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平胡曲(十五)
“燕国的江山, 是我筹谋了十几年,在刀尖上游走,用血汗以及无数大燕将士的鲜血换来的。”陆善拿刀愤怒的指着次子, “在你眼里, 你把当成什么了,可以交易的物品?”
陆庆绪抬头, “那么对于父亲而言,您又把我, 把你的儿子当做什么?”
“是可以助你登上皇位的傀儡,还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就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喜欢过我, 你让我与兄长尚公主, 不过是为了巩固你自己的地位,至于我们的想法, 你从来都不在意,兄长与母亲的死,也是因为你。”
“住口!”逼急的陆善大声呵斥道, 压在脖子上的刀刃在愤怒之下已经见了红。
“既然您一开始就没打算立我, 那不如直接挑明, 让我们死了这条心,这样一来, 就没有人会与你的宝贝儿子争了。”对于父亲的偏心, 陆庆绪也愤怒到了极点。
“你…”
父子两的争吵很快就引来了朝臣,而陆庆绪在贞观殿内与父亲的对话也被泄露。
得知皇长子晋王要让位于幼子, 于是便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赶到贞观殿劝阻燕皇, 他们都是从陆善起事之前就已经追随在身侧的, 其中有半数是胡人。
对于燕国以及陆善, 极为忠诚,受汉人儒家文化的熏陶,这一部分大臣中,也有不少儒生。
陆善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让群臣无比担忧,而今为了太子之位,父子两竟刀剑相向。
大臣们入内劝阻,颜庄劝着晋王,而高上则走到陆善身侧,用自己的手,拦住了利刃。
刀刃割破了手指,鲜血滴在了木板上,“陛下,三思啊。”
“而今天下未立,父子君臣刀剑相向,朝纲不稳,只会让敌人得利。”
“晋王是陛下的长子,为大燕立国出生入死,还请陛下开恩,饶恕晋王。”
面对群臣求情,陆善丢下了手中的刀,然而心中的气,却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更加厉害,“这个畜生,你们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你不是不要储君之位吗?”陆善看着陆庆绪,“朕就成全你,先废了你的王位。”
“陛下。”众臣大惊,“不可啊。”
“这是他自己说的话,他宁愿要天津桥上那个人,也不愿做我大燕的储君。”陆善甩袖道。
众臣也是一惊,纷纷回头,“晋王?”
陆庆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众臣便齐刷刷跪地求情。
“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如果废长立幼,则主少国疑,不利社稷啊陛下。”
“大燕初立,天下未定,北唐有卷土重来之势,在如此动荡之时,万不可自断手臂。”
“晋王是嫡长,理应立为太子,以固国本,安臣民之心。”
老头们的作风,像极了北唐朝廷的那群儒生,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更替,唯礼法永存,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无法摈弃。
这让陆庆绪也尤为震惊,他看着满朝文武,以及快要气昏了头的父亲,心中暗自嘀咕:这就是李忱所说的意想不到吗?
抛砖引玉,这是陆庆绪不曾想到方法,因为这些臣子,大多都不是自己的支持者,又或者是中立者。
不过同样,他们也不是十一皇子的支持者,如今求情,并非是为了陆庆绪,而只是站在燕国的角度,站在了礼法之上。
枉顾礼法,国家就会发生内乱,那么燕国一定不会长存,而这些依附于新朝的北唐叛臣,自然也会有灭顶之灾,当感受到利益将会受损时,他们自然再也无法坐视不理。
作为在草原上长大的胡人,陆庆绪十分讨厌所谓的礼法,便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东西,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请陛下承天顺命,立晋王为皇太子。”
诸臣齐刷刷的请奏,让陆庆绪从神思之中惊醒,燕皇陆善更是被这一幕气炸。
常年的病痛累积,导致他性情暴躁,于是再面对群臣的请奏时,他将其当成了是晋王的威胁,于是拿起一旁的灯柱,便朝几个重臣砸去。
“反了反了。”
尤其是中书侍郎颜庄,铜灯砸向头颅,很快就见了血,陆庆绪见之,想要起身反抗,却被颜庄拦了下来。
“晋王不要冲动,下官无碍的。”颜庄擦了擦血迹。
然而陆善的怒火却丝毫没有减少,高上、颜庄甚至是身旁搀扶的心腹宦官都受到了他的打骂。
“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吧?”陆善呵道,“燕国究竟是朕的燕国,还是你们的?朕才是天子,朕想立谁就立谁。”
“陛下,国本之重,关乎社稷存亡,请陛下遵循礼法,立皇长子晋王为皇太子。”
面对群臣的不卑不亢,陆善愤怒到了极点,他顺手举起一把椅子。
啪!——
然而因为急火攻心,刚踏出去一步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宦官李诸儿吓得连忙上前搀扶,“陛下。”
诸臣也是一惊,纷纷上前查看,“陛下。”
而晋王陆庆绪却跪在地上不为所动,眼里有的只是狠辣与算计,全无父子之情,若不是诸臣在场,恐怕他连做戏都不会。
“来人啊,快宣太医。”
在颜庄的提醒下,陆庆绪装模作样的扮起了孝子。
“阿爷,阿爷。”
尽管陆善因昏厥,没有立即答应群臣的请求册他为太子,但此时的陆庆绪已经开始相信,李忱能够助自己夺取皇位——
乾德元年九月,李怏听从李必的建议派使臣前往西域,安抚西域诸国,同时命安西边军一同赶往行在增援,是月下旬,李怏离开灵武前往彭原,开始筹划收复长安。
乾德元年十月,房贯向李怏请奏率兵收复两京,获允。
是月,李怏任命房贯为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津关、潼关两关兵马节度使。
李怏以房贯为招讨使率兵出征一事,很快就遭到了群臣的阻止。
其中就有元帅府长史李必,以及受新帝冷落的宰相崔远。
崔远与房贯一同奉命前往朔方辅佐李怏,而李怏却选了好大喜功,贪图虚名的房贯作为心腹。
朔方军撤离河北后,叛军乘虚进攻河北一带,各郡沦陷,人心惶惶,朝廷派去增援的北海太守贺兰瑾明与河北招讨使严真清共同商议后决定放弃平原郡,众人渡过黄河,绕开燕军的视线,走山间小路抵达彭原谒见新帝。
对于归附的大臣,李怏都加以重用,于是便以贺兰瑾明为南海太守摄御史大夫兼岭南节度使,以平原太守严真清为刑部尚书。
贺兰瑾明入朝后得知房贯不仅受到重用,还被任命为招讨使即将带兵出征,于是便借谢恩的机会想要劝说皇帝。
“贺兰瑾明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李怏高兴的扶起这个不远万里从河北跋山涉水来谒见自己的臣子。
“卿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李怏拍了拍贺兰瑾明的手。
“能够见到陛下,是臣的荣幸。”贺兰瑾明回道。
“你们在平原郡坚守的事情,朕都知道。”李怏很是欣赏的看着贺兰瑾明。
“贼子猖獗,臣未能守住河北,有负圣恩。”贺兰瑾明叉手谢罪道。
“河北复陷,皆因朝廷决策的失误,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李怏极为宽宏大度道,“卿能够平安回来,对朕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了,朝廷初立,朕还需仰仗诸卿的辅佐。”
“陛下,”贺兰瑾明抬头,“臣听闻圣皇入蜀后派遣了房贯来拜见,陛下不仅让他做了宰相,还让他领兵。”
听到贺兰瑾明的话,原本十分高兴的李怏,一下就变了脸色,“贺兰卿,何意?”
贺兰瑾明跪伏道:“晋朝崇尚虚名,任用王衍为宰相,祖习浮华,以至中原动荡,而今陛下刚刚登基,社稷尚未兴复,应重有实才者,臣与房贯同朝共事数十载,深知其为人,房贯生性疏阔,河门海口,他所推举引用之人皆是浮华之辈,如此,与王衍又有何异,陛下以房贯为宰相,实非国朝之福。”
对于房贯的任用,李怏心中自有打算,贺兰瑾明的横插一脚,让他十分不悦。
“房卿入朝,多谈国事,以一介文人之身,请命前线效力,卿何故言其浮夸?”李怏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臣行至河南,闻圣皇与天下制,命元子北略朔方,而诸王分守重镇,陛下可曾想过,圣皇之制,必然出自宰相之手,房贯为南朝宰相,岂能不参与?”贺兰瑾明道,“陛下作为元子,国之储君,却被扔到这满是风沙的边鄙,而枝庶宗王却领大藩,此制有违礼法,让诸子相互节制,说明房贯忠的是圣皇,而非陛下,房贯怂恿圣皇立下此制,让圣皇诸子各掌重镇,无论哪个皇子得到天下,他都能受到重用,这样的人,难道能被称作是忠良吗?”
太上皇所下的制书乃房贯所为,此事李怏早就知情,之所以重用,是因为心中另有盘算。
自登基以来,李怏所建立的新朝日盛,而燕军因为不得人心而渐衰,眼下京畿道除长安外,其余诸郡尽复李唐,也让李怏对于光复社稷信心大增,以为燕军不足为惧。
“卿的话,朕会好好思虑的。”李怏很是敷衍的说道。
“陛下!”
对于贺兰瑾明的不懂进退,李怏有些恼怒,“卿与房贯之事,朕都知道,朝廷现在急需用人,往日那些恩恩怨怨,就不要再提了,公报私仇只会落人口实,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贺兰瑾明心中一惊,他还想解释什么,可看见李怏阴沉的脸色后,只得俯首听命,“喏。”
作者有话说:
大概其实,陆善是真的不想传位给陆庆绪,所以陆庆绪铤而走险的相信了李忱。(不是完全信任)
至于那些老头,是明白如果传位小儿子,必然会发生内乱(父子两一个德行)现在的燕是经不起内乱的。
李忱太懂这些人的想法了。
非历史走向,咱只是套用了安史之乱为背景,非历史~
另外曾经我在文案上写过苏荷会是女版的郭子仪(编编不让用历史人物而作罢)咱那句话的意思其实不是那个人,而是他们的历程相似罢了,所以军事上,苏荷的天赋远高于父兄。
第182章 平胡曲(十六)
最终, 李怏并没有听从群臣的劝谏,反而力排众议,任命房贯为招讨使, 并按旧制, 设立监军,派遣中使作为监军一同出征。
得到重用的房贯, 便又上奏皇帝,请求自选参将, 此举也得到了李怏的支持。
房贯便从群臣中挑选了几个文弱书生,其中,以御史中丞邓瑾善为副将, 户部侍郎李义为行军司马, 给事中刘易为行军参谋,至于投奔新帝的那些名将, 他们大多都看不起房贯这样的读书人,所以房贯一个也没有选。
李怏此举,引起了朝中武将的不满, 然而面对新君的施压, 他们又不得不将手中兵权交出。
——禁中·元帅府——
元帅府内, 将领们聚集在一起宣泄不满,长平王李淑与长史李必只得尽力安抚。
“元帅, 长史, 陛下让几个不懂军事的书呆子带兵,这算什么事啊?”
“我等不远千里, 带着麾下亲兵前来投奔, 本是要报效朝廷, 收复中原的, 而今却被冷落在此…”
“两京尚未收复,社稷未兴,陛下如此行事,实在是太过让人寒心 。”
“让几个书生挑大梁,这天,迟早会塌。”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李必一边劝阻,一边命人端来御寒的好酒。
“李长史,陛下最是亲近您,您难道就没有办法劝谏吗?”
李必长叹了一口气,他望了一眼主座上的长平王,众人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陛下这般做,是要效仿圣皇吗?”诸将怒道,“大业未定,就开始提防自己的长子。”
“够了!”长平王呵斥道,“你我皆为臣子,于君命,当唯命是听。”
长平王的发话,众人这才安静了许多,但他们心中的不满,却是难以消除,“大王,我等麾下士卒,如今都由一个书生统领,这如何叫人放心。”
“是啊大王,陛下不重用我等倒也没什么,但是冷落朔方节度使,而启用一儒生,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自叛军造反,朝廷军队节节退败,唯有因陛下为太子时所举荐的苏仪将军在河北取得胜利,大快人心,而今天下诸将中,死的死,伤的伤,还能够带兵的,唯苏将军声望最高,陛下召将军赴行在,却弃而不用,是何道理?”
对于父亲做法,李淑长叹了一口气,“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待寡人与长史商议,再上奏陛下,与诸位一个交代。”
“我等愿为大王效力,听命于大王。”
李淑很是无奈,一天下来,应付武将比上战场都累,作为儿子与臣子,虽然心中不认可,却也只能替君王向众人做出解释。
李淑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禁中,他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去了孝真公主的暂住地。
刚一入内,李淑也宣泄起了自己的不满,“姑母,作为儿子,我自问没有做出任何不忠不孝之事,对于曾经的东宫,我也是尽心尽力,翁翁不喜欢阿爷,我从中调和,东宫几次临危,都是我去冒险求的十三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淑红着眼眶,“现在两京还在叛贼手中,天下的百姓还没有归处,他怎能因一点疑心,只顾自己手中的权力呢。”
然而孝真公主却好像满不在乎,不以为然的说道:“父子猜疑,从李唐建国开始,就反复上演着。”
“就好像是上天降下的诅咒一样,从未断过。”
“诅咒?”李淑大惊。
“淑儿,你要记住,你与陛下,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孝真公主提醒道。
“就算如此,陛下想要提防我,也不能任用房贯那样夸夸其谈之人,置李唐的江山社稷,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李淑愤愤道。
“由他去吧。”孝真公主云淡风轻道,“他和你翁翁一样,唐军的得势,与诸臣的归附,让他忘记了叛军并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有碰了壁,他才会知道错误何在。”
“当刀架到脖子上时,他才会感到害怕,与四处求援。”
“你放心,你父亲软弱了一辈子,大唐的天下,最后一定会是你的。”孝真公主看着李淑,十分肯定道。
“不,随房贯出征的,都是我大唐的将士,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父子之间的猜疑而白白送死。”李淑反驳道,“我是李家的子孙,我不能拿祖宗的基业做赌注。”
孝真公主呆看着李淑,忽然抬手捂嘴冷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呢,你们,都是李家的子孙,你跟李忱,都是同一类人。”
“…”
乾德元年十月中旬,在长平王李淑的央求下,李必带着群臣联名上书,轮番劝谏。
无奈之下,李怏只得同意让灵武长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苏仪以及兵部尚书王司礼作为招讨使房贯之副,随军出征。
此次出征讨伐,并未出动朔方军,而苏仪的离开,便代表着朔方军无人统领,李怏遂命心腹大臣暂摄朔方节度使,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朔方军的反对以及异动。
无奈之下,李怏只好下令,命苏仪将朔方军交由其女雍王妃苏荷暂领,以朔方军镇守北都,由于苏荷在河北的功绩,使得苏仪麾下一众部将都对其信服,如此,方才平息众怒。
然而军中对于李怏让大将苏仪在出讨叛贼中作为文官之副纷纷感到不满,众人皆认为房贯乃一介书生,不懂军事,做不了主将。
房贯得知后,十分生气,于是故意冷落苏仪,而重用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两个书生。
——朔方军军营——
苏仪与几个部将嘱咐完后,便将女儿单独叫进了营帐。
“七娘。”苏仪将朔方军的兵符交到女儿手中,“军中的情况与兵力,这些你都清楚,论统兵与眼界,你的几个兄长都不如你,你的本事,那些叔伯也都认可,所以为父没有什么好叮嘱的。”
“阿爷。”眼看就要收复京师,但苏荷的眼里却很是气愤。
“我不知道,雍王做的这个选择,是否是对的。”苏仪长叹了一口气,“但是如今看来,新君与圣皇,无有不同。”
“十三郎想要扶持,从来都不是新帝,而是长平王。”苏荷解释道,“他们是父子,虽然我也问过为什么,但一向对我没有隐瞒的十三郎,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苏仪轻轻挑眉,“原来如此,所以从你嫁给雍王那天开始,就注定会有今日,陛下害怕一直倚仗的朔方军,最后也会成为长平王的支持者,这样一来,他就会彻底沦为孤家寡人,犹如现在的圣皇,被诸子架空。”
“长平王与李必的劝谏,看似说动了陛下,实则只是增深了他们父子间的嫌隙,陛下让我随军,是想要夺走朔方军,只是他低估了,为父在朔方军数十年累积的声望,你是女子,所以他想到了这个办法,即便你接管了朔方军,但你女子的身份,是可控的。”
听到父亲的话,苏荷的眼神也冷了起来,“那他当真是想错了,女儿会让他明白,轻视女子,是他最大的错误。”
“七娘,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是陛下,为人臣子,不可太过于任性妄为。”苏仪提醒道。
“放心吧,阿爷。”苏荷点头道,“倒是您,要多多提防那个房贯,李真人告诉我,那房贯是个善妒又自大之人。”
苏仪拍了拍女儿的肩,随后戴上头盔,“为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要顺利收复长安,那么洛阳也指日可待了,雍王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看着父亲离开营帐的背影,苏荷含泪离别,“阿爷,珍重。”——
出征的军队,多为朝廷四方投奔新帝的士卒,其中包括各州府兵与安西边军以及新募军,其人数占据了整个朝廷一半的兵力,可谓声势浩大。
当日,李怏为众将士赐下践行酒,尽管风沙吹得合不拢眼,李怏还是亲自出城送行。
“燕军一路打到长安,其势不容小觑,且有曳落河这样的精锐,卿切不可轻敌。”
房贯信誓旦旦道:“陛下勿忧,叛贼虽有曳落河,然而终究不过是乌合之众,安能敌我大唐铁骑。”说罢,他便命左右指挥身后数万将士誓师。
“不灭胡贼,势不还师!”
“不灭胡贼,势不还师!”
三军将士整齐划一,口号声地动山摇,京畿道各州皆有朝廷军士接应,大有收复长安之势。
出征后,房贯便疏远了两个副将,让苏仪与王司礼做了先锋,并把军务全部交由行军司马李义、参军刘易两个不懂军事的书生。
营帐内,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书生手拿着兵书,装模作样的规划起了部署,房贯学起了古人的用兵之道,将带来的六万人马分做南北中三军,命三位副将分别率领。
“南军从宜寿入,中军从武功入,北军则从奉天入,中军与北军为前锋,南军作为后盾,三路夹击,形成合围之势,定要将叛军,歼灭在此。”房贯将唐旗插入沙盘中。
军令下达后,得知分军的苏仪,连夜来到房贯的军帐中劝说。
“房相,与燕军敌对,其胜算皆在我军兵力之盛,万不可在此分兵啊。”
“一旦分兵,我军优势尽去,若前锋溃败,那么后军必然也如山倒…”
本在睡梦中的房贯,忽然被人吵醒,他气急败坏的打断苏仪,“苏仪,不要以为你打了几场胜仗,就可以指手画脚,现在军中的统率是我,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你从军这么多年,难道不懂军令是何物?”房贯又问道,“本帅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见房贯如此执拗不听劝,苏仪心中积攒了多日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了,“房贯,你这种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连战场是什么样的都不懂,还在这里夸夸其谈,卖弄兵法,大唐的将士以战死为荣,而不是跟着你白白送死,你如此刚愎自用,你的无知与愚蠢,只会害了全军!”
房贯听后瞬间来气,“苏仪,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辱骂你的主帅,来人啊!”
几个士卒冲入内,苏仪大呵一声,“我看谁敢!”
士卒们被吓破了胆,不敢上前,房贯也是一惊,指着苏仪大骂道:“苏仪,我是陛下钦封的招讨使,你敢不从军令?”
此刻苏仪的心中,充满了悲愤与无奈,“我苦守边塞数十载,身上大小创伤无数,想不到,我拼了性命护的,竟然都是你这样的人。”
“快把他拉下去。”房贯下令道,虽然被骂心中很是不快,但碍于苏仪的威望,房贯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滚开!”苏仪大呵一声,随后便怒气冲冲的离开了营帐,“吾怎会与你这害群之马为伍,房贯,你终将会为自己的无知与愚蠢,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平胡曲(十七)
半月前
——洛阳——
在洛阳建立政权的伪燕皇室, 父子之间也同样上演着几乎成仇的相互猜疑与权力争夺。
就在晋王陆庆绪快马加鞭回来的当天下午,北唐雍王李忱在被吊于天津桥整整一天后,竟被放了下来。
陆庆绪与妹妹安国公主带着天子的手敕骑马来到桥上。
父子残暴的名声, 让那些原本想要经过天津桥去城北的行人只得纷纷折返不敢过。
此时的李忱, 因长时间的垂挂与一夜寒风侵袭,导致身体十分虚弱。
陆庆绪凝着双目, 眼里杀意显然已经消去,“李忱, 你的聪明,让我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你对我的确还有利用价值, 但不得不否认, 你是一个及其危险的人。”
“不过,我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也有足够的实力承担风险。”陆庆绪又道,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浅浅的刀印,“就像今日这般,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忱缓缓睁开双眼, 但她已经无力开口回话, 陆庆芸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着急道:“阿兄。”
“陛下敕命, 收监李忱。”陆庆绪拿出敕书, “这个人,归寡人所有, 一切处置, 都在寡人。”
禁军们便将李忱从四角亭的半空放了下来, 陆庆芸跳下马。
“四娘, 你把他带回府里吧。”陆庆绪说道,现在着急赶回长安,无法带着一个病秧子赶路,“他对阿兄很重要,但阿兄相信你。”
看似五大三粗的陆庆绪,实际上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其疼爱要远远深于他们的父亲。
“长安将有战事发生,等他的伤好了,我会派人来接。”
“父亲是个多疑的人,所以我会派些人马到你的府邸保护。”
陆庆芸看着兄长,“阿兄,战场凶险,请您万分珍重,四娘…只有阿兄一个亲人了。”
陆庆绪走上前摸了摸妹妹的头,宠溺一笑,“放心,阿兄答应了娘,要守护妹妹的。”
陆庆芸依依不舍送别,陆庆绪随后跨上马,“驾!”带着亲信离开了洛阳。
松绑之后,陆庆芸扶着李忱上了马车,马车从石桥下来,那转动的木轮卷起了地底的细沙。
陆庆芸在车内打量着李忱,满腹狐疑,“你用的什么方法,竟让阿兄在太子位和你之间选择了你?”——
半个时辰前
通过太医以及段皇后的日夜侍奉,陆善终于从昏厥中苏醒。
“阿爷。”安国公主匍匐在榻前。
“芸儿。”醒来后,陆善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摸了摸安国公主的头,“阿爷没事。”
随后望向远处时,却发现看不清楚了,“外面怎么如此暗,入夜了?”
陆庆芸大惊失色的望着父亲,“阿爷?”随后急忙唤来太医。
太医一番查探后,跪奏道:“陛下视近怯远,乃是短视之症。”
看不清周围事物的陆善变得越发暴躁与不安,“能治好?”
太医摇头,“臣等无能。”
陆善听后大怒,“身为医者,病不能治,要你何用,来人啊,拖出去挖了双眼。”
“陛下,陛下。”
禁军遂入内将替陆善诊治的几个太医通通拉走。
安国公主见状连忙为之求情,“阿爷。”
此时的陆善,情绪极为不稳,他不顾女儿的请求,暴躁喊道:“逆子呢?”
“阿兄在殿外。”陆庆芸回道。
陆善遂从榻上起身,光着脚一路跌跌撞撞走出贞观殿,就连安国公主的搀扶都被他推开了。
“滚开,朕还没有老得不能动了。”刚出大殿,一阵强光刺来,陆善下意识抬起手遮挡。
他眨了眨眼,才模糊的看到跪在殿门前的次子。
陆庆绪见父亲出来,叩首道:“孩儿不孝,请阿爷责罚。”
陆善并没有因为儿子的认错而消气,面对群臣的请奏立储,他也置之不理,“储君之位,与天津桥上的人,你选一个。”
陆庆绪呆愣着双眼,他望着刚刚醒来的父亲,如果是在以前,那么他的答案将会毫不犹豫——
是夜,天津桥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安国公主宅内灯火通明,这里曾是唐朝藩王的旧宅邸。
那个守了二十年,几乎没有外人知道的秘密,也在今夜,在这座府邸被撞破。
然而知道真相的陆庆芸却没有大惊小怪,虽然有那么一刻神情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
“我说呢,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看的郎君,原来是戏文里的假凤虚凰。”
被撞破身份后的李忱,神色依旧淡定,她冷眼一笑,“这世间的名与字,规矩与礼法,皆是人定,墨守成规的人,习惯了遵循世俗与规矩而活,却忘了,自己也是人。”
“谁道女子不能称王呢?”李忱又笑,随后抬头看向陆庆芸,“公主现在还觉得是假凤虚凰吗?”
四目相对,陆庆芸一下愣住,她连忙转过头,“我知道,大唐出过一个女帝,王也好,帝也罢,都是能者居之。”
“不过我很好奇,”陆庆芸回过头,“你与苏荷?”
“她当然知情。”李忱回道。
陆庆芸呆滞了片刻,忽然爽朗笑道:“你二人之前的情谊,已远超我见过的那些所谓的夫妻了。”
“雍王舍命□□,焉能叫人不慕。”陆庆芸又道,“可叹这世间,真正痴情者,多是女子,而那负心的男子明明是辜负,却总是能落得个,风流的好名声。”
“从我见你第一眼开始,我总觉得你的身上尤为独特,可我却说不上来是何,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我的那种直觉,原来是对的,我也被你们汉人的礼法与规矩束缚进去了。”
“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李忱问道。
陆庆芸伸了伸懒腰,“现在我还没有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
“哦对了,你的妻子,也是一个很独特的人。”——
半月后
——朔方军大营——
房贯出征后,苏荷便全权接管了朔方军,开始对其日夜操练,进入了备战状态。
“报,将军,营外有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求见。”
“女子?”苏荷抬头,战乱之前她便将几位姊姊与青袖送去了南方,“她可有报姓名?”
“她说是雍王的信使。”士卒回道。
听到雍王二字,苏荷当即起身朝帐外跑去。
“将军。”
苏荷出帐后便飞身跨上了一匹马,“驾!”
大营外,她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本该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永新娘子”
许合子见苏荷穿着明光铠,遂弓腰叉手道:“见过苏将军。”
苏荷跳下马,很是惊讶的说道:“永新娘子?”
