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赐婚【一更】

    苏和静心中百转千回, 终还是在夜色渐沉前俯在冬吟耳边密语了一阵,并将妆奁盒子里的药丸拿了出来。

    “这是郑宣给我的,起码能让他上吐下泻个几日。”苏和静蹙起柳眉, 眼里尽是阴狠。

    事已至此,她也不需要再顾及父女情分, 只为着自己的婚事好好筹谋一番便是了。

    冬吟暗暗点心,虽则心口跳的发紧,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侯爷有吃夜宵的习惯, 她这些日子已与外厨房的人混熟了,偷偷去一趟不是问题。

    冬吟走后, 她便从箱笼里寻出了一条男子的对襟长衫,换上后便轻车熟道地从下人们回住所的廊道下去了后门。

    后门尚未落钥,她将手上的牌子给那守门的婆子瞧了一眼, 那婆子便放她出了府。

    幸而城西这一块儿的铺子尚未打烊,她东绕西绕便绕到了白云阁,一家专门打听消息的铺子。

    铺子里并无客人, 只有两个老者在对弈下棋, 瞧见苏和静这身俊俏少年郎的打扮后,便道:“打烊了, 请回吧。”

    苏和静将腰间的玉佩亮了亮,那两位老者赶忙收起了棋盘, 将苏和静引上了二楼雅间。

    贺云本正在二楼翻阅古典,忽而听得身后有阵脚步声,便微微纳罕道:“宣一,你怎得这个时候来了?”

    他定睛一看, 走上二楼的人却不是郑宣, 而是一张清丽可人的……男子面容。

    苏和静未曾仔细端详贺云的面容, 而是低着头言辞恳切地说道:“宣一可能出事了,还望公子出手相助一番。”

    贺云走到苏和静身旁后,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花香,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应当是宣一的那位心上人,如今换了男装打扮而已。

    他便道:“我知晓了,这便派人去瞧一瞧他。”

    *

    郑宣也是一炷香的工夫前才察觉到的不对劲。

    太后犯了旧迹,要他这个外孙进宫来陪伴一二本也是人之常情,可皇后和陛下却三天两头的往慈宁宫跑,话里话外还提起了不少适龄的世家小姐。

    他起先只敷衍着说已心有所属,不意再另择佳妻。

    可陛下却用黑沉沉的眸子将郑宣从头到尾审视了一番,素来温和的神色也变得冷冽严肃,“你当真要娶那个苏氏女?她可一点也不配不上你。”

    话里的亲昵意味比之太子更甚几分。

    郑宣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自他记事起,这个皇帝舅舅的关心便总是太过盛了些。

    他便硬着头皮回道:“臣意已决,还请陛下允准。”

    上首的崇明帝脸色阴晦不明,滔天怒火在心里流转了几番,便化作一句“容后再议”,而后他便拂袖离去。

    郑宣想回大长公主府去问一问母亲,可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却道:“小公爷阖该再待一会儿便是,太后娘娘正念着你呢。”

    每日里他不过是晨起时隔着屏风与太后问声安罢了,太后身边这样多的御医随侍着,何苦将他硬是留在慈宁宫里?

    除非这是缓兵之计。

    郑宣眸子一黯,在监视他的侍卫换班时躲在了慈宁宫西排间的太监房里,而后则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的宫门已是下了钥,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东宫了。

    那位太子表哥素来极为厌恶自己,可要想让陛下回转心意,也只有借他之手。

    东宫戒备森严,幸而郑宣早被太子列为头等戒备人选,那几个护卫也不敢擅自驱赶郑宣,便让人进殿内通传了一番。

    太子赵与宴听得郑宣深夜来访,将手上的公文搁在了桌案上,理了理衣襟后亲自走出去迎接这位“贵客”。

    他与郑宣在书房内相谈了两个时辰,后来在日头渐渐明亮的时候,郑宣才满脸疲惫地走出了东宫。

    这时各处宫殿的护卫已经开始轮值,自己要想出宫兴许还需要些时日,只是不知晓静儿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心里一阵火深火热,往慈宁宫回去的路上恰好瞥见了太子的仪仗。

    看着方向,应当是往金銮殿去了。

    既如此,自己不日便能出宫了。

    *

    太子赵与宴与崇明帝行礼问安后,便道:“昨日表弟来寻了儿臣,说他有一苦闷百般纾解不得。”

    坐于上首崇明帝眸子一闪,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他有什么苦闷?”

    赵与宴笑意淡薄,眸子里的冷漠与思量意味毫不遮掩,他道:“表弟爱慕安平侯嫡女,那安平侯嫡女也心系表弟,还请父皇成全了他们这对苦鸳鸯。”

    崇明帝久久无言,心里既气恼郑宣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门,又气恼自己这个最优秀的嫡长子寸步不让。

    他不过是想让宣儿有个能依仗的岳家,将来自己百年之后,日子能过的顺遂些罢了。

    罢了,即是长子开了这个口,他便没有驳回的道理了。

    “你为着宣儿的婚事来寻朕,朕心里高兴的很儿,天家子侄难道就非要斗的和乌眼鸡似的?将来等朕百年之后,你也要多照顾这些人几分才是。”崇明帝笑意满怀地说道。

    赵与宴朝着崇明帝磕了个头,一板一眼地说道:“父皇英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崇明帝望着太子脸上丝毫不近人情的面容,心里又是一阵慨叹。

    *

    苏礼全这两日也未曾出府,本为了防止变数,他要去雍亲王府拿信物下定了才是。

    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上吐下泻,连工部那边都让人告了缺,更别提是亲自去雍亲王府了。

    索性这几日苏和静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也不怕她搅黄了自己的好事。

    三日后,安平侯的症状才好上了不少,如今也能下地往雍亲王府去了。

    他寻到了一块祖传的和田玉,正喜不自胜地往外头走去时,门前却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这个词兴许不大准确,苏礼全瞧见那些笑吟吟的天使后,当下便将那玉佩攥紧在了手里,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为首的那位黄天使是御前总管的干侄子,在御前也很有几分分量。

    苏礼全不敢得罪他,便诚惶诚恐地说道:“黄公公怎得来了?”说着,便引着他去了正堂。

    黄公公身后的这群太监俱捧着些托盘,上头的东西皆用红布盖着,苏礼全瞧着心里直打鼓。

    “侯爷,可否将大小姐唤到正堂来?陛下有旨意要宣呢。”那黄公公的态度也算和善,虽则苏礼全要引着他往太师椅上坐,他却不肯坐。

    苏礼全额上的密汗愈发多了些,只对着外头的小厮道:“还不快去将大小姐请过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和静才姗姗来迟。

    她今日细心妆点过,梳了个凌云鬓,鬓发上簪着些翡翠簪子,墨绿的碧色衬着她浓黑的乌发,显得端庄贵气的很。

    她本就生的明艳大方,柳眉间尽是含苞待放的羞意,杏仁眸子里潋滟着水光,高挺的鼻梁下是不点而红的粉唇。

    她迈步朝着正堂走来,朝着黄公公和苏礼全盈盈下拜道:“见过公公、父亲。”

    那黄公公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了几分,虚扶了一番苏和静,道:“大小姐太客气了些。”

    心里却叹道:别的不说,这般容色总也配得上小公爷了。

    苏和静既已来了,黄公公便拿出了名匾下的圣旨,苏和静与苏礼全皆跪于地上。

    “朕奉皇太后慈谕,苏氏和静,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于郑国公世子郑宣,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①”

    宣完旨意后,苏和静沉静的眉眼里都染上了几分喜意,而苏礼全却怔在了原地,好半晌都没起身接旨。

    黄公公咳嗽了一声,脸上的笑意不翼而飞:“侯爷怎得不接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苏礼全这才诚惶诚恐地起身,在黄公公锐利的审视下,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多谢陛下、太后赐婚,苏某荣幸之至。”

    苏和静便让冬吟塞了一包碎银在那黄公公手上,那黄公公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晚间之时,苏礼全称病不出,苏和静乐的清静自在,还破天荒地去了丁氏院里说了会儿话。

    很快陛下给郑宣与苏和静赐婚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边是天之骄子,一边是和离过的侯府嫡女。

    不少人都在背后非议道:与太子作对果真没什么好下场,竟连上头赐婚也只赐了个二嫁之身。

    郑国公府的门楣便又被人无形中贬损了几分。

    还有些人则是说苏和静撞了高运,和离后竟还能寻到郑宣这样的夫婿,可见先头大家伙儿嘲笑她和离是嘲笑早了。

    端阳侯府隔了几天才知晓了这个消息,庞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将苏和静翻来覆去骂了一通,又道:“不过是块施不了肥的盐碱地,那小公爷且有他哭的时候。”

    裴馨恬则哭湿了好几条帕子,还闹起了绝食,只说:“连嫂嫂这样和离过的人都能嫁给小公爷,为何我不行?”

    庞氏起先还安慰劝导她,后来见她执迷不悟,便道:“你且安生些吧,你父亲已为你择好了人家,那才是你的前程呢。”

    裴馨恬哭闹得更汹涌了几分,嚷嚷道:“我才不要去做太子良娣,说的再好听,也不过就是个妾。”

    庞氏索性让丫鬟关上了裴馨恬的房门,每日只送些吃食过去,并不许她再闹事。

    与太子结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侯爷饶出去半副身家才得了送女进东宫的机会,她岂能不知轻重?

    而暖香阁内的方氏得了这消息后险些讴得昏了过去,自从被那苏和静支使着饿了三天后,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如今还苟延残喘着,也不过是为着言哥儿和瑶姐儿吧。

    只是想到裴景诚久久未来探望过自己,她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往日里生气勃勃的面容上竟是颓丧之意。

    再过些时候芍药公主便要嫁进端阳侯府了,那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连老太太见了她都要下跪行礼,倒时自己该当如何?

    裴景诚则是端阳侯府最后一个知晓这消息的人,他听后先是一愣,本正在与门客们商谈朝政局势。

    得了这消息后,也顾不上再商议要事,迈开步子便往外头跑了出去。

    裴景诚驾马来了安平侯府,如墨般的长发被他甩在身后,因赶来的速度太急切了些,俊脸上尽是胀红之色。

    他与门房说道:“替我向你家大小姐通传一声,只说我要见她。”

    那门房认出了他的身份,便毕恭毕敬地去了。

    裴景诚立在安平侯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旁,好容易呼吸平稳下来,他却并未察觉到半分如释重负之意。

    方才听到苏和静与郑宣成婚的消息后,他的心口竟然泛上了一股似针扎般的刺痛之意,还有些憋闷不已的酸涩之感。

    那本该是自己的妻子,怎得就要成了郑小公爷的正妻?

    他不知该如何排解心里的苦闷,当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见一面静儿。

    他知道,自己和芍药公主成婚这事儿一定是伤了她的心,可自己也有苦难言。

    静儿这般贤惠大度,必会体谅自己的才是。

    她是自己的结发妻子,阖该和自己生同衾死同穴才是,又怎么能和别的男子琴瑟和鸣?

    临到了此时,裴景诚便忆起了他与苏和静刚成婚时郎情妾意的那段时候。

    新婚燕尔,自己当差时也会心不在焉,每日里都在下值后的第一时间赶回府里。

    静儿待自己也极为妥帖,隔着窗与自己一同习字看书,自己则对着铜镜替她描眉染唇。

    当真是恩爱两不疑。

    后来静儿便再没那么恣意动人过。

    裴景诚心下一沉,往日里他总觉得苏和静这般端庄知礼,必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他也一定会想尽法子将她接回端阳侯府里,不会让她因和离一事饱受嘲讽。

    可谁知陛下竟会给她和小公爷赐婚。

    静儿又怎么会真心想嫁给那郑小公爷?那是个天之骄子,待人接物都冷漠的很儿,这样冷情冷心的人又如何会善待静儿?

    裴景诚仍在胡思乱想,这时那门房也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对着裴景诚的态度也没方才那般和善,他道:“大小姐说了,她不认得您,请您回去吧。”

    裴景诚怔在了原地,因这门房的话而懵得连句话都回不上来。

    那门房作势要将大门关上,却被裴景诚一把抵住,他阴沉的眸子里尽是郁色,抵在大门上的手劲也大的很儿。

    “你可别是听错了,静儿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他摆明了是要硬闯的模样,那门房有些慌乱,便道:“世子爷何必难为小的?是大小姐她不想见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大婚。

    第32章 大婚【二更】

    裴景诚这般闹事, 那门房心里虽害怕不已,却也未曾推开门让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安平侯府。

    裴景诚阴鸷的眸色落在那小厮惶恐的面容之上,他正欲用蛮劲硬闯之时, 后头却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世子爷这般刚勇难挡,莫非是要在我未婚妻家门口耍横?”

    裴景诚回身一看, 却见台阶下立着的是那不可一世的郑小公爷。

    他气色极好,再不似往日里那般目无尘下,通身上下皆是一副如沐春风的快意样子。

    只是于裴景诚来说, 他这般模样却是在耀武扬威。

    裴景诚心里膈应的很儿,面上却只得勉强笑道:“小公爷好。”

    郑宣可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山泉似的眸子里闪过几分戏谑,手中折扇一摇,便取笑他道:“世子爷这么难为一个小小门房做什么?若有什么话要说与郑某未过门的妻子听, 郑某提你转达一声就是了。”

    这时街道上行人如织,听得郑宣清冽的嗓音后,便都拿眼神去瞧裴景诚, 颇有些看好戏的模样。

    裴景诚自然注意到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虽则心内愤恨难平,却也只得灰溜溜地离去了。

    只是到底在走远了几步后, 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了郑宣一番。

    且等着吧,与太子作对的人素来没好下场。

    他等着瞧大长公主墙倒众人推的那一日。

    *

    既是赐婚, 便省下了纳采和问名,合婚后订盟即可。

    郑宣亲自去郊外捉了只大雁来,以示对这桩亲事的看重。

    而后便是纳征,既男方家将彩礼送至女方家。

    安平侯怄气了半个多月, 终于还是接受了这桩天家赐婚, 只是已在雍亲王府夸下了海口, 他不得不在族亲里寻了个貌美的女孩儿送了去。

    雍亲王并不满意,他又饶出去许多银财才得以平息了此次风波。

    外头的事好不容易解决完了,郑国公府送来的彩礼数目之庞大又让安平侯心绪不佳,本朝世家间通房,收了多少彩礼便要赔出去多少嫁妆。

    因此他便只能咬着牙将苏和静的嫁妆加厚了三成。

    因着郑宣不想夜长梦多的缘故,婚期便提前了些日子,初定在下月十五,乃是个黄道吉日。

    苏和静待嫁闺中,安生地绣起了嫁妆与未来夫君的衣袍。

    裴景诚来闹事这一回事她自然也知晓,只是前夫如过往云烟,实在是在她心池里激不起任何波澜罢了。

    不管他是不是要和芍药公主成亲,亦或是会不会后悔与自己和离,都和她无关。

    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一月之期似白云过隙,到了成婚日子的前几日,连郑宣都不敢翻墙来夜探苏和静的闺房了。

    他忙着收拾新房与栽植枇杷树,只隔三差五地飞鸽传书给苏和静一回。

    到了成婚那一日,满京城皆听闻了这桩热闹的婚事。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羡煞了多少闺阁中的少女?且那花轿前马背上坐着的郑小公爷笑得春风得意,好似娶到了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一般。

    不少文人墨客却暗中安评道:小公爷这是无可奈何呢,天家给他赐了个二婚之身的正妻,他还能如何?左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

    不少人附和他这谬论,只说郑小公爷心里必是叫苦不迭,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出来罢了。

    这等说法在郑小公爷一脸爱怜地将新娘牵下花轿时不攻自破。

    那时苏和静整整饿了一日,身上的霞帔又着实太过厚重了些,头顶上的凤冠更是压得她头重脚轻。

    是以在花轿落地,她脚踩到地面上时,便不可控制地往侧边歪去。

    幸而郑宣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并和善地笑道:“我来引着你。”

    随后他便牵着苏和静往郑国公府里走去,每走一步还非要回身去瞧一眼自己的新娘子,确保她每一步都踩实了才肯走下一步。

    虽则磨磨蹭蹭了些,可在场的人瞧了郑宣待新娘子这般小心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拜堂时,围着观礼的郑家子孙纷纷与相熟的人挤眉弄眼地说道:“我告诉你,我这叔叔的新房,每一厘地都是自己亲手安放的家具。”

    那人纳罕:“这可真是奇了,小公爷这般满意这位……新夫人?”

