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之前进宫的时候, 他们就曾经见过一面。
当时的林霁还身穿官服,现在前来这里,倒是将身上的官服给褪去, 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锦袍, 面如冠玉,看着清润, 丝毫没有锐气逼人之感。
这人是盛京众所周知的天之骄子, 是为人称道的能臣, 是世代清流的氏族之后。
谢容珏手中握着那枚铜板, 刚刚只是随意抛掷了一下,并没有看落在掌心的凶吉, 现在来看,多半就是大凶了。
这位大理寺少卿平日里避讳得很,现在出现在沈初姒的别院门口, 不可谓不是其心昭昭。
其实也是, 他的殿下那般好,从前谢容珏所见林霁的时候,目光在金銮殿上一晃而过的刹那,同为男人,谢容珏不可能不知晓这位洁身自好的林大人在想什么。
只是, 想想, 还是实在有点儿……不爽。
林霁站在原地片刻, 随后也回道:“确实巧。世子出现在这里是——”
他顿了下, 抬眼看着谢容珏。
林霁相貌生得清润, 是毫无攻击的俊俏, 往日穿着官服的时候, 还带着那么一点儿人们所传的小阎王的凌厉之气来, 但是今日只穿了件藕荷色的锦袍,就只剩下了清俊。
眼眉亦是毫无攻击的模样,两人对视之际,谢容珏倏然挑了一下眉。
相比于林霁这样的清俊的世家子弟,谢容珏看着就更为迫人一些。
他有点儿无谓地看着面前的人,神色恹恹,懒散出声:“之前在宫中的时候不是遇到了林大人了吗,之前进宫,是为了私事,现在……自然也是。”
林霁手稍稍紧了一下。
他笑意如旧,“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过多叨扰世子了,在下今日前来,是因着听闻公主殿下旧疾得愈,祖父之前就曾答应先帝要护着殿下周全,现在知晓殿下身子大好,所以前来探视一二,也好安心。”
林太傅手中拿着龙头拐杖,听到林霁此番开口,挑了挑眼皮,因着年岁大了,眼珠有点儿浑浊,虽是鹤发,因着是世家大儒,即便是年事已高,也还是每日温书,此时看着,仍然精神矍铄。
林太傅与先帝的的渊源,沈初姒不可能将林太傅拒之门外。
而林太傅年事已高,身边跟着一个小辈,孙子辈中最为出彩的林霁,自然也并无任何不妥。
于情于理,都没有不妥。
说是霁月风光,啧,还当真是有点儿狡猾。
还真的有点儿怕他的殿下被骗了走。
“林大人与我说起这些做什么,”谢容珏敛眉,“这种事情,应当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一一让我过问吧?”
林霁原本的笑意稍稍淡了一点,顿了一下,与谢容珏对视,“世子没有拦的意思?”
谢容珏有点儿兴味,“林大人实在是有趣,既然是林太傅关心晚辈,前来探疾,这是殿下的事情,我有什么道理拦?”
“但若是林大人别有所求……”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
林霁问道:“我若是当真别有所求,世子当如何?”
“不如何。”谢容珏轻声啧了一下,“我不会代替殿下做选择。”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确实并不会代替沈初姒做选择,但是若是她属意林霁这样的郎君的话。
那他从现在开始学起,也不是完全不行。
谢容珏双手环抱,发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看着林霁的神色,似是挑衅,又似乎仅仅只是懒倦。
“只是我觉得,林大人若是当真别有所求,那么林大人的所求,多半是要落空了。”
“是吗?”林霁抬眼,“世子现在妄下论断,我倒并不觉得是世子所说的这般。”
谢容珏哼笑了声,瞳仁之中却又没有丝毫笑意,舌尖抵了抵上颚。
他们这番话里有话,除了在旁的林太傅,恐怕也没有其他人能听懂。
林霁朝着他道:“既然是所见不同,那么我也不便再叨扰世子了,告辞。”
谢容珏稍微让开了身子,“林大人请便。”
林霁扶着林太傅,身边跟着两个小厮,一直到走出了一点儿距离,林太傅握了握自己这个最为看重的孙子的手,缓声道:“你向来很少在人前逞口舌之快,况且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今日怎么冲动了?”
