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睡姿

    苏和静发现廊外立着的不是郑宣后, 就略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她脸上的欣喜神色戛然而止地恰到好处。

    就仿佛她根本不认识裴景诚一般。

    苏和静立时便又回了耳房内,重又坐回了炕上, 靠着迎枕思念着在外围待客的郑宣。

    而冬吟则目瞪口呆地瞧着苏和静的“变脸”,觑了一眼裴景诚阴沉得好似乌云密布的脸蛋后, 便只得把自己当成个不会动和不会笑的木偶人。

    裴景诚自然也瞧见了苏和静方才视自己如陌生人般的冷淡神色,起先他还总抱着一丝苏和静与郑宣婚后不相宜的幻想,如今这点幻想却是碎了一地。

    方才那名叫冬吟的丫鬟把自己错认成郑宣后, 苏和静迫不及待地从耳房内奔出来的欣喜样子,体态轻盈如燕, 两靥嫣红如少女怀春。

    裴景诚心下又是一阵刺痛,若从前的刺痛只浮于表面,如今的刺痛却是从心底深处缓缓蔓延而来, 如附骨之疽一般扎根在他的五脏六腑上,折磨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冬吟见裴景诚脸色愈发阴鸷,当下便挺了挺背, 指着耳房另一头通往外院的方向, 道:“端阳侯世子,那儿便是往外院去的方向。”

    耳房内的苏和静自然也听见了冬吟的声音, 她正捻了块白玉糕细细品尝,忽而听得端阳侯世子这号人物,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外头立着的那高大男人,是自己前头的夫君。

    也不怪她方才没认出前夫来,她实在是对这端阳侯世子无甚印象,失忆后, 她统共只见了他一面, 也没仔细瞧他长什么样子, 隔了这样久自然不认得了。

    这事并未在苏和静心上泛起什么轩然大波,倒是嘴里咀嚼着的白玉糕滋味甚美,她不禁感叹了一声:府里的厨子技艺又静进了些。

    寿宴结束后,大长公主先让丫鬟们搀着苏和静回清月涧去休息,自己则和胡氏一齐理起了家事。

    甭管平日里执掌中馈的人是不是胡氏,只要大长公主回了郑国公府,胡氏便不敢自作主张,只恨不得唯大长公主的命是从。

    三太太练氏总是嗤笑着瞥向胡氏,心里虽讥讽她狗腿爱奉承大长公主,却也有些羡慕大长公主格外优待胡氏一事。

    按理说她们三房与长房同为嫡出一房,更该关系密切些才对,也不知为何大房会这般优待二房。

    练氏曾与三老爷说起过此事,谁知那只会沾花惹草的浪荡人却沉着脸说道:“我可不像二哥这般能忍,竟连……”

    说了一半,他却又闭嘴不谈,往那狐媚子辛姨娘的院里去了。

    练氏愈发恼怒,只当是二房格外巧言令色,而她和三老爷则不会溜须拍马那一套。

    思来想去后,练氏便走到大长公主跟前,笑不露齿道:“嫂嫂,可有什么事儿要我帮一把手的?”

    大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心里颇有些惊奇,便道:“二弟妹能干的很儿,不过一个时辰便已招呼着下人们把花厅和外院收拾妥当了,三弟妹一片苦心,嫂嫂心领了。”

    说话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往日里大长公主不是住在公主府,便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难得有对练氏这般和声细语的时候。

    练氏受了鼓舞,心里嗔怪胡氏该勤快时不勤快,不该勤快时却阻了她与大长公主变亲近。

    练氏便殷勤地替大长公主斟了杯茶,随后说道:“二嫂是再勤快不过的人了,往日您不在府上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勤快地替您管着长房的事儿……”

    说到这里,练氏话音戛然而止,面上摆出一副说错了话的后悔模样,小心翼翼地瞧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神色如常,听了练氏这番话,却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只和善笑道:“二弟妹是极难干的人儿,有她替我照顾国公爷和宣哥儿,我放心的很。”

    练氏不免有些失望,眼瞧着“上眼药”失败了,她也只好奉承起了今日寿宴上世家豪族送上门的如流水般的贺礼。

    大长公主愈发提不起劲来,见练氏做小伏低的样子有几分可笑,便道:“若是三弟妹喜欢,便择几样拿回去玩罢。”

    练氏这却不敢应下,只勉强笑道:“怎么能拿殿下您的贺礼呢。”

    “都是妯娌,无妨。”大公主抿了口茶后,便回身与身后的女官说道:“择几匹蜀锦和一盒东珠,送去三太太房里,再择两件青花瓷,送去二太太房里。”

    大长公主受到的贺礼皆是上乘的名贵珍品,便是练氏往日里并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人,此刻那张脸上也不免欣喜得露出笑影来。

    特别是知晓有了胡氏的衬托后,练氏心里愈发高兴,便道:“多谢公主殿下了。”

    胡氏只得了几只青花瓷而已,大长公主赏给她的蜀锦和东珠可要珍贵的多了。

    练氏忍不住沾沾自喜,旁侧的大长公主扫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随后道:“二弟妹前日里与我说身子有些不适,这偌大的一个郑国公府,她也总有管不到的地方,若是三弟妹你愿意的话,不如帮二弟妹理些家事,你看可好?”

    话音甫落,练氏便欣喜地应了下来,眉梢间的喜意一览无遗。

    大长公主便让女官递给了练氏管家的令牌,只道:“若是有难上手的地方,三弟妹便去找二弟妹商量一番罢。”

    练氏一口应下,心里却不以为意,那胡氏娘家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仗着有几分才名才嫁进了郑国公府。

    她出身可比那胡氏好上许多,管家理事的本事自然也不会逊色于她。

    练氏摩拳擦掌,欲在大长公主面前好好展示一番才干,也好将胡氏的气焰压下去些。

    *

    府内何人管家一事,苏和静并不关心。

    她如今又遇上了一个难题,便是郑宣夜里不安分的睡姿。

    苏和静如今正是害喜的时候,夜里又易醒,郑宣睡觉时极不老实,总要半个身子紧紧贴在苏和静身上。

    这般动作的结果就是苏和静一下子被他惊醒,且这夜里再难入睡,总睁眼等着天亮。

    从前她不知晓有孕这般辛苦,如今轮到了自己,才忆起自己早逝的生母来。

    想到早逝的生母,对安平侯和丁氏的恨意便又加深了几分。

    这般情绪波动下,她愈发难以入睡。

    郑宣急得不得了,请了太医来一看,那太医便说:“有喜之人不能这般劳神劳思,会伤了腹中胎儿。”

    可苏和静劳神劳思的根源还是夜里睡不安慰,睡不安慰的根源便是睡姿极差的郑宣。

    是以苏和静便与郑宣商量:“不如你去外书房睡吧。”

    郑宣却不肯,指了指床榻边道:“我睡地上罢。”

    苏和静怎得舍得让他睡在地上?如今正是蚊虫最多的时候,便是地上撒了那些雄黄粉,蚊虫也死不绝。

    她便道:“不如你去睡外屋的临窗大炕?”

    郑宣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当日夜里,苏和静极难得地睡了个好觉,一早醒来却见郑宣坐在炕边上冥思苦想。

    她便笑问道:“还是去外书房睡吧,我已让人铺好了床榻。”

    郑宣木讷地摇了摇头,他如今是明白了什么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往日里他与苏和静相拥着入眠与如今一人孤枕炕上的心境大不一样。

    前者是打从心底的安定和舒适,后者则孤独寂寞的厉害。

    可静儿肚子越来越大了,见她起身、下榻都劳累的很儿,郑宣本就心疼至今,自然不愿意让她睡不安稳。

    思及此,郑宣不免用幽怨的目光望向苏和静隆起的腹部。

    他决定好了,只生一个,往后再不让静儿受这等苦了。

    苏和静不知晓他心里的想法,见郑宣怏怏不乐,便上前去戳了戳他的脸颊,道:“你若实在不想一个人睡,便还是回榻上来罢。”

    郑宣轻轻将苏和静拉入怀中,闷闷不乐道:“睡熟了我便控制不住自己,若是睡姿不雅,腿压住了你的肚子可怎么好?”

    思来想去,还是睡炕上稳妥些。

    苏和静含笑不语,只俯身靠在郑宣的肩头,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说道:“谁成想你熟睡时,会变成个泼猴呢。”

    郑宣接话道:“确实如此,我只恨不得将我的双手双腿捆起来。”

    话毕,他清亮的眸光一闪,随即便炯炯有神地望向苏和静,眼里的殷切意味不加掩饰。

    苏和静愣了半拍,随后匪夷所思地开口道:“你不会是想……”把自己捆成个粽子吧?

    夜里。

    郑宣便让冬吟与春染二人拿了绸布缠住了他的双手和双腿,并在床榻中间叠起了两条小锦被,隔开他与苏和静。

    苏和静忧心忡忡地望着郑宣,见他“壮志未酬”,劝阻的话到了嘴边也被她压了下去。

    与苏和静躺在一个床榻上后,郑宣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只见他眉飞色舞地躺在枕头上,郑重道:“今日我的睡相定要文雅一些。”

    苏和静鼓励了他几声,而后也阖上了困倦的双眼,缓缓入睡了起来。

    只是夜半时分,熟睡的郑宣也不知用了多少蛮力挣脱开了手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绸布,再一次紧紧环抱住了苏和静。

    易醒的苏和静猛然睁开眼,随后便瞧见了郑宣放大后的俊脸。

    他双眼紧闭,脸上神色安详而欣喜,睫毛浓密似蒲扇一般,苏和静没了睡意,便索性伸出手拨了拨他的睫毛。

    谁知郑宣却被她这细微的动作吵醒了,他睁开眼与苏和静四目相对,夜色间,他望着苏和静潋滟着水光的杏仁眸子,喉间不禁滚了几滚。

    郑宣眸色一黯,嗓音也变得沙哑低沉,他道:“太医说,三个月,胎已是稳了……”

    苏和静的双颊因他这话羞红得不成样子,算算日子,郑宣也旷了三个月了。

    她也有些想他了,只是到底有诸多顾忌。

    苏和静便担心道:“我怕……伤了孩子。”声音软糯娇俏,激得郑宣心口的那团火愈发高涨了几分。

    他半撑起身子,先含住了苏和静的唇轻咬了下,随后便咽了咽喉咙,说道:“有别的法子……”

    苏和静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般放纵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男女之间的情./事会让人这般如坠仙境。

    夜色漆黑一片,情到浓时,苏和静一时便忍不住掉下了几滴泪来。

    郑宣吻住了她眼角的泪珠,轻笑一声道:“舒服吗?”

    苏和静羞得不想应声,只等着那股激烈的心潮褪去。

    郑宣却不肯放过她,笑问道:“舒服吗?”

    苏和静这才含着泣泪声回了一句:“嗯。”

    第42章 三房

    翌日一早醒来后, 苏和静睁眼便发现郑宣不在身侧,她半撑起身子,朝着床帘外唤了一声。

    未过多时, 冬吟便撩开床帘将她扶了起来,只道:“世子爷去外院待客了。”

    苏和静任由冬吟将她从床榻上搀扶起来, 套上外衫后,便问道:“待的是哪家的客人?”

    冬吟这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是……侯爷。”

    苏和静愈发纳罕,自成亲后她与安平侯府的人就断了联系, 和那薄情的父亲也只剩下些面子情而已。

    连自己有孕,父亲也未曾亲自登门庆贺, 今日怎得来了郑国公府?

    苏和静正欲往外头走去时,冬吟却欲言又止地拉住了她的袖子,踟蹰着说道:“世子爷方才让人递了信来, 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许我们与您说。”

    苏和静脸色一黯,见冬吟如此为难, 便坐回了梨花木桌旁的团凳上, 只道:“既如此,便摆早膳罢。”

    用过早膳后, 苏和静在屋内踱步阵阵,终于是在午膳前将郑宣等了回来。

    郑宣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对襟长衫, 腰间别着苏和静为他缝制的玉盘扣带,眉鬓乌黑,剑眸星目,端的是白玉如霜。

    苏和静立时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郑宣却蹙眉拥住了她, 责备道:“不许跑。”

    “你去哪儿了?”苏和静眨眨眼, 笑着问道。

    郑宣替怀中的苏和静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又将她引到软塌上坐下,方才说道:“岳父来了,父亲不在,我便去外院陪他说了会儿话。”

    苏和静见郑宣神色如常,这才放下些心,只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是家里的太太生下了嫡子?”

    郑宣略有些讶异,随后道:“正是,我已让人备了厚礼送去了安平侯府,等弟弟洗三时,咱们在一块儿去趟安平侯府。”

    苏和静算了算日子,只怕她这个弟弟是不足月便生下来的,身子应当格外孱弱些,父亲上门来兴许是为了讨些药材?

    这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安平侯府虽没落了不少,可也没落魄到连些名贵的药材都没有。

    她便温声问郑宣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事要求你?”

    郑宣眼神躲闪,到底不善于在苏和静面前扯谎,他便叹道:“岳父被御史大夫参了一本。”

    苏和静心口一跳,随即问道:“罪名是什么?”

    “是贪污受贿。”郑宣如此说道,方才安平侯苏礼全低声下去的模样他仍记在心里,且他听安平侯说话阴阳怪气,一面是恳求,一面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苏礼全说:“若是我因此被查办,静儿的日子过不安稳,世子爷您的日子也不会安稳。”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时半会儿郑宣又听不出来。

    苏和静忽而想起自己在未嫁曾与父亲在书房对峙过一回,那时父亲有意将自己嫁给那荒淫无度的雍亲王,还用郑宣为由头威胁过自己。

    好似他手握着郑宣什么要紧的秘密一般。

    苏和静霎时便明白了今日安平侯登门的用意,这是敲山震虎,示警自己必须施以援手,否则他就会将郑宣的秘密嚷嚷出去。

    只恨她忘了前尘,根本记不得安平侯手里的倚仗是什么。

    她便扬起平静无波的眸子,轻声询问郑宣道:“父亲可是求你替他转圜一二?”

    郑宣点头,随即便替苏和静斟了杯茶来,只道:“这些事你不要操心,我与大理寺少卿有几分交情,这案子兴许不必闹得陛下面前去。”

    苏和静未曾接下他递来的茶杯,而是神色严肃地说道:“不必如此,他自个儿闹出的贪污事儿,就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让一侧的郑宣无比惊讶,愣了半晌后,他才蹲下身子与坐在软塌上的苏和静齐平了视线,说道:“你讨厌他?”

    温声软语似和煦的春风抚平了苏和静心里的怨恨,她鼻子一酸,盈盈的眸子便要落下泪来。

    郑宣慌了声,赶忙说道:“我礼待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想帮他一把也是为着安平侯是你的娘家,若你不愿意,我定不会施以援手,你放心。”

    这话说完,苏和静忙自己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自从怀了身孕后她便极易落泪,心思也变得极为敏感。

    好在郑宣从未有不耐烦的时候。

    自苏和静落泪后,郑宣便将帮扶一把安平侯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只专心哄起了苏和静。

    好不容易才把苏和静哄得露出了笑颜,他便细声细语地说道:“怎得这般爱哭?”

    苏和静羞红了双颊,心思不禁飘到了昨夜的荒唐事上,她嗔着轻轻捶了郑宣一下,随后便与外头的冬吟说道:“摆膳罢。”

    用过午膳后,苏和静照例去床榻上睡个午觉,而郑宣则去了外书房看书习字。

    今日郑宣状态不佳,笔走龙蛇般地写下了几个大字后,便觉得写出来的字难看的紧,把狼毫一搁,再无写字的劲头。

    他又翻了会儿书,也觉得上头的典义没劲的很儿,倒不如去清月涧观赏妻子娇憨的睡颜来的有劲。

    *

    清月涧内。

    苏和静睡得无比香甜,冬吟与春染打扫的动静声由一开始的细若蚊蝇声到后头的镇定自若,期间还失手砸了只花间色的瓷碗。

    苏和静却依旧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冬吟叹了口气,将那破碎的瓷碗收拾妥当了后,方才说道:“前日里太医可说不许世子妃睡得太久,很该去外头走走才是。”

    春染也忧心忡忡:“世子妃着实爱睡了些,肚子也比寻常这个月份的孕妇要大些。”

    冬吟探出头去望了望床榻里的动静,见熟睡的苏和静还发出了些微弱的鼾声,便道:“待会儿用了晚膳,咱们也央着世子妃去内花园逛逛,她若是不想去,咱们便求着她去。”

    春染赞许地望向冬吟,面面相觑见两人不禁失笑出声,她们当真是像极了操心操神的老妈子。

    只是世子妃这一胎怀的不易,起先是害喜的厉害,如今虽不害喜了,却嗜睡的吓人,也不愿意往外头多走两步,世子爷又是个恨不得把世子妃捧在怀里的性子,断不会强拉着世子妃去外头散步消食。

    冬吟忆起从旁的丫鬟嘴里听来的事儿,听闻京兆尹家的夫人便是肚子格外大了些,也不爱外出走动,生产那时孩子太大了,便难产血崩,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她满心的劝解之语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当下也只能替苏和静掸了掸床榻附近的蚊子,这才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练氏带着一行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往清月涧赶来,后头的两个婆子手里各捧着一盒漆红描金盒子。

    清月涧内的丫鬟们皆被她这等阵仗唬了一跳,苏和静的奶娘白嬷嬷如今年事过高不大管事,便由冬吟出面去廊下迎了练氏。

    只听冬吟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见过三太太,世子妃正在午睡,三太太可有什么要事?”