    “是了,往后可得小心谨慎些,再不许提叔母前头的事儿。”

    拜堂结束后,苏和静先一步去了她与郑宣的婚房内。

    郑国公的亲眷较多,上首的老太太尚在人世,因着嫡长子尚了公主,她便不大爱摆婆婆的谱了。

    大房便是郑宣的父亲这一脉,也是承爵的嫡长子,大长公主往日里只住在公主府,并不常往郑国公府来。

    二房则是庶出,因着早早死了生母,二老爷便记在了老太太的名下,关系尚可。

    三房则是嫡出,只是三老爷一味地喜好吟诗作对,并不怎么管家里的庶务。

    郑宣在府里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二房的两位嫡兄,下头的弟弟则不计其数,皆是三老爷这些年苦心耕耘出来的。

    新房内如今正立着二太太与三太太,并一些族里的八大姑八大姨,还有几个二房的妹妹。

    她们先是打趣了一阵苏和静,见她姿态娴静,便夸道:“当真是清丽动人,我们瞧了都很是羡慕呢。”

    简单地闹过洞房后,苏和静便安心坐在喜榻上候着郑宣归来。

    外头的酒宴上皆是熟客,他今日定是要被灌上不少的酒,他素来酒量不好,今日只怕是要醉倒过去了。

    苏和静虽则嫁过人,可与男女之情有关的回忆皆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那喜嬷嬷便也与她说了些男女之情要注意的地方。

    她听的脸红心跳,只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郑宣才跌跌撞撞地走回了新房,今日但凡是个耳聪目明的人,都能瞧出来他发自内心的喜悦。

    是了,郑宣这几日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般,当他牵着苏和静的手下花轿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当时有多么激动与喜悦。

    要不是静儿踩空了那一下,只怕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下泪来。

    拜堂成亲时,听着上首保山那一句“礼成”,他更是难以纾解心内满腔的喜悦之意,握着苏和静的手不停地收紧,竟是不小心弄疼了她。

    此刻他酒意上涌,生怕熏着了苏和静,便让小厮去端了往醒酒汤来,灌下一大碗后,才走进了新房内。

    新房内还有些人在观礼,郑宣便以身子不适的理由将她们推了出去,自己则坐在了苏和静的身旁。

    既是没了外人在,也不必遵循那些繁文缛节。

    郑宣上手替苏和静揭开了她的红盖头,映着满屋的龙凤花烛,他将苏和静揽在了怀里,说道:“总算是盼到了这一天。”

    苏和静也是羞涩不已,只窝在郑宣怀里享受这静谧的一刻。

    烛火摇曳,几叠鸳衾红浪皱。金钗磔磔声相扣。②

    偃旗息鼓后,郑宣愈发清醒,侧身将苏和静拥在怀里,面有几分恼怒之色。

    而苏和静却忍着羞意,美眸里潋滟着几分泪花,柔声道:“已是很好了,你不必……”

    余下的话皆被郑宣用唇堵了回去,他初生牛犊一时没守住,在心上人跟前这般没用,他岂能忍的住?

    洞房花烛,且有一夜的工夫让他好生钻研个中奥秘。

    作者有话说:

    ②来自欧阳修《蝶恋花咏枕儿》

    第33章 新婚燕尔

    翌日一早, 苏和静艰难地从床榻上起身,便被身后的郑宣一把搂住了腰,只道:“再睡会儿罢。”

    苏和静忆起昨夜里的荒唐, 一张俏脸忍不住羞红了起来,她道:“今日要给公公婆婆请安, 可耽误不得。”

    郑宣眼皮沉重,可温香软玉在怀,他一时不想松开手, 便央求道:“再睡半个时辰。”

    苏和静挣脱不开他的手臂,便索性依偎在了他的怀中, 又闭上了眼睛,静候着时光的流逝。

    外头的冬吟与春染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悄悄走进里屋瞧了眼床榻上相依相偎着的两人, 面面相觑后,仍是出声提醒道:“世子妃,若再不起来, 便要误了时辰了。”

    因着郑国公府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府内的国公夫人又是金枝玉叶的大长公主,而郑宣又是长房嫡出的世子爷, 故下人们便称苏和静为世子妃。

    苏和静被郑宣牢牢圈在怀中,正舒适安宁之际, 忽而听得丫鬟们隔着帘帐的呼唤声,她便猛地睁开了眼睛,提起手往郑宣怀里戳了两下。

    郑宣睁开眼,惺忪的眸子在与苏和静四目相对后, 便化作了含笑的情意, 几乎要将苏和静溺弊在潋滟的眸光中。

    忆起昨夜郑宣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 苏和静不免有些羞赧,美眸微闪着避开他炽热的视线,道:“该起来了。”

    这一回便是郑宣盯着怀里的美人盯出了几分意动,却也明白不能误了时辰,已到了该去正堂请安的时候了。

    他便轻咳一声,与外头的丫鬟们说道:“服侍你们世子妃起身罢。”自己则翻身下床,走到床榻后方隔间的屏风内换起了外衫。

    苏和静□□酸涩无比,冬吟与春染一人一边将她搀扶到了妆奁台旁,替她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又拿了脂粉替她细细地上妆。

    郑宣自个儿换好外衫后,便从外间搬了个团凳,放在妆奁台后目不转睛地瞧着苏和静上妆。

    他从前住着的清月涧改成了他与苏和静的婚房,那一架龙凤成双的紫檀木床架子还是母亲昔年的嫁妆,屋子里嵌着东珠的妆奁台也由他亲自做了回木匠。

    更别提屋内的博古架上摆放着的所有陈设,皆是随着苏和静的喜好而摆放在了房中。

    正屋前院子里那颗参天的枇杷树也由郑宣亲手所指,但愿他和苏和静相濡以沫之情能与这棵枇杷树一般亭亭如盖矣。

    上妆时,苏和静不好往别处去看,可后背那恼人的视线又着实让她又羞又恼。

    冬吟与春染二人皆捂着嘴不敢笑出声,心里却是为苏和静高兴不已。

    好容易才上完妆,苏和静便走到郑宣身旁,往他胸膛处轻轻捶了两下,并故作羞恼地嗔道:“好看吗?”

    郑宣反握住了她的手,伸手一拉便将她拢在了自己怀里。

    美人恼色,明媚艳兮。

    郑宣仿若视那两个丫鬟为无物,一时情动,便俯身稳住了苏和静的唇。

    苏和静羞得不知所以,好容易才将他推开,便道:“才刚涂的口脂。”

    冬吟与春染二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皆将自己当成了会喘气的死尸。

    好在郑宣也不敢当真惹恼了苏和静,便走回妆奁台替她重新抹上了口脂,这才牵着她的手往外头走去。

    苏和静先是怕羞,往荣鸣堂去的路上悄悄地想要挣脱开郑宣的手,可郑宣却回神歪头望了她一眼,清亮的眸子尽是疑惑之色。

    仿佛在说: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苏和静这才安定了下来,被郑宣牢牢握住的手上传来了些温意。

    跟在后头的丫鬟婆子们俱都捂着嘴偷笑,来来往往的小厮仆人们皆一脸惊奇地瞧着世子爷与世子妃二人。

    直至走到了荣鸣堂门前,郑宣仍是紧紧握着苏和静的手。

    荣鸣堂的上首坐着大长公主与郑国公二人,其余小辈皆在耳房内候着,等着外头敬茶完毕后再去讨彩头。

    二老爷与二太太坐在左侧下首,三老爷与三太太则坐在右边。

    郑宣与苏和静二人相携着手一同来了正堂内,大长公主未曾说些什么,三太太练氏却惊呼出声道:“宣哥儿也太疼新媳妇了些,这连敬茶都不肯放开手呢。”

    本是好话,可在练氏的嘴里说出来后却有些遮掩不住的酸气。

    大长公主沉下了脸,刀锋似的眸子往练氏脸上一刮,练氏便缩紧了脖子不敢再开口。

    二太太胡氏便笑着打圆场道:“宣哥儿疼媳妇也好,指不定过些时日咱们家里便又要添香火了。”

    她这话说的讨巧,连大长公主这般冷清的人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并道:“弟妹说的是。”

    练氏瞪了一眼自己的妯娌,只在心里腹诽道:油嘴滑舌,惯会奉承长房。

    三老爷眼下乌青,见苏和静面貌清丽、身段婀娜,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便练氏白了好几个眼才敛回了目光。

    二老爷则是一副老好人的和善模样,只在一旁笑着观礼,也不多说话。

    郑宣先一步领着苏和静到了正堂中央,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丫鬟们,那些丫鬟们便立刻端上来蒲团与茶水。

    苏和静便跪在了蒲团之上,挺直了脊背将茶杯奉于大长公主眼前。

    大长公主也不是个爱刁难人的性子,也未曾用别的法子拖延住敬茶,好让苏和静多跪些时候。

    她便接过了那茶杯,抿了一口后便将手上的和田玉手镯递给了苏和静,并道:“这与上一回我在大国寺送予你的那一只是一对,如今便都给了你罢。”

    苏和静郑重地接过了那玉镯,朝着大长公主恭声道:“谢过母亲。”

    郑国公那儿则更加容易,敬过茶后他便塞进了苏和静一个厚厚的红封,并道:“得佳妇若此,是我儿的福分。”

    苏和静羞红了双颊,冲着郑宣投去一个欢喜的眼神。

    给正经公公婆婆敬完茶后,便是给二房三房的叔叔伯伯们问安见礼,只需躬身唤人便是,不许再跪地行礼。

    二老爷和二太太给了苏和静一对龙凤呈祥的白玉佩环。

    三老爷和三太太则给了苏和静一支并蒂莲纹样的翡翠簪子。

    皆是有价无市的上乘货色。

    郑宣也得了一台冻玉墨砚和几只极为名贵的紫玉狼毫。

    与长辈见过礼后,便到了小辈相见的时候。

    苏和静给这些长兄弟妹都备了表礼,一色皆是她亲手做的荷包与扇套,并未分出个里外亲疏来。

    嫡出的两位哥哥见那扇套上刻着翠青松竹,且针线针脚都极为平整,便与郑宣说道:“三弟娶了位贤妻。”

    郑宣笑而不答,只那双盛着笑意的眸子映出他此刻的春风得意。

    两位长兄们夸赞静儿自是应该的,只是贤惠二字却从未说到他心里去。

    静儿贤不贤惠都无妨,若是因过于贤惠而让她自己受了委屈,郑宣倒希望她能任性些。

    庶出的几位妹妹也极为喜爱苏和静送的表礼,一时便以荷包上的走线与苏和静聊起了刺绣。

    一个时辰后,郑宣才带着苏和静回了清月涧。

    二人皆有些疲惫,一时便褪下繁重的外衫,并头靠在临窗大炕上。

    郑宣起先只是捏着苏和静滑腻的柔荑把玩,而后则吻上了她的唇,吻着吻着那双手便不大老实了起来。

    便往苏和静的衣襟里探去。

    隔着帘帐的几个丫鬟听见了苏和静的嘤咛声,一时便红着脸颊退了出去。

    冬吟老练些,便与在廊下看着小丫鬟们洒扫的秋桐说道:“快去叫人备水。”

    秋桐已为人妇,听到里屋里传来这等似猫叫的嘤咛声,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让小丫鬟们烧起了水。

    半个时辰后,冬吟听里头的响动声听的耳朵发麻,脸上也羞红得鲜艳欲滴,好在里屋里终于传来了苏和静沙哑慵懒的声音。

    是唤人进去服侍。

    冬吟便与春染一同进了里屋。

    午膳过后,冬吟本想着该与苏和静商议一番郑国公府的人事,也该与去各方各院的丫鬟婆子们联络些关系。

    可郑宣却似只黏人的家猫一般缠住苏和静不放,冬吟也没空与苏和静提起这一茬事。

    这不,刚用完晚膳,世子爷与世子妃二人便去了花园内散步消食。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这夫妻二人便又携手回了清月涧。

    苏和静额上细汗点点,冬吟与春染二人本想上前替她绞了帕子擦拭一番,却被郑宣拦下,由他亲自替苏和静擦拭细汗。

    冬吟与春染二人在杵着也不算回事,便一前一后地退了出去。

    只是退出去没多久,里头又响起了娇声连连,再是世子爷似小猫乞食般的清冽声音。

    冬吟再度红了脸颊,与春染面面相觑了一阵后,二人都在心内慨叹了一声:世子爷也太……那个了些,世子妃可受得住?

    下午又闹了一会,用过晚膳后,冬吟想着世子爷总该去外书房里静心看看书才是。

    谁知他却寸步不离地跟在苏和静身后,连去净室都是一副离不开的黏人样子。

    世子爷在里头,冬吟与春染也不好进去伺候。

    一个时辰后,世子爷披了件薄薄的外衫,胸口向外随意地敞开着,怀里则抱着脸红不已的世子妃。

    冬吟与春染去净室一瞧,那木桶外到处是飞溅的水珠,后头屏架上摆着的衣衫也湿的不成样子。

    她二人再度无言,一时又感叹了起来。

    再宠爱也好,这也太过了些。

    晚间之时,夜幕渐深,世子爷自然又要求欢,冬吟与其余守夜的丫鬟这回也不再害羞了,只望着无边的夜色发愣。

    世子爷莫非是从前从未有过女人?这一开荤,竟是放纵成了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说:

    感冒还是没好。

    只能更三千。

    等我好了补上。

    第34章 婚后生活

    这般放纵的后果便是三朝回门的那一日……两人再度睡过了头。

    冬吟等丫鬟尽职尽责地来唤了数十次, 架子床上的两位主子却没有任何动静,连应一声都勉强的很儿。

    冬吟心疼她家世子妃,既是已迟了些, 便索性让她睡个饱吧。

    是以日上三竿之时,苏和静才慌不择路地从床榻上起身, 胡乱吃了些糕点,便与郑宣一块儿回了安平侯府。

    苏礼全多等了一个时辰,脸色极不好看, 可顾及着如今的女婿他开罪不起,便只能勉强笑道:“迟些便迟些罢, 小孩子家家的贪睡些也是应该的。”

    丁氏见他这话说的不利落,便笑着出来打圆场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时辰不时辰的?只要姑爷待静儿好, 侯爷和我就放心了。”

    苏和静心内感慨,谁成想三朝回门之际,还是自己最讨厌的继母替自己解了围?