林霁不语。
林太傅拍了拍他的手,“往日的时候,你少年老成,也少了些鲜活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少年时,也与你一样。唉,终究还是为情所困。”
林太傅说着,又有点儿后悔的意味,“早知道现在,当初陛下还在的时候,我就该早些为你的婚事做打算,陛下一直属意你,我也知晓,只是当初觉得,若是再有些功名在身,再说这些也不迟。”
林太傅一说起往日就有点儿刹不住,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今日见殿下,你可有些把握?”
其实,当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在西境的那些时日,他并不知晓殿下与谢容珏两人发生了什么,从前的那些事情,林霁自认并没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并未觉得自己落入下风,屈居人后。
可是偏偏西境那件事情,他无能为力。
所以现在处处掣肘。
之前沈初姒就已经婉拒过他一次了,林霁并不是不知晓自己并无所少胜算,可是……也还是想再奢求一次。
他素来理智,即便是知晓此事多半并无多少可能,也还是生出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
毕竟是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
哪怕问清楚,心知多半无果,也好过日后后悔。
沈初姒少时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后来长大了性情就变得温敛,就连笑意都是疏离的。
林霁幼时入宫,先帝与他以叔侄相称,在乾清殿与自己论学的时候,沈初姒会撑着下颔等着沈兆,即便是听得困倦,也只会头一点一点地,勉力保持着清醒。
头上梳的啾啾用淡粉色的系带装饰,瞳仁生得很黑,像是罕见而珍稀的玉石。
沈兆对人温和,但是也只会用哄的语气,去哄这么一个人。
后来再大一些的时候,林霁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子伴读,他其实还是会看到沈初姒笑,只是很少对着旁人,或许是对着初春盛开的桃枝,对着在墙边停留的雀鸟,对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狸奴。
而后,就记了很多年。
或许林太傅说得对,即便是他少年老成,但毕竟年少,终究还是逃不过为情所困的局面。
*
沈初姒从谢容珏的别院中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因着是初夏,庭院中的晚桃盛开,蒲双和梨釉两人就摘了一些花朵,用来制作香包。
窗棂外有泄进来的日色,沈初姒手上拿着一卷经文,还是觉得有点儿潜不下心来。
地方志中曾经讲过漠北,不用于西境的荒漠隔壁,连绵不绝的山脊,漠北的天空很低,每年下雪之时,人们会坐在火堆旁,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凛风。
她因着体弱,并未学过骑射,可是她也很想,尝试一下。
她抬着手,贴了一下自己的脸侧。
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现在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热意,她想到这里,眼睫往下垂了一点。
明年,现在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并不愚钝,大概能猜测到是什么事情。
他若是当真往后并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了,又未曾涉及仕途——
虽然她不在前朝,但是之前西羌就已经与中原剑拔弩张,沈琅怀并未明说什么,但独孤珣既然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这段时日,独孤珣伤已经几近痊愈,恐怕不久之后,边境将乱。
独孤珣登上西羌阙王之位还没有多久,老将迟暮,无以为继,若是当真起了动乱,实在是棘手,更何况沈琅怀根基未稳,李廷尉仗着国舅身份,又只想着敛财,外忧内患,更是雪上加霜。
而谢容珏是唯一和独孤珣交过手的人。
他所说的处理事情,多半是想着前往西境,跟着常老将军了。
沈初姒想到这里,手指轻轻摩挲过手中的书页。
她从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运气很好,母亲早逝,父亲也才知天命的年纪,就过早离世。
而此行凶险。
谢容珏应当知晓自己能猜出来,但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
沈初姒还在思忖着这件事,原本正在庭外摘桃花的蒲双却又突然进了来,她跨过门槛,小声禀告道:“殿下……林大人和林太傅现在正在门口,想求见殿下。”