    练氏心急如焚,一时也顾不上冬吟话里明显的劝退意味,招呼着后头的丫鬟便道:“我且坐在耳房等等就是了,不必去将你们世子妃唤醒,给我上壶老君眉。”

    冬吟速来知晓这三太太就是这般直言直语的性子,当下也不计较,领着她往耳房内一坐,便亲自替她斟茶去了。

    练氏枯坐了半个时辰,心内一阵七上八下,隔一会儿便要问问冬吟,世子妃可醒来了?

    冬吟面上虽是一片尊敬,心内却叫苦不迭,这一下午她都耗在耳房里了,正屋里还有不少活计等着她去做呢。

    好在一炷香的工夫后,郑宣赶来了清月涧,红枣立刻上去禀告道:“三太太来了,正在耳房坐着。”

    郑宣颇有些惊讶,便让抱厦去小厨房里要一碗冰饮子来,这才略过正房往耳房去了。

    练氏没成想会在清月涧撞见郑宣,脸上的焦躁一闪而过,浮出了一阵阵慌乱之意。

    “三伯母。”郑宣对着练氏和善一笑,随后便问道:“您来找静儿?”

    “昨日我得了一盒东珠,想着静儿年轻压得住,便特地给她送来些。”练氏尴尬一笑,便将那漆红描金的盒子放于案几之上。

    郑宣愈发惊讶,三伯母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往日里对他们大房并不热络,今日怎得会送了些价值不菲的东珠来?

    “这明珠辉泽曜人,许是更衬三伯母一些。”郑宣替苏和静推拒了练氏的好意。

    练氏也不好在郑宣跟前痴缠撒泼,眼瞧着清月涧这儿是没了办法,她也不浪费时间,与郑宣说笑两声后便又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郑宣愈发觉得练氏不怀好意,连提都未曾与苏和静提起这事,倒是用过晚膳后,冬吟与春染要扶着苏和静去内花园散步消食,郑宣也缀在了最后头。

    他在后头瞧着苏和静与这几个丫鬟打闹的景象,心口蓦地一软,京里多少世家小姐外出待客时待丫鬟和善温和,回府上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

    独独静儿把这几个丫鬟当成了亲姐妹一般对待。

    散步结束后。

    苏和静便在回清月涧的路上遇见了练氏,郑宣瞧见练氏后脸色便飞快地暗沉下来,他跨步上前将苏和静护在身后,对练氏说道:“三伯母又有何事?”

    郑宣的语气不大恭敬,实是练氏这人做事太随心所欲了些,方才下午来寻了一遍苏和静,如今黄昏时分又来内花园堵人。

    郑宣才不在意府里出了什么风波,也不在意二房和三房生了什么龃龉,他只想让苏和静安心养胎,不问杂事。

    “我也是没了办法。”练氏哭丧着脸,竟当着一大群丫鬟婆子的面前落下泪来。

    郑宣一愣,心口蓄着的怒火一送,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瞧着练氏的泪颜,只道:“三伯母,您……”

    还是苏和静从郑宣身后挤了出来,面带不解地问道:“三伯母,你这是怎么了?”

    练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去清月涧说话罢。”

    郑宣到底狠不下心再拒绝哭成泪人的练氏,三伯母虽有些市井间的俗气,可到底心肠不坏,幼时母亲和父亲起了争执,三伯母也会将自己接去三房住上几日。

    郑宣叹了口气,见苏和静热络地攀住了练氏的胳膊,便也将到了嘴边的劝阻话语咽了回去。

    回了清月涧后,郑宣识趣地去东厢房看书习字,苏和静则引着练氏去了正屋明堂亮间说话。

    冬吟多点了几只蜡烛,又让小厨房送几碟糕点来,这才与练氏的丫鬟们一块儿退了出去。

    正屋内便只剩下了苏和静与练氏二人。

    练氏平日里与大长公主和胡氏相处都似隔着一层厚膜一般,与苏和静这隔了辈的侄媳妇倒很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情。

    练氏先是说起了三房内的事务,而后便关心起了苏和静的肚子,她道:“我怀疾儿的时候肚子也和你一般大,后来生产的时候可受了不少苦,你往日里也要多出去走走,将来才能母子平安。”

    苏和静点点头,便道:“多谢三伯母提点我,否则我也不知晓这些事儿。”

    练氏叹了口气,望着苏和静姣美的脸庞道:“我也算是看着宣哥儿长大的,他待你的好满府皆知,你前头过的不顺,如今却是幸福美满了。”

    苏和静笑而不语,沉静的眸子落在练氏尽是细纹的眼角处,心里也是一阵酸涩,这三伯母的确是过得格外艰难些,院里的庶子庶女都要塞不下了,三伯父还不停地纳新人进府来。

    “我是没这个福分的。”练氏说罢,整个人突发显得颓丧几分,只是想起苏和静还有孕在身,她便立刻换了话题:“不说我的糟心事了,你可知这几日咱们府里出了件大事?”

    苏和静摇了摇头,温声回道:“不知。”

    “咱们公中少了一大笔钱,虽则伤不了根本,可这几日老太太房里的千年人参都供不上了。”练氏面色焦急地说道。

    事已至此,她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应下管家一事,如今闹出这么大的窟窿来,又岂是她一个人能填补得了的?

    苏和静愣了一会儿,旋即说道:“公中的银子,怎么好端端地会少了些?”

    练氏面有窘色,只道:“你也知晓下个月便是老太太的寿诞了,国公爷说了要大办一场,我便和你二伯母一起管起了家。只是那管家的门道太复杂了些,那些管事婆子们各个有自己的理儿,这处用钱那处又要银子,我又来了月事,这几日便躲在屋里未曾管事,皆由你二伯母一手操办,谁成想今日盘账时却少了三千两银子。”

    这话却是说的不尽不实,练氏的确是撂挑子不干了,不过可不是因为来了小日子,而是因为胡氏太过精明,只分派给练氏一些油水少的可怜的活计。

    满打满算,练氏也只捞了几百两银子的油水,她气得闭门不出,那成了精的胡氏却事事要带上自己,自己被她烦的没了心情,便撂下一句话:“二嫂看着办罢。”

    结果公中的银子便少了三千两。

    “依三伯母所言,该是二伯母心急如焚才对,三伯母已置身事外,何须这般担心?”苏和静疑惑不解道。

    练氏面有尴尬之色,她随后说道:“大长公主既是让我帮着你二伯母一起管家,这事便与我脱不了关系。”

    苏和静心里有了成算,便道:“既如此,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昧下了银钱,三伯母可好生审问一番。”

    苏和静一下子能想到的法子,练氏自然也早已深思熟虑过,她的确是第一时间去查了最近的账本,把每一笔银钱盘算了一番后,发现账本上的总数目是对得上的。

    只是每一列单独的支出却对不上数,并且她贪了银子的这几项数目越发大了几分,譬如下人们的秋衫是五十两银子,她往上报的是七十两银子,账本上却写着一百五十两。

    练氏哪怕再蠢笨,也瞧出了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定是胡氏做了假账等着她往里跳,也是她自个儿贪小便宜,竟昧下了这几百两银子。

    如今被人夸大成了几千两银子,自己担了中饱私囊的虚名,却又只得了几百两银子。

    当真是亏得不得了。

    “公爹和婆母都是明智之人,比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了三伯母,您大可放心。”苏和静如此安慰练氏道。

    练氏不肯说实话,她自然也不会真心实意地替练氏出主意,不过是敷衍人的嘴皮子工夫,她可有的是闲工夫。

    练氏自然也听出了苏和静的敷衍,她索性心一横,便将自己贪污的几百两银子和每一笔支出都说与了苏和静听,又道:“静儿,并不是三伯母我存心要说那胡氏的坏话,这郑国公府将来可是宣哥儿和你的,我不过是帮着管一管事,她便能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来治我,焉知她怀着什么心思?”

    苏和静听后沉思了一阵,虽知道若是帮了练氏,她也会搅合到这摊池水之中,可练氏说的话到底是触动了她几分。

    是了,胡氏这般作为实在是太张狂了些,说到底她不是个庶房的伯母,很不该这般行事才对。

    练氏殷切的话音再次响起:“若只是我受些委屈便罢了,她这般折腾人,损的却是老太太房里的供给……”

    令练氏最为不解的还是国公爷的纵容,她不相信胡氏的这些动作国公爷会不知情,可他从未出声质疑过胡氏,也未曾提出让嫡长媳管家一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国公爷要对二房如此纵容?若说有什么私情,那胡氏也不过相貌平平,年岁也大了些,国公爷要什么娇俏貌美的女子没有?

    苏和静打断了练氏接下去的话语,只道:“三伯母放心,明日一早我会让冬吟送些人参去老太太的院里,事涉老太太的安危,公爹也不会坐视不理。”却半句不提练氏的事儿。

    练氏便哭丧着脸,道:“静儿,你可否替我向大长公主求求情,务必告诉她,这事当真不与我相干。”

    苏和静也没回绝练氏的请求,只笑道:“好。”

    得了苏和静这一句话后,练氏脸上的焦躁少了大半,她笑着推开了屋门,将贴身丫鬟手里的漆红描金盒子递给了苏和静,道:“这些东珠成色极好,不拘是镶在步摇上还是簪子上都好看的很儿。”

    这番重礼,苏和静断不肯收,练氏却执意要苏和静收下,只道:“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是要好生谢谢你的,往后若静儿你不嫌弃,伯母我便来清月涧多陪陪你。”

    练氏这一回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成想这苏和静这般好说话,不过三两句的工夫便应下了自己的请求,便是饶出去一盒东珠也值得。

    苏和静不再推辞,只道:“那便多谢三伯母了。”

    第43章 孕中期

    三日后, 大长公主回府。

    她照例来清月涧瞧一瞧苏和静,见她面色红润,且那肚子愈发隆起几分, 冷淡的眉眼里流转着几分诚挚的喜意。

    她嘱咐了一通苏和静要好好调养身子,若是要些什么, 大可使人往大长公主府跑一趟,也只隔了一条街罢了。

    苏和静待这个婆母依旧十分恭敬,还将练氏前几日送来的东珠打开给她瞧了。

    大长公主神色微微有些讶异, 讶异之后又闪过些戏谑的讽意,她拿出一颗东珠放在手心把玩了一番, 随后道:“练氏当真有本事,竟把我送她的东珠转赠给了你。”

    苏和静听后自是惊讶不已,她仔细瞧过这东珠的成色, 的确是出自南洋的珍品,婆母会何要送练氏这般贵重的东珠?

    “往后练氏再来烦你,你只需说身子不适即可, 府里的事儿很不必掺和进去。”大长公主将东珠放了回去, 神色严肃地说道。

    苏和静点了点头,虽是知晓大长公主的话背后定有隐情, 可婆母既是不提,她也不想深问。

    大长公主见她乖觉, 心下也十分满意,只道:“你与我一般坐山观虎斗,不必掺和进去,待你生了孩子, 管家的事儿再轮不到二房三房。”

    苏和静应下了大长公主的吩咐, 于午膳时分亲自将大长公主送了出去。

    自那日起, 练氏再来清月涧寻苏和静,便被冬吟与春染以苏和静月份太重,不宜操劳为由将练氏挡了回去。

    练氏心里不受用,嗤笑苏和静肚子才四个多月大,哪里就是月份重了?分明就是收了自己的东珠,又不想帮忙罢了。

    苏和静才不去管练氏心里的沟沟壑壑,她如今愈发嗜睡,连郑宣也顾及不了了,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

    冬吟到底忍不住心内的担忧,便挑了一个阴雨天气,趁着苏和静还未困倦,与她说了一件事。

    “东城伯家的夫人就是平日里爱睡,肚子养的比旁人都大上许多,生产那日孩子太大了些,便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冬吟故意说的危言耸听些,这才能让苏和静知晓这事的严重。

    苏和静果然花容失色,反复问了好几遭:“当真?”

    红枣也适时地进言道:“正是如此,上一回您熟睡时,太医来瞧过了,只说您该多出去走走,将来生产时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这时秋桐也从廊下走来了正屋,手里还拿着个天青色窑瓶,她也沉声加上了春染她们劝说苏和静的行列,道:“庄子上有个农妇便是如此,整日懒散着不肯多动,后头生产时闹出了血崩,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

    几个丫鬟说完都面面相觑了一阵,心里都涌上些心虚,可若不是苏和静实在不喜去外头走动,她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苏和静果真深受触动,想到自有孕以来她整日懒散的日子,心里不免有几分害怕。

    郑宣回来后,便见苏和静正在内寝里来回踱步,并未像往常一般躺在床榻上熟睡。

    他暗暗称奇,走到苏和静身边,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依旧红润,才说道:“今日怎得不睡觉?”

    苏和静双颊一红,只道:“太医说我该多走走。”

    郑宣愈发好奇,往日里他也不是没试着带苏和静往外头去散步过,只是苏和静反应激烈,根本不肯往外头走一步。

    且她如今情绪敏感的很儿,动不动就落下泪来,郑宣一瞧她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心肠便软了下来,也不强求着她往外头走去了。

    直至到了晚膳时分,苏和静一心要去内花园消食散步时,郑宣才从冬吟她们的口中得出了苏和静如此转变的原因。

    原是冬吟她们编了些故事吓她。

    郑宣忍不住叹了一句:“还是你们有法子。”说罢,便赏给了这几个丫鬟两个月的月例。

    算了算日子,再过五日苏和静的肚子便到了第五个月,如今她的身形比之从前已臃肿了不少,走起路来也需好几个人搀扶着。

    郑宣见她走在内花园的鹅卵石路上,那颗心也忍不住提了起来,只怕她一个不慎滑倒在了地上。

    索性他便不让丫鬟们搀扶着苏和静,自个儿亲自扶住了她的腰,陪着她来回散步。

    散步归来后,郑宣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扶着苏和静去了净室沐浴身子,自个儿胡乱洗了一番后,便睡在了临窗大炕上。

    夜里一人孤苦伶仃地睡在炕上,郑宣心内百感交集,只盘算着若这一胎是个女儿,他独守空闺的苦便也能抵消了。

    若这一胎是个儿子……

    郑宣只觉得心上怨气又多了几分。

    翌日一早醒来,苏和静便觉得自己的小腿十分肿胀,只是身子不像前几日那般疲乏难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红枣照例来服侍她起身,苏和静便朝着她开怀大笑道:“你们说的没错,多走些路是有不少好处。”

    红枣听了自是激动不已,前段时日她们怎么劝说苏和静她都无动于衷,若是话说重了几分她还会落下泪来,如今却回转过来了。

    听得苏和静起身的动静后,郑宣也从炕上翻身而下,洗漱收拾好后,便坐在了梨花木桌旁,一脸幽怨地望向苏和静。

    苏和静胃口大开,吃完了一碗粳米粥后,便又吃了一叠裹着梨汁的酥皮春卷,这才想起郑宣一筷子都未动,只道:“你怎得不吃?”

