唉呀,您可是大教授,贵人踏践地,还累着你们帮忙救人,招待不周啊。”对于院后村的村民而言,大学教授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必须好好供着才行。
向北说:“我们这回过来是想看看房子,上次您说王良海家有房子想卖,这回我带我对象和家里人过来看看。”
王良胜苦笑着说:“是,王良海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毛巾厂上班,眼看着要结婚了可是单位却一直没房子分下来,好不容易有同事有套房可以私下里转让,偏偏他拿不出来两百块钱,这不……就打起房子的主意来。你是外乡人,来问过几回,上次带你去看过的就是那个房子。”
向北说:“我上次看过的房子,不是这栋要垮的啊。”
王良胜道:“这栋是王良海父母起的老屋,木头都朽了。原本想把现在住的新屋卖个好价钱让大儿子结婚,他们夫妻俩带着小儿子柱子住老屋。哪里想到这一修房子就修出鬼来,差点垮了不说,父子俩还进了医院,唉……”
陶南风想到一路看过来的场景,心思微动:“村里只有王良海家卖房子吗?”
向北点了点头:“家家都是自已盖的房子,大家住在这里种菜种粮,平时靠着大学打打临工,日子过得还可以。王良海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结婚急用钱,也不愿意卖房子。”
对于农村人而言,崽卖爷田那是大不孝。家里老屋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记载着无数人的童年与欢乐,不到万不得已,根本没人愿意卖房子。
陶南风再问:“王良海家只有两栋房子,要卖也只能卖其中一栋,是不是?”
向北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回了一句:“是。”
村长王良胜愣了一下,问道:“难道你们想买那垮了的老屋?那屋你们也看到了,完全住不得人。唯一的好处,就是院子比较大。”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爸,我们出去看看,对比一下吧。”
陶守信对女儿的话自然没有异议,站起身对王良胜说:“要劳烦你带我们去两处看看,顺便也讲解一下村子的历史。”
到了一个村庄,先了解地形地貌、村史村风,这是规划人的一种职业病。
王良胜对这三位印象很好,便领着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遍。
村子大约五百亩地,七、八十户村民,北面有桂山,山上桂树与茶树多,靠山吃山,每年采茶、制茶,偷偷拿一点出来卖养家。再加上临近江城建筑大学,哪怕是以前的经济困难时期,村民过得也还可以。
王良海家的新屋其实也不新,大约有十几年房龄,一条乡村小路蜿蜒而过,串起十几户农房。一进三开的老式布局,堂屋居中,两边各一间卧房,灶房靠西,茅房在东,功能简洁明了。
陶守信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这房子就是普通农房,住在这里岂不是真成了村妇农夫?想到自家的教授楼三房两厅、舒适自在,心里有些难受。
向北看未来老丈人不象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建议道:“要不,我们再去看看老屋吧?老屋垮了正好盖新的。”
一听可以盖新的,陶守信来了兴致:“走!再去看看。”
院后村的道路如同叶子脉络,自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出发,不断向桂山伸展。王良海家老屋的位置倒是好,与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靠得比较近,位于乡村小路的顶端,相对安静。
老屋北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南面院子足足有两百平方米左右。虽然荒草滋生,把院墙和大树都爬了个遍,但依然能看得出来曾经是个热闹的地方。
清悠、宁静、宽敞、自在。
陶守信对这一处地方倒是比较满意。房子垮了怕什么,正好重新盖!家里放着两个建筑师,还怕盖不出来让自己喜欢的房子?
陶南风以前是住过茅草房的人,又在秀峰上住过三年,看到这荒芜的老房子倒觉得有些亲切。
走近了四处察看,越看越觉得合适。
先前她撑住房梁的六根圆木还竖在那里,只需抽掉,立马房梁就会垮塌。
房龄有五十多年,夯土墙基本已经风化,烟囱遍布黑垢,瓦片已经长草,托住房梁的垫砖掉落,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墙洞。
这样的屋子,修缮已经没有必要,不如推翻盖新的。
陶南风问王良胜:“请问,我们如果买下这老屋,可以拆掉重建吗?”
王良胜犹豫道:“你们买的是房、又不是地,拆掉重建多麻烦。”
农村人盖房都是由村里批一块宅基地,自己再买材料请人盖。买卖房子走的是擦边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村里定契约,再加上证明人画押就成。
没听说过买房是为了拆了重盖的。
向北将陶南风、陶守信拉到一边商量。
向北:“你们真喜欢这老屋?打算重新盖新的?”
陶南风:“这里离学校近,环境也好,住着清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爸要是喜欢,也到这里来住着。对着那一丛竹林看书、绘画,也是一桩雅事。”
陶守信:“对!结婚嘛,肯定要住新房。我看中了这个地方,却看不中这屋子,索性拆了重建,我来画设计图。”
陶守信是北方农村乡绅之子,对农村有一份情感在。虽说战乱奔波之后,家中亲戚走的走、散的散,再也没有往来,但当他看到这乡村之地,不由得忆起往事,竟表现得比向北还要积极。
他补充了一句:“你们住东厢,我住西厢。书房对竹林,卧房对着那两棵枇杷树,我的故居就是这个样儿……”
向北听到这里,便下了决心:“好,那就买这屋。”
向北走到王良胜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秀峰牌香烟:“我们就买这屋,记得把这块地界划出来,我要围围墙。需要多少钱,您去和海叔谈,他们准备修缮的这些圆木、砖瓦我们一起要了。”
王良胜接过香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叹了一句:“好烟。”
小心翼翼将香烟收进口袋,王良胜点头应承下来。
“我去帮你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你们肯买老屋,恐怕更高兴。这屋眼看着就要垮,重盖的话海子手头哪里有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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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96章 改建
农村人买房契约相对简单,将房子、地界写清楚,再由买卖双方、村长、书记、德高望重的老人签字画押,一式三份即成。
王良海一份、陶南风一份、村里一份。
向北把房子户主落在陶南风名下,陶守信既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这屋是你找到,又是你买来做婚房的,干嘛写南风的名字?”
向北毫不在意地说:“将来结婚了,我的不就是她的?”
或许是从小并没有受过钱财之苦,陶南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应该如何修建这栋房子。
以前都是为单位盖房子,现在第一次为自己盖,这种感觉还真新鲜。
有一点兴奋、一点快乐、一点跃跃欲试。
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激动的心,陶南风捡起一根树枝,蹲在荒芜的院子开始画画。
“原本的平面布局其实不错,土砖内墙保存完好,只是需要粉刷,还能用。不过木构件不同程度地损毁,得更换。屋面基层也得换,上面的瓦片要补……”
陶守信听她边说边画,觉得有意思,也凑近过来,父女俩头靠着头商量着。
“看你这意思还是想修、扩建?也不是不可以,一来废物利用节省建筑材料,二来缩短时间。老屋房间多,堂屋、四间卧室,灶房与茅房相对独立。为了南北通透,咱们干脆在屋前加一道檐廊,免得各个房间之间穿越干扰。”
“嗯,这个好。那我把房顶南面的出挑长度增加。檐廊加一圈栏杆,南面墙体开门的地方增加支撑……”
向北听不懂,但并不妨碍他欣赏。
他微笑着脱下外套,露出精壮的胳膊与肩膀,拿起从村长家借来的锄头,开始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与藤蔓。
这边是——
“你算一下挑檐长度,要考虑安全性。”
“如果只是改建,我们先从屋顶开始,施工队伍从哪里找?南风你得盯着现场。”
“我问问大专班的同学,他们在江城应该认得不少施工队。”
那边是——
“刷刷……”
“蹭蹭蹭!”