    吃过晚膳后, 郑宣便意兴阑珊地与苏礼全告辞, 只说要带着苏和静去京里正街上逛逛。

    苏礼全虽则心内不悦,却也只得强笑着将郑宣和苏和静送出了安平侯府。

    郑宣也不在意, 携着苏和静便将正街上的珍宝铺子统统逛了一遍,几乎要将几家铺子都搬空。

    苏和静虽喜爱那些颜色鲜艳的小物件, 也爱极了珍宝阁内那些成色极好的翠碧钗子,可又怕被府中下人编排了去,只当她是个轻狂奢靡的性子。

    郑宣瞧出了她的隐忧,便笑着道:“这些铺子皆是母亲名下的产业, 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罢了。”

    这倒让苏和静心里好受些, 便被郑宣哄着去了京里最负盛名的酒楼里吃了几道江南派系的名菜, 这才携手回了郑国公府。

    回了清月涧后,苏和静是怕了郑宣痴缠人的劲头,寻了个由头让他去外书房清净一会儿,自己则由冬吟等人搀扶去了里屋。

    冬吟见她脸色不佳,便知今日她家世子妃逛得有些累了,便替她轻柔地捶起小腿来,一边捶一边不忘感叹道:“世子妃这几日可是累坏了。”

    苏和静听得丫鬟这句感叹,脸颊不可自抑地羞红了起来,她暗自思忖,往后和郑宣做……那儿事还是要有个度才好。

    两日一回。

    思及此,苏和静脸色愈发滚烫,想到郑宣那不知餍足的劲头,便退一步想道:还是一日一回吧,只别想昨两日那边一日四回。

    自己实在是受不住。

    春染也上前一步捏着团扇给苏和静扇起风来,嘴里不忘打趣道:“咱们世子妃总算有工夫理一理郑国公府的家事了。”

    这里的家事指的是郑国公府的人际关系,哪怕世子爷再疼爱世子妃,府里的下人主子们再尊重世子妃,立不立得住靠的还是世子妃自己的本事。

    红枣平日里沉默寡言,这一会儿却从善如流地开口道:“老太太身子不好,已是闭门不出许多时日了,连世子爷和世子妃成婚她都未曾现身。”

    苏和静沉吟了一会儿,颇有些遗憾地开口道:“从前我在钱塘时也有幸见过老太太几回,再没有这样慈祥和蔼的长辈了,只可惜身子不大好。”

    春染替苏和静斟了杯温热的花果茶来,边奉茶边开解她道:“如今天气炎热,老人家身上总懒怠些,待入秋后,定会好转不少。”

    说罢,众人便将目光继续落在红枣身上,红枣便继续说道:“大房只得咱们世子爷一个儿子,余下便是四姑娘郑柔,乃是钱姨娘所出,往日里行事谦默恭顺,大长公主待她还算热切。”

    冬吟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只见她眸子里染上了几分愁光,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爽朗:“长房的子嗣竟这般……珍稀?”

    余下的几个丫鬟与苏和静皆听明白了她话里的言外之意,这便是在为苏和静担心,因着长房子嗣不丰,她这个世子妃更该早日为郑家开枝散叶才是。

    苏和静倒不以为意,抿了口花果茶,觑着丫鬟们担忧的面色笑道:“子嗣的事急也急不来,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一个个都板着脸我可不爱看这个。”

    抱厦先一步笑出了声,与另几个丫鬟说道:“依着世子爷这般疼宠世子妃的样子,说不定下月里便有喜信了。”

    冬吟在心里念了几句佛,但愿能如抱厦所言一般,那世子妃的位置才当真是坐稳当了。

    “我还以为你们主仆几个关起门来商量了什么要事,原是为了这个。”外头隔间里响起一阵清冽的男声,而后郑宣便撩开了帘子,冲着苏和静展颜一笑。

    苏和静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堂堂一个世子爷,竟学人偷听墙角?”

    郑宣笑着上前搂住了苏和静不盈一握的细腰,也不去看身侧那几个如花似玉的丫鬟,清亮温热的眸子只落在苏和静一人身上。

    “偷听外人的墙角自然不该,可听我妻子的墙角,又有何不可?”郑宣旁若无人地抵住了苏和静的额头,轻声说道。

    一旁的丫鬟们皆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苏和静踮起脚轻轻在郑宣唇上映下一吻,而后柳眉一扬,娇笑着说道:“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她这幅鼓着香腮的娇憨模样引得郑宣愈发喜悦,黑沉的眸子都亮了起来,他便问道:“莫非是不准让我偷听墙角?”

    见郑宣仍在揶揄自己,苏和静便又捶了他的胸口,只道:“第一是……那事不许多了,至多一日一回。”

    郑宣脸上本扬着一副如沐春风的神色,骤一听得此话,笑容便戛然而止,在外人跟前那般高不可攀的清冷小公爷竟露出了几分幽怨的模样,他道:“一日只得一回?”

    话音里尽是浓浓的遗憾。

    苏和静只当没看见,肃容说起了第二条:“第二是你不许再去那些要价极高的收拾铺子里浑买一通,我也不怕你笑,这几年我总觉得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前头还风光无限,后头却人人弃之,一切只看上头人的心意罢了,咱们还是要多备下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话却是说到了郑宣的心坎里,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郑国公府如今瞧着花团锦簇,可将来如何却未可知也。

    特别是那个阴狠难讨好的太子表哥,他几乎是把自己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明面上的恶意根本不加掩饰。

    若有一日太子继位,等待着郑国公府的会是什么?是清算?还是灭顶之灾?

    郑宣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边感叹着边将苏和静搂进了怀中,道:“我怎么会笑你,也只有你会与我说这样的话。”

    苏和静靠在郑宣肩头,便继续说道:“这第三条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与你说。”

    郑宣将苏和静搂在怀中后,心里那股慌乱的愁绪才得以纾解了些,寝屋内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他便放下了心防,缓缓开口道:“太子……他为何如此讨厌我?静儿,我当真想不明白,我从不曾招惹过他,更何况我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苏和静心头一跳,可听见郑宣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后,便知他此刻定是将压在心头许久的愁绪倾诉予自己听,一时便柔声劝解他道:“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事儿可多了去了,依我看,这与你很不相干,定是太子与陛下之间出了什么嫌隙。”

    郑宣犹自惆怅,心口的郁气在苏和静的劝解之语下消散了不少,只压在心中的那颗大石却如何也搬运不开,他便道:“静儿,我……曾有过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会不会……舅舅他不是闻的舅舅,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我是陛下的儿子,所以太子才会这般与我过不去,陛下也才会待我这般热络和蔼。”

    苏和静听后也怔了良久,郑宣的这番话也在她心池里激起了千层海浪,只她不肯在郑宣面前露出怯意来,便道:“这话你可曾与父亲母亲说起过?”

    郑宣摇摇头,声音越发低沉:“我有时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至极,有时又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苏和静便轻轻推开了郑宣,直视着他慌乱的眸子,道:“你既是有了这等猜测,不妨寻个由头问问太子殿下,只问他为何与你这般过不去?他如何回答不要紧,只看他露出什么神色来。”

    郑宣蹙眉问道:“露出的神色?”

    “厌恶还是不屑,一瞧便知。若你当真是与陛下有什么关系,太子殿下必会极为厌恶你才对,若只是单纯地讨厌你这个表弟,他是一国储君,自是不屑为多。”苏和静如此说道。

    郑宣听后甚觉有理,心口的阴郁之感消散了大半,整个人都松泛了不少。

    晚间之时,照例一场云雨过后,苏和静伏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郑宣便撑着手靠在她身侧静静地端详着她姣美的侧容。

    一时意动,想摇醒她再度共赴云雨,可又忆起白日里苏和静的那句“一日只得一回。”

    郑宣便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倒了杯凉水,这才将心中的燥热压下去大半。

    他也知晓自己这两日闹得狠了些,静儿每回往外头走去都要几个丫鬟好生搀扶着才可,自己弄得太过火了些。

    郑宣心头渐渐地又漫上了些悔意。

    *

    翌日一早,郑宣陪着苏和静用完早膳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外书房走去,若他没记错的话,庄子上的猎户今日来交年契,他该出去会一会他们才是。

    苏和静乐的清闲,让几个丫鬟进内室分食了早膳后,便把红枣和冬吟留了下来,其余丫鬟则被她差使去各方各院送些荔枝去。

    这荔枝是大长公主特地送到清月涧给苏和静尝鲜的,统共只得了一小碟,各方各院只得分去一颗荔枝,实在是太拿不出手了些。

    她便让丫鬟们备些樱桃,每个院子里送去一碟樱桃,中间缀着一颗硕大的荔枝,又是嫣红相间又是鲜艳欲滴。

    她先是让冬吟和红枣两人各吃了一颗荔枝,余下的三颗则留给了郑宣,而后才对红枣说道:“昨日被世子爷闹得我话也没听完,你且继续说罢。”

    红枣与冬吟先后擦了擦手,便道:“大房人事简单,只是大长公主与国公爷似乎不大相合,国公爷也并不宠爱其余几位姨娘。”

    这也是苏和静这个新媳妇该了解清楚的事儿,至少该知晓公爹与那些姨娘们的关系,既要奉承好婆母大长公主,也不能落了公爹那儿的面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公爷与大长公主之间的事儿轮不到我们插嘴。”苏和静正色道。

    红枣乖觉,应了一声后便说起了二房的事务:“二房虽是庶出,可二太太却八面玲珑的很儿,在老太太跟前得脸不说,连在大长公主跟前也比那个三太太要讨喜的多儿,大长公主懒怠管事,便把府里的人事一并交在了二太太手里,为此她们二房虽是庶出的一房,府里上下却也没人敢小瞧了她们去。”

    苏和静沉思许久,心里将红枣的话儿翻来覆去滚了好几遭,便道:“那日匆匆一面,我便觉得二太太风趣和善的很儿,一瞧便是个妙人。”

    在这样盘根错节的偌大公府里,庶出的一房过的比嫡出的一房还有体面,可不是一句八面玲珑便能轻易做到的。

    且她从前曾听郑宣无意中提起过,他说二伯母在老太太跟前极为得脸,那日还在外人跟前怂恿着大哥挤兑自己。

    苏和静再回想了一番,这事似乎发生在郑宣被立为世子之前,二太太那时还曾与郑宣过不去,世子之位尘埃落地后,便换了面孔讨好奉承大房。

    若当真如此,这般能屈能伸的人可不能小觑。

    冬吟瞧出了苏和静的异样,便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若这二太太是个良善之辈,咱们自不会与他过不去,可若是她存了坏心,世子妃很该与大长公主说道说道才是。”

    苏和静面带赞赏地看了冬吟一眼,道:“正是如此,宣一久未成亲,大哥与二哥却都有了嫡长子,世袭罔替的好处摆在眼前,难保她不动心,咱们还是要留个心眼才是。”

    红枣也点了点头,便道:“二房内有四子三女,长子与次子是嫡出,皆已娶了亲,便如世子妃您说的一般,都已有了嫡长子,三子与四子在府里排名第四第五,尚未婚配。其余三女皆是庶出,都年岁颇小。”

    冬吟也听得入了迷,只问道:“府里人解说三房人丁最为兴旺,二房子嗣这样多竟还比不过三房?”

    红枣面有尴尬之色,好半晌才说道:“三房的人事要复杂的多了,我听灶上的烧火婆子唠嗑了许久,她们皆说……”

    第35章 一更

    苏和静与冬吟皆来了兴致, 催促着红枣将话说下去:“三房怎么了?你且直说便是。”

    红枣素白的脸上浮现了几分尴尬之色,旋即便飞快地压下去,说道:“三老爷因是嫡出幼子, 自小便被老太太宠在手心里长大,他一味地好色, 房里十几个妾室还不够,外头又养着五六个,前些日子还收了个仆妇做小妾, 幸而那仆妇是个寡妇,也没闹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乱子来。”

    好色好到连府里的寡妇都不放过, 这便有些出乎苏和静的意料了,她沉思后与冬吟说道:“往后我们院里的丫鬟都少往三房去,特别是你们四个, 不许去三老爷跟前凑热闹。”

    虽说三老爷不至于行事荒唐到染指隔房小辈身边的丫鬟,可苏和静仍是要多叮嘱这一句。

    冬吟点了点头,指着红枣面若白玉的脸庞道:“我们屋里红枣妹妹生的最好些, 她打听消息又极厉害, 可不得往三房人跟前去凑,世子妃可要想个法子才是。”

    苏和静闻言便沉下了脸, 觑着红枣素白的脸庞,眸光里尽是担忧之色:“防患于未然才好, 往后你便少出去打听消息吧,若是在哪儿碰上了三老爷,吃了什么暗亏我也不好为你出头。”

    红枣也点头应下。

    苏和静爱怜地瞧着两个丫鬟,只道:“你们都是自小服侍我的人, 说是主仆, 其实与姐妹差不多, 我总要替你们每个人寻个妥帖的夫婿才好。”

    这话说完,红枣与冬吟俱羞红了脸颊,扭捏地嗔道:“世子妃浑说什么呢?”

    苏和静见状则莞尔一笑道:“若是你们自己瞧上了哪一位,尽管来说与我听就好。”

    这话激得红枣这般好气性的人都拧过了身子,嘴里佯怒道:“这还是做主子的呢,就知道编排我和冬吟姐姐。”

    主仆三人笑闹一番,苏和静便也不再说这些玩笑话,只叹道:“这郑国公府里人事复杂,要花心思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往后我有想不到的地方,还要你们多帮衬才是。”

    冬吟与红枣应声后,便将外头的食盒提了进来,饭菜的香味方才飘进苏和静鼻子里,郑宣便踩着轻快的步子迈进了正屋。

    “我来的倒也算巧。”郑宣爽朗一笑,如今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眉眼里再无从前的阴郁。

    夫妻二人对桌用膳,用完膳后将膳食赏给了身边的丫鬟,而后便照例去内花园消食了一圈。

    散步回廊下,郑宣喜滋滋地凑近苏和静,俯在她耳边说了阵密语。

    苏和静如今也习惯了郑宣旁若无人的亲密行为,他既是不肯改,自己也只得将脸皮练得更厚些。

    “这样快?”苏和静挑着眉问道。

    郑宣一脸的与荣有焉,清亮的眸子里尽是不加掩饰的自豪之意,俊脸微微抬起,嘴角上扬的弧度夸张且矜持。

    苏和静见状则无语凝噎,只觉得此刻的宣一与幼时自己养的那只哈巴狗极为相像,连神情都像的不得了。

    她只得无奈地踮起脚揉了揉郑宣的头顶,夸赞他道:“夫君真是太厉害了,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替我又缝了一件百蝶裙,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郑宣被揉了头顶,一时便舒心地笑了起来,只是苏和静的安慰话语太过敷衍,他便不忿道:“只是如此?”