沈初姒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她在西境这件事,林家多半是知晓的。
说清楚也好。
她起身,“知晓了,让他们进来吧。”
蒲双连忙将放在小几上的书卷收好,随后跟着沈初姒走了出去。
庭前的那几株晚桃已经是盛开之时,时不时就会飘落花瓣,沈初姒站在树下,恰在此时,微风卷过,落英飘落在她的发梢肩侧。
林霁扶着林太傅走进院落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副景象。
他面上不动声色,在袖下的手却又紧了紧。
林太傅拍了拍林霁的手,末了,又没多说什么。
沈初姒款步上前扶住林太傅,轻声道:“太傅年事已高,若是想见,又何必自己前来一趟,我可以自己前去林府见太傅。”
“殿下是天家,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让殿下去林家,这坏了规矩。”林太傅朝着她笑了笑,“况且臣这是探疾,哪有让殿下前去林家的道理。”
林太傅手中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点了点,“这么些时日,殿下受苦了。”
林太傅与沈兆关系甚笃,当初金銮殿中,太后李氏在上,林霁也是难得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
这份情谊,沈初姒一直都记得。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受苦。
“臣老了,说起话来古板,与殿下多说不了什么话。”林太傅笑,“有些话,还当是你们年轻人去说。如珩,殿下这么些时日在院中闭门不出,恐怕错过了京中不少趣事,你且讲给殿下解解闷。”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霁在这里与自己说的话,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林太傅身边的林霁。
有些时日不见,林霁还是惯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他此时正在低着眼看着自己。
沈初姒心下叹了一口气。
林太傅借口离开,手中拿着拐杖,身边的小厮也跟着他一同离开。
他走到了庭中的一处小亭里面,蒲双刚刚那会儿已经备好了茶,虽然隔得有点儿远,但是沈初姒还是能看到袅袅升起来的白雾。
林霁沉默片刻,随后轻声开口:“此番前来,其实还是有点儿唐突。殿下之前的事情,没有能够帮得上忙,我很抱歉。”
“林大人不必觉得抱歉。”沈初姒抬着眼睛,“之前金銮殿上的事情还没有谢过林大人,这种事情,旁人避之不及,林大人能出言帮我说话,我已然万分感谢。”
她一向不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
哪怕他心甘情愿。
无论林家是不是受到先帝遗嘱,无论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其实今日前来,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林霁低眼看着沈初姒发间落下的那片桃花瓣,手指随着轻轻缩了一下,却又没有动作。
此时隔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属于桃花的清香味。
“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殿下的意愿,当初殿下婉拒了我。”
林霁似乎是想到往事,有点不好意思,面上带着一丝羞赧,“当初我说,此时并不急,我可以等到殿下好好思虑之后,再给予答复,也不用担心我会改变想法。已经过去数月,我原本应当知晓,这件事不可强求,可是……”
“我还是想来问问,殿下的想法。”
即便是知晓自己曾经前往西境,林霁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当初沈初姒问及婚约不是儿戏,说不必因为沈兆的话,从而勉强的时候,林霁说起,是他自己甘愿。
沈初姒站在原地,然后轻声开口:“林大人应当知晓我前往西境的事情吧。”
林霁似乎是有点儿诧异她提起这事,“知晓。”
沈初姒点了一下头,“若是林大人想问我的想法的话……当初我婉拒,是因为一来,我对大人只有兄长之情,二来当初我谈不上顺遂,也并不想那般早的再思虑婚事。”
林霁突然想到谢容珏今日的模样。
他即便是身穿古板的颜色,也会显出不一样的少年鲜活气来,眼眉风流昳丽,面上胜券在握。
将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拱手给别人,这么想着……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分明,是他先遇见的。
有些事情,真的不分先来后到。
林霁思忖片刻,随后艰涩开口:“那殿下现在开口拒绝,是为了,镇国公世子吗?”