等到初步的建筑设计图纸出来,向北应该将院子里两棵枇杷、三棵桔树、一棵枣树、一棵香樟身上的藤蔓拉扯下来,并将大树周边的杂草清理好。
傍晚时分,一家人回到教授楼时,依然抑制不住那份兴奋。
就连先前不想让陶南风出去住的陶守信,现在也开始畅想新屋落成之后的美好日子。
“你们两个住东头,在西头给我留一间屋就成,北面窗下摆一张大书桌,竹影摇曳,看书赏竹,不亦美哉?”
陶南风拉着向北的手,柔声道:“留一间卧室给你爸妈住,我们……”
“我们住一间”这一句话,放在舌尖上却没有说出来。陶南风脸颊微红,心里甜丝丝的。
向北反手捏住她手掌,心跳越来越快。
陶守信在一旁说:“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向北父母住、一间我住,四间房分配得周周到到,这屋子买得好!如果不是向北四处转悠,我都不知道院后村竟然有这么一片桃源之地。”
向北与陶南风相视一笑,眼中柔情无限。
第二天,陶南风找到齐明学一说,齐明学立即一拍胸脯打下包票。
“小师妹要修缮婚房,我这个班长义不容辞,莫说是一个施工队,两个、三个都没问题。”
过得两日,新屋动工。
陶南风检查过这栋老屋,主要问题是木结构损坏,墙体与基础并没有问题,因此只只需要更换所有木料就行。
施工队共有六人,按照陶南风的安排,先从屋顶修缮开始。
屋顶采取的是山墙支檩,每一个房间的横墙都是支承屋顶檩条的承重墙,砌出坡度,在上面钉上檩木。
这活别人干起来辛苦,陶南风却很轻松。
需要两个壮劳力才能扛得动的檩木,她一只手就提起来,稳稳沿着梯子走上屋面,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示意工人调整好水平、钉牢。
工人们个个咋舌:乖乖,主家力气可真大!
他们这边施工热火朝天,村民们都来看热闹。
先前陶南风与向北救人一幕太过神勇,给村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家人是好的,海叔和石柱就是他们救的。”
“那姑娘力气好大,两只手同时提一根杉木,三下两下就把房子顶住。”
“村长说,是他家亲戚想在江城安家,所以买了海子家的房。”
“以后就是一个村的了,等他们装好了多多走动。”
村长王良胜与向北私交不错,不仅帮忙办好买房手续,还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土灶让施工队的人做饭,并安排那六个工人在村子里住下来。
村民们每天帮忙拔草、清院子,时不时送把菜、拿两个鸡蛋过来,大家慢慢便熟悉起来。
“教授要在我们村里安家了!”
“以后咱们要是盖房子,有不懂的都可以来请教。”
“听说这是向北的婚房,咱们村里要办喜事了。”
不过,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王良海家大儿子王恭松,在毛巾厂当工人,苦等单位分房都没有下文,只得买了个退休职工的老宿舍。
一楼,一房一厅,破旧不堪,却还要价两百块。
家里人如果不是为他结婚,哪里舍得卖掉老屋?那栋老屋是爷爷盖的,王恭松的童年在那里度过,对那屋很有感情。
王良海出院之后,拿着向北买房、买木料的两百块钱交给大儿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子啊,爸也是尽力了。你们结了婚,在城里好好过日子,咱家屋还在呢,将来就留给柱子了。”
华国父母几乎都是这样,鞠躬尽瘁为了孩子。
王恭松没想到父母为了自己结婚竟然把老屋卖了,当时就很不乐意。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那老屋说好了是留给我的,留着将来回来住。那么大的院子,那两棵枇杷树年年结果,你怎么就舍得卖给旁人!”
王良海气不打一处出,直接开吼。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爹也想留住祖业,也想给你和柱子各留一栋屋。可是你现在招工进了厂,吃的是城市统销粮,还留在这破村子做什么?
你要结婚,单位不给分房子,你买房要花钱,你伸手找我要,我怎么办?要是卖了你爹妈能够换来两百块,我就不卖房子!可是我们这把老骨头根本就不值钱。要不是买家仁义,这两百块钱都拿不出来。”
向北不愿意占人便宜,王家老屋虽然破损严重,但那院子大、清悠,难得陶南风和陶守信都满意,再加上对方修缮老屋买了几十块钱的建筑材料,所以他直接出了两百块钱的高价。
毕竟他和南风的户籍都没有落在村里,买村里的房子还得废些周章。
王恭松拿了两百块钱,再加自己工作三年的积蓄,买房子、装修、结婚足够了。可是人心贪婪,王恭松舍不得老屋,想去和向北理论几句。
去了两次,都只遇到陶南风和施工工人,向北回农场去了。
王恭松是农村人,家里花钱托关系把他送到厂里当工人,每个月三十二块钱的工资拿着,在村里颇有点趾高气昂。他有点看不起女人,没见着向北便退了回去。
直到第三次王恭松去老屋,眼看着屋顶已经修好、铺好新瓦,远望去黑黑的屋顶泛着亮光,这才有些慌了。
他叫住陶南风,单刀直入:“这屋,我不想卖了。”
天气有点热,陶南风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抬眼看向王恭松:“你是谁?”
王恭松指了指老屋:“这是我家老屋,我是王家大儿子。”
陶南风点了点头:“哦,这屋的卖主是王良海,不是你。”
王恭松一听这话便不高兴了:“这屋是我爷爷盖的,原本说好留给我,我不同意,这买卖便不算。”
陶南风皱了皱眉:“那你把两百块钱、还有修屋的材料工钱三百六十块给我,我们去村里重新解除契约。”
王恭松没想到陶南风如此干脆,一下子呆住。原本他只是想对方肯定不愿意退房,那就正好趁机多要一点钱,给媳妇买块手表。
“什……什么,明明我们只拿了两百,我把这两百退给你不就行了?”
陶南风不喜欢与王恭松这样的人打交道,看着一脸聪明相,实则是个蠢人。
“但我们已经开始动工修缮老屋,我请了六个人的施工队伍,每天吃、住、工钱,再加上瓦、砖、木料……这些加一起只收你三百六十已经是友情价。”
说完这句话,陶南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现在你把五百六十块钱拿过来,我立马和你解约。过一天,工钱就得多加十块,再等到我开始装修屋子,需要的钱更多,你自己掂量掂量再来找我。”
王恭松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应对。
施工队的人走过来,没好气地白了王恭松一眼,嘲讽道:“就这么个破得没办法住人的危房,你们敢卖两百?你们不想卖了正好,退钱来!有这钱还不如在市里买套好房子。”
王恭松咬牙道:“村里的房子只允许同村买卖,你们这是非法的交易,我要去举报!”