“永新娘子早已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站在苏将军身前的,只是流落风尘的许合子。”许合子道,“转眼五年过去,苏将军比之从前,更加英姿飒爽了。”
“君王的过错,不该由百姓承担,虽是女子,亦能披甲上阵,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苏荷回道。
“在奴家眼里,苏将军你这个女子,可一点都不比男儿差。”
“比起我自己,我更关心雍王。”苏荷看着许合子,眼里充满了急切。
“雍王在洛阳。”许合子回道。
“到我帐中说吧。”苏荷跨上马,向许合子伸出了手。
许合子先是一愣,她对雍王妃的为人一直都是耳闻,见多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像雍王妃这样的人,是世间少有的。
苏荷将许合子拉上马背,许合子侧身坐下,“将军这样性情,当真是少见了。”
“驾!”此时苏荷心里只有心切。
快马穿梭在军营之中,众将士见之,纷纷愣傻了眼。
“我没看错吧,大将军带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回来了?”
“我们大将军该不会是…”
“是你个头啊,将军是雍王妃,是雍王的妻子,胡乱揣测,小心掉舌头。”
营帐内,苏荷严令亲信看守,而后才坐下来与许合子谈论雍王之事。
“军营里只有酒。”苏荷拿出一壶酒。
“多谢将军美意。”
“十三郎在洛阳,还好吗?”良久之后,苏荷问出了那个不敢问却又迫切的问题。
许合子摇头,苏荷攥住搁在桌案上的手,“是啊,她是皇子,进入敌营,岂能好过。”
“叛军对雍王动了刑。”许合子说道,“将她缚于洛阳天津桥的望月亭上,每日施以刀刑,让百姓围观。”
“什么!”苏荷拍桌而起。
“这些原本雍王是不让我告诉你的。”许合子又道,“但你是她的妻子,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办法知道。”
“我与十二娘买通守卫,见到了雍王,雍王让我转告苏将军,她虽在敌营,却并不担心生死,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您。”
苏荷听后,收起了冲动缓缓坐下,“那现在…”
“雍王已经没事了。”许合子回道,“就在我们探视的第二天,燕皇的次子晋王,回到了洛阳。”
“半天以后,雍王就被燕军从天津桥上解下,不过,他最后是被燕皇的女儿,安国公主陆庆芸带走了。”
“陆庆芸?”苏荷瞪着双眼。
“是的,洛阳的百姓都在说,安国公主对唐皇的十三子有意,欲为面首。”
听到许合子的话,苏荷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个疯女人。”
“苏将军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许合子愣道。
“打过几次照面,说起来,她不止一次救过雍王。”苏荷回道。
“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了。”许合子喃喃自语道,而后她又玩笑道:“看来风流,有时候也并不全是坏事呢。”
“风流?”苏荷再次皱眉。
许合子又笑了笑,“奴家只是开个玩笑,苏将军与雍王共枕多年,难道还不清楚雍王的为人么。”
苏荷叹了一口气,“有什么,是比性命还要紧的呢,我没有那么狭隘。”
“将军。”许合子沉下神色,“十二娘现在还在洛阳,雍王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也会想办法救出雍王,将军肩负兴复李唐的重任,不必太过担忧。”
“一但洛阳有变,还请许娘子传信告知。”苏荷道。
“好。”说罢,许合子起身辞别。
苏荷将其送出军营,“许娘子,十三郎…”
“苏将军放心吧。”许合子知道苏荷的担忧,“我会尽全力,护雍王周全。”
苏荷牵来一匹,将其送给许合子当做脚力,“拜托了。”
许合子跨上马背,“苏将军珍重。”
苏荷目送其离去,就在她转身回营时,前线的军报传到了军中。
“启禀将军,我军前线大军与叛军战于咸阳陈涛钭…大败。”
“什么?”苏荷眉头紧蹙,“伤亡情况如何?”
“两天时间,六万人马,全没了。”报信士卒泪目道。
当得知全军覆没后,苏荷悲愤交加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我父亲呢?”
士卒摇头,“苏相为护房相撤退,生死不明。”
作者有话说:
陆家父子彻底有隔阂了,因为之前李忱还和陆善说了一些别的,这个后续会揭晓。
如果不是病痛缠身,幼子还太小,陆庆绪估计会被陆善废掉。(李忱也正是看到了陆善久病缠身,所以还需要长子在前线卖命,才什么话都敢巴巴)
陆庆绪作为嫡长子,也是吃了宗法制的福利了。
第184章 平胡曲(十八)
得知唐廷集结兵马东出, 连夜赶回长安的陆庆绪也开始调集军队布防,并派大将陆守忠出长安西,拦截唐军。
——关中道·咸阳——
乾德元年十月二十日, 征讨大军抵达咸阳西的便桥, 在此休整了一夜后,于第二日继续进军。
十月二十一日, 作为前锋的中军与北军,在咸阳以东的陈涛钭, 遭遇叛军大将陆守忠。
唐军占据城池,房贯本欲防守,以观察敌情, 再做应对, 然而却遭到了中使催促出兵。
面对李怏派来监视自己的心腹宦官,房贯不敢得罪, 于是只得出兵御敌。
面对叛军,房贯口中念着春秋时期的兵法,下令道:“不要惊慌, 燕军不得人心, 已是强弩之末。”
随后他开始按照兵法布阵, “调集两千乘牛车,用战车阵冲锋, 步骑分左右两翼从侧面夹击。”
随着令旗变动, 两千乘牛车组成方阵,冲向敌军。
寒冬临至, 北风盛行, 陆守忠见唐军用牛车陷阵, 于是大笑, “原来是个只会纸上谈兵之人,晋王还叫我等小心,对付这样的军队,仅我一人便可全歼。”
“击鼓助阵!”陆守忠下令道。
燕军阵地擂鼓呐喊,地动山摇,原本向前冲击的牛受到鼓噪的惊吓,开始四处逃窜。
车上的士卒也被甩下,有的摔死,有的则被牛蹄践踏而死,前锋顿时乱做一团。
陆守忠见状,于是命人顺着北风纵火,唐军阵型大乱,左右两翼也被失控的风牛冲散。
“出兵,全歼唐军!”陆守忠一声令下,燕军精锐尽出。
房贯大惊,连忙重整旗鼓,“不要惊慌,不要逃窜…”
然而一旦溃散,便再难聚集,任房贯如何阻止,也无法让逃散的士卒停下后撤的脚步。
井然有序的叛军攻势迅猛,唐军在错误的指挥下一击即溃。
房贯这才想到被自己丢弃不用苏仪与王司礼,然而他们在南军。
“房相,中军将军刘归喆投降叛军了。”
“什么?”房贯大惊。
“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末将掩护房相撤退。”
房贯看着溃散的大军,大哭道:“出师不利,这可如何交代啊…”
中北二军共计五万人马,死伤四万余,最后跟随房贯撤离的,只有几千人。
叛军穷追不舍,房贯无奈,只得于次日又亲自率南军与叛军交战。
因出师不利,唐军士气低落,此时就连苏仪也无力回天,唐军再次大败,南军将令杨习温降敌。
苏仪带着数十人杀出重围,为掩护房贯撤离,身陷囹圄。
而那催促出兵的中使,却早已逃离战场,不知所踪。
“先走!”苏仪将房贯送出战场。
房贯刚想说什么,副将便带着一支人马杀了过来,“叛军的攻势太猛烈,我军快抵挡不住了。”
“阉人误我,阉人误我!”房贯看着惨烈的局面,连连哭喊道。
“如今只能撤回行在,寻找增援了。”
“苏将军还在与敌人血拼。”房贯指着陷入包围圈中的苏仪。
“相公,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行!”房贯大呵,“以苏将军在朝中的地位,若是今日战死在这儿,我这颗人头,也要保不住了。”
房贯于是下令,命剩下的人马冲入敌阵,将负伤的苏仪从血战中救出。
“撤!”房贯带着残部逃回行在——
如哥舒撼兵败灵宝一般,房贯兵败咸阳陈涛钭,全军覆没,以收复长安的名义东讨,却连长安城都未见到。
——北都·行在——
此时,距房贯领兵出征还不足半月,大军抵达便桥的消息前日才传回行在。
深处禁中的新君李怏还不知房贯大败的消息,正于内宫陪同进位淑妃的王氏以及次子南阳郡王用膳。
“陛下,二郎如今也长大了,昨日陛下不是还夸赞他的骑射吗,妾身便想,大郎与三郎都在军中,为自己的父亲分忧,二郎既是弟弟也是兄长,陛下总不能一直溺爱他。”王淑妃看着李怏,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随后她又向儿子使了使眼色。
李溪放下筷子,叉手道:“阿爷,国事艰难,儿身为大唐的子孙,也应该效命于朝廷,为兴复祖宗的基业,尽自己一份力,为阿爷分忧。”
爱屋及乌的李怏听到儿子的话,很是开心,他笑道:“二郎长大了,知道体贴父亲了,好,等收复长安之后,阿爷就让你做兵马元帅。”
“谢阿爷。”
然而次子李溪,既无三子建宁王李潭之武功,也无长子长平王之文治,只因母妃受宠,故而受到李怏的偏爱。
“陛下,陛下!”宦官林进忠仓惶入内。
因为着急,还被门前的槛绊倒了,引得殿内的一家人大笑。
“进忠啊,你何时也如此毛毛躁躁了?”李怏笑道。
很快,李怏将再也笑不出了,“陛下,房贯回来了。”林进忠抬头,“是兵败逃回来的,杨刘二人投敌,苏将军与王将军负伤,六万人马,全都没了。”
“全军覆没?”王淑妃也是一惊。
得知房贯折损了所带出的全部人马,李怏更是差点气晕了过去。
“房贯人呢?”李怏大呵。
“在前廷内殿外跪着。”林进忠回道。
李怏随后带着怒火踏出了大殿,边走边骂道:“没用的东西,朕要杀了他!”
狼狈的逃回行在后,房贯便学廉颇肉坦负荆请罪,跪于殿前。
李怏来到大殿,看见房贯如此模样,便气得拔出了禁军腰间的佩刀,“败军之将,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陛下,陛下。”长史李必赶来劝阻,“请先听房相的陈述,再做决断。”
李怏这才丢了刀,走进殿内,“房贯!”
房贯背着荆棘爬入殿,连连叩首,“陛下,臣率大军行至咸阳,于陈涛钭路遇叛军大将陆守忠,臣知道此人骁勇善战,乃叛贼麾下猛将,故而欲想固城防守,谁知…中使催促出战,若不出战,他便要上疏弹劾,封高二将之死,臣实在害怕,这才率军迎战。”
说罢,房贯连连叩首,“请陛下饶命。”
“监军呢?”李怏问道。
“臣第一战失利后,中使就逃了。”房贯回道,“难道中使没有回行在吗?”
众人低下头,不用说也知道,那监军定然是畏罪潜逃了。
“陛下。”房贯哭着爬向前。
“苏仪将军是怎么回事?”李怏又问。
房贯便将战事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陈述了出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房相并没有舍弃苏将军而逃,早些年间,房相出任地方,为百姓称颂爱戴,也算是公正良臣,还请陛下宽宥,恕其死罪。”
因为李必的求情请,李怏这才没有下令处决房贯,“苏将军的伤,还请长原带着御医前去探望,朕处置了这群人后,会亲自前往。”
“喏。”
李必走后,群臣也相继离去,宦官林进忠识趣的支开了殿内的所有人。
“陛下。”
“房贯,你太让吾失望了。”李怏这次的怒火,是刻在脸上的真,他恨铁不成钢的踹了房贯一脚。
不顾其年迈,狠狠将其踹倒在地,“朕给了你机会,你却如此不中用,六万人马啊,六万人…”
李怏气得身体发颤,连连后退,“我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全叫你给毁了!”
房贯有苦说不出,若不是监军的干扰,他也不会如此着急出兵,可监军是皇帝安排的,他自然不敢推卸责任。
“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器重。”房贯连连叩首,痛哭流涕道。
“你何止是辜负了吾的信任,你是大唐的罪人啊,房贯。”李怏指着房贯大骂,“这一战,你丢掉的是整个大唐兴复的底气与信念。”
“吾!”李怏走上前,一把拽住房贯,“朕真恨不得杀了你。”
“只要陛下能够解恨,房贯,愿受任何处置。”房贯叩首道。
“如果不是吾让长原为你求情,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李怏最终放开了房贯,“念你年老,为我大唐效命多年,罢去宰相之位,回去好好反省吧。”
房贯猛的磕头,“房贯,谢主隆恩。”
李怏明白,叛军得胜后一定会乘胜追击,当务之急是召集群臣,商议敌对的对策。
他看了一眼房贯,而后踏出大殿,“来人,备马,去苏相府。”——
——行在·同平章事苏仪宅——
“驾!”苏荷将消息告诉了两位兄长后便带着文喜飞奔回到城内。
苏仪被接应的唐军送回了府中,李必带着太医前来探望。
此时苏烨苏烁两兄弟也从军营中赶回了府邸,“七娘,父亲他?”
“太医与李真人在内。”苏荷回道。
“那个房贯,我迟早要杀了他!”苏烁气道。
吱~
房门打开,李必穿着一身紫袍踏出,“李真人,我父亲怎么样了?”几人拥上前焦急道。
“苏相负伤后有军医救治,又急时送回让太医接手,已无性命之忧了。”李必回道。
说罢,兄妹几人便相继入内探视,此时太医刚为苏仪换药包扎。
“太医,我父亲怎还未醒来?”在榻前蹲伏许久,见父亲迟迟不醒,苏烨便拦着太医问道。
“苏相身中六道箭上,三道刀伤,其中有一箭更是刺穿了大腿,幸而军医止血及时,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太医回道,“下官已为相公处理好了伤口,待醒来后,千万不能动怒,以免牵动伤口,另外…此伤最少需要一年静养,这一年内,不能再动刀枪。”
“多谢太医。”三人谢道。
“圣人至!”一道略为尖锐的声音传入苏府。
唐军兵败陈涛,导致父亲重伤昏迷的,正是皇帝任命决策的失误,苏家兄妹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悦,却又不得不出门迎驾。
作者有话说:
李怏是李怏,不是唐肃宗哈,可以说完全不是,肃宗虽然也不是明君,但这个李怏心思比较深,人也很阴险。
提一点就是,李忱从来没有信过李怏。
还有就是李怏的长子,李淑从小就没了母亲,是由孝真抚养长大的,另外,李忱对于李淑也是格外关照(李忱除了母兄那块,其实一直过得还可以,这些从内廷宫人对她的态度就能知道)
所以对于一个缺爱的孩子儿子,他对孝真公主的情感可想而知,另外就是,他对李忱这个叔父,不会向他父亲那样虚仁假义。
第185章 平胡曲(十九)
晌午
——洛阳·贞观殿——
【李忱:“你若是今日欲杀我, 明日,你的儿子陆庆绪就会出现来在这大殿上替我求情。”
陆善听后大笑,“可笑, 朕的儿子, 对你恨之入骨,怎会替你求情。”
李忱:“因为啊, 我与他做了一笔交易,我答应替他谋求东宫储君之位, 他便在此期间,保我性命。”
陆善皱眉,“荒唐!”
“荒唐?”李忱笑了笑, “人心的丑恶, 以及皇权的诱惑力,这天底下, 没有谁会比你更加清楚吧,他是你的儿子,你难道不了解?”
—————————
“杀了李忱, 千刀万剐!”
“儿愿用储君之位, 换下李忱。”
“逆子!”
陆庆绪提刀入殿, 阴沉着脸色,“父亲, 那个位置本该是我的, 本该是我的!”】
“啊!”正在龙榻上酣睡的陆善,忽然被噩梦惊醒。
“陛下。”一旁替其处理公文的宰相高上连忙搁下笔前来关心问候。
自从目视不清后, 朝廷的政务, 便全都交由高上在打理, 陆善从榻上爬起, 擦去了一身冷汗,问道:“唐王李忱呢?”
“陛下忘了吗,李忱被安国公主接回府中修养了。”高上回道。
“马上派禁军前去缉拿,将其就地正法!”陆善厉声道。
高上闻言大惊,“陛下,当初从天津桥上放下李忱,将其交由晋王处置,是您亲自下的令,这…”
高上的话让陆善震怒,他拿起案上的棍棒便砸向高上,“朕做事,还用你教吗?”
高上吃了痛,被吓得跪伏在地,他战战兢兢的劝道:“陛下,如今唐廷集结了十万大军东出,想要收复长安,晋王坐镇长安,统率前线大军,如果您在此时杀了李忱,恐惹怒晋王,不利前线战事啊。”
“朕是皇帝,也是他的父亲,朕杀了李忱,他难道还要弑父吗?”陆善吼道。
“陛下,李忱现在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阶下囚,陛下万不可因为一个废人,而伤了父子和气,臣请陛下为大燕的万世基业,三思。”高上重重叩首道。
就在陆善因为害怕李忱而决心杀了李忱之时,前线传来了捷报。
“报!”
“启禀陛下,晋王命陆守忠大将军西出拦截唐军,于咸阳遭遇唐廷宰相房贯所率部众,大战于陈涛,陆将军全歼敌军,并招降了两名唐将。”
军报呈上,陆善心中大喜,高上便趁机道:“此次唐军号十万大军东出,晋王用人得当,陆将军将唐军全歼之,苟延残喘的唐军元气必有损耗,灭唐,指日可待。”
“晋王立此功,朝廷当嘉奖,陛下若是在此时杀了李忱…”高上再次叩首,“陛下,臣此番言论绝不是为了晋王,而是为了陛下与大燕,唐廷就是因父子相残,才导致奸相乱政,大燕万不可步其后尘。”
“罢了。”陆善长叹一口气,他将高上扶起,“是朕多虑,错怪了卿。”
“朕不杀李忱,但要严加看管。”陆善又道,为了长久之久,他只好将要杀李忱的想法延后,然而对于长子的疑心,却越来越深。
“喏。”
陆善阴沉着脸色,脑海里想的并不是战胜后的嘉奖,而是对长子的防备。
“另外,派几个人去长安。”陆善抬头道,而后他便点了几名心腹——
——唐廷行在·苏宅——
李怏略过苏家兄妹,一副着急的样子,踏入苏仪房内。
太医见后,连忙叉手跪伏,李怏在简单询问了太医几句便坐到了床头。
兴许是苏仪感受到了天子周身的气息,又或许是伤口得到及时救治,生命力也在慢慢恢复。
苏仪从昏迷中苏醒,尽管身体十分虚弱,“陛下…”
李怏连忙握住苏仪的手,“苏卿不必起身。”
见苏仪如此重伤,李怏自责道:“都怪朕,没有听从苏卿与长原的劝谏。”
“叛军计划…周全,行动缜密…此次于咸阳遭遇…绝非偶然。”苏仪虚弱的说道,“要不了多久,叛军定会派兵围攻行在,望陛下,早做应对。”
“现在朕能倚靠的只有朔方军了,苏卿的伤…”李怏挑眉,“经此一战后,唐军已再无法承受失败了,因此朔方军交由他人统率,朕实在无法放心。”
“苏卿心中,可有推荐的人选?”李怏又问道,“朔方军到行在的这些时日,朕观苏卿的长子有大将风范…”
苏仪吃力的摇了摇头,“犬子资质鄙陋,无法胜任统率,但可为先锋,臣的小女,自幼随在臣侧,其能力,要远胜她的兄长,只不过,小女是妇道人家,身为雍王妃,最终还是要回到内宅执掌中馈的。”
苏仪的话,实则是顺着皇帝的心思而说的,论军事能力与用兵之道,苏荷有着超然的天赋,这是李怏已知的,而苏仪最后那番话,让李怏彻底陷了进去。
“雍王妃让朕想起了平阳昭公主,不,她比平阳昭公主更加出色。”李怏道。
而在李怏的记忆里,那位为父亲建立帝业的大唐公主,在长安之战后,便消失于史载,回归于他们所认为的,本该女子所呆的地方。
消失于无数功勋荣耀中后,史书的最后一笔,是平阳公主的死讯,然而荣光再高,那也仅仅只是于女性而言,也只是在死后,获得了属于男子追加谥号的特殊尊荣。
对于有着同等功勋的男性宗室而言,平阳昭公主获得的封赏微乎及微。
李怏带着满意的结果离开了苏宅,兄妹三人得知父亲醒后便来到了榻前侍奉。
“阿爷。”
“阿爷。”
苏仪看了一眼三兄妹,指了指站在后面的苏荷,“七娘…”
“阿爷。”苏荷来到榻前跪伏。
“自古以来,没有哪位君王对于权臣是绝对信任的。”苏仪提醒道,“为父负伤,朔方军的重担就交给你了,不要忘记为父的嘱托。”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孩儿知道。”苏荷点头,“既然做了统率,就要为麾下数万儿郎负责。”
苏仪又看向两个自幼跟在自己身侧,吃了不少苦的儿子,“大郎,二郎…”
“阿爷。”两个皆是已经做了父亲的成年男子,竟不争气的流下了眼泪,“阿爷,请您放心养伤,我跟二郎会好好辅佐七娘,好好保护妹妹的。”
李怏走后没多久,礼部的官员与禁中的宦官便来到了苏宅。
“郎君,娘子,御史中丞、礼部侍郎、礼仪使崔祁来访。”
礼部带来了任命的旨意与官诰,宦官则带来了皇帝赐的紫金。
兄妹三人来到庭院,御史中丞崔祁满脸笑意的走上前,先是关心的询问了苏仪的伤势,“苏相的伤可还要紧?”
崔祁出身博陵崔氏,长安失陷时被俘,在叛军大肆屠戮时,同罗与突厥部反叛逃离,唐廷官员纷纷投奔灵武,崔祁也在长安大乱时逃走,召集义士前往灵武投靠李怏。
后又随李怏至彭原,再到凤翔,任御史中丞兼礼部侍郎,加授礼仪使。
崔祁虽有吏才,但为人尖酸刻薄,阴险寡恩,与房贯一样,素来与朝中官员不和,而受帝器重。
“太医说已无大碍。”苏荷回道。
崔祁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苏相可是大唐的柱国。”
“崔中丞这是?”苏荷问道。
崔祁拿出官诰与旨意,“苏相负伤无法统兵,所以陛下下制,由您担任朔方节度使,由于是特殊时期,所以一切任命礼仪从简。”
宦官旋即将相应的紫袍与金带奉上,崔祁又笑道:“自节度使之制设立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担任,王妃是头一个。”
苏荷看了一眼李怏的封赏,心中并没有喜悦之情,“有劳崔中丞跑这一趟。”
崔祁看了一眼,“房贯出讨失败,苏将军快些换上衣袍,入宫议政吧,陛下召集宰相与武将正在商讨对策。”
苏荷点头,崔祁传达完旨意后便离开了苏宅,上马后,还不忘回头看上一眼,只见他连连摇头。
“真是世风日下,竟让一个女子担任节度使,统率国朝仅剩的朔方军。”——
——禁中——
苏荷换上与官阶相应的紫袍、金带、金鱼袋,禁中有内廷女官,但却未曾有穿紫者。
女子的身份,偶尔会遭到议论,但明面上,大家都表现的极为尊敬。
苏荷明白,这些人尊的,只是自己身上的紫袍,而非她这个人。
在这个腐朽的时代,只有做出一番旁人不敢想的丰功伟业,她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
大殿内,长平王、建平王等宗室大臣以及宰相与诸将皆已到齐。
当他们看到苏荷,也是一阵议论,只有长平王李淑对这位叔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李淑走上前,“苏将军。”他唤的,是军职,而非叔母。
大殿内有一张沙盘,没过多久,李怏也来到了殿中。
“圣人至!”
“诸卿不必多礼。”李怏径直走到沙盘前,“今日召集诸卿,是商讨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我军大败,六万人马几乎覆没,叛军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眼下军心动摇,灵武难守,不如退往安西,以四镇为倚靠,或是退入蜀中。”
“撤退就意味着再难有还手之力,且一但退兵,会民心尽失,圣皇已入蜀,再退,大唐就真的…”
“可眼下我们只剩朔方军,如何能敌叛军数十万之众?”
君臣围着沙盘,各执己见,李怏有些心烦,“够了!”
“长原,你可有对策?”李怏看着元帅府长史李必。
“李必是个山人,论军事,陛下应当问熟悉的人才对。”李必回道。
李怏这才将目光挪向今日刚刚任命的朔方军统率,“苏卿。”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平胡曲(二十)
“国朝前锋大军尽失, 一旦撤退,士气全无,大唐将永无兴复的可能。”苏荷回道, 她走上前, 指着沙盘上行在的位置,“大唐以北的突厥, 如今分裂成诸邦,叛军虽得两京, 却民心尽失,各州暴.乱不断,东西南北皆有我朝廷忠勇之士镇守, 如果在此时叛军调集大军北上, 那么中原各州将无法压制,一但失去了中原, 他们也就失去了倚靠,如果我是叛军统率,必不会冒此凶险, 而用等价的利益, 驱使塞外的突厥、同罗、仆骨以及六胡, 直逼行在。”
“这些部落虽小,可兵力加起来, 却有数万之众, 且都是骑兵。”苏荷又道,“这样一来, 既可保下中原, 又可灭唐。”
众人闻言惊慌, “那叛军皆是野蛮凶残之辈, 真有如此智慧吗?”
“叛军之中,不乏善战与用兵之人,否则怎能走到今天呢?”苏荷回道。
苏荷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六胡南下,李怏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挑眉道:“苏卿可有破敌之策?”
“有。”苏荷回道,她将一面旗帜插在了不属于大唐的疆域——回纥,“叛军可引兵,大唐同样也可以借兵。”
“叛贼陆善曾为节度使时,为一己之私,频繁发动战争,与塞北诸国结怨不浅,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军,况且塞外有不少部落受唐恩惠才得以立足,只要陛下开口,并答应日后给出等价的好处,借兵之事,必然能成。”
“以朔方军为主力依托,再借蕃兵,共同御敌,六胡不足为惧。”苏荷又道。
苏荷的提议最先得到苏仪麾下朔方名将李怀恩的支持,在分析利弊之后,也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为确保可以顺利借兵,以彰显李唐的诚意,与对此次联盟的重视,最好是由宗室中有分量的子弟充当使臣。”苏荷又道。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以皇长子为首的一众宗室当中。
长平王李淑欲在此时出列,却被一众老臣阻止。
“此乃战争关键之时,回纥态度不明,叛军又号令诸胡引兵,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敌军,长平王是天下兵马元帅,不可为使,做出如此冒险之事。”
“陛下,兄长要坐镇军中,孩儿愿意前往。”建平王李潭出列奏道。
李怏看了一眼三子,“大漠遥远,汝可到过塞外?”