沈初姒手指蜷缩了一下,刚想开口的时候,林霁却又接着道:“算了,殿下不必说,我大概知晓了。”
沈初姒思忖片刻,“是为了他,也不全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把林大人当做兄长。当初父皇与林大人以叔侄相称,我就觉得,若是我当真有林大人这么一位温柔的兄长,是再好不过了。”
林霁闻言,突然低声笑了一下,“殿下啊殿下,还当真是一点儿念想都不曾给人留。”
沈初姒缄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霁所想,她明白,也知晓。
毕竟从未起过心思是当真,这数年里她并未把他当成是所谓的选择,也是真。
或许是担心沈初姒会觉得愧疚,林霁低声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觉得愧疚,这原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之前其实早就已经想到过是这样的答复,日后也不算是反受其扰,也好。
即便,他其实现在谈不上是高兴。
林霁说完这句话以后,朝着沈初姒笑了一下,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幼时他其实一直就想着这么做,今日,也算是得逞了。
沈初姒发鬓顷刻间有点散乱,她一时没有想到过林霁居然会这么做,抬头讶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林霁抬手抵唇,“好,就如殿下所说,是兄长。”
他抬手将之前沈初姒发间的那片桃花瓣拂落,“若是日后他欺负了你,那么大理寺狱中,永远都会给他留个一席之地。”
“林大人这话,”沈初姒抬眼,“若是被御史听到,多半要被参上一本,说是假公济私。”
林霁低眉,“既然是身为兄长,那么为殿下破例那么一回,也并无不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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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林霁说完这些以后, 就没有再在这里久留。
其实今日前来,原本就只是想要问一个结果来,现在知晓了, 自然也没有什么再久留的意义。
只是他想到之前前来这里的时候, 谢容珏胜券在握的模样。
还是会觉得有点儿黯然失神。
西境过后,他们之间有自己不知晓的因果, 旁人不得窥探半分。
这么想着, 除了无可奈何以外, 也别无什么再可说的了。
林霁想到这件事, 坦然对身边的沈初姒道:“其实……今日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谢容珏, 他应当是知晓这件事,但是并没有准备拦我,或许是当真自信, 也是胜券在握。”
“阿稚, ”他赧然笑了下,“之前听先帝这么唤过你。我很为你开心,毕竟缘分难得。能让你从始至终坚定选择,真的很幸运。”
林太傅从他们两人交谈的神色之中也大概得知一二,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下, 落在亭中的石桌上, 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叩击声。
有缘无分, 他也用着老脸想着撮合了两次, 今日这一次, 恐怕这个素来顺遂的孙子, 也是难得挫败。
今日之后, 恐怕是死心了。
姻缘之事, 原本也强求不来。
林太傅拄着拐杖从石凳上起身,蒲双赶紧上前扶住他,林霁原本也走到林太傅身前,扶住了他,蒲双见状就撤了手。
林太傅在林霁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林霁早慧,既然是知晓此事也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也不会执着于此。
只是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全然走出来,恐怕还需要时候。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
他自幼仕途顺遂,是广为人知的天之骄子,此番受挫,恐怕也是难得的事情。
沈初姒送林霁和林太傅离开,在院门处的时候,林霁突然顿下步子,温声道:“殿下留步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林太傅也笑道:“殿下身份矜贵,留步吧。”
话说到这种地步,再送反而不好,沈初姒依言顿步,随后对着林太傅轻声道:“多谢太傅,劳烦费心了,慢走。”
这位殿下对谁都是妥帖挑不出什么错处的,可是无缘入林家,林太傅此时想起,多少还是有点儿缺憾的。
罢了。
只怕自己这位孙子,心中的缺憾更甚自己百倍。
目送林霁上了马车之后,沈初姒才转身回到院落之中。
经文被蒲双放在了桌子上,因着日头很好,所以窗户此时略微开着,书页被风吹开,卷动一页又一页。
沈初姒从前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倘若两个人同时落入险境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对另外一个人心动。
会把在险境之中而起的慌乱心跳,当做是因情动而起的心动。
她其实也有想过,或许她当初想要重蹈覆辙,面对他时不可避免,旷日持久的心动,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起。
今天面对林霁的时候,在她熟悉的盛京里,她其实想明白了。