陶南风撇了撇嘴:“你要去举报你亲爹、村长和族爷爷?可真有出息!”
王恭松见她半点也不慌,气得牙痒痒:“你是买主,你也跑不脱!”
陶南风眉眼一弯:“我从不做违法的事情,你想举报就举报。不过……举报之前我建议你找你爸好好看看那份契约,莫枉做了小人。”
陶南风才不怕他举报。订契约的时候向北就想得非常周到,陶南风以王良胜远房亲戚的名义来村里落户,自然也就有了购房资格。
至于这个落户手续什么的,都由村长一手操办,保证滴水不漏。
陶南风没再理睬王恭松,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后退两步审视着眼前的老屋。
半晌点点头,灿然一笑,对工人们说:“行了,屋顶搞定!接下来我们拆墙、开门。”
说罢,她弯腰抱起半根截下来的圆木。
圆木一头扫过王恭松的腰,他“嗷”地一声叫,连退数步:“喂,你这个女人,怎么这粗鲁!”
陶南风笑了一声,将木头抡起打了个圈圈,沉重的木头在她手上如同玩物。
陶南风现在前途一片光明,又与向北即将结婚,正是内心充满干劲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王恭松跑来捣乱算什么呢?他掀不起风浪。
王恭松被眼前这姑娘的神力吓得冷汗直流,哪里还敢再纠缠,转身离开。打肯定打不过、吵也吵不赢,钱又拿不出来,他能怎么办?
而且签订契约的是自己父亲,难道他真的枉顾人伦去举报?唉!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工作了这么多年,连两百块钱都拿不出来。
王恭松并没有激起一点水花,陶南风也没有放在心上。
仔细检查屋内墙体,将风化的墙洞补好,坡屋顶加铺木板,每个房间多出一个阁楼,起到保温层的效果。
再在卧室南面开门。
这个过程有点复杂,因为夯土砖时间长久之后有些风化,承重能力下降。如果不是陶南风艺高人胆大,谁也不敢在土砖墙上再开孔洞。
工人也很紧张:“这墙我们只敢补,不敢挖。”
要说挖洞,那可是陶南风的长项!
好久没有试过这个工作,陶南风让工人们离开,她拿着铁钎与铁锤,亲自上阵。
胳膊间热流涌动,铁钎抵住墙身、铁锤狠狠敲下。
“轰!轰!轰!”三锤子下去,墙上豁然出现一个门洞。再将事先做好的门框安装进去,门便做好了。
陶守信下完课过来察看施工进展,正看到眼前这一幕。
烟尘散去,陶南风站在檐廊之下,矫然若仙。
陶守信亲眼目睹了女儿“陶三锤”的来历,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半天才说了一句:“三锤子,好本事。”
施工工人一边校正门框,一边啧啧称奇。
“陶南风你这本事,比我们村最牛的泥瓦匠还高明!”
“就没见过哪个工人能三锤子砸出一扇门的。”
“你要是到我们施工队,肯定是大师傅!”
说完,六个工人都笑了起来。陶南风可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学生,听说还是基建科科长,哪里会到施工队当大师傅?
陶南风拆下南面窗框,重新修正墙洞,做成门连窗的形式。
这个活计,陶南风越干越起劲,一边挥舞着手中铁锤,一边哼起歌来。
工人们听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大声道:“大学生,求求你别唱了,调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另一个一边糊墙洞一边喊:“老六,你来表演一个!”
被唤作老六的腼腆一笑,咳嗽两声,亮开了嗓子。
“你看那蓝天下 雄鹰在展翅飞翔
你看那脚手架上 浴满了金色的阳光
我们是光荣的建筑工人赤胆忠心为人民
为祖国建设社会主义不辞劳苦奔走四方”
歌声越来越响亮,引来众人的合唱。
陶南风听得双眼亮晶晶,嘴角上扬。她虽唱歌跑调,但却有一颗欣赏的心。《青年鲁班》这部电影她看过,她也想和电影里的李三辈一样,努力工作、不断创新,成为新一代的青年鲁班。
陶守信则被眼前这一群在工地快乐工作的年青人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了曲调。
陶南风瞪大了眼睛:咦?原来我五音不全是遗传自父亲!
陶守信那唱的是歌吗?完全就是信马由缰,早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迎上女儿不敢置信的目光,陶守信不好意思地停下来。陶南风哈哈一笑,挽着父亲的胳膊:“爸,我们一起唱!”
优美的歌声里,多了两道忽高忽低的声线。
作者有话说:
文中歌曲是1964老电影《青年鲁班》中的插曲《建筑工人之歌》
第97章 嫁妆
六月,榴花开遍透帘明。
花坛里鲜花盛开,校园里裙摆飞扬。
向北在江城停留了十几天,安排完买房、施工队事宜之后便回农场。
院后村的屋子陶南风亲力亲为,成就感十足。先前陶守信还心疼女儿每天在建筑工地上搞得灰头土脸,后来见她兴致盎然,半点不觉得辛苦,便也由着她。
这一天陶南风回到家,陶守信看她手、脸都是泥灰,便打了盆热水过来,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两地分居,就是这点不好,房子翻修这样的事情一点忙都帮不上。”
陶南风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和手一起浸在脸盆里,扑哧一笑。
“爸,我喜欢这种自己做主的感觉呢,向北就算在家,基建这一块也得我说了算。”
她看一眼父亲:“爸,咱还得买家具呢,什么时候我俩一起去逛逛信托商店,买点旧物回来?”
江城的信托商店由民国时期最大的典当行改造而成,买、卖旧物。此前破四旧,信托商店收上来不少古珍玩物,床、衣柜、桌椅板凳、字画、瓶瓶罐罐……什么都有。
只是老百姓没有钱,谁舍得花钱买这些旧东西?因此信托商店平时冷冷清清,没什么人逛。
陶南风考研的前几天,报纸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章发表。禁锢人们思想的那些条条框框渐渐被打破,信托商店现在也热闹了许多。
因为以前家里被小将们抄过一回家,陶守信有些谨慎。
他悄声问女儿:“信托商店那里倒是有不少好木料,黄花梨、紫檀、红木……只是咱们买这些会不会太打眼?”
陶南风道:“爸,你忘记我做过的梦了?今年开始,全面解放思想,未来这些古旧物件会越来越值钱呢。趁着现在我们手上有钱,不如先到信托商店看看。”
陶守信心中豁然开朗,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被挪开,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对!咱们现在不怕花钱。走,现在就去。”
江城市信托商店店面很大,摆放着不少桌椅板凳。因为店面大,层高便略显得有些低,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同志,请问要买些什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迎上来。
陶南风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床、衣柜这样的大件,便问:“请问有好木料的床吗?”