    见自己的娇妻双腮鼓的满满当当,望向自己的灵透眸子里尽是亮晶晶的喜意,郑宣心口忽而一松,独守空闺的苦楚不消而散。

    “你多吃些罢。”郑宣边说着,边又替苏和静夹了一筷子胭脂鹅脯。

    用完早膳后,苏和静便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比往日里也有劲几分,她便道:“再去外头散散步。”

    这一回在内花园湖畔散步,她便遇上了风尘仆仆的三老爷。

    郑宣与她一同向三老爷行了礼,也没说上几句话,三老爷便朝着延禧院的方向赶去。

    到了午膳时分,红枣才打听了些消息回来,只说前头管家的事儿果真闹了出来,胡氏与练氏在延禧堂险些当真老太太的面打起来。

    后来二老爷和三老爷赶了回来,各自管教了一番自己的正妻,这才堪堪收场。

    只是公中银子不翼而飞这事终究是被胡氏捅到了明面上,老太太便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做不到。

    练氏也不愿意平白吃了这个哑巴亏,便像市井泼妇般嚷嚷道:“我不过拿了五百两银子,倒是二嫂管家这些年,只怕贪下了数万两银子了罢。”

    胡氏忙道:“你且去查账本就是了,若是我贪了一分公中的银钱,叫我不得好死。”

    练氏却不依不饶,只道:“动动嘴皮子谁不会?打量谁不知晓你靠什么才得了这管家权。”

    两人的话越说越难听,后来还是老太太出声呵斥了一番后才偃旗息鼓。

    后来郑国公郑烨知晓了此事后,大发雷霆了一番,罚练氏与三老爷一个月不许出门,夺了练氏的管家之权,并给二房送去了好些奇珍异玩。

    便是连苏和静听了,也觉得国公爷的心太偏了些,不过她想到大长公主的嘱咐,便也撂开了手,只专心养起了胎。

    夜间之时,苏和静早早地便上床睡了,郑宣躺在炕上辗转难眠,心里盘算着若是个儿子,他要从小培养他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绝不许他与自己和苏和静睡在一块。

    若是女儿则就另当别论。

    *

    自从裴景诚知晓了苏和静怀有身孕且与郑宣琴瑟和鸣的真相后,便不大爱往芍药公主的房里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满心满脑都念着苏和静,盘算着将来能再将她迎进门来,可她却早已忘了和自己的恩爱过往,眼底心里都装着另一个男人。

    裴景诚起先是又恨又痛,一时想到和苏和静刚成婚时的恩爱回忆,一时又想起那日在郑国公府时她望着自己那陌生又冰冷的目光。

    随后他的心内又生起了一股惘然的酸涩,似是不相信苏和静会在一夕之间这般冷情冷心,她笃爱自己,又怎会对那郑宣情根深种?

    莫不是自己娶了芍药公主,她伤透了心,这才想着与那郑宣好生过日子。

    裴景诚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几分道理,况且那日苏和静冰冷陌生的眼神实在是太刻意了些,就好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一般。

    她定是恨极了自己,有爱方才有恨,所以静儿心里定还有自己的一寸之地。

    裴景诚随即便喜悦了起来,也不再像前段时日一般借酒消愁,也不整日里失魂落魄,如今也愿意去芍药公主房里逢场作戏一番了。

    这日夜里,裴景诚便去了上房用晚膳。

    芍药公主穿戴一新,摆了一桌山珍海味,用含情脉脉的眼神与裴景诚说道:“夫君这几日事多,我想着有件喜事要亲口与您说呢。”

    她虽贵为公主,在裴景诚面前却将姿态摆的极低。

    裴景诚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道:“公主直说便是。”

    芍药公主双颊霎时便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她便娇娇怯怯地说道:“我怀了……身孕。”

    裴景诚听后自是讶异不已,他与芍药公主同房的次数并不多,每月里只不过一回罢了,怎得就怀上了孩子?

    况且芍药公主前头嫁过一回,入门四年尚且无子嗣,嫁给自己不过四个多月,竟就这般轻易地怀上了?

    芍药公主此刻沉浸在喜悦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裴景诚脸上疑惑的神色,“这孩子来的不容易,母后知晓了定是会高兴的不得了,还有太子哥哥……”

    余下的话裴景诚都未曾听进耳朵里,为人父自是件美事,只是他与芍药公主并无一分感情,如今的喜悦也不达心底而已。

    “既如此,公主很该好生养胎才是,若是有什么缺的地方,便去与母亲说一声。”裴景诚如此说道。

    芍药公主正在兴头上,与裴景诚说了会儿话后,便让身边最为貌美的婢女雪儿上前服侍他。

    雪儿人如其名,生的姿容胜雪,一双杏仁眼里含着脉脉水意,且五官轮廓有几分苏和静的娴静淡雅的味道。

    裴景诚看晃了眼,一时间只把眼前的这位婢女当做了苏和静。

    夜里,他便临幸了雪儿,闹出的动静连芍药公主的所在的东厢房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芍药公主睡不安稳,便让身边的女官陪她说话。

    那女官见芍药公主苍白着一张脸,便道:“公主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芍药公主只摇了摇头,道:“这算什么委屈,夫君对我比之从前那位已好上了许多,不过是个丫鬟罢了,他爱临幸便临幸罢,也翻不出天去。”

    那女官便也不好再劝,只替芍药公主点起了熏香,替她驱散身上的疲乏。

    翌日一早,庞氏便知晓了芍药公主有孕的消息,这是长子头一个嫡出的血脉,她虽心内不喜芍药公主,这一会儿也忍不住喜悦了起来。

    下个月,便是裴馨恬出嫁的日子,庞氏这段时日正为了裴馨恬的嫁妆忙前忙后,好容易得了些空闲,便让人送些新鲜时果去了公主的院子内。

    裴馨恬近来极不开怀,整日里只待在闺房内闭门不出,再不似从前那般活泼好动。

    庞氏知晓她心里有怨气,可端阳侯定下的婚事,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说不上一句话。

    她只得把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道理掰碎了讲给裴馨恬听,并说那雍亲王只是外头传的名声差了些,于裴馨恬来说,却是桩不错的婚事。

    上无公爹管束,下无庶子庶女碍眼,嫁过去便是当家做主的雍亲王妃。

    裴馨恬慢慢地便被庞氏说通了,也不吵闹,也不阴沉着一张脸,渐渐地便像平日里那般活泼开朗了起来。

    只是三日后,本该在闺房内午休的裴馨恬却不见了踪影,庞氏找遍了整个端阳侯府,却不见她的踪影。

    裴馨恬的确是偷偷溜出了府,她使了个辆马车便去了郑国公府,本想着她与苏和静也算有几分交情,进门拜访不是问题。

    那郑宣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郑国公府守着她,自己进了郑国公府后,拼了命也要找到苏和静,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门房上的小厮一见她这般脸生,便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后头更是直接把大门一关,脸上嫌恶的表情就仿若她是来讨秋风的乞丐一般。

    裴馨恬气了个够呛,好容易才偷偷跑出来,她又怎么愿意这般铩羽而归?

    正门行不通,她便去角门守着,可这郑国公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半下午竟未曾有一个奴仆出府去采买东西。

    她不知道的是,郑国公府里因为公中的银子大闹了一通,如今只有起早的一批下人去外采买,其余时候都闭门不出。

    直至黄昏时分,裴馨恬站的腿都酸了,还未曾走进郑国公府的大门,她没了法子,只得再次敲响正门,与那小厮说道:“我是端阳侯家的小姐,来瞧瞧世子妃,且帮我通传一声。”

    那小厮这才进去帮她通传了一声。

    裴馨恬颇有些纠结,她一开始是不打算报上姓名的,如今却也没了法子。

    一刻钟后,那小厮满头大汗地跑回了正屋,对着那裴馨恬就啐了一口道:“什么端阳侯家的小姐,我家世子妃根本就不认得你,快走罢。”

    大门再度被关上。

    裴馨恬怔在了原地,脸上的羞愤之色再也遮掩不住,她犹记得从前的苏和静待自己多么的奉承讨好。

    如今备着自己嫁给了郑宣,竟是连认都不敢认自己了。

    当真是个卑贱小人,枉她从前将这苏和静当成知心密友。

    裴馨恬被端阳侯府的人寻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

    *

    苏和静却一点也不关心前夫家的人和事。

    她如今遇上的最大难题还是每夜里睡不安慰的情况。

    如今肚子过于大了些,平躺着睡在床榻上便觉得胸闷气短,时不时便要坐起来让气顺下去些。

    且她夜间睡不安稳,白日里心情便极为烦躁,烦躁过后便食欲不振,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来。

    郑宣急得不得了,亲自去了趟大长公主,向母亲讨些能睡得安稳的法子。

    谁知大长公主却说:“都是要有这么一遭的,我这儿也没什么好法子,那时候怀了你,也是每夜都睡不安慰。”

    郑宣听了后既是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又是一阵对苏和静的心疼。

    他再一次决定,就这一胎,往后都不让苏和静怀孕了。

    既是没什么好法子,安神药之类的汤药也喝不得,郑宣便想了个念书的好法子。

    每日夜里,苏和静躺在床上胸闷气短的时候,郑宣便拿着本话本子坐在床榻边上,抑扬顿挫地念着上头鬼神精怪的故事。

    说到有个白蛇精时,他便故意拖长调子,模仿起了白蛇吐信子的声音。

    说到书生遇上了画中女鬼时,他便故意逗弄苏和静,说那女鬼生了双会说话的眼睛。

    这般念书的法子的确是让苏和静忘却了些身上的不适,起先听着郑宣念起了鬼精怪的故事时,心里还有些害怕。

    等郑宣再说起书生小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后,她便浮上些许困意。

    烛火摇曳,郑宣磬如清泉的声音缓缓流淌在苏和静耳边,她便渐渐地意识模糊了起来。

    屋外的冬吟与春染听着郑宣琅琅的念书声,一时也很有几分感动,便道:“世子妃这一胎怀的也算是值了,咱们世子爷是当真心疼世子妃。”

    春染也附和道:“和前头那个比起来,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痛骂了几声那负心薄幸、宠妾灭妻的裴景诚,有了他的衬托,又觉得世子爷实在是无可挑剔。

    翌日一早。

    苏和静罕见地睡了个好觉,转头一瞧,却见郑宣正趴在床榻边熟睡着,手上还拿着昨夜里的那本话本子。

    她心肠蓦地一软,想到怀胎不易,可有郑宣在侧陪伴左右,也总有几分慰藉在。

    一个时辰后,郑宣才醒来,他便将苏和静从床榻上抱了下来,用过早膳后,照例去廊下溜达一圈。

    今日秋高气爽,郑宣也心情颇佳,便指着院中树上的麻雀笑道:“若生个男孩儿,不过给他取名叫雀儿罢。”

    苏和静却不乐意了,只道:“孩子的名字怎可这般轻易地决定下来?雀儿这名字一点也不好听。”

    郑宣见妻子生了气,便立刻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只道:“夫人说的没错,孩子的名字要好好深思熟虑一番。”私心里却觉得,若这孩子当真是个男孩儿,叫雀儿也不错。

    若是个女孩儿,他便要去大国寺的主持那儿讨个好名字,保佑女儿一生顺遂,事事如意。

    苏和静自然不知晓郑宣心里还有这般重女轻男的念头,她只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色,说道:“若是个女孩儿,我便带着她去母亲坟前祭拜一番。”

    往日里祭拜多是由男孩儿代劳,郑宣颇有些好奇,便问道:“这是为何?”

    “母亲临死前与我说,外人都对她只生下了个女孩儿这事指指点点,可她一点也不后悔生下了我。”苏和静说这话时眉眼里染上了几分黯淡。

    郑宣听了自是心疼不已,只伸出手握住了苏和静的柔荑,让自己手上的热意抚平她心里的惆怅,“好,到时我们再去大国寺替母亲办场法事,再让主持替母亲诵经祈福。”

    苏和静到底情绪低落了起来,郑宣变着法儿地逗她开心,可苏和静却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母亲没有嫁对人。”

    郑宣知晓苏和静心里对安平侯有几分恨意在,他也不曾劝过苏和静放下仇恨,这些事外人没有资格出言相劝,他便道:“那我们就祈愿母亲来生过的幸福顺遂。”

    苏和静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忽而想到了从前与母亲在院中荡秋千的景象,心里的伤怀一点点淡去,剩下的皆是暖意。

    第44章 生子

    日子这般顺遂无波, 苏和静白日里由郑宣陪着去廊下来回地散步,夜里由他娓娓道来的说书声伴着入睡。

    到了临盆前一日,她贪嘴还吃了好几个烘栗子, 谁知当天夜里却突然发动了起来。

    这几日大长公主都在郑国公府里住着,几乎是将宫里有经验的那几个稳婆都请了过来, 还有太医院院首章太医坐镇,另备了些千年人参,务必要苏和静这一胎母子平安才好。

    太医与稳婆们蜂拥而入, 用暖布将门窗各处封的严严实实的,领头的那位稳婆不苟言笑地与郑宣说道:“烦请世子爷去厢房等候。”

    郑宣听着床榻上苏和静声嘶力竭的呼痛声, 一步也挪动不得,他只蹙着眉问道:“我不能陪着吗?”

    那稳婆虽有些讶异,却也好声好气地与郑宣说道:“奴婢便不说过了血气给爷们这样的傻话, 单说您在产房里候着,世子妃少不得要分心注意您,这一分心, 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话郑宣却是听明白了, 稳婆的意思是他帮不上什么忙,让他不要在产房里待着碍眼。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嬷嬷, 郑宣便是心里再不愿,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他与大长公主一起待在东厢房里, 大长公主尚且还坐在太师椅上吃些果子喝杯茶,郑宣却来回踱步不停,清俊的面容上尽是慌张之意。

    大长公主瞥了儿子一眼,颇有些吾家儿郎初长成的欣慰之感。

    “静儿这一回受了不少苦, 你可要好好待她。”大长公主如是说道, 瞧着郑宣这幅急的如无头苍蝇般的焦急模样, 心里愈发慨叹。

    静儿终究是比自己福分好些,得了个爱她怜她的夫君。

    “母亲。”郑宣停下了步子,如玉般的面容上已是被冷汗浸湿了大半,“静儿怎得喊成了这样,可是那些稳婆们手太重了些?”

    大长公主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只道:“这些稳婆皆是给贵妃们接生过的老手了,若是她们手重,这天底下再没有手轻的人了。”

    郑宣听后只得作罢,只是到底没有心思坐下来喝茶吃果子,只得继续在厢房内来回踱步。

    一墙之隔,苏和静的呼痛声飘入了郑宣的耳畔,他愈发心急,只恨不得趴在墙上听一听隔壁屋子的动静。

    “好了,快坐下来罢,妇人生产总要有这么一遭,头一胎是艰难些,往后就好了。”大长公主笑着说道。

    郑宣却是笑不出来,哭丧着脸道:“生孩子这样艰难,一胎就够了。”

    大长公主虽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也只生了郑宣一个儿子罢了,又怎好去要求儿媳多生几胎?

    这一头的郑宣这般担心,那一头的苏和静也很是不好受。

    下半身如撕裂般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向她涌来,她只觉得胸闷气短,自己被疼痛折磨的几乎要昏死过去。

    幸而稳婆粗粝的叫喊声将她唤回了这个人世间。

    “世子妃,吸气,吐气,再用力。”

    “忍着些疼,我说用力再用力。”

    不知怎得,疼痛过甚后她的思绪竟飘到了儿时与母亲在院中荡秋千的景象中。

    母亲是那样怕疼的一个人,生自己时也定也是经了这样一场磋磨。

    母亲说她从不后悔生下自己,哪怕生产时这般苦痛,自己依旧是上天赠予她的瑰宝。

    苏和静一时间竟落下些泪来,下腹依旧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双手紧紧攥住手里的锦被,心口忽而生出些力气来。

    那稳婆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世子妃,孩子的头出来了,再用些力。”

    苏和静忍着剧烈的疼痛,嘴里迸出了些呢喃嘤咛声,一旁的冬吟和春染牢牢抓住了她不断在用了的手,道:“世子妃,再用些力。”

    撕裂般的疼痛依旧在折磨着苏和静的神智,她知晓为人母都要经历这一遭,当年母亲能义无反顾地生下自己,自己自然也能生下自己的孩儿来。

    稳婆和丫鬟们的鼓励之声响起,苏和静愈发用力,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苏和静便脱力晕了过去。

    稳婆们立时便用襁褓抱住了婴儿,见苏和静晕了过去,便忙开门让章太医进来瞧瞧。

    东厢房内的大长公主和郑宣也听得了这等动静,大长公主尚且还稳得住,郑宣却小跑着往正屋奔来。

    那稳婆便笑着朝他福了一福,兴高采烈地说道:“恭喜世子爷,喜得公子。”

    本以为世子妃诞下了个男孩儿,这一回的差事必是皆大欢喜,主家高兴不说,稳婆自个儿也能得一笔厚赏。

    可谁知上一秒还笑意盈盈的世子爷听得是个公子后,便沉下了脸,脸上的笑意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他蹙着剑眉,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嫌弃之意:“怎得是个公子?”