李怏深知在六胡引兵围困之下,孤军前往塞外的凶险,所以他并不愿意三子前去冒险。
揣摩到皇帝的心思,几个宗室老臣纷纷出列,“陛下,臣等到过塞外,臣愿请往。”
苏荷看着宗室众人,提醒道:“回纥现在是由第二任可汗在执掌,新可汗继位的几年间塞外动乱不断,拒臣了解,这位可汗一直想与大唐交好,并且还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公主。”
朔方军处于边塞,而苏荷又一直跟着父亲戍边,因此对塞外各个部落的势力也有所了解。
“苏卿的意思,是要一个尚未成婚的宗室大臣,通过联姻的办法借兵吗?”李怏问道。
“是这个意思。”苏荷说道,“毕竟大唐处于逆境之中,如今想要塞外的部落借出兵马,除了联姻这个诚意,我们还拿得出其他的吗?”
现在的北唐朝廷,缺钱缺粮,更缺人马,已经没有办法再拿出任何东西了。
众人听后,也就不在做声,似乎是默许了苏荷的做法。
然而在场的宗室之中,除了几个年轻的皇子未婚,其他的都已过而立之年,早已婚配了。
“陛下,臣的发妻已故,臣愿前往回纥。”宗室序列靠后的位置站出一人。
章献皇太子李献嫡孙,邠王李寿之的嫡子李承宾。
“苏将军,我乃高宗之嫡曾孙,可够资格出使?”李承宾问道。
李唐宗室子嗣繁多,这个李承宾虽为嫡子,却非长子,故而没有承袭爵位,也未曾入仕,只是如今战乱,长安失陷,这些宗室无处可去,便都跟着李怏来到了此地,苏荷在这之前虽见过,却不识得。
得到苏荷的点头后,李怏当即下令册封这位堂弟为敦煌郡王,授宗正卿,代替北唐出使回纥。
苏荷与身侧的副将李怀恩嘀咕了几句后,朝皇帝叉手道:“陛下,此去回纥路途凶险,臣请派朔方左武锋使李怀恩护送敦煌王出使。”
李怀恩并非汉人,年少时就已从军朔方,对塞外诸胡比苏荷更加熟悉。
“好。”这次,李怏答应的极为痛快,并进李怀恩为天德将军。
“李将军。”苏荷唤道。
“将军。”李怀恩走上前。
“大漠的情况你比我更加熟悉,因此如何最快抵达回纥你也比我更清楚。”苏荷说道。
李怀恩的先祖原是突厥铁勒族九姓之一的仆骨部人,太宗朝,九姓投降大唐后,李怀恩的先祖因功赐姓李氏。
“咸阳一战,军报需先传回长安,再经长安转洛阳,这样一来,消息的传递最少需要三日,而陆善在洛阳与群臣商讨对策,下达政令,再发兵朔方,亦需三日抵达长安,如此,七日即可挥师北上,不出半月就能逼近行在,若是骑兵,则要更快,不过,叛军应知我们还有朔方军为倚靠,便不会如此着急发兵。”苏荷通过叛军以往的推进速度,推断着御敌的时间,“我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作准备,但是借兵回纥,我只给你十天。”
“塞外的情况,末将最为熟悉,用不了十天,七天,七天之内,末将一定将回纥援兵带到。”李怀恩信誓旦旦道。
“如果回纥可汗答应借兵,那么驻扎在北边的叛军定会阻拦,所以你要转告回纥可汗,先用骑兵洋装进攻范阳,范阳是叛军的巢穴所在,如果叛军闻讯范阳被围,便会撤兵回援,到那时,你再带着援军回朔方,便可顺利通过。”苏荷提醒道。
“将军高见,末将一定不辱使命。”李怀恩叉手道——
乾德元年十月,李唐朝廷派遣宗室大臣,敦煌王、宗正寺卿李承宾以及天德将军李怀恩出使回纥。
回纥第二任可汗刚上任不久时,曾受大唐恩惠而执掌回纥,故而多年来一直想与大唐联姻。
当敦煌王李承宾抵达回纥时,回纥可汗热情的接待了唐使,得知唐廷有难时,回纥可汗也是十分痛快的答应借兵,喝酒招待时可汗得知李承宾乃高宗曾孙,又无中馈,于是提出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承宾,以联姻,修两国之好。
为借兵回援,李承宾遂纳回纥可汗之女为郡王妃,顺利从回纥借到兵马,并在六胡发动战争之前返回朔方。
答应借兵后,回纥可汗听从了李怀恩转述的朔方节度使苏荷的建议,并派遣两千骑兵至范阳城下。
原本在北方防备唐军求援的叛军大将尹子齐闻知,当即率兵撤回范阳,回纥大军趁叛军离去,于是拔营赶往唐廷行在。
李承宾返回的同时,回纥可汗为表示诚意,于是派遣太子代表自己随军来到行在帮助平叛,并向大唐求婚。
李怏先是册封了敦煌郡王妃为公主,而后又答应了回纥可汗的求亲,并将次女封为宁国公主,远嫁和亲回纥可汗。
回纥太子见到宁国公主的容貌后,便向李怏表达了祝贺,并表示回纥会全力支持大唐平乱。
得知将要被和亲的宁国公主,生气的在内廷大闹哭诉了一番。
遭到李怏的严肃批评后,宁国公主逃离看守,奔向元帅府。
——元帅府——
此时的李淑,也在为借到兵马之后,回纥可汗的求亲而发愁。
“李长史,和亲之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李淑问道,“那回纥的太子,年纪比我还大,可想而知其可汗…”
“阿兄,阿兄!”
“公主。”
“公主。”
宁国公主拼命跑向元帅府,禁军见之将其拦在了门外。
“公主,回去吧。”
“一会儿圣人知道了,又要责骂您的。”跟上来的宦官与宫人轮番劝谏。
“我要见阿兄,让我进去。”宁国公主死死拽着禁军不肯离去。
几个宦官见状,便想用蛮力拽走。
“住手!”李淑从府内赶出,大声呵斥道。
宁国公主仆向兄长,眼里充满了恐慌,一遍遍哭诉道:“阿兄,我不要和亲,我不要嫁给回纥可汗,阿兄…”
李淑将衣衫褴褛,在大冬天光着脚的妹妹扶起,并伸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
“长平王,陛下有令,不准宁国公主踏出内殿半步,这…”看守的宦官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怎么?”李淑眼色骤变,“陛下难道还有令,能让奴才骑在主子头上?”
众人大惊,纷纷跪道:“小人不敢。”
“滚!”李淑大呵一声。
“走,走,走。”宦官们只得离开,去向李怏汇报。
“没事了。”李淑将身上的裘衣解下,披在了妹妹身上,并将她抱回了元帅府。
李淑将妹妹放到坐榻上,刚一转身就被一只脏脏的手拽住了衣角。
李淑回头,安抚道:“阿兄去给你打盆热水,阿兄不走。”
宁国公主这才不情不愿的撒手,李淑命人打来一盆热水,又将炭盆置于妹妹的榻前。
“我不要和亲,阿兄。”宁国公主看着替自己擦拭污渍的兄长,泪眼汪汪的望道。
“阿兄一会儿就去求阿爷,不让你和亲。”李淑回道,“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朔方不比长安,天寒地冻,不能再光着脚乱跑了,知道吗?”
宁国公主抓着兄长的衣袖点点头,“嗯。”——
然而李淑的求情,也只是迎来了李怏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现在都到了什么时候,你身为兵马元帅,难道要看到国破家亡你才满意吗?”
“与回纥修好,并非联姻这一条路。”李淑回道。
“现在的大唐,除了联姻,还能拿出什么?”李怏反问,“回纥可汗派遣的不是使节,而是太子,难道我大唐面对如此诚意,要用一个假公主来回应吗?”
“可是二娘又有什么错?”李淑红着眼质问父亲,“造成今日这种局面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弱女子,为什么要让她们承担失败的后果呢?”
面对长子的质问,李怏强压着怒火,沉声道:“你在责怪你的父亲与你的祖父吗?”
“臣不敢。”李淑低下头叉手道。
“叛军已经派遣大将抵达朔方了,”李怏说道,“六胡叛乱,即将逼近行在,如果此时与回纥的联盟再发生什么意外,那么我大唐,便将真的气绝。”
“大郎,我知道你很疼爱妹妹,我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远嫁,但是大唐还有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和亲自古就有,不能因一己私情,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苍生?这与二娘又有什么关系呢,苍生陷入苦难,这是她的错吗?”李淑深皱眉头,看着轻视女子,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的父亲绝望道,“她唯一的错,就是生在了这个家。”
作者有话说:
李淑这个人从小缺爱,所以有点恋母,也看中亲情,并且是对李唐有归属感的,所以孝真公主才会说李淑和李忱一样,都是李家子孙。
从孝真公主的嘴里可以知道,她是非常厌恶这个家的(至于为何,后续会揭晓。)
李淑这个人的人设会如何,要到结尾就能彻底体现(总之是一个很悲凉的人,单拿出来做主角都行)
我说过,我不会着重写异性cp,没那个兴趣。
个人觉得,平乱之后的内斗,会比较精彩一些哈,敬请期待~
第187章 平胡曲(二十一)
正如苏荷所预料的那般, 当咸阳的捷报传回洛阳,在几位军师与善战的武将劝阻下,陆善并没有大规模调动精锐追击。
而是派遣麾下突厥同罗部大将, 左羽林大将军阿史那庆力, 率麾下同罗、仆骨五千精骑前往朔方。
阿史那庆力抵达朔方后,并没有立即出兵交战, 而是派遣使者前往塞外各个部落,煽动突厥铁勒部以及六胡州等胡人部落叛乱。
在瓜分李唐江山的利诱之下, 六胡部落聚兵数万,跟从阿史那庆力逼近唐廷行在。
——洛阳·贞观殿——
陈涛一战大胜后,燕军的局面, 并没有扭转多少, 各地暴.乱不断,士庶集结起义, 燕廷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镇压,然而即便是如此,也是收效甚微。
灭唐势在必得, 为商讨出兵, 陆善只得在病中召集群臣商议入殿商议, 晋王陆庆绪也因此赶回了长安。
对于此战的胜利,陆善只奖赏了作为主将的陆守忠, 而对于晋王, 只是言语勉励,并劝告勿要娇纵, 引得陆庆绪极为不满。
“此次唐军号十万大军, 经陈涛一战损失四万, 第二日交战时, 又死伤一万有余,加上投降的,将近六万人马,唐廷北逃,本就是苟延残喘,这六万人马,恐怕已是主力了。”
“不,据降将交代,此次唐军东征,并未动用朔方军一兵一卒。”宰相颜庄开口道,“朔方军,才是唐廷现在最主要的倚靠。”
“仅凭一支只有几万人马的朔方军,何足畏惧。”晋王陆庆绪说道,“大燕现在有十几万兵马,足以碾压,何愁不能破敌。”
“大燕人马虽众,然而各地动乱不断。”中书侍郎高上说道,“前不久,节度使施将军上奏,所部率领的人马经朔方军一役后仅剩三千,在朔方军撤兵后,虽复取河北,但那些州郡并不安分,于是上奏想要请求朝廷派兵增援,而中原、关中各道皆是如此,尹子奇将军屯兵北方,为的是防范塞外诸胡,以及可以随时调兵回援范阳,此军亦不能动,南方也有一个宗室大臣集数万民兵抵抗,兵力不可撤,而一旦中央禁军调离出关,那么中原的局面,便也将不可控了。”
陆庆绪听到高上的话,很是不开心,“中原的暴.动,不过都是一些贱民罢了。”
同样,晋王陆庆绪的话,也让燕皇陆善很是不悦,“高卿说的有理,得中原者得天下,这也是朕为何定都洛阳的原因。”
皇帝向着大臣,晋王陆庆绪也只好闭嘴,陆善又道:“然而我军士气高涨,此灭唐之机,绝不可错过,诸卿有何良策?”
“陛下,自我朝起事,夺下两京以来,塞外诸胡一直蠢蠢欲动,若是能够引诱六胡部落,假意许以朔方之地,便可不用我朝一兵一卒,既能保下中原,又能聚胡兵一举灭唐,百利而无一害矣。”高上献策道。
陆善思索了一会儿,“此计甚好。”
“唐军现在已是垂死挣扎,灭唐就在眼前,为何要将朔方这么大一片疆域让六胡瓜分?”陆庆绪质问道。
“晋王,唐军虽败,然而民心犹在,李唐虽是苟延残喘,却比六胡要更加棘手,等灭掉李唐,这朔方之地,自然还是大燕的。”高上与之解释道。
“既然已经瓜分的土地,他们焉能甘心吐出来。”陆庆绪不满道。
“晋王,如今大燕西南的蜀地与东南的江南,依旧是李唐的疆域,利用六胡的野心灭唐,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了。”高上继续解释道。
“稳妥?”陆庆绪皱眉,“这种畏畏缩缩的打法…”
“够了!”陆善斥道,“高卿,你只管说御敌之策,不必理会此子。”
“阿爷…”陆庆绪抬头。
“闭嘴!”陆善呵道。
“晋王一直在长安抵御唐廷不曾理政,不知各地军情紧急,不能理解臣的计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面对陆善的指责,高上还帮着晋王说话。
“此番功劳,自然不能全让给六胡。”高上继续道,“况且大燕若是不出兵,那六胡又岂能相信,我朝不出兵,他们必然会继续观望,因而大燕也需派遣一支人马,且需是塞外精锐,等六胡与唐军两败俱伤,我军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听懂了高上的话,陆善随后看向武将,从中选出了一名蕃将,“阿史那庆力。”
“臣在。”左羽林大将军阿史那庆力闻召出列。
“朕命你挑选所部五千人马,胁从晋王出兵朔方。”陆善吩咐道。
“喏。”
“五千?”陆庆绪大惊。
陆善挑眉,“没有听见高相的话吗?”
高上的计策,是引诱六胡攻打唐军,等到唐军被灭,两败俱伤时,燕军再出兵收复朔方,用最少的兵马,获得最大的利益。
陆庆绪低头,不甘道:“听见了。”
“如果此次你能顺利灭唐,那么诸卿所奏提议立太子之事,朕可以考虑。”陆善又道,“晋王,这是给你的考验。”——
——洛阳·城北——
陆庆绪从紫徽城出来后,气得挥鞭责打下属,“这个高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王勿恼。”颜庄劝道,“只要此次出兵顺利,那太子之位就是您的了。”
“哼!”陆庆绪昂首,“就怕那老东西说话不算话。”
“陛下当众说出的,应该不会有假。”颜庄道。
“不!”陆庆绪否决道,“先生跟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吗,我虽是他的儿子,却从来不信他说的任何话,他这样说,也只是为了稳住我罢了,他喜欢的,是中宫那个贱人,若是真想立太子,何来考验一说?”
颜庄叹了一口气,“晋王,不管如何,此番出征万不可心急。”
“那个高上,等寡人回来,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说罢,陆庆绪便朝安国公主的宅邸驾马离去,“京中就有劳先生周旋了。”
陆庆绪一入宅,便急匆匆的向宅内下人询问,“李忱呢?”
“回晋王,李郎君与公主在书房。”就在众人都不敢靠近搭话时,一名端奉茶点的侍女上前福身回道。
陆庆绪撇了她一眼便朝书房径直走去。
李忱在公主宅的时日,因为女子的身份,陆庆芸并没有为难于她。
“阿兄。”
陆庆绪看着李忱,直言说道:“我军在咸阳全歼唐军六万人,陛下命我率五千人马进取朔方。”
“所以呢?”李忱放下手中的笔。
“你应该知道,我救下你的原因。”陆庆绪道。
“我只答应帮你谋求皇位,至于如何对付大唐,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李忱回道。
“李忱!”陆庆绪皱起眉头,拔刀指向李忱。
“阿兄。”陆庆芸上前握住了兄长的手。
李忱伸出手,将刀从自己脖颈处轻轻推开,“灭唐之战,却只给五千人马,看来晋王已经火烧眉毛了,还是多多关心一下战事吧。”
“那好,战事先不说,就说你所允诺的皇位,寡人到现在都不曾看到半点希望。”陆庆绪再次将刀架于李忱颈间,“既然如此,寡人留你何用。”
“你空有嫡长子的身份,却不懂利用,也不懂拉拢权臣,我纵然有通天的本事,却受困于囚笼之中,如何帮你呢?”李忱反问。
“你不是很能说吗,”陆庆绪说,“寡人现在给你机会。”
“你只倚靠一个颜庄,是成不了大事的。”李忱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最信任的人,是高上吧,还有一个宦官。”
“你让我拉拢高上?”陆庆绪眉头紧锁,他本就对高上恨之入骨,又岂愿低三下四的拉拢,“他是我父亲的人,只忠于我父亲。”
“你父亲生性残暴,如今又被疾病缠身,只怕性情更加暴虐,人一旦开始暴躁,就会寻找事物发泄,当人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文时,打与骂,就显得尤为仁慈了,你觉得他近身之人,能逃得过吗?”李忱又道,“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那个高上,从前对我也是虚与委蛇,然而背地里却向老东西告状,怎可能为我所用。”陆庆绪想的只是如何除掉高上,根本就不想拉拢。
“彼时与此时,岂能相比呢,”李忱问道,“节度使之位不可世袭,可这家天下,焉有不传子的道理?”
“只要晋王肯略施恩惠,那些臣子所谓的忠诚,又值几钱?”李忱继续道。
“今日议政,那高上处处针对我…”
“晋王想得天下,难道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吗?”李忱抬头问道,而后又从袖内拿出一个锦囊,“锦囊中有一计,需晋王觉得时机合适,又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拆。”
“走投无路?”陆庆绪十分不信任的盯着李忱。
“君王的疑心一旦生根,那么猜忌将永远伴随。”李忱回道,“当然,李忱的计策就在囊中,何时打开,取决于晋王你自己,晋王也可现在就拆开。”
陆庆绪收回佩刀,接下了李忱的锦囊,“寡人便再信你一次。”说罢便收起锦囊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顿,“寡人看你的气色好了不少,等过几日你伤好之后,寡人会派人来接你。”
陆庆绪的停顿,差点吓了门口的侍女一跳,陆庆绪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是刚刚回禀自己的那名侍女,没有多想,便跨步离开了公主宅。
侍女将茶点端入书房,“公主,您要的茶点。”
“放下吧。”——
是夜
咚咚!——
“谁?”正要歇息的李忱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李郎君,奴奉公主之命,前来送药。”敲门的侍女说道。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门口,开门后发现是白天送茶点的那名侍女,“你?”李忱看着她的脸,顿时起了疑心。
“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满堂朱紫,纸醉金迷,又岂辨玉树后.庭花与春江花月夜之别。”侍女忽然开口说道。
李忱为之一愣,双手下意识的将门抵上,“洛阳城内暗桩遍布,太冒险了。”
“既是为君,妾,甘愿冒险。”侍女回道。
作者有话说:
第188章 平胡曲(二十二)
入夜前
——洛阳——
陆庆绪从妹妹的府邸离开后, 并没有着急返回长安,而是派人于天黑后“请”来了中书侍郎高上。
一直替陆善处理政务的高上,天黑才得以归家, 寒风瑟瑟, 骑马经过天津桥时,总觉得背后十分阴凉, 便不由的加快了脚步。
当高上进入城南一个偏僻的拐巷入口时,忽然被一支人马拦住了去路, 身侧的护卫见之,反应迅速的拔出了横刀。
“何人敢拦相公之路?”
拦车的人拿出了金鱼袋,高上当即明白, 于是跳下马行礼, “下官见过晋王。”
“晋王有事要询问高相公,请上车来。”车夫转达道。
高上心里犯了嘀咕, “晋王,下官…”
“少啰嗦,快上车!”几人逼近呵斥道。
在这黑灯瞎火的暗巷内, 高上自然不敢吭声, 只得踱步靠近马车。
“晋…”高上刚一开口, 就被车内伸出的一只大手拽进了马车。
在不分轻重的拉扯之下,高上的衣服被拽起了大半, 车内点着烛灯, 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便被陆庆绪瞧了个清楚。
“高相。”陆庆绪笑眯眯的喊道,“小王失礼了。”
高上连忙穿好衣裳, 遮掩住淤青, “是下官失态, 让晋王见笑了。”
“高相身上的伤?”陆庆绪故作关怀。
“是下官不小心绊倒的, 一点小伤,多谢晋王关怀。”高上憨笑着的说道。
“今日贞观殿内,是小王一时冲动,还望高相见谅。”陆庆绪又道,“今夜小王此举,是想请高相前去南市畅饮一番,以此赔罪,高相应该不会拒绝吧。”
高上如今是骑虎难下,又岂敢说个不字,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从陆庆绪去了南市。
陆庆绪将其带进了酒肆,并安排了许多陪侍的胡姬以及歌伎舞女。
待酒过三巡,吃饱喝足后,陆庆绪才支开所有人,进入正题。
深夜
高上已是面红耳赤,陆庆绪捏着酒杯,见时机成熟,于是朝一众歌伎挥手。
“高相,可还尽兴?”陆庆绪笑问道。
高上打了一个饱嗝,叉手道:“多谢晋王款待。”
“实不相瞒,小王今日这般做,都是为了燕国的长久之计。”陆庆绪学着李忱所交代的说辞,开始与高上这等读书人周旋,“陛下久病缠身,不能理政,高相一直侍奉御前,这一点,自当比小王更加清楚。”
高上点头,“陛下目不能远视,如今全靠耳听辨别。”
“如高相所说,陛下宠溺段氏,偏爱幼子,若燕国真的立下少主,那么天下当如何?”陆庆绪问道。
“主少国疑,诸子争权,天下不稳。”高上回道。
“所以,小王请高相,助小王一臂之力。”陆庆绪起身,自降身份拱手道。
明明先前回答得条理清晰的高上却在此时变得尤为糊涂一般,“晋王此言…”
见高上不买账,陆庆绪直起腰杆,“高相应该知道,寡人是嫡长子,又有军功在身,有满朝文武支持,一旦立下幼子,寡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洛阳城内有不少陛下的眼线,如果陛下知道了今夜的事,寡人是他的儿子,大不了被一顿骂,但是高相呢,高相当如何自处?”陆庆绪威胁道,“只要高相一句话,那么今夜那些眼睛,寡人便会高相尽除之。”
“我能得到什么?”听到这儿,高上不再装糊涂。
“只要高相愿意与颜相联手,辅佐小王,那么高相便可一直拥有现在的地位,乃至更高。”陆庆绪说道,“陛下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少年了,天下尚未一统,寡人需要高相这样的人才辅佐。”
“实不相瞒,下官身上的伤,是陛下所为,陛下性情不定,病痛发作时,便以杀人来发泄痛楚,”高上诉苦道,推心置腹的说辞,显然是已经答应了陆庆绪的请求,“所以还有一点,晋王在得到大位之前,需保障下官的周全。”
“哈哈哈,好说,寡人既然需要高相,那么高相的安危,寡人自然也要保证。”陆庆绪大笑道。
笑罢,陆庆绪又按照李忱所说,将一些从长安搜刮来的珍宝,以及新罗婢与昆仑奴,送给高上,以此当做把柄。
新罗婢与昆仑奴自然都是陆善所安排的眼线,以及内应,只要高上敢有异心,陆善便可以用他们要挟。
“高相,这昆仑奴如何?”陆庆绪笑眯眯的问道。
高上自然知道这是晋王塞给他的证据,为了将这戏做足,他一边擦汗,一边笑盈盈的奉承道:“这昆仑奴真真是壮硕,快赶得上我家两个长工了。”
“这可是长安城内那些权贵最钟爱的东西,踏实肯干,对主人有着绝对忠诚。”陆庆绪笑道。
“既如此,那下官就多谢晋王的美意,将之笑纳了。”
“哈哈哈,好。”
翌日,顺利将父亲的心腹大臣拉拢到自己身边后,陆庆绪带着阿史那庆力的五千骑兵赶往长安。
对于高上的顺利拉拢,让陆庆绪对于李忱的计谋又增添了一分信任,那支锦囊,也被他收了起来,并没有着急打开——
——朔方军营——
营帐内,苏荷将一封密信扔入炭盆,炭火瞬间点燃了信纸,白色的宣纸上似乎画了一支形状奇特的箭矢。
“王妃,您叫我?”文喜踏入营帐问道。
“文喜,有一件事,只能由你去做。”苏荷向文喜招了招手。
文喜遂弯腰于苏荷身侧旁听,听到最后,文喜面露喜色,激动道:“文喜领命,一定完成任务!”——
——洛阳·紫徽城——
陆庆绪离去没过多久,便派了一支人马将李忱从洛阳接至长安。
安国公主陆庆芸想要随行,却被陆善召入宫中,并软禁了起来。
“阿爷,您就让女儿一起去吧。”
“荒唐,你堂堂公主,怎能护送一个人质前去长安。”陆善斥责道。
“这怎么是护送呢,女儿也想去长安。”陆庆芸解释道。
“长安现在不安全,等你阿兄灭唐之后,你想去哪儿,为父都不会阻拦你。”陆善回道。
见父亲不妥协,陆庆芸有些生气,她从榻前站起,质问道:“明明之前还打了胜仗,阿爷今日为何百般阻拦?”
