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更
苏礼全入狱的第三天,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到处是蟑螂虫蚁来回爬行的声音,激得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自他出生至今,便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牢里的饭菜便是安平侯府里最末等的下人也不愿意吃,更别提睡的穿的, 都与他从前的生活天差地别。
苏礼全前几日还能自我安慰一番,当今圣上不是个爱下狠手的君王,自己犯的事也不过是贪污些银两, 算不上什么大事。
入狱的第五日,那凶神恶煞地狱卒走到他牢门前, 扔了件干净的粗布麻衣和一只水囊,呵道:“一会儿太子要来,换条衣服收拾收拾。”
苏礼全愈发害怕, 太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来这腌臜昏暗的牢狱中做什么?
一个时辰后,匍匐在太子脚下的苏礼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太子阴鸷的眸光落在他脏污得不成人样的面容上, 轻声笑道:“要想活命,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说罢,他便不嫌恶心地俯身在苏礼全耳边说了一番话, 这才屈尊纡贵地说道:“明白了吗?”
苏礼全一时惶恐地不敢应下,可在太子的逐步逼问下, 他只好战战兢兢地应了。
*
太子从牢狱里出来后,常年似高山寒冰的冷峻面容上竟浮现出了几分喜意。
身旁的太监们皆啧啧称奇,只道:“殿下可是要去太子妃那儿?”
太子笑着踢了那太监一脚,道:“太子妃去宫里陪母后了, 怎得这也不记得?”
那太监额上冷汗直流, 一时责怪自己竟将这么要紧的事儿忘了, 一时又好奇殿下今日怎得这般好说话。
太子数落完身边的太监后,便撩开蟒袍往书房走去。
他的书房一向不许太监宫女们擅自进入,一走进那窗明几净的外书房内,太子便如同卸下心房般靠坐在了软塌上。
软塌旁堆着一个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卷画轴,太子将那画轴展开,瞧着上头女子的容颜,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屑。
上头画着的尊贵女子便是那位清高冷艳的大长公主,他名义上的姑母。
大长公主年轻时便生了一副摄人心魄的容貌,且通身生下又有一股高华矜贵的气度,仿若冰山雪莲般不可攀折。
太后那时无子,为了稳定朝政便将自己父亲传召进了京城。
那时父亲不过是个驻守江南的闲散王爷,整日里不是斗鸡玩蛐蛐,便是吃喝玩乐,在他没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之前,他称得上是个好父亲。
只是当太后将储君之位安在父亲头上后,一切却都变了。
母亲不敢在似从前那般随意行事,整日里只躲在宫殿内偷偷练习规矩体统,而天生尊贵的大长公主就是她模仿的对象。
那时大长公主对自己这个侄子也极为疼爱,自己也将她当成亲生姑母般尊敬。
可谁也没想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去父王宫殿时竟会无意间撞见那违背人伦、天理不容的一幕。
父皇竟宛如市井间卑微求爱的腌臜小人,一边拿着匕首往自己身上划了一刀,一边攀扯着不着寸缕的大长公主。
父皇哭着说:“皇姐,那郑烨有什么好的?”
而后便是更加不堪入目的画面,于当时堪堪十四岁的自己来说,便是终身都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的父皇,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起了那样阴暗的心思。
阴暗到连他这个孩童都难以接受。
等他及冠以后,父皇也坐稳了皇位,他便也发现了大长公主与太后之间的秘密。
每月月末之时,父皇都会留宿慈宁宫以示对嫡母的尊重,而那一日大长公主也会对外称病,并不见人。
他倍觉好奇,便让人去慈宁宫打探情况,后来竟阴差阳错地在慈宁宫瞧见了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
他那时已懂情爱,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父皇一日日地位稳固了起来,太后和大长公主便想了这样龌龊的法子笼络住父皇。
当真是卑劣、恶心得到了极点。
从回忆中抽身的太子便把那画卷随手一扔,也尽全力将脑海中大长公主不着寸缕的画面驱离。
生的再美艳再又如何?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很该和她那野./种儿子一起下地狱才是。
*
郑烨这几日并不往外头养的那外室院里去,只安心待在郑国公府内,要么逗弄一番嫡孙雀儿,要么去大长公主房里叙叙旧。
叙旧也只发乎情、止于礼。
可郑烨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快了不少,非但对着郑宣笑脸相迎,语气熟稔且亲密,道:“宣儿,这几日天太热了,少带你媳妇出去逛逛。”
郑宣颇有些惊讶,不过他这几日确实总带着苏和静往京里的铺子逛了逛,雀儿也由奶娘抱着紧跟在她们身后。
这一胎苏和静怀像极好,有了上一回生雀儿时的经验,她便也不懒懒散散地待在屋内,而是时不时地就外头散散步。
如今被郑国公数落了一通,郑宣便笑着应道:“父亲说的是。”
郑烨心情颇好,还与郑宣说起了这几日在京里颇为风靡诗书字画,言谈间总少不了大长公主的影子,“你母亲极爱那副《牡丹图》,只是那画的主人不肯卖,倒是可惜。”
说着,郑烨的脸上便浮现了几分遗憾之意。
父母之间能冰释前嫌,于郑宣来说自是再好不过的事儿,闻言他便笑着为郑烨出主意道:“儿子记得父亲极擅丹青,不若您亲手为母亲画一幅?”
郑烨听后却也没第一时间拒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说道:“罢了,我不过是略会画几分罢了,实在是不该拿出来丢人现眼。”
郑宣听后虽有些遗憾,却也只能作罢。
晚间之时。
大长公主照例在上房一个人用膳,刚要吩咐女官们将膳食收拾起来时,郑烨却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上房,手里还拿着个画卷。
他瞧着桌上的山珍海味,便道:“饿了……”
他这般虎视眈眈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大长公主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道:“若是国公爷不嫌弃,便在我这儿吃些罢。”
郑烨听后却颇为感动,立时便坐下来用膳。
用膳完毕后,他才将花了一下午工夫画出来的《牡丹图》展示给了大长公主瞧,道:“比起那名家真迹略逊一筹,公主凑合着看罢。”
大长公主见了也只是略惊讶了一会儿,随后便平静无波地说道:“国公爷技艺不减当年。”
清冷的音调里并无任何喜悦之意。
郑烨也只得面色讪讪地起身离去,再不想着与大长公主共宿一屋这事。
郑烨走后,大长公主照例由女官们服侍着通头发入睡,女官在吹灭屋内蜡烛时,瞥见大长公主若有所思的脸庞,忍不住问了一句:“公主,国公爷这是在向您求和的意思吗?”
大长公主许久未曾答话,等女官以为她不会再出声回答时,她幽怨且哀切的声音才从帐缦内飘了出来:
“我的心早就死了,求不求和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
苏和静的心情极佳,昨日教了雀儿念了几个大字后,如今有了一分好为人师的念头。
这一日她依旧是歪在临窗大炕上,拿着书上“天地玄黄”这四个字念给雀儿听,雀儿总是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起来。
郑宣恰好在这时赶回了清月涧,见妻子与儿子闹成一团,眉眼也柔和了下来,“今日小胖墩学了几个字?”
说着,边走到炕边上把雀儿抱了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郑宣“改头换面”般与儿子的亲近,雀儿便也不再怕他,极赏脸地在郑宣左边脸颊处落下一吻。
郑宣便道:“小胖墩今日倒真是热情。”
苏和静见雀儿的亮晶晶的口水黏了郑宣一脸,便忙让奶娘将雀儿抱走,自己则替郑宣擦了擦了脸,道:“他才多大呢,我不过是与他闹着玩罢了,还真要让他认字不成?”
郑宣倒也没留心在这个话题上,只与苏和静论起了朝堂之事,“圣上不知为何,竟要亲自审问安平侯,兴许岳丈不必判流放,顶多是将侯府的爵位剔了。”
苏和静点点头,思来想去这也是她娘家最好的结局了。
说罢,郑宣又凑到苏和静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父亲去买了十几盆兰花来,都送去了母亲的上房。”
苏和静略微诧异,顺着他的话说道:“父亲是想借此机会与母亲重归于好?”
郑宣欣喜不已,只道:“定是如此。”起初的喜悦过后,郑宣的眉眼又顷刻间变得黯淡无比,他道:“便是我,也不知晓父亲母亲之间的龃龉究竟是什么?”
苏和静只温声劝解他:“父亲母亲间的事儿,咱们这些做小辈的没必要插手。”
郑宣止住了话头,满心满眼期盼的不过是父母能解开对彼此的嫌隙,不必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最好也想平常夫妻那般相敬如宾。
将兰花亲自搬去上房的郑烨也抱着与郑宣一般的想法,他近来这般殷勤的原因只是因着一事——大长公主搬回了郑国公府。
于郑烨而言,这便是大长公主愿意与他再续前缘的信号。
在未曾发现陛下与大长公主不清不楚的关系前,郑烨曾近乎痴迷地爱恋过大长公主。
她那般高贵冷艳,那般尊贵,又那般温柔,嫁与自己后,更是日日夜夜伴着自己红袖添香。
所以他便暂时忘却了大婚之日大长公主未曾落红一事,也对大长公主的过去一字不提。
可谁知,那一日他竟会在郑国公府的后院瞧见陛下的身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想到那时的景象,他依旧通体胆寒,全身战栗。
好在这些年他想开了许多,宣儿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尚且未知,可大长公主毕竟是自己的正妻,他犯不着也不应该和正妻如此“相敬如冰。”
郑烨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便绞尽脑汁地开始讨好大长公主,前几日的亲手画的《牡丹图》是失败了,今日的兰花不知有没有效果。
大长公主瞧见那些兰花后,虽则面色仍是平淡无波,可到底还是朝着在日头上晒出了一身汗的郑烨说道:“国公爷进屋来喝杯茶吧。”
郑烨心内暗道苦肉计有了效果,便春风得意地迈步进了上房屋内。
大长公主让女官们去小厨房要碗冰饮子来,郑烨却觑着这个机会,道:“这些年我身子不适,喝不了冰饮子。”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却还是吩咐女官将那冰饮子换成了凉茶,却没出声追问郑烨“身子”差在了哪里?
郑烨虽有些失望,却仍是滔滔不绝地说道:“公主这些日子可住得惯?缺了什么东西便去我私库里拿就是了,家里的事儿繁琐又纷杂,你管家理事可——/依一y?华/会太累?若是因此累到了你的身子,反倒不美。”
这话本是郑烨要关心大长公主的意思,落在大长公主耳朵里却变了味,只见她立时冷下了脸,沉声问道:“国公爷这是何意?莫非是想让胡氏再管家不成?”
郑烨连忙出声驳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这话时脸上尽是慌乱之色,“我只是怕你累着了身子。”
这话却是出自他的真心实意,自从大长公主对他的态度略有些松动后,他便再也未曾与胡氏有过什么联系……
大长公主见记忆里的清俊公子如今眼角也浮现出了几分皱纹,如今那脸上也冷汗密布,瞧着很有几分手足无措。
她便叹道:“国公爷,咱们已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便不必再这般虚与委蛇了,您若是需要借我的手做些什么,直说便是了。”
这般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郑烨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胀着通红的脸,挤出了几句话道:“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他话音里尽是委屈和不忿之意。
大长公主只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很儿,这些年她们的夫妻关系淡漠的很儿,薄弱的只剩那零星半点,还要她怎么去看待郑烨?
郑烨脸上摆着一副受尽了伤的痛苦模样,他道:“赵晴,你是没有心吗?”
声音里藏着掩埋了许久的指责之意。
大长公主被直呼大名,一时怒意也从心口涌出,她横眉瞪着郑烨,戏谑地笑道:“我就是个没有心的冷血女人,又怎么样呢?你不是一向这么看待我的吗?你不是还怀疑郑宣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又假惺惺地凑到我跟前做什么?不怕又替旁人白白养大儿子?”