店员上下打量着陶守信与陶南风,似乎在评估他们是不是真正的买家。
陶守信戴眼镜,外形儒雅,穿的是件棉麻衬衫;陶南风肤白貌美、长得倒是挺漂亮,只是最近跑工地,穿的是旧衫。
一看就是没有钱的臭老九。店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床倒是有,只是……价格很贵,你们买得起吗?”
店员的态度让陶南风有些不愉快,买个东西还要被评估,这种感觉令人心头不爽。
陶守信板起脸,沉声道:“买得起!”父女俩这回可是取了五百块钱放在身上,什么家具买不起?
店员不耐烦地说:“床和大衣柜都在仓库,没拿出来。一张百子千孙拔步床,黄花梨的,床榻板、床柜都在,卖一百块,你们有吗?”
说实话,虽说黄花梨是好木料,但卖一百真是贵了。
78年还是计划经济,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年青人结婚置办家具,双人实木床、大衣柜、桌椅配齐也才二十几块钱,谁舍得花一百块钱买张旧床?
陶南风说:“我们要看到实物,才能决定买不买。”
店员白了她一眼:“仓库在后头,我还得找领导拿钥匙,谁知道你们有没有钱买。别折腾得我跑来跑去,你们却挑三拣四地不买。穷鬼!”
“你!”陶守信在学校里好歹也是大教授,学生见到他都十分尊敬,哪知道会在这里被一个售货员嘲讽,心里真不是滋味。
店员根本不相信这两人能够买得起一张拔步床。
这张床放在店里好多年,看的人不少,却一直无人问津,没别的,实在是要价太高。
当时抄家的小将们将床抬过来的时候,商店的人都惊呆了。
占房半间,床中床、罩中罩,架子床前面设浅廊,雕工精美、保养完好,这要是在古代,光是工时就得耗费三、五年时光,价值昂贵。
可这是封建时代的旧物,属于破四旧的对象,谁敢买呀?
商店领导看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定价一百块,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放在店里落灰吧。”
现在工农兵吃香,知识分子地位低。
店员心里想,摆了这么多年都没卖出去的东西,这两人哪里买得起?因此她态度倨傲,有心要把这两人吓走,免得浪费她的时间。
陶守信受不得这样的气,转身想走,却被陶南风拉住。
陶南风看着店员微微一笑:“如果我看得上,肯定买。”
店员撇了撇嘴:“谁知道你买不买得起?”
陶南风的笑容愈发深刻,眼中却带着一丝冷意:“如果我买得起呢?”
店员干笑两声:“买得起,全场我给你打九折!”
陶南风截住她的话:“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店员“切”了一声,“要是你买不起呢?”
陶南风道:“我在这里帮你干一天活。”
店员哈哈一乐,看着陶南风说:“你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要是你在这里帮我干活,说不定还真能多卖出几件。”
陶南风挑了挑眉:“九折,别忘了。”
得,陶南风现在打赌都打出经验来了。
没办法,陶守信只得陪着女儿来到仓库,一眼看到那张拔步床,他的眼睛便有些湿润。
这床和当年老家结婚时徐喜琴陪嫁的婚床,很像。
虽然蒙尘多年,但气势恢宏。
床架、床高均有两米出头,床体安放在一个木制平台之上,向前推出两尺,形成一个小小回廊,回廊中间置一床榻,两侧可以放小桌凳、梳妆台、灯盏。
黄花梨木颜色金黄,纹路清晰美观,触手顺滑,温润如玉。
陶守信缓缓走上踏步,用手掌轻轻抹去床架上的灰尘,细细打量着床内的小抽屉,每个屉面都雕刻着镶嵌贝壳的图画,有喜鹊登梅、牡丹富贵、百子戏春……
这是古董,早清时代出品。
别说一百块,陶守信觉得五百块都值!
陶守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床,我买。”
陶南风虽然没有见过母亲的嫁妆床,但也很喜欢,毫不犹豫地看着店员:“开票,记得九折。”
店员呆呆看着陶南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陶守信来了兴趣,在仓库里四处搜寻,拖出来一张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两个杌凳、一个坐墩、两件花架。
“这是一套的,我们都要了。”
店员这下是真慌了,满面堆笑:“同志、同志,刚才我就是句玩笑话,你们莫当真,九折肯定不行,我们店里没有这个规矩。我都是按照标价销售,打不打折、有没有赠送那都得领导说了算。”
陶南风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么,质疑顾客有没有购买能力、买不起就不给看实物,这就是你们店里的规矩?”
店员被她刺了这一句,眉心直跳。先前以为知识分子都性子软,哪知道这姑娘嘴巴厉害得很!
店员知道自己今天看走了眼,只得弯腰鞠躬,努力赔着笑脸。
“我错了,我错了,我狗眼看人低,服务态度不端正,我检讨、深刻检讨。”
陶守信见店员认错态度良好,心里那口气便消散了。
陶南风却微笑道:“检讨归检讨,那九折肯定是必须给的。”
店员哪里敢给九折?现在商店都是国营,店员按照标好的货价卖商品,她拿的是固定工资,收入和销售业绩半点都不挂钩,也没有打折权限。
她看陶南风态度坚决,知道遇到了硬茬,只得说:“我去向领导请示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们一些优惠。”
听说来了大客户,要买尘封多年的拔步床,店领导跑出来亲自接待。
最后陶南风父女俩又挑了三张黄花梨木床、三个衣柜、两张大书桌、一张八仙桌、八把圈椅,所有家具连买带送的,一共花了两百一十六块钱。
陶南风付完钱,和店领导谈好,一个星期之后送货上门。
陶守信觉得,这么多明清家具,只要这么点钱,非常划算。
陶南风觉得,一口气买齐全,省心省事,挺好。
信托商店的领导也欢欣鼓舞,这个月的业绩超标,可以拿奖金了。
只有店员被领导训斥: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天天写在墙上,你没看到吗?以后如果再发现你在顾客面前摆谱,扣你奖金!
父女俩买好家具,神清气爽走出信托店。
没想到所有家具一次性搞定,只等婚房的地面、墙面完工,就可以把家具摆放进去。
陶守信叹了一句:“以前大户人家结婚,女方陪嫁最重要的便是床。从女儿金钗之年,也就是十二岁开始,到及笄之年十五岁为止,花三年功夫打造一张拔步床。三年时光、三个木工,打造出这张千工床。
现在买了这张床,我们家南风的陪嫁床便有了,我这心啊……舒坦了。”
陶南风笑眯眯地,心情很好,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
“可不是,您给的陪嫁可真丰厚,除了床还有全房家具呢。等房子装修完,我们再到百货商店买被子、床单、垫絮……就差不多了。”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终归还是不舍,真想把姑娘多留几年啊。
两人刚走进校园,香樟路那头便有人兴奋地挥舞着双手:“陶教授、陶教授,好消息啊……”
第98章 提亲
陶守信一看,来人是系主任黄家发,若有所感,快步迎上前。
“黄主任,什么好消息?”
黄家发喜笑颜开,微胖的脸庞带着汗,他压低声音说:“考研成绩出来了,咱们进屋说话。”
陶守信一听,转头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既然考研成绩出来,那她肯定是考上了!