她分辨得清。
当初在西境的时候,若是旁人,她或许只有感激。
她撑着下颔,手指划过书页,想到方才林霁对自己说的,谢容珏胜券在握的时候。
还当真对自己很放心。
沈初姒读了一会儿经文,随后出门和蒲双她们一同摘了桃花。
蒲双问到殿下想绣什么花样的时候,沈初姒看着那个素白的锦囊,却又不知道绣些什么好。
她并不精于女红,绣出来的图样,只能勉勉强强看出一个大概的图样罢了。
她拿着那个素白的锦囊,坐在寝屋之中,想了许久。
之前回寝屋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日暮,沈初姒期间只是略用了一点儿晚膳,就一直都未曾出去。
思来想去,沈初姒还是准备绣一枝桃花,蒲双得知这件事以后,面上稍稍有点儿诧异,但是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为沈初姒找到了桃花的花样。
沈初姒的女红原本就谈不上是精进,又是许久都未曾拿针,绣出来的枝桠歪歪扭扭,实在是谈不上是好看。
这香囊,就算是送出去,恐怕也是有点儿拿不出手。
沈初姒从前初学女红的时候,绣出来的那些歪七扭八的花样,都被沈兆穿在里面了,外面有袍子,至少不会被人看见。
这香囊却又是要系在外面的,沈初姒拆了重又绣了一遍,比之前稍微好些了,至少并不是歪歪扭扭的,但也与精致秀美沾不上关系。
她绣了一会儿,却突然听到窗外好像是传来了一点儿声响。
沈初姒手下一顿,将自己手中的物件全都塞到了小几下面。
她抬起头,看到天色已暗,谢容珏坐在窗台上,腿支起,环胸倚在窗边,耳后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而他手中拎着一坛酒。
或许是因为刚刚赶来,此刻那颗珠子还在极为轻微的晃动。
他驾轻就熟地来到了沈初姒的窗边,略微低眉。
沈初姒起身,“你怎么来了?”
谢容珏闻言笑了下。
“当然是来看看,”他垂眼看着沈初姒,“阿稚有没有被其他郎君所惑,被人给拐跑了。”
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刚刚的香囊。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霁所说的,谢容珏之前胜券在握的模样,她还以为他并不会在意。
“若是拐跑了当如何?”
谢容珏闻言跳下窗台,“……如何?”
他抬手将酒坛放在桌上,“想听?”
沈初姒坦然道:“想听。”
“也不如何。”谢容珏懒散地靠在桌边,“至多……等殿下回心转意。若是被拐到西境,我去西境,被拐到漠北,我去漠北。若是还在盛京的话,那我也继续留在这里,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转圜的时候。”
“就这样?”沈初姒有点儿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还以为会提剑过来。”
毕竟当初在西境的时候,他就是提剑到了独孤珣的面前。
“殿下还挺期待?”
谢容珏低笑了下,随后垂着眼睑,开口道:“我之前就说过,不过让殿下嫁与不想嫁之人,就算是我自己也一样。若是殿下自己甘愿……比起我自己得偿,我也更为希望,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
他向来笃定,今日却又罕见的,和她说起若是当初她不愿意回头的境况下,他的选择。
之前每次说到这种事的时候,他总是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或许说是,并不设想这种可能性。
现在说起这些,即便面上带笑,可是神色之中,却又不见笑意。
行事妄为,纨绔过盛京如谢容珏,对上这件事,却从来都不是稳操胜券。
沈初姒抬眼,“之前林霁前来这里的时候,说遇到了你,说你看上去笃定,并且稳操胜券。”
“谢衍之,怎么,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谢容珏靠着桌子,片刻之后,“不是对殿下没有信心,而是对我自己。”
“在千千万万个选择之中,我只会选择殿下。但是我又觉得,或许我并不是殿下那个最好的选择。”
他从来都没有生出自卑心过,即便是在曾经的道观之中,天生肆意,所谓的声名,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是,他想给沈初姒最好的选择。
而不是在别人提起林霁的时候,说起的堪配。
之前在沈琅怀殿中的时候,他知晓沈琅怀在思忖前往西境的人选,朝中并无合适的人选,边境将乱,他自请前往西境,跟着常老将军一同。
沈琅怀知晓谢容珏之前在金銮殿中赢过独孤珣,但是此事事关重大,并不是轻易就可以决定的。
况且他从前并没有带过兵,旁的人纵然是中庸,谈不上大用,可是毕竟是当真去过战场的。
更何况,此事危险,前往前线,稍有不慎就是丧命,沈琅怀也并不想……沈初姒伤心。
“我知晓独孤珣的弱点,况且我是整个中原,唯一与他交过手的人。”谢容珏顿了一下,“况且,陛下应当也不想让殿下嫁给一个护不住她的人。”
他并不想留在镇国公府,若是他日后并不是世子了,一介白身,谈不上是什么迎娶公主。
他想顺理成章地娶她。
不靠祖上荫蔽,不靠旁人,想凭借自己,堂堂正正地娶她。
“常老将军排兵布阵,而我——”
“会亲手杀了西羌主帅。”
……
但这些事情,他并不想说给沈初姒听。
他想成为在她千千万万个选择之中,最好的那个。
而不是听到别人所谓的纨绔子弟,听到关于林霁所谓的般配。
他并不是不信沈初姒,只是,不想她受到非议,不想她被人说成是有眼无珠。
所以,今日林霁前来的时候,他看着面色毫无波澜 ,但是其实根本不如旁人所见的那般胸有成竹。
沈初姒听到他说起这些,走近到他的面前,眼睫弯了一点。
“在想什么?”