    苏和静佯作不解,反问道:“那不如……我也给你亲手做件长衫?”

    郑宣却一把握住了苏和静的柔荑,在掌心反复摩挲道:“不必了,省得手上左一个洞右一个伤疤的。”

    苏和静羞恼地抽回自己的手,拿眸子去瞪他:“我的绣活哪儿有这么差劲。”

    见妻子生了气,郑宣立刻哄她开心,道:“自然是不差劲的,莞姐儿柔姐儿拿着你的荷包与府里的绣娘讨教针线呢,若是将来哪一日我们返乡做起了田舍翁,靠夫人您的绣艺便能养活不学无术的我了。”

    苏和静虽知晓他是在故意贬低自己来讨好她,可乍一听得此话,心里仍是有些不落忍。

    太子继位的那日起,他会如何对待郑国公府?宣一不沾政事、也从不拉帮结派,更不会与太子争夺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为何不肯放过宣一?

    郑宣见她情绪低落了起来,一时有些后悔说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便索性上前一步捧起了苏和静的脸,在她唇上映下一吻以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此处回廊并不算偏僻,时不时便有几个丫鬟端着碟子路过,郑宣俯身亲苏和静的这一下便被二房的几个丫鬟撞个正着。

    郑宣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苏和静却烧红了脸颊,捶了郑宣两下,便往清月涧的方向走去。

    郑宣则含笑跟在苏和静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了清月涧。

    *

    自从苏和静与郑宣约法三章后,她每个午时和晚间都有空理一理清月涧里的事务。

    郑宣虽则心痒难耐,却也只得坐在临窗大炕上翻起了古籍。

    一炷香的工夫后,老太太院里来了人,只说老人家还未曾见过孙媳妇,这便有请世子妃去一趟延禧院。

    苏和静自然求之不得,婆母不常在郑国公府里,老太太便是她最应该孝顺的人。

    她赶忙回了内寝,换了件鲜亮些的衣衫后,撩开帘子正好撞见一脸幽怨的郑宣。

    苏和静本不想让郑宣陪着一起去老太太院子里,没得给祖母留下个骄矜爱妒的坏印象,可郑宣却非要跟着,俨然一副誓要与苏和静不分离片刻的黏人模样。

    苏和静苦口婆心地劝了几遭,郑宣还是不肯。

    老太太院里的两个丫鬟见了这一幕后都在一旁偷笑了起来,闹得苏和静又是一阵脸红。

    最后她还是与郑宣一同去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老太太如今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平日里不大爱味道呛人的熏香,是以延禧院内尽是淳朴自然的花果香气。

    苏和静贪恋这等香味,路过气味浓郁的几间厢房时,便驻足闻了片刻。

    郑宣将这一幕暗暗记在心间,心里不禁思忖起了祖母制香的法子,上好的香料易得,可这般奇特的花果香该如何制得?

    好容易走到了正堂门前,苏和静与郑宣便一前一后地迈步进去,屋内窗明几净,老太太正歪在上首的软塌上。

    老太太曾氏一向身子不大好,如今便耷拉着脸靠在迎枕之上,眼下乌青浓重,脸色也不大好看,浑身上下皆散发着一股衰败的暮气。

    苏和静瞧了心头一跳,往地上结结实实地跪了一遭,只道:“孙媳见过祖母。”

    郑宣瞧着老太太这般模样心里也极不好受,只与老太太身后的曾嬷嬷说道:“祖母怎得瞧着气色这样差,可有请太医来瞧过?”

    “罢了。”曾老太太睁开浑浊的眼睛,依稀辨的下首跪着的那个伶俐女孩儿就是宣哥儿新娶的媳妇,她便道:“好孩子,快起来罢。”

    郑宣担忧不已,嘱咐了曾嬷嬷好几通,却被曾老太太沙哑似破败古琴的声音打断:“罢了,也没几日活头了,且让我松快些罢。”

    郑宣听了险些红了眼眶,只踱步走到老太太身旁,蹲在她膝旁,郑重其事地说道:“祖母要长命百岁。”

    曾老太太听了心肠一软,可她常年养病,在床榻间躺的骨头都软了,没有力气抬手去摸一摸自己最疼惜的嫡孙。

    她只得对下首的苏和静说道:“静儿,快过来。”

    苏和静这才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用满是孺慕之情的眸子望着老太太道:“祖母,我在这儿。”

    曾老太太如今有些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昔年的苏和静是个爽朗大方的好孩子,把宣哥儿吃的死死的,如今嫁到她们郑家来再好不过。

    这豺狼窝里,也只有静儿这般性子的妻子才能为宣哥儿管好内宅。

    “老婆子没什么东西给你,只有那一副祖母绿的头面还算拿得出手,你且拿回去戴着玩罢。”曾老太太如此说道。

    苏和静连声谢过,心里也是一阵百感交集。

    曾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不过说了会儿话她便咳嗽不止,也露出几分疲态来。

    苏和静便与郑宣一同退了出去,回院子的路上,郑宣满面愁容,瞧着便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苏和静变着法儿地逗他开心,他这才勉强笑了几声。

    回了清月涧后,两人草草用了晚膳,便省下了散步这一步,两人略在屋内踱步了几回,便洗漱上了榻。

    郑宣严格遵行“一日一回”的苏和静条约,好容易才云雨歇止后,便将苏和静揽在怀里沉睡了起来。

    *

    另一头的延禧院内。

    郑国公郑烨被母亲曾老太太唤来这正堂后,便枯坐在位置上发了一个时辰的呆。

    曾老太太只是晾着他,并不肯出来见他,但又不许他回去。

    等到郑烨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疲惫之色时,曾老太太才由婆子们扶着从内室里缓缓走了出来。

    本朝孝字最重,郑烨不得不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太师椅上起身,毕恭毕敬地立在正堂中央。

    “母亲身子可大安了?”郑烨如是问道。

    曾老太太被婆子们搀扶在了软塌之上,由着下首的郑烨行礼问安,她晾了自己这嫡长子这样久,为的不过是让他明白一件事——她是老了,不是死了。

    这府里的事她还能当家做主。

    郑烨愈发小心翼翼,见曾氏不答话,便笑着说道:“儿子前些日子在江南遍寻名医,定能寻到一位名医为母亲解忧。”

    曾老太太却蛮不在乎地一笑,她的眼疾已患了十年之久,全身上下的骨头无一处不作痛,如今苟活于世,也不过是为着宣哥儿罢了。

    外人瞧着宣哥儿锦衣玉食地长大,内里的苦痛却无人得知。

    曾氏便道:“已是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了,还有什么解忧不解忧的,横竖不碍着人的眼儿罢了。”

    这话却让郑烨好生惶恐,他如今官途坦荡,自然不能丁忧回乡,唯愿老太太能长命百岁才好。

    “母亲这话让儿子好生惶恐,儿子恨不得以身代之母亲的伤痛,如今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郑烨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半点假意都不掺。

    曾氏只斜瞥了他一眼,因着屋内的烛火过盛,她虽有眼疾,却也依稀能辨得下首的长子的容貌。

    “你三弟是被我养坏了,等我百年过后,你若是发了善心便帮衬他一把,若不愿便算了罢。”曾氏话里尽是颓丧之意,濒临死亡的暮气让下首的郑烨一惊。

    “你如何对你三弟不要紧,可你为何要这样抬举二房?竟让二房的人理家!我挣命似的生下了你和你弟弟,你竟把我们郑家交在了一个庶子房里?”曾氏说这话时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说完后便咳嗽不止,身后的婆子连忙替她顺气。

    郑烨见上首的母亲气得脸颊胀红,整个人破碎如山间被吹断的树根,便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晴儿不肯管事,三弟和三弟妹又淘气的很儿,我便只能让二弟妹管家。”

    他摆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曾老太太听后却气得将手边的茶壶往他身上扔去,只她常年病着,并无多少气力,那茶壶也砸不到郑烨身上。

    “你打量我是死人不成?这宅子里的腌臜事儿我都看的清清楚楚,老婆子我虽然眼睛瞎了,心却没瞎,你和你那二弟妹乌糟糟的私情当真是令人不齿,老二也是个软蛋,竟用正妻与你换银钱度日。”

    几个婆子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郑烨脸上闪过几丝难堪,旋即又被他勉力压了下去,顷刻间他又变成了那副风轻云淡的好老人模样。

    “母亲在说什么?儿子怎么听不明白?”郑烨疑惑不解地问道。

    曾氏懒怠与这个长子玩嘴皮工夫,只切入要害道:“你也别将这事揽到晴儿身上,她虽是金枝玉叶却也真心想做咱们郑家府,若不是你荒淫无度,与弟妹搅合在一块儿,她怎会冷了心肠?”

    郑烨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与上首的曾氏说道:“母亲对儿子多有误会。”

    “宣儿既娶了妻,这管家一事阖给交在他正妻手上才是。”曾氏道。

    郑烨岿然不动,只冲着曾氏说道:“静儿刚刚过门,府里的事都不大懂得,还是让二弟妹先管着家罢。”

    曾氏冷哼一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总觉得宣儿不是你的种,是吗?”

    郑烨脸上的笑意顷刻消散,转而变成了深深的屈辱之色,他阖上眼睛,忍了又忍才说道:“不管是不是,他都是我的儿子。”

    “晴儿和当今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难道就因为几句流言蜚语,你便这般薄待自己的儿子?”曾氏说到后头已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郑烨且冷硬地打断了曾氏的话,只听他肃容说道:“他是我的嫡长子,锦衣玉食的长大,还得了世子一位,我如何就薄待他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似冰,冷的曾氏心里直打颤儿。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二更

    第36章 二更

    郑烨自然不是个蠢人,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郑宣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实是他与大长公主圆房那日并未见元帕上见血。

    他又使了些银钱与那些被放出宫的老嬷嬷老宫女,一番打听下来, 竟得出了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大长公主并非是太后嫡出的女儿,而是昔年一位贵人虽生, 后来便记在了太后名下。

    今上继位后便把知晓当年内情的宫女嬷嬷们赶出了宫去。

    郑烨越想越不对劲,只怀疑今上与大长公主间有些见不得人的私情在,因着大长公主有了身孕, 才将自己招为驸马。

    郑宣不足九个月便落了地,大长公主几乎少了半条命,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夫君唤到床榻前,却只能觑见郑烨冰冷刺骨的眸子。

    大长公主何等高傲?咬咬牙绝不辩解半句,只一心将儿子抚养成人。

    往后的日子里, 她与郑烨愈发离心,她每日只住在大长公主府里,而郑烨却与他的二弟妹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郑宣成人后, 太子对他的恶意不加掩饰, 郑烨便愈发笃定他的料想没错,陛下这是在让自己给他养儿子呢, 还是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儿子。

    他自然好吃好喝地供着郑宣,还早早地为他请封了世子一位, 陛下果然龙颜大悦,连带着自己的官运都一路亨通了起来。

    郑烨早已盘算过了后事,待太子继位后,他便寻个由头与大长公主和离, 再将郑宣逐出门去, 这便能保下郑国公府累世荣光了。

    曾老太太此番将他叫来延禧院, 便是看穿了他的歹心,只想着能劝解儿子一番、让他不要这般邪心左性。

    她冷眼瞧着大长公主不是个愿意委身于人的性子,又如何会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丑事来?

    宣哥儿虽与长子小时不甚相像,却与驶去的老国公爷有几分神似。

    可她这个儿子一意孤行,旁人的话竟是半句话也不肯信。

    曾氏冷了心肠,她还有几日活头?能护的住宣哥儿几时?

    是以曾氏便满脸疲惫地瞧了下首的郑烨一眼,旋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已是管不了……你了,只是该给……宣哥儿的东西我便都给了,你也不必劝我,否则我便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去。”

    郑烨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还是汇成了一句:“母亲安心养病罢,儿子不敢有议。”

    *

    翌日一早。

    苏和静便觉小腹坠痛的很儿,一算日子,便知是小日子来了。

    一时忧喜交加。

    忧的是身子骨便又要懒懒散散好几日,喜的是不用再应付……宣一过盛的欲望了。

    郑宣听后也未曾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来,反而用温热的大手覆住了苏和静的小腹,目光担忧地问道:“疼吗?”

    苏和静笑了一声,道:“不疼,只是要你多忍几日了。”

    郑宣知晓她这是在揶揄自己那事……太过火了些,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好半晌才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应当是太没经验了些,这才会让你这般不舒服。”

    说罢,他那清亮灵透的眸子里便闪过了几分歉疚,瞧着倒有几分好笑。

    苏和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只道:“并非是技巧的问题,是我身子太弱了些,起先还好,到了后头当真是累得不行。”

    摸着良心说,郑宣的动作称得上是轻柔小心,只是自己除了新婚夜里的头一回,后来的每一回都太……长了些。

    她实在是受不住。

    郑宣痛定思痛,将头埋在了苏和静的颈窝处,低声说道:“往后我一定速战速决。”

    苏和静见他又好笑又可怜,一时便忍不住取笑他道:“我怎么觉得你越活越像小时候的宣一了。”

    郑宣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后,便故作羞恼地轻咬了一口苏和静细白滑腻的脖颈,便道:“静二!”

    苏和静也不甘示弱地将郑宣压倒在床榻上,并在他颈间留下了个咬痕,这才说道:“宣一!”

    “静二!”

    ……

    外头的丫鬟们俱是一阵面面相觑,不知道里头的两位主子又在闹什么闺房情趣了。

    又过了两日,郑宣便带着苏和静去了趟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每日只在府里浇花弄柳,闲时再与女官们打打双陆,也是过的不亦乐乎。

    她不愿往乌糟糟的郑国公府去,一时不想瞧见那无耻小人郑烨,二也是不想让儿媳难做人。

    这二十年与寡居一般无二的日子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远着些相处与日日凑在一块儿要好上许多。

    她从未受过婆母的磋磨,自然也不想磋磨儿媳妇,她住在这大长公主府里,儿媳便不必日日请安问候,也不必早来夜归的立规矩,儿子也不必心疼难过。

    怎么看都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是以这一回郑宣带着苏和静来大长公主探望她恰是合了她的心意。

    大长公主将手中的剪子递给了身边的女官,又笑颜盈盈地与婆子们说道:“今儿宣哥儿来了,快让厨上去做些他爱吃的菜,再添两盅牛乳羹,静儿爱喝。”

    周围的女官和丫鬟们都被大长公主的喜色感染地欢喜了起来,往日里大长公主过的再闲适,总也有一个人孤独寂寥的时候。

    世子爷能隔三差五地瞧一瞧大长公主,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正堂内。

    大长公主先是与郑宣和苏和静说了会子闲话,便将郑宣打发去收拾临水阁,只道:“既是来了,今夜就住在这儿,一应衣衫用具我这儿都备着呢。”

    婆母的吩咐苏和静自然不敢不从,便道:“母亲说的很是,听闻大长公主府里的梅林天下一绝,儿媳正想亲自品鉴一番呢。”

    大长公主本生的端雅□□,如今明镜般的眸子里闪上了喜意,便显得愈发和善,只与苏和静商议起了赏梅之事。

    苏和静也识趣地忘记了大长公主将信件交给了安平侯的那一回事,坐在她的下首全心全意地奉承讨好她。

    大面上两人亲若母女,一点也挑不出错来,内里两个却都在绞尽脑汁地对对方攀谈。

    一个怕自己太过严肃,给儿媳留下个刁蛮婆婆的印象,一个怕自己太过随意,给婆母留下个不孝不贤的印象。

    待郑宣回到正堂后,入目所及的便是累瘫在太师椅上的大长公主和不停喝茶缓解尴尬的苏和静。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上前问大长公主道:“母亲怎么瞧着这样疲累?莫非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

    大长公主摆了摆手,心里责怪儿子没眼色,面上却笑道:“是了,我如今年岁大了,夜里睡得不安稳。”

    苏和静放下了茶杯,便殷切地与大长公主说道:“母亲睡得不安稳,兴许是枕头不大好的缘故,儿媳这便回去给您做个艾草枕头。”

    大长公主见她即刻起身要往外头走去,连忙唤住她道:“你且歇着会儿罢,艾草枕头我私库里多的是,不必你亲手做了。”

    郑宣见自家妻子慢吞吞地坐回了位置上,脸上虽未见慌乱之色,手却又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案几上的茶杯之上,一口接一口地入肚。

    郑宣便回身好奇地问她道:“静儿,你是早膳吃的太咸了吗?怎得喝了这么多水?”