作者有话说:
还要一更。
第52章 二更
郑烨心里最隐秘的痛楚被大长公主揭开后, 他便也不再装模作样了,拿起放在花架上的吊兰便往地上一砸,道:“贱人。”
随后便怒气冲冲地离去, 不再给大长公主任何辩驳的机会。
大长公主怔愣地望着郑烨离去,心里忽而觉得疲累无比, 她记得上一回这样的争吵还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时的她尚且还对郑烨有几分期望,便拦住他绞尽脑汁地解释给他听。
可他却连半句话都未曾听入耳过, 一门心思认定了宣儿不是他的孩子。
幸而她的爱早已在这些漫长的时光里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不会再为了郑烨刺耳的话伤心难过。
*
苏和静与郑宣却全然不知大长公主与郑烨之间爆发的这一次矛盾。
下月初三是宫中大宴, 郑国公府的家眷也在受邀行列。
苏和静绞尽脑汁想了半日,也不知那日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大宴上皆是皇亲国戚, 她少不得要屈膝行礼一番。
是以郑宣比她还要担忧之分,只道:“我去问问母亲,若不是什么顶顶要紧的大宴, 咱们便推脱不去了罢。”
苏和静这几日也有些头晕目眩, 许是前几日陪着雀儿闹得很儿,这才累着了。
闻言她便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去与母亲说说罢, 也不是我推脱着不想去,实是这两日身子有些不舒服。”
郑宣忙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道:“你担心什么?难道母亲还不知晓你的性子?”
苏和静这才目送着郑宣离去,她歪在炕上睡了一个时辰,才听到郑宣回来的声音。
郑宣特地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内寝,却没想到还是吵醒了苏和静, 他便有些羞赧地说道:“还是吵醒了你。”说着他便走到了炕边, 道:“方才我去瞧过雀儿了, 他已睡熟了。”
苏和静点点头,又目光殷切地问郑宣道:“母亲怎么说?”
闻言郑宣颇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子,道:“母亲说这一回来请我们赴宴的是陛下身边的御前总管,这便是定要我们去的意思。”
苏和静叹了口气,想到去年参见大宴时被太子妃其余宗室王妃们联合挖苦的景象,心内的怒火便又高涨了几分。
若不是陛下还在上首坐镇,她们镇国公府又着实得罪不起太子,她早就冷言冷语地堵回去了。
她虽有些失望,却也明白大长公主的难处,如今他们郑国公府外头瞧着鲜亮无比,可却像在海中独自摇曳的小舟一般,随时都会被风浪吹得凋零破碎。
她便说道:“去就去罢,总有母亲在,那些人也奈何不得我们。”
郑宣也见识过太子妃那群人的嘴脸,虽则句句话都不曾直言取笑苏和静,可话里话外都是将她二嫁过的事儿拿出来反复说嘴。
着实是难听的很儿。
郑宣瞧着苏和静明显惨白了不少的脸色,只在心内暗自下决心道:这一回他可不管什么好男不与女斗的礼数,若是太子妃再挖苦静儿,他便当众翻脸离去。
当日夜里,苏和静未曾睡好一个整觉,时不时醒来便见不远处的架子床上有些微若的烛火,她当下便以为郑宣是夜里还在看话本,便也懒怠出声打扰他。
谁知翌日一醒来,便见郑宣仍拿着本话本子在瞧,眼下略有些乌青,身上的衣衫也有些散乱,一瞧便知他一夜没睡。
苏和静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好看的话本子让你看了一夜?也不知累。”
郑宣听得她的声音后,连忙将话本子拿到她床榻前,笑着说道:“这本书叫《君子之言》,上头写的都是些争执之话,我听后受益匪浅,今日必不会让太子妃再挖苦了你去。”
苏和静听罢,心内一半感动一半无奈,随即只说道:“宣一真是顶顶聪慧。”
宫中大宴那日。
清华殿内张灯结彩,宽长的梨花木方桌绕着殿中央摆了一圈。
离开席之时还有一炷香的工夫,各家女眷便都随着夫君的步子入了席。
郑宣不惧旁人打量的目光,牵着苏和静的手大摇大摆地入了座,又吩咐身后的太监道:“拿个软垫来,世子妃腰不舒服。”
行事张狂的很儿,丝毫没有把最右侧的太子放在眼里的模样。
那太监应声去了,苏和静含笑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略微低调一些。
郑宣却不以为然,昨日他去询问母亲时已得了母亲的真传,宫中大宴上人人都想瞧见她们郑国公府的人如过街老鼠的丑样,为的不过是让她们无地自容。
可她们偏偏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愈发行事张狂,只要她们自个儿想得开,想不开的便是旁人了。
苏和静索性也不去管郑宣,也不知安排位置的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她和太子妃李氏、雍亲王妃裴氏安排在了一块儿。
李氏便罢了,十次有九次都要针对自己,这裴氏却着实有人令人摸不着头脑。
听说她是端阳侯府家的嫡女,也就是失忆前自己的小姑子,按理说她和那个裴景诚和离后各自再婚,这前小姑子为何对自己抱了这样大的恶意?
苏和静思绪拢回,便听得身旁的裴氏笑着说道:“世子妃好气色,到底比我年长几岁,连走个路都要世子爷扶着,可要去寻个太医瞧瞧?”
又是这般浅显但恶意十足的挖苦之话,苏和静正欲像往常一般装作听不见她的话时,却被郑宣横插了一脚。
“莫非是雍亲王妃不得雍亲王疼爱?怎得王叔从没搀扶过您不成?那成婚那日您是与谁拜的堂?”郑宣似笑非笑地对裴馨恬说道。
裴馨恬被郑宣这番话挤兑的当时便脸颊胀红了起来,好半晌也想不出什么还击的话来,只能红着眼转过身去。
郑宣则偷偷朝着苏和静扬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苏和静笑他幼稚,可心里到底是喜悦的不得了。
大宴开始后,舞女歌姬们纷纷入场。
一曲舞罢,陛下与刘皇后也高坐于殿内上首,陛下先持着酒杯,对着下首的皇亲国戚们笑道:“今儿是家宴,都不必拘着,好吃吃喝玩乐就是。”
郑宣坐于苏和静身旁,闻言便替她夹了块松软的白玉糕,赞道:“宫里的糕点师做的,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
苏和静尝了一口,那白玉糕果然入口即化,酥香满口。
陛下说完话后,刘皇后便也举杯与女眷们说笑了一阵。
一刻钟过后,各人跟前的梨花木方桌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碟,苏和静统共只动了几筷子。
恰在这时,一个白衣道人缓步走进了清华殿内,他生的仙风道骨,清瘦无比,远远瞧去果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仙人气度。
这便是上清宫的太乙大仙,因着有几分占卜算卦的真本事,很受陛下尊敬。
清华殿上尽是皇亲国戚,太乙大仙也丝毫没有任何异样神色,不卑不亢地走到殿中央,对着上首的陛下与皇后行礼道:“臣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陛下立刻将他叫起,温声问道:“仙人这般急急匆匆地赶来寻朕,可是算出了什么好卦?”
太乙仙人拱手回道:“陛下神机妙算,臣自愧不如。”
上首的皇帝脸色一变,那张威严的脸色便浮现出了几分诧异,他道:“是什么卦?”
殿内的皇亲国戚们俱都听说过太乙仙人算卦的名号,当下便都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臣算出了真龙之卦。”太乙仙人如此说道。
殿内的皇亲国戚们俱都面面相觑了起来,一时间竟当着皇帝的面窃窃私语了起来。
真龙之卦?
算卦算出来的那一位不是陛下就是储君。
上首的皇帝听罢却略有些失望地说道:“真龙之卦?仙人只算出了这一卦?”
殿中坐着太子,真龙之卦不是自己便是太子,确实没什么好惊异的。
“陛下,臣算出来的这一卦,既不是您,也不是太子殿下。”太乙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皇帝的脸色也因这话一变再变,他便顶着那阴晦不明的脸色问道:“哦?莫非是谁有谋逆之心不成?”
下首的太子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扬起了一抹戏谑的笑容,父皇果然是父皇,这般生性多疑,果然如自己预料一般率先怀疑有人谋逆。
太乙仙人忙跪伏于地,恭声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敢断言。”
“仙人不必惶恐,但说便是。”皇帝如此说道,边说着他还不忘瞧了下首正在饮酒吃菜的雍亲王一眼。
郑宣也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与苏和静说起了悄悄话。
谁成想清华殿中央的太乙仙人却冒出了一句让郑宣通身胆寒的话。
——“臣算出的真龙之卦,卦主便是郑国公世子郑宣。”
话音甫落,上首的陛下抿着嘴不置一词,大长公主与郑国公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指着殿内的太乙仙人说道:“仙人可是算错了卦?宣儿怎会与真龙之卦扯上什么关系?”
太乙仙人只冷着脸说道:“臣算出来的卦断不会有错。”
一时间,清华殿内议论纷纷,连太子也饶有兴致地问了太乙仙人几句,上首的陛下却仍是一言不发。
后来还是刘皇后见大宴气氛不对,便随意寻了个由头中断了大宴。
第53章 一更
大宴结束后, 旁人皆不怀好意地打量起了郑宣与苏和静,大长公主先一步冷着脸横在了郑宣前面,与他说道:“宣儿静儿, 随娘回大长公主府。”
郑宣点了点头,心内虽则惴惴不安, 却没有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怯意来。
郑烨倒是失魂落魄地很儿,也未曾与妻儿说话,寻了个由头便拂袖离去, 让外人不怀好意的猜测又加深了几分。
上首的陛下自始至终皆是一言不发,连带着刘皇后小心翼翼地在侧问道:“陛下, 您可要吃些糕点垫垫饥?”
皇帝却只是冷冰冰的冒出一句:“不吃了,有人巴不得我早点死。”
说罢,连最起码的尊重也未给发妻刘皇后, 便要拂袖离去,倒是下首的太子毕恭毕敬地朝着皇帝离去的方向拱手相送。
芍药公主与裴景诚这才从宴客席中走了出来,凑近太子身边, 目光担忧地问道:“哥哥, 父皇是怎么了?”
太子对这个胞妹素来温和要加,闻言便安抚她道:“柔儿, 这和你无关,带你夫婿回府罢。”
说罢, 又叮嘱了裴景诚几句,“好生照顾柔儿。”
裴景诚立时应下,只是眼角的余光总似有似无地瞥到殿门口正在往外走的苏和静与郑宣身上。
这场闹剧便这般仓促收场。
回了大长公主府后,大长公主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将郑宣引到了自己的寝屋, 亲自替郑宣与苏和静斟了茶, 说道:“今日的事,恐怕与太子脱不了什么关系。”
郑宣脸色依旧生硬无比,好半晌才开口道:“母亲,我不明白,太子表哥为什么这么恨我?他对别的宗亲子孙并不似对我这般。”
往日里他这般猜测都只敢放在心里自己揣摩,如今却是一股脑儿地都问了出来。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瞧着儿子脸上的阴郁不忿之色,便道:“因为他怀疑你是陛下的儿子。”
这是她心里最难以启齿的隐秘,若不是太子今日闹了这一出,她不会将这些陈年往事说与郑宣听,只要不告诉他,他便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郑国公世子。
郑宣猛地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些惊诧之意,他忖度着说话的尺度,不想说出会让大长公主伤心的话来,便道:“母亲,那我是你……的孩子吗?”