所谓的选择,从来只有她想不想,而从来都没有什么最好的。
在既定的因缘际会中,她所想的选择,也只有面前的人。
“最好的选择,从来都不是旁的人来定的。”
她小声笑了一下,“是我自己来定的。所以谢衍之——”
“若是我说,从头至尾,你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呢?”
天色将晚,烛火葳蕤。
她瞳仁很亮,像是他无数次晦暗的梦境之中,唯一可见的光亮。
原本从来都不可得,可是她此时眼中的亮,却独独只照他一人。
她从前其实对他说过,自己当年,照亮宫闱,所以她记了很多年。
可是或许,他才是那个被照亮的人。
困顿的岁月,不知所谓的亲缘,走马过路盛京城,却又喟然觉得无趣。
自她前来,宫墙朱红,新雪皑皑,桃枝绽放。
黯淡无光的境况,因她,心旌摇动,天光骤亮,满目生春。
他自此终于有了执剑的意义。
前去西境,从来不是为自己,既是庇佑山河和她,也是偿她所愿。
这是先帝所愿,也是她所求。
她曾经在佛前叩求自己得偿所愿,可是他更想他的殿下可以如愿。
他的愿望,一是阿稚,二是阿稚可以如愿。
谢容珏低眼看着她。
沈初姒思忖片刻,随后抬眼看着他,认真地问道:“谢容珏,边关将乱,你是不是想去西境?”
谢容珏之前就知晓这件事多半是瞒不了她,沉默片刻,以后轻声嗯了一下。
阿稚向来都很聪明,这件事或早或晚,她都是要知道的。
沈琅怀当时沉默不语,就已经是准行。
毕竟谢容珏确实说得对,整个中原之中,和独孤珣交过手的只有他一人,况且当初金銮殿上的时候,他执剑确实惊才绝艳,众人都可得见。
武将需要后继有人。
沈初姒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么件事,抬手将酒坛打开,酒的清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拿过两个小小的茶盅,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到谢容珏的面前。
谢容珏敛眉看着她,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杯盏。
沈初姒从妆奁中找到一份文书,虽然隔了一点儿距离,但是谢容珏还是看得出来,这是当初的和离书。
当初他自己一份,沈初姒这里也留了一份。
和离书成,夫妻情断,一别两宽。
谢容珏手中拿着杯盏,手指略微收紧了一下。
沈初姒走到烛火旁,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手中的和离书递到火旁。
火焰一点一点地浸没上来。
谢容珏将手中的杯盏放在一旁,看着沈初姒,“殿下不怕日后后悔?”
“一味想着日后会不会后悔,不过是束手束脚,故步自封。”沈初姒手中的纸张逐渐被火焰吞噬,“况且,当初你说过的,不会让我输。我信你。”
她这般坦荡,全然的信任,犹如不可直视的骄阳。
手中的纸页只剩下了一点儿灰烬,沈初姒转过身来,用帕子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
“当初我们成亲的时候,”沈初姒抬眼看着他,“未曾饮合卺酒,甚至你半步都未曾踏入拂江院。”
“欠下的东西,是不是应当一一还给我?”