    那稳婆愣在了原地,寻常人家的夫君见妻子得了个嫡子,都恨不得高兴得绕着院子跑上两圈,怎得世子爷这般嫌弃?

    郑宣自然是有些失落,静儿说过,若是生下个女孩儿来,便带着她去岳母坟上祭拜,如今却是男孩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烦忧之下,郑宣也懒得再想,便跨步进了内院去瞧床榻上的苏和静。

    还是大长公主给稳婆们赏下了银钱,并将孙子抱在怀里仔细瞧了瞧,眉眼都柔和了不少,“和宣儿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

    恰在这时,郑烨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清月涧,他身上的朝服尚未褪下,因着奔波赶来,头顶上的冠帽也歪斜到了一边。

    可他到底不愧于年轻时京城第一美男的花名,便是如今年过四十,依旧长身玉立,倜傥风流。

    大长公主将怀中的嫡孙递给了候在一旁的奶娘,旋即对着郑烨点了点头,道:“国公爷来了。”语气里尽是生疏和客套。

    郑烨也无比客气地朝着大长公主行了个礼,道:“见过公主。”

    一旁伺候的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喘,不知为何国公爷和大长公主这对夫妻成婚十余载,只剩下些生疏客套。

    郑烨瞧了眼奶娘怀里的襁褓婴儿,笑道:“给我瞧瞧。”

    奶娘望了一眼大长公主,见她没有出声制止,这才将孩子抱到了郑烨跟前。

    郑烨瞧着那一小团小人儿,五官虽是皱巴巴的,却与宣哥儿出生时极为相像,心肠蓦地一软,道:“和宣哥儿真像。”

    宣哥儿刚出生那段时日,郑宣尚且没有怀疑过他是谁的种,便也有过一段父慈子孝的时候,如今怀里的孙子的确是让他忆起了那段时日。

    大长公主瞧见了郑烨脸上的柔和神色,心里忽而有些恍惚,只是想起他这些年与胡氏的不堪,便还是冷下脸与那奶娘说道,“去喂奶罢。”

    那奶娘只好接过郑烨怀里的孩子,去西厢房喂奶去了。

    大长公主未曾再与郑烨说话,而是转身进了正屋去瞧苏和静。

    章太医替苏和静把了脉,便在郑宣担忧的诘问下,说道:“无妨,世子妃只是太累了些,睡一觉便好了。”

    郑宣这才放下心来,因叫苏和静的手上尽是红肿的伤痕,知晓她是方才生产时太过疼痛这才抓伤了自己,他心里极不好受。

    不一会儿冬吟便端来了铜盆,要替苏和静擦拭身子,郑宣忙接过了那帕子,并回身对章太医说道:“谢过太医,我让人将您送出去。”

    丫鬟们递上了一叠厚厚的红封,连忙将章太医送了出去。

    堪堪跨过门槛时,那章太医见郑宣一脸担忧地坐在床榻上看顾世子妃,便叹道:“世子爷这般体贴,世子妃真是好福气。”

    郑宣自然也听见了章太医的话,只是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如太医所说一般体贴,静儿怀胎十月的苦他都看在眼里,不能以身代之何为体贴?

    今日静儿生产时所受的苦痛,他不能为她排解一二,何为体贴?

    郑宣瞧着苏和静那张惨白的面容,心好似被人攥住了一般疼痛不已,他再度立誓,这生这一胎,再不让静儿受这等苦楚。

    大长公主进内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温情的一幕,冬吟端着铜盆立在一旁,郑宣拿着帕子替床榻上的苏和静擦拭身子。

    大长公主识趣地未曾迈进屋内,而是去了厢房内瞧瞧自己的嫡孙。

    苏和静醒来之时,已近黄昏。

    她卸了大半力气,如今连抬头都觉得吃力的很儿,幸而郑宣正坐在床榻边休憩,一见她醒来,便立时问道:“静儿,可要喝水?”

    苏和静这才发觉自己喉咙口干燥的像被火烤过一般,她点了点头,随后便对郑宣比了个口型。

    “孩、子。”她如此说。

    郑宣先是去斟了杯温热的茶,使力将苏和静扶起来后,便服侍她将茶喝下。

    而后再让冬吟去厢房内将孩子抱来。

    苏和静喝了水后觉得喉咙内的干涩好转了许多,便倚靠在郑宣的肩膀上,目光殷勤地望着屋子的帘帐处。

    未过多时,冬吟便陪着奶娘一块儿将怀中的孩子抱了过来。

    小小软软的一团放在苏和静眼前后,她便不由得眼眶一热,杏仁眸中落下泪珠来。

    郑宣慌忙地替她擦泪,道:“好好的哭什么?”

    苏和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瞧见怀中孩儿安详的睡颜,心里那股喜悦与感动之意竟高涨不下。

    苏和静虽高兴不已,可手上脱了力后连孩子也抱不住,便只得让奶娘将孩子抱去。

    苏和静便问郑宣,道:“大名不着急,小名你可想好了?”

    郑宣那儿顾得上孩子?当下便答道:“并未想好。”

    苏和静责怪地瞪了他一眼,颇有些伤心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高兴?”

    被苏和静潋滟着泪花的眸子一瞪,郑宣心下都愣了半拍,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会不高兴?我高兴的恨不得去庭院里跑上两圈,只是看你这般辛苦,我心里难受的很。”

    苏和静正欲搭话时,却听见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笑声。

    在之后便是大长公主身上玉环相铛的声音,她撩开帘子,笑着说道:“静儿,你也别恼这个呆子了,方才他在那东厢房,险些担心的哭出声来。”

    苏和静听后悄悄瞧了郑宣一眼,见他脸颊臊红,便知大长公主说的是真话。

    “让母亲见笑了。”苏和静露出几分诚挚的笑意来。

    大长公主进了内寝,冬吟她们便搬了团凳到苏和静的床榻前,大长公主顺势坐下后,将手里的玉佩递给了郑宣,“你父亲方才来过了,这是他给孩子的玉佩。”

    郑宣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上头刻着些新奇的花样,玉料是名贵的和田玉。

    “谢过父亲。”苏和静笑着说道。

    大长公主便与苏和静说了些做月子忌讳的事儿,这才对郑宣说道:“好生照顾你媳妇,若是有什么事,便去大长公主府寻我。”

    郑宣欲言又止,终是在大长公主离去前,问出了声:“母亲不在待几日吗?”

    大长公主回身瞧见郑宣殷切不舍的目光,心里很是酸涩,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做子女的不期盼着自己的父母能相合相好。

    可她与郑烨已是相看两厌,再没有回头路了。

    大长公主只得对着郑宣勉力一笑,道:“过几日母亲再来瞧你们。”说罢,便狠狠心转身离去。

    郑宣虽有些失望,却也知晓母亲与父亲素来诸多龃龉,若是强留,只怕也不美。

    他只得立在屋檐下目送大长公主离去。

    *

    洗三礼当日,满京城皆知郑国公得了个嫡长孙,郑小公爷初为人父,得了圣上和太后好些礼赐。

    深思熟虑了几日,郑宣便定下了儿子的小名,因着贱命易养的习俗,便唤他:“雀儿。”

    惟愿他以后能如山间野雀一般自由自在。

    苏和静虽觉得这名字乍一听有些敷衍和熟悉,可仔细听了郑宣取名背后的寓意后,便也觉得这小名大俗大雅,贴切的很儿。

    曾老太太得了重孙,沉疴难治的病情也好上了许多,非但不惧怕喝那些苦的掉渣的浓药,如今更是身子硬朗得能下地走两步路了。

    苏和静月子里不能见风,便由郑宣抱着雀儿去了延禧院。

    奶娘在下首托着,老太太则半抱住了曾孙,虽则老花眼瞧不真切雀儿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怀里新生儿的鲜活气息。

    她便将自己私库里的八宝镶金璎珞拿了出来,由着身旁婆子们替雀儿戴了上去。

    奶娘们将雀儿抱走后,郑宣近身来到曾老太太跟前,笑着与她说道:“祖母要长命百岁,将来便时常让雀儿来陪您说笑。”

    曾老太太脸上的笑意便没落下去过,她便拍了拍郑宣的手,慈祥且和蔼地说道:“宣哥儿,祖母能瞧见你的孩子,已是死而无憾了。”

    郑宣听了后却怏怏不乐了起来,身后的婆子们便立即出来打圆场道:“老太太听太医的嘱咐按时喝药,不许偷偷吐掉,说不准还能亲眼瞧着小公子娶妻呢。”

    曾老太太听了也是心底一松,只道:“活到那时,我岂不是成了老妖怪?”

    众人皆是一笑,郑宣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

    洗三礼结束后,不少王孙贵爵家便各自送了些油糕、桂花缸炉、破边缸炉、鸡蛋红糖等东西,为新生儿祈福延寿。

    这一日郑国公府门前停满了各家的马车,不少行人只得绕路行去。

    裴景诚下了值后,路过郑国公府时,瞧见门前那满满当当的车马,便问了随从一声,“今日郑国公府开宴了吗?”

    那随从只答道:“并未开宴,只是郑小公爷喜得麟儿,今日正是洗三。”

    裴景诚拉住了缰绳,驻足停留在郑国公府门前的那两座石狮子旁,盯着那漆红色的大门瞧了半晌,这才自嘲一笑道:“原来如此。”

    苏氏非但与郑宣琴瑟和鸣,如今还诞下了个嫡子,只怕她这二嫁比起前头嫁给自己还要顺心顺意的多了罢。

    裴景诚心口一阵酸涩,最后只得驾马回了端阳侯府。

    如今芍药公主的肚子也有四个多月了,宫里的皇后娘娘隔三差五地便赏下些安胎的滋补药物,亦或是解闷解乏的新奇物件。

    再不济就是命个太监提点庞氏与裴景诚一通,只说公主金枝玉叶,况且怀的是头一胎,事事要多上些心,不能让公主有任何闪失。

    庞氏不管心里多么怒意汹涌,面上却是一派和气,只道:“公公放心,臣妇定会照料好公主。”

    背着人时,她却将裴景诚叫到跟前痛哭了一场,道:“我待她还不够好吗?昔年苏氏是如何在我跟前立规矩的?我说东她不敢说西,我不动筷她就要饿着肚子站一下午,可芍药公主呢?我倒每日在她跟前做小伏低,只恨不得服侍着她用饭安寝,她竟还不足?还要让皇后娘娘来提点我?”

    裴景诚听后不为所动,只是思绪到底飘到了从前他还未与苏和静和离的时候,那时庞氏的确是被苏氏侍奉的舒心不已。

    苏氏这般贤惠孝顺,庞氏却整日使了法子来磋磨她。

    或许她对自己死了心,也有庞氏的一大半缘由在。

    裴景诚心里忽而闪过一丝快意,善恶终有报,母亲从前不分青红皂白将苏氏磋磨的这般狠,如今遇上了这般强硬狠辣的长公主,也算是她的福报了。

    裴景诚心里如此想着,面上竟带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

    庞氏见自己这长子未曾出声劝解自己,一时便冷下了脸,只道:“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你一心只想着你那公主媳妇,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母亲。”

    裴景诚却依旧不为所动,神情木讷阴沉的吓人。

    庞氏懒怠不已,便挥手遣退了她,自己则去了女儿房里对着女儿倒起了苦水。

    裴景诚回自己的院子后,公主便大腹便便地上前来,面带惊惶地与裴景诚说道:“夫君,方妹妹前段时日便病了,我使了太医去瞧她,可她不肯吃药,还又哭又闹地只说要见言哥儿和瑶姐儿,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

    裴景诚听后颇有些恍惚,自他与苏氏和离以后,他便再未去瞧过方氏。

    只因见了方氏便会想起她从前恃宠而骄、欺辱苏氏的行径,和她恶毒地将苏氏推下台阶一事。

    若是没有方氏从中作梗使坏,兴许苏氏根本不会执意要与自己和离。

    想到这里,裴景诚终究还是有些恨方氏的。

    “是她自己的命数。”裴景诚语气平淡地说道。

    大长公主盯着他无动于衷的脸色,心里忽而升起些荒唐之感。

    那方氏到底是他宠了那么多年的人,临死了,竟也不愿意去瞧她一眼吗?

    “你若愿意,帮替她择个棺木,去法华寺做场法事罢。”裴景诚轻飘飘地说道,就仿佛是在处置天牢里陌生的囚犯一般。

    芍药公主应了下来,笑意盈盈地攀住了裴景诚的胳膊,只道:“夫君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嗯,我有些累了,让锦瑟服侍我休息罢。”裴景诚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如此说道。

    用过晚膳后,大长公主身子略有些不适,便依旧由身边的丫鬟锦瑟服侍裴景诚。

    虽则每回服侍过后,锦瑟都要被灌下一碗浓厚的避子汤,可她却依旧忠心耿耿地侍候在芍药公主的身侧。

    翌日午后,芍药公主正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神,锦瑟缓缓踏步进了里屋,温声禀告道:“公主,方氏已死。”

    芍药公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道:“知道了,身后事做的漂亮些,别让人疑上我。”

    锦瑟暗暗心惊,作为芍药公主的心腹,她自然知晓方氏是如何死的,芍药公主初嫁来时便知晓这方氏的存在,一开始投鼠忌器并未对她动手。

    可日子久了,这府里没有一个人在意方氏的死活,公主便让人在她的三餐里下了少许的毒药,餐餐顿顿如此,她便熬不下去了。

    公主行事一向如此狠辣,锦瑟并不奇怪,只是那世子爷也这般薄情寡性,便当真有些出乎锦瑟的意料了。

    只盼着芍药公主生下胎儿后,能恩准自己出府嫁人,她才不愿留在这乌糟糟的端阳侯府里,也不愿落得个跟方氏一样的悲惨下场。

    “这事你做的很好,去我妆奁台上挑只金钗罢。”芍药公主笑着说道。

    锦瑟低头应是,按着芍药公主的吩咐拿了金钗后,方欲出门,便听得芍药公主似笑非笑的阴冷声音响起:“还剩那两个小的。”

    锦瑟无端地抖了抖身子,忙快步走了出去。

    第45章 取名

    洗三礼过后, 郑烨便在外书房内提笔静气了许久,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嫡长孙想个适宜的名字。

    郑贺章,似乎太古板了些。

    郑开泰, 似乎太难听了些。

    思来想去,郑烨最后提笔写下了“郑皓羽”这三个字, 他颇为满意,便让人去将郑宣唤来,听听他的意见。

    郑宣很快便赶来了外书房, 见父亲脸上罕见地挂着几分舒畅的笑容,颇有些惊讶, 只道:“父亲。”

    郑烨便将手里的宣纸递给了郑宣,道:“你瞧瞧这名字如何?”