这些年他虽则与皇帝舅舅不亲近,可却从未将他想成是个罔顾人伦的腌臜之人,故当下只有此问。
大长公主因着郑宣的话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往事,她道:“你当然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你也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
郑宣听得此话后,脸上阴霾之色立时一扫而空,回身紧紧捏着苏和静的柔荑,尽显心中的喜悦。
大长公主见儿子这般喜悦,便知这些年郑烨的冷待相待儿子必也是放在了心底,她道:“你父亲却不是这般以为的。”
郑宣笑意一僵,旋即便抬头瞧见了大长公主脸上的难堪之色,他追问缘由的话还为来得及开口,便听得大长公主继续说道:
“陛下早先是我的庶第,你外祖母的嫡子,也就是你的亲舅舅被人下毒害死了,为了稳定朝纲,你外祖母便将当今从江南召了回来,本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傀儡皇帝,谁知他从前竟是在韬光养晦,能力手腕眼光一点也不缺,不过几年工夫便把你外祖母架空了。”大长公主声音悠远,且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哀伤。
郑宣与苏和静皆静静坐在其身侧默默聆听。
“那时我不过十八岁,你外祖母在我惯常喝的牛乳羹里下了些药,我醒来之时就躺在皇帝的床榻上,后来我才知晓,我便是你外祖母拿捏皇帝的手段。”大长公主说到此,再忍不住轻蔑地笑出声来。
不知是为了她的母亲荒唐到将亲生女儿送去笼络人心而笑,还是为了庶帝对同父异母的自己起了那样龌龊的心思而笑。
苏和静尚且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表达她此刻的证据,郑宣却从团凳上起身,手里的劲道险些要将茶盏捏碎。
他赤红着脸,浑身微微颤抖,眸子里浮现的是苏和静从未见过的阴鸷之色。
“我本以为嫁给你父亲后能摆脱了这些腌臜之事,谁成想你是不足月生产下来的,九死一生般你生了下来,你父亲却以为你不是他的孩子。”大长公主戏谑地笑道。
她的确是被迫委身于皇帝,可每一回她都会灌下浓浓一碗避子汤,断无可能怀上他的血脉。
若不是那日生产前自己滑了一跤,不甚早产,兴许后头便没有那样多的事了。
郑宣再难克制住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恨意。
他从前只以为父亲对他不甚亲近,是因着抱子不抱孙的慈父心态。
如今想来,父亲只怕是恨死了自己,一面又以为自己是皇子皇孙不敢薄待,一面又鄙夷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我也不知太子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但他的确是因此恨上了你,我想着,你和静儿不若寻个由头去西北罢。”大长公主略有些疲累地说道。
郑宣听后久久无言,还是苏和静出声问道:“那母亲您呢?若您不与我们一同去西北,我和宣一心里难安。”
“他不会让我离开。”大长公主如是说道,二十年的岁月蹉跎过去了,再美的容颜也有凋零的时候,可那龙椅之上的人却依旧不肯放过她。
郑宣听了心内愈发憋闷难忍,只恨不得冲着东宫和金銮殿去与那对人模狗样的父子拼命。
“母亲。”郑宣哽咽着开口道:“这些年您受委屈了。”他这会实是忍不住心内的悲怆之意,一时便落下泪来。
大长公主见了也颇有些心疼,便对苏和静说道:“劝着宣儿些,多大的人了,怎得还落泪了?”
苏和静便拿起帕子替郑宣擦了擦眼泪,谁知郑宣的眼泪却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抱着苏和静大哭了起来。
苏和静听了也难受至极,她和郑宣这两个小辈听了大长公主的遭遇都心疼成这样,这些年大长公主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被母亲拱手送人,被庶弟觊觎,被夫君辜负误解,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个中苦楚,苏和静也湿了眼眶,哽咽道:“母亲,您受委屈了。”
大长公主但是面色平静,虽则望向郑宣和苏和静的眸子里尽是柔意,可说出口的话依旧坚韧不折:“这些事都已过去了,我说给你们听,也不过是想让你们想一想将来的路罢了。”
“怀璧其罪。”大长公主轻笑道:“太子性子偏执,既已恨上了宣儿,哪怕旁人怎么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今日太乙仙人算出来的真龙之卦便是冲着宣儿来的,依我看你们还是去西北罢。”
去西北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儿天高皇帝远,且地势复杂,便是有朝一日皇权更替,待在西北总比在京城束手就擒要好上许多。
“那儿我有个相熟之人,且他兵权稳固,便是太子继了位,也绝不会轻易动他。”大长公主说到这里,冷厉果敢的眸子里染上了些柔和。
苏和静一怔,随即想起了驻守在西北的威猛大将军。
他驻守西北多年,兵权牢牢被他握在手心不说,且他地位超然,为大雍朝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苏和静尚在神游之时,便听得郑宣说道:“若是母亲不走,我也不走。”
说罢,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凄厉懊悔:“儿子从前并不知晓母亲这些年的难处,如今知道了这些事,若是还不能为了母亲分忧解难,那儿子也不配为人子了。”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饶是苏和静听了都不免落下泪了,将心比心,若是大长公主是她的生母,只怕她已冲进金銮殿和那狗皇帝拼命了。
大长公主眼眶湿润,瞧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儿子,终还是软了心肠,道:“总要等你外祖母……宫里的人传了消息出来,说你外祖母就这几日的工夫了……”
这些年她总不肯进宫去瞧太后,却也知道太后身子不太康健这事,如今太后身子每况愈下,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进宫去瞧母亲最后一眼……
郑宣却擦了擦眼泪,诚恳说道:“若是要逃去西北,如今却是最好的时机,真龙之卦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旁人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陛下眼皮底下溜之大吉,只是……”
他缓了缓才说道:“只是儿子实在是忍不下心里的这口气,郑国公、皇帝、太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牲,若不能为母亲出了这可恶气,儿子心底难安。”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后便从团凳上起身,如幼时每一回哄哭闹的郑宣一般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鬓发,道:“他们是君,我们是臣,这口恶气不能出也出不得。”
郑宣气愤难平,正欲再开口之时,苏和静却攀住了他的臂膀,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日太子在大宴上明晃晃地将你推至风口浪尖,必有后招才是,避去西北徐徐图之也是个好法子。”
大长公主瞧了苏和静一眼,这才略有些担忧地说道:“别的都还好,我就是担心静儿你的身子。”
郑宣闻言,这才抬头望向苏和静的肚子,只道:“静儿,你……”说这话时他眼里竟是愧疚之色,责怪自己将苏和静有孕一事抛之脑后。
苏和静却笑着摩挲了自己的肚子,道:“这孩子安生的很儿,并不怎么闹我,况且母亲身边医女众多,难道还照料不好我一个人?”
说到底她对京城并无多少留恋之意,除了郑柔她有些放心不下以外,其余之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离去之前我与柔儿好生道个别就好了,其余的事儿都不算什么。”苏和静如此说道。
儿子儿媳的态度这般坚决,大长公主也无甚好说的,起先她是想在太子继位后用自己的命换宣儿他们的命,可若是能好好活在这世上,谁又想去死呢?
思虑良久后,大长公主便点了头。
当夜,正屋内烛火点到了天明时分,女官们守在廊下,听着里头三位主子的彻夜长谈之声。
翌日。
郑宣回了趟郑国公府,并将这些年自己攒下的体己银两一并理了出来,能带走的东西便放在身上,不能带走的东西便交给了信得过的心腹。
“若是将来府里出了什么变数,定要护住老太太。”
嘱咐完这些话后,郑宣又亲自去了一趟老太太的院子里,对着自小便极疼爱她的祖母,将他们要避去西北的话说了。
郑宣只放不下老太太一个人,可曾老太太身子孱弱无比,根本无法忍受前往西北的舟车劳顿之苦。
曾氏听了郑宣的话后,摸索着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去罢,老婆子我好歹有个超一品的诰命在身,他们奈何不了我。”
况且她能不能活到太子继位的那一日也说不准。
她自小便疼爱这个乖巧懂事的嫡孙,也知晓郑烨这个父亲的不称职,以及太子对嫡孙的恶意。
如今想来,能避去西北也是件好事。
郑宣纵使万般不舍,却也只得在这最后的时日多陪了几日曾老太太。
真龙之卦一事后,这几日京城里又闹出了些流言蜚语,说郑国公白白替别人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孬种。
这儿子来历不明,听闻是陛下与个辛者库贱奴所生,因着大长公主有磨镜之癖,瞧上了那辛者库贱奴,这才替陛下养起了这儿子。
起先只是流言蜚语,京里众人只把这些当成茶余饭后的玩笑话,谁知在牢里的安平候却抛出了证据。
他领皇命修建皇寺时恰巧遇上了有人追杀那辛者库贱奴,并从那贱奴口中得知了郑宣的身世。
果真如流言蜚语所说一般,他是陛下与贱奴的儿子。
安平候好歹也是郑宣的岳丈,既是他说出口的话,比之流言蜚语总有几分可信度。
有关郑宣身世的闲话便愈发甚嚣尘上。
大长公主听了后倒是讥讽一笑道:“这赵泰又要置宣儿与死地,又不得不为他那个父皇编好话兜底,却不忘踩我一脚,真真可笑。”
皇帝自然也听说了京里流传的这般无羁之言,他便下令处死安平侯,判安平侯府其余人夺爵不连座,以此来止住流言蜚语。
没成想这般风言风语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太后这几日病的有些认不出人了,宫里时不时便来人规劝大长公主,话里话外都是劝她去见太后最后一面的意思。
谁知大长公主竟冷了心肠,只道:“我与母后,来世再相见罢。”
宫里派出来的人也无法强压着大长公主进宫,便只得讪讪而归。
三日后,大长公主放出风声要去大国寺为太后祈福,虽则不愿亲眼与她相见,可却诚心祝愿她能挨过此劫。
郑宣与苏和静也陪着大长公主一同前去。
去时尚且还一路平安,回来时却遇上了一群穷凶极恶的劫匪。
大长公主此次出行未曾带上暗卫,是以为了抵抗那群劫匪,马车便坠入山崖不知所踪。
消息传回到京城时,郑国公正欲出门,闻言险些从台阶上跌落下来。
来报信的是这一回跟车出去唯一活下来的小厮,满身的鲜血与伤痕,哭着与郑烨说道:“大长公主、世子爷和世子妃都没了。”
郑烨不相信,一把将那小厮推开后,亲自驾马去了大国寺附近的山崖,他派人在悬崖底部反复搜寻了无数遍,却只能瞧见奔涌的河流和马车的残垣。
京里人皆说,那群土匪凶悍无比,大长公主三人定是尸骨无存了,便是还存着一口气,只怕也恨不得身死了才好。
郑烨很快就病了,歪在床上起不了身,心里念的都是大长公主的音容笑貌和往日里郑宣待自己孝顺尊敬的回忆。
生养大过养恩,郑宣到底做了他二十年的儿子。
回想起他与大长公主最后一回独处时的争吵,他的心里又漫上了一阵悔恨之意。
若是知晓晴儿会有今日一难,那日他绝不会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
皇帝知晓了这事后,辍朝了两日,让暗卫去大国寺的山崖处找寻大长公主的踪影,皆是无果。
他只将太子叫到了金銮殿,再不复从前的慈父模样,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得太子右侧脸又麻又红。
“你满意了?”
太子捂住了自己红肿的右脸,戏谑一笑道:“父皇在说什么?儿臣怎得听不明白?”
皇帝阴鸷的眸子落在出落的与年轻时的自己一般无二的太子身上,见他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心里再痛心与嫡姐的死亡,也只得压下怒火道:“父皇是年迈了,可朕不是死了。”
太子依旧不为所动,只恭敬道:“父皇万岁,儿子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皇帝低头瞧了瞧自己有些发抖的右手,以及儿子身强力壮的体魄,他忽而叹了口气,只怏怏道:“你走罢。”
嫡姐和宣儿已死,他还能怎么办?
已是折损了个儿子,总不能再为了死了的那个去怪活着的那个。
裴景诚听闻苏和静身死的消息后,本正在小刘氏房里饮茶说话,忽而听闻了此事,手中握着的茶盏仓皇砸于地上。
他立时起身,揪着那小厮的衣领问道:“你可是听错了?”
那小厮忙道:“郑国公府已报了丧信,再不会有错。”
裴景诚松开了那小厮,失落落魄地坐在团凳之上,放在身侧的手略微有些颤抖。
小刘氏知晓裴景诚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前头那位的替身,如今那位出了事,往后自己这替身的地位便也会水涨船高,一时便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裴景诚未曾发现小刘氏的动作,只专心沉浸在悲伤之中。
他想,兴许这一切都是天注定好的结局,为了稳住父亲在朝堂里的地位,他不得不与苏和静和离,和离后她嫁给了那声名狼藉的郑宣,便出了这样的事儿。
兴许都是天注定。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还有一更摸不出来了。
马上开始西北的剧情了。
不过我好像写不到35万字了。
第54章 西北生活
郑国公府办完大长公主、郑宣、苏和静的丧事后, 便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郑烨称病不出,整日喝酒买醉,并不让丫鬟小厮们伺候, 只在外书房内捧着大长公主的画像痴看。
他头一回在御花园撞见容色妍丽的赵晴时,便心悦上了她, 谁成想那金枝玉叶的大长公主竟对自己也那般热络温柔。
后来更是在书信中屡次暗示自己去陛下跟前提亲。
自己也未曾深想,便去陛下跟前求娶了大长公主,谁知当时的陛下只是抬着似怒火似审视的目光盯了自己许久, 而后才口喉咙口挤出了一句:“爱卿可想清楚了?”