先前说给她免试指标,陶南风偏要自己考一考,天道酬勤,看来成绩还不错。
陶守信与黄家发并肩而行,陶南风小跑回家,赶紧把院门、房门打开,提前泡好茶,等着父亲与黄老师进来。
进到屋后,黄家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兴奋地说:“陶教授,你真是小看了南风。这回你猜她考了第几名?”
陶守信试探着说:“前十?”
黄家发哈哈一笑:“何止!她是第三名,凭她的成绩,妥妥录取。”
陶守信很高兴,却又不敢过分表露,便抿着唇微笑:“多谢、多谢!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黄家发接过陶南风送过来的绿茶,轻啜一口,有些诧异:“这是今年的新茶,口感很好,还带着股桂花香,从哪里弄来的?”
陶南风笑着从橱柜里取下一个铁盒,里头装着大约二两今天明前茶。
“黄伯伯,这是院后村自产的桂山新茶,您拿回去尝尝。”
院后村北面便是桂山,山上多有野生的桂花树、茶树,村民自制的绿茶带着股甜蜜蜜的桂花香味,陶南风尝过之后便找村长买了一斤。
黄家发没有讲客气,笑着收了这份礼物。
“今年九月,南风就可以入校读研了,到时候把户籍关系也转回来,再不用去农场吃苦受累了。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接你爸的班,怎么样?”
陶南风笑了笑:“谢谢黄伯伯关心。”
寒暄了几句,黄家发咳嗽两声,终于把自己登门造访的目的说了出来。
“老陶,是这样啊,你看你家南风的成绩这么高,那个免试指标要不要让出来?”
陶守信愣了一下:“怎么,黄主任你有想关照的人?”
黄家发搓搓手,显然对自己索要指标感觉有些惭愧。毕竟当初陶守信为了女儿请大家吃饭、喝酒,而且陶南风又有全国设计的银奖,拿下指标名正言顺。
现在将这个指标让出来,需要陶守信与他一起去学校招生办说明情况,还要打报告,麻烦得很。
黄家发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个厚厚的大号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的毛笔字苍劲有力,一下子就吸引了陶守信的目光。
黄家发把信封放在茶几上,一边示意陶守信打开来看,一边解释。
“这是鄂西北边远山区的考生,在报考研究生之后寄给我的。他名叫范至诚,从小就爱好古代建筑,江城人,高一没读完正赶上运动,因为家里有个姐姐,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被分配到边远山区当知青。”
陶守信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厚厚一迭信纸、还有一个自行装订的小册子。
“我事先声明啊,这名考生我并不认识,也不是什么亲戚,我想为他争取一个免试指标,真是惜才。你看看、你看看——”
陶守信展开那一迭信纸。
——全是手绘建筑图,线描建筑,线条优美、栩栩如生。
陶守信眼睛一亮:“这孩子有绘画基础,透视感很强,线条稳,的确是个好苗子。”
得到陶守信肯定,黄家发也高兴起来,翻开那本小册子,拿到陶守信面前。
“你看,这是他利用工作之余到处走访记录,对鄂西北民居,包括土家吊脚楼、牌坊楼、明清古民居在内的相关资料。建筑平面、结构特征、风土人情均记录在这本册子上。”
陶守信很是惊喜,拿过小册子爱不释手:“这是非常难得的资料啊,我前年就准备编写《鄂西北民居实录》,不错、不错!这孩子是个非常好的科研人才。”
黄家发看陶守信对自己推荐的人才有些意动,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次的考研成绩出来了,范至诚的专业课分数很高,但是英语和政治完全不行,排名第七十七,根本录取不了。”
陶守信一边细细地看着范至诚的作品,一边倾听着黄家发的话,并没有马上表态。
“他毕竟只读了高一,基础知识不行。他今年27岁,去年报名高考,自己也知道没戏。后来打听到考研可以同等学历报考,便试着找单位推荐,报了名。
三月份收到我们学校寄过去的准考证后,他也收到高考落榜的消息,便全力备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名字,精选自己的作品寄了过来,还附上一封非常诚恳的信,表达出自己从小跟长辈学书法、绘画,有良好的艺术基础,希望能够进我们江城建筑大学攻读建筑学硕士学位。”
陶守信从那迭信纸里抽出两页。
黄家发说:“对,这就是他写的信。老陶你看一看,再做决定。”
陶守信点点头,认真读了起来。
看完,他长叹一声,将信递给陶南风:“南风,你也看看。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建筑,难得的赤诚求学之心啊。”
陶南风站在一旁听父亲与黄主任说话,也很好奇这个范至诚是何许人物。她接过信,第一眼便那隽秀的书法所吸引。
难怪说是从小修习书法,这是童子功啊。
如果不是那一场运动,恐怕他早就读完高中,读大学,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了。
范至诚在信中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热情洋溢地把自己对建筑、尤其是古建筑的喜爱写在纸面,最后诚恳地说了自荐的话。
——尊敬的黄教授,我是江城人,这是一座有历史的城市。高山、名楼、小巷、老屋、滔滔的扬子江,还有那早点、名小吃、美食……
离开江城的这十二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江城的山水、家人,还有街坊、里弄、石板路。
我在鄂西北农场从事基建工作,闲时亦会四处搜寻有趣的老宅、古楼、居民。也是这份热爱支撑着我快乐、充实地生活着。
希望能够有幸成为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跟着老师们系统学习建筑专业知识,将来为祖国的建筑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看到这里,陶南风也动容了。
这个范至诚竟然在农场当知青当了十二年!
从1966年到1978年,这漫长的十二年里,他的青春、他的汗水,都洒在那一片艰苦的山区农场里。
即使是这样,他对建筑的热爱依然不改。
她抬起头,与父亲目光相对,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到了赞赏。
陶守信对黄家发说:“你看他的报考信息吗,一切属实?”
黄家发点点头:“的确是鄂西高川县泉山农场的考生,祖籍江城。他的字、画、书册,这些都作不得假的。”
陶守信站起身:“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范至诚是个人才,这个免试指标就给他吧。”
黄家发兴奋起身:“老陶仗义,走!”
两个四、五十岁的教授,顾不得正是吃饭的时间,收拾好桌面上的资料,勾肩搭背地出门,去找招生办的负责人。
看着他俩边走边说,为发现一个建筑人才而欢欣鼓舞的模样,陶南风内心暖暖的。
到食堂随便吃了点儿,陶南风坐在窗边给向北写信。
“房子主体结构修缮已经完成,最近准备刷墙、铺木地板。我和爸今天到信托商店买了全套家具,下周周日送来。那个时候地板安装已经完工,只剩下院子慢慢修整了。”
信刚刚开始写,便听到院子外传来向北的声音。
“南风……南风!”