    郑宣盯着上头瞧了半晌,抬头见父亲脸上尽是殷切之意, 便道:“尚可。”

    郑烨高兴地拍了拍手,他甚少有这般喜形于色的时候,让郑宣颇有些惊讶, 只是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这般上心, 总也让郑宣心里流淌过几分暖流。

    “多谢父亲为雀儿赐名。”他毕恭毕敬道。

    郑烨点了点头,随后嘱咐了郑宣两声, 便让他回清月涧了。

    他与郑宣不亲近是从他十岁过后,郑宣幼时时, 他们也有过一段父慈子孝的时候。

    如今嫡长孙的出生,似是待他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

    *

    郑宣回清月涧后,便与苏和静说了雀儿的大名,还特地提了郑烨激动喜悦一事。

    苏和静听了略有些惊讶, 她嫁来郑国公府已近一年, 对这位公爹的印象称不上好, 往日里总见不到他就罢了,闲暇时也总不见来寻郑宣说话。

    冷漠的根本不像郑宣是他的嫡长子一般。

    却没想到他会对雀儿这般上心。

    苏和静瞥了一眼郑宣,见他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喜悦之意,通身上下皆流溢着欣喜之色,便笑道:“这是好事,咱们雀儿也算有名字了。”

    奶娘恰巧抱着雀儿来了正屋,郑宣瞧见了后便将儿子抱在了怀里,逗弄他道:“郑皓羽,虽然没你爹的名字好听,可也还算像样了。”

    苏和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则说道:“我瞧着你的名字还没雀儿的好听呢。”

    郑宣恍若未闻,见怀里合眼安睡的小人撇了撇嘴角,便知他是要哭了,立马将他塞回了奶娘手里。

    果不其然,雀儿一到奶娘怀里便撒开丫子哭了起来,哭声十分嘹亮,连苏和静听了都觉得十分刺耳。

    “回回都要把雀儿弄哭。”苏和静无奈地说道。

    郑宣不以为意,有样学样地瞪了一眼奶娘怀里的儿子,说道:“孩子多哭哭也是好事,总不能像小猫似的病恹恹的。”

    苏和静见他今日整个人容光焕发,神色鲜活的很儿,便也不去与他计较。

    *

    阳春三月。

    大房的庶女郑柔定下了与光禄寺少卿家幼弟的婚事。

    自那日起,郑柔便时不时地来清月涧寻苏和静说些家常话,或是时不时送些亲手做的糕点,或是给雀儿做两件虎头鞋。

    郑宣初时还有些纳罕,这庶妹没定下婚事前尚且未曾与他们亲近过,怎得如今定下了这桩好婚事,倒反而和他们亲近起来了?

    还是苏和静细声细语地向他解释了其中的缘由,原来那光禄寺少卿夫人便是苏和静的闺中密友张清雅。

    光禄寺少卿家与寻常人家不大一样,上头父母早亡,便由光禄寺少卿独自一人拉扯着幼弟长大,如今幼弟已考中进士,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郑柔嫁进去后便要在张清雅手底下讨生活,必然是要与苏和静搞好关系,请她在张清雅面前美言几句。

    苏和静倒也没难为这个庶妹,在她连着来了清月涧的第五日时,笑着与她说道:“我已与清雅写过信了。”

    郑柔听后脸色蓦地一红,娇娇怯怯地说道:“谢谢长嫂。”

    苏和静犯不着和个小姑娘过不去,且郑柔肖似她那早逝的貌美生母,生的极为清丽可人,雀儿每次瞧见她,总是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苏和静便笑着打趣她道:“柔姐儿生的这般貌美,诗词歌赋又样样精通,将来必能和夫婿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说到此处,郑柔那张姣美的脸蛋上浮过几分纠结之色,她生母早亡,郑国公虽对她这个庶女有几分怜惜,却也仅限于怜惜而已。嫡母大长公主久居府外,从不管她。

    这些年她只能学着二伯母胡氏的为人处世过活,只是自从长嫂入府后,她便发觉出大房与长房之间的不对付,便立时来长嫂跟前卖个好。

    说她捧高踩低也好,说她趋利避害也好,她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庶女,所作所为只是要想让自己过的更好些。

    起先那几日,苏和静对郑柔不过是面子情,见她柔巧乖顺又谨小慎微,便将给她的添妆加厚了几分。

    后来一日午后,苏和静罕见地闹了肚子,因是昨日与郑宣闹得太过火些,这才着了凉,她便让奶娘们好生照顾雀儿,自己则去净室内让丫鬟们拿艾草熏熏肚脐眼。

    雀儿养起来极为省心,共有三个奶娘轮值守着她,其余丫鬟们则候在外间做些粗活。

    他极爱睡,醒来的时候虽少,却也活泼好动的很儿。

    这一日奶娘们将雀儿哄睡了后,并未将他放在摇床上,只把他放在临窗大炕上,用软被环住了他四周,想着去厢房内寻把蒲扇来,替哥儿扇扇风。

    另一位奶娘则去茅房如厕,想着哥儿熟睡了,她快去快回也不打紧。

    屋内便只剩下了雀儿一人,他如今刚满十个月,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双腿又比寻常孩子更加有力些。

    屋外响起几声丫鬟们的嬉笑声,雀儿便睁开了眼,他如今的眼睛大的和黑葡萄一般,咕噜噜一转可爱的很儿。

    见四周没有熟悉的奶娘,他却也没哭,只咿咿呀呀地蹬起腿来,双手也不停地向外划动。

    炕上案几上恰放着两盏热茶,是奶娘们为着给雀儿热牛乳羹先备好的。

    雀儿不小心用手打到了那案几,热茶便倾倒在了案几上,那滚烫的茶水顺着案几的桌纹缓缓流淌了下来,眼瞧着便要落到雀儿的身上。

    恰在这时,屋外的郑柔听见了雀儿嚎啕大哭的声音,便着急忙慌地迈进了里屋,一进门便瞧见了这样骇人的一幕。

    她赶忙奔上前去抱住了雀儿,左手也被那滚烫的热茶烫出了个水泡来。

    等奶娘们回来的时候,便瞧见郑柔正在廊下抱着雀儿边哄边笑,她们自然也瞥见了郑柔手上的水泡,待瞧见她沉下来的脸色后,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苏和静从净室归来,知晓此事后当即便去瞧雀儿身上可有伤势。

    雀儿在他怀中眨巴着浑圆的大眼睛,咿咿呀呀的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光秃秃的小牙齿来。

    苏和静霎时便鼻子一酸,孩子还这般小,若是当真被那滚烫的茶水烫到了,可怎么好?

    她便忍着泪意与郑柔说道:“柔姐儿,这回多亏了你。”说着,她便瞧见了郑柔左手上的水泡,忙让冬吟去拿烫伤膏药来。

    冬吟自去不提。

    苏和静将三位奶娘各自训了一顿,罚没她们三个月的月例,将功补过,若是再出这样的纰漏,便赶出府去。

    奶娘们自是赌咒发誓,只说她们断不敢再如此粗心大意。

    经了这事,苏和静越发喜爱郑柔,竟是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闲暇时总让丫鬟们去送些吃食给她不说,连带着将夫妻间的门门道道也说给了她听。

    苏和静自己与郑柔坐在炕上,奶娘们则抱着雀儿在一旁铺着羊毛毯的空地上玩耍。

    苏和静时不时地瞧一眼雀儿,又不放心郑柔,便道:“成婚后,你若是一味地归顺你夫君,反倒让人瞧不起,他不把你当回事儿,府里的人自然也能踩在你头上欺凌。”

    郑柔还是头一回听得这样的道理,当时便连茶也顾不上喝了,只对着苏和静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嫂嫂,这话是如何说的?外头人皆说女子要遵从三从四德,万事顺着夫君才是贤惠呢。”

    “贤惠也要有个度。”苏和静如今是真心实意地将郑柔看做了自己的妹妹,便苦口婆心地说道:“若你的夫君要去纳妾养外室,难道你也事事顺着他?你自个心中要立得住,什么事能顺,什么事不能顺要分清楚。”

    郑柔听后若有所思,待苏和静喝完一整杯茶后,她才问道:“嫂嫂,若是将来成婚后,他不喜欢我,可怎么好?”

    话音甫落,苏和静忙抬头起来瞧她,见郑柔那张素白的脸色尽是担忧之色,便道:“你只需做好的本分,若他实在不喜欢你,便和离。”

    “和离”二字一出,郑柔是当真怔在了原地,她往日里瞧着长嫂柔柔弱弱,与大哥郎情妾意,却没想到她会有这般气魄。

    “你也知道,我曾经和离过。”苏和静坦坦荡荡地开口道,“和离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人宠妾灭妻,日子于我来说太过困顿,实在过不下去了。”

    郑柔颇有些慨叹,见苏和静姣美的脸色没有任何沉郁之色,便道:“嫂嫂,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

    苏和静对着她莞尔一笑,清亮的眸子明媚如初,“柔姐儿,若是你嫁去他家,日子过的不顺遂,我和你大哥便是你的后盾。”

    郑柔这些日子往清月涧跑得这般勤快,为此还烫伤了自己的左手,不过就是想与郑宣和苏和静拉近些关系。

    将来她出了门,若是遇上了什么大事,娘家总有哥哥嫂子愿意为她说两句话,却没想到苏和静对自己允下这般份量重的承诺。

    郑柔一时便喜极而泣,握住了苏和静的手,道:“多谢嫂嫂。”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更点,要理理后面的大纲。

    第46章 周岁宴

    春意最盛的那一日, 郑国公府和光禄寺少卿家办起了浩浩荡荡的婚宴。

    这桩婚事颇为登对,大长公主出面将庶女送出了府去,为着郑柔挣了不少面子, 倒引得郑国公生了几分感慨。

    郑柔回门的那一日容光焕发,眉眼里染着春情无限。

    苏和静如今把她当成了亲妹妹看待, 回门那日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在问到那闻二公子夜里缠着郑柔不放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促狭的眼神望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郑宣。

    郑宣有些心虚,却还是说道:“瞧我做什么?”

    苏和静也懒得拆穿她, 便与拍着郑柔的手说道:“你也别犯傻,若是身子实在不舒服了,便和你夫君说, 不许这般频繁,你还小呢。”

    郑柔双颊臊得嫣红一片,可抬头瞧见苏和静满是关切的目光后, 便忍着羞意点了点头。

    苏和静便又耳提面命地说起了那些夫妻相合之道, 郑柔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宣见她说的头头是道, 也暗自记在了耳中。

    倒是如今雀儿快满一岁了,身子比起同龄的孩子要壮硕的多, 此刻他虽被奶娘抱在怀里,却咿呀咿呀地冲着苏和静伸出手来。

    苏和静只觉得这儿子和他爹一模一样的黏人,如今和郑柔相处的时候颇少,她便让奶娘将烦人的小家伙抱了出去, 又把郑宣往外头赶, 与郑柔说起了体己话。

    她道:“世道如此, 若女人成婚三年无子,外头人的唾沫也能淹死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我们既是活在这世道中,便只能遵着里头的规矩走。”

    郑柔点头如捣蒜,如今她算是当真明白了何为“长嫂如母”,这般要紧的话,也只有嫂嫂才愿意告诉自己。

    “新婚的头几个月是最容易有的,雀儿便是那时候有的。”说到这里,苏和静颇有些羞赧,“长公主曾将身边一个医女送予了我,她替我配过一道调养身子的药膳,我已让冬吟写了方子,一会儿你便拿回去。”

    郑柔听了自是讶异不已,美眸里立时蓄满了感动的泪水。

    苏和静却笑着捏了她的脸颊一把,道:“行了,和嫂嫂这么客气做什么?”

    郑柔便也只得将这份情谊暗暗记在心中。

    回门的新媳妇要在太阳落山时赶回夫家,苏和静虽不舍,却也把郑柔送出了府去。

    待郑柔离去后,郑宣便不大乐意了,只语气幽怨地说道:“每回你和柔儿待在一块,眼里便没有我了。”

    苏和静见他这幅幼稚的模样,险些笑出声来,只歪头逗弄他鬓发边散乱的发丝,“连妹妹的醋也吃?”

    郑宣也不是真吃醋,他也知道苏和静在这郑国公府里没多少能交心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冬吟这几个丫鬟。

    “我有件要紧事要与你说呢。”郑宣忽而遣退了伺候的下人们,凑在苏和静耳边轻声说道。

    苏和静颇有些好奇,便问道:“可是和父亲母亲有关?”

    “正是。”郑宣两眼发光,惊叹万分地望着苏和静,“你怎得知晓?”

    苏和静朝着他骄矜一笑,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你可别小瞧了我身边的红枣,她可有个包打听的诨名,什么消息是她打听不出来的。”

    既如此,郑宣便含笑与苏和静说起了大长公主与镇国公之间的“变化。”

    这一切都要从雀儿的出生说起,那一日郑国公特地赶来清月涧瞧一瞧嫡长孙,到底是让大长公主冰封已久的心松动了几分。

    郑柔婚事上她破天荒地出面便是个例子,郑国公似是感念她为庶女撑场面之情,便于三日前主动去了一趟大长公主。

    虽未曾留宿,却也待了好几个时辰才出府。

    “自我十岁那年起,便再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独处一室了。”郑宣的语气里一半失落一半喜悦。

    苏和静听了却有几分心疼,只是却不好说公公和婆母的是非,她便道:“如今兴许是好转起来了。”

    郑宣也好似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清亮的眸子里迸出些鲜活的意味,“兴许雀儿周岁宴那日,父亲和母亲能冰释前嫌。”

    苏和静见郑宣这般喜悦,便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的遐思,只是却没有把红枣打听的另一条消息告诉他。

    郑国公的确去了大长公主府,可出来了以后,便又去了东葫芦巷的澄园。

    那儿养的是个年方二八的扬州瘦马。

    这一回他却是到了第二日才出来。

    *

    大长公主府内。

    女官们替大长公主梳通头发后,便搀扶着她往床榻上一座。

    烛火摇曳,将平日里大长公主用脂粉掩上的皱纹照了个一清二楚,只她天生丽质,妍丽动人,便是如今年华逝去,也依旧留着那股岁月沉淀过的优雅。

    一旁的女官便将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递给了大长公主,毕恭毕敬道:“殿下,请您过目。”

    大长公主扫了一眼,只戏谑地一笑道:“是那外室的身契?”

    女官点了点头。

    “他连弟媳都能染指,一个外室算的了什么。”大长公主语气轻飘飘,外人听着只觉得她一点也在意郑国公。

    只有贴身侍候的女官们才知道,大长公主就是才在意郑国公,才会走到今日这不想在意的那一步。

    大长公主盯着床榻前博物架上的青花瓷瓶,忽而想到这是前几日郑烨特地给自己送上门来的。

    隔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心已成了一滩死水,他反而要放些鱼儿进来搅和自己的心池了吗?

    大长公主思绪渐长渐远,忽而想起了成婚前与郑烨在御花园的惊鸿一瞥,忽而又忆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郑烨扎在她心上的那一把刀。

    女官见大长公主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便知她又想起了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便道:“公主,该就寝了。”

    思绪拢回,大长公主才望了眼自己富丽堂皇且孤寂清冷的寝殿,她撩起了自己的袖子,将手臂上那一指长的伤疤露给了那女官看。

    女官脸上露出心疼之色,只是事涉天家隐秘,她不敢开口。

    “那日郑烨见了我胳膊上的伤疤,才送来了这青花瓷瓶,他应当是以为我这些年过的不开心,才会伤了自己留下这个伤痕。”大长公主轻笑道,她声音悠远寂寥,带着些苦涩的味道。

    “他怀疑我和圣上不伦,不足月生下了宣儿,左一个外室又一个胡氏的报复我,却又需要我这个大长公主替他撑着门户。”

    女官于心不忍,只道:“国公爷与二太太,兴许并没有……”

    话未说完,却被大长公主打断,“他觉得自己受了耻辱,便把这样的耻辱加诸在了他的庶第身上。他若不是和胡氏有私,这些年怎么会让她管家?”

    思及此,大长公主的眸光里露出几分讥讽来,“这些年,半个郑家都要被那胡氏给挪空了。”

    说到此,大长公主便揉了揉自己的眼穴,笑道:“我也不在意这些,等太子继位后,郑家的东西总要被收回去,我只要保下宣哥儿这一房就是了。”

    女官更不敢再接话,只跪在一旁静静听着大长公主的私语。

    大长公主渐渐困了,临睡前,女官替她掖被子时,忽而听得一句:

    “误会了也好,倒时我便用我的命,保下宣儿。”

    *

    这几日东宫的太子也颇为意气风发,昨日刚得了信儿,他的胞妹芍药公主喜得麟儿。

    如今太子连带着对端阳侯府都生了几分好感,让人将私库里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东珠、红珊瑚等都送去了端阳侯府。

    即是得了嫡子,又与皇家血脉沾亲带故,庞氏哪怕对芍药公主多有不满,此刻也笑得乐开了花。

    端阳侯裴君尘自是春风得意,前来贺喜的人家络绎不绝,他自忖如今公主诞下了嫡子,他们端阳侯府与东宫的关系便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他的嫡女又嫁去了雍秦王府,当真是满门荣耀。

    思及此,裴君尘便将书房书柜暗格下的账本拿了出来,喜悦的眼神褪去,露出些阴鸷的狠意。

    非但是端阳侯与庞氏高兴不已,连带着裴景诚自己也有些喜悦,倒是他头一个嫡子,比之言哥儿却不同些。

    自嫡子诞下后,裴景诚便也不放外书房去了,每日只宿在芍药公主的屋内,虽则仍由锦瑟服侍入睡,可到底是留在了上房内。

    公主自爱也极爱重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里里外外照顾儿子的人几乎塞不下厢房,旁人想近身瞧一瞧儿子也是痴人说梦。

    庞氏为此生了一场闷气,可又无法当真与芍药公主计较。

    嫡子洗三当日,皇后娘娘的赏赐如流水般入了端阳侯府,太后的赏赐也添厚了几分,东宫和陛下都赏下了厚礼。

    来传旨意的太监们一批批入府,庞氏跪的腿都酸了,只不好在天使跟前露出半分恼意来。

    洗三礼结束后,庞氏叫苦不迭,便与身边的嬷嬷抱怨道:“自从进了门,我可有一日安生的时候?”