自己凭着一股锐气说道:“陛下明鉴,臣必会将大长公主奉在掌心百般疼爱。”
陛下果真应下了他与大长公主的婚事, 新婚燕尔之时,他与大长公主郎情妾意、举案齐眉,他每日每夜都与大长公主待在一处, 果真将她奉在手心里疼爱。
可他总觉得大长公主不大高兴,她虽则在自己跟前时总会露出甜美喜悦的笑容,可在无人时那张姣美的脸上却又会映出几分惆怅之色来。
那时的自己并未把大长公主的异常放在心里, 只整日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或是画了《牡丹图》送她,亦或是搜罗名贵的兰花放在她眼前, 供她仔细赏玩。
很快大长公主便怀了身孕,初为人父的自己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先是在同僚跟前夸赞炫耀了一番,而后又在东街那儿开了施粥分食的摊头,也好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谁成想那日他早早地推了大理寺的事务,预备着早日回府陪一陪怀孕的正妻, 却隔着纸窗在廊下听到了那雄浑低厚的声音。
“姐姐, 还是回宫里养胎罢, 龙嗣怎可流落在外?”这声音郑烨再熟悉不过,每日上朝时都能听到上首的陛下如此沉亢的语调。
他怔在廊道下,虽则时值冬日,他却因巨大的震惊与颤抖冒出了不少冷汗。
“我如今已是郑烨的妻。”大长公主清丽的声音从屋内飘了出来。
“姐姐何必和我赌气?”皇帝再一次开口道:“你与郑烨成婚不过两个月,他又生的那般文弱,怎会是他的孩子?”
大长公主未曾回答,隔了许久,直到郑烨心下冰冷彻骨之时,她才说了一句:“陛下请回罢。”
她没有解释。
这孩子是皇帝的。
自那日起,郑烨对大长公主的心便淡了。
如今想来,这十几年的冷遇,他自己过的也不甚开心,外头养的貌美女子再美再娇柔,都未曾激起他心里的情潮。
与胡氏有私固然刺激,可这点刺激的情潮也不过持续了须臾罢了。
再没人能如初见时的大长公主那般美到了自己的心坎,再没人能让自己放下尊严殷勤地讨好。
只可惜,她背叛了自己。
郑烨打开画卷,恰好在画卷的夹层里瞧见了个信封,上头画着只简单的牡丹,丹青笔法是大长公主惯常用的走势。
郑烨酒意去了大半,立时便打开信封瞧起了上头写的字。
【子君亲启:
这封信也不知你会不会瞧见,我放在了你囹圄书房我的那卷画轴里,陛下衰微,太子昌盛。
我和宣儿此时定是遭遇了不测。
昔年在御花园一见,我便被子君的清雅所折,只是当时身陷囹圄,诸多事皆不能诉之于口。
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你也明了,但郑宣的的确确是你的孩子。
每一回我被迫委身于他后,皆服下了浓厚的避子汤。
许是上天垂怜,让你我有了宣儿。】
郑烨拿着信纸的手不停地颤抖,看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
三驾马车有条不紊地行进在山野间的大路上。
苏和静靠在郑宣怀里,面色略有些惨白,郑宣忙拿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前头便到了燕州,到时便能休息会儿。”
大长公主瞧了也不好受,只让前头的马夫行驶地再缓慢些。
到了燕州后,苏和静下了地睡了一夜,才觉得胸腔内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之意压下去了不少。
春染等人正抱着雀儿一边哄一边说笑,见苏和静面色好转了不少,便道:“小少爷倒高兴的很儿,路上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总要去瞧瞧。”
苏和静爱怜地瞧了活泼的儿子一眼,心里对即将到来的西北生活又多了几分向往。
那儿虽然没有京城富庶,可到底无拘无束,日子快活的很儿,雀儿想做什么便去做,也不必被礼法规矩绊住了脚。
思及此,苏和静便低头摩挲着自己的肚子,心里升起些甜滋滋的喜意。
大夫说她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女孩儿,这倒是件大喜事。
*
两年后。
西北。
郑皓羽在庭院里跑了几十圈,热得满头是汗后,恰巧听见里屋里有妇人咳嗽的声音,他便奶声奶气地问道:“娘,您起来了。”
苏和静醒来后便第一时间将怀中的女儿逗醒,替她穿上衣衫后,便亲自抱了出去,道:“小声些,婷儿还在熟睡呢。”
说罢,她便推开了屋门,招招手把儿子唤了进来,这时几个伺候她的小丫鬟才缓缓走了进来,为郭皓羽擦汗换汗巾子。
“你春染姐姐昨日回了府,说许久未曾见你了,不如明日你别跟着你爹去军营了,在家玩罢。”苏和静如此说道。
两年前从京城赶来西北时,她将已为人妇的秋桐和冬吟留在了京城,其余的三个丫鬟则带来了西北。
这几年在西北也提她们寻了些合适的夫郎,各自嫁了出去。
“不行,林将军说了,少儿朗志在四方,断不能随意请辞。”郭皓羽雄心壮志地说道。
他如今还不到五岁,又算什么志在四方,不过是从前去林将军府上瞧见了他那银光闪闪的佩剑,便不知为何生了些想要耍枪弄刀的心思。
男儿志在四方是好事,可她家雀儿着实太小了些,还是缩在她的羽翼下成长比较好。
“你爹说了,军营里可苦的很儿,还是在家里背背三字经罢。”苏和静温声与儿子商量道。
郭皓羽却捏着小拳头,振振有词地说道:“林将军说了,大丈夫就是要为国为民。”
见他小小的一团却说出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语,便是苏和静也忍俊不禁道:“是是是,咱们雀儿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呢。”
哄好儿子后,苏和静便让丫鬟们照料好女儿,自己带着亲手做的食盒去了威猛大将军的府里。
大将军这几日未曾去军营,缘由苏和静也知晓,是为了她的婆母大长公主。
三年前她们一行人初初到西北时,那林大将军便带着一大群人马在雁门关外引颈等待,若不是他不好贸然出驻地,只怕早已来燕州接他们了。
起初苏和静还不知晓这林大将军为何这么照顾他们,直到到了西北的那一日,林大将军将自己的别苑收拾妥当让大长公主住进去后,她才生了些猜测。
而后大长公主因水土不服而生了场病,林大将军更是急得快马加鞭去临县带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来为她看诊,且看诊时他立在廊下来回踱步,面上的神色焦急得仿若里头是他的发妻在生产一般。
这时她和郑宣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林大将军对母亲的情意。
林大将军年逾四十尚且未娶亲,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苏和静斗胆猜测,他莫非是在为婆母守身如玉不成?
若当真如此,便是她这个外人瞧了心里都感动不已,何况是大长公主?
只是长辈之间的事儿,她们这些小辈没什么资格插手罢了。
苏和静如此想着,便已走到了威猛大将军的府邸前,虽说林大将军在西北说一不二,可这府邸比起京城的各家国公府却要简朴上许多。
一如林大将军低调内敛的性子。
如今郑宣跟在林大将军身边做个副将,虽未则亲上战场,可到底日日去军营点卯训练,从未有过懈怠的时候。
幸而这几日军营无事,苏和静便抽空地郑宣送些饭菜来,也好瞧瞧他这几日有无受伤。
威猛大将军府前的几个门房一眼便认出了聘聘婷婷的苏和静,笑道:“夫人来了。”
苏和静早已褪去了在京里时呼风唤雨的世子妃做派,和煦地朝着那门房一笑后,便问:“将军可是在中院?”
门房忙因着苏和静去了林大将军和郑宣所在的中院。
中院较为宽阔,四周摆放着不少兵器,郑宣与高大威猛的林大将军站在一块,正一齐望着手中的红缨枪。
苏和静朝着他们靠拢了几步,笑着出声道:“大将军好。”
郑宣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这才欣喜地回身,瞧见苏和静后,便笑着说道:“你怎么来了。”
苏和静将食盒塞在了他怀里,望着自家夫君明显黝黑了不少的肤色,叹道:“等下月你回家时,只怕婷姐儿要不认得你了。”
说罢,便又对着林大将军行了个礼。
林大将军轻咳了一声,对郑宣说了声:“不必练了。”后就知情知趣地退到了一边,让久未见面的小夫妻得了些说话的机会。
苏和静盯着郑宣瞧了半晌,见他如今的胸膛宽阔了不少,人也比从前看着精壮些,便颇有些感叹地说道:“再认不出你来了。”
郑宣只上前拥住了苏和静,道:“我认得你就好了。”
苏和静哪儿想到他会突然抱上来,连忙推开了他,指着大将军道:“大将军还看着呢。”
郑宣这才收敛了动作,安心地吃起了苏和静为他做的饭食。
送完结束后,苏和静正欲出府时,林大将军却把她叫住了,只见他雄伟的脸上浮现了几分别扭之色,“你母亲……这几日怎么样?”
苏和静一愣,旋即便略含深意地一笑道:“母亲好的很儿,昨日还念叨着林大将军呢。”
这话说罢,林大将军那张黝黑的脸上竟浮现了出了几分红晕,瞧着极为怪异。
作者有话说:
我估计还有十几章正文完结
番外也有十几章
第55章 受伤
苏和静闻言便对郑宣笑道:“那我这就走了。”
郑宣本是目送自己的夫人离去 , 忽而见林将军在侧一脸羞赧,便笑道:“过几日将军便要带上我战场了,可要去府上与母亲报个平安?”
提到这事, 苏和静姣美的脸蛋上神色微变,杏眸里染上些担忧之色。
战场上刀剑无眼, 若是郑宣受了伤可怎么好?
只是她们如今已不再是世袭罔替的权势子弟,该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出立足之地来才是。
是以苏和静只是瞥了郑宣一眼,将心里的担忧压下, 并不诉诸于口。
而还在害羞的林大将军将苏和静说的话听了进去,纠结一番后, 便道:“也好。”说罢他便拍了拍郑宣的胳膊,道:“去见见你母亲罢,省得她担心。”
郑宣素来尊敬林大将军, 闻言便应了下来。
他和苏和静心里都明白,林大将军至今未娶不过是心里装着母亲罢了,郑宣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个副将, 也是子凭母贵的缘故罢了。
一行人便到了大长公主如今的住处, 位于朝息县最南侧的橙园内。
橙园是林大将军的私产,起初大长公主并不想住进去, 奈何婷姐儿出生后郑宣租赁下来的那宅子便显得狭小了些,大长公主奴仆和行李众多, 思虑再三也只得住在橙园。
橙园地处僻静,又离儿子儿媳的住处近的很儿,大长公主再不想欠林大将军人情,也只得住了下来, 只是一月里会给林大将军送去厚厚的租金——只是林大将军不愿意收罢了。
朝息县绿植甚少, 兰花更是价值千金, 也不知林大将军想了什么法子,竟从兖州那儿买了些兰花来,一盆盆兰花伫立在橙园庭院中央,显得小院幽静别致。
饶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人都被林大将军这几年的诚心所感动,只是大长公主却似冷了心肠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林大将军。
旁人不明白大长公主的性子,苏和静却摸到了婆母的心思。
从前她被郑国公伤的那样深,好容易避来了西北,忘却了前尘旧事,如何能这样快地接受另一个男人?
更何况,她是“假死脱身”,名义上还是郑国公的正妻,大长公主是个端正谨方的性子,绝不会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来。
只是苦了林大将军。
郑宣、苏和静与林大将军站在橙园门口时,大长公主正穿了一身青衣立在庭院中央侍弄那一盆盆兰花,兰花精细不易养,她每日要耗费大半的时间在这些兰花之上。
林大将军瞧见不远处的大长公主后,嫣红便从双颊飞到了耳朵根。
“母亲。”郑宣率先喊出了声,将背过身去的大长公主唤了过来。
大长公主赶忙放下手中的兰花,走到郑宣身边仔细端详他道:“黑了,瘦了。”
说罢,又拉着苏和静说道:“怎么没把雀儿和婷姐儿带来?”