陶南风以为是自己幻听,放下笔仔细听了听,顿时心花怒放,急急地奔了出来。
夜色里,院门外。
向北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跑过来打开院门,强忍着要投入他怀抱的渴望,问道:“怎么今天来了?也没发个电报告诉我。”
向北低头看着这张焕发着喜悦的脸庞,心里仿佛有粉红色的泡泡在往外冒。
陶南风额前碎发一直在向北的眼前飘,绕得向北心里痒痒的,他抬起手将那缕调皮的挽到耳后,柔声道:“我爸妈一起过来,上门提亲。”
陶南风忙朝他身后张望:“你爸妈来了,人呢?”
向北道:“我先把他们安置在招待所,我妈说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得换洗身新衣服再来,毕竟是第一次上门,他们有点紧张,怕失礼。”
陶南风咬了咬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礼节,在农场的时候我和我爸不知道在你家吃了多少饭。”
向北叹了一口气:“老一辈人讲究,由他们吧。我妈坐我的车有点晕,吐了两回,先在招待所休整一下也好。”
让长辈舟车劳顿,陶南风有些过意不去:“我爸出去办事,我先过去看望一下你爸妈,你等着。”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已经翩然转身进屋。
她换了身连衣长裙,对着镜子整理妆容,觉得看上去还不错,便准备出门。
刚刚走到门口,却被向北一把抱住,热烈而深长的吻铺天盖地而来,那滔天的温柔与深情让陶南风脚有些发软。
待得这个吻结束,向北看着陶南风,声音带着一份沙哑。
“这些时间你辛苦了,屋子装修很累吧?”
陶南风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嘴角带笑:“还好,我喜欢盖房子,何况这是我们俩的房子。”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吉日
难得两人有共处的时光,陶南风与向北温存了一会,互诉分离的这一个月各自都做了些什么。
陶南风笑着把刚才写的信给向北看:“正要向你汇报呢,你就来了,可见你不经念叨。”
向北坐在沙发,将她搂在怀中,左手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右手拿着刚写了几句的信纸,心中爱念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陶南风做了这么多事情,半点都不居功,也不埋怨自己的缺席,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完成的事情,像个孩子一样展示成果。
向北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声音轻柔而低沉:“谢谢,你辛苦了。”
陶南风偎在向北怀中,轻松而自在。
“全套家具只花了两百多块,真的很划算。”若是以前,听说谁家买房装修花掉六百多、结婚置办家具两百多,肯定会骂一句:真败家。
可现在向北、陶南风都是不缺钱的主儿,陶守信更是攒了不少家底,结婚是人生大事,花这些钱,值!
向北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顶:“挺好的。”
陶南风继续汇报近期成果:“考研成绩出来,我考了第三名。”
向北的胳膊收紧了一些,将她抱得更紧,心里满是骄傲与自豪:“你适合读书,这是天分。”
他右手握着陶南风的手,举到眼前,看着那青葱般的手指,赞了一句:“我以前看你的手,就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十指尖尖、读书先生。你这手一看就是双读书人的手,我这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
两个人的手并在一起,一个粗大厚实、一个纤细娇小,形成鲜明的对比。
陶南风抿着嘴笑:“可是,我的手劲可不小。”
陶三锤神力惊人,谁敢小觑。
听到这略带俏皮的话语,向北哈哈一笑,笑声在胸腔共鸣,振得陶南风的肩膀微微抖动。
从耳朵到肩膀,一股电击般的酥麻感传来,陶南风感觉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向北看她脸颊渐渐晕出一团淡淡桃花粉色,心中情动,左手渐渐收拢,嘴唇轻轻压上她的唇。
腻歪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已经八点。向北估摸着父母已经洗完澡、换好了衣服,便拉着陶南风起身:“走吧,我们去招待所。”
陶南风抿着唇看了向北一眼,整理自己有些发皱的连衣裙,又重新结了条辫子,这才和他一起出门。
两人刚走出院子,就遇到陶守信返家。
陶守信看到向北,也有一刹那的晃神:“咦?你怎么回来了!”
听完向北的解释,陶守信忙道:“你爸妈来了,赶紧请过来坐呀。都是自己人,不讲究那么多。”
向北这才放下心来,让陶南风与陶守信在家等着,他往招待所去带父母过来。
梁银珍与向永福在招待所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向永福穿的是崭新细条纹衬衫,里头套了件白背心。衬衫领子浆洗过后略有些硬,穿惯了土布大褂的向永福感觉颈子不舒服,时不时地抬手拉一下领子。
梁银珍穿一身自己裁剪的长袖浅灰色旗袍裙、黑布鞋,特地梳了发髻,插了根银簪子。
两个人都有些紧张。
梁银珍坐在床头,神情中带着一丝忐忑。
“他爸,咱家向北终于要成家了。陶教授人好、亲切,南风这孩子纯善,我真是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
就是有一点,陶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大教授、大学生,家庭条件好咧。咱们都是农民,什么都没有。要是在旧社会,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一次上门提亲,我这心里发虚啊。”
招待所干净卫生,床上用品都是雪白的,向永福第一次住这么阔气的房子,也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到底是当家人,看梁银珍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便走到她身边,搂着她肩膀安慰着。
“咱不怕。现在是新社会,讲什么婚姻自由。向北与南风两个人情投意合,愿意结婚在一起,这就挺好。咱们虽然是农民,但心诚则灵,对吧?”
两个依偎在一起,渐渐有了些底气。
梁银珍抿了抿唇,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微笑道:“这个银手镯也该交到向北媳妇手里了。”
向永福拍拍她的背:“向北成家立业,我们也就放心了。这回咱认认真真、诚心诚意求亲,不管陶教授提什么条件,咱应承了就是。哪怕是让孩子姓陶……也都是行的。”
梁银珍心一痛,抬头看着丈夫,眼里压抑着痛苦:“他爸,你这说的是啥话!向北的娃娃,自然要姓向。”
向永福道:“陶家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只有这一个儿子。既然诚心求亲,就该拿出最宝贵的东西对不对?
咱有什么?咱一没文化、二没权势、三没能力,有的只有这一把子力气,还有向北这个孩子,是不是?”
梁银珍转过脸不说话,显然不肯同意向永福的这个提议。
向永福沉下脸,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我已经和向北商量过了,生第一个娃娃就姓陶,第二个娃娃姓向。两家都留个后,这是好事。只是……南风要读书、工作,咱们得多多帮忙。”
梁银珍向来顺从,见丈夫下了决心,只得点头同意。
“他爸,我听你的,姓陶姓向都是我的孙。以后南风生娃我来带,生多少个我都带。”想到未来会有个奶娃娃叫自己奶奶,梁银珍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笑容。
她喜欢孩子,生了三个孩子、养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两人憧憬起未来含饴弄孙的美好画面,越说越快乐。
向北一进门,梁银珍与向永福都站了起来,一个扯衣领、一个弄衣角:“怎么样?”