“我这是为你好。”陆善说道,“你放心吧,为父既然答应了你阿兄,就不会对李忱做什么,你阿兄还在前线,我岂能做出这等下三滥之事。”
“阿爷…”
“好了。”陆善不耐烦的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宦官上前,“朕乏了。”
将女儿送走后,陆善立马变了脸色,“李褚儿。”
宦官李褚儿走上前,叉手道:“陛下。”
“派一支精锐,手脚利落些,不要留下证据。”陆善阴险道。
“喏。”——
陆庆绪派出的人马接到李忱后,从洛阳离开的一路上都还算顺畅。
由于是冬日,陆庆绪的麾下将领,还替李忱在马车内准备了炭火。
没过几日,队伍就离开了河南道进入陕郡,在抵达陕县时,李忱见天色已暗,便请求歇脚。
领头的是陆庆绪麾下一名副将,见天色已完全黑下,而众人又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于是命令就地生火歇息。
陕县多山,将领便令左右于四周巡视。
炊烟从沟谷的溪边缓缓升起,在狂风肆虐的黑夜中被吹散。
“小郎君,吃酒吗?”围在篝火旁的将领问道李忱。
李忱谢绝了好意,并道:“我不会喝酒。”
将领大笑道:“也是,郎君这般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面不染风尘,又怎会靠吃酒御寒。”
李忱与晋王的事大多是听闻,所以他并不知道多少,他只知道李忱现在对晋王很重要。
李忱对他的讥笑十分不满,“纵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有一腔热血报效家国,国破家亡之际,我也可以因不屈而身死,做个有情有义之人。”
李忱的话让将领呆愣住,他侧头盯着篝火沉思了许久,随后起身将烤热的胡饼与一块羊腿递给了李忱,并说道:“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国。”
“多谢将军。”李忱回头看着这些燕军士卒,轻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篝火旁就响起了笛声,那些不懂乐曲的士兵,竟也为此陶醉,连酒也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山林间的夜风开始狂躁,天寒地冻,将领遂道:“外面风大,小郎君还是回车上去吧。”
就在将领准备推车之时,山间一阵躁动,一支箭射向了营地。
“有刺客!”巡逻的士卒大声叫唤。
半醉的士卒纷纷醒了神,拔出腰刀警惕,“注意警戒。”将领拔刀将李忱护在了身后。
一众蒙面黑衣从林间跳出,将外围站哨的士卒一一杀死,不到片刻,营地就混乱一片。
这些黑衣的身手皆是不俗,而目标自然是将领身后的李忱。
将领看着厮杀的人群,明明处于下风,眼里却毫无慌乱。
嘘!——
只听得一声哨响,埋伏于远处山间的燕军杀出,将蒙面黑衣团团围住。
“大王早就料到会有人来营救,所以提前安排了人马在路上蛰伏。”将领阴沉道。
黑衣人使了眼色,两队人马再次厮杀在一起,尽管有着不凡的身手,但也难敌数倍之多的士卒。
然而山头,还有一支队伍,正盯着厮杀的火光,这一支,是陆善派来截杀李忱的。
本也是想着离开河南道于今夜动手,却不曾想一连杀出了两支队伍。
“头儿,英明啊,还好咱们沉住了气,原来晋王还留有后手。”
“那些蒙着面的黑衣人?”
“那些人是来救李忱的。”领头的半眯着眼睛,“打吧,打吧,等两败俱伤,我们再出手。”
半个时辰后,溪流染成了血水,燕军与黑衣人的尸体躺满了整个河滩。
就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山上蛰伏的队伍终于沉不住了。
“上令,格杀勿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交手的两只人马等到他们逼近时才感知到危险。
“怎么还有人?”保护李忱的将领挑眉道。
刺客下的命令,回旋在整个山谷,让正在交手的两支人马一惊。
“停手。”一个黑衣人退出一丈外,“我们都是来保护李忱的,何不联手?”
“女人?”
还不等陆庆绪的人马答应,陆善所派来的暗杀者犹如嗜血狂魔一般挥刀杀入。
他们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光靠双手就能拍碎头颅,而两支人马因为血战一场早已经精疲力尽。
“曳落河?”将领大惊,于是他们这才明白,“是陛下派来的人马。”
“不要留任何活口。”为首的刺客听得将领的话,害怕事情泄露,于是大怒道。
将领与左右护在李忱身侧,而那群曳落河的目的,是杀死李忱。
很快,前面的人马已经抵挡不住了,而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也被曳落河限制,无法脱身。
一名曳落河杀到了李忱跟前,护卫的士卒吓得纷纷撒腿逃离。
曳落河举起一把横刀,向下砍去,“不要!”交战的一名黑衣人瞪丹凤眼的双眸,她想要过去营救,却被交战的曳落河一掌击飞。
鲜血从腹腔直逼而上,吐在了几具尸体上,她看着那把刀,伸手大喊,“不!”
作者有话说:
前文在花萼相辉楼内,许合子与李忱合奏了一首玉树后·庭花,许合子觉得有亡国之意,想让她改奏春江花月夜,然后李忱就有了上一章末尾,侍女所说的答复。
这个节点苏荷要统兵,不可能离开军营,李忱是一个很有远见,心眼又多的人,大家不要忘了,文章一开头,李忱就带着文喜在朔方。
第189章 平胡曲(二十三)
【几天前
——东都洛阳·安国公主宅——
“几日后, 陆善会派人接您前往长安,所以我与十二娘商量,准备在途中将您救出。”易容成侍女的许合子说道。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书桌前, 许合子见他不回话, 于是问道:“您不同意吗?”
“不。”李忱摇头。“陆庆绪虽不是聪明之辈,但也不至于愚蠢, 这会儿派人来接我,怕是会藏后手, 况且…”
李忱看向紧闭的西窗,那是洛阳宫城的方向,“我当着他的面用权力离间他们父子, 那个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那如果我去信给您的妻子, 她现在是朔方军的统帅,应该能够调动人马。”许合子又道, 很快她又陷入了难处,“我差点忘了,中原与京畿都在叛贼手中…”
“也不是不可。”李忱道, “但需要一个引路之人, 朔方至中原有诸多无人的隘道, 可以避开叛军。”
“引路人?”许合子看着李忱。
“这个引路人,我已经有人选了。”李忱回道。
“但是去信朔方, 以及派人南下, 这都是需要时间的,南下的路程我并不担心, 只是怕不能及时赶到, 我料定这对父子在我离开洛阳的路上会有所准备, 所以你的人马, 要在他们交战之后再出来,这样便可以减小伤亡。”李忱又提醒道。
“不。”侍女却一口回绝了李忱的提议,“我们的目的是救您,而不是灭敌,一旦我们后出动,那么场上的局面便将不可控制,您行动不便,难以在兵荒马乱中脱逃,生死之际,那些燕军难道会舍命救您吗?”
“就算是损失惨重,也不能让您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不是我的目的。”侍女又道。】
就在横刀落下,万分危机之时,那名护卫李忱的燕军将领飞身过来,挡住了曳落河的刀。
用双手握刀抵御的瞬间,便被与他交战的另外一名曳落河突破防御,一刀刺穿了胸膛。
鲜血顺着刀尖留下,滴落在李忱的身上,李忱瞪着惊恐的双眼,呆愣在轮车上。
反应过来后,李忱拔出藏在袖口的匕首刺向曳落河,未伤到要害但吃了痛的曳落河大呵一声,想要拔刀杀了李忱,然而手里的刀却被将领死死拽住了,他只得丢弃刀,徒手将李忱从轮车上拽下。
李忱单薄的身板就这样被他扔进了血泊之中,那曳落河本就是奔着李忱性命而来,自然不会就此收手,他侧过身将将领推倒,正要朝李忱迈步时,腿却被将领死死拽住。
曳落河生气得大吼,“找死!”
就在他抬脚即将踩下时,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曳落河应声倒下,倒在了冰冷的血泊中,鲜血从脖颈的箭口不断涌出。
“在哪儿!”
“快!”
山中的动静,引来了一支骑兵,而骑兵最前方领头的,正是从关中抄各种狭隘近但前来增援的文喜。
而这支骑兵,是一支朔方军精锐,忙于镇压叛乱的燕军,根本无力布防所有关隘,以及隐蔽的山路。
经过改良后的弩所射出的利箭,能够轻易穿透曳落河身上的铁甲。
在朔方军的猛攻之下,这些力大无穷的曳落河逐渐败下阵来。
黑衣人见势,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横刀,杀到李忱身侧保护,刀光剑影中,李忱的目光始终在那名倒地的将领身上。
经过一阵厮杀,文喜来到了李忱跟前,万幸的事,他来得尤为及时,李忱并未受什么重伤。
“郎君。”
李忱抬头,“不要赶尽杀绝,两边都留一些活口,让他们回去报信。”
“喏!”
在文喜的命令下,骑兵队伍停止了追赶与杀戮,无论是曳落河,还是陆庆绪的护卫队,都故意放走了几人。
李忱爬到那名将领身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舍命相救,“为什么?”
那将领的伤口流血不断,奄奄一息的躺在血泊中,他紧紧拽住李忱的手,腹腔内的血从喉咙处涌出,“我…我…曾经…曾经…也是一名大唐的…”
他的话并未说完,但鼻间已经没了气息,双目狰狞,李忱知道他想说什么,这群燕军士卒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曾经都是替大唐戍边,保家卫国的将士,都是大唐儿郎。
这一年多的战争,使得天下混战,这些底层士卒,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选择听命于人。
轰隆隆!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那白得吓人的光照耀着尸横遍野,野心的背后,是残酷战争带来的杀戮与死亡,就连上天也在悲鸣,它看着贪婪又愚蠢的人类,发出了不满的怒吼。
狂虐的风与电光火石,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陕县的动静,叛军很快就会发现的,我们得离开这儿。”这时,几个黑衣人摘下面纱说道。
“永新娘子?”文喜瞪大了双眼,惊讶道。
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合力扶起李忱,“杨小郎君,此地不宜久留,为防止追兵,我们分散走。”
文喜看了看李忱,显然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只信任自己跟随了多年的主人。
李忱从悲痛中回过神,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陆庆绪正忙于出兵朔方,恐怕此时无暇于此地,陆善计谋未得逞,必会派人来清扫此处,文喜,你派人将几具曳落河的尸体藏匿起来,还有你们带来的箭矢,也要留下一些。”
“喏!”文喜叉手照做。
“陆庆绪可能不会派人来追,但是陆善…但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是要分散逃跑。”
“喜,关中与朔方的路线你还记得吧?”李忱问道文喜。
“记得,小人就是按照郎君当初从朔方回来所记下的路线,才带着众兄弟绕开叛军的防线顺利抵达陕郡的。”文喜回道,“郎君真乃神人,当初不过是留心之举,如今可起大作用了。”
“好,我们分道,绕山路,到蒲州汇合。”李忱说道,随后又告诉了汇合的详细地点,便将文喜带来的数十人马分散。
“你穿着戎装太过显眼,我随许娘子一道,你小心一些。”李忱又嘱咐道。
“郎君不跟着小人吗?”文喜有些不放心道。
“你放心吧,在洛阳的这段时间我能够联络王妃,都是许娘子与李十二娘子的帮忙,今日我能脱逃,也多亏了她们。”李忱道。
文喜再次瞪大了双眼,“原来王妃所说的线人,竟是二位娘子?”
“好了,有什么话,回到朔方再说吧。”李忱身心疲惫的说道。
“好。”
李十二娘寻来几匹燕军的马,许合子便带着李忱离开了陕县。
“驾!”
离开的路上,文喜连声叹道:“郎君身旁还真多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由于陆庆绪忙着挥师北上讨伐唐廷,陕县之事发生后的几天里他都毫不知情。
而在洛阳的陆善得知李忱被劫走,气得将办事的宦官李褚儿鞭打了一番。
叛军并未追击,文喜与许合子等人便于蒲州汇合,趁关中道□□,北归朔方。
远离京畿道之后,关中各州已不再归属燕军,他们也算进入了较为安全的地段。
文喜弄来一辆马车,与一些百姓的衣物,让赶了一夜路的李忱以及许合子停脚歇息。
李十二娘从怀中拿出一罐伤药,递给了许合子,“那曳落河的力气可不小。”
许合子接过吃了几颗,就地调息了一会儿,“幸而及时。”
“雍王呢?”李十二娘问道。
“还在睡吧。”许合子回道。
轱辘轱辘——
颠簸的马车摇晃着李忱的身体,许合子将文喜寻来的衣物送入车内。
因太过疲倦而入睡的李忱,忽然从梦中惊醒,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以他的能力,他如果选择漠视,或许可以逃走,在这样的乱世下,想要逃走,活下去,对他而言,并不…”
“李郎。”许合子忍不住伸手堵住了李忱的嘴,她紧紧皱起眉头,因为昨夜死的人太多了,“那地上的尸体,都是为您而死的呀。”
“如果您死了,那么我们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许合子又道。
“也许对那位将军而言,投降叛军是迫不得已,但不管因何,背叛国家都是罪恶的,而救下您,便是他为自己赎罪。”许合子宽慰道。
“我亏欠太多人了。”李忱低下头。
“您不亏欠任何人。”许合子继续道,“因为我们都相信,只有您可以拯救大唐。”——
——长安——
晋王陆庆绪带着阿史那庆所部五千人马抵达长安,商议完进军的路线与派遣使者出使六胡后,陆庆绪准备亲自带兵前往朔方,然而关内突然遭到暴风雨的肆虐,不利行军。
陆庆绪便暂缓出兵,闲下来后,他才想起李忱一事,然而前去接应的士卒却断了消息,那些活下来的,因未能完成任务而害怕被处决,便都逃离了陕地。
等陆庆绪察觉不对劲,增派人手前去查看,在陕县发现尸体时,已过去了整整三天之久。
河滩上遍布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大部分可以寻到的尸体都似乎被处理了,但打斗的痕迹十分明显。
战场是整个山林,慌张清理的人,总会有所遗漏,终于,陆庆绪的人马在丛林里发现了一具有烙印的曳落河尸体,并且还有一些禁军的武器。
同时,陆庆绪还得知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日,陆善便派出了禁军前往关内、河东,这让他更加怀疑。
陆善之所以派兵,只是为了搜捕逃跑的李忱,而陆庆绪却误以为父亲增兵是为了防备自己。
当尸体与强劲的弩箭运回长安时,陆庆绪便十分确定了陕县之事乃自己的父亲所为,“欺人太甚!”
他拿起那支锋利的箭,当即将其掰断,因为那是禁军弩手配备的强弩。
这是苏荷为何让文喜带弩手的原因之一,弩箭是按照许合子信中草图命工匠特制的,至于□□,本就是朔方军中的弩手,并未做更换。
“他让我带着五千人马去前线卖命,却在后方戳我的脊背。”陆庆绪气急败坏道。
“晋王,眼下当务之急是灭唐。”部将提醒道,“切不可因为一个书生而误了大业。”
陆庆绪一拳捶向桌案,桌子当场裂开,竹书掉落一地,“等我灭了北唐,再去找老东西清算这笔旧账。”
作者有话说:
文章开头就是朔方行,其实如果这个天下是棋局的话,那么李忱从踏入朔方起就开始在布局了,她将重宝压在了朔方。看似去查案的,但实则是另有所图,自然包括苏荷在内,都不全是偶然与巧合。(苏仪是她一早的安排的,只不过苏荷的出现是在意料之外,但在见面后,苏荷也进入了安排之中,并且苏荷的出现,会改变故事的结局。)有巧合,也有刻意哈。(然后她通过查案骗过了老皇帝与太子以及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去查案,当然案子是要查的,但局也要布)
前文有人不理解李忱为什么过早向苏荷坦白自己的身份,那个我已经做出了解释,想必现在会更加清晰吧。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没有九分的胆量以及最后那一分的运气,又怎么能够走到最后。
文章开头是在朔方,这个地方会贯穿全文。
第190章 平胡曲(二十四)
乾德元年十一月, 晋王陆庆绪与大将阿史那庆力率同罗、仆骨五千骑兵逼近行在。
与此同时,六胡州等部落聚数万兵力进攻唐廷,是月, 朔方节度使苏荷统领朔方军与回纥合兵, 共同抵御叛军。
十一月辛酉,唐军与燕军以及叛胡大战于河西榆林河以北的大漠。
两军对垒, 晋王陆庆绪看着密密麻麻的唐军,以及前锋朔方军与回纥的旗帜。
大怒道:“不是说唐军只有朔方军吗, 这些回纥士卒是怎么回事?”
大将阿史那庆力也犯起了嘀咕,但不管如何,此战已不可避免, “大王, 咱们也有六胡兵马,何惧之有。”
“六胡?”陆庆绪皱眉, “他们是他们,他们今日在这作战是为了瓜分疆土,又不是为了我们。”
“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 只要我们不出兵, 他们就按兵不动。”陆庆绪又道, “那个高上的计策,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大王息怒。”
六胡州各部首领十分狡诈, 虽聚兵逼近唐廷行在, 但却都在隔岸观火,谁都不想做那挨打的出头鸟。
“罢了, 朔方之地就给他们吧, 只要能够顺利灭唐, 我迟早都能拿回来。”陆庆绪极为自信说道。
唐军的军营之中, 以苏荷为统帅,天德将军李怀恩为副,而回纥太子所领的回纥军也听从苏荷调遣。
已至而立之年的回纥太子,第一次瞧见女子带兵,心中不免生起担忧,以及轻蔑之心。
“发兵之前,父汗曾说过大唐有一位很厉害的元帅,在逆势之中,为唐军取得了大胜。”回纥太子用着不太流畅的官言说道。
“殿下所说的,是我的父亲。”苏荷解释道。
“那为何不见令尊?”回纥太子问道。
“父亲身体抱恙,所以军中事务都由我暂代。”苏荷依旧耐心的解释道。
“什么?”回纥太子挑眉,“打仗可不是儿戏,皇帝陛下怎可让女子代替,还来到这刀剑无眼的前线。”
“女子怎么了?”苏荷的兄长苏烁很不服气道,“回纥大军能顺利抵达朔方汇合,可都是你眼前这位女子的功劳。”
“阿兄。”大敌当前,苏荷知道不能起内讧自乱阵脚,于是轻斥兄长。
右骁卫将军浑进也怒瞪着回纥太子,被苏荷拉了下去,“小进。”苏荷朝他摇头,浑进只好别过头去。
“殿下。”李怀恩出列,向回纥太子说道,“我们这位将军虽是女子,但苏元帅在河北那一仗的功劳,有一半是苏将军立下的,并且我向可汗进献的诱兵计策,也是苏将军所谋划的,我只是代为转述。”
回纥太子惊讶的看着苏荷,但没有亲眼所见,他仍有些质疑,“那好吧,既然父汗让我来助大唐平乱,那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回纥的士卒跟随我千里迢迢入唐,希望这位苏将军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多谢殿下。”苏荷先是答谢,而后保证道:“大唐对于盟军,向来都是以诚意为先,回纥的士卒,也是父亲、丈夫、儿子,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请殿下相信苏荷。”
回纥太子并没有直接回答,“眼下交战,苏将军,请吧,让我见识见识,大唐女子的厉害。”
说完,回纥太子便离开了帅帐,苏荷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沙盘上的部署,部将李怀恩不解道:“将军,此次回纥倾力相助,我们就这样把家底全部暴露在敌军眼前吗?”
对于兵力的安排,苏荷自有打算,“陛下说燕军派了数万兵马南下,却连一个小小的雍丘县城都攻不下,屡战屡败,雍丘已经坚守了一年之久,江淮之地的唐军也在固守,如今的燕军是无兵可调,他们想用这五千人马灭唐,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唐廷虽迁至北方,但力量尚在,况且六胡本就不同心,若他们看见我军兵力之盛,必会惊慌,而燕军仅派五千人马来攻,那么六胡又会作何想呢,人人都想做得利的渔翁,殊不知,”苏荷将帅旗插入敌阵,“我才是。”
“帅旗随我至前线,六胡见女统兵,必生轻敌之心,轻敌乃是兵家之忌,见唐军之盛又有所犹豫,而犹豫,则会败北。”
部署完防御后,苏荷带着副将走出军营,亲卫牵来一匹白马,“将军。”
“这一战,不光要胜,还要全胜!”苏荷向麾下部将道。
“唐军必胜。”众将回应。
苏荷骑马来到军阵前,冬天的榆林河两岸,是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黄土与荒漠,寒风凛冽,风沙吹得士卒睁不开眼。
然而往北便是行在的位置,六胡叛乱,除了守住河西,他们别无他法。
“大唐与回纥的儿郎们。”苏荷骑马进入军阵,向三军将士大声喊道,“叛军肆虐中原,百姓饱受摧残,那里有我们至亲与我们所守护的家园,朔方军曾是大唐北边最有力的屏障,而今更是兴复社稷的希望,六胡叛乱,窃我疆土,朔方男儿,焉能答应?”
“战!”
“战!战!战!”
朔方军将士挥戈高喊,其声响彻天地,其势磅礴不可挡。
唐军面对国破家亡的处境,皆抱有以身殉国的杀敌之心,将身死置之度外,其士气自然高涨,盛而不衰。
唐军的声势,让观望的六胡军队开始躁动,那朔方军中的苏字旗,更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只见苏荷身披铠甲来到最前线,唐军的布阵很是奇怪,不再是往常的弓箭手再前,长·枪手立中,骑兵位左右两翼。
而今是骑兵立于前,似乎在示威,高大的骑兵阻挡了身后的视线,只见军阵后,是满天的黄土,似乎有数不尽的千军万马。
与唐军对立的六胡部落首领,见苏荷又见帅旗,于是纷纷议论。
待声音一出,更是大惊不已,“对方的统帅,怎是个女子?”
“哈哈哈,堂堂上国,竟让一个女子统兵。”
“这说明大唐已经无帅可用了。”
“这次一定能够一举拿下朔方。”
“可是唐军的人数…不少啊。”
“怕什么,以女子做统帅,就算再多的兵马,也不足为惧。”
“朔方军以勇武著称,不可不防。”
苏荷作为唐军主帅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一部分六胡州部落的轻蔑之心,他们甚至开始幻想灭唐之后如何瓜分朔方之地。
然而朔方军的厉害与回纥的相助,也使得一些六胡部落忌惮,因而他们的意见并不统一,人心也不齐,轻敌者想要吞并河曲,忌惮者便打起了退堂鼓。
“对面六胡州各部的人马听好了。”苏荷面对六胡以及燕军共计数万人马,丝毫没有胆怯之意,“燕军的暴行,天下皆知,若燕得天下,六胡何以安生?尔等公然撕毁盟约,率兵进犯我大唐,乃是受叛贼蛊惑,若及时醒悟,大唐对于降者,既往不咎。”
“对面的女将军!”一个胡人首领命翻译传达道。
“我还缺一个妻子,你若是肯归降,便让你做首领夫人。”
胡人的话,引得六胡军中一阵嘲笑,苏荷面对敌军的羞辱,脸色异常的平静,她朝李怀恩使了眼色。
在苏荷的示意下,李怀恩驾马上前,开始用突厥语向对面大喊。
其内容便是揭露伪燕种种暴行,以及伪燕境内现在的处境。
由于李怀恩是铁勒族仆骨部人,面对六胡中有不少铁勒族兵马,以及燕军大将阿史那庆力及其所部,都是突厥人。
“我们虽是突厥人,然自先祖起,便效力于大唐,大唐历代君王,皆未曾因我等不是汉人而轻蔑之,今大唐有难,叛军篡逆,尔等何故刀兵相向,不护国家,而助纣为虐?”
“燕军暴行,人人可诛。”
李怀恩的话,让他们想起了昔日从属旧主时与现在的待遇差别。
阿史那庆力麾下的军心开始动摇,晋王陆庆绪大怒。
他看着对面的女子,只觉得有些熟悉,“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怎么那么像李忱,苏字旗,又是女将,难道她是苏荷?”
陆庆绪眉目紧锁,“陆守忠说苏仪是受伤突围的,李光必不在,能够指挥朔方军的…”他紧握着缰绳,“田震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晋王是说,对面领兵的,是雍王妃苏荷吗?”阿史那庆力在旁小心翼翼的说道。
见晋王不回话,他又道:“女子统兵,说明唐军已无将了,晋王应当高兴才对…”
“你懂什么!”陆庆绪斥道,“不能让唐军再这样下去了,速速下令,让六胡进军。”
“喏!”
为防止军心动摇,陆庆绪骑马上前,忽然提拉缰绳,一声马蹄,让战场变得安静。
陆庆绪大声呵止,“休要在此蛊惑人心,唐廷如今龟缩于朔方,已是强弩之末,众军听令,先灭唐者,得朔方!”
“杀!”
在疆土的诱惑之下,六胡州部落兵马向前冲杀。
“听我号令。”苏荷拔出横刀,待六胡骑兵冲到一半距离,呵道:“放!”
如雨一般的箭阵铺天盖地向叛军袭来,尽管铁骑全副武装,但却无法抵御重弩的穿透力,部落兵马顿时大惊。
“晋王,唐军的弩手隐蔽在后方。”
“唐军真是狡诈!”陆庆绪挥舞着刀防御,“刚刚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拖延布置弩阵。”
“用轻骑陷阵,冲散对面的阵型。”叛军中有大将开始指挥调度。
轻骑的速度极快,转瞬便来到敌军阵地,苏荷站在指挥台上亲自击鼓。
“传令,陌刀手上前。”
弩手与长枪兵军阵纷纷向两侧挪动,最后方的陌刀军骑马冲上前。
长柄的大刀用力一挥,马腿斩断,只见胡骑连人带马载倒在地。
六胡本就不同心,见唐军如此气势,纷纷吓得不敢再上前。
苏荷见时机已到,便让朔方军中的突厥部上前,一边杀敌,一边招降。
“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主帅一声令下,唐军鼓声阵阵,苏荷身先士卒,骑马亲临战场,与六胡叛军厮杀。
燕军五千骑兵,难敌陌刀手的大刀,在恐惧之下,阿史那庆力的部下纷纷归降唐军。
陆庆绪见之,气得从台上跳下,一跃上马,“刀来!”
“晋王,晋王…”阿史那庆力连忙拦住陆庆绪,“我部已经投降唐军,就让六胡去阻挡吧,大王,留得青山在。”
陆庆绪看着局势向一边倒的战场,气得鼻孔冒出了青烟,无奈,他只得调头,带着部将仓皇而逃。
六胡见燕军撤退,便也纷纷拔腿就跑,连部落旗帜倒塌也不再管顾了。
回纥太子也冲杀在阵前,帮助唐军剿敌,见六胡逃跑,便不顾阻拦,带着人马乘胜追击,六胡州有的部落骨气尚存,自知逃也是一死,便奋起杀敌。
很快,回纥太子就陷入了阵中,护卫接连倒下,六胡部落的大将曾见过回纥太子,于是朝部下大喊道:“拿下回纥太子!”