和儿子儿媳说完话后,才将目光落在最后侧的林大将军身上,眸眼深深地说道:“大将军好。”
林志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凑近大长公主身边,他的脑袋瓜便不灵敏了,一时间窘迫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郑宣不忍大将军这般窘迫,便与大长公主道:“母亲,我想喝你做的牛乳羹了。”
大长公主自然喜得眉开眼笑,也不用女官们打下手,自个儿飘飘然地进了厨灶间,做起了牛乳羹。
因此,林大将军也借着郑宣和苏和静的光喝到了大长公主亲手煮的牛乳羹,他是个粗人,欣喜之下便一股脑地喝光了眼前的牛乳羹。
此时的郑宣方才抿了一口牛乳羹,苏和静还在吹走牛乳羹上的热气,可林大将军却已将这一碗牛乳羹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见林大将军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郑宣连忙将自己的牛乳羹推到了林大将军身前,道:“将军若是不嫌弃,把我的也喝了罢。”
大长公主却伸出柔荑制止了郑宣的动作,只见她颇有些无奈地对林大将军说道:“将军,我再给您去盛一碗。”
说罢,她便又去厨灶间忙碌去了。
林大将军想出声唤住她,可大长公主步伐极快,一霎那便没了影子。
“你母亲会不会觉得我……”林大将军面有忧色地对着郑宣开口道:“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暴殄天物?”
郑宣嘴里喝进去的牛乳羹险些喷了出来,他只好勉力忍着,尽力忽略林大将军此刻似小媳妇般幽怨的神色,道:“大将军多虑了,母亲见您这么喜欢吃她做的牛乳羹,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大将军听了这话后,果真转忧为安,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而后大长公主便重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羹回来,只是这一回她语气温柔地“关照”林大将军道:“慢些喝,这是今日最后一些牛乳了。”
林大将军被心上人这般“关怀”,一颗心跳的飞快,近一米九的粗壮汉子竟忸怩了起来,他道:“好。”
喝完牛乳羹后,郑宣才对大长公主说道:“母亲,过几日我要上战场了。”
大长公主闻言一顿,手里捧着的茶盏差点砸碎在地上,她望了一眼林大将军,便叹道:“男儿志在四方,母亲自然是不会阻拦你的,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千万要小心。”
苏和静也附和道:“千万小心,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郑宣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从前他在京城过的日子也算得上是锦衣玉食,如今却要出关外去与鞑靼厮杀,他心里也是害怕的,只是害怕无用,如今母亲和妻子儿女都倚靠着自己,他不能退缩。
大长公主仔细关照了郑宣该注意的地方,说到尾处已是声音哽咽,眉眼染上了红晕。
林大将军瞧了心内自是难受不已,为了不让大长公主伤心,便再三保证道:“我不会让他出事的,你放心。”
大长公主知晓林志的为人,当下便听出了他话里的诚挚之意,她感念地说道:“多谢大将军。”
郑宣、苏和静和林大将军离去后,大长公主靠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兰花出神。
一是想起了旧时在郑国公府时,郑烨为博自己一笑,替自己寻来的那几株“贵妃醉酒”“花红柳绿”。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二是为了林大将军不加掩饰的喜爱之意。
身边的女官时常问自己,大将军这般赤忱,为何自己迟迟不肯应下他的情意?
大长公主默然,满院的兰花这般明雅动人,她自然是喜欢的,只是兰花要想绽放在这地势严苛的朝息县,总是艰难了些。
*
郑宣出征的头三日,苏和静搬去了橙园与大长公主同住,婆媳二人日日在小佛堂诵经祈福,唯愿菩萨能保佑郑宣平安无恙。
偶尔大长公主会在佛祖前多加一个需要它保佑的人名。
鞑靼屡次闯入西北境内,烧杀掠夺无恶不作,这一回林大将军也是下了狠心要把这群宵小之辈赶出中原土地。
故他飞鸽传书去了京城,求得陛下的恩准后,便开始操练军营的士兵,连带着郑宣也在他的操练下变得身强体魄。
婷姐儿好似也发觉了什么一般,每日到了夜里便会嚎哭不止,哭的撕心裂肺再不肯停下来。
苏和静听得心如刀绞,一时想到了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郑宣,便抱着儿女落下泪来。
大长公主也担心不已,整夜整夜的失眠,不是忆起儿时儿子的乖巧,便是想起初到西北时她们一家人的不容易。
七日后。
军营里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连带着林大将军的亲兵也未曾现身。
朝息县的宵禁时辰又提前了两个时辰,每日太阳一落山,各家各户都闭起了门窗,不敢再游荡在街上。
大长公主瞧着消瘦了许多,每日与苏和静在小佛堂前祈福的次数增多了不少,连雀儿也怏怏不乐了起来。
他虽是知晓少年儿郎该去战场上为国为民奋斗,可却不知生死为何意,也不知父亲去了何处,为什么这般久了都不回家?
一日午后,雀儿便鼓起勇气问苏和静道:“娘,爹爹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家瞧我?”
苏和静红了眼眶,只对儿子说:“你爹去保家卫国了,再过几日就要回来了。”
郑宣如今入军营用的是假身份,除了林大将军外旁人只将他当成是个普通人,再无可能像在京城时那般捧着他处处照顾。
听闻那些鞑靼各个骁勇善战,以一敌十,也不知这一仗是胜是负。
苏和静与大长公主日日夜夜皆活在焦心之中,终于,七月底之时,边关那儿传来了捷报。
一是说这一回我军大胜,大挫鞑靼。
二是说林大将军受了重伤,全县的医师大夫皆围在将军府为他看诊。
大长公主和苏和静赶忙赶去了林将军府,也在府里瞧见了受了些小伤的郑宣,他被安顿在一间厢房,手上脸上俱有些伤疤,只是呼吸平稳,应当是睡着了。
大长公主与苏和静纷纷落泪,待郑宣醒后,才扑在他床榻边上痛哭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被伤成重伤?”
郑宣醒来的第一时间却是越过母亲和妻子去问外头立着的护卫,道:“将军怎么样了?”
那护卫只道:“属下不知。”
郑宣立时便红了眼眶,哽咽着与大长公主说道:“我被鞑靼们围了,大将军不顾危险冲过来护住了我,我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大将军却被那鞑靼的暗器伤到了肺腑。”
第56章 女主人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后, 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惜与痛心,苏和静沉默不语,只捏着郑宣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大将军是爱屋及乌, 可救命之恩,当是没齿难忘。
大长公主见郑宣脸色好转了不少, 当下便也放下了心,只道:“你好生养着,我出去一会儿。”
郑宣含着泪点头, 乖顺地躺回了床榻之上。
大长公主往外头廊下走去,即便她远离了京城四年, 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矜贵气度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直至到了林大将军所居的正屋前,她脸上高高蹙起的柳眉依旧未曾松泛下来。
守门的小厮见了她,俱是凑上前恭声问好道:“见过夫人。”
只称夫人, 再不称前头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的眸光落在眼前紧紧闭合的屋内之上,听着里头大夫们此起彼伏的议论之声,心也被提到了最高处。
她对着小厮和煦一笑, 问道:“大将军怎么样了?”
那小厮愁容满面地说道:“不太好呢, 听大夫说是至今未醒,如今他们正束手无策呢。”
大长公主听了更是高悬了一颗心, 踟蹰之下,便与那小厮说道:“可否让我进去瞧瞧?”
那小厮颇有些讶异, 回身见大长公主面色凝重,便道:“府里如今没有个主事的人……”
里屋的门忽而从里头被推了开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打断了小厮的话语,连忙说道:“夫人, 请进罢。”
大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 他是林大将军身边最受信任的副将, 如今正面如土色地望着自己。
大长公主愈发害怕,莫非是林志的伤势回天乏术。
她谢过那副将后,便一径走进了内屋,昏迷不醒的林志正躺在正中央的床榻上,周边围了一群胡子花白的大夫,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床榻上的林大将军。
见姿容出众的大长公主近身后,那些大夫都在副将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给她和林大将军让出了地方。
床榻上的林志双眼紧阖,脸上身边到处是白布缠绕下的伤痕,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大长公主瞧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身后的大夫与其余的小厮皆退了出去,离去时还不忘将屋内紧紧闭合之上。
大长公主便坐在了林志的床榻边,见他搭在床沿上的左手有条极长的伤痕,心下愈发酸涩,只道:“值得吗?林志。”
“二十年前我不过是在陛下面前为你解了一次围,你便这般费心费力地护着我,和我的儿子,值得吗?”大长公主对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林志喃喃说道。
她虽是对着林志问出了这些话,可心里却早早地有了答案,见往日里他那般龙精虎壮的模样,如今却无比孱弱地躺在床榻上,一时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嫁过人,也像无家之犬一般逃出了京城,不值得你这般妥善对待。”大长公主哽咽地说道。
她的眸光落在林志胸膛蒙着不知多少层的白布之上,见上头还渗出了些血迹,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心内的忧伤之意又深厚了几分。
大长公主盯着林志颇有些发白的鬓发瞧了半晌,叹道:“这些年你戍守西北,也真是累苦了。”
大长公主的思绪越飘越远,一时想到自己那冷酷无情的前夫,一时又忆起皇宫里那对毒如蛇蝎的父子。
随后便像泄了力般对着林志莞尔一笑道:“罢了,这一回你若是醒了,咱们便在一块儿试试罢,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话音甫落,一双宽厚的大手便紧紧攥住了大长公主的皓腕,低洌且透着欣喜的男声忽然响起:“可当真?”
一瞬之内,大长公主便瞧见身侧的林志眨巴着那双灵透的眸子一眼不落地盯着自己,胸膛上的白布渗出的血迹愈发浓密了几分,引得大长公主惊呼出声道:“你又流血了。”
说罢,她也来不及羞赧,便去外头将几个大夫们都唤了进来,让出床榻边的位置给那些大夫看诊。
自始至终,林志的眸光皆牢牢落在不远处的大长公主身上,便是伤口处被撒上了药粉后引得他通身颤抖,他也未曾移开自己的视线。
*
三日后,林大将军转危为安,且将军府又出了一件大喜事。
林志身边最受信任的副将将将军府的所有下人都召到了前厅,面庞欣喜地说道:“大将军已转危为安。”
林志体恤下人,平日里也待府上的下人极为和颜悦色,故此奴仆们听了后俱是大喜。
“还有一件事。”那副将颇有些故弄虚玄地说道:“咱们将军府即将要有一位女主人了,往后你们可要拎得清些。”
话音甫落,奴仆小厮们俱是面面相觑,慌忙问道:“将军不是说过终身不娶,如何就改了主意?”
那副将没好气地骂了一嘴那小厮,旋即说道:“将军从前不娶是因着那位夫人不肯嫁他,如今那些夫人既肯了,将军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小厮们一听这话便知晓了未来的那位女主人在林大将军心里的份量,未免便生出了些好奇之意:“这位夫人是谁?能把将军迷成这样,必是为年轻貌美的女子罢。”
副将嗤笑一声,心内嘲笑这群小厮们脑袋简单,却也没开口解释。
当日晚膳之时,府里的下人们便瞧见了未来的将军夫人的真容。
大长公主身着素衣,正在将军的正屋里侍弄庭院里的兰花,她身姿绰约,便是脸蛋上浮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美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非但小厮下人们有这般感叹,连带着林大将军自己也不顾病体硬是走到了廊下,安静地站在那儿欣赏大长公主的风姿。
后来还是被“不善之客”郑宣赶来打断了绮思,也让大长公主回身瞧见了林志的存在。
大长公主便板着脸道:“才刚好了些,怎么就出来了?”