    苏和静面色尴尬,见大长公主探头朝自己看过来,便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便立刻对身后的女官说道:“去和厨上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少放些盐,一切清淡为主。”

    喜欢咸口的苏和静:“……”

    她偷偷瞪了好几眼郑宣,只恼怒他看不懂眼色,还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郑宣却以为她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便把她搂进怀里要替她吹眼睛。

    苏和静哪儿敢在婆母面前这般拿乔?连忙从郑宣的怀里挣脱了开来,在郑宣不解的目光下,她勉强解释道:“这两日眼睛有些不舒服,许是有些畏光。”

    她本事胡乱攀扯,谁知大长公主却悄悄记在了心间,忙吩咐后头的女官道:“去给临水阁换条遮光的帘帐,把窗户纸也换了,就换成我库里的软烟罗。”

    苏和静无语凝噎。

    该如何和婆母相处,她还需要继续参透一番才是。

    晚膳时分,苏和静不肯落座,只说要在一旁服侍大长公主。

    谁知郑宣却一把将她拉到了身旁,硬压着她坐下,还道:“母亲最不喜吃饭的时候有人立在她身侧伺候。我母亲身边的那些女官们,每日用膳之时最为松泛。”

    苏和静将信将疑,便只得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镶金的梨花木桌上摆着银丝三鱼、鲈鱼莼羹、翡翠白玉汤、松鼠鳜鱼、酸笋鸡皮汤并一些郑宣爱吃的油焖鹿筋和胭脂鹅脯。

    苏和静只略用了些便放下了筷子,因她心内不安,便要去替大长公主斟杯茶来,却被郑宣一把按住。

    “你坐着吃就是了,我去倒茶。”

    郑宣便替母亲和妻子各倒了一杯茶,又分别为其二人夹了些菜,这才自己吃了起来。

    苏和静就着郑宣夹的菜吃完了一碗碧粳饭,大长公主也在她后头撂下了筷子,唯独郑宣继续大快朵颐地用起了饭。

    大长公主心里生了个念头,往后儿子儿媳来公主府探望自己时,还是各自用饭吧,省得凑在一块儿尴尬不已。

    苏和静只想着要尽快弄清楚该如何和婆母相处,即是她吃饭时不能伺候在侧,也要想法子让婆母舒舒服服地吃完一顿饭才是。

    唯独郑宣一个人茶足饭饱后,便不由自主地叹道:“这厨子的手艺当真是好!”

    第37章 有喜

    宿在大长公主府内, 苏和静起先还极不适应,后头被郑宣拉着将整个府邸逛了一通后,这才生出些赞叹之意。

    树影西斜, 羊肠小道上尽是月晖洒落在地,苏和静与郑宣两人携手立在一棵茂密的桃子树下, 瞧着上头鲜艳欲滴的果实,一时都移不开目光。

    “小时候你逼着我去摘桃子,害得我从树下摔了下来, 磕掉一颗门牙。”郑宣幽怨地开口道。

    苏和静掩唇一笑,歪着头说道:“这是猴年马月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郑宣见她抵赖, 一时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回了临水阁。

    一个月后。

    苏和静先是发觉自己小日子迟了好些日子日,而后便发觉自己白日里有些嗜睡, 靠在炕上都能一觉睡上两个时辰。

    连用膳时的口味都变了,往日里不爱吃的那些菜她也愿意伸筷子浅尝两口。

    冬吟、抱厦们丫鬟俱没往深处想去,还是已为人妇的秋桐说了一句:“世子妃不会是有喜了吧?”

    苏和静听得此话, 连手上的冰饮子也不敢喝了, “哐”的一声搁在了案几上。

    冬吟便立时让人去外书房将世子爷唤来,又亲自将苏和静扶到了软塌之上, 用薄被替她盖住了肚子。

    “咱们这两日可用了不少冰。”冬吟望着苏和静的肚子,目光尽是担忧。

    苏和静也有些后悔, 她这些日子心烦气躁,便比往日里更贪凉几分,若当真有喜,岂不是会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这里惶惶不安, 外书房的郑宣得了信后也马不停蹄地往清月涧奔来。

    府医匆匆赶来, 在郑宣殷切的目光下替苏和静把了脉, 只见那府医顺了顺自己的羊须胡子,笑着与郑宣说道:“应是喜脉,只是如今脉象略浅,老夫只敢做八分准。”

    八分准也够郑宣欢喜不已了,他先将府医好声好气地送了出去,又赏下些银钱给伺候的下人们,这才兴高采烈地回了内屋。

    苏和静此刻正坐在榻上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神情柔和安详,笑眼盈盈的眸光里掠过几分母性的光辉。

    郑宣踱步上前,与苏和静说道:“静儿,你听见了吗?方才那大夫说我们有孩子了。”

    他如今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水凌清亮的眸子盛着数不胜数的喜意,衣襟因方才疾步狂奔而散乱开来,他却无暇顾及,只顾着在内寝里不断来回踱步,以纾解他此刻的激动心绪。

    苏和静忙揉了揉自己的头,笑着说道:“你快别晃来晃去了,我头疼呢。”

    郑宣立时停住了脚步,走到苏和静身边,边替她打扇边为她揉肩捶背,只他动作称得上是笨手笨脚,苏和静便道:“你且去团凳上坐着罢。”

    冬吟也看不过眼,接过了郑宣手里的团扇,替苏和静扇起风来。

    苏和静虽畏热,如今却把大夫的嘱咐牢记在心间,也不敢再喝那些冰饮子,只敢喝些温水入肚。

    郑宣犹自欣喜,一时想起还未曾将这消息告诉父亲母亲和祖母,便立时从团凳上起身,往外头走了过去。

    苏和静不过在炕边呆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惫懒了起来,冬吟与春染便扶着她去了床榻上歇息。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她透过床帘往外一瞧,却见郑宣正蹑手蹑脚地走到兽首香炉旁,不知在做什么。

    她便问道:“宣一,你在做什么?”

    郑宣被唬了一跳,随即便隔着床帘与苏和静对上了眸子,他放下手里的托盘,走到床榻边将苏和静扶了起来,并道:“上一回你在母亲府里时闻到了那些花果香,我便让母亲告诉我了制香的法子。”

    苏和静方才睡醒,反应比平时略慢上一些,她便道:“怪道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呢。”

    郑宣见她欢喜,自是高兴不已:“你放心,我已去问过大夫了,这花果香无甚坏处,有喜之人也可用得。”

    说罢,他便将苏和静从床榻上抱到了床沿边,替她将鞋子穿好后,方才对外头的丫鬟说道:“摆膳罢。”

    因着苏和静如今胃口大变,郑宣便让厨上变着花样做了几道菜,有不加一滴油的胭脂鹅脯,也有嵌入杏仁汁的豆腐,还有清清爽爽的白玉花汤,皆是解暑养胃的夏日吃食。

    苏和静看了这清汤寡水的一桌子菜,却一点也没有胃口,只见她踟蹰着开口道:“我想吃椒盐羊肉和辣子鸡。”

    郑宣有一霎那没反应过来,他犹记得苏和静最讨厌羊肉的膻味……

    “静儿,你从前可是半点辣都不吃的。”郑宣颇有些惊讶地说道。

    苏和静羞赧一笑,只摩挲着自己的肚子,说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爱吃起辣来。”

    “酸儿辣女。”郑宣笑容愈发真挚:“我这便让厨下去做。”

    半个时辰后,大厨房的婆子们便提了两个食盒来了清月涧。

    苏和静胃口大开,吃了一整只羊腿后,方才喝了半碗白玉花汤。

    用完膳后,她与郑宣照例去内花园散步了一圈。

    方才回到清月涧,郑国公的小厮将郑宣唤了过去,苏和静便一人在内屋里剪起了花样子。

    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她总要先做几件小人家的衣衫才是。

    只是她刚拿起剪子,冬吟便沉着脸上前道:“世子妃,如今您可不许再做这些绣活了,横竖有我们呢。”

    春染与抱厦也一前一后地附和冬吟道:“冬吟姐姐说的很是。”

    苏和静被几个丫鬟数落了一通,便气鼓鼓地将花样子递给了她们,自个儿坐在炕上玩起了九连环。

    只是玩到一半,她便有些昏昏欲睡,转念想到郑宣还未回房,心里便有些不舒坦。

    她便强撑着睁大了眼睛,可不过须臾,便又昏昏欲睡了起来。

    春染瞧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只轻轻地说道:“世子妃若累了,便去床榻上歇息会儿罢。”

    苏和静却不肯,便索性喝了口茶,这才神思清醒些。

    屋内烛火摇曳,她身边的四个丫鬟俱都围在炕边,一人剪花样子,一人穿线,一人描红,一人穿起了针。

    个个皆生的清雅动人,且都忠心无二。

    往日里觉得郑宣过分黏人,可这夜里他还是头一回没陪在自己身边,苏和静竟有些不可自抑的失落。

    这屋里静悄悄的,平白添了几分孤独寂寥。

    苏和静既是生了些失落之感,很快便又惆怅了起来,自己有了身子,往后便不能总与郑宣一块儿同床共枕。

    世家大族里,若是正妻怀了孩子,便要给夫君预备个通房丫鬟才是。

    最好的选择便是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与自己一条心,还能将夫君留在自己院子里。

    可她怎么舍得?

    冬吟她们说是自己的丫鬟,实在如自己的秦姐妹一般。

    苏和静情绪愈发低落,垂头盯着手里的九连环,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这般模样却把冬吟等人给唬了一跳,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追问道:“世子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苏和静抬头瞧见四个丫鬟担忧至极的面容,心里愈发提不起劲来,那泪水便如掉线的风筝一般滚落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

    冬吟只以为苏和静是哪里疼了起来,当下便急得眼圈一红,便要往外头去寻府医去。

    谁知刚撩开帘帐,便撞见了面沉如水的郑宣。

    他二人四目相对,郑宣眸子里的冷色顷刻间便被他压了下去,冬吟也收起了慌乱之意,只道:“世子爷,世子妃有些不舒……”

    话还未说完,郑宣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内寝,瞧见炕上正在落泪的苏和静后,他的五脏六腑都揉作了一团。

    “静儿。”他便奔到临窗大炕旁,心急如焚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苏和静心虚的很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了,竟因为这点微末小事落下泪来,引得这么多人为自己担心。

    她便收起了眼泪,哽咽着与郑宣说道:“我没有不舒服。”

    郑宣见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双灵透的杏仁眼肿的如桃儿一般,当下便心疼地将她拥在了怀里,只道:“没事就好。”

    冬吟等人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

    苏和静倚在郑宣肩头,如今才察觉到了几分羞恼。

    郑宣也不去追问她为何落泪,只提她绞了帕子来擦脸卸头发,又抱着她往净室去洗了洗身子,随后二人才回了内寝。

    郑宣将苏和静轻柔地放在床榻里侧,自己也和衣躺在了她身旁,眼里尽是溺死人的柔意。

    他摩挲着苏和静的肚子,只笑道:“你怀着她,定是辛苦极了。”

    苏和静愈发不好意思,只道:“这才一个月都不到,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地方。”

    郑宣眉眼弯弯,清亮的眸子里蓄着视苏和静为珍宝的热意,便听他开口问道:“静儿,你方才究竟为什么哭?”

    苏和静又羞又恼,被他这炽热的眸子盯得浑身不自在,便背过身去,回道:“你不在屋里,我害怕。”

    郑宣一怔,没想到苏和静方才那般流泪的缘由是因为自己。

    他认真一思量,便福至心灵地想通了苏和静为何哭泣。

    只见他俯身紧贴在苏和静的鬓发旁,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往旁人的屋子里去。”

    苏和静转过身,肿意未消的美眸里立时便蓄满了泪水,她伸手抱住了郑宣,竟是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郑宣轻柔地拍打着苏和静的脊背,一下一下将她哄得带着泪光熟睡了起来。

    待她呼吸平稳后,郑宣便在她额间映下一吻,重又将她圈在了怀中。

    *

    翌日一早。

    郑宣便从私库里寻出了一箩筐新奇的小物件出来,有西洋那儿传来的不会跌倒的瓷娃娃,一架花卉玻璃小插屏,镀金松棚果罩,样子皆精致可爱。

    他便都放在了正屋,供苏和静每日里赏玩。

    苏和静从那花卉后头寻到了一只鲶鱼头的纸鸢,一时便笑意盈盈地说道:“宣一,过几日咱们去放风筝罢。”

    郑宣探出头去望了眼外头高悬着的烈日,只道:“待天气转凉些再去。”

    苏和静有孕的消息虽未曾大肆广而告之,可府里之人却也从不同地方知晓了此事。

    先是老太太院子的曾嬷嬷顶着烈日亲自来了一趟,送了些蜀锦布料,并一些温补的药材,最后则将郑宣拉到了厢房,密语了一阵后才回了延禧院。

    郑宣也有些惊讶,将方才曾嬷嬷塞给他的小盒子递给了苏和静瞧。

    苏和静略瞧了一会儿,便说道:“都是些铺子和田契,还有钱塘那儿的老宅的文契。”

    郑宣有些搞不清楚老太太的意思,便道:“这东西该给父亲才对,祖母怎么给了我。”

    苏和静眸光一闪,替他将这些契书都妥善放好,道:“祖母既是给了你,你便受着就是了。”

    郑宣这才点点头,只与苏和静说:“待晚间之时,外头没那么燥热了,我们再去延禧院瞧瞧祖母。”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郑国公那儿便派人送了些新鲜的荔枝来。

    苏和静依旧是不大爱吃,便让郑宣和几个丫鬟吃了,再让人捡几颗送去老太太院里。

    用完午膳后,正是日头最晒的时辰。

    二太太胡氏理了一上午的家事,如今才抽出空来清月涧走一趟。

    没成想郑宣正在屋内陪着苏和静玩九曲环,胡氏来后,他便寻个由头去了厢房里靠坐一会儿。

    苏和静笑着招呼冬吟给胡氏上茶上点心,胡氏却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水,只道:“这天可太热了些,你屋里又不能用冰,这可真是苦了你了。”

    苏和静却只是不急不躁地抿了口茶,对着胡氏嫣然一笑道:“多谢二伯母关心,心静自然凉,我倒不觉得热。”

    胡氏脸色讪讪,只道:“妇人怀了身子自是比旁人娇贵些,若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的,定要派人来与我说才是。”

    苏和静笑着颔首,清糯的声音飘入胡氏的耳朵里,“二伯母为着世子爷与我忙前忙后,我心里实是感激不已,又怎么能在劳烦您为我操心?”