    那嬷嬷自然不敢相劝,只得替庞氏斟杯凉茶来,并道:“琪哥儿今日抓周抓了只官印,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提到嫡孙,庞氏便越发来气,一张脸黑成了锅底,“琪哥儿怎么说也是我们裴家的血脉,她却连抱也不让我们抱,派了一群丫鬟婆子们守着,岂有这种道理?”

    那婆子不敢说话。

    庞氏越说越上头,也不管那婆子在不在听,便自顾自地说道:“还不如前头的苏氏呢,我如今倒憋屈的像是个新媳妇一般。”

    婆子暗暗咋舌,太太如今后悔又能怎么样了呢,那芍药公主的手段可是出了名的狠辣,早先那般受宠的方姨娘不也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况且前大奶奶如今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妃,新婚头一年就生下了嫡子,如今日子过的可顺遂的很儿呢。

    庞氏抱怨了一番后,便也觉得困倦不已,早早地便上床榻睡了。

    那婆子替她吹灭烛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到了半夜时分,老太太的院子里突然闹了起来,而后便是点着灯笼的婆子们去各处屋里拍门喊人。

    庞氏也被惊醒,忙问婆子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那婆子脸色惨白地答道:“老太太那儿的人来报,说言哥儿出事了。”

    庞氏被唬了一跳,到底对这个庶长子有几分疼惜,便立刻翻身下榻,披起外衣便去了老太太的院里。

    言哥儿白日还好好的,到了夜里一开始只是有些发烧,奶娘已去禀告了老太太,老太太便让府医瞧了瞧,一剂药喂下去,烧已退了大半。

    只是到了后半夜,言哥儿却又发起热来,起先只是浑身滚烫,后头竟说起了胡话,还带着些吓人的抽搐。

    婆子们这才慌了神,赶忙去禀告老太太,老太太又让人去将庞氏叫来。

    等庞氏走到老太太的院子时,言哥儿已孱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斜瞥着眼瞧见了往昔待他疼爱不已的祖母,便用尽力气喊了声:“祖母——”而后便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府医姗姗来迟,庞氏吓得满脸是泪,连忙让婆子们闪开,让府医瞧瞧言哥儿。

    只是那府医一探言哥儿的鼻息,半边身子便软倒在了地上,花白的胡须上尽是颤抖之意,“小公子,没气了——”

    庞氏听得这话,便再强撑不得,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老太太还支撑的住,只是往日里那张精神气十足的脸此刻也尽是疲态,她忙让人将黄氏搀扶起来放在炕上,自个儿走到府医跟前,哽咽着问道:“大夫,言哥儿,可还有的救?”

    那府医瞧了言哥儿的舌苔,也不顾什么忌讳,拿起银针便往他经脉处扎去,见无任何反应,才回头与老太太说道:“神仙难救。”

    老太太身形踉跄,幸而后头的丫鬟们扶了她一把,她便颤颤巍巍地阖上了眼皮,问道:“可是中毒?”

    府医见四下都是信得过的人,便道:“和府里姨娘的病症一样。”

    老太太猛地睁开眼,溢满震惊的眸子里闪过几分哀痛和恨意。

    方姨娘的事儿便算了,公主想去母留子也就罢了,为何连言哥儿这孩子都不肯放过?

    她大惊失色,只觉得脑袋混沌不已,便拉着身后的嬷嬷的手,说道:“快把瑶姐儿抱到我屋里,往后就和我同吃同住。”

    那婆子自是去了。

    翌日一早,端阳侯和裴景诚才知晓了言哥儿暴毙的消息,端阳侯慨叹了一番,可说到底言哥儿也只是个庶子罢了,好生办场丧事也就过去了。

    裴景诚倒是伤心了时日,只是芍药公主总把嫡子抱在他身边,他看着自己生龙活虎的儿子,便也淡去了些伤痛。

    为全他与言哥儿的父子情,裴景诚便去买了只上好的桃木棺材,又请了大国寺的高僧来为言哥儿诵经祈福,这才下了葬。

    京里各家也知晓了端阳侯府庶长子身死的消息,一时议论纷纷,胆大些的便在私底下说几句最毒妇人心,胆小些的却只是在背后怜惜感叹了几番。

    如今庶长子死了,公主却又诞下了个嫡子,岂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了?

    苏和静知晓这个消息后,倒是默了良久,红枣又与她说了方姨娘也暴毙而亡的消息,她愈发感叹良多。

    时隔这般久,她早已忘了方氏的模样,至于那庶子,她更是半点印象都无。

    可好歹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皇家之人这般心狠手辣,怎能不让苏和静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将来太子继了位,她们一家该何去何从?

    郑宣听了却安慰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咱们出海避去西域,他还能奈我们何?”

    苏和静也未曾将郑宣的话当真,但又不想庸人自扰,便把这事抛之脑后,只专心教养起了雀儿。

    五日后,便是雀儿的周岁宴。

    郑国公府大摆筵席,将大半个京城的人家都请了过来,连带端阳侯府都不例外。

    只是芍药公主却托病不出,苏和静心想,她应该是心中有鬼,不想在这风口浪尖之时现于众人面前。

    庞氏失了孙子,也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前来赴宴的人便只剩下了个小庞氏。

    如今在这般声势浩大的周岁宴上再遇见小庞氏,苏和静倒也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气度,与她说笑了阵还不算,竟还替她安排了个上乘的位置。

    只是这一切落在小庞氏的眼里,却是苏和静在炫耀给她瞧,小庞氏便愈发拘谨,送完了贺礼后便寻了个由头回了端阳侯府。

    苏和静也不计较,她如今是半点也不把端阳侯府的人当回事了。

    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计较呢。

    这一回的周岁宴,郑国公竟是和大长公主一齐来的花厅,两人还当着众贵妇们的面前说笑了一阵,语气中尽显熟稔和亲昵。

    京城里谁人不知大长公主和郑国公是一对“相敬如冰”的怨侣,除了儿子成婚那日,便未曾见过她们共处一室。

    今日倒是稀奇了。

    别怪外人惊讶,连带着苏和静也是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下才相信公爹和婆母重修于好了。

    郑国公是外男,并不好多停留在花厅内,他便对着大长公主一笑,温声道:“我去外院了。”

    大长公主虽仍是神情冷淡,却也没想往日里那般理都不理睬他,只道:“好。”

    仅这一个字,却也让郑烨整个人都生龙活虎了起来,一股不易察觉的雀跃之意自他心头向着身体各处蔓延开来。

    大长公主只扫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便对一旁发愣的苏和静说道:“这几日将你理家的本事都练起来。”

    苏和静浑身一震,见大长公主的眸子清冷又冷静,那里有半点与公爹重修于好的喜悦,她一下便明白了大长公主的意思。

    公主竟是为了夺下管家之权?

    她眸子阴暗不明,望向大长公主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钦佩之意,便毕恭毕敬地说道:“是,母亲。”

    周岁宴结束后。

    苏和静坐在内寝的妆奁台前卸下钗环,对着铜镜内的自己发愣出神,冷不丁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一把圈住了身子。

    郑宣靠在她颈窝处,笑着问道:“还没卸好?”

    苏和静这才拢回了思绪,闻着郑宣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味,耸了耸鼻子道:“你喝了药?”

    郑宣脸颊一红,随即便躲开了苏和静探究的视线,道:“喝了。”

    苏和静愈发纳罕,连忙从团凳上起身,将郑宣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只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要喝药?”

    郑宣听后则愈发扭扭捏捏,上前去复又抱住了苏和静,生硬地转移开话题道:“这几日你都顾着儿子,都不大爱搭理我了。”

    苏和静又气又笑,忙用力推开了他,肃容问道:“不许插科打诨,快说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喝的什么药?”

    郑宣知晓自己避不过去了,便只得小声地答道:“我去找章太医喝了避孕的汤药。”

    话音甫落,苏和静怔在原地石化了半晌,她好不容易理解了郑宣话里的意思,便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避子汤是女子服用的,你怎得喝了?”

    “章太医说了,无论男女都是□□凡胎。”郑宣边说着边把苏和静搀扶到了床榻边上,因怕她一会儿动怒,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柔荑,道:“男子喝了这避子汤药自也能有此功效。”

    章太医还说,那避子汤药都是大寒之物,女子喝了会损伤内体,所以郑宣想也没想便捏着鼻子喝下了一碗鼻子汤。

    苏和静听后久久不语,水凌凌的眸子里滚过了几遭感动和担忧,随后成了一句:“今日我不同你圆房。”

    这下换成郑宣怔在原地了,他好生委屈地问道:“为何?”那张清俊的脸几乎要扭作一团。

    苏和静见他这幅样子,到底是绷不住笑出了声,并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骂道:“什么汤药也敢乱喝。”

    郑宣这才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在压在床榻上,边褪自己的衣衫,边说道:“前几日你不是陪雀儿睡便是白日里和柔姐儿说下一下午的话。”根本没时间和他说话。

    苏和静笑道:“你还吃这种醋。”

    郑宣红着脸埋在她颈窝处,闻言便凶狠地抬起头,对她说道:“你还笑我,一会儿我便让你知晓我的厉害。”

    是夜,烛火摇曳,内寝内一室旖旎。

    外头守夜的冬吟与春染都臊红了脸,听着里头传来的莺声燕啼,忍不住腹诽道:都当了爹娘的人了,怎得还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不知羞!

    第47章 进宫

    雀儿的周岁宴后, 宫里传下了懿旨,说太后娘娘要要见见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媳。

    大长公主闻歌弦知雅意,便让苏和静把雀儿也带去了宫里。

    雀儿如今正是爱说话且十分活蹦乱跳的时候, 他尤其爱黏着苏和静,白日里非要窝在她怀里玩耍便罢了, 夜里还要和苏和静同睡一榻。

    还是郑宣沉了下脸,将大哭的儿子拉到一边,和他大眼对小眼互相瞪了许久。

    最终还是年幼的雀儿败下阵来。

    这一回三人共乘轿撵去宫里的路上, 雀儿便搂住苏和静的胳膊不放,连奶娘要抱他他也不肯。

    郑宣瞪了儿子一眼, 在苏和静警告的目光下,终究还是将愤怒之语咽了下去。

    太后的慈宁宫离陛下的御书房不算甚远,按着进宫礼节, 郑宣三人也该去拜见一番陛下,只是恰巧有两位大臣正在御书房内议事,这便也只能作罢。

    郑宣便带着妻儿往慈宁宫去了, 临到那森严且富丽堂皇的宫殿前, 雀儿鼓动着肥手愈发兴奋了起来。

    郑宣忍不住说了一句:“这肥小子,是个胆大的。”

    雀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爹说的话不是好话, 黑溜溜的大眼睛一转后,便靠在苏和静的肩头大哭了起来。

    倒惹得苏和静骂了郑宣几声, “你小时候也胖的很儿,说儿子肥做什么?”

    郑宣只能撇撇嘴,如今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这小子,等他大了, 且看自己怎么整治他。

    慈宁宫前, 不少太监和宫女们皆候在红漆木大门前引颈等待, 瞧见郑宣一行人的身影后,便笑着说道:“世子爷和世子妃总算是来了,太后可等了许久呢。”

    郑宣待那太监也客气的很儿,朝着他拱了拱手道:“让太后娘娘久等了,是微臣的不是。”

    这微臣的称呼显得略有些生疏,且如今郑宣身上的职位已被陛下褫夺,那太监也知晓个中隐秘,一时便尴尬一笑道:“世子爷快进去罢。”

    宫女太监们皆对着缀在郑宣身后的苏和静行了个大礼,苏和静气定神闲地受了,便笑着让冬吟赏赐了下去。

    而后三人才进了慈宁宫内。

    慈宁宫内的装潢陈设富丽堂皇的很儿,苏和静一迈步进去,便险些被两侧博物架上熠熠生辉的金身观音像给闪到了眼睛。

    郑宣见状则小声说道:“太后喜佛。”

    苏和静将这事暗暗记在心间,抱着雀儿跟在郑宣身后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依旧是富贵的很儿,只是在右上角处摆了个小佛台,上头放着观音娘娘的玉像,下手的蒲团上跪着个满发苍白的老太太。

    苏和静颇为讶异,待那老太太将那张老态龙钟的脸转向她们这一侧时,她霎时便惊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太后怎得衰老成这幅样子了?非但没有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如今头发苍白成了这样,连市井里的年老妇人也比不上了。

    她说不清心内升起了何种的触动,但那一刹那,她心里涌起的酸涩做不了假。

    “见过太后娘娘。”苏和静颇有些感慨地对着太后的方向问安道。

    郑宣也躬身行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些不舍。

    太后从蒲团上起身,正对着郑宣与苏和静,朝着她们淡淡一笑,觑见苏和静怀里的雀儿时,她那衰老迟暮的眸子里闪过些激动之色。

    苏和静忍不住抬起头继续打量了太后一番,她今日虽是穿着富贵万分的福寿字万罗袍,可鬓发上却没有簪任何首饰,脸上皱纹盘亘,显出些死气沉沉来。

    “都起来吧,寒霜,赐座。”

    立时便从外头廊下走进来两个样貌清秀的丫鬟,从正堂内搬来了两只团凳,分别放在了郑宣和苏和静的身后。

    郑宣忙用眼神示意了苏和静一番,苏和静随后便坐在了团凳上。

    太后朝着苏和静的方向走了几步,视线皆被她怀里的雀儿吸引了过去,雀儿见了太后这幅容貌,却也没有害怕,反而朝着她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

    太后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挚的笑意,说话间便把自己手上的玉镯子褪了下来,递给苏和静道:“拿着玩罢。”

    苏和静不敢推辞,毕恭毕敬地将那玉镯子收下后,便觉得手心传来一阵滚烫之意,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镯子应当是去年高句丽进贡来的和田玉。

    郑宣还曾问过自己的意愿,若是自己想要,他便想法子替自己弄一对镯子来。

    她那时觉得这镯子太过贵重,便推辞不要,谁成想竟从太后手里拿到了这玉镯子。

    “谢过太后。”苏和静如此说道。

    太后见她似是真心喜欢那镯子,衰老的面容上愈发高兴了几分,她一眼不落地盯着雀儿,似是想伸出手来抱一抱他,却又怕自己手上脱了力,反而摔了孩子。

    还是郑宣见不得外祖母这般心酸,便从团凳上起身将儿子抱在了怀里,递到太后跟前,说道:“祖母抱一抱他罢。”

    太后听后先是怔了一会儿,随后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抱住了雀儿,郑宣在下方替她托住了雀儿的足部。

    抱了没一会儿,太后那双浑浊的眼里便溢出了些热泪来,她如今也是大半个身子都迈进棺材里的人了,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外孙的儿子。

    何况这雀儿笑起来还和年幼时的晴儿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太后也如卸了力气便焉了下来,她将雀儿重又还给了郑宣,只问道:“你母亲可一切都好?”

    郑宣知晓母亲与外祖母之间有些嫌隙,虽则母亲心里时不时地便要挂念外祖母一番,可除了年末宫中大宴和外祖母的生辰,她再未来过慈宁宫一次。

    而外祖母便也只能借着自己这儿来探听母亲的消息。

    郑宣便如往常一般与太后说起了大长公主的衣食住行,说到大长公主与郑国公缓和了些关系后,太后手里捻着的佛珠不知怎得落在了地上。

    苏和静细心观察了一番太后脸上的神色,断定她脸上那过分复杂的神色不是开心后,愈发觉得宫里的隐秘令人咋舌。

    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倦了,赏赐给雀儿些东西后,便让太监们将郑宣和苏和静送了出去。

    苏和静将雀儿递给了身后的奶娘,攀住了郑宣的胳膊,见他脸上似有郁郁不乐之色,便问道:“宣一,你不开心吗?”