向北看父母第一次上门实在紧张,便笑着安抚。
“陶叔出门办事刚回家,我在那边等了一阵。听说你们来了,陶叔很高兴,让我们现在就过去。原本南风要跟我一起过来,我让她留在家里等着。”
梁银珍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让南风在家等着,我们过去。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咱们是男方,第一次上门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这么卑微的母亲让向北有些心疼。
“妈,陶叔他们家虽然是知识分子家庭,但咱们家也不错。为革命奋斗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勤劳耕作种庄稼,农民光荣呢。连领袖都鼓励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改造。您别怕,咱们是上门提亲,又不是抢人。”
向永福咳嗽一声:“是,咱去吧。”
向北拎着一堆土特产、梁银珍右手紧紧捏着个布包,三个人从招待所出来,沿着香樟路往教授楼而去。
大学校园宁静而美丽。
高大的建筑、水泥路、香樟树、花坛里月季开得正旺,看得梁银珍眼花缭乱,叹了一句:“原来,这就是银珠她们说的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真的很好,值得……”
向北笑着介绍校园里的建筑,末了加一句:“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院后村看看买的房子。那个村和咱们村挺像,你们要是住下来,也能种菜、种田。”
向永福这才直起腰来。
农民对于土地有着无比的热爱,听儿子说在这里也有田地,向永福顿时觉得有了底气,高兴地说:“有房有地,好!”
从香樟路下来,弯进一条青石板路,沿路一栋一栋带院子、三层的红砖小楼,楼与楼之间都是绿化用地,草坪、花树、假山、凉亭。
梁银珍越看越心惊。这房子比小时候见过的大户人家还气派,咱家可真是高攀了。
等到了陶家,陶守信与陶南风在院子门口热情相迎。
梁银珍夫妻俩来之前都认真洗过澡,换了新袜子、新鞋子,一进屋便弯腰准备脱鞋。
陶守信慌忙拦住:“不必不必,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换什么鞋。”
陶南风也笑着挽住梁银珍的胳膊,亲密地挨着她肩:“梁姨,我们平时换鞋就是因为在外面穿久了鞋子脚闷得慌,回家换双拖鞋自在舒服。您和叔第一次来家里,就不用换了。”
梁银珍与向永福同时望着向北。
向北看陶南风如此善解人意,心里很是感动,便说:“那就不换吧。”
梁银珍与向永福同时松了一口气,他们是农家人,平时一双布鞋从白天穿到晚上,哪有什么换鞋的习惯?
陶守信将他们请到客厅坐下,陶南风端来茶水、水果,大家坐下来闲聊。
第一次上门,向永福与梁银珍略显局促,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两只手扶住膝盖,双眼不敢往旁边瞧。陶守信问一句,他们答一句,恭敬得像两个小学生。
陶南风见他们这么紧张,看了陶守信一眼,示意他缓和一下气氛。
陶守信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清了清嗓子。
“南风在农场,多得你们的照顾。现在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江城,就是我们的贵客。你们不要紧张,这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大家自在随意一点嘛。”
他接着开了句玩笑:“你们这么拘束,我还以为是招待不周呢,哈哈!”
向永福努力让自己的笑脸看起来不那么僵硬:“没有没有,您招待得非常客气。”
寒暄几句,双方渐渐进入正式话题。
向永福说:“向北喜欢您家南风,他们两个在农场的时候就情投意合,我们家长的意思呢,是让他们早点结婚。日子我也请人看过了,七月五日,周三,老历六月初一,大吉,您看?”
第100章 新婚
陶守信既然应承了婚事,对这些细节便不会纠结。
他点点头:“既然你们看过日子,那就定七月五日结婚吧。孩子们的户籍现在都在农场,过几天一起回去,那天领证、办酒,可以的。”
向永福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这边有没有要求?彩礼、三转一响什么的……”
陶守信摆摆手:“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向北好好爱护南风,做到他先前所承诺的,我就满意了。彩礼什么的,我没有要求。”
向永福没想到陶教授是如此洒脱之人,女儿结婚竟然一点物质条件都没有,不由得心中一片感激。
“您爱女儿,咱们也不能亏待了她,家里还留了些老物件,这次提亲就送过来。以后,南风是我家媳妇,也是我们的女儿,向北是您的女婿,也是儿子。”
梁银珍听到这里,将一直紧紧捏在手上的布包缓缓放在茶几上。
布包是手工缝制,看着轻飘飘的,没想到放在玻璃茶几上竟发现清脆而沉重的一声“叮——”。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布包所吸引。
梁银珍从里边换出一个红布包,取出一个古法银镯,温柔地戴在陶南风手上:“这个银镯子是宫廷造办,有些年头,戴在手上也不打眼,就送给你了。”
陶南风转了转左手腕,细细欣赏着这个银镯。
小指粗细的圆环,纯手工打造,外环光面,没有任何雕刻和篆刻的痕迹;内环雕刻着浮雕人物、场景,仿佛是一组故事,很有历史感。
虽说是哑光质地,但佩戴时间越久手镯越光亮,整体看上去很有历史底蕴,尤其是内环的雕刻技法娴熟、人物灵动、场景繁复,让人一见惊艳。
陶南风将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捻动银镯,笑着说:“谢谢梁姨,这个镯子我很喜欢。”
梁银珍看着这个银镯戴在陶南风手上,似乎忆起往事,眼眶微红。
她掩饰性地拍了拍陶南风的手背,哽咽道:“喜欢就好,这个手镯你戴着真好看。”
向永福在一旁提醒梁银珍:“你看你,都欢喜得掉眼泪了。还有呢?你那还有不少好东西不是?”