院内的小厮们眼见着往日里那位在战场上如杀神再世的威猛大将军立时红了脸颊,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便笑着迎到了大长公主跟前。
饶是郑宣这个亲生儿子瞧了,也感叹了一声,母亲实在是将林大将军拿捏的死死的。
好在这点“惧内”的小事并不会影响郑宣对林大将军的崇拜,他如今伤势好了许多,便走到廊下与林大将军说道:“将军,关外战事如何?”
提到战事,林大将军的面色终于严肃了起来,他道:“鞑靼已被打跑了,只是未曾斩草除根,他们极有可能再次侵犯边境小县。”
郑宣想到被鞑靼侵犯过的小县惨状,一时便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当真是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不肯再拨些军饷来,让我们一鼓作气地将鞑靼赶跑。”
话音甫落,大长公主便沉着脸走到郑宣跟前,数落他道:“宣儿,慎言。”
郑宣这才止住了话头,想起自己已不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郑国公世子,而是改名换姓的郑姓小卒后,便也只得将心内的不忿压下。
林大将军却赞赏他的少年意气,便道:“这事牵扯甚多,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这般交谈过后,晚膳时分,苏和静便抱着雀儿和婷姐儿来了将军府内的上房。
如今大长公主和林大将军走到了一块儿,她也不在意那些成婚前的繁琐规矩,直接将橙园内的细软摆设一并搬来了大将军府。
她这般不扭捏,林大将军欣喜过后也忙让副将将上房好生拾掇了一番,总不能让她住的不舒心。
郑宣与苏和静也靠着大长公主的“关系”住进了林将军府里,将军府里屋舍众多,便将她们夫妻安排在了与上房较近的清明院。
与从前在郑国公府内的清月涧极为相似,引得苏和静感叹了一番。
今日来上房用膳时,她便特地带上了雀儿和婷姐儿,一是让林大将军瞧瞧未来的“孙子、孙女”,二来也是想瞧瞧大将军对孩子的态度。
虽则大将军这些年对婆母的用心她们都看在眼里,可人心易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总要先替婆母掌掌眼才是。
郑宣知晓她心里的担忧,却也没出声阻止她,只说道:“母亲是聪慧人,前头一回受了那样重的伤,这一回必不会再让自己那般狼狈。”
苏和静将郑宣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在晚膳时分便不住地瞧着大长公主与林大将军说话相处。
见传膳用膳时林大将军皆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大长公主说话时林大将军也在一旁静静聆听,没有半分唐突之意时,苏和静才放下了心。
婆母这一生经历了这样多的坎坷,惟愿她能遇上个真心待她的知心人,她和郑宣才能放下心来。
晚膳用罢,林大将军虽伤势并未痊愈,却也抱着雀儿与他说起了战场上的事儿,引得雀儿欣喜的不得了。
苏和静也懒怠管她,只与大长公主说道:“婷姐儿昨日用描花样子的笔画了只鸭子,我瞧着活灵活现的很儿,改日不若去请个女先生来教她。”
大长公主也喜爱极了自己乖巧可爱的孙女,闻言便叹道:“婷姐儿有这般天分也是好事,只是西北这儿如何会有擅长丹青的女先生?”
苏和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闻言便不住地拿眼神去望着大长公主,只殷切道:“若说丹青,还有谁比母亲您更厉害?”
大长公主这才笑骂道:“原来说了一筐子话,就是要我来做女先生的意思。”
苏和静也笑,道:“这是郑宣的意思,若是母亲觉着劳累,便也罢了。”
大长公主也正觉每日里无事可做,乏味的很儿,当下便道:“没什么事儿,我来教婷姐儿就是了。”
说笑一阵后,雀儿便累了,苏和静忙让奶娘将他抱回屋里安寝。
林大将军便趁着这个机会说道:“我想着,下个月我们能回一趟京城才是。”
作者有话说:
收尾阶段更的少一点还请见谅。
下一章回京。
第57章 回京
众人听了林大将军这话后, 俱是一愣,大长公主率先问道:“将军为何这样说?”
林大将军面色冷凝地望向郑宣,开口道:“上一回我们大挫鞑靼, 按例让你去关外的游牧小族查一查有无烧杀掠夺,结果竟有一只鞑靼小队冲了出来, 险些让你命丧当场。”
想到当时的凶险境遇,郑宣此时仍是心有余悸,他叹道:“那些鞑靼们个个骁勇善战, 若不是将军您及时赶来救下我,只怕我已死在那儿了。”
这般凶险的境遇, 让大长公主与苏和静都通体胆寒了起来,若不是林大将军骁勇善战,以一敌十, 郑宣只怕是没有命再陪她们用膳说话了。
思及此,苏和静便满脸真挚地与林大将军道谢道:“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话毕,林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几分局促, 他道:“都是一家人, 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大长公主听了这话也是抿唇一笑,旋即问道:“可这事与回京有什么干系?”
林大将军脸上的笑意敛下, 冷声说道:“我怀疑军营里有内鬼,这一回进京述职, 我便趁着机会把这些人都换了。”
大长公主与郑宣俱沉默了起来,他们心里也明白,这内鬼必是冲着他们母子来的,莫非是太子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大长公主不敢深想, 只道:“一定要回京吗?”
林大将军知晓大长公主曾经与郑国公有过一段婚姻, 也知晓大长公主避来西北定是别有隐情, 他从没有过问过这些事。
只是这一回去京城,他定是要带上大长公主一起,别的无甚,他总要去陛下跟前请旨赐婚,让大长公主名正言顺地做自己的妻子才是。
大长公主隐瞒了林志诸多往事,一时望见他尽是殷切之意的眸子,心里不免生起了几分心虚之意。
“我想着这一回进京,一是要在陛下跟前请旨赐婚,二是要妥善修葺一番京里的大将军府,西北战事告一段落,我如今也不必当年身强体壮了,留在京城安生度日兴许也不错。”林大将军边说话边不住地拿眼神去瞥大长公主。
他戎马一生,受过再重的伤也不曾喊疼抱过屈,因他无父无母,在这世上了无牵挂,可如今他有了心爱之人,便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再过那刀尖上舔血的危险日子。
大长公主听后自也是明白了林志的意思,他已年近四十,自是不愿再在西北站场上以命厮杀。
沉默半晌后,大长公主便笑着应道:“好,我们跟你回京城去。”
郑宣与苏和静虽有迟疑,可大长公主既然发了话,她们也没有驳斥的道理。
故下个月的初五,林大将军便带着大长公主、郑宣与苏和静等人踏上了回京述职之路。
大长公主时常背着人与苏和静密谈,话里话外皆是在犹豫要不要将她与皇帝之间的纠葛说与林大将军听。
昔年郑烨与她这般恩爱不疑,可知晓了皇帝与她之间的脏污事儿,却也变了一副嘴脸。
苏和静冷眼瞧着林大将军与她前公公不甚相似,便笑着开解大长公主道:“母亲,我前头也所嫁非人,如今再遇上宣儿,日子比起前头却要好上了许多。”
大长公主知晓自己这儿媳有心开解自己,便笑道:“谁说不是造化弄人呢,也不知你那父亲是怎么想的,只可惜如今他已被陛下处死,便是想问他缘由也问不到了。”
“害人终害己,若不是他放出那些消息,咱们一家也不必被逼到逃往西北来。”苏和静仍是不忿地说道,不忿过后她又笑道:“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若不是避来了西北,母亲何以能遇上林大将军?”
提到林大将军,饶是大长公主这般端正持重的人也不免红了两颊,虽是近四十的年纪,却仍是娇俏的似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
“我已想好了说辞,若是陛下问起来,就说咱们被劫匪带到了西北去,混乱之中被林大将军所救。”大长公主如是说道。
久未出声的郑宣忽然插了一嘴道:“这样的说辞,陛下会相信吗?”
大长公主脸上尽是冷冽之色,她戏谑一笑道:“管他信不信,咱们只顾着自己就是了。”
三个月后,一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终是到了京城。
一路上苏和静见识了林大将军对大长公主的百般呵护,高悬的那颗心便也落了下来。
婆母这回能得个真心爱她尊重她的人,她与郑宣便都心满意足了。
郑宣与林大将军这个继父的关系也称得上是亲如父子,林大将军舍身相救的那一回便让郑宣打开了心扉,而后的日日相处也让他对林大将军生了几分孺慕之情。
一路上,林大将军一边与郑宣说说笑笑,一边带着雀儿去各处县乡开阔眼界,一边替大长公主置办些看得过眼的嫁妆。
他想着若是陛下赐下了婚事,他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场才是。
七月月底,林大将军的马车终于入了京门。
圣上为彰显对林大将军的看重,特地在宫中大摆筵席,以示对大将军这些年镇守西北的嘉奖。
这夜宴席。
太子提着酒杯走到大将军跟前,态度谦卑地说道:“大将军这些年驻守西北吃了不少苦,这杯酒孤先干为敬。”
林大将军谢过太子后,便与上首的皇帝说道:“陛下,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脸色微变,随后稳了稳心神说道:“爱卿直说便是了。”
林大将军放下酒杯,毕恭毕敬地说道:“臣想求娶大长公主赵晴,还望陛下恩准。”
话音甫落,满座哗然,上首的皇帝面色阴翳,久久未曾出声。
正在宴席中央喝酒的郑烨听了也是一顿,手上握着的酒杯险些落在地上。
还是太子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大将军在说什么胡话?姑母早已遭遇不测,况且她是郑国公的亡妻,怎可由您求娶?”
林大将军一脸疑惑地望向太子,随后说道:“臣正要与陛下说起此事,大长公主遭遇劫匪,后不知为何被那劫匪带到了西北去,臣路遇不平将大长公主救了下来,这才生了情愫……”
大长公主竟还活着?
皇帝率先打破沉默,急忙问道:“皇姐她人如今在何处?”
林大将军答道:“正在臣府上。”
一旁的郑烨再也忍不住心内的怒火,也不顾皇帝太子还在上首,指着林大将军的鼻子骂道:“你怎可编造这样的胡话啊过来哄骗陛下?亡妻已逝三年,容不得旁人来玷污。”
林大将军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一分,只毕恭毕敬地望着皇帝说道:“启禀陛下,臣不敢妄言胡说。”
上首的崇明帝紧紧盯着脸色诚挚的林大将军,嘴里闪过一丝欣喜之色,他再一次问道:“林爱卿,皇姐可还记得前程旧事?”
大长公主自小就是金枝玉叶般的尊贵人,如何能忍受得了西北那样贫瘠的地方?她若不是失忆了,为何不回到京城来?
林大将军十分疑惑的回答道:“大长公主身子康健,自是没有失忆的。”
皇帝如今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便也没有在意林大将军脸上的疑问神色,愣了半晌之后才说道:“爱卿请起吧,皇姐与郑国公乃是二十年的夫妻,又如何能另嫁他人?”
他还算了解林大将军的为人,知晓他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从不会编些胡话来哄骗别人,因此陛下便相信了大长公主还活着这一件事。
郑国公却兀自不信,大长公主和郑宣怎么可能还活着?若是他们还活着,为何不回京来寻自己?或是给自己飞鸽传书一封信,也省得让自己日日夜夜都活在忏悔和苦痛之中。
郑烨仍在出神,却听得大殿中央的林大将军语气轻快的说道:“陛下,这有何难?只要郑国公愿意与大长公主和离就是了。”
他这话轻飘飘的说出了口,可落在郑烨的耳朵里,却是惊涛骇浪的怒意,他立时便骂道:“你在这大放什么厥词?说的什么狗屁不通的话?不要以为自己驻守了几年西北,就要把我们京城的世家大族都踩在脚底下了。”
郑烨方才说完,久不吭声的太子也笑道:“林大将军说笑,大长公主与正国公恩爱非常,为何要突然和离?”
其余的世家大族也纷纷帮腔道:“是了,便是林大将军驻守西北劳累了这些年,为我大雍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
林大将军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将这些话听入耳朵,他只是笑着反问太子道:“我听大长公主说,她与郑国公的婚事早就名存实亡,早先不想和离也只是为了皇家的颜面,只是郑国公在外蓄养外室,在那个和弟妻搞在一块儿,她已是忍无可忍。”
林大将军本就生的人高马大,如今那张黝黑且俊朗的面上虽是带着几分笑意,可黑亮眸子的眼底尽是冷冽之意。
作者有话说:
看看能不能再写3000字
第58章 一更
这话一出, 满座哗然。
郑烨的脸色更是从惨白胀红成了猪肝色,他在林大将军说出这些荒唐话之后,才相信了大长公主的确存活一事, 否则这个林志如何知晓自己家里的阴私事?