    郑宣没有立刻回答苏和静,隔了半晌才道:“外祖母和母亲明明彼此关心对方,却又不肯相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突然停顿,望着苏和静的眸子里染起些伤怀之意,“是不是因为我?”

    苏和静忙温声劝解他道:“宣一,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郑宣正欲回答之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蓦然回头,却见一大群太监正在后头追赶他们。

    郑宣立即立定,肃着脸问道:“有什么事?”

    那太监讨好一笑道:“世子爷,皇后娘娘有请。”

    郑宣略有些惊讶,旋即望了一眼苏和静,从她眼里看出了几分肯定后,才说道:“带路。”

    皇后娘娘说到底也是六宫之主,圣上还是个落魄王爷时的结发妻子,郑宣名义上的舅母。

    于情于法,皇后既是召见了他们,便没有他们回绝的余地。

    是以郑宣一行人便跟在太监们的后头去了翊坤宫。

    比起慈宁宫外露的富丽堂皇,翊坤宫则显得古朴别致许多,庭院里到处可见各色各样价值不菲的兰花,以及一缸缸争奇斗艳的睡莲。

    郑宣目不斜视,跟在太监们后头进了翊坤宫的大门,苏和静则紧跟其后。

    翊坤宫内。

    刘皇后正居于高座之上,下首设着的团凳皆被她撤了下去,地上只摆着两个软垫。

    郑宣心下一冷,知晓今日是要跪上些时候了,他倒也爽快,撩开袍子便跪在了软垫上。

    苏和静将雀儿抱给奶娘们后,也跟在丈夫身后跪了下来。

    “见过皇后娘娘。”二人异口同声道。

    刘皇后生的还算端庄大方,如今遍头珠翠,身着明黄色风袍,端的是气势逼人。

    “起来罢。”她没有刁难郑宣与苏和静,直接叫起。

    郑宣颇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若说太子恨他的程度排第一,那么皇后娘娘恨他的程度就得排到第二了。

    到底是亲生母子,连恨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只见刘皇后对着郑宣似笑非笑地说道:“前几年你不肯娶妻,陛下可急坏了,如今却连孩子都有了,可见是你长大了。”

    说罢,她也不去管郑宣,只将那双锐利的凤眼移到了一侧的苏和静身上,瞥见苏和静貌美的容颜后,她眼底一黯,随后说道:“宣儿,你这媳妇倒是好容色。”

    苏和静正欲谢过皇后赞赏之际,却听得刘皇后不阴不阳地说道:“也得是这般容色,才能二嫁给宣儿这般出色的人,否则,谁还肯要她呢?”

    这话已是粗陋至极,苏和静霎时便愣在了原地,她设想了半天皇后会如此磋磨她们夫妇,却没想到堂堂一个一国之母会在这儿如市井泼妇们夹枪带棒地骂人。

    她尚未生出怒意来,一旁的郑宣却道:“容貌、二嫁倒是次要的,还是静儿为人心善最能打动微臣的心,若是她是个毒害庶子,屡次下毒的阴狠之人,宣儿断不敢娶。”

    这话一出,苏和静还在纳闷之时,却见上首的刘皇后手里握着的茶盏霎时便四分五裂地落在了地上。

    苏和静抬头瞧了眼刘皇后的神色,只见她双颊通红,那双锐利的眼里似染着淬了毒的恶意般紧盯着郑宣。

    苏和静这才明白,郑宣说的“毒害庶子,屡次下毒的阴狠之人”便指的是皇后。

    打蛇打七寸,不愧是宣一。

    刘皇后听了郑宣的话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心口盘亘的滔天怒意压下,她知晓郑宣是在讥讽自己,可若是她此刻发了怒,便落实了毒害庶出皇子的罪名。

    前几年她的确是干过下毒这样的蠢事,头几回也算得上是颇有成效,一剂药下去,那仍在襁褓里挣扎的皇子便离了世。

    刘皇后的胆子便愈发大了些,想着将其余成年皇子毒杀了,倒时便再没有人能成为太子的威胁了。

    只是不知为何,陛下竟知晓了此事,那一日自己被他夺走了后印、册宝,还被关起门来扇了好几个巴掌,若不是太子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怕她如今还未曾拿到后印、册宝呢。

    身边的心腹宫女和太监都曾劝过自己,太子的地位稳固,她不必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可这些奴才懂什么?但凡见过陛下为那大长公主失魂落魄,要死要活情态的人,不到太子登上皇位的那一日,她怎能安心。

    更何况,还有郑宣的存在。

    刘皇后铁青着面色,心里笃定自己毒杀皇子的消息必是陛下告诉的郑宣,这郑宣也必是陛下的儿子,否则他何必待外甥这般亲热?连宫闱隐秘都悉数告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另一本表小姐她不想做妾要更六千多。

    所以这本更的少点了。

    第48章 怀孕

    刘皇后召见郑宣不过说了三四句话的工夫, 便觉得胸闷气短,一口气吊在心口处怎么也放不下来。

    她想使了法子来磋磨苏和静一番,可刚起了头, 说道:“苏氏嫁给宣儿已有一年了……”

    话未说完,便听得下首的苏和静捂着肚子“哎呦”一声, 额头上渗出了许多密汗,脸色也煞白的很儿。

    郑宣担忧无比,连忙对着上首的刘皇后奉拳求饶道:“皇后娘娘, 舅母,内子素来身子不适, 还请您荣准我带她去太医院瞧一瞧。”

    刘皇后险些被气了个仰倒,她连刁难苏和静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呢,这苏和静便装晕扮柔, 一副自己将她怎么样了的样子。

    她可什么都没做呢。

    只是下首的郑宣如此殷切地瞧着自己,那黑亮的眸子里还有几分忌惮之意,倒让刘皇后不上不下了起来。

    若是就这么轻易地将他们从翊坤宫放走, 那自己后宫之主的颜面该往哪里放?

    可若那苏氏当真身子不适, 一时托大闹在自己的翊坤宫,陛下岂不是要怀疑自己居心叵测?

    刘皇后正在纠结之际, 忽而听得宫殿外头传来一声尖利高昂的声音:

    “太后娘娘懿旨到——”

    刘皇后脸色一沉,随即由身边的宫女从凤椅上搀扶了下来, 与郑宣和苏和静二人一齐跪在了地上。

    那传旨的太监便是太后身边的心腹总管,生了一张眉眼带笑的和善面容,只是那双精明的眸子却仿佛能将人的内心洞穿一般。

    刘皇后可不会把他当做是个普通的太监,当年太后磋磨自己时, 这个太监可在后头使了不少力。

    “母后有何吩咐?”刘皇后诚惶诚恐地说道, 昔年太后娘娘身子还康健时, 便是个杀伐果决的性子,连陛下都要避其锋芒,又何况是自己?

    是以刘皇后心里对太后的忌惮好似扎了根一般。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说郑国公世子妃身子抱恙,体虚不盈,特吩咐太医院金太医为其把脉看诊一番。”

    刘皇后脸色愈发黑沉,太后这是明晃晃地要从自己这儿将人从自己的翊坤宫救走的意思。

    她不敢推辞,郑宣谢过太后的恩令,与刘皇后行礼告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翊坤宫。

    出了翊坤宫的大门后,苏和静脸上的惨白霎时不翼而飞,郑宣在旁揶揄她道:“我倒是不知道,夫人您什么时候也会逢场做戏了。”

    苏和静面色如常,道:“那皇后娘娘瞧着不是个厉害的,方才太后娘娘来了懿旨,她竟吓得抖成了筛子。”

    郑宣笑意渐渐敛下,只对着苏和静正色道:“你可别被她外面的这一层傻气给蒙住了,若别人是工于心计,她则是又蠢又坏,因有母家和太子的仪仗,行事没有顾忌,唯独怕几分外祖母罢了。”

    苏和静将这话暗暗记在心间,便与郑宣一块儿出了皇宫。

    *

    端阳侯府内。

    自从庶长子言哥儿暴毙而亡后,老太太便闭门不出,以身子不适地缘由将嫡长孙裴景诚叫到了自己身边侍疾。

    原本她身子不适,该由庞氏这个儿媳妇来侍疾才是,只是庞氏受的刺激过分大了些,如今还躺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裴景诚便挑了一日芍药公主进宫的午后,从私库里寻了些滋补的药材,便去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老太太如今正是心绪难平的时候,瞧见那裴景诚送来的药材多是出自大内之手,霎时便摆起了脸子,“我不要这些。”

    裴景诚待这个祖母倒尊敬的很儿,如今见祖母歪在床榻上病恹恹的模样,心里也很是不好受,便道:“您身子不适,很该用些滋补的药材才是。”

    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道:“只怕这府里的人都等着我和你母亲早点死了,她好当家做主。”

    这话裴景诚却不敢接,只笑着说道:“祖母你言重了,孙子巴不得您长命百岁、含饴弄孙。”

    “含饴弄孙”这四个字却是触到了老太太的伤心处,只见她苍老且透着暮气的面容上掠过几分痛心,耷拉着的双眼里闪过些泪花,再无往日里的精明锐气。

    “言哥儿不过是个刚满四岁的孩子。”她颤抖着语调说道,话音零碎的不成样子。

    裴景诚心下一痛,祖母话里话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这便是在明指是芍药公主下毒害死了言哥儿。

    可她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且刚又为自己诞下了个嫡子,言哥儿说到底也只是个庶子,自己难道还能为了个死去的庶子让公主赔命?

    他不是不明白芍药公主不似表面那般温柔和顺,只是如今朝堂局势越发不明朗,只是太子一脉依旧如日中天,端阳侯府不得不坚定地站在东宫一党上。

    既是如此,芍药公主便是端阳侯府好不容易求娶来的一尊大佛,除了好生供着便无别的法子。

    “我如今是老了,也不知你们父子打的是什么算盘。”老太太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只是我有句话是一定要说的。”语气里带着些前所未有的坚定。

    裴景诚立时便毕恭毕敬地回道:“祖母您说,孙儿听着。”

    “她这般心狠手辣,将旁人的命不当回事,若是真到了触及利益的时候,她真能护住我们端阳侯府几千口人的身家性命吗?”老太太说罢,便别过头去,不再看向裴景诚。

    裴景诚久久不语,只望着老太太的侧脸,说了声:“祖母教训的很是,孙儿知晓了。”

    等裴景诚快要走出屋子时,老太太忽而冒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我瞧着,前头那个苏氏比她要好上千万倍。”

    裴景诚闻言脚步一顿,心头涌起的千愁百绪似潮水般向他袭来,一股无法言说的钝痛感弥漫在他心间。

    他自然也是觉得苏和静比芍药公主要好上千万倍的。

    可当时父亲遇上了那样的险境,除了将芍药公主这尊大佛娶来府里,他还有什么法子?

    本以为和离不过是缓兵之计,苏氏嫁过人,必不会有人再诚心想要求娶她,自己大可将她养在安平侯府,待来日再将她迎回端阳侯府。

    谁能想到,陛下会替那眼高于顶的郑宣和苏和静赐婚?

    如今再后悔已是无用。

    *

    回了郑国公府后,苏和静便让奶娘抱着雀儿去了趟曾老太太的院子里,老人家前几日喝不下药,身子也有些不适,便让雀儿去陪陪她。

    她自个儿则在清月涧犯起了难,前几日大长公主便回了郑国公府,将胡氏寻来了长房好生教训了一通,只说府里的下人如今规矩散漫,不成人形。

    胡氏有苦难言,可面对大长公主的怒火,她也只能做小伏低的赔礼道歉。

    说到后头,大长公主便气愤地说道:“也是我这些年懒散了些,竟不知晓二弟妹你将这郑国公府管成了这幅样子,往后便不用你这般操心操劳了,便由着苏氏来管家理事罢。”

    管家的牌子她已从郑烨手上拿了过来,责骂过胡氏一通后,她便带着一群婆子和那令牌来了清月涧,将管家一事正式交在了苏和静手上。

    管家理事于苏和静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最令她烦心的还是几个丫鬟的婚事。

    秋桐便不必说了,她已为人妇如今也诞下了一子一女,日子过的极为舒心。

    倒是秋桐、抱厦、春染、红枣这四个丫鬟,再拖下去一两年便要被旁人笑作是老姑娘了,她这个做主子的也该为她们打算一番才是。

    苏和静起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清月涧中,只是寻来寻去,不是嫌这个小厮出身太低微,便是嫌那个管事的儿子沾了些好吃懒做的性子。

    挑来挑去,竟是寻不到合心合意的。

    后来还是郑宣见她太过为难,便将自己的心腹长随东圆说给了冬吟,两人这一年多的时候时常待在一块儿,本也有些小儿女情思在。

    苏和静便悄悄背着人将冬吟拉到了内寝,细声细语地问道:“你可喜欢世子爷身边的东圆?他也算是个知根知底的小厮,家里父母尚在,有几亩良田。”

    谁知冬吟听了后却一下子羞红了双颊,苏和静本以为她会推拒一回,谁知她却红着脸点了头,道:“奴婢瞧着他是个很可靠的人。”

    这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了,苏和静便从自己的嫁妆头面里寻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又兼五百两的银票,一并送给冬吟做嫁妆。

    这般嫁妆于一个奴婢来说却是太贵重了些,只苏和静含笑不语,将另外三个丫鬟叫到面前,说道:“你们这四个丫鬟,说是奴婢,其实就像我的妹妹一般,任谁出嫁都是这般添妆,绝不会少了一分。”

    四个丫鬟听了这话皆感动不已,一时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和静却笑道:“好了,才这点东西就感动成这样,你们世子爷还有的赏呢。”

    果不其然,冬吟与东圆大婚那日,郑宣大手一挥便在郑府后头的西葫芦巷里买了间三进的宅子送给东圆和冬吟。

    冬吟成婚七日后,便梳了妇人头重又回了清月涧伺候,她如今面色极佳,整个人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妩媚之态。

    红枣见了便笑着打趣她道:“东圆小哥定是把我们冬吟姐姐伺候的极好,这面色才会这般白里透红。”

    其余丫鬟皆红着脸打趣冬吟,唯独秋桐垂下了眼帘,似是将眼内暗涌的情绪掩下。

    春染从前便与秋桐关系最为和睦,见状则瞧瞧捏了一把秋桐的手,待无人时,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冬吟嫁得好你怎得也不贺喜她几声?”

    秋桐掩去眸子里的伤心,顿了顿才道:“我不是见不得她好,只是触景伤情罢了。”

    春染见状则问道:“触景伤心?这又是什么意思?”

    秋桐被这一问便再也忍不住心内的哀伤,立时便哽咽出声道:“我嫁的那个,起先还待我极好,说什么也都是听得进去的,可这两年工夫一过,他便生了异心,再外头养起了娼妇。”

    春染听后则蹙起了眉,心头霎时便涌起了一阵怒意,她道:“养娼妇?他可是靠着你是世子妃身边的丫鬟才得了如今为世子爷跑腿的差事。”

    便是因此,秋桐才会这般伤心,道:“若不是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我怎么会忍他到今日?”

    春染却道:“依我看,便是你离了他也能过的好,又何必要看在儿女的份上委曲求全,咱们倚靠着世子妃,又怎么会过的差?”

    秋桐却只是摇了摇头,叹气道:“春染,你没有生养过,自然不明白我的为难。”

    话已至此,春染便也不再苦劝,只与秋桐说起了今日的差事。

    如今苏和静管起了家,自然不似从前那般悠闲,她身边的四个丫鬟也都忙着为她分忧,连带着秋桐也要时不时去一趟大厨房吩咐活计。

    这般忙碌之下,苏和静便只能将给剩下三个丫鬟挑夫婿的责任交到了郑宣手上。

    郑宣听后,却捏了捏苏和静的柔荑,说道:“你放心,若是我身边的小厮没有合适的,我便去瞧瞧父亲身边的人。”

    苏和静见他应下,便放下了心。

    三月里,苏和静管家理事的第二个月,因着头一日看账本看到了深夜,翌日又一大早起身去前院理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她方才从紫檀木太师椅上起身,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她便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眼前是发须雪白的章太医和一脸担忧的郑宣。

    苏和静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身子,便道:“我没事,许是前几日累到了。”

    可郑宣高高蹙起的剑眉却未曾放下,苏和静愈发惊讶,只与章太医说道:“太医,我没事罢。”

    章太医神色轻快地说道:“世子妃,您又有喜了。”

    苏和静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郑宣如此担忧的原因。

    “谢过太医。”郑宣如此说道,心里不由得想到了苏和静生雀儿时那惊险的一幕,便开始责怪起了自己。

    他该再小心些的。

    章太医愈发觉得奇怪,怎得世子爷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垂头丧气地将自己送出郑国公府时,还忍不住小声询问自己,“太医,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男人再无子嗣?”