他们想通过生擒太子来要挟回纥军,以此扭转战局。
就在回纥太子坠马深陷敌围,慌张无措时,苏荷带着人马冲进了阵中,一箭将射杀了正挥刀斩向回纥太子的敌将。
“殿下。”苏荷带着李怀恩与浑进骑马靠近回纥太子。
“小进,护送殿下回去。”苏荷吩咐道。
对于回纥太子先前的不礼貌,苏荷不但不计前嫌,还赴险来救,这让回纥太子十分感动与惭愧。
尽管浑进有些不喜欢这个轻视苏荷又没本事的太子,但在苏荷的吩咐下,他还是将其拉上了马。
榆林河一战,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河水被鲜血染红,唐军大破六胡叛军,斩首三万,俘虏一万,大军至六胡驻扎营地,又斩获牛羊数万,此战过后,河曲之地成功收复,数年间,六胡再也不敢来犯。
自燕军造反以来,唯榆林河一战唐军收获最丰,以最小的伤亡人数灭敌数万,平定河曲,苏荷也因此一战成名。
若不是这一战,谁也不会想到,燕军大将田震用来交换唐廷雍王李忱,那个在他们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竟成为了他们现在最大的威胁。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平胡曲(二十五)
孟冬十郡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军至。
榆林河的战争接近了尾声, 还未收到战胜消息的长安百姓,依旧在吟唱着这首悲凉的诗歌。
就在不久前的十月初冬, 宰相房贯浩浩荡荡领兵出征,却大败于陈涛, 受困于长安的大诗人,少陵野老听闻全军覆没的消息,便在万分悲痛之中写下了这首《悲陈陶》
而今的长安城, 正如这首诗歌般苍凉, 百姓听闻战败的惨状,无不转头向陈涛的方向失声痛哭。
他们日夜盼望着大唐的军队能够取得胜利, 收复长安,盼望着可以恢复昔日的太平生活,不用再饱受野蛮胡人的折磨与摧残。
“驾!”直到晋王陆庆绪率残部的归来。
榆林河一战的事迹, 传至大江南北, 长安百姓这才露出了期盼的笑容。
“六胡叛乱, 与燕聚兵河曲,雍王妃苏荷临危授命, 统领三军, 披甲上阵,一举击溃叛军!”
“唐军胜了, 唐军胜了, 榆林河一战, 唐军大获全胜!”
这一刻, 曾饱受胡人折磨的百姓,发疯似的在长安坊间奔走相告,他们似乎忘了胡人还驻扎在城内。
一遍遍喊着榆林河的盛况,以及夸赞女子统帅的飒爽。
“唐军胜…”一支利箭穿透胸膛,箭镞上滴着滚烫的鲜血,“了。”
对于不听话的长安百姓,这群凶面獠牙的野蛮胡人,丝毫没有人性。
就这样,他倒在了血泊中,然而眼里是对胡兵无尽的嘲笑。
临死之前,他瞪着那群正在用胡语交接的野蛮人,笑道:“要不了多久,大唐…就会打回来的。”
燕军在榆林河失利的同时,河南道再传兵败的消息。
唐廷叛将林潮率领数万燕军攻打雍丘,为张荀所破,兵败而逃。
晋王陆庆绪回到长安后,性情暴怒,将兵败的罪责归咎于放走苏荷的田震,于是连夜唤入府中。
“你这愚蠢至极的奴才!”陆庆绪二话不说,便差人将田震挂于庭院的树下,剥去衣物,用马鞭抽打来泄恨。
田震有苦说不出,只得忍受这皮肉之苦,以及寒冬的霜冻,“大王,末将实在不知,一妇人怎有如此本事。”
“你不知?”陆庆绪的每一鞭几乎下的都是死手,“你难道不会事先派人书信于寡人吗?”
本就天生神力,那田震自然是痛得苦不堪言,很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
“她是苏仪的女儿,常年在边陲,长安坊间他与我从前的传闻,你都当屁放了吗?”
没打几鞭,田震就没了声响,左右上前劝阻道:“大王,田将军晕过去了。”
陆庆绪气得扔了鞭子,“城里的那些贱民呢?”
“闹事的人已经全部处置了。”左右回道。
陆庆绪按着额头,眼下,他最愁苦的是如何回洛阳交差。
刚拉拢高上,总不能全部推脱到献策的高上身上,否则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启禀大王,东京来人传旨,陛下急召您回京。”
陆庆绪放下手,他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并没有着急回京,“催什么催。”
之后便趁着夜色,骑马来到了大明宫,纵容部下在宫内寻欢。
此时的大明宫已为燕军掌控,宫门关闭,李唐的妃嫔宫人都被囚禁于内廷,供叛军享乐。
陆善将战败的怒火,转移到了内宫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身上。
——大明宫·六尚局——
六尚局的长官几乎都已逃离出宫,剩下的都是二十四司未来得及逃走的女史。
“叛军来了!”
一声惊叫,让原本就混乱的六尚局更加慌乱,宫人与女史纷纷往隐蔽之地逃跑躲藏。
“燕晓,胡兵来了,”司赞司几名女使听见动静便往内院躲藏,“快躲起来!”
燕晓与同伴躲进了尚服局织布的大堂内,夜色中,她蜷缩在角落里,捂住嘴不敢出声。
几乎胡兵举着火把闯了进来,在一番搜查,没见到人后便打算离开。
一只黑猫突然跳出,织布机被弄出了声响,恰好就在同伴躲藏的位置,已经出门的胡兵便又折返查探,燕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同伴被胡兵拽走。
“不,不要…”
“不要!”
庭院里传来了撕扯衣物的声音,以及女子痛苦的叫声,还有那群胡兵戏谑与无情的嘲笑。
燕晓偷过纸窗的缝隙,一双眼睛惊恐的瞪着庭院,这群野蛮的胡人已不能用人来形容了。
半个时辰后,庭院外传来了收队的消息,这些人都是在榆林河吃了败仗的残兵。
等胡兵离去,又过了半个时辰,燕晓才从屋内小心翼翼的爬出。
然而等她出去查看想要救助同伴之时,却吓得差点尖叫了出来。
同伴赤.裸的躺在地上,遍体鳞伤,身下满是血迹,瞪着双眼,脖颈歪扭,一动不动。
燕晓颤抖着伸出手去,发现早已没了鼻息,可想而知她刚刚所遭受的非人对待有多痛苦。
胡兵撤去,燕晓与六尚局的宫人们跪在地上抱头痛哭,这座曾经最森严最安全的宫城,俨然成为了叛军取乐与发泄的无间地狱。
“为什么会这样?”宫人们再确认安全后,还有收拾内廷的狼藉,这些遭受折磨而死的尸体,便被丢进了枯井。
“叛军已经很有没有入宫了。”燕晓恐慌的问道。
“刚刚那群胡兵,好像是从前线退回来的。”有宫人回道,“听闻大唐领兵退敌的是一位女将,叛军在前线吃了败仗,这才回来折磨我们这些大唐旧奴仆。”
“女将?”燕晓瞪着双眼。
“是啊,听内廷那些叛军守卫说的。”
听到女将,燕晓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人,但想到内廷女子的处境,对于力壮身强的胡兵,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很快她就否决了,“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宫人反驳道,“女子披甲上阵,从不逊色男儿,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我大唐也有平阳公主率领娘子军力战长安,若是可以,我到宁愿投身行伍,再也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说罢,她从一名死去的女官手中掰出一根簪子,并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
随后她将簪子收起, “躲得了今日,那明日呢?等下次胡兵再来,我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束手就擒,至少也要杀一个,一命抵一命。”
“让他们知道,不管再何处,女子都不是好欺负的。”
“簪子…”燕晓看着她收起的簪子愣了神。
“救救我!”隔着几道宫墙,求救之声越发的大。
内宫的妃嫔同样也遭受了折磨,但因为不同的身份,她们接触到的大多是军官。
虫娘母女一直不受老皇帝待见,自然就被遗弃于内廷,母亲将虫娘藏于柜中,并嘱咐她不要出声,便独自出去与叛军交涉,作为胡姬,她娴熟的用着胡语说道:“我是胡人,被昏君掳掠到这里的。”
那闯入的军官是汉人,知晓晋王父子的残暴,自己归属胡人麾下,自然不敢乱来,于是他放过了这对胡人母女,转而去了其他宫殿——
——东都·洛阳——
一夜过后,陆庆绪带着人马回到洛阳,刚抵达东都附近,他就被出城的禁军团团围住。
“王驾当前,休得放肆!”左右怒斥道。
“奉陛下旨意,请晋王随我等入宫面圣。”禁军拿出旨意道。
陆庆绪朝左右挥了挥手,便随禁军入了宫,他卸下盔甲来到殿前。
却被出来的一众宦官绑起,不由分说的将之缚于大殿前的圆柱上。
宦官李褚儿搀扶着陆善从殿内走出,身后跟随的宦官还拿着一根长鞭。
“朕听闻你不但战败,折损了五千精兵,还打了长安的守将田震,纵容部下进入大明宫,奸.淫宫人。”
陆庆绪昂着头,一脸不服气的说道:“是又怎么样。”
陆庆绪的态度,激怒了本就因为战败而心情不好的陆善,“孽畜!”
陆善拿起长鞭在陆庆绪身上用力一挥,那红色的锦袍被破开一道口子,瞬间血染。
吃了鞭子的陆庆绪心中更加不爽,他愤怒的说道:“父亲有多余的精兵派往陕县,却无多余的兵马给儿子灭唐,五千人马,请父亲告诉儿子,如何抵御唐廷与回纥的十万大军?”
陆庆绪将陕县的愤怒与兵败的怨念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他瞪着双目,对自己的父亲满怀恨意。
陆善气得再次挥鞭,“你就是畜生,怎么不死在榆林战场上?”
陆庆绪死死瞪着父亲,他忽然仰头大笑,“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承诺吗?让我在前线卖命,而您,却在背地里暗中派人截杀我的人马。”
啪!——
“住口!”陆善一掌扇向次子。
那力道,直接让陆庆绪嘴角见了血,这一巴掌,使得父子间的隔阂,再也无法消除。
陆庆绪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道:“怎么,父亲敢做,却不敢让儿子说吗?”
“你!”陆善还想挥鞭,旋即被赶来的高上与颜庄制止。
“陛下息怒。”
高上跪伏于御前,请罪道:“唐廷狡诈,竟请回纥增援,六胡狼子野心,此乃战场局势之变,陛下若要责罚,便请责罚出谋划策的老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陆善说道,“守忠能以少胜多,全歼唐军四万人,为何这逆子无法做到呢?”
“还不是他无能。”陆善直言否定道。
“陆将军陈涛一战,敌军主帅乃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然而晋王在榆林河所对的,不但是唐军主力,还是名臣能将。”收了贿赂的高上继续为晋王开脱道。
陆善放下长鞭,负手入殿,“朕怎么听说,敌军的主帅是个女子?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还能有什么出息。”
“她是苏仪的女儿。”陆庆绪开口道,“那个,您千方百计不让我迎娶的九原太守之女,苏荷。”
陆善愣住,作为帝王,即使有错,也不容威严有失,他站在殿内忽然回过头,沉闷着声音质问道:“你在责怪为父吗?”
紧跟在后的高上颜庄二位大臣大惊,颜庄连忙劝阻晋王,高上则说着陆善的好话。
晋王低下头,“臣不敢。”
陆善挥了挥手,命宦官李褚儿将晋王放了下来。
“滚回你的府邸,之后再治你兵败治军不利之罪。”陆善挥袖道,“滚!”——
——北都·行在——
榆林河一战过后,苏荷在唐军中的威望骤增,从不闻名的苏仪之女,一举成为了朔方以及河西之地家喻户晓的大唐女将。
此战胜利收获之丰,也是朝廷万万没有想到的,不仅有一万余投降的突厥士卒,还有六胡驯养的数万牛羊,这些牛羊,极大的解决了唐军驻扎在朔方的粮饷。
苏荷班师回朝,将这群牛羊全部献上,李怏闻讯,龙颜大悦,不仅亲率百官出城迎接,还在禁中为苏荷等众人设下庆功宴,封赏诸将。
回纥太子也一改之前的轻蔑之态,对于苏荷的救命之恩满怀感激,也对那日苏荷的身影,念念不忘。
“苏将军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回纥太子拿着酒过来赔罪,“我为先前的愚蠢感到惭愧,还请苏将军,不要怪罪小王。”
苏荷很是客气的举杯,“若没有殿下的帮助,大唐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平定河曲。”
“惭愧。”回纥太子道,他看着苏荷,眼里满是倾慕,“小王冒昧一问,不知苏将军可曾婚配?”
“回纥敬仰勇士,无论男女。”回纥太子又道。
作者有话说:
这个燕晓曾经在苏荷的册礼上出现过
第192章 平胡曲(二十六)
回纥太子的话, 让苏荷一怔,她旋即举起杯子,“多谢殿下抬爱, 苏荷已经有丈夫了, 并且天下未定,为将者, 岂敢思儿女长情。”
回纥太子眼里有些失落,他笑道:“苏将军在榆林河的飒爽英姿,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不知是谁, 如此幸运, 能娶到苏将军这样的妻子。”
苏荷笑了笑,“苏荷的夫君, 乃是三生石上的姻缘,也是苏荷的幸运。”
看着苏荷谈及丈夫时的笑容,回纥太子一愣, “小王懂了, 若有机会, 希望能与苏将军的丈夫一见。”
“很快。”苏荷回道,“殿下就能见到她了。”
“将军此言, 小王就更加好奇了, 您的丈夫。”回纥太子又道。
“回纥太子殿下。”一旁的苏烁见回纥太子一直缠着妹妹,于是插嘴道:“我家妹夫是当今圣人的亲弟弟, 你呀, 趁早死了心吧。”
回纥太子再次愣住, 苏荷先前并不出名, 因此他也只知道苏荷是朔方节度使苏仪的女儿。
“阿兄!”战事尚未停止,苏荷轻斥兄长的无礼,“怎可这般与殿下说话。”
随后她便代替兄长向回纥太子赔罪,对于救命恩人,回纥太子自然不会计较。
苏荷又道:“忘记告诉殿下,苏荷除了是大唐朔方军的统帅,还有另一重身份,大唐雍王的原配发妻,外命妇雍王妃。”
回纥太子彻底僵住,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一笑,“苏将军,小王明白了。”
李怏封赏完诸将后,便又当着文武的面夸赞苏荷。
“苏卿带领全军,大获全胜,为国朝平定河曲,真乃巾帼不让须眉。”李怏亲自端起一杯酒来到苏荷跟前。
苏荷连忙起身走出席座,“陛下夸赞,臣不敢当,此战乃全军将士之功,臣岂敢一人贪之。”
“苏卿不贪功,乃贤臣也。”李怏大笑道,随后他又看向着李必,“也多亏长原举荐,才让朕得苏家父女这等助力。”
“这都是陛下用人之明。”李必叉手道——
——行在·禁中·内廷——
皇帝于外殿设庆功宴,大宴群臣,但并未忘记内廷中陪伴自己度过艰难岁月的淑妃王氏。
“老奴见过淑妃娘子。”宦官林进忠入殿拜见,并带来了许多赏赐,“这是苏将军在榆林河战胜后缴获的羊绒、貂毛,陛下挑选了最好的,命老奴给娘子送来,陛下说,离开长安的这些时日,即便过得寒苦,娘子也依旧不离不弃,因此这些东西,陛下第一眼见到,便想着给您送来了。”
“苏将军?”王淑妃一声冷笑,看着眼前的皮草,说道:“这样寒冷的天,应该分发给将士才对。”
随后,王淑妃屏退左右,起身摸了摸桌上的貂毛,“陛下在前廷的庆功宴如何?”
“苏将军大了大胜仗,不仅鼓舞了士气,还收复了河曲,陛下很高兴,连带着三军一同奖赏了,还有元帅府的长史,李先生。”林进忠回道。
王淑妃听后,眉头微皱,“苏家人,可都是长平王的支持者,如今立了这般功劳,长平王的地位,想来是无人能撼动了。”
林进忠知道王淑妃在试探,“天下混乱,燕军还占据着两京,陛下需要倚仗这些武将,等到战事平定,武将自然就被疏远,飞鸟尽,良弓藏,届时陛下身侧所亲近之人就只有娘子了。”
“是吗?”王淑妃再次冷笑,“自从那个山人来到灵武,陛下与他同吃同睡,形影不离,这些时日几乎都不怎么踏入内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有龙阳之好呢。”
“如果吾记得没错,扶持长平王的苏家,也是李必一手举荐的吧?”王淑妃又道,“只要他一直呆在陛下身侧,那么长平王的地位便能一直稳固。”
“娘子勿要急切。”林进忠道,他半眯着眼睛,“老奴自小侍奉陛下,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谁会比老奴更清楚了,李必,就交给老奴吧。”——
林进忠从内廷出来,准备返回李怏身侧复命,至宫门口时,忽然被一将领叫住。
“站住!”
林进忠回头,见是建平王李潭,于是叉手道:“三大王。”
李潭穿着盔甲来到林进忠身侧上下打量。
林进忠与王淑妃与东宫长子向来不和,并且想让次子取而代之,这些年的争斗,李潭一直看在眼里。
林进忠朝左右挥了挥手,命他们先回去复命,李潭倒也没有阻拦。
“大王深夜在此,不去庆功宴么?”林进忠笑眯眯道。
“陛下命我值守,倒是你,不在陛下身侧呆着,独自跑到内宫中做什么?”李潭皱眉道,“又想与王淑妃密谋吗?”
面对建平王的质问,林进忠不慌不忙,也不恼怒,依旧笑眯着一张脸,“朔方军在榆林河缴获了一批皮草,陛下命小人给淑妃娘子送来。”
李潭对于林进忠的话自然是不相信的,他看着林进忠警告道:“天位已定,家奴,就该恪守家奴的本分。”
林进忠依旧笑眯着脸,“小人明白,长平王是陛下的长子,而今苏家又立下如此大功,谁又敢有别样的心思呢。”
“哼!”李潭向来看不惯林进忠与王淑妃那种装模作样的嘴脸,“我兄长仁慈,能够容下你们,不代表我也会仁慈。”
“三大王,这里是禁中,小人身为内侍大监,有出入宫禁之权,但是三大王…”林进忠抬头,“虽是皇子,却早已成年,作为宗王,夜潜内廷,不合适吧?”
李潭性子直爽,见林进忠威胁于他,遂想拔刀,林进忠见状,眼疾手快的推了回去,再次警告道:“小人再劝一句,宫里头眼线多,小人命贱,死不足惜,可是三大王与大王都是千金之躯,皇天贵胄。”
“你!”李潭瞪着老奸巨猾的林进忠,“最好不要让我察觉,你有所动作。”扔下一句警告,便转身离开了内廷。
林进忠看着李潭的背影,收回了卑躬屈膝的姿态,露出了阴险的嘴脸,“建平王李潭…”——
——元帅府——
李潭回到元帅府,待庆功宴结束后,便将林进忠与王淑妃之事告知了兄长与元帅府长史李必。
“林进忠与王淑妃自东宫时,就在密谋夺嫡,如今阿爷登基灵武,他二人侍奉御前,惺惺作态,若是留着,定会后患无穷。”李潭担忧道。
王淑妃的为人,整个东宫,没有谁比李淑更加清楚了,若不是孝真公主相护,李淑恐早已被害。
“阿兄,李长史。”李潭看着二人,“你们一个是自幼呵护我的兄长,一个是在陛下跟前提携我的先生,林王二人狼狈为奸,李潭无以为报,原请替兄长与先生除此祸害。”
“三郎,不要胡来。”李淑看着冲动的弟弟,连忙劝阻道。
“三大王,如今天下未定,战乱不休,实在不宜挑起内斗,一但您做出这样的事,便会增加陛下的猜忌,对于大王以及苏家,都不是利事,况且这并非人子所为,还望三大王暂且放下恩仇,此事,待两京收复之后再做打算。”李必也开口劝道。
李潭却不愿意妥协,“这二人,一个是内侍,一个是妃嫔,都是陛下身侧最亲近之人,若等收复两京,我们迟早都会被陷害。”
见建平王如此冲动,李必叹了一口气,“十三大王正在赶回行在的路上,这种争斗,他或许有解决之法。”
李淑大惊,连忙追问,“先生所说,十三叔回京之事,消息确切吗?”
李必点头,“霜雪将至,故人归来。”
李淑旋即起身,向李必拱手恳求道:“十三叔从何道回京,还望先生告知。”
见李必不语,李淑又道:“李淑自幼便受十三叔照拂,于我而言,十三叔是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至亲。”
李必看着李氏皇族错综复杂的关系,父子间的信任还不如叔侄,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罢了。”——
林进忠回到了李怏身侧,在庆功宴结束后便将醉酒的皇帝护送回了寝宫。
李怏本想去王淑妃处,想到自己一身酒气,便还是回了自己的寝宫,路上,他坐着步辇,醉醺醺的问道:“差你送的东西,如何了?”
“已经送妥了,娘子说眼下是战时,这些皮草可以御寒,应当送给前线作战的将士。”林进忠回道。
“淑妃一向体贴入微,你和她从东宫时就一直跟着朕,这么些年过去,也吃了不少苦。”李怏叹道。
“小人打小就跟着陛下,没有陛下,哪有现在的小人呢。”林进忠说道,“天底下没有比您更仁慈的主了。”
“前方打了胜仗,两京收复有望,今日庆功宴上朕奖赏了不少将士。”李怏侧头看了看林进忠,“你一直跟着朕,朕几番遇险,都是你在身侧护卫,护驾之功,不可不赏。”
“能跟在陛下身侧侍奉,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林进忠连忙说道。
林进忠的态度让李怏很是满意,他摸了摸胡须,说道:“眼下的朝廷,官位大多虚无,朕就赐卿一个名字吧。”
林进忠当即跪伏,这样的恩典他自然不敢推却,“谢主隆恩。”
李怏侧身扶起林进忠,“朕于灵武登基,你忠心辅佐,往后就叫辅国吧。”
“陛下。”林辅国激动得连连叩首,“陛下恩赐,小人无以为报,只愿今后一直追随陛下左右,收复大唐江山,匡扶社稷。”
“兄长啊。”李怏低头看着林辅国,“朕自登位,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
林辅国抬头,“臣今日奉命前往淑妃娘子寝宫,出来时,在内廷碰见了建平王。”
李怏听到建平王,神情稍顿,“三郎?”
“建平王似乎有些不悦,对臣也是满怀敌意。”林辅国又道,“臣离开之前,建平王还告诫了臣一句。”
“嗯?”李怏存疑的侧过头。
“建平王说,天位已定,勿作它念。”林辅国低头说道。
李怏听后深皱起了眉头,“天位已定…”他冷笑一声,“三郎向来爱护长兄,不过,朕还没立太子呢。”
林辅国又从袖中拿出一封来自宫外的密信,“陛下。”
看到信上的内容,李怏便将建平王的事抛之脑后了,连脸上的醉意也清醒了几分,“连千军万马的敌营都困不住十三郎,这天底下,还有何处能困呢。”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平胡曲(二十七)
——驿馆——
呼啸的寒风犹如尖刀一般划着人脸, 马车离开河东道,刚一踏入朔方,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
文喜带着苏荷给的腰符, 顺利进入了朔方境地, 榆林河一战的事迹,早已在朔方传开。
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冰雪覆盖,唯一这驿馆还有烟火, 方圆数十里的行人都会在此驻足。
一时间,驿馆内歇脚的百姓或是传递消息的官差,都在谈论此战。
“听说了吗, 大唐朔方军在榆林河与六胡叛军这一战, 大获全胜,不仅俘虏了伪燕的骑兵, 还缴获了无数牛羊。”
“六胡叛逆,岂敢与王者之师争锋。”
“这次,总算是将陈涛战败丢掉的威名打回来了, 不愧是朔方军, 神勇无比, 如今就是称他们为大唐第一边军也不为过。”
“听说朔方节度使苏仪在陈涛一战受了伤,所以榆林河这一战, 是他的女儿所统领的。”
“是是是, 陛下的制书都已经传檄天下了,现任朔方节度使正是前任节度使之女, 同时, 她还是圣皇十三子, 雍王李忱的结发妻子呢。”
“哎呀, 不得了,救世间于水火,匡扶北唐社稷的,竟是一个女子。”
“管他男女,只要能够顺利收复汉土,将长安与洛阳打回来就行。”
官差们议论的话,传到了旁侧的方桌,文喜从后厨回来,端了一盘热腾腾的胡饼。
“娘子在榆林河打了胜仗,怎不见李郎脸上有所喜悦。”许合子看着李忱,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榆林河一战的胜果,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李忱缓缓说道,“一战立威,是福,也是祸。”
轰!轰!轰!
桌案上的胡辣汤因为地面抖动而泛起了波纹,驿馆屋顶上的积雪也顺着茅草震落。
驿馆外不远处的雪地里印着交错的马蹄印,长平王李淑带着数十人马朝驿馆驶来。
阵仗吸引了驿馆内歇脚的行人与官差,“哟,快看那边,好像来了一群不得了的大人物。”
文喜在第一时间就警戒了起来,看着马背上熟悉的身影,回禀道:“郎君,好像是长平王。”
就在众人盯着驿馆外的动静议论时,李淑即命麾下原地驻扎,自己单独骑马前往驿馆。
“叔父。”李淑穿着紫袍,从马背上跳下。
“是圣人的皇长子,长平王。”
原本安座观看的官差,再也无法淡定,纷纷起身。
“小人见过长平王。”驿馆内的官差与百姓不顾地上清扫积雪后的泥泞纷纷跪下。
于他们而言,长平王不仅是天家的皇长子,更是恢复太平盛世的希望。
见李忱一桌无动于衷,便有官差开口提醒,“天下兵马元帅长平王来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跪下。”
为躲避追击,李忱与许合子等人都换上了素服,而之前带出的朔方军,本就是文喜拿着苏荷的手令借调的河东城防人马。
“民见官跪,本就是礼法,更何况是皇子。”见李忱等人无动于衷,那官差也不再多言,“一会儿问罪,可别怪我没有提醒。”
长平王走进驿馆,先是扶起众人,而后径直向李忱走去。
“十三叔。”李淑走到李忱桌前,恭敬的叉手道。
长平王的动作,让众人震惊,文喜随后说道:“礼法之中,可有做叔叔的给侄儿下跪的道理?”