既是如此,莫非晴儿当真要与自己和离?若是大长公主还活着, 郑宣必定也无恙,难道他不会苦劝他母亲一番?
太子没料到郑国公府的家事竟这般复杂,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 只能将目光放在上首的皇帝之上。
父皇必是不愿大长公主嫁给林大将军的。
果不其然,许久未出声的陛下便说道:“朕倦了, 此事容后再议。”
林大将军当下也只得作罢。
回了京城内的将军府后,林大将军便与大长公主和郑宣说了此事,只叹道:“陛下的态度似是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话罢, 郑宣与苏和静面面相觑了一阵,心里都掠过了相似的担忧,和离一事比她们想象的要艰难几分。
林大将军见大长公主面上蒙上了一层阴翳, 便拿话开解她道:“别担心, 过几日圣上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嘉奖我,到时我再提起这事就好了。”
大长公主心里的担忧自然不会因他这几句话而消失无踪, 她了解皇帝的为人,那是个最卑劣无耻的人, 他既是知晓了自己还活着,说不定还要使出什么腌臜的招数来恶心自己。
郑宣则与苏和静商量道:“这些日子,咱们便在家里陪母亲罢。”
苏和静明白郑宣的意思,他是怕郑国公或者皇帝会来纠缠大长公主, 他若是在大长公主身旁, 总能护她周全。
大长公主虽则心里惴惴不安, 可在林大将军跟前却表现的和没事人一般,夜里二人同床共枕时,她还调皮似地开了个玩笑,“我如今还是郑国公夫人,你倒是像我偷偷养着的面首。”
臊得林大将军对那郑国公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苏和静这几日在将军府内,除了例行的管家理事外,便是教养自己的一双儿子,如今雀儿和婷儿都能脆生生地唤人了。
雀儿嘴甜些,在郑宣的教导下,唤林大将军为祖父。
“祖父”二字一出,林大将军险些红了眼眶,将雀儿抱在怀里,将先皇赠下来的宝剑递给了郑宣,道:“替雀儿收着,将来等他大了给他耍着玩。”
郑宣瞧了瞧手里泛着银光的宝剑,忍不住嘟囔了一声,“连我都没有这样好的剑呢。”
婷儿全名郑如婷,生的冰雪可爱,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苏和静,是以郑宣十分宠爱这个女儿,只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疼爱。
她性子则不如雀儿胆大,见高大威猛的林大将军总有些发憷,后来还是大长公主将婷儿抱在房里养了几日,她才与林大将军熟稔了起来。
三日后。
头一个来林大将军府拜访的不是郑烨,也不是太子,而是端阳侯世子裴景诚。
裴景诚只那日在宫宴上知晓了苏和静与郑宣还活着的消息后,回府之后便没有睡安稳过。
起先他得知苏和静坠入山崖殒命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他与芍药公主的情分愈发淡薄,即便共同孕育了一个嫡子,也无济于事。
他想他应该是早就深爱苏和静而不自知,如今斯人已逝,他再爱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他只能将对苏和静的思念放在那位妾室小刘氏之上,小刘氏冰着脸不笑时与苏和静有六分相像。
虽只有六分,却也够他睹人思人了。
这三年的工夫,小刘氏小意温柔,时时刻刻伴在裴景诚左右,嘘寒问暖,体贴关怀,未曾有懈怠的时候。
一来二去之间,裴景诚便也对小刘氏生出了几分情意。
所以小刘氏很快便有了身孕,他已想过心狠手辣的芍药公主兴许会对小刘氏肚子里的孩子下手,所以派了不少婆子丫鬟护住小刘氏。
谁成想芍药公主连面子上的工夫也不愿做,竟直接带着人将避子汤给小刘氏灌了下去。
头一回裴景诚自是勃然大怒,与芍药公主大吵一回后便再也不去她的房里,并将小月的小刘氏放在了外头庄子上。
隔了半年,小刘氏又怀了身孕,这一回裴景诚学乖了,让暗卫日日夜夜地护着他,也不许闲杂人等闯到庄子上来。
谁成想小刘氏生产前夕,自己被太子指派去燕州留宿了三日,回来之时,小刘氏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她泣着泪告诉自己,生产那日芍药公主带着一群人闯进了庄子里,她生下了个男胎,却被芍药公主的人活活掐死。
失子之痛,当真是痛彻心扉。
小刘氏一心求死,裴景诚只得进宫去将章太医请来,用人参吊着她的命。
后来还是小刘氏身边的丫鬟在她耳边苦苦相劝了一番,小刘氏才存了几分活下去的念头,身子才逐渐养好。
他向小刘氏许诺,终有一天会让芍药公主付出代价,会为他们的两个孩子报仇。
谁成想小刘氏却粲然一笑道:“我知晓爷的为难。”
裴景诚这才放下了心,谁成想一月后,他与芍药公主所生的嫡长子竟突发恶疾,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芍药公主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唤了来,流着泪喝道:“若是治不好哥儿,本宫要你们赔命。”
太医们使了浑身解数,也只得说道:“小公子是喝了剧毒的五步散,大罗神仙也难救。”
芍药公主听了这话后,当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五步散,岂不是她当年用来暗害言哥儿的毒药?
芍药公主醒来后,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好容易才把儿子养到四岁,谁成想竟被人下毒暗害。
芍药公主发了狠,将身边之人皆严刑拷打了一番,最后在院里洒扫丫鬟的嘴里撬出了答案。
那洒扫丫鬟与小刘氏身边的贴身丫鬟有几分交情,三日前的午后,她与那丫鬟喝茶叙了会儿旧,竟不知为何闹起了肚子。
那丫鬟便在她房里坐了片刻,奶娘们住的屋子与洒扫丫鬟住的屋子不过几步之遥。
小刘氏的丫鬟便觑着这个空挡将五步散弄进了大长公主的院里。
奶娘们养小公子十分精细,便是他整日里玩的九连环和喝茶用的杯盏,每日里也要用干净的布匹反复擦拭好几遍。
小刘氏的丫鬟便是在那布匹里动了手脚。
芍药公主知晓此事后,便带人杀去了小刘氏所在的庄子里,谁成想小刘氏早已存了死志,如今报了杀子之仇,更是含笑着上了路。
芍药公主面对小刘氏的尸首,即便有滔天的怒火也无处可使,当下只能将她的尸体大卸八块来泄恨。
裴景诚骤然失了两个孩子,算上前头的言哥儿便是三个,这三个孩子的夭折皆是因为芍药公主的缘故。
他便去求了父亲,为着家宅安宁,允许让他与芍药公主和离。
谁知裴君尘却用冰冷刺骨的眸子瞪着裴景诚道:“孩子死了你伤心为父能明白,只是男儿在世如何能拘泥于内宅之中,你且要仔细想想如何能让太子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才是。”
这便是要他继续做太子的走狗的意思。
裴景诚当下便觉得疲累至极,本该是温暖臂弯的后宅却变成了乌烟瘴气的腌臜之地,逼仄的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想,若是他和苏和静没有和离,他没有再娶芍药公主,兴许端阳侯府的内宅,不会变成这样。
所以今日他便再也忍不住对宋和静的思念,跑来林大将军府想见一见她。
他自然知晓苏和静与郑宣琴瑟和鸣,可他只是想和苏和静说几句话,几句话而已。
裴景诚报上家门之后,林大将军府的门房便立刻跑进去通知郑宣。
郑宣并未将裴景诚到来的事告诉苏和静,他只是将手边的事放在一旁,亲自去外头迎接了裴景诚。
郑宣并未将裴景诚放进林大将军府里,而是立在石狮子旁与裴景诚说道:“世子来寻我夫人有什么事?”
他这话说的还算是客气,并未将裴景诚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你当真还活着。”裴景诚瞧着郑宣比从前要精壮俊美些的脸庞,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郑宣听了这话之后却险些笑出声来,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他刚才居然从裴景诚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失望之意。
“我没死,你很失望?”郑宣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如此问道。
裴景诚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探着头望向林大将军府里头,眼里尽是殷切之意。
“静儿在和婷姐儿玩闹。”郑宣似笑非笑地对裴景诚说道,也幸而他在西北历练了这些年,今日才有闲情逸致搭理这个讨人嫌的前夫。
“婷姐儿?”裴景诚颇有些讶异,只道:“是你们的女儿?”
郑宣一脸骄矜的一笑,黑沉的眸子里尽是取笑之意,“我和静儿如今有了一双儿女。”话里满满的自得。
裴景诚听了这话心里极不好受,半晌没说出话来。
郑宣却依旧不依不饶道:“我也不知你从前是怎么想的,竟由着你那母亲和小妾这般欺负静儿,你当时未曾护静儿周全,如今她日子这般顺遂,你又来演什么深情?”
说到后头,郑宣不由得想起那一日苏和静被那方氏推下台阶的惨样,一时心里又涌起了些恨意,“你这样的人的确是配不上静儿,我劝你有自知之明一些,少到她跟前来碍眼。”
说罢,也不去管裴景诚黑若铁锅的脸色,潇洒地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尽量多写点。
往后前夫不会经常出场了,他只配自食恶果了。
第59章 二更
郑宣并未将他与裴景诚的这点短暂交锋放在眼里, 如今他与苏和静心心念念的事儿不过是大长公主能否顺利与郑国公和离一事。
林大将军为此也是愁眉不展,他虽被大长公主吃的死死的,在旁人面前却行事狠辣张扬。
他先是让人去旁敲侧击郑国公, 要他只觉些“退位让贤”,否则他出门时就要时时刻刻小心些着, 林大将军这样的莽夫可不跟他讲理。
可郑烨却难得硬气了起来,梗着脖子说道:“晴儿是我的发妻,生是我郑家的人, 死是我郑家的鬼。”
曾老太太于一年前过世,如今郑家皆由郑烨一人当家做主, 连个驳斥他的人都没有。
所以,林大将军与大长公主的婚事便这般僵了下来,只是满京城里谁不知大长公主带着儿子儿媳住在将军府里, 连郑家的门都未曾进过。
倒是郑宣与苏和静趁着郑烨上朝的时候回了一趟郑府,祭拜过曾老太太后便匆匆回了将军府。
下朝的郑烨知晓此事后,险些气了个仰倒。
如今他也算是知晓了大长公主与儿子的态度, 一个是铁了心地要与自己和离, 不知为何瞧上了林志那个粗人,一个是没有半分主见, 万事都听他母亲的。
郑烨起初知晓大长公主还活着时只是喜不自胜,满心满脑想着的都是老天开恩, 他亏欠晴儿的那些情分也终于可以弥补了。
谁成想会半路杀出个林志来。
不过郑烨倒也不心急,他只当这郑烨是大长公主推出来与自己和离的一个借口,她必定与这林志无甚私情,否则她早可以另寻他欢了。
今日早朝, 林志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在陛下跟前求娶了大长公主, 幸而陛下又打马虎眼囫囵过去了。
郑烨想, 该是他放下尊严去林大将军府求得晴儿原谅的时候了,以晴儿对自己的情意,只要他肯诚心认错,她便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这一回,郑烨便带上了郑府内的全部家契、田契,以破釜沉舟般地气势走到了林大将军府的石狮子前。
他鼓起勇气敲响了漆红大门中央的两座兽首铜环。
门房推开门后,见是个脸生的中年男子,便问道:“寻谁?”