    章太医听后大惊,脑补一串郑国公府内的爱恨情仇,只道:“世子爷您……是要?”

    郑宣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掠过尴尬且羞恼的神色,“妇人生产太过惊险,内子身子素来不好,这等苦痛受一回就够了。”

    章太医这才恍然大悟。

    第49章 替身

    章太医走后, 郑宣回了清月涧后,便忧心忡忡地与苏和静说道:“是我不好,又要让你再受一遭生产之苦。”

    苏和静却只是莞尔一笑, 摩挲着自己肚子的动作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她笑道:“孩子都是上天赐下来的礼物, 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郑宣却只是摇摇头,心里盘算起了章太医方才说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若是那一剂寒药当真能让他再无生育能力, 于苏和静来说兴许也是件好事。

    苏和静却不知晓他心里的小九九,只知道雀儿得了个弟弟或妹妹, 往后便不必孤零零地支撑长房了。

    晚间之时,苏和静便派人去了大长公主府送信,只说她如今兴许是又怀上了身子, 那些管家理事的琐碎活计再做不得。

    大长公主听得此话,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几乎要把私库里的奇珍异宝都赏赐给苏和静。

    婆子和小厮们从大长公主府里搬了浩浩汤汤的一大车赏赐回了郑国公府, 路上遇见几个过路的行人, 便忍不住问了几句:“大晚上的,这是在做什么?”

    那领车的婆子逢人便笑, 如今也是喜不自胜地说道:“咱们府上的世子妃又怀了身孕,这是大长公主赏下来的东西。”

    那些过路之人纷纷咋舌, 便忍不住在背后偷偷议论道:“郑国公府的世子妃岂不是安平侯家的嫡长女?”

    “正是呢,前头还嫁给了端阳侯世子,只是进门三年未有所出。”

    “可她嫁给了郑小公爷后,两年不到便怀上了第二胎……”

    “可别是那端阳侯世子自己有什么毛病罢。”

    “浑说什么呢, 芍药公主可生下了个嫡长子。”

    *

    裴景诚这几日未曾去过芍药公主的房里, 一则祖母病了这事到底是让他触动了几分, 他便有意对芍药公主冷淡了几分。

    二则是他对言哥儿确实有几分父子情谊,他这般暴毙,裴景诚心里自然不好受。

    他也让身边的心腹去人牙子那儿寻些良家妾来,纳一个良妾进门也好挫一挫芍药公主的锐气。

    心腹们办事素来快准狠,不过三日工夫便寻到了五六个出身清白的貌美女子,各个皆生了副好生养的身子。

    裴景诚要心腹们将那些女子的画像拿来,挑拣了一番后,选了一个和苏和静最为相像的小刘氏。

    翌日一早,小刘氏便乘着一顶花轿从角门被抬了进来。

    当日夜里,裴景诚便让人收拾出了一处清雅的住所,他着了常服去了小刘氏的院子。

    一进屋,便见小刘氏穿了件淡粉色罗衫裙,靠在临窗大炕上缝制衣衫,从裴景诚的角度,依稀能瞧见她姣美和十分肖似苏和静的侧颜。

    他仍记得新婚燕尔时,苏和静极爱穿这样淡粉色的衣衫,后来被庞氏数落了几句“不庄重”后,这才穿起了那些颜色深黑的外衫。

    他愣神之际,那小刘氏便抬头对着他莞尔一笑,盈盈的杏眸里蓄着情意缱绻。

    裴景诚忽而有些怔愣,望着眼前这张与苏和静七分相像的容貌,空虚寂寥了许久的心仿佛被人填满了一般。

    他来小刘氏的院子前喝了好几杯烈酒,如今酒意上涌,便也不废话,一把抱起小刘氏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

    小刘氏乖顺地伸出手环抱住了裴景诚的腰,嘴里娇娇怯怯地说道:“爷,我怕。”

    声音只是寻常音色,并不如苏和静婉若莺啼。

    裴景诚便冷冷地开口道:“不必说话。”

    小刘氏连忙闭上嘴。

    一夜旖旎后,翌日一早裴景诚早早地便起了身,小刘氏也被他惊醒,拖着疲惫的身躯问了一句,“爷怎得不再多睡一会儿?”

    裴景诚瞧都没瞧小刘氏一眼,只说道:“往后你小心伺候着,不要多问,也不要把自己当一回事,明白了吗?”

    小刘氏点了点头,美眸里流转了几分哀伤之意,她道:“妾明白了。”

    裴景诚这才满意地离开,等他走后,小刘氏脸上的柔弱可欺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做妾的人哪儿有那么多尊严可言?

    她要的不过是身份和权势,其余的她根本不在乎。

    *

    芍药公主知晓了裴景诚纳妾一事后也未曾动怒,只专心逗弄自己的儿子。

    等那小刘氏来拜见她时,还赐了一只价值不菲的手镯下去。

    身边的女官和婆婆们皆欲言又止,芍药公主却觉得可笑至极。

    她难道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不成?前头嫁的那个屋里纳了多少个姨娘,外头养了多少外室,最后马上风死了她也没有掉一滴泪。

    如今这裴景诚已是比前头那个死鬼要好上许多了,且如今自己还有了嫡子,还在意那个裴景诚做什么?

    他爱宠幸谁便宠幸谁,只要不损了儿子的利益,她才懒怠管他。

    若是那妾室是个安分守己的便好,若是不长眼怀了孕生下个男孩儿,便不能怪她心狠手辣了。

    端阳侯府的家私都是她儿子的,庶女便罢了,不过赔副嫁妆便罢了,可庶子却是要来分家产的。

    所以端阳侯府绝不能有庶子。

    *

    苏和静再度有喜后,管家的事儿便落在了大长公主身上。

    为着不让不让管家权重落回胡氏手里,将来又要劳累自己花手段夺回来,大长公主便索性住在了郑国公府里。

    国公夫人既回来了,满府里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管家理事?

    胡氏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练氏也来得正好,整日里在背后嘲笑胡氏为她人做嫁衣。

    大长公主管家后,苏和静便安心在清月涧养起了胎,有了前一回的经验后,这一回郑宣在内寝里让人抬了一张架子床来。

    那床与苏和静躺着的床只隔着几步,郑宣一可以与苏和静同床共枕,二也能夜里陪伴在苏和静身侧。

    只是雀儿如今正是缠人的时候,白日里苏和静时时刻刻伴着他的时候还好,每回入夜时,他都要闹上一场才让奶娘抱回房里去。

    苏和静为此担忧不已,心里也埋怨郑宣待儿子太过严苛,这等年岁的小孩黏人再正常不过,他何必这般上纲上线?

    作者有话说:

    《表小姐她不想做妾》这本更了一万多。

    实在腰酸背痛,只更了两千字。

    明天肯定日6

    第50章 出事

    当天夜里, 苏和静便与郑宣严肃地聊了聊儿子的教育问题。

    雀儿只是个少不知事的孩童,自然会缠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这也是人之常理。

    “难道你小时没有这般缠着母亲吗?”苏和静没好气地问道。

    郑宣尴尬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小声嗫喏道:“不记得了。”

    苏和静当没听见他的话,只愤愤然地说道:“虽说有抱子不抱孙的规矩, 可你也不能把儿子当成仇人般看待。”

    郑宣见苏和静面色胀红,当真是生了气的模样,便低头认错, 只道:“夫人教训的是,宣一再不敢了。”

    苏和静这才作罢, 安心盖好锦被,便睡了过去。

    郑宣倒辗转反侧了半夜,直至天明时分才有了些许睡意。

    他反思了一番, 幼时的他似乎也日日缠着母亲,而自己似乎对儿子着实是严苛了几分。

    翌日一早,雀儿还未醒来之时, 奶娘们正在为他准备早膳, 忽而听得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惊讶之时, 却见郑宣缓步走来。

    奶娘们颇有些好奇,只道:“世子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另一个胆小些的奶娘便说道:“爷, 昨日小少爷睡得颇香,还未醒来呢。”

    可别贸贸然将他吵醒了,指不定要哭上多久呢。

    “我来瞧瞧他。”郑宣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几个奶娘虽讶异,却还是知情知趣地引着郑宣往里屋里走去, 指了指摇床上的雀儿, 说道:“昨日小少爷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如今也该醒了。”

    郑宣便走到摇床边瞧了一会儿儿子的睡颜,平心而论这混世魔王醒着时的确有几分吵闹,可如今熟睡着竟有几分可爱。

    郑宣便对奶娘们嘱咐了几句,“好生照顾小少爷,别让世子妃担心。”

    奶娘们恭声应是,一时间心内都有些没底,世子爷还是头一回来厢房瞧小少爷,也是头一回为了小少爷的事儿嘱咐她们。

    “我这就走了。”郑宣见奶娘们神色疑惑,便觉得尴尬地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说了这话后便溜之大吉。

    苏和静听闻郑宣去厢房瞧了儿子,心内升起了几分喜悦之意,好歹她昨夜的那一番话没有白说。

    便让小厨房做了几道郑宣爱吃的菜,预备午膳时嘉奖他一番。

    临近午膳之时,大长公主将郑宣唤去了上房。

    上房曾是大长公主与郑国公的婚房,只是后来因着出了那么多的变故,大长公主搬离了郑国公府,这上房才空闲了下来。

    时隔那么多年,大长公主再回到上房,瞧着院里头一树一草都与成婚时相差无几的模样,心里忽而升起了几分怅惘。

    成婚之时,她的确是与郑烨琴瑟和鸣,有过一段恩爱缱绻的日子。

    她本也以为自己逃离了魔窟,寻到了一生一世的良人。

    谁知后头会发生那样的事儿,郑烨将她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百般羞辱,将她的爱意糟蹋得一文不值。

    那么多年过去了,再热的那颗心也冷了下来。

    是以大长公主不过是淡淡扫了一眼那些花草吊兰,对上房屋里精致古朴的摆设也视而不见,只坐在了临窗大炕上,等着儿子的到来。

    郑宣姗姗来迟,见大长公主坐在炕上出神,便笑道:“母亲。”

    大长公主拢回思绪,忙让儿子在自己身侧坐下,先问道:“你媳妇怎么样?”

    郑宣便道:“这一胎比雀儿那时候要好上许多,没那般难受了。”

    大长公主闻言心里的担忧才压下去些,只是想到另一桩棘手的事儿,便忍不住说道:“你岳丈下狱了,这事儿先别说给静儿听,你自己知晓便好了。”

    安平侯下狱?

    郑宣惊讶过后,心里也有些慌乱,便听他问道:“岳丈他为何下狱?”

    大长公主蹙着柳眉,面色满是不虞,道:“什么罪名我不知晓,只知是端阳侯递给陛下的罪证。”

    说罢,她又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且仔细想想,这事儿咱们家要不要插手?”

    郑宣听后纠结了半晌没开口,若是作壁上观,苏和静的娘家败落似乎也不是件好事,可若是出手相助,却又不得不去求陛下。

    无论是他去求还是母亲去求,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事儿。

    “你父亲的意思是咱们家就不要管这桩事了,里头涉及到当年建皇寺的贪污之事,最被陛下忌惮。”大长公主如此说道。

    郑宣思虑再三,便与大长公主说道:“母亲且让我再想一想,我也去问一问静儿的想法。”

    大长公主听后则道:“记得缓一缓再与她说,若是她实在担心,我便进宫一趟。”

    郑宣点头应是,见大长公主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便温声道:“母亲也放宽心,一会儿我让人给您送信来。”

    说罢,郑宣便着急忙慌地出了院子,往清月涧走去。

    半柱香的工夫后,一身官服的郑烨来了上房,大长公主见他面色冷凝,便忙让丫鬟们替他褪下官服。

    郑烨换上常服后,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今日早朝圣上发了大火,说安平侯中饱私囊、贪污腐败,必要从严处置。”

    大长公主面色淡淡,只道:“国公爷可又为安平侯求情?”

    郑烨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发了这样大的火,我求情也无用,反倒惹了太子的厌烦。”

    太子?

    大长公主愈发好奇,问道:“这事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如今端阳侯府和东宫走的极为亲近,这一回将安平侯这事捅到明面上也是太子授意。”郑烨如此说道。

    大长公主一听便回过味来,面色沉郁地说道:“莫非是冲着我们来的?”

    郑烨叹了口气,望向大长公主的眸子里有几分责怪之意,顷刻之间却又压了下去,道:“安平侯这两年没落的很儿,太子何必要针对他?除了安平侯的嫡长女成了我们家的世子妃,再没有别的理由了。”

    大长公主听后微愣,旋即说道:“国公爷可有法子?”

    郑烨眸色一闪,随后说道:“法子是有,可要去陛下跟前为安平侯求情,实在是不划算。”

    大长公主听后便不在强求,她如今与郑烨之间的关系虽缓和了不少,可到底隔着一层厚膜,始终亲近不起来,说了这几句话后便各自分开了。

    大长公主特地往清月涧走了一趟,想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和儿子儿媳说一遍,也听听苏和静的意思,到底要不要出手将她父亲救下来。

    没想到刚走到清月涧的院外,便见郑宣扶着苏和静正欲往外头走去,瞧见她后,他们两人都惊喜出声道:“母亲?”

    郑宣一喜,母亲即是来了,苏和静便不必大着肚子往上房走一趟了。

    大长公主忙指着里头的正屋,说道:“进去说话。”

    春染等人连忙斟茶上糕点,一时间忙的不亦乐乎,郑宣也去厢房将正在午睡的儿子唤醒,独留下苏和静与大长公主说些体己话。

    大长公主先瞧了一眼苏和静的气色,见她面色红润后,方才说道:“既是怀了身子,就少往外头走走。”

    苏和静听了却脸颊一红,笑着说道:“章太医说,我上一回生雀儿时吃了这么多苦,就是因为不常出去走动,身子骨都懒散了些。”

    大长公主听后若有所思,抿了口茶后,才说道:“静儿,你父亲的事儿你可知晓了?”

    苏和静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肃容与大长公主说道:“夫君已和我说了。”

    大长公主觑着苏和静的面色,见她神色平静,一时猜不透她心内所思所想,便索性问道:“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这便是在问苏和静郑国公府要不要插手此事的意思。

    按理说世家豪族联姻的目的不过是祸福同担罢了,安平侯出了事,郑国公府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

    可苏和静实在不想让自身难保的郑国公府卷入此事,她便说道:“不必劳烦父亲母亲操心此事,父亲贪污一事证据确凿,断没有为了他引火上身的说话。”

    这话却是说在了大长公主的心坎上,虽则安平侯被下狱有几分郑国公府的缘由,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品行不端才会被人抓住了贪污的错处。

    太子此举兴许正等着他们郑国公府出面为安平侯说话,也好将他们拉下水。

    她更不愿意去皇帝面前为着安平侯求情,昔年患难之中互相扶持的情谊已所剩无几,她要将这最后一点情分用在抱住郑宣和静儿身上。

    大长公主便拍了拍苏和静的手,说道:“好孩子,你这般深明大义,母亲会牢牢记在心里。”

    苏和静闻言颇有些羞赧地笑了,与大长公主说了会儿体己话后才将她送了出去。

    晚膳时分,丁氏果真派了婆子来郑国公府寻苏和静,谁知苏和静却铁了心不见,以怀了身孕不宜操心的缘由挡了回去。

    这下便当真摆出了一副不管安平侯的意思了。

    丁氏也只得干着急,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安平侯府内默默流泪。

    自怀孕以后,苏和静一向好眠,这一夜却破天荒地失眠了。

    郑宣见她的床榻上时不时传来翻身的动静,便走上前去坐在床榻边沿,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和静神色郁郁,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怏怏不乐,她便问郑宣道:“你可会觉得我太冷漠无情了些?自己的亲生父亲,竟一点也不想管。”

    郑宣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缘由闷闷不乐,便温声劝慰她道:“他可曾尽过父亲的职责?若是没有,你也不必把自己当做他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安平侯领盒饭。

    郑宣的身世也能引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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