“十三叔?”驿馆内诧异的目光几乎在同时聚集在李忱身上,“圣皇的十三子,雍王李忱…”
所有人在惊慌过后齐刷刷的朝李忱跪了下来,“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王宽恕。”
李忱皱了皱眉,在她的示意下,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将一众人扶起。
“民无过错,何跪之有?”李忱问道众人,“常言民贵君轻,社稷方能永存,然而做起来却不是如此,正因为说与做不一致,所以我们才弄丢了疆土,而今李唐的天下,得赖百姓求存,我是逃难之人,包括整个李家都是,能回到这一方归宿,应该是我们跪谢你们才对。”
“国难当头,臣民只有一家亲,才能够实现真正的兴复。”李忱又道。
雍王的一番说辞,令众人顿悟,“汉人在这片故土上生活了数千年,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了后世子孙,我们也绝不会屈服于胡贼,即使只剩下血肉之躯,也要拼死捍卫国朝的尊严。”
李淑自然也听得明白,他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敬佩,“王叔,侄儿奉陛下之命,前来接您回行在。”说罢,他便将藏在怀中的手炉递给了李忱。
李忱看着眼前大侄儿,自离开长安之后,已经一年有余了,这一年里,李淑的变化不小。
李忱伸出手,轻抚着李淑的头,小声说道:“你的心意,叔父知道。”
李淑带着人马前来迎接并非李怏的意思,而是李淑主动奏请,为的就是防止有小人作祟。
李淑走到李忱身后,主动推起了轮车,文喜与许合子等人见状并未跟上前。
“父亲不再是从前的父亲了。”李淑边走边道。
“坐上那张椅子,人是会变的。”李忱回道。
李淑放慢了脚步,为了与回纥联盟,李怏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去与回纥可汗和亲,为了防备自己,将四万唐军葬送于陈涛,这些都是他心中已不可磨灭的痛楚,“所谓的权力,真的比我这个儿子,比大唐的社稷还重要么?”
“超越礼法的权力的确会左右一个人,但那只是将人本来的私欲扩大,直到满足才会停手,但贪欲,是无法满足的。”李忱回道,“为了权力而争夺权力,那么就会被权力所支配。”
“当你得到一切,还能保持本心,那么权力,才真正由你所支配。”李忱转过身,“人有私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要学会克制,要有限度。”
“贤德之君,开明之主,并不都是没有过错的,能够克制私欲,不偏听偏信,便能达到。”
李淑止步,看着眼前的马车思索了片刻,随后弓腰叉手道:“李淑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大唐的基业,是历代先祖用血汗所打下的,而不是皇帝一人仅有。”
许合子与李十二娘商议了一番后,牵着马匹从驿馆内走出。
“李郎。”
李淑这才注意到二人,他看着眼熟的许合子,不由的惊讶了起来,但看到她们与李忱在一起后,很快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天空中再次下起了雪花,伴着寒冷的朔风,李忱伸出手接住一片,“相逢总会伴随着离别,我留不住你们,但救命之恩永远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恩情的,当是我们。”许合子回道,“我等风尘之人,早已厌倦朝堂上的争斗,望君谅解。”
李忱合上袖子作揖道:“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二人相顾一视,福身回礼,“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驾!”两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风雪之中。留下的马蹄印也渐渐被积雪覆盖。
“驾。”建平王李潭带着原地等候的人马走了过来。
“十三叔。”李潭下马笑嘻嘻的喊道。
正准备登车的李忱愣了一会儿,李怏的儿子太多,除了李淑,李潭的叫喊,一时半会儿,连李忱都未曾反应过来。
“我是李潭啊,十三叔不记得了吗?”李潭说道。
李忱这才想起来,“东宫的小魔王都长这么大了?”
李潭从小就不安分,不喜欢宫中繁琐的规矩,每次惹事后,都是长兄李淑出面袒护,如今也随了幼时的性子,习得一身武艺,任职在军中。
“我现在是兄长的先锋将军了。”李潭拍拍胸脯自豪道。
“王叔,上车吧,临走之前,我派人通知了叔母,想必叔母知道后,也一定会赶来见您。”李淑提醒道。
直到李淑提起妻子,李忱的内心这才有了明显的变化,“好。”——
——朔方军营·校场——
朔方军在榆林河取得胜利后,并未松懈训练,为之后收复两京做筹备,苏荷还收编了新募兵,以及俘虏的番兵。
回纥太子借查视回纥士兵为由,经常入营拜访苏荷。
见苏荷在校场与别将比武演练,回纥太子也带着部将加入了其中。
“苏将军。”
演练台上,苏荷拽住浑进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其按倒。
“小进,你分神了。”苏荷皱眉道,“若是实战御敌,可容你分心?”
浑进看着台下的回纥太子,咬牙道:“将军,回纥太子来了。”
“苏将军好身手!”回纥太子拍掌道。
苏荷松开手,将浑进从地上拉起,“何事都不能成为分心的理由,即便是救人,也需在保证自己的安危之下。”
浑进叉手点头,“喏。”
“殿下。”苏荷朝回纥太子拱手。
“苏将军的英勇,我亲眼所见,然我麾下部将却以苏将军是女子而不服气,所以今日我特带他们来见识见识。”回纥太子说道。
“女子领兵,自古少有,一战之胜,也恐是运气。”苏荷回道,“所以天下人习惯将女子弱化,但是苏荷,偏要化腐朽为神奇。”
“请。”
“哈哈哈!”回纥太子笑了笑,“苏将军果然豪迈。”
“他们都是我回纥的勇士,将军不必留情。”回纥太子又道。
几个回纥将领相互对视后,推出一人上台,只见在寒冷的冬天,他将上衣脱下,露出了粗壮的肌肉,上面还有许多刀疤,“回纥大将,车鼻施·吐拨裴罗请战。”
“请。”苏荷拱手。
面对身体强壮自己数倍的突厥人,苏荷丝毫没有紧张与害怕。
比施吐拨裴罗更强壮的人她都交手过,所以第一眼时,她的心中便有了应对之法。
初次交手,便令吐拨裴罗感到震惊,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其力气比他们预想的要大得多。
为给回纥太子留些颜面,苏荷还特意留了手。
回纥将领只在体型与力气上稍占优势,但速度与敏捷却要逊色太多。
苏荷无法用掌力震退,便用肘部击打四肢穴位。
“苏将军!”元帅府一名亲卫赶到军营。
“雍王已经平安回到朔方,长平王奉陛下之命出城迎接,特命小人前来相告。”
听到元帅府亲卫的传话,苏荷便不再留手,片刻时间,回纥将领便抱着一支腿倒在台上叫苦。
“得罪了。”苏荷走下台,飞身上马,连招呼都未打,便扬鞭离开了军营,“驾!”
剩下回纥太子愣在台下,“苏将军,苏将军…”
“殿下,失陪了。”苏荷高兴的挥手呐喊道。
作者有话说:
送别时的两句诗是宋代的,还是蛮喜欢这种感觉的。古人的浪漫。
李忱为什么对李淑那么好,是因为她在李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比自己还要悲惨的翻版。
第194章 平胡曲(二十八)
李忱抱着手炉进入车内, “小淑,你与我一道吧,有些事, 还要问你。”
“是, 叔父。”就这样,李淑陪着李忱同乘, 并将李忱被关押在洛阳时,行在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了李忱。
东宫从前就有内斗, 这是李忱一直知道的,李怏自成年以来,与所有贵族男性一样, 除了娶发妻卫氏, 还纳了不少妾室。
由于卫氏一直没有嫡出子嗣,内宅的争斗与夺嫡便越发激烈。
“姑母说, 这是李家篡夺天下之后,上天降下的诅咒。”李淑道。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自太宗朝开始, 大唐就从未有过长子继位, 所以每次更替, 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
“权力的宝座,会让父子之间形成一道永远不可磨灭的隔阂, 疑心之下的猜忌, 会使得君臣的身份永远凌驾于父子之上,即便你没有夺权之心, 但你拥有这个能力, 这, 便是疑心的开始。”
“父子之情深, 莫过于太宗皇帝与其嫡长,然而尽管太宗厚爱,却终究还是因为权力而刀剑相向。”李忱拍了拍李淑,“当你得到一些常人难以拥有的东西,必然也要舍弃一些他们所拥有的,这天下间,难有两全之事。”
李淑低下头,“他不疼爱我,所以防备也是理所当然,但先祖的社稷,不能够这般妄为,必要之时,我会做出选择的。”
“驾!”
“吁!”马车忽然骤停,驾车的文喜激动的回头道,“郎君,是娘子来了。”
李淑旋即起身将李忱扶出马车,苏荷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驰在风雪中。
“吁!”骏马高高扬起前肢,停在了马车前。
李忱站在马车上,隔着一道寒风,与马背上的妻子迎风相望。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静止,搀扶的李淑与驾车的文喜都未敢作声。
除却被绑时的短暂相见,二人已经离别了太久,一想到许合子所说李忱在洛阳时的苦难。
这位征战沙场,成名天下的将军,竟湿红了眼眶。
李淑跳下马车,替苏荷牵住缰绳,“叔母,马给我吧。”
苏荷这才回过神,下马将马鞭递给了李淑。
扶着李忱的文喜见苏荷过来,便也松了手。
在寒冷的风雪中,重逢之人紧紧相拥,苏荷扶着李忱回到了马车内。
文喜笑了笑,扬鞭高喊,“郎君与娘子可要坐稳了,驾!”
自朔方军东出以来,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里,苏荷都是枕戈待旦,从未有过松懈之时。
而今,她终于可以放下防备,依偎在李忱的怀中,尽情的呼吸着她身上那清淡又极为舒适的味道。
苏荷身上穿着比武时的短褐,在寒冷的冬天略显单薄,“北方的天寒,怎这般着急就出来了?”
苏荷摇了摇头,“我是习武之人,不怕这点冷的,倒是李郎,才不过短短数月,就消瘦了如此多。”
李忱搂着妻子,“这天下间,哪有比战争之地更刻苦的。”
苏荷伸出手,一把抓住李忱的手,将粗布袖卷起,看到了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除此外,李忱身上还有一些伤,但都是较轻的皮肉伤。
但即使是皮肉伤,也让苏荷尤为心疼,“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李忱收回手,摸了摸苏荷的脑袋,“都是做将军的人了,哪能这般冲动。”
“将军也是人。”苏荷说道,“也有自己的私情。”
“七娘。”李忱忽然搂住苏荷,“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谢,让苏荷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拍了拍李忱的后背,回道:“还记得从前我说过的话吗?”
“掌控乱世终究要靠武力,所以马背上的一切,我会替你去做。”苏荷又道,“这是我内心所想,并非玩笑之语。”——
——灵武郡——
雍王李忱的回归惊动了朝野,大多人都难以想象,作为朔方军统帅的丈夫,榆林河一战,燕军大败,而身处敌营的李忱,又是如何安全逃离的。
为显重视,李怏特意派内侍监林辅国带着人马出城迎接。
马车驶入城内,林辅国笑眯着一张老脸上前,“小人内侍监林辅国,见过雍王、长平王、建平王。”
建平王李潭一向厌恶小人,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苏荷性子也直,所以只有李忱肯与之搭话。
李忱掀开车帘,“辅国?当真是个好名字。”
林辅国半眯着双眼,“这都是陛下对小人的恩宠。”
“陛下自东宫起,林监就侍奉左右,陛下对林监的信任,怕是无人能出其右,辅国二字,当配。”李忱说道。
“能得主子信任,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恩幸。”林辅国又道,“陛下已在禁中等候,请雍王随同小人前去谒见。”
“有劳。”
由长平王与建平王两位皇子护送的车架,格外引人注目。
灵武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观望,街道上很快就聚满了围观的人。
“车内坐是谁啊,这般大阵仗,竟让两位皇子护送。”
“莫不是陛下吧?”众人纷纷猜测。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最后换成了轮车,李忱一身粗布麻衣从车内下来,更加引得众人议论。
直到众人看见苏荷,这个在榆林郡黄河边上打了胜仗的传奇女将,即便脱下盔甲,灵武郡的百姓依然能够辨识。
苏荷与李忱举止亲密,加上两位皇子的恭敬,很快就有人猜到了李忱的身份。
“是苏将军的丈夫,陛下的亲弟弟,圣皇的十三子。”
“我记得,关中与中原两地大旱时,就是这位亲王散资接济百姓的。”
苏荷推着李忱来到了灵武郡临时搭建的宫城,此时的李怏早已与文武百官等候在议政的大殿中。
殿门前镇守的,是效忠于天子的禁军,曾是西北戍边的军队,受召入京后,便编入了神策军中。
除朔方军外,李怏手中还有一支由安西以及河西、陇右等边军组成的禁军。
长平王虽为元帅,但禁军却直隶于皇帝。
禁军将二人阻拦在殿外,“谒见天子,当沐浴更衣以示尊敬,岂能粗服而入。”
苏荷有些生气,本想开口斥责,却被李忱阻止。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李忱问道。
禁军一时间愣住,一旁的林辅国旋即大怒,指着禁军斥责道:“放肆,这是陛下的亲弟弟,况且朔方节度使就在旁,你没长眼睛吗?”
阻拦的禁军校尉有些慌张,他惊恐的回道:“末将只是按规矩例行公事…”
“陛下的旨意就是规矩。”林辅国道。
“喏。”
林辅国转过身,对着李忱哈腰陪笑道:“这些禁军都是由边军新组成的,不懂规矩,还请雍王不要怪罪。”
“国家的生死存亡,靠的就是这些边军,规矩?”李忱低头一笑,“只有解决温饱,才会思考秩序。”
“您说的是。”林辅国弯腰道。
殿外的喧哗,惊扰了殿内的文武,就在李怏派人出殿查看时,苏荷已经推着李忱来到了大殿之上。
殿内有许多曾经并不受重用,但是对大唐有着绝对忠诚的大臣。
现在他们汇聚于此,组建成了新的朝廷,成为了新帝运作国家的栋梁。
李怏穿着只有天子才能穿的黄色衮龙袍,高高坐在御座上,兄弟二人再相见时,已然从手足变成了君臣。
这些都在李忱预料的之内,皇权改变了李怏太多,不管是李怏还是老皇帝,又或是历代先皇,他们身上都有着共同的影子。
李忱从轮车上起身,苏荷扶着她,一同跪拜,“雍王李忱,叩见陛下。”
李怏激动的从御座上起身走下,他扶起李忱,热泪盈眶道:“朕总算等到你了,十三郎。”
在抓扶下,李怏不小心碰到了李忱手臂上的伤口,察觉到弟弟脸上轻微的痛苦后,李怏连忙将他的衣袖掀起。
随后便看到了右手手臂上那条长长的刀痕,伤口刚刚结痂,显然没有过去多久。
“这是叛贼做的?”李怏挑眉问道。
李忱将手缩回,“臣无碍的。”
“这段时日苦了你了。”李怏说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和长原都回来了,朕就又多了一个助力。”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群臣齐贺。
“吾弟自幼聪慧,有卧龙之才,而今北归,必能助朕一举收复山河。”李怏拉着李忱向众臣说道。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之后,李怏拉着李忱足足叙了半天的旧,本想留李忱居住于禁中,却被苏荷闯进殿抢了回去。
对于久别重逢的夫妇二人,李怏也不好夺情,况且现在他还需要仰仗苏荷,于是便命长平王与长史李必将二人送回苏宅。
新的朝廷之中,有不少曾是李忱的故交,其中包括教授过他的先生严真清。
为了避嫌,李忱并没有急于去拜访几位先生,而是随妻子回到家中探望岳丈。
李必带着李怏的赏赐也来到了苏宅,苏氏兄妹皆在。
“陛下说,封爵不变,只是现在朝廷财政紧缺,所以停止了食邑的发放,至于官职,若是雍王有意,可随时上奏陛下。”
“请李真人替我谢过陛下。”李忱回道。
转达完圣喻,李必并没有着急离开,在李忱的示意下,苏荷支开了几位兄长,将李必带到书房,还细心的替二人带上了房门。
摇曳的烛火照耀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长原兄,辛苦了。”李忱亲自烹上一壶茶作揖谢道。
“眼下战事未平,而朝中暗潮涌动,你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回来的。”李必说道。
李忱摇头,显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内人性直,难以周旋其中。”
“江南纵有好去处,却也只是孤雁难鸣。”李忱又道。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平胡曲(二十九)
李忱的话, 让李必大为惊讶,“十三,这些年, 你变了许多,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苏将军能事事以你为先,必是因为以心换心。”李必又道, “看来当初何公说的不错,与你交友, 诚意为先。”
提起何公,李必长叹了一口气,“那时候, 你还只是个少年, 却已有沉稳之色。”
“何公故去,我在这世间的挚友, 便只剩你一人了。”
李忱听着好友的感慨,斟满一壶茶递上,“我听小淑说, 这段时间, 陛下待你甚厚, 亲如密友。”
“李某一介山人,何蒙天心信任。”李必摇了摇头, “陛下待我亲密, 只因乱世需要能臣罢了,这些时日我多次保举长平王, 已遭陛下不悦, 等两京收复, 时局稳定, 我便会再次隐退。”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两京之事,你从敌营回来,想必已经有了瓦解之法。”李必看着李忱又道。
李忱点头,“帝王家的父子隔阂,不止在北唐,那伪燕也是如此,稍加挑拨,便能成仇,收复两京,也只在朝夕。”
“想必这些,都在你的计策之中吧,包括深入敌营。”李必说道,“你倒是当真心狠啊,从我来到灵武,苏将军就追问个不停。”
李忱摇头,“不是我想入敌营,而只是顺水推舟,毕竟入了虎口,棋差一招,便要永堕深渊。”
随后李忱取出一张向苏荷讨来的羊皮地图,“回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分析了当下的局势,两京随时都可以收复,但这并不是最稳妥的办法,想要一劳永逸,还需先断绝叛军的退路。”
李忱指向范阳,“眼下大唐的兵马以戍边的朔方军为主,加之河西、陇右、安西以及支援的各地外邦蕃军,这些兵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来自于塞外极寒之地,他们常年戍边,必是耐寒而畏暑,眼下我军取得大胜,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如果能够趁机攻取范阳,将叛军困于中原,成合围之势,便能一举歼灭,战争也能就此而止。”
“眼下我刚回来,内人与岳丈一家又都在军中,陛下一定不会听从我的建议,所以到时候,还劳烦长原兄向陛下献此策。”李忱又道。
李必看着地图,轻叹道:“陛下眼里只有两京,恐怕就算我去劝说,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
“总得试一试。”李忱又道,“眼下施寺明靠着三千人马复陷河北,将叛军的退路重新打通,如果先取两京,那么战争,将会无休无止。”
“我尽力而为。”李必道——
——洛阳——
十二月深冬,陆庆绪回到府邸,只因御医不小心弄疼了伤口就被他棍棒相加。
“滚!”
“滚!”
陆庆绪吼道,并将屋内的陈设通通扔了出去。
侍奉的婢女被吓得逃离出了屋子,几个心腹将领在一旁劝阻,也挨了他的打。
是夜,中书侍郎颜庄从宫内出来后就直奔晋王府,却没有想到在府中碰到了高上
二人曾经互为陆善的左膀右臂,虽没有什么矛盾,但各自立场却不是不同的。
高上更忠心于皇帝,故而所得到的信任与恩赏都比颜庄多。
“高侍郎?”书房内,颜庄看着晋王榻前对坐的高上皱起了眉头。
“先生,高侍郎是寡人请来的。”陆庆绪解释道。
“颜兄,你我共同辅佐陛下成就霸业,如今这后继之人,也当共同辅佐才是。”高上笑眯眯道。
高上的话,再明显不过,晋王显然已经将他拉到了己方阵营。
对于高上的选择,颜庄并不意外,但让他惊讶的是,一向暴躁的晋王,竟然会放下身段拉拢一个自己仇恨的人。
“大王,李忱现在何处?”颜庄急忙问道,“榆林河一战的唐军主帅,正是李忱的妻子。”
听到颜庄的问话,陆庆绪更加恼怒,颜庄大惊道:“人没了?”
“为了防止有人救走李忱,寡人特意做了两手准备。”陆庆绪道,随后他将禁军弓.弩手的箭簇拿出,“却没有想到出卖之人,竟是寡人的父亲。”
“那尸首呢?”颜庄又问。
陆庆绪摇头,“等我的人马赶到时,那些尸首早就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几具掉落在沟谷的曳落河尸体与我麾下的亲兵。”
“这…”颜庄愣住,“若没有见到尸首,恐是有人故意栽赃,想要离间大王与陛下。”
“此事,恐怕的确是陛下所为。”高上忽然叹道,随后便将那日陆善梦醒后的事情向陆庆绪叙述了一遍,“陛下惊悸而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命禁军前去安国公主宅杀了李忱,当时晋王正在前线带兵,下官深知如果陛下这般做了,必会伤父子和气,故而开口相劝。”
“没有想到…”高上挑眉。
陆庆绪拍桌,“我就知道,他的话,从来就是个屁!”
“大王息怒。”高上连忙道,“而今两军对峙,两国之战,岂能因为一个毫无权势的宗王而变,即便李忱的妻子是唐军主帅,在国与家之间,也必然不会选择家。”
“那眼下怎么办,榆林河一战后,我军士气低落不说,陛下对我也已失去了信任,不仅剥夺了我带兵的权利,还将我软禁于府邸。”陆庆绪气馁道。
“大王勿要灰心,您是嫡长子,只要没有犯错,陛下就不能逾越礼法,改立其他皇子。”高上道。
“改立…”陆庆绪猛然一惊。
一时的失势,让他几乎走投无路,于是便想起了那个锦囊,他连忙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在蹀躞带悬挂的挎包里找到了李忱给的锦囊。
“大王在找什么?”颜庄与高上疑惑道。
陆庆绪将锦囊拿出,“这是我领命出征前,李忱交给我的。”
“那唐廷皇室给的东西,大王怎可相信呐。”颜庄惊道。
“李忱给我之时,他的生死还掌握在我的手中。”陆庆绪说道,“谅他那个时候,不敢跟我耍花样。”
陆庆绪将锦囊打开,却发现里面装着一把用木头雕刻的斧头,已经断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意思?”陆庆绪看着两位先生,不解问道,“一把破斧头?”
高上仔细瞧了一眼,“这是斧钺,象征权力与杀戮的斧钺。”
颜庄摸了摸胡须,“斧钺断裂,他是想教唆大王弑君呐。”
听到弑君,陆庆绪不仅没有恐慌,反而双目一横,杀心顿起,“他对我从来就没有满意过,与其被困在这府中等死,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颜庄摸着胡须思索了片刻,眼下的形势,父子已经反目成仇,除了取而代之,便再没有破解之法了,“兵权一直在陛下手中,宫中还有禁军…想要弑君,谈何容易。”
说罢二人都看向了高上,“高先生,你素来与陛下亲近。”陆庆绪道,“可有法子?”
“下官明白大王的急切,虽说陛下的病已经到了双目失明的程度,但毕竟是武人,下官一介书生,恐不能万全,”高上叉手回道,“下官有一计。”
“先生有何良策?”陆庆绪忙问。
“陛下身侧的大监李褚儿。”高上道。“李褚儿本出身行伍,却被陛下弄成阉人,自陛下患疾以来,李褚儿时常遭到打骂,心怀怨念,他是陛下身侧最亲近的侍臣,陛下的命令,都是由他传达,有调度禁军之权,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定事半功倍。”
“真是天助我也。”陆庆绪闻言大喜,“李褚儿一事,就有劳先生了,如寡人能继承大统,诸位的拥立之功,寡人定不会忘记。”——
——灵武郡·苏宅——
将李必送走后,苏荷回到书房收拾桌案,李忱静看着窗外的飘雪,而后盯着妻子在烛火下忙碌的身影。
“嗯?”突然被人握住手的苏荷,疑惑的侧过头,“怎么了?”
李忱摇了摇头,轻轻将妻子拉到怀中,“明天再收拾吧。”
苏荷笑眯眯的伸出手,她捏了捏李忱的脸,“你看你,这段时间都瘦了多少。”
李忱抱着妻子蹭了蹭,“瘦了,好等娘子投喂呀。”
“你以为你是小白呢…”苏荷一愣,“哎呀,我们的小白。”
“小白在瑾舟哪儿。”李忱回道,“早在潼关失守前,我就将他们都送走了。”
苏荷轻呼了一口气,她看着李忱,不仅是瘦了很多,连原先白净的肤色也黝黑了不少。
“有一件事,李真人跟你说了吗?”苏荷躺在她的怀中抬头问道。
“什么?”李忱不解。
“是跟张贵妃有关的。”苏荷道。
听到张贵妃,李忱意会,“是马嵬驿之变吧。”
苏荷点头,“张氏一族在马嵬驿,几乎被灭族,包括张娘子,也被…他,赐死于驿馆。”
听到赐死二字时,李忱的神情有一丝恍惚,她握住妻子的手,“也许对她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你不难过吗?”苏荷问道。
“七娘希望我难过吗?”李忱反问。
“我不希望你难过,但我觉得,你应该难过。”苏荷回道,她抬起手,抚摸着李忱的脸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即便只是朋友,听到死讯,也是会难过的吧?”
李忱将妻子搂进怀中紧紧相拥,“当我开始畏惧死亡,便说明我心中,有了超越生死的牵挂。”——
——灵武郡·孝真长公主宅——
李忱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孝真公主的耳中,在得知长平王亲自出城迎接后,孝真公主心中的隐忧便更加深了。
“他竟然能从燕军手里逃脱,太不可思议了。”孝真紧捏着不甘心的手说道,“这样的人,留在朝中,简直是个无法预料的隐患。”
李淑知道孝真公主一向不喜欢李忱,于是便没有插嘴调和,只是自顾自的用着晚膳。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孝真公主对于李淑的装聋作哑显然很是不满。
“在我面临生死,即将暴露身份之时,是十三叔抱着病体入宫,跪在承欢殿前向祖父求情,整整一天一夜。”李淑放下手中的筷子,红着眼睛说道,“姑母想让淑儿说什么呢?”