梁银珍笑了笑,将眼泪压了回去,从布包里再取出五个盒子,一骨脑都放到茶几上。
“这是我们家攒的一些金器,都给南风。”
陶南风在梁银珍的鼓励下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打开,金光闪耀。
一个盒子装金锁片、一个盒子装金手镯、其余三个盒子装的全是金条。金条整整齐齐码放在盒子里,闪着人眼睛发花。
梁银珍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只有向北一个孩子,这些都给南风。当年村里搞运动,我把这些都藏在地窖里,没人找得到。现在向北说,不会再有人抄家了,我就都拿出来。
年青人成家不容易,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你们拿去用。只是有一点,财不露白,你们用的时候要谨慎点。”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家是真心实意求亲,一颗心也落了地。
男方诚心诚意,他这个女方父亲的自然高兴。陶守信对陶南风说:“还不快说谢谢。”
陶南风觉得这份心意沉甸甸,轻轻说了声谢谢,将这一布包的金器都收了起来。
向永福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南风是个好孩子,长得漂亮、大学生、年青有为。我家向北虽然是个农场场长,但无论是家庭条件、学历、长相……都比不上南风,这一点我们心里有数。”
陶守信忙谦虚地说:“别这么说,只要两个孩子合得来,条件什么的都不是问题。现在是新社会,恋爱、婚姻自由。向北很好,有担当、责任感强,为乡亲们做了那么多好事,把农场办得有声有色,我挺喜欢。”
两家开启互夸模式。
听得陶南风脸颊微红,抬眸看一眼向北,心头热热的。
向永福说:“我和银珍商量过了,您家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呢,也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如果有了孩子,第一个姓陶,第二个姓向。”
“这!”陶守信霍地站了起来。
陶南风也没想到向家如此开明,竟然愿意让孙子随母姓,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向北。
向北微微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陶南风横了他一眼,责怪他没有提前和自己商量。
向北歉意一笑,呶了呶嘴,意思这事是父母的意思。
两个人眉来眼去,并没觉得孩子跟谁姓有什么打紧。两人曾经沟通过,短时间内不打算要孩子,毕竟陶南风还要读研。
陶守信很感动,心里暖烘烘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是留洋博士,思想新潮得很,并不重男轻女,也没有非要传宗接代的想法。如果他在意这些,就不会与徐喜琴只生了陶南风一个。
他曾目睹旧社会大家族逼着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儿子就得一直不停地生。老婆生不出来,娶小妾再生。
似乎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生个儿子。
陶守信偏不。他不认为儿子有多重要,也不觉得姓氏的传承有那么伟大。
但是,向家不一样。他们是农民,祖辈都受传统思想的禁锢,他们为了表达诚意,竟然舍得这个姓氏,愿意让陶南风的第一个孩子姓陶。
这是他们能够表达的最大诚意。
半点不掺假、真心实意、质朴而伟大。
陶守信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坐下,斟酌着用语。
“我谢谢你们的这番好意,但是……真的不需要。南风与向北结婚之后,生几个孩子、姓什么,都是他俩的事情,我这个当爸的不干涉。”
陶守信握住向永福的手:“我十八岁离家,战乱纷争,再回老家寻根,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寻找不到一个亲人。我对陶姓并不执着,也对南风的下一代没有姓氏的要求,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向永福听到陶守信所言,心中一恸,也有些激动:“陶教授,没想到你也是受苦的人。该死的小日本、白狗子,我爸妈生了七兄妹、银珍家有五兄妹,结果打完仗只剩下我、银珍、向北三个。
好在现在和平了,向北也要结婚,将来家里的人口会越来越多,不怕啊!我们就是你的亲人,过年过节我们一起过!”
说到动情处,陶守信与向永福执手相看泪眼,越看对方越顺眼。
陶守信站起身,对陶南风说:“姑娘啊,到书房拿瓶茅台出来,咱们两亲家喝一个!”
梁银珍与向北到厨房炸了花生米,又炒了个木耳鸡蛋,端到餐桌上,陶守信与向永福推杯换盏,一起说起童年往事、年少离家,边说边流泪,哭完又笑。
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都曾经失去过亲人,这份情感共鸣,让两亲家越来越亲近。
向永福大声说:“老陶,你莫推辞,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南风和向北的孩子姓啥都行!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有一个姓向就成。清明节上香的时候,我好给我爹妈说一句,咱老向家没有绝后……”
陶守信有了些醉意,嘿嘿一笑,说了句心里话:“生个小外孙女,姓陶也成。”
陶南风听父亲说到生孩子,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嗔怪地说了句:“爸,你别喝那么多酒。”一喝酒就瞎说话,真是的!
酒香一飘,心与心的距离拉近不少,两家人便成了一家人。一直聊到深夜,方才散去。
第二天,两家人一起在食堂吃过饭,便往院后村看新房子。
向永福与梁银珍一看到院后村,便觉得亲切,空气里的炊烟、稻花香、草木气息让他们感觉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农村,连声夸赞。
“没想到村子和大学隔得这么近,好地方呀。空气好、环境好,也方便南风读书上学。”
梁银珍听说西厢房有一间是给自己夫妻俩的,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给我们留了房吗?太好了!以后如果向北忙不过来,我就住在这里做饭打扫卫生,保证把南风照顾得好好的。”
向北其实也有这个想法。
陶南风不是个擅长家务的,天天吃食堂省心省事。没孩子的时候还好,如果结婚有了孩子,吃食堂就不合适。自己父母住过来,就近照顾,这样哪怕是两地分居也不会影响陶南风的学业。
恋爱中向北就说过,会全力支持陶南风的事业。如果这句支持只在嘴上说说,向北心里过意不去。
向永福用行动说话,抡起墙角的锄头就开始清理院子。和梁银珍一起松土、整理出一畦一畦的菜地,在菜地之间铺上碎砖。
夫妻俩干起活来浑身是劲,瞬间找到了自信。
“这土养了很久,肥得很。”
“回头找点香菜种子、白菜种子撒上,再育秋辣椒苗栽上。”
“只可惜现在时节晚了,等明年春上多种点瓜果。”
“这么大的菜地,一家人够吃,咱不用出去买菜。”
越说越高兴,向永福招呼着一直站在檐廊下的陶守信:“老陶,以后干脆我们都住在一块,你也别吃什么食堂了,我们一家五个人吃饭也热闹些。”
梁银珍揩了一把额角的汗,笑着说:“是啊,南风他爸,你们工作辛苦,时间也金贵,等向北他们结婚了,我在这里种菜、养鸡、做饭,一家人一起吃饭,多好。”
只要一起到向北与南风结了婚,婚后再养上几个孩子的场景,梁银珍就感觉人生充满希望,干什么都心情愉快。
她盼了这么多年,就盼着家里热热闹闹,似乎是要把曾经亏欠的大家庭快乐一口气找回来。
陶南风忽然有了压力,悄悄对向北说:“你妈这么喜欢孩子,我如果……”如果为了学业、事业暂时不愿意怀孕,她会不会失望?
陶南风没有说出口的话,向北听懂了。
他拉着南风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妈这个人心慈,从不强迫旁人。以前她盼着我结婚生子,我说不想,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你别担心,咱们的事情,自己说了算。”
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微笑看着眼前的画面。
工人们正在刷最后一遍墙,明天就能开始铺木地板。面向檐廊的所有卧室都南面开门,门边有小窗,北面亦开窗,空气流通良好。
她与向北站在高大的枇杷树下,枇杷树上挂满金黄的果实,引来小鸟啄食。
向永福与梁银珍已经放下思想包袱,开开心心地在菜地劳作,不一会儿就开出一畦一畦的菜园。
陶守信在屋内再一次测量完,转身冲她挥挥手:“家具尺寸正好,完美!”
陶南风嘴角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七月五日,陶南风与向北领结婚,整个农场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新婚之夜在向北家度过。
贴上红双喜窗花的窗户、触手顺滑的红绸被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巾,刷得粉白的墙壁、新铺的地砖、两支燃着的龙凤烛……
美丽的夜色,月亮也羞得躲进了云层。
向北得偿所愿,爱念正烈,忍不住多折腾了她几回。初经人事,即使力大无穷,陶南风也觉得身体疲惫。
到后来,陶南风抬腿一踢,向北骨碌一声便滚下床去。
陶南风吓了一跳,赶忙趴在床边往下看。向北侧躺在地上,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陶南风伸出手想要拉他,嗔怪道:“你这人……”
烛火摇曳,陶南风眼波流转,既媚且柔。
向北心神一荡,搭住她的手,借力翻身而起。
七月的风,送来阵阵呢喃之音。深谷醉红素兰的柔腻之香与雪山松木的清冽之香混杂在一起,纠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啊,南风向北结婚,不知不觉也100章。庆祝庆祝!留言发红包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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