    胡氏被她这话气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只是又寻不到她话里的错处,宣哥儿是世子爷,她是世子妃,自己可不就是为着他们两个忙前忙后吗?

    胡氏心里不受用,面色却如常,只是转了个弯说到了郑宣身上,她道:“公主不常在府里,我这个伯母便要多嘴说一句,你既是怀了身子,便不好再与宣哥儿宿在一块,没得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实打实的给苏和静添堵,要她给郑宣添个通房的意思。

    苏和静脸色一变,旋即蹙起了柳眉,只嘤咛道:“肚子……有些疼。”

    冬吟与春染本在外间清扫博物架,听得这话便立刻走进了内屋,扶着苏和静便到了临窗大炕上。

    春染则去厢房将郑宣唤了来。

    不过片刻的工夫,郑宣便从厢房奔了过来,他冷厉的眸子先往胡氏身上扫了一眼,随后便压着怒意说道:“静儿身子不适,二伯母便先回去吧。”

    胡氏讨了个没趣,又见郑宣越过自己去了内寝,当下便也只得干笑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头走去。

    待她离去后,苏和静才与郑宣说了始末,胡氏的做派她实在是不喜的很儿。

    要真是自个儿的婆母,来“提点”自己几句便罢了,不过是个隔房的伯母,来管她们大房的事儿做什么?

    郑宣好歹是放下了心,只与苏和静说道:“若下次再听得这等闲言碎语,你便装肚子疼就是了。”

    冬吟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叹道:“幸而咱们府里只有三房,若是像旁人家有个五六房亲眷,但是往来都要累煞人了。”

    郑宣沉思了片刻,便捏着苏和静的柔荑,笑问道:“静儿,京里人事繁杂,若你想图个清净,咱们便回钱塘。”

    第38章 娶了公主的前夫

    苏和静对郑宣的话颇感意外, 她便愣着神回答道:“回钱塘做什么?”

    郑宣慌忙解释道:“我是怕别人扰了你的清净。”

    苏和静却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别担心我,我才不会让自己受了委屈去。”

    郑宣知晓她这是不想去钱塘的意思,当下便也只能作罢, 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妥善保护好自己的妻儿。

    晚间之时,大长公主府来了位眼熟的女官, 送了两套红宝石的头面,以及一些上好的杭绸布料,并两个样貌精神的嬷嬷来。

    那女官与郑宣说道:“这两位嬷嬷皆是伺候过大长公主的老人, 略懂些医术。”

    这是自谦之语,既是大长公主送来的人, 这两位嬷嬷必在医术上很有几分厉害之处。

    苏和静由冬吟扶着从内寝里走了出来,忙招呼丫鬟们给那女官上茶,自个儿也对着那女官温善一笑道:“劳烦您跑一趟。”

    那女官恪守规矩, 冲着苏和静行了个礼后,便道:“世子妃客气了,长公主昨日听闻了这消息, 喜得一夜都合不拢眼, 若不是今日实在精神不济,早已亲自来瞧您了。”

    郑宣听了这话后隐隐有些担忧, 便道:“母亲也真是的,再高兴也不能一夜不合眼, 本是喜事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那女官抿嘴一笑,望向郑宣的眸子里掠过几分爱怜之意:“世子爷您是不知晓大长公主的苦心呢,她可盼这一天盼了许久了,自然会高兴得合不上眼。”

    女官这话让郑宣想起了前几年他不肯结亲的日子, 大长公主为此很是伤心了一段时候, 只是实在拗不过自己, 才随自己去了。

    好在静儿与那端阳侯世子和离,自己也不必孤苦一生了。

    送走那女官后,郑宣情绪不知为何有些低落,苏和静以为他是在担心大长公主,便替他轻柔地揉起了脑袋,温声劝解道:“若你实在担心,我们明日便去大长公主府瞧瞧母亲。”

    郑宣笑着颔首,只拍了拍苏和静的手,说道:“我只是在想,幸好你我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否则我一生不娶妻,便当真对不起母亲的生养之恩。”

    苏和静听后也感慨良多,心绪似潮水般涌了上来,她便对郑宣说道:“宣一,我有件事一直未曾与你说起过。”

    郑宣闻言便回神与苏和静四目相望,瞥见她脸上浮起的纠结之色,便问道:“你且说便是。”

    苏和静眉眼弯弯,先是将伺候的丫鬟们都遣了出去,而后则倚靠在郑宣的肩膀上,轻声说道:“那日我从台阶下跌了下来,忘记了许多事儿,我为何嫁入端阳侯府,嫁进去三年的日子统统忘了个干净。”

    这话着实把郑宣唬了一跳,他望向苏和静姣美的面庞,见她神色严肃,不似作伪。这才问道:“独独忘了前三年的事儿?”

    苏和静也想不通这点,若是失忆,便该把前尘旧事一起忘了才是,怎得就偏偏忘了嫁入端阳侯府这三年的事儿?

    “我也觉得怪异的很儿,可当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苏和静蹙起了柳眉,素白的脸蛋上尽是纠结之色。

    郑宣见状也顾不得失忆这回事了,立时便拍了拍她的脊背,替她抚平心内的焦躁之意,还说道:“忘了便忘了罢,总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苏和静听后由悲转喜,对着郑宣莞尔一笑道:“幸而我没忘了与你有关的事儿。”

    郑宣含笑捏了捏她的香腮,只道:“你很该把从前我被你用拳头打哭的事儿忘了才是。”

    苏和静狡黠一笑道:“才不会忘。”说着,便把那一桩事大声地嚷嚷出来。

    郑宣奈何不得她,只得原地讨饶。

    外头的丫鬟们听见里头传来的动静后,俱都笑成一团。

    *

    端阳侯府迎娶芍药公主的婚事办的隆重无比,几乎宴请了京里所有的世家大族。

    除了郑国公府与大长公主府外,各家皆备了重礼到场为端阳侯世子与芍药公主贺喜。

    成婚前一晚,端阳侯裴君尘将裴景诚唤来了外书房,耳提面命道:“前段时日你夜夜借酒浇愁便罢了,明日公主将嫁入我裴家门,你断不可再这般消沉不堪。”

    裴景诚眼下乌青,往日里深邃黑亮的眸子仿佛失去了光彩一般,他半晌才抬起眼来,望着父亲萧瑟的背影,应了一句:“儿子知晓了。”

    裴君尘见儿子这般落魄颓丧,心里暗暗讶异,他算无遗策,却没算到儿子对那苏氏用了真情。

    “你放心,如今娶了芍药公主也是不得已之举,来日太子继位郑家被清算时,为父定会替你将苏氏再纳进门来。”裴君尘叹道。

    这话听入耳中,裴景诚的憋闷酸涩的那颗心才好受了一些。

    与苏氏和离的这些日子,他总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方氏小意温柔,那外室貌美伶俐,可这两人却比不上苏氏半分端庄典雅。

    从前苏氏为自己将这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绝不让自己有半分后顾之忧。

    她从不拈酸吃醋,却在自己仕途迷茫时,替自己排忧解难。

    除了子嗣上艰难些,苏氏堪称完美。

    那日郑宣迎娶苏氏,十里红妆铺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他只立在角落里瞧了两眼,便难堪得落荒而逃。

    他消沉了一段时日,每日伴着酒入睡,梦里总会出现新婚燕尔时自己与苏氏如胶似漆的景象。

    那时苏氏总会去内花园里折一支娇艳的海棠花,轻柔地放在自己书桌上陶瓷瓶里,并在一旁含笑着为自己研磨。

    这般美好的日子却因方氏有孕而消失的无影无踪,苏氏再未用那般情意缱绻的眼神望过自己,也再未发自内心地开心快乐过。

    裴景诚全想明白了,是自己偷偷收用了方氏,又让她怀了孩子才会伤了苏氏的心。

    她与自己和离,定也是因为这个。

    可即使他这般追悔莫及,苏氏也已不再是自己的妻子了。

    裴君尘的这番话好赖是让裴景诚心里好受了些,迎娶芍药公主的前一日,并未抱着酒坛子入睡。

    大婚那一日,他强打着精神招呼了宾客。

    到了夜间,该与芍药公主行洞房礼时他却避开了随性的小厮,躲去了澄风苑内。

    澄风苑内一花一树、一枝一叶皆承载着他与苏氏的回忆,若不是庞氏身边的黄嬷嬷硬是将他从澄风苑内拉了出来,指不定他要待到什么时候。

    庞氏听了这消息后,忍不住摔了好几套茶碗,只道:“苏氏尚在时,他可宠爱方氏的很儿,如今做出这副样子来是给谁看?”

    黄嬷嬷与小庞氏陪笑在侧,并不敢答话。

    最后裴景诚还是去了芍药公主所在的正房,喝过交杯酒后,便替芍药公主揭下了头上的红盖头。

    烛火摇曳下,芍药公主乏善可陈的面容缓缓发现在裴景诚眼前。

    公主虽是二嫁之身,却因着身份尊贵的缘故,婚宴的仪仗比旁人还要好上一截。

    裴景诚掩去眼里的失落之意,对着公主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尊敬有余,却无夫妻间的情意缱绻。

    芍药公主娇笑一声,虽则面容平凡却显出些金尊玉贵的气度来,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轻地戳了一下裴景诚的腰窝。

    “我叫心柔,往后夫君不必再称我为公主了。”公主望向裴景诚的眸光里尽是喜悦之意。

    端阳侯世子精壮魁梧,她从前在宫里待嫁时便听过他的雅名。

    兜兜转转,自己竟与他成了正头夫妻。

    裴景诚心内不为所动,面上却应了一声:“心柔。”

    公主脸颊不自觉地嫣红了起来,含情带怯的眸子有意无意地落在裴景诚身上,已是在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裴景诚任命般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与芍药公主行了周公之礼。

    匆匆了事后,芍药公主虽有些失望,却也只是笑着与裴景诚说道:“夫君快歇息吧,明日还要给父亲母亲敬茶呢。”

    她这一回再嫁,已是收起了从前骄纵跋扈的性子,立誓要做个称职的裴家妇,绝不逊色于前头那个贤惠孝顺的苏家女。

    芍药公主如此想着,便伏在裴景诚肩头睡熟了起来,而裴景诚却僵着身子望着头顶的床蚊帐,久久未入眠。

    公主嫁进端阳侯府的前几日倒还好些,只是皇后娘娘隔三差五便派个嬷嬷下来耳提面命庞氏一番,闹得庞氏心里不受用的很儿。

    从前苏氏做长媳时,天还未亮之时便来给自己立规矩,服侍自己起身洗漱,三餐也随侍在自己身侧,自己不动筷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况且那苏氏事事顺着自己,还有一身管家的好手段,将这内宅管的井井有条。

    如今换成了芍药公主做长媳,骂是不能骂一句,更别说什么立规矩、服侍婆母了,公主免了她这个“婆母”行礼已是贤惠孝顺了。

    且那皇后又烦人的很儿,话里话外都是要他们端阳侯府里的人好生侍奉芍药公主的意思。

    庞氏心里不忿的很儿,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团和气的模样,尽心尽力地奉承自己的长媳。

    怪道那些世家大族都不肯将这个芍药公主娶回门去,实是太憋屈了些。

    尽管庞氏再不想承认,她的确是因着芍药公主的衬托想起了苏和静的好。

    这日庞氏偶然得了一碟荔枝,因着今年收成不好,荔枝便比往年更精贵几分。

    她素来喜爱吃荔枝,不过摆在堂间里片刻。恰巧她那公主儿媳身边的女官送了些新鲜瓜果来上房,不意瞥见那一碟荔枝,便多瞧了两眼。

    庞氏会意,便忍痛割爱地将那叠荔枝送去了长子长媳的院里。

    送便送去了,只是她越想越气,当夜里心烦气躁得大半夜没睡着。

    又过了几日。

    芍药公主旁的事都还好些,对言哥儿却挑剔的很儿。

    庞氏对这个长孙很是疼爱,只想着芍药公主无子,方氏如今也无暇作妖,便把言哥儿养在公主跟前,若是养出些母子情分来,言哥儿将来的前程便不愁了。

    芍药公主起先不知为何应了下来,不过养了言哥儿几日,便百般挑剔了起来,一会儿说言哥儿顽劣不受教,一会儿又说言哥儿不敬嫡母。

    闹得后宅不得安定。

    而方氏则是被芍药公主身边的人寻了个由头关到了偏远去,每日只让人送些吃食去,再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裴景诚竟像是木头般没有任何异议,只任凭芍药公主吩咐。

    庞氏越来越窝火,只是如今侯爷万事都仰仗着太子,她再憋屈也得硬生生忍下来。

    只是言哥儿到底是她的心头肉,庞氏未曾管方氏的死活,却为了言哥儿去求了老太太。

    后来还是老太太出面将言哥儿养在了她房里,又让人送了座送子观音去芍药公主那儿,以期公主能早日诞下嫡子。

    这场风波才算是了结了。

    庞氏都过的这般憋屈,跟别谈是色令内荏的小庞氏了,她如今和公主做了妯娌,却实是不敢在芍药公主跟前儿以妯娌自居。

    整个端阳侯府万事皆捧着芍药公主,竟像供了尊大佛一般。

    每每庞氏万分郁结之时,小庞氏总会去苍云院里安慰排解她一番,每回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母亲放宽心吧,过些时日便是东宫大宴,咱们得了芍药公主这个依仗,便也算是和东宫攀上关系了。”

    庞氏听了这话后,果真舒心了些,她又想到自己的前儿媳苏和静,如今嫁了个和太子极不对盘的郑宣,这般东宫大宴便没资格接下名帖。

    只是天不遂人愿。

    半月后的东宫大宴,端阳侯府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口,庞氏与小庞氏刚下马车,便瞧见苏和静与郑宣两夫妻相携着手立在宫道外侧。

    许久未见,庞氏只觉得苏和静丰腴了不少,面色也变得比从前红润有精气神多了,且她如今被郑小公爷紧紧地护在臂弯,二人相视间尽是旁若无人的恩爱。

    小庞氏从没想过和离后的苏和静会过的这般惬意,当下便攥紧了手上的帕子,心里一阵阵地冒起酸水。

    庞氏也冷哼了一声,移开目光后在心里腹诽起来:新婚燕尔,郑小公爷如今当她是个宝,将来这母亲下不了蛋,且看郑国公府怎么翻脸就是了。

    裴馨恬缀在最后,被丫鬟们搀扶着到了庞氏身后,烈日高照,她拿起帕子替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却正好觑见宫道上的郑宣。

    以及被他护在怀里的苏和静。

    裴馨恬冷厉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恨意,先是往郑宣身上望去,最后落定在苏和静身上。

    东宫外头尽是达官贵人家的马车,庞氏知晓自己这女儿气性大,便扯了扯她的袖子,说道:“不许胡闹。”

    裴馨恬这才忍住了心内滔天的怒意,也忍住了想要上前往苏和静脸上扇几巴掌的冲动。

    她只是立在原地,用淬了毒的目光将苏和静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随后才对庞氏扬起了个渗人的微笑。

    “母亲,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东宫大宴。

    这本我是打算写到35万字,写婚后日常。

    掺杂一点朝堂局势和前夫发疯。

    但是也可以20万完结,节奏就会快一点。

    你们喜欢哪个?