“还是说,姑母想让淑儿为了权力,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将一切有恩之人都赶尽杀绝,也包括姑母您吗?”李淑抬头问道。
啪!——
一向强势的孝真公主,当即出手怒扇了李淑一巴掌。
“为什么,你要像你母亲那样?”孝真公主朝着李淑怒吼。
然而刚吼完,孝真公主却又有点后悔,毕竟李淑是她抚养长大的孩子,她颤抖着右手,看着李淑酷似其生母的侧颜,“我不要求你跟姑母一样怨恨这个家。”
“但如果某一天,让你,在姑母与你十三叔之间,选择一个,你会选谁?”孝真公主问道。
“我是李家的子孙,这一点我从未忘记,但是姑母给了我生的希望与活下去的勇气,给了我所缺失的一切,所以在我的心中,您是无人能替代的。”李淑抬头回道。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回答就是答案,但同时也是李淑悲惨的开始。
李淑有点恋爱脑,但是有底线,头脑也很清晰。
孝真公主从头到尾是个比较疯批的人物哈(也很可怜)
看她给李淑灌输的思想,都是不要相信任何人,想要成为帝王,就要绝对狠心。
李淑的母亲跟孝真是挚友,这里也有故事(文里不会提,因为是配角的配角了,开放式,自由想象)
第196章 平胡曲(三十)
——朔方军营——
在苏荷的陪同下, 李忱来到了军营,自出任节度使以来,苏荷几乎全天都呆在营地, 亲自操练士卒, 为收复两京做准备。
自苏荷在榆林河一战成名之后,其身世便免不了要被人好奇, 李忱自然也就被众多士兵知晓了。
原朔方节度使苏仪的乘龙快婿,圣皇第十三子, 也是诸多皇子之中,才能最出众的一个。
当李忱踏入营中,苏荷麾下的部将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比试赶来迎接。
那回纥太子闻言, 更是跨上马就急匆匆的来到了军营。
作为苏仪的女婿, 陪同妻子回门之时曾到过朔方,因此部将们对于李忱并不陌生。
“雍王。”
“雍王。”
苏荷推着李忱, 在她身上的视线半刻也不曾离去。
刚打了胜仗的朔方军营,将士们士气高涨,营内的气氛也十分热闹。
李忱的出现引来了将士们的好奇, 围观的同时, 自然少不了议论。
“都回去操练!”忽然, 李怀恩朝嘈杂的人群大呵一声。
“苏将军。”回纥太子骑马来到军营,“听闻苏将军的丈夫…”
话还未说完, 回纥太子便瞧见了苏荷身侧的李忱, 不由的眼前一惊。
只因李忱坐在轮车上,有些孱弱, 并非一个健全之人。
苏荷见到回纥太子, 俯下身在李忱耳侧小声嘀咕了几句。
李忱旋即推着轮车上前, 作揖道:“礼过太子殿下。”
“你是?”回纥太子皱眉。
“殿下, 这是我夫君,陛下的亲弟弟,雍王李忱。”苏荷代为回道。
回纥太子再次愣住,李忱的相貌儒雅清秀,与带兵作战的苏荷截然相反。
大唐尚武,这让他感到很是奇怪,他原以为像苏荷这样的女子,喜欢的会是如她父亲那般的英勇之人。
回纥太子旋即回礼,盯着李忱打量道:“早听闻苏将军提起过阁下,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李忱自然听得懂回纥太子的话意,“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世间千万人,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因世俗而定。”
“殿下可知,文臣武将,皆有所长,像公孙衍与张仪这样的文弱书生,难道就不是大丈夫了?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听到李忱的话,回纥太子大笑了起来,“昨日,陛下说你有卧龙之才,小王很是好奇,于是特来拜访,以貌取人,是小王目光短浅了。”
“我敬重勇士,如您的妻子,同样,我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力量薄弱之人,既然你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而我与陛下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那么你也算是我的兄弟。”回纥太子又道,“先前是我冒犯,希望你不要计较。”
“殿下不远千里前来援助大唐平乱,若是计较一些无谓的琐事,便是我们的不是了。”李忱回道。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回纥太子见李忱如此大度,很是高兴道,随后他便命部下牵来一头肥羊,“来来来,贤弟北归,这高兴的日子,岂能没有酒肉。”
“那就沾殿下的光,却之不恭了。”李忱道。
回纥太子的秉性并不坏,加之作为盟军,所以苏荷才会与之搭理。
而苏烨苏烁两兄弟却没有那般大度,“七娘,这雍王怎就与回纥太子称兄道弟起来了,那太子明显对你有意。”苏烁道。
苏荷用手肘推了推兄长,“二哥,大敌当前,回纥对我们有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样挺好的,”苏荷又道,“再说那回纥太子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我的事,说清挑明即可。”
帐内,回纥太子不但亲自烤羊,还将羊身上最肥美的部位割下给了李忱。
“贤弟,刚刚你说什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我不大明白。”回纥太子望着刚从洛阳逃回的李忱说道。
“这是战国时期,顶尖谋士在诸侯国中间的威慑力。”李忱回道,“可比之千军万马。”
“谋士?”回纥太子惊讶的看着李忱。
李忱笑了笑,“我请兄长看一出戏,兄长很快就会明白了。”——
乾德二年正月,李怏将缴获的牛羊宰杀,用来犒劳军士,共贺新年。
就在北唐君臣在朔方庆贺新年一片祥和之时,燕国的都城洛阳,却是乌云压城的一片死寂。
正月初一,陆善身穿衮冕来到明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然而礼仪刚过半,却因疾病发作而中止。
大燕皇帝突然昏厥于明堂,从御座上摔下,引得众臣大惊。
在高上与颜庄的挑唆之下,大宦官李褚儿决定加入晋王阵营,行刺燕皇陆善。
正月五日,李褚儿假借陆善的口谕,将段皇后与十一皇子囚禁于中宫。
晋王陆庆绪与中书侍郎颜庄带着麾下死士闯入宫中,禁军见之,无一人阻拦。
陆庆绪一脸肃杀之意,持刀立于殿外,李诸儿则执刀入殿,眼里藏不住的杀意让侍奉的宫人害怕得不敢动弹,也不敢吱声。
“水,水…”此时的陆善已经双目失明,在迟迟呼唤不得后,便拿起一旁的空杯朝外砸去,“狗奴才!”
这一砸,恰好砸到了李褚儿的额头,李褚儿想起自己身上数不清的旧伤,以及成为阉人后所遭受的耻辱,新仇旧恨,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快步上前一刀捅入陆善腹中。
“啊!”长刀入腹,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陆善惊恐万状,“谁,谁,谁!”
剧痛之下,他伸手想去摸自己的佩刀,却被李褚儿一脚踢走。
“禁军何在,禁军何在!”无论如何呼唤,始终不见有人进来,陆善只得抓着床帘,将之扯了下来。
挣扎间,陆善抓到了李褚儿的手,凭借着触摸之感,发现果然是有家贼在害他,“褚儿?”
在摸到手之时,陆善的内心更加愤怒了,他想到了刺杀的诸多人选,有晋王,有颜庄,但唯独没有料到是自己最亲信的近侍,“为什么?”
“为什么?”李褚儿眼里充满了怨念,“我从十几岁离开契丹跟着您,这些年里,我对您一直忠心耿耿,可您却亲手葬送了我身为男人的权力,让我没有尊严的活着,从那天开始,我对你的仇恨,就已经无法消除了,我尽心尽力的侍奉你,也只是为了等到今天。”
“不…”
未等陆善求饶,李褚儿心一横,顺着刀口直切腹部,大肠与鲜血一同流出,榻上再没了声响。
得手之后,陆庆绪与颜庄方才入内,三人合力将陆善的尸首用床帘包裹,藏匿于殿内。
“暴君死后,寡人便将继承大统,如若尔等胆敢泄露今日之事,寡人定将灭族。”做完这些事后,陆庆绪告诫侍奉燕皇的左右宫人。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中书侍郎高上假意入宫面见皇帝,没过多久便从殿内退来,并拿着一份诏书前往朝堂宣布,“陛下御体欠恙,已再无法理政,特传圣喻,立嫡次子晋王为皇太子监国理政,并即皇帝位,尊陛下为太上皇。”
为保证在事情泄露之前顺利继位,控制局面,陆庆绪的登基典礼举行的十分匆忙,连服冠都是用的旧服。
在颜庄与高上的辅佐下,陆庆绪最终登上了那张宝座,站在了权力的最顶端。
对于皇后段氏,陆庆绪依旧将其软禁,并使其母子分离,同时又将段氏一族控制住,并通过加官进爵来收买朝中的人心。
待局面稳定后,才向天下宣告太上皇驾崩,燕国也因此进入国丧期间。
而辅佐他登基的两位功臣,也顺理成章的接管了朝廷的军政大权,颜庄不仅升任御史大夫,还册封为了冯翊郡王。
至于高上,陆庆绪在得逞之后,却并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对他封赏,而是让他屈居于颜庄之下,依旧担任侍中——
陆善的死讯传至朔方后,李忱暗中派出人马于各地散布陆庆绪弑父之事,使得燕国境内人心惶惶。
李怏得知陆庆绪弑君一事后,顿感惶恐,于是连夜召见林辅国,将寝殿内的近侍全部调换,加派心腹死士值守。
又于第二日清晨召见朔方节度使苏荷,认为陆善的死正是收复两京的好时机,便想要催促其出兵。
苏荷便向李怏谏言,先取河东,“河东郡居两京之间,扼叛军要冲,只要拿下河东,取长安便如探囊取物。”苏荷指着沙盘说道。
“并且叛军在攻取河东之后,继续任用大唐的官吏镇守各城,臣可以趁叛军内乱之际,派遣细作潜入河东,与投降叛军的大唐官吏联络,只要陛下许以功过相抵,不再追究其投降之责,让其归附大唐,作为我们的内应,那么拿下河东,就轻而易举了。”苏荷又道。
榆林郡一战,苏荷余威还在,李怏于是同意了苏荷的建议,“不过,诸道关口要塞,都被叛军占领,层层把控,苏卿要如何潜入河东?”
“河东之地,山路崎岖,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隘道。”苏荷回道,“此事,就交给臣吧。”
“好,河东一战,就有劳苏卿了。”——
乾德二年正月下旬,苏荷率军至上郡,李忱以军师的名义随行,并将一副地图交给了苏荷,苏荷当即派遣细作潜入河东,得到一众守城官吏响应。
正月二十日,苏荷整顿三军,从上郡洛交县拔营向河东进军。
为了安全起见,苏荷将李忱留在了上郡,自己连夜带着人马分兵进取冯翊郡。
“战场刀剑无眼,七娘一切小心。”
“我归来之时,必是河东收复之日。”
烛火映照的营帐中,已经穿上铠甲的苏荷,向李忱保证安全回来后便拿着佩刀匆匆出了营。
二月十一日,苏荷兵分两路,亲自率军进取河东,唐军的声势惊动了守城军官。
守城将官见苏字大旗,纷纷揭竿响应,河东司户韩玉等唐官更是在城内拔刀起义,斩杀叛军数百人,并打开河东城门迎接唐军。
镇守河东的叛军大将崔佑见之,当即发兵攻城欲夺回,并派人阻挡唐军。
最终,在灵宝大破哥舒撼的叛军大崔佑大败而逃。
唐军乘胜追击,崔佑逃至安邑县,而安邑守将也早已接受朝廷的招抚,见燕军败逃,于是打开城门,暗中命城楼上蛰伏的弓箭手准备。
待叛军进入城中,安邑守将一声令下,“放箭!”
此时城门已闭,城中叛军惊慌逃窜,但各个出口都被封锁,最终全部惨死于箭下。
城外的崔佑见之,大骂守将,“尔等悖逆之徒,不得好死。”
守将站在城楼上,“我们本就是大唐的臣民,只不过因为叛军用了残忍的手段逼迫我们归附,如今大唐的兵马来了,反贼也很快就会被消灭。”
“崔将军,你也是汉人,及时醒悟吧,不要再为胡贼效命了。”
崔佑大笑,河东与长安皆是他带着人马打下的,唐廷又怎可能容得下自己,“强弓既已拉开,可还有回头箭之说?”
于是率残部往南而逃,“驾!”
作者有话说:
昨天李淑的回答是有两个意思啦,他虽然有点恋爱脑,但是没有丧失理智,也不会恩将仇报。(要相信李忱看人的眼光。)
前文说过,李淑是亲情,权力都想要的人。
而他的悲剧,是孝真公主造成的(疯批之所以是疯批,是因为她眼里只有权力,其他一切,都在权力之下)这一点很像下一本书中女主的性格。
第197章 平胡曲(三十一)
自叛军之中传出陆善嫡次子陆庆绪弑父夺位之事后, 李怏终日处于惶恐之中。
长平王李淑在朝,支持者众多,不但有朝臣更有朔方军, 其权势更甚弑父的陆庆绪。
李怏担忧自己的处境, 在疑心之下,拒绝与长子长平王相见。
李必得知后入宫劝谏, 却让李怏更加惶恐,不但不与长子相见, 还派遣宦官前往元帅府进行监视。
三子建平王得知,不顾长兄劝阻,直冲入禁中质问作为父亲的天子。
“兄长为陛下殚精竭虑, 从长安西逃再到陛下灵武登基, 哪一件事,不是兄长作为人子、人臣尽心尽力而为。”李潭站在李怏的榻前, 不但不行跪拜礼,反而怒气冲冲的质问道,“陛下在逃亡途中遇险, 也是兄长舍命相护, 陛下怎能因为叛军的所为, 就怀疑自己的长子呢?”
兄长孝心,李潭一直看在眼里, 他实在气不过父亲的做法, “陛下在东宫的这些年里,圣皇疑心之重, 屡屡打压东宫, 又有奸相作祟, 谋害于您, 皆是兄长想方设法化解危机。”
“兄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陛下作为父亲不知道吗?”李潭质问道,“那叛军之子陆庆绪乃一暴虐胡儿,陛下怎可将兄长比做于他?”
面对三子忤逆近似骂喊的质问与顶撞,李怏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又是以什么身份责怪朕?”
李潭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父亲,“臣只是见不惯陛下的做法,防人之心不可无,然而兄长是您的亲子啊,大唐已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陛下不思兴复之事,却于行在防备亲子,挑起内斗,国家危难之际,这是一个帝王该做的吗?”
“混账!”李潭的直言彻底激怒了李怏,他起身朝这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儿子重重扇了一巴掌。
被打后的李潭更加理直气壮,他红着双目,“林辅国与王淑妃曾在东宫多次陷害兄长,陛下却充耳不闻,王淑妃欲让南阳郡王李溪取代于兄长,难道这些陛下都看不出来吗?我看陛下眼里只有皇权,根本无心收复社稷。”
“来人!来人!”李怏暴怒,朝殿外大声唤道,“禁军,拿下这逆子。”
只见林辅国带着两个身穿甲胄的神策军进入殿内,“拿下。”很快便将建平王李潭擒住。
李潭见父亲不但不听劝谏,还善恶不分,于是大吼道:“林辅国与王氏都是奸佞小人,陛下亲小人远贤臣,如此昏庸之举,与晚年的圣皇又有何不同。”
“带下去!”李怏盛怒的眼神中忽然生起一丝杀心,“将其打入天牢。”
“陛下息怒。”建平王被带走后,林辅国上前宽慰道。
李怏扶额坐在榻上,“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建平王也是为了其兄长平王,才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举。”林辅国道,“皇子手足情深,这对皇家而言,是好事。”
“手足情深?”李怏抬起头。
林辅国见李怏眼里的疑心越来越重,于是眯眼继续说道:“长平王与建平王的兄弟之情,整个朝中都知道,建平王武艺超群,又十分骁勇,陛下想委任建平王为兵马元帅,建平王得知后,便去找了李长史,将此职让给了长平王,心甘情愿成为兄长的左右手,军中对建平王也是称赞一片。”
“三郎自小就争强好胜,习得一身本领。”林辅国的话,让李怏再一次起了杀心,“他在军中的声望,的确是要盖过大郎的。”
“陛下?”林辅国故作惊讶的看着李怏。
李怏抬头,“长平王生性沉稳,但是建平王…”
“三大王是记仇之人。”林辅国又道,“三大王少时,小人按照陛下的吩咐,对其严苛了些,而这些往事,三大王到现在还记着呢,否则对于小人,三大王也不会如此厌恶。”
李怏按着额头,他再次想起了叛军在洛阳传出的事,眼里满是惊恐,他忽然一把握住林辅国的手腕,“这些天,朕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背叛朕的,都是至亲至爱之人。”
林辅国被突然一抓,难免有些心慌,他强装镇定的说道:“陛下,现在禁中里三外三层都是禁军,就算有人有心拥护长平王造反,也不可能闯入禁中的。”
“有心?”李怏瞪圆了双眼,想到三子刚刚的辱骂之言,于是心一横,“朕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错杀,也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威胁,兄长明白吗?”
林辅国皱眉,“陛下是说建平王吗?可建平王毕竟是您的儿子。”
“当他帮着兄弟指责朕时,他就已经失去作为人子的资格。”李怏狠心道。
“陛下。”为怕日后李怏后悔而追究,林辅国假意再劝。
“你不用说了。”李怏挥手道,“朕也不愿意杀自己的儿子,可今日的事,你都看见了。”
林辅国闭上眼,叉手道:“无论陛下想做什么,小人都会站在陛下身侧。”
李怏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后闭眼挥下,“建平王潭,忤逆不孝,欲谋害长兄,赐…自尽,以谢天下。”
“喏!”林辅国叉手领命——
李怏之所以如此匆匆抉择,正是因为此时李忱与苏荷都已离开行在前往河东前线。
元帅府一众部将得知后,皆赶入禁中为建平王求情。
长平王李淑得知三弟李潭背着自己去找父亲讨要说法而获罪,便也不顾孝真公主的百般劝阻,执意前往禁中为弟弟求情。
“你还看不懂吗?”孝真公主骂道,“你以为陛下为何会选在今天动手,难道仅仅是因为冲撞,就能够让一个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扶持你的朔方军在外征战,他这是在警告你!”孝真公主又道。
“可是三郎是因我而获罪。”李淑回道,“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让李潭获罪的,是他与你相反的性格,以及他对你的忠诚,远远超过对于身为君王的父亲,这才是他获罪的原因。”孝真公主又道,“现在无论谁去,都救不了李潭。”
“李氏一族,在处置儿子之上,从未手软过。”
“不管如何,三郎都是因我入狱,即便没有希望,我也要争取。”李淑最终没有听从孝真公主的劝阻,“驾!”
然而当他来到李怏歇息的寝宫时,却被殿外的禁军阻拦。
“陛下有旨,今日入谒者,一概不见。”
李淑只好长跪于殿前,边叩首边求情,“请陛下开恩,请阿爷开恩,饶了三郎吧。”
“请阿爷开恩,饶了三郎吧。”
“如果阿爷要治罪,就请治孩儿的罪。”
求情声传入殿内,李怏听得有些心烦意燥,最终命人宣召了长平王。
李淑入殿,恸哭求情道:“请阿爷收回成命,饶恕三郎。”
李怏负手背对着李淑,“大郎…”
“陛下。”李淑抬头,“如果陛下是因为不放心臣,执意要杀建平王,那么臣愿意用臣的一切,来换取建平王的性命,这样一来,陛下就再也不用担忧有人会威胁到您。”
“放肆!”李怏转身怒呵。
只见李淑解下金带,脱去了郡王的紫袍,将元帅印交出,“恳求陛下,饶恕建平王。”
李怏指着额头泛红的李淑,诸子当中,论才能与德行,都只有长子算得上是出色,作为帝王,他既不愿储君的势力超过自己,同样也不想过早放弃这样一位继承人,“你…”
之所以赐死建平王,只是因为建平王易怒的性格,以及对于兄长的忠诚甚至超过父亲。
“阿爷如果是害怕三郎会做出冲动之事,大可以褫夺爵位,让他远离朝廷,远离您,为何一定要如此绝情呢?”李淑问道。
李淑忽然愣住,“朕…”然而等他感到懊悔时,却为时已晚。
奉命前往牢狱宣旨的内侍监林辅国已经完成了旨意,正在回来复命的路上。
“陛下,林内侍回来了。”宦官通报道。
林辅国踏入殿内,看着一身白衣的长平王,朝李怏悲痛道:“陛下,请节哀。”
李怏退后了几步,旋即坐了下来,他似懊悔的低着头,不敢去看自己的长子。
李淑怒瞪林辅国,林辅国有些心虚的走到御前,弯下腰在李怏身侧小声嘀咕了几句。
正是因为这几句话,让原本生有一丝懊悔的李怏,突然狠下了心,“他既不尊我这个父亲,那么我也没有这样的儿子,以庶人之礼葬了吧。”
“喏。”
李怏看了一眼李淑,没有说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而离去的方向,正是王淑妃所在的内廷。
李淑看着凉薄的父亲,对于儿子的死,眼里冷漠得没有一丝悲哀。
李淑拾起衣物,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大殿,听到弟弟的死讯,整个人就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长平王李淑回到孝真公主宅后便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李淑决心除掉林辅国与王淑妃,于是找到元帅府长史李必商议。
建平王之死,也让李必惶恐不安,面对长平王的冲动,李必劝阻道:“大王难道看不见建平王之祸吗,怎可如此冲动。”
“建平王之祸,一定是林辅国在背后作祟,他不敢直接除掉我,但是我身边之人,他一定都不会放过,我担心继建平王之后,林辅国会对先生下手,我是为先生忧。”李淑回道。
李必摇头,“王不必担忧于我,我与陛下曾立下约定,等助朝廷平定叛乱、收复京师,我便会归隐山中。”
听到李必要归隐,李淑更加忧心道:“先生若是离去,那么我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
李必再次摇头,“王且记住,这天下间能保住王的,是王的叔叔雍王,而非必也。”
作者有话说:
第198章 平胡曲(三十二)
建平王李潭被赐死后不久, 河东就传来了捷报。
“河东大捷,朔方节度使苏荷率军平定河东。”
李怏闻讯既高兴,却又开始有些担忧, 河东收复后, 意味着两京就在眼前,如此功劳, 又该如何奖赏。
“长原。”李怏拉着李必坐下。
“河东捷报,这是喜事, 陛下何以如此愁苦?”李必问道。
“朕有隐忧啊。”李必叹道,“朔方军自出征以来便屡立战功,苏仪受伤后, 其宰相、节度使一职皆传其女, 如今苏将军继平定河曲后再收河东,等两京收复, 我该如何封赏呢?”
李怏所担忧的是,苏荷所统领的朔方军立功太大,已到了没有官爵可以封赏的地步, 一但没有了封赏, 那么势必会引起不满。
“自古以来, 官皆能者而任,而赐爵以酬功, 汉、魏虽推行郡县制, 然仍有实赐功者土地,并以世袭, 此制至前朝未有更改, 而至国朝建立之初, 虽按旧制, 然天下还未一统,封爵也都是虚名,有食实封者,也只是食邑钱粮而已,太宗年间,曾有过恢复古制,分土为王的决策,却被百官议止,故以官赏功,但此制有二害,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李必回道。
而李怏最担心的便是权重难以制衡,苏荷身为女子,并且是宗王的妻子,定然是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坐而论道,站在权力中枢的。
然而国家正处战乱之时,李怏又不可能不对其论功行赏,“长原所言,正是朕的隐忧。”
“有功之臣,虽居大官,然而却不能惠及子孙,光靠萌恩,惠利少之又少,故而有功者皆趁有权之时以邀利,无所不为,如陆善那般,无端挑起边疆战事,只为一己私欲,且陆善之所以造反,皆是因圣皇年事已高,又与当时为太子的陛下您不和,如果圣皇采取实封,以百里小国相赐,或许陆善就不会反叛了。”李必继续说道。
“长原是说采取古制,以土地实封?”李怏挑眉。
李必点头,“国朝疆土,与古时相比,幅员辽阔数倍,就算是分爵土以赏功臣,纵然是大国,也不过几百里,与小郡无差,对于陛下而言,不难节制,然对于人臣来说,却是万世之利的恩荣。”
李怏的神色有些凝重,李必看出来后,叹道:“与节制权臣相比,郡县小国的威胁难道会更大?”
“况且陛下隐忧的是朔方军势大,这几场战争下来,朔方军的心,早已经在主帅身上,陛下既然已难节制,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李必又道,“待天下平定,天下十道节度尽归陛下,又何惧区区朔方?”
李怏虽然有些无奈,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比起能在朝中一手遮天的权臣,分赐的地方封国的确是威胁性要小很多,并且能安排眼线时刻掌握动向,也能用人质来做约束。
“如果两京能够顺利收复,那么吾就按长原所说,对有功的将领进行封赏。”李怏道。
“陛下!”林辅国笑眯眯的迈入殿内,“河南捷报。”
李怏瞬间大喜,“念。”
乾德元年末,叛军南下,再次举兵进攻雍丘,然而损兵折将甚多,却迟迟无法攻下,于是转战宁陵。
“叛军主将杨朝勇率兵进军宁陵,委巡院经略张荀派部将领兵迎战于卞水,大破杨朝勇部,杀叛将二十员,斩首万余,宁陵大捷。”
河东与河南的捷报相继而至,李怏大喜,“朕果然没有看错张荀。”
李必也贺喜道:“张公曾是东宫属官,受奸相排挤出京,正因为此,所以河南才一直没有沦陷,这也算是国家因祸得福。”
“要赏,要重赏。”李怏道,“快快宣几位宰相入殿,朕要亲下敕书封赏张荀。”
“喏。”林辅国叉手应道。
乾德二年春,宁陵一战,张荀因功升任河南节度副使,随后率部退守淮阳郡——
——河东——
夺下河东后,苏荷当即派人分兵驻守,并安抚受战争迫害的河东百姓以及灾民,并将河东胜利的消息向南散播出去,短短数日,便有无数叛军汉人将领前来归附。
河东一战,重创叛军,使得苏荷与朔方军的名声,再震天下。
“吁。”
苏荷胜仗归来,李忱出帐相迎,胜利虽在预料之中,但刀剑无眼,苏荷又喜欢冲锋在前,故而每次出征,李忱都无比的担忧。
“我回来了。”
回来之前,苏荷还特意在河东城中沐浴更衣,将身上的血腥味洗净才去见李忱。
二人在帐前紧紧相拥,李忱在苏荷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除去他送给妻子的香囊,还有澡豆与花瓣沐浴的味道。
李忱检查了一下苏荷,确认没有受伤后,柔声摸头道:“傻丫头,平安归来就好。”
“刚好行军到了一处有水的地方,况且我听人说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太重,对于体弱与不善武者不好。”苏荷说道,“容易折寿。”
“上天知我功业未成,不会这般早就将我收去的。”李忱乐观的说道。
苏荷将李忱推入账内,一边卸甲,一边玩味道:“妾身打下了河东,不知夫君有何赏赐?”