郑烨清了清嗓子,说道:“郑宣。”
那门房倒也乖觉,见郑烨通身上下皆是锦衣绫罗,便知他的身份非富即贵,当下便也没有小瞧了他去,立时便让人去郑宣的院子里递信。
一炷香的工夫后,郑宣才姗姗来迟。
在大门边缘,他与郑烨四目相对后,心里浮起万般情绪,最后还是汇成了一句生疏至极的“郑国公”。
郑烨听到这三个字后明显身形一僵,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他浸着失望的眸子在郑宣身上滚过几遭,最后才说道:“你瞧着壮硕了许多。”
郑宣不意在门槛外与郑烨多聊,便指了指里头道:“进去说话吧。”
郑烨心里不是滋味,谁成想三年的工夫竟让往日里待自己尊敬无比的郑宣变了样,格外生疏客套不说,连望向自己的眸子里也再无孺慕之色。
他步伐沉重,心内更是酸涩的吓人。
前头的郑宣也早已料到了郑国公会登门拜访,连他会说什么,郑宣也在心里设想过一遭,他本以为经了这三年,再面对这“无情无义”的父亲,他可以做到心无波澜。
可方才心头涌起的哀切之意还是占了上风。
生身父亲从未爱过自己这事终究是他心里的伤疤。
在回廊下走了许久,沿路走到一处亭台水榭旁,郑宣便对郑烨说道:“母亲在里头。”说罢,便坐在了外沿的石凳上。
郑宣这意思便是让郑烨自个儿进水榭与大长公主见面,他只在外头守着。
这也是郑烨最想见到的画面,可是触及郑宣阴沉似冰的戒备目光后,他的心还是忍不住的一颤。
郑宣并未直接起身离去,而是坐在水榭外头的石桌上,应当是防备着自己做出伤害大长公主的事来的意思。
亲生父子之间,竟已淡薄到了这等地步,到底是让郑烨伤心不已。
他慨叹了一番后,见郑宣别过头去并不看向自己,便也只得怏怏地走进了水榭。
他起先以为水榭内应当只有大长公主一人在,谁知一走进去,却见五大三粗的林志正陪着大长公主在下棋。
两人靠坐在毗邻水阁的软塌上,中间摆放着案几,从郑烨的角度望去,依稀能瞧见大长公主娴静淑丽的侧颜以及林志望着她的深情目光。
郑烨心头一抽,心内被彻骨的冷意填满。
他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反复告诉自己,这皆是晴儿在演戏给自己瞧,只要自己诚心道歉,她会原谅自己的。
林志落子后便发现了站在水榭门口的郑烨,对着大长公主笑了声后,指了指外头道:“我去陪宣儿说话。”
大长公主并未回头,知晓应当是郑烨来了,便意兴阑珊地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隔窗望着水中蜿游的一弯弯鱼儿。
林志走过郑烨时,朝他投去一个满是警告的眼神,而后才走出了水榭。
郑烨心内不好受,稳了稳心神后,才朝着窗边的大长公主走了过去。
他走得极慢,一是不知近乡情怯,二是愧疚满身,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薄待过的妻子。
“坐下吧。”大长公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瞧郑烨一眼,而是望着窗外说话,声音缥缈清冷,透着些哀伤之意。
郑烨坐在了大长公主对面,再次见到这张魂牵梦萦的脸庞,他的心里掠过些物是人非的荒凉。
“当年我与你在御花园相遇后,还在御书房里下过一盘棋。”大长公主似是想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素白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笑意。
郑烨只当她是想起了她们旧时的美好回忆,一时便喜从中来,只道:“公主棋艺了得,当时便杀得我片甲不留。”
大长公主将目光落在郑烨脸上,见他脸上尽是讨好的笑意,便道:“我还是习惯你冷脸相待的样子。”
郑烨笑意一僵,手中握着的棋子微微发凉。
“我们这断孽缘由一副棋开始,便由一副棋结束罢。”大长公主说罢,便持黑子下了第一手。
郑烨因她这话而慌乱不已,紧跟其后下了白子后,便道:“晴儿,你放在画轴里的信我瞧见了,我也去寻了宫里的太医,他们皆说你那时是体虚早产,所以才会这般突然地生下郑宣。”
大长公主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平静无波地说道:“这样的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为我接生的太医和稳婆也都曾与你说过这些,可你不信,不是吗?”
大长公主越平静,郑烨心里则更加慌乱,只见他慌不择路地说道:“从前是我误会了你,我只当你当初嫁给我是迫不得已,不过是为着龙裔借个幌子,我以为,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所以才会……”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道:“所以才会冷待我十几年?”
郑烨哑口无言,这三年他没有一刻不活在悔恨之中,当大长公主与郑宣“身死”后,郑烨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也明白了自己往昔的卑劣,明明知晓妻子是个端庄明礼的人,绝不可能主动与陛下发生那些乌糟的事儿,却还是将一切的罪责都怪在她身上。
只因他卑劣懦弱,不敢去与那无上皇权抗争。
“我错了。”郑烨眼底微红,殷切的目光牢牢落在大长公主平静的面容上,他虔诚地说道:“我不敢怪那个逼迫你的人,只敢把我心里的不满和嫉妒发泄在你身上,是我做错了。”
这话一出,大长公主沉默了许久,久到郑烨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她才笑道:“等了十几年,终是等到了这番话,不过如今,这些话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这个字譬如一颗大石压在了郑烨心上,他顿觉心口憋闷无比,只道:“我把所有的田契、房契都带来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回郑国公府,这些我都给宣儿,我也会让二弟和二弟妹迁离郑国公府,再不让他们来碍你的眼。”
大长公主一愣,心内愈发觉得他可笑,若不是他主动提起了胡氏,她险些都忘了自己这个丈夫还和弟妻搞在了一起。
当真是荒唐至极。
“这些东西,我不要。”大长公主目光炯炯有神,笑容明媚动人,再不像前头那般怏怏不乐。
“宣儿也不在乎,今日我愿意与国公爷您谈这一会子的话,只是想好聚好散罢了。”
“好聚好散?”郑烨惊讶地险些哽咽出声,他连忙祈求道:“晴儿,我真的错了,这些年我也过的很不开心,明明这些事都不是我和你的错,如今也把误会说开了,为何还要好聚好散?”
大长公主觑着眼前人眼底微红,浑身发颤的模样,心里掠过些荒唐之意。
昔年她未曾接受林志之前,从未对旁人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不去管郑烨左一个外室右一个胡氏。
可他是怎么对自己的?
迟来的深情尚且比不过马厩里的粪便。
“误会?这二十年的伤心与屈辱怎可是一句误会就能轻轻带过的,嫁给你的这二十年我过的很累,我曾对你真心相待过,可你一次次地伤害我,一次次地把我的真心踩在脚底下。”大长公主笑了一声,目光坚定地说道:“郑烨,我早就不爱你了。”
“若你当真觉得亏欠了我,便同意和离罢。”
“不要让我想到你就觉得恶心。”
作者有话说:
可能还有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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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更
郑烨听得大长公主的话后久久无言, 抬眸撞进大长公主古井无波的冷冽眸子里,他心内蓄起的那一腔热意忽而似被人灌下了一盆冷水一般。
浑身上下皆寒冷彻骨。
他动了动嘴皮子,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妻二十余载,他了解大长公主的为人。
往素他养了那么多外室瘦马, 与胡氏胡闹不堪,她也未曾提过与自己和离一事,如今却分明是一副下了狠心的模样。
郑烨颓败地垂下眼眸, 心里的热切一点点褪去,他知晓大长公主所言是真。
她对自己的那点情分早已消磨光了。
她当真不再爱自己了。
大长公主就靠坐在软塌上, 平静祥和地注视着郑烨,见他似哭似笑的痴狂样子,也未曾出言劝服一句。
一炷香的工夫后, 郑烨才从软塌上起身,执君臣礼对着大长公主躬身说道:“殿下,臣告辞了。”
说罢, 便利落地转身离去。
大长公主仍是静坐在软塌之旁, 并未回身目送他离去。
*
郑宣与林大将军如今的关系十分微妙,若说是父子, 林大将军平日里与郑宣说笑打闹宛若一对忘年交,可若说是朋友, 郑宣平日里又对林大将军恭敬有加。
苏和静便笑着打趣郑宣道:“我瞧着大将军倒更像是你的师父。”
郑宣对大将军的感情也很复杂。一是盼着他能将母亲放在手心里宠爱,二也希望他能与母亲再为自己添个弟弟妹妹。
若是有了弟妹,往后的大将军府他必拱手相让,绝不存一分相争的心思。
至于郑国公世子一位, 如今他是半点念想也无了, 自那日被大长公主戳破了郑烨的“严父”面具后, 他对郑国公的感情更加复杂不堪。
从前是敬爱无比,如今却是又恨又怨。
既如此,还是与郑烨离远些罢,兴许十几年过后去,他心里能释怀父亲不爱自己一事。
苏和静也瞧出了郑宣心里的纠结,便挑了一个风清月朗的午后,把雀儿和婷儿送到了大长公主房里,自个儿与他说道:“我觉得以德报怨这话说的不怎么样。”
郑宣听这话头颇有几分兴趣,便道:“此话怎讲?”
“你也知晓我母亲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我那已逝的父亲便是和如今的继母搞在了一块儿,活活把她气死了,那时我便想着善恶终有报,舍成想倒是在死前等到了这一日。”苏和静如此说道。
郑宣听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只道:“你父亲这般对你,你可曾伤心过?”
苏和静见他眼底尽是探究之意,便笑道:“自然是伤心过的,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就是了,后来想通了也就不伤心了。”
郑宣听后久久不答,直至苏和静追问了一句:“那你呢?可曾怨怪过你的父亲?”
郑宣知晓自己在苏和静面前无需遮掩,便将心内的软弱和受伤亮了出来,只听他感叹着说道:“从前我只以为他是严父,秉着抱子不抱孙的道理才从不亲近我,雀儿出生的时候,他特地赶来送了块玉佩,那时我还告诉过自己,父亲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他心里还是爱我这个儿子的。”
说到这里,郑宣便自嘲一笑:“后来我才明白,他以为我是皇帝的儿子,打从心底里觉得我是个野种,所以才不愿意亲近我。”
苏和静听着心里很不好受,即便她不好当着面说郑国公为人处事的坏处,也在心里痛骂了郑国公几句。
“你有我和母亲,还有雀儿和婷儿,往后还有林大将军,我们都是你的爱人和亲人,并不缺郑国公一个人。”苏和静对着郑宣莞尔一笑道。
郑宣听得此话,泛着哀切的眸子里染上几分感动之意。
苏和静便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我瞧着柔儿说的那句宁缺毋滥很有几分道理,他既是从没把你当做过他的儿子,往后你也不必将他当成你的父亲来尊敬。”
郑宣不是个愚孝的人,况且郑国公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伤透了他的心,当下他便回握住了苏和静的手,掷地有声道:“好。”
*
郑烨从林大将军府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以后,便回了郑国公府。
他不是个痴缠女人的性子,且他最为了解大长公主的性格,既是知道挽回不了,便也不想再空耗下去。
是他的卑劣和狭隘消磨光了大长公主对自己的爱,也是自己的自私懦弱才让亲生儿子与自己渐行渐远。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只是郑烨到底还存了几分殷切的期望,盼望着大长公主能回心转意,兴许今日重逢说了这一会儿子话,她也会想起自己从前的好处。
郑烨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家中等了几日,却只收到了林大将军寄来的信。
那五大三粗的乡巴佬倒是学起了风雅之人写信,信上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和离书。”
郑烨忽而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事已至此,他竟然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过去二十年里,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和大长公主重修旧好,他也有无数的机会去搞明白郑宣到底是谁的儿子。
可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被自己的自私和卑劣蒙蔽了双眼,将笃爱自己的妻子和敬爱自己的儿子推向另一头。
郑轩如泄了气一般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想到初成婚时大长公主对自己的柔情蜜意,想到儿子郑宣每回来与自己请安时那殷切敬爱的眼神。
郑烨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声音嘶哑的如破败的古琴。
书房外伺候的小厮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
半个时辰后,郑烨才拿出了从前他与大长公主的婚书,又提笔亲自写了一遍和离书。
而后他便亲自去宗嗣里将族谱上大长公主与郑宣的名字划去。
去了一趟礼部交还他尚公主时的婚书,又去了一趟户部将他与大长公主和离一事公布于众。
“往后我与大长公主男女婚娶,各不相干。”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三更
我估计可以正文完结了(不一定也许后天)
然后就是番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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