    第39章 矛盾

    芍药公主作为太子的亲妹妹自是不必在东宫门外候着, 庞氏因着得了个公主儿媳的缘故,也被东宫女官笑着先请了进去。

    便不必在日头下苦晒了。

    裴馨恬迈进东宫大门前,忍不住又朝苏和静与郑宣的方向投去几眼, 待要再看时,却被庞氏一把拉住了手臂:

    “恬姐儿, 可有备好带给太子妃的贺礼?”

    今日是太子嫡子满周岁的大宴,太子妃出生梁南王府,也是金尊玉贵的王府嫡女。

    陛下得了个皇太孙, 一时欣喜便赏下了许多珍宝异玩,东宫的西侧厅险些便要塞不下。

    苏和静面色微红, 因着天气着实炎热的缘故,郑宣也不去管什么女官总管的面子,牵着苏和静的手便进了东宫。

    那些太监们多瞧了他几眼, 却也不敢上前去阻拦。

    郑宣倒是不怕,太子已然这般讨厌他了,这一回却又不知安的什么心非要给他递赴宴的帖子, 他既是贵客, 自然不能在烈日下苦等。

    太子就算不悦,也不过是多讨厌自己几分罢了, 算得了什么呢?

    苏和静刚怀上身孕,身上本就有些不大爽利, 方才又在烈日下晒了会儿,如今双颊红扑扑的模样不免让郑宣有几分担心。

    这天儿实在是太热了些,京城里不少码头皆有壮汉热得赔了条命。

    他一时担心,便让冬吟和小厮怡园去向前院的女官讨间凉快的厢房, 好歹也让苏和静休憩一番。

    那女官面有难色, 只是郑宣寸步不让, 还撂下了:“世子妃身子不适,我们这便回去了。”这般狠话。

    那女官只好亲自带路,带着苏和静与郑宣去了东侧的厢房。

    临去时,她不忘多说了一句:“一会儿自会有人来唤世子爷与世子妃。”

    郑宣虽则不悦,却还是让怡园塞了块沉甸甸的银子给她。

    女官离去后,苏和静被郑宣扶到了软塌之上,厢房内正中央摆着个一大盆冰块,冬吟与郑宣二人一左一右地为她扇风。

    徐徐凉风吹入她的心间,苏和静紧绷的面色这才回转些。

    郑宣看了自是心疼不已,只道:“你身子不好,这宴我们不来也不会如何,他已经这般讨厌我了,我来不来都是一样。”

    苏和静见他素白的脸色尽是焦躁之意,一时便慢声细语地抚慰他道:“我没事,不过是方才被晒得有些难受,如今已大好了。”

    郑宣难掩心疼,又凑近苏和静两步,替她扇起了风:“母亲也说了,你方才有孕,不来也使得。”

    苏和静只笑道:“罢了,东宫难得给了我们些好脸色,若是推脱不去,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郑宣听了心里极不好受,见苏和静百般难受却又强撑着安慰自己的模样,心里便恨上了那喜怒无形的太子。

    自己可曾做过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儿?如今还让静儿陪着自己受气。

    冬吟扇得有些累了,便与春染换了个值,还道:“奴婢去外头瞧瞧。”既是来了东宫,若再误了大宴的时辰,岂不是得不偿失?

    冬吟走到厢房外的回廊道上,左顾右盼却没发现半点那女官的身影。

    她脸色一变,便走回厢房与郑宣和苏和静说道:“那女官不见了。”

    郑宣听后也顿觉不妙,左右环顾了一番厢房后,没来由得觉出一阵冷意来,他立时便把苏和静横抱了起来,面色匆匆地往厢房外头奔去。

    幸而一行人到了廊道上,也未曾听见东厢房里传来什么动静,只是郑宣到底对太子阴狠的为人多有戒备。

    他便沉着脸与苏和静说道:“你且听我一回话罢,咱们这就回府,太子若怪罪下来我自会去陛下面前陈情一番。”

    苏和静并不知道郑宣为何在一瞬之间变得这般恐惧,可便是迟钝如她,也发觉出了东厢房的不对劲。

    那熏炉里也不知熏了什么香,混着冰块的冷气,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之感。

    太子这一回大张旗鼓地将郑宣与自己请来东宫,似乎真是有些阴谋诡计在。

    苏和静便郑重地点了点头,由郑宣牵着往东宫大门的方向走去。

    只是刚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依稀要瞥见那东宫大门的高檐一角时,却被两个面生的太监拦了下来。

    郑宣却一眼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原是太子跟前伺候了许久的太监,在东宫很有几分份量。

    他便率先出声问道:“徐公公可是有什么吩咐?”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便是主子跟前再得宠的太监,究根到底也只是个奴才罢了,担不起郑小公爷的尊重。

    那徐公公果真变了脸色,只是转瞬间又恢复如常,他道:“太子有请小公爷去书房一叙。”

    临近大宴,太子却又闹这一出,郑宣想也没想便拒绝道:“内子身子不适,这便要去太医院寻章太医瞧瞧,公公便替我与太子解释一番罢。”

    说罢,便要携着苏和静往前头走去。

    那徐公公忙给身后的太监们使了个眼神,一行人堵在了郑宣前头,为首的徐公公不阴不阳地笑道:“小公爷可别让我们这些奴才难做,若是太子发起怒来,小的这条命便要不保了。”

    郑宣的怒火已是堆到了心口处,静儿怀了身孕,本就是忍着不适的身子前来东宫赴宴,也不知这太子是故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慢待客人,竟让他们在日头下候了半个时辰。

    连他都有些支撑不住,何况是怀了身孕后本就身子孱弱的苏和静?

    往日里所有的事他都能让着忍着太子,可独独遇上了静儿的身家安危,他当真是半步也让不得。

    只见郑宣须臾间便从袖口处拿出了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三两下的工夫他便制住了徐公公的双手,并用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抵住了徐公公的喉咙。

    “你若是挡着我的去路,延误了内子的病势,我即刻便杀了你。”郑宣往日里清亮和善的眸子里迸发着阴鸷的狠意。

    他把匕首往前逼了一寸,锋利的刀刃微微割开了徐公公喉咙里的皮肉,疼得他额上冒出了不少冷汗。

    “杀你一个阉人,太子还能让我抵命不成?”说着,郑宣便拿着匕首往前再逼了一寸。

    苏和静与冬吟等人吓得花容失色,可她们也知晓郑宣是为着苏和静的安危才会下这般狠手,便是再害怕,也忍着惧意朝着郑宣靠近了两步。

    那徐公公被郑宣吓得险些双眼一翻晕过去,另外几个太监赶忙机灵地让开了路。

    郑宣放下了匕首,便在徐公公等人的注视下牵着苏和静的走往东宫外头走去。

    此刻另一头的东宫正堂内,歌女舞姬在宫殿正中央高歌起舞,两侧分坐着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孙,上首则立着太子与太子妃二人。

    觥筹交错间,太子扫了一下底下来赴宴的各家人物,见郑宣不在其列,心里舒爽了不少。

    徐明做事果真上道,恐怕已将那郑宣引去了东厢房内,那里早有自己备好的亡命之徒,杀了郑宣和那苏氏女不过是件手到擒来的易事。

    便是父皇知晓了,再伤心难过还能杀了自己这个太子不成?

    思及此,太子攥着酒杯的力道不免又收紧了几分,冷厉的眸光里闪过几分快意。

    这些年郑宣的存在于他而言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思之便痛,见之便恨,唯独让他永远消失在这世上方给解了自己的烦忧。

    太子正在得意之时,忽见徐明的干儿子出现在宫殿的角落里。

    他料想是徐明定是派了干儿子向自己邀功而来,恰好自己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一听那郑宣被乱刀刺死的悲惨景象。

    太子便寻了个由头去了内殿,徐明的干儿子也顺势走了进来。

    只是令太子意外的是,那小太监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说道:“殿下,他硬闯……走了。”

    太子手里的酒杯落于地上,一下子便摔得四分五裂。

    那小太监连忙说道:“他是持了匕首跑的,干爷的脖子被他划了好几道。”

    太子由怒转喜,反复问道:“当真?”

    那小太监点头如捣蒜,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引得太子殿下发怒。

    “好。”太子勾起嘴角一笑。

    郑宣这般做法无遗于前来东宫行刺一般嚣张跋扈,且看父皇又该如何取舍。

    *

    郑宣与苏和静出了东宫后,便去了趟太医院,请了妇科圣手章太医为苏和静诊脉,并开了几贴消暑安神的药方。

    回了郑国公府后,郑宣便有些不大乐意,虽则与往常一般无二,可到底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

    苏和静有心想哄一哄他,却罕见地吃了个闭门羹——郑宣寻了个由头去外书房习字静心。

    便在他迈步离去时,苏和静收起脸上的惊讶神色,捂着肚子喊起了疼。

    郑宣被唬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瞧她,方才扶着苏和静去了床榻上,正要开口询问她身子何处不适时,便被她一把攀住了胳膊。

    “宣一,你在生什么气?”苏和静收起了脸上装疼的神色,笑着与郑宣说道。

    郑宣瞧见她这明媚的笑容,心里的郁气霎时一扫而空,他便坐在床榻边上,温声与苏和静说道:“我不是生气。”

    苏和静弯头一笑,湿漉漉的杏仁眼像小鹿一般纯真灵透,“你明明就是生气了。”

    四个伺候的丫鬟们纷纷退了出去。

    郑宣叹了口气,对着苏和静实在是生不出气来,他便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竟还要你这般委屈自己。”

    他这话说的不尽不实,苏和静便霎时沉下了脸子,道:“宣一,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漂亮话来哄我了?”

    郑宣一愣,见苏和静眉眼都黯淡了下来,这才说道:“我是气你,你既是嫁给了我,便不必在这般委曲求全,身子不适就不必去东宫赴宴,不用为着我的身家性命和什么劳什子郑国公府的未来考量,我想要你自私一些。”

    苏和静听后久久不答,眸光里闪过几分不解,“可做妻子的难道不该为着丈夫的身家荣辱打算吗?”

    “不必。”郑宣掷地有声,“是我求着陛下要你嫁与我,也是我爱你笃深难自抑,我不想你担惊受怕,我只想你开心快乐,你明白吗?静儿。”

    “不想去的地方便不必勉强着自己去,不想做的事儿也不必强忍着恶心,不想见的人直接摆着脸让人赶出去就是了。”郑宣说到这里,已是话音哽咽。

    天知道他方才瞧见苏和静忍着不适,苍白着脸在烈日下苦等了许久的孱弱样子,有多么心痛如绞?

    什么东宫太子,什么尊贵贵贱,他才不在乎。

    若要让自己的妻子委曲求全才能得了太子的好感,他宁可被他记恨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感冒最后一天挂盐水了。

    已经好受多了,明天肯定可以日6了。

    这几年都是挂点滴坚持的更新,有点不好意思,明明答应好了V后日6.

    大家也要注意防护。

    顺便说一下《表小姐她不想做妾》那本我已经存了两章了。

    争取开文的时候能有30章。(应该8.1号开文)

    第40章 前夫小发疯

    苏和静听后久久无言, 好半晌才回了一句:“我明白了,宣一。”

    郑宣回头瞥见她脸上略有些伤神的笑意,又懊恼地上前拥住了她, 说出口的声音染上些歉意,“抱歉, 是我太急切了些。”

    苏和静轻柔地扶着他宽阔的脊背,笑道:“往后我听你的,离这些王权贵人远着些, 待我肚子里的孩子满了三个月,便以有孕在身的由头推了这些大小宴会。”

    郑宣这才心内熨帖了些, 若是可以的话,他倒是真的想带着苏和静避去与世无争的钱塘,只是一路上舟车劳顿, 难保不会伤了静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自这一回不算争吵的争吵过后,苏和静与郑宣的关系便比之从前愈发亲密了起来,往日里苏和静的体己活儿都有郑宣一手服侍, 并不需要丫鬟们随侍在旁。

    如今苏和静有了身孕, 郑宣依旧这般体贴无二,连京畿卫那儿的庶务也不去管了, 整日只在家里伴在苏和静左右。

    闲暇时,苏和静无意问起, “你撂下了公事,陛下可会怪罪?”

    郑宣摇摇头,随后说道:“京畿卫担着皇宫内外的安防要务,于一国来说可为谓是喉颈之地, 陛下硬是替我在里头填了个萝卜坑, 太子心里本就诸多不满, 我若是去点卯当值,才是往火坑里跳。”

    苏和静听后虽有些地方不大明白,却也没往深处想去,只道:“原来如此,那倒是他的福分了,整日都有他阿父陪着。”边说着,她边摩挲起了自己日渐显怀的肚子。

    郑宣听后,清亮的眸子里闪过几分否定之色,他轻捏了捏苏和静的两腮,说道:“我哪儿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才对。”

    苏和静双颊一红,只笑道:“那便是为了我们母子吧。”

    说笑了一阵后,苏和静又与郑宣一齐回了清月涧歇息。

    三日后,宫里才来人将郑宣唤了进去。

    郑宣预料到太子会因那日东宫大宴自己划伤徐公公向陛下告状,却没想到他竟有气性能忍到今时今日。

    崇明帝在御书房候了他许久,待郑宣现身后,方才说道:“宣儿,那日东宫大宴,你为何如此鲁莽无状?”

    竟是一开口就给郑宣定下了罪责。

    郑宣心头泛起些凉意,先是跪伏余地,朝着上首的崇明帝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明鉴,臣不敢冒犯储君,只是内子病重,事出从权才划伤了徐公公。”

    崇明帝听了这话后,威严精明的脸上浮现了几分讶异,便道:“只是划伤了徐公公?”