论及赏赐,李忱却是眉头一皱,河南宁陵一战,新帝封赏了张荀。
然而河东一战对于朔方军的封赏却并没有下来,“陛下赐死了建平王。”
原本嬉笑着讨赏的苏荷忽然呆滞住,因为都在军中,所以苏荷与建平王的相处要比长平王还多。
天子登基灵武,于关中剿灭叛军时,还曾一同并肩作战过。
“为什么?”苏荷不敢相信自己所听,“那可是他的亲儿子。”
李忱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站在权力的最顶端,疑心这种东西,会让人六亲不认。”
“那他这样的做法,与连杀三子的圣皇有何区别。”苏荷皱眉道,“抛开建平王的身份不说,他是在平定关中之战中立下了首功的功臣啊,作为一名武将,不清不楚的死去,并且刽子手还是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屈辱,如何能够忍受。”
尽管对于建平王的死,李忱也十分痛心,但是这样的事,出现在李家,震惊之余却又在意料之内。
在这个愚昧又腐朽的时代,人心究竟可以自私到何种程度,是旁人永远也无法猜透的。
“今日他敢杀了三子,明日又是否会手刃长子呢?”苏荷问道。
“或许某一天。”李忱回道,“但我回来,就是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忱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朝中的事,你不必担心。”
苏荷挑眉,“陛下才登基多久,就开始手刃亲子,而你只不过是他同父的兄弟。”
李忱握着妻子的手,“七娘,现在的你,已经成为了我最大的护身符。”
苏荷轻皱眉头,“我与朔方的儿郎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守护的是天下,而不是这样的君王,我从小就不喜欢束手束脚的规矩,更讨厌儒家的学说,如果李怏敢对你如何,那么这李姓家臣,不做也罢。”
“将军,将军!”一名传信将官闯入内,而后便看到了帐内这旖旎的一幕。
卸下盔甲的苏荷,如美娇娘一般坐在李忱的怀中,四目相对,脸上还略带娇羞。
这群跟随苏荷出生入死的将官,见惯了苏荷在疆场上的杀伐果断,却不知自家将军,竟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苏荷也是一惊,不由得脸红了起来,于是连忙从李忱身上离开,负手咳嗽了几声,“咳咳。”
倒是李忱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她回头朝将官道:“你们苏将军难道没有教过,进门前先敲门吗?”
将官尴尬的不敢动弹,他低着头叉手连忙认错,“末将知罪。”
“好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苏荷一脸严肃的问道。
“陛下有旨,不日将调集大军汇攻长安,命将军分兵镇守河东,即刻整顿兵马,听候朝廷的调遣。”将官回道。
“知道了,下去吧。”苏荷挥手。
“喏。”
“汇攻长安?”李忱皱眉。
“河东已取,进攻长安有何不妥吗?”苏荷见李忱一脸忧心的样子。
李忱摇头,“看来,我让长原兄献的计策,陛下并未听从。”
说罢,李忱叹了一口气,她拉着妻子的手,颇为无奈道:“这场战争,不知何时才能休止。”——
乾德二年,二月初,新帝李怏移驾至凤翔,并命河西、陇右河西、安西及西域诸国之兵前来凤翔,准备收复两京,与此同时,江淮之地的粮饷也调往了汉中。
长安百姓听闻新帝已至京畿凤翔,纷纷从城中逃出归顺唐军。
就在各路军队集结完毕时,元帅府长史李必入账向李怏献灭敌之策。
“苏将军既已取河东,两京势在必得,臣请派安西及西域蕃兵进军东北,从归州、檀州两地南攻范阳,直取叛军巢穴,以断绝叛军后路。”李必在沙盘上调动旗帜,将自己的计划展示给李怏观看。
然而李怏眼里却只有丢失已久的两京,“两京乃是大唐龙脉所在,现在大军已调集完毕,江淮的庸调也到了,经房贯陈涛之败,两京再不容有失,现在我们应该集强兵直捣叛军腹地,一举收复两京,而不是舍近求远,让安西的兵马奔袭数千里冒险去攻打范阳。”
李必知道李怏现在急于收复就在眼前的长安,于是解释道:“陛下集结所有兵力收复两京,的确是能够攻下,然而河北已经再度失陷,叛军往东北逃走后,一定会东山再起,届时我军又将陷于险境,况且现在朝廷主要依靠的精兵是西北边镇与西域诸胡以及朔方军,这些将士常年戍边塞外,性耐寒而畏暑,而现在已是盛春时节。”
“一战过后,叛军虽败出两京,却仍能收拢残兵逃归范阳老巢,到那时,关东暑热,朝廷派去东征的官军一定无法忍受,不但战力有所下降,还会有人逃回西北,无法灭敌,而这时,叛军便休兵秣马,卷土重来,如此一来,天下将征战不休。”
“不如先用西北的兵马趁势攻取叛军巢穴,待断其退路,便能彻底将之消灭,天下方得真正太平。”
尽管李必将利弊分析的十分透彻,却仍然没有说动急功近利的李怏,他迫切想要回到长安。
“吾已下诏集兵,收复两京,就在当下,况且吾已派信使前往成都,待收复长安,便要迎接圣皇回朝,不能再等了。”李怏挥手拒绝道。
“陛下!”
“我意已决,长原不必再劝了。”李怏挥手道。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平胡曲(三十三)
河东于宁陵两地战报传回洛阳, 而在北方战场,施寺明与蔡熙共率十万大军围攻太原,却被李光必仅用几千兵马击退, 并被斩首一万余人, 这接二连三的兵败战报,让刚刚登基的陆庆绪震怒。
几乎与其父一样, 陆庆绪的性情十分暴躁,每遇战事不顺时, 便会鞭笞宫人来发泄怒火,左右侍奉之人皆恐惧不已。
“不仅河东丢了,十万人围太原, 还被反杀万人, 河南一个小小的雍丘城,竟打了整整一年, 死伤无数,到今天都还没有拿下。”各地传上来的军报都被陆庆绪撕成了粉碎,“朝廷养这些狗奴才有什么用?”
“唐军调集大军, 正往洛阳而来, 照这样下去, 长安迟早也要丢。”
颜庄从旁相劝,“陛下息怒, 长安有陆守忠将军镇守, 唐军想夺回,没有那么容易, 况且施将军收复了河北, 打通了我们与范阳的联系, 即便是做最坏的打算, 也还有退路。”
“千秋伟业不可能一蹴而就。”颜庄道,“唐军急于求成,这对我朝来说,其实是好事。”
“接连战败,这是好事吗?”陆庆绪气道,
“陛下,崔佑将军回来了。”宦官入内通报道。
河东正为崔佑所镇守,陆庆绪闻言大怒,“败军之将,还回来做什么?”
“陛下。”颜庄再次相劝,“崔将军曾兵败哥舒撼于灵宝,为朝廷拿下了潼关,进而取得长安,河东的失败只因时势,崔将军原是先帝的人,陛下初登大宝,需要武将辅佐,这次兵败,陛下如能赦免,并加以重用,崔将军必会臣服,这样一来,陛下就多了一个打天下的助力。”
“让他进来。”陆庆绪不情愿的挥手道。
崔佑肉坦入殿,跪拜请罪道:“败军之将,前来请罪,请陛下治臣守河东不利之罪。”
丢了河东,陆庆绪自然不悦,所以也没有好脸色,颜庄见状,只好代为说话。
“河东的战事,陛下已经听说了,都是一些跳梁小丑,在敌我之间反复,才导致河东失守的,不能怪崔将军。”颜庄半眯着眼睛说道,随后又将其扶起。
“崔将军是大燕的功臣,河东本就是将军带兵打下来的,陛下岂会因为此事而惩治国家的栋梁。”颜庄又道。
崔佑见只有颜庄在说话,不禁抬头看向御座上的陆庆绪。
在颜庄的示意下,陆庆绪终于开口,“罢了,河东丢了就丢了吧,崔将军也不用过分自责,朕初登大宝,需要崔将军这样的人才,朕想让将军做朕的天下兵马使,将军意下如何?”
崔佑见自己兵败之后不但被新帝宽恕,反而予以重任,于是对大燕更加死心塌地,“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效命,誓死追随。”
陆庆绪挥了挥手,长安那边,已安排了陆守忠抵抗,如今让他头疼的,乃是退守淮阳的张荀。
杨朝勇与林潮求援的奏疏一连上了几道,这让陆庆绪十分窝火,“河东对上的是强劲的朔方军,失守也就罢了,但是雍丘是只有几千残兵镇守的县城,为何攻了这么久还攻不下?”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能够激发出无限的毅力,唐军的决心,已经远超我们所想像。”颜庄解释道。
“狗屁!”陆庆绪骂道,“在绝对的兵力前面,朕不相信什么毅力,同样都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坚不可摧。”
“陛下…”
“传我的命令,让尹子齐率所部精兵南下,与杨朝勇合兵进攻淮阳,朕就不信,十几万人还攻不下一个郡。”
颜庄叹了一口气,“喏。”
“陛下,唐军已经集结,恐其偷袭范阳,断我军退路,太原那边不可继续僵持,当派人归守范阳才是。”颜庄提醒道,“只要范阳还在,即便长安失守,我们也能东山再起。”
陆庆绪听从了颜庄的建议,“那就让施寺明率部归守范阳,留蔡熙继续围守太原。”
“喏。”颜庄叉手,他看着陆庆绪,开口道:“先帝时,朝廷的军饷调度之权,一直在高侍中手里。”
“先生是怕高上不忠?”陆庆绪问道。
颜庄低头,陆庆绪遂挥手,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高上,陆庆绪对他的信任,自然也不复从前,“朕下一道敕命,让高上将朝廷的财政交与先生吧。”
“陛下圣明。”颜庄勾嘴笑道——
乾德二年春,伪燕新帝陆庆绪以大将尹子齐为汴州刺史、河南节度使,率同罗、突厥、奚等部共计十三万兵马进攻睢阳。
淮阳郡守许元派人至宁陵向河南节度副使张荀告急,张巡遂自宁陵率所部三千人马进入睢阳,与许元合兵,抵御叛军。
合兵之后,淮阳郡仅以六千八百人,抵御叛军十万余大军。
淮阳郡守许元以张荀为将,自己则退居于后,抚恤伤兵,调度粮草。
叛军的号角吹响,数万人围城,淮阳郡守军与叛军昼夜苦战数十日之久,最终擒获叛将六十余人,杀敌二万,叛军见无法攻下,只得退兵。
继南方淮阳战场失利后,北方太原战场也再度失利。
施寺明归守范阳后,留下蔡熙继续围攻太原,太原守将李光必闻讯,当即派出一支人马出城攻打叛军。
太原一战燕军本就士气低落,而施寺明一走,更是带走了一部份精锐,仅面对少数唐军,燕军就方寸大乱,最终兵败,死伤七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蔡熙仅一人身免逃遁。
得知太原一战燕军全军覆没,陆庆绪当即斩杀了报信的燕卒。
“七万人,七万人,连个只有几千人马的太原都攻不下,还有淮阳,淮阳!”陆庆绪急得在殿内反复踱步。
“先生说的大业,在哪儿呢?”陆庆绪抬头问道。
面对连续两任性格暴躁,且十分极端的君主,颜庄此时也很是无奈,“陛下,眼下战事虽不利,但大燕的根基尚在,当初先帝攻取两京后,为保后路,便将搜刮来的财帛珍货都运回了范阳,当务之急是守好范阳。”
“不是让施寺明去守了吗。”陆庆绪道。
“只要范阳还在,大燕就不会败,而先帝运回的那些钱财,足以支撑帝国运作,即便唐军现在夺回了两京,也不过是座空城而已。”颜庄说道。
“老东西把珍宝都藏到范阳了?”陆庆绪挑眉。
颜庄点头,“眼下蔡熙全军覆没,东北的将领之中,属施寺明独大,陛下派施寺明归守范阳,那些财物恐怕…”
“这些事情,老东西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先生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陆庆绪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派施寺明去接管范阳。”
“臣也是在清算了户部的账目,问过高侍中才得知的。”颜庄回道,“此前这些事,都是高侍中在帮先帝处理,臣并不知晓。”
“那将施寺明调至前线,再派其他人守范阳呢?”陆庆绪问道。
“恐怕他不会听从。”颜庄说道。
“敢不听从,那朕就亲征,打到他顺从。”陆庆绪甩袖道。
“前线兵事节节败退,如果这时朝廷与带兵的武将再发生内斗,恐后果不堪设想。”颜庄劝道。
“那怎么办?”
“封赏。”颜庄回道,“陛下眼下只能用封赏来稳住后方。”
“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长安的战事了。”颜庄又道,“陆将军如果能再创奇迹,一举击溃来犯的唐军,说不定战事会有所转机。”
伪燕二年春,陆庆绪听从颜庄的建议,加授施寺明为范阳节度使,封妫川王,命其镇守范阳——
盛春来临,关中寒气散去,开始回暖,风向也因此大变。
——京畿道·凤翔——
李怏最终没有采取李必的计策,赶在燕军增援前夺取范阳,而是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关内节度使王司礼率军屯于雍州武功县,又命关内兵马使苏英义屯兵于武功东原,命卫尉卿、兴平军及凤翔兵马使王南德屯兵于西原。
并降手敕,命朔方节度使苏荷分兵渡河进攻潼关,时逢河东刚平,各地灾民尚未安抚,城防未固。
奈何君命下达,分身乏术的苏荷,只得派其长兄苏烨以及兵马使李少光与部将王焯率军渡河进攻潼关,为保潼关顺利,又派部将李怀恩增援。
乾德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苏烨冒险率军渡河攻打潼关,首战告捷,燕军得知,遂发兵援救潼关,将一万唐军围于渭水,苏烨大败,李少光、王焯战死,死伤近万余,苏烨与李怀恩率残兵抱马渡渭水,时逢水深而湍急,唐军淹死者不计其数,李怀恩只得退守河东。
是月二十九日,叛军大将陆守忠得知唐军集兵于京兆府武功县,准备围攻长安,决定反击,于是率军连夜向西进攻武功。
时逢苏英义守武功东原,闻叛军来攻,连夜御敌,然叛军有备而来,攻势迅猛,陆守忠部又曾兵败唐军于咸阳陈涛,故而士气正盛。
苏英义最终战败,身中数箭而逃,屯兵于西原的王南德得,眼见东原战败,却迟迟不不肯发兵救援,最终也为叛军击溃而败退。
关内节度使王司礼只得率军退守扶风郡,叛军士气高涨,但并未追击逃兵,而是率军直逼大和关,仅离新帝李怏所在的凤翔只有五十里远。
“叛军出长安,连夜进攻武功,武功失守,关内节度使王司礼率军退守扶风,叛军已逼近大和关。”
李怏闻言大惊,跟随他来到凤翔的一众文官也都忐忑不安,“大和关离这里可是不足五十里呀。”
至此,李怏也开始心慌了起来,因为就在前几日,未尝败绩的朔方军也被叛军阻挡在了潼关前,他看着李必,着急道:“长原。”
“陛下,大和关险要,况且还有诸多精兵镇守,一时间,叛军是攻不下来的。”李必宽慰道。
“那河东呢?”李怏又问道,“连从来没有败过的朔方军都被叛军击退了。”
“潼关易守难攻,加之河东刚平,朔方军连夜渡水作战,人马俱疲,血肉之躯,如何能胜?”李必道,“叛军若无法攻下大和关,必会北上河东,那时,朔方军已休整完毕,必会为陛下带来捷报。”
作者有话说:
第200章 平胡曲(三十四)
到达凤翔后, 李怏急于收复长安,催促各方出兵,导致兵败, 而答应联盟借兵的回纥, 却在此时趁机向唐廷提出了条件。
回纥太子带着王廷来的书信面见唐皇李怏,“陛下。”
正逢兵败, 急需回纥兵马援助,故而李怏对于回纥太子十分的客气。
“太子既与朕结为兄弟, 便不要如此称呼了。”李怏道。
回纥太子也不客气,“兄长,我这次来, 是奉父命, 父亲让我全力协助兄长收复长安,不过, 收复长安后,土地与百姓依旧是大唐的,但是金帛与女人要归回纥。”
回纥太子的话一出, 让帐内的宗室与众臣皆怒, 尤其是长平王李淑。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都是我大唐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李淑的话还未说完, 就被李必拉了下去。
“大王, 不可。”李必摇头示意。
李怏也怒瞪了长子一眼,回纥太子便又道:“回纥儿郎长途跋涉来到大唐, 舍命为陛下征战, 总不能空手而归, 如果陛下能够答应, 我再将这一消息传到军中,他们必定会奋勇杀敌。”
听到这儿,无奈的李怏只好答应了回纥的请求,“只要能够收复长安,金帛与子女尽归回纥。”
“谢陛下,回纥儿郎若知天心宽广,洪恩浩荡,必会尽全力协助大唐平此妖乱。”——
乾德二年暮春三月,得知崔佑兵败丢失河东被新帝宽恕,蔡熙兵败后,也效仿崔佑逃遁至洛阳,想要通过归附陆庆绪来保命,陆庆绪依旧赦免其罪,将之收入麾下,并命其带兵反击唐军。
是月,被击退的叛军大将尹子齐再度率军进攻淮阳。
张巡因功受朝廷封赏后,亲自写下表状交于镇守河南的宗室皇亲,想为部下们请功。
然而苦战多日,他们等来的却只有官职任命,而无赏赐,苦守城池,官诰就是一张纸,对现在的他们毫无用处,如今城中缺的是粮食与御寒的衣物,张荀大怒,写信斥责宗王吝啬赏赐,并将自己所得全部分与部下。
数日激战,张荀身上创伤无数,然而敌军势众,淮阳郡拼死抵抗,却遭到了皇室宗亲的吝啬相待,赏罚不公。
面对十万族叛军,以及伤痕累累的守城将士,张荀深感愧疚,“荀受国恩,死所不辞,然而让你们跟着我一起为国捐躯,但是得到赏赐却不足以酬功,我很愧疚,也很痛心。”
随同张荀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听后,士气高昂,纷纷请战,“我等都是汉人,之所以追随将军来到淮阳,正是因此家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是心甘情愿为国家而战,为自己的故土奉献生命,让子孙后代不再饱受战火之苦,并不是为了封赏才来到这里的。”
张荀见此,激动不已,他不知淮阳郡能守到何时,但一定会拼尽最后一滴血,于是命人将城中的牛宰杀,用来犒赏将士。
吃饱喝足后,张荀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出战,“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大唐的儿郎们,随我冲阵!”
“杀!”
与城池相望的叛军,见淮阳守军出城应战的人数少得可怜,于是讥笑,“区区萤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因叛军的轻敌,张荀看准时机,执旗高喊:“全军出击!”
诸将直冲燕军阵中,就在叛军觉得胜券在握时,防线却被唐军轻易攻破。
淮阳郡的守军,都抱着视死如归之心,国家兴亡时激起的血脉,正在沸腾,那是融入骨血里的爱国情怀,只要侵略者不退,便会不死不休。
叛军大溃,惊恐退逃,此一战,唐军大胜,杀叛将三十余人,斩士卒三千余,追奔数十里。
然而叛军势众,次日卷土又来,并合军十万于淮阳城下。
张荀率军出城,昼夜激战,屡屡将之击退,叛军虽势众,却始终无法破敌,两军对峙淮阳城,相持不下——
潼关一战,苏烨身受重伤,若非李怀恩力战保全,恐苏烨也要战死于渭水。
“驾。”
左右搀扶着负伤的副将苏烨来到营帐向苏荷请罪。
“末将攻潼关不利,一万人马,尽丧渭水。”苏烨跪爬在地上,“请将军治罪。”
苏荷并未上前搀扶,她看着地上两具由将士们奋力抢出的部将尸体,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军令如山,兵败之罪不可饶恕,你的罪,之后再治。”苏荷转身道,“先回去疗伤吧。”
“谢将军。”
苏荷蹲下身,将两位部将的眼睛合上,随后起身与一众伤兵道:“诸位随我到河东,经河东一战本就人困马乏,渭水之冷,犹如尖刀刺骨,潼关一战,匆忙行军,故有此败,这是政令之失,非将士之过,此战之仇,吾定当讨回。”
“我等愿随将军,征讨叛逆,一雪前耻!”
安抚好伤兵后,苏荷疲惫的回到了帐中,此时李忱也随军来到了河东。
李忱的手中正拿着一封今日刚到的密报,“武功失守,叛军已逼近大和关。”
“武功也失守了吗?”苏荷挑眉,接二连三的战败,让她负重不堪,“阿兄带去的一万人马,全折损在潼关了,若不是李怏急于进攻长安,又怎会如此。”
“潼关易守难攻,且叛军驻扎于陕郡,随时可以增援,胜则奇功,故而败也不足为奇。”李忱看着沙盘。
苏荷一拳砸在沙盘上,“一万将士的性命,不能就这样白白葬送。”
李忱摩挲着手,思考了一会儿,指着沙盘提醒道:“大和关易守难攻,而我军在潼关失利,不得已退保河东,河东乃进取两京之要塞,在这种情况下,叛军很有可能转战河东,七娘,你要早做防备。”
“好。”苏荷点头。
李忱按着她焦躁不安的手,“战争时有胜败,不要太过心切,也不必过于悲观。”
“我知道。”
乾德二年三月下旬,大和关唐军因武功失守而戒严,叛军大将陆守忠听闻潼关得胜,朔方军败退河东,遂放弃大和关,率两万骑兵转攻河东。
修整完毕的朔方军早已在河东等候多时,三月二十三日,苏荷率全军迎战。
待叛军骑兵至城下,埋伏的陌刀手忽然从蛰伏的壕沟中杀出,将叛军的战马马腿斩断。
失去战马的骑兵,因为负重盔甲,而行动迟缓,苏荷见时机成熟,于是击鼓出兵,亲率骑兵出城。
燕军大败,此战唐军共斩敌八千余人,俘虏五千。
陆守忠带着剩余的几千骑兵仓惶逃离河东——
河东之胜,使局面转危为安,李怏大喜,当即破例,以苏荷进位司空,居大九卿之上,位列三公,又兼天下兵马副元帅,派遣内侍孙之古为监军,前往河东宣达旨意,命其率兵赶赴凤翔。
至德二年四月,苏荷率军离开河东,陆庆绪于洛阳得知后,便命大将李贵仁率骑兵五千阻挡朔方军与唐廷大军汇合。
四月十三日,苏荷率军至雍州三原县,得知叛军来阻,遂派部将李怀恩、浑进于白渠设下埋伏。
叛军至三原中伏,死伤殆尽,慌乱之下,李贵仁跳入白渠,游水逃走。
驻扎在扶风郡的王司礼,得知朔方大军已进入京兆府,于是率军与其合兵于长安西的咸阳桥。
“苏元帅。”王司礼如见到了救星一般,匆匆跨过咸阳桥,“下官总算等到您了。”
苏荷扶起王司礼,“王将军不必如此多礼。”
王司礼指了指附近的地形,“长安有八水环绕,叛军虽被击退,然而主力尚在,不宜急于进攻,不如进军于潏水西岸。”
“好。”苏荷点头,“长安的地形,王将军比我熟悉。”
想起地形,苏荷迟疑了一会儿,她并未着急下令行军,而是回到桥头。
“李郎。”
此时的李忱正望着长安城的方向,从咸阳桥向东望去,便是长安城的便门。
天子西逃当日,李忱就在便门之上的城楼望着,以亲征的名义,却做着弃城逃亡之事。
“当时天子仓惶入蜀,走的就是此道。”李忱忽然开口说道。
苏荷愣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咸阳桥,差点开口骂了出来,“城池未破,上位者却弃城而逃,要不是他抛弃子民偷偷逃离,我也不会被奸佞所擒,让你平白为我受如此多的苦难。”
“天子弃都城而逃,是害怕被擒,那么城官弃城而逃呢,不也是如此,但天子却不会受到任何惩治,而城官却有性命之忧。”
“百战之死,究竟为的是什么?”苏荷看着跟随自己来到长安的朔方将士们,因为天气炎热而难以忍耐。
“臣子从君,战士卫国。”李忱回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故而匹夫受累,君王可以更替,这是臣子们的事,但国不能亡,这是天下人的事。”
苏荷轻叹一声,她走到李忱身侧,“刚刚关内节度使王司礼说要驻扎于潏水西岸,李郎觉得如何?”
“潏水在长安西南,王将军想的是与朝廷大军从四面夹击。”李忱回道,“朔方将士耐寒而畏暑,马上就要进入盛夏,这场仗,不好打,你要小心。”
苏荷点头,朝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向潏水进军。”
“喏!”
叛军大将陆守忠与李贵仁兵败后退入长安城内,屯精兵于长安西清渠,并向洛阳陆庆绪求援。
乾德二年,五月六日,在监军孙之古的催促下,苏荷率军向长安进发,至西清渠遇陆守忠部,与之交战。
五月六日下午,叛军援军赶赴长安,与陆守忠左右夹击,唐军大败,监军孙之古被俘。
苏荷只得率兵退守武功,进攻长安失利后,苏荷只身前往凤翔向朝廷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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