    郑宣伏地戏谑一笑,道:“徐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总管,自是不能与旁的奴才相提并论。”

    崇明帝泛着怒意的眸子滚了好几遭,最后才认命似地说道:“宣儿,朕另寻了个人替了你的京畿卫的总司一职,往后你便闲赋在家安心做你的逍遥世子罢。”

    他说这话时很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哀叹之感,似是心里蓄着多少不舍一般。

    郑宣心内却无一丝波动,他便说道:“臣遵旨。”

    再无他话。

    待郑宣离去后,崇明帝才似卸了力气般瘫坐在龙椅上,提着狼毫的笔略有些颤抖之意。

    他写完了圣旨,便交给了身边的张太监,并道:“先去东宫给太子瞧瞧。”

    张太监听后感叹一声,道:“陛下用心良苦,殿下总有一日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崇明帝似是自嘲一笑,而后精明的目光涣散着望向御书房各式各样富丽堂皇的陈设,一股无法言说的悲怆之意涌上他的心头。

    “为着一个,不得不委屈另一个,朕心里也不好受的很儿,只盼着太子能当真如他所说一般放过宣儿,朕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些心了。”

    崇明帝这话牵扯到了宫闱秘密,张总管愈发不敢接话,只得笑着奉承道:“陛下龙体康健,必能延年益寿,活上万万岁才对。”

    崇明帝无奈一笑:“只要他们兄友弟恭,即刻要朕死了,朕也愿意。”

    说罢,他将手里刻着“晴”字的印象递给了张总管,眼里尽是缱绻的思念,:“送去大长公主府罢,上一回她落在了御书房里,竟是怎么也不肯来拿。”

    事涉大长公主,张总管愈发不敢接话,只道:“奴才遵旨。”

    *

    从御书房出来,郑宣便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重担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事一身轻。

    他便绕去了京城最负盛名的糕点铺子,替苏和静买了些桂花糕和白玉糕,这才眉眼带笑地回了郑国公府。

    郑烨恰好休沐,郑宣便先去外书房陪着父亲练了会儿字,这才回了清月涧。

    郑烨目送他离去时,心里颇有些疑惑,今日自己这嫡长子瞧着心情颇佳的样子,待自己也恭敬孝顺的很儿,望向自己的眸子里满是孺慕之情。

    他莫非是吃错了药不成?

    郑烨并未深想,三两步便退回了外书房继续练字,只是瞥见案几上摆放着方才郑宣送来的糕点,心里到底泛起了些异样之感。

    父子之情虽淡薄,却也不是一丁点都没有。

    郑宣回了清月涧后,先是将一盒糕点递给了东吟和春染,而后则喜滋滋的迈步进了内寝。

    世子爷回来后素来是不需要丫鬟伺候。

    是以冬吟和春染便拿着糕点呆愣愣地站在廊下,面面相觑见心里都划过了一样的疑惑。

    世子爷今日心情怎得这般愉悦?

    苏和静自然也察觉到了郑宣今日的不同以往,他今日束着玉冠,一身月白色的对襟长衫,面白如玉,清亮的眸子浮起些雀跃之意。

    只是挺立着脊背站在那儿,脸上的喜悦便似掩盖不住一般往苏和静心池间撞来。

    她甚觉好笑,便揶揄道:“咱们世子爷今日回来的路上,莫非是捡到了几百两银票不成?”

    郑宣将糕点放在梨花木桌上,眉眼弯弯,笑的愈发真挚,“原来在夫人的心里,我郑宣是个爱财如命的守财奴。”

    苏和静坐于团凳之上,拈过一块糕点后浅尝了一口,斜眼笑道:“是也不是?”

    郑宣见丫鬟们都自觉地候在廊下伺候,便上前一把揽住了苏和静,将她抱在了自己的双腿上,神思灵动地说道:“陛下免了我的职位。”

    苏和静暗暗称奇,这人被罢免了官职为何却摆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比旁人被提拔还要喜悦些?

    郑宣瞧出了苏和静眼里的疑惑之意,便道:“那京畿卫总司一直实在太过烫手,陛下从前硬要将这职位塞给我,我心里很是煎熬,也让太子愈发厌恶了我。”

    说到一半,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内的热切一直,埋在苏和静的颈窝里就说道:“可陛下今日竟将这总司一位收了回去,可见我在陛下心里至多也不过就是个外甥罢了,根本无法与太子相提并论,也许我当真是想太多了,我的的确确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

    这下苏和静总算弄明白了郑宣这般高兴的原因,她便摩挲着郑宣的手,说道:“你即是想明白,以后就不要在父亲母亲面前说出这些话来,省得伤了他们的心。”

    郑宣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只与苏和静商讨起了眼前这两碟糕点的滋味,说话时眉宇间生气勃勃,竟是从前未曾见过的鲜活之态。

    太子之怒雷霆大雨点小,于郑宣自己而言,不过是少了个烫手的山芋,日子比起从前还要再惬意些。

    可在京城其余人眼里,这却是郑国公府即将要被清算的预兆,如今陛下还身体康健,太子便明晃晃地针对起了郑宣,若是陛下驾崩了,郑国公府又该当如何?

    芍药公主得了太子的信儿后,也在房里和裴景诚说起了此事,她只道:“那小公爷也真是个楞头青,竟敢在东宫拿着匕首张狂行刺。”

    裴景诚心内百感交集,忽而瞥见芍药公主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心头忽而涌上些恶寒之意,他便道:“兴许有些隐情在。”

    芍药公主瞥了裴景诚一眼,似是要从他脸上的神色窥探出他心里所思所想,道:“你那个前妻也是个倒霉的,等太子哥哥继了位,她该当如何?”

    提到苏和静,裴景诚心里又泛起了一股股酸涩之意,幸而如今夜幕渐深,屋内的烛火也不并不明亮,芍药公主看不清他脸上的失落之色。

    “睡吧。”裴景诚如此敷衍道,他实在是不想在芍药公主跟前提起苏和静来,这公主行事颇有几分心狠手辣,若是知晓了自己对苏和静仍旧情难忘,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

    芍药公主心下一阵喜悦,以为裴景诚此刻的冷漠是对着前妻苏和静而起的,便笑着拢住了裴景诚的手臂,道:“外人的事与我们不相干,睡罢。”

    芍药公主不过多时便睡熟了过去,余下裴景诚一人睁着眼到了天亮。

    就如同芍药公主所说的一般,郑国公府如今的境遇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对郑宣的恶意更加不于掩饰。

    到了太子荣登大统的时候,郑国公府必是躲不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算,郑家人死了就死了,可静儿该如此自处?

    裴景诚便在心里盘算着去江南买下一处宅子,那时便偷偷把苏和静救出来,将她送去江南,自己时不时寻些由头去江南住个一两个月。

    江南天高地远,他们也再做上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夫妻。

    如此想着,裴景诚便忍不住喜悦了起来,虽被她拥着入睡的人是芍药公主,梦里念的却是端庄娴雅的苏和静。

    *

    不管京城外头传起了什么样的风言风语,苏和静每日里与郑宣说笑玩闹,闲时再去郊外的庄子上过个夜。

    日子也称得上是不亦乐乎。

    如今腹中的胎儿已过三月,苏和静有孕的消息也大肆传扬了出去。

    宫里的崇明帝与太后娘娘率先送了礼来,什么南海珍珠,织锦蜀锦,并些养胎滋补的名贵药材,皆像流水般地被抬进了清月涧。

    郑国公也大手一挥送了处私宅予苏和静,并道:“好生养胎,府里的事都让你二伯母操劳。”

    苏和静听着隐隐察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来,却也没想深出想去,她如今怀着身孕,很不必去劳心操神这些庶务。

    安平侯府知晓了苏和静怀了身孕后,只让小厮和婆子们送了些药材来,别的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好在苏和静对自己的娘家也无什么期盼,每日只优哉游哉地养胎度日。

    老太太曾氏得了这消息后,心情大为舒畅,一口气喝下了两碗苦药不说,还让婆子们扶着下地去小佛堂念起了经。

    苏和静便由郑宣陪着去了延禧院,让老太太好生瞧了瞧,老太太的神色便愈发鲜活,气色也好转了不少。

    大长公主自来皆住在公主府里,如今儿媳有孕,她竟也愿意住在郑国公府两日,省得儿子儿媳两头跑。

    又过了半个月,恰逢大长公主四十大寿。

    大长公主本不是个爱铺张的性子,可因着前段时日太子明晃晃的针对和郑宣被撸下官职一事,她便有心要替儿子儿媳争一口气。

    这一回公主寿宴,便摆在了郑国公府内。

    大长公主亲自进了趟宫,与陛下跟前说了要大半寿宴一事,崇明帝自是喜闻乐见,赏下了无数珍宝异玩不说,还让人将太子唤进了宫里。

    崇明帝的意思是,让太子这个储君代替他去赴宴,也好给大长公主这个姑姑撑些颜面。

    太子心里的怒火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利落地应了下来,先头父皇撤了郑宣的职务,已是明晃晃地站在自己这头的意思。

    这些许小事他便不甚在意了,左不过是去郑国公府现个——/依一y?华/身,说两句漂亮话罢了。

    太后对自己这个女儿多有亏欠,当初她将庶妹的儿子养在膝下,一力扶持着他登上皇位,却不知晓他是何时对自己的姐姐存了那样罔顾人伦的心思。

    待她发现时,再将大长公主嫁去郑国公府时,已是为时晚矣。

    宣儿的身世的确有些可疑的地方,可她曾私下问过晴儿,晴儿只沉着脸不答,眼里尽是失望之意。一来二去间,太后也不敢再问。

    既是女儿要大张旗鼓地办寿宴,太后便也从私库里寻出了不少名贵陈设,连那架皇后来讨要过的百鸟朝凤屏风也送去了郑国公府。

    因着宫里的主子们特地给大长公主撑场面,京里的世家大族们也不敢不给皇家这个颜面,便都备了厚礼来赴宴。

    寿宴当日,大长公主将苏和静的座位安排在了她的身旁,与旁的贵妇们相商时,总不忘引着苏和静多说些话。

    在场的贵妇们哪个不是人精,一瞧便知这安平侯的嫡女是得了大长公主的心。

    苏和静如今已坐稳了胎,陪着婆母交际一番也算是游刃有余,只是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露出些疲态来。

    几个眼尖的贵妇瞧出了她素白脸上的疲惫,便笑着道:“怀了身子的人总容易累些,也不知世子妃这肚子是几个月了?”

    苏和静羞赧一笑,温和有礼地答道:“已是过了头三个月。”

    大长公主也笑眯眯地望向儿媳的肚子,锋利的眉眼忍不住柔和了几分,道:“前三个月我那儿子是日日夜夜地陪着,连丫鬟也凑不到跟前去。”

    竟这般疼宠这嫁过人的世子妃?

    几个贵妇听后面面相觑了一番,心里都划过了同样的惊讶之色。

    大长公主瞧见了她们脸上的神色,便笑着说道:“别说是不让丫鬟们伺候了,我那儿子连别的地方也不愿去,只每日守着我这个儿媳妇,就怕她一时身子不适丫鬟们照应不过来。”

    世家大族伺候的下人们已是数不胜数,又如何会有照应不过来一说?

    一贵妇与大长公主关系匪浅,便顺着她的话头说道:“世子妃已有孕三个月,世子爷还没搬到外头去?也没人伺候着?”

    苏和静羞红了双颊,只由着婆母在外人面前吹嘘她与郑宣之间的“恩爱”。

    她知晓这是婆母要给自己做脸的意思,这场寿宴,也是她真正融入京城贵妇圈子的开端。

    “我那儿子是个牛犊性子,身边连个母蚊子都不曾有,更别提是搬到外书房去过夜了,那简直是要了他的性命。”大长公主脸上掠过几分快意,瞧着那些贵妇们愈发惊讶的脸色,心里更为熨帖。

    苏和静听得心头发麻,双颊便羞红得如腾云偎霞一般,握着茶杯的柔荑都冒出了些汗水。

    贵妇们便又顺着大长公主的话奉承了苏和静一般,心里对这个二婚的世子妃又多了几分尊重。

    芍药公主虽坐在大长公主下首,却也只含笑听着大长公主吹嘘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并未搭上任何一句话。

    她心里不信,这苏和静起先还嫁过人,郑小公爷又素来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又怎会对她另眼相待?

    这不过是大长公主在为自己的儿子儿媳打肿脸充胖子罢了,看来这郑国公府果真是黔驴技穷了。

    太子现身后,这场寿宴的氛围又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他彬彬有礼地向大长公主祝了寿,并大手笔地送出了一匣子东海明珠。

    稍事休息后,他便回了东宫,大长公主也未曾出言相留,既是相看两厌,大面上儿过得去就好了。

    苏和静坐的久了,腰部便有些酸涩,大长公主多瞧了她两眼,便悄悄说道:“即是累了,就去耳房内休息会儿罢。”

    苏和静也不逞强,便由丫鬟们扶着去了花厅西边的耳房内。

    此刻的郑宣正在男宾处待客,虽则担心后院的苏和静,却也只能让人去探听一番消息,若是苏和静哪儿不舒服,便让人去请太医来。

    裴景诚在宴席上言笑晏晏,却总是在无人处不住地拿眼神去瞥郑宣,见他精气神甚好,且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快意模样,心里便止不住又酸又妒。

    特别是当他听闻了苏和静有孕的消息后,心里的酸涩漫到了顶点,几乎要吞噬他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静儿怎得就怀了身孕?

    他都没做到的事儿,郑宣凭什么这般快意?

    裴景诚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只恨不得将不远处郑宣那张素白俊朗的脸砸个粉碎。

    他好容易压下了心中的妒恨,却听得角落里两位书生窃窃私语之声。

    “那世子妃从前可是嫁过人的,听闻还三年未有身孕,怎得如今这样快就怀上了?”

    “别是前头那个有什么隐疾罢。”

    “我估摸着许是如此,可见还是世子爷龙精虎猛。”

    裴景诚气得脸都绿了,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只恨不得将这两个书生痛打一顿,可又不能在郑国公府上闹事。

    故他只能愤然离席,往另一处院落走去。

    他并未带任何随侍的小厮,只快步走到郑国公府的回廊上,心头的理智因愤怒而嫉妒烧的所剩无几,如今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了苏和静这三个字。

    疾步走着,也不知为何来了花厅,一听见花厅正中央女眷们说笑的声音,他才恍然大悟。

    自己怎得如此失神,竟差点要擅闯女眷们所在的花厅来问一问苏和静,她究竟心里有没有郑宣。

    他自问自己是不想与苏和静和离的,本以为苏和静心里或多或少也该留着自己的一寸之地,可如今他却不确信了。

    裴景诚理智归笼,心里酸涩得不成样子,神思也回到了从前他与苏和静未曾和离的和睦回忆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不相信苏和静当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即便她怀了郑宣的孩子,说不定也不是她心甘情愿委身于人。

    如此想着,裴景诚的心里便好受了许多,他也不想着硬闯花厅了,正欲转身之际,却瞧见前头的耳房外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分明是苏和静的心腹丫鬟冬吟,此刻她正候在廊下打盹。

    裴景诚忍不住往耳房投去目光,方才走到耳房外的六格棱窗外时,便隔着窗听见了里头他魂牵梦萦的清丽声音:

    “宣一是个小气的,怎肯睡到外书房去?”

    裴景诚脚步一顿,那颗心好似被人放在油锅里滚过一遭一般。

    前头正在打盹的冬吟瞧见男子的锦靴逼近了她,下意识地便以为是郑宣来了,她便欣喜地说道:“世子爷,您总算是来了,世子妃她可念叨死您了。”

    话未说完,她仰起头一看,却与裴景诚冰冷彻骨的眸子四目相撞。

    里头的苏和静听得冬吟的话,便急急忙忙地从炕上走了下来,一边笑着一边就要走到外头来迎接郑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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