谢容珏的喉间突起处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低声开口:“这些……日后也能还。”
沈初姒将酒递到他的面前,“欠人东西,什么时候还,日子当然是我来定。”
谢容珏理智的弦顷刻间崩塌。
自制,理智,全都是空谈。
桃花酿入口清冽,过喉的时候带着一点辛辣。
沈初姒被辣的眼中浮上一层水雾,她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谢容珏连忙上前去帮着她顺了一下气。
沈初姒撑着他的手臂,待到平复了一下以后,突然勾着他的脖颈,吻上他。
谢容珏的手倏然僵在一旁。
他的周遭带着沈初姒身上的清淡香气,带着桃花酿的清冽气息,交织着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
她毫无章法,只会青涩地模仿谢容珏从前的时候,带着桃花酿的酒意。
美酒醉人,谢容珏从来只饮一杯,今日自己分明只是喝了这么小小一个茶盅,却感觉自己当真有了几分醉意。
他倚着桌案,将她半圈在怀中,而沈初姒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之后。
“你说起之前的事情,”沈初姒撑着他,声音有点儿缓慢,“当初在金銮殿外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谢礼?”
这就是谢礼?
他又不是练无情道,更不是修佛法的,七情六欲皆有,她这番,哪里算是什么谢礼。
谢容珏哼笑了声,“殿下这么想谢我?”
沈初姒未答,只是原本撑着他的手往下碰了碰。
谢容珏倏然面色顿了一下,喉间上下滑动,垂着眼眸看着她。
“谢容珏。”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作者有话说:
谢狗只会口嗨。
阿稚才是实干派!打倒只说不做的虚伪狗男人!!
第83章
她此时半缩在他的怀中, 烛灯惺忪,汹涌而昏聩的情动恰如决堤的江水,顷刻间浸没所剩无几的理智。
世人皆有七情六欲, 而他从来也都不是圣人。
从前没有湎于那些, 是他从未动心。
天色已晚,她的寝屋中素来清净, 侍女从不擅入, 此时静极, 只能偶尔听到窗外晚风吹拂, 还有院外淙淙而又浅淡的流水声。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以后,耳廓很红, 心中鼓动着持续不断的声响,犹如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后悔吗?
她想,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至多就如宋怀慕说得那样……是在验货。
试试也不是不行。
或许又多少沾着一点美色误人的意味。
她此刻不退不让, 眼瞳生得很亮,无畏无惧,时近夏日,攀附而生的热意似烈火燎原。
谢容珏倏然别开了脸,虽然仍然抱着她, 但是却又稍稍侧过了一点儿身子, 不再朝着她看去。
“阿稚, ”他声音低哑, “不要高估我。”
来日方长, 即便她现在将和离书烧尽, 她抬着眼说着所谓的谢礼, 即便现在是在盛京。
谢容珏低声:“我对上你, 从来都没有什么自制力。所以……少招惹我。”
谢容珏克制地将另外一只手放在身后的桌几上,抵着边缘,手背上的脉络错杂而明显,此时错开视线,不看着沈初姒。
显得好像是她在强迫他一样。
沈初姒手指抬起,抵在他上下滑动的喉间突出处。
谢容珏倏然顿住,眼眉之间没有了往日所谓的春色三分,只剩下了翻涌而又清晰的欲色。
“谢容珏,”她小声,“你是不是不敢?”
她分明带着羞赧,但还是很坚定,又接着对他道:“我已经想好了。不是一时兴起。”
尾音绕在谢容珏的耳际,他拉住她做乱的手,瞳仁倒映着被风吹得晃动的烛火。
沈初姒向来有点儿畏寒,即便是夏日,身上的温度也算不得高,此刻被他拉住的手腕是灼人的热意,熨帖而翻滚的情动。
顺流而上。
犹如疾风骤雨,又如不可窥见的漠北冬雪。
谢容珏好像突然听到自己脑海中,传来一声清晰而轰轰烈烈的,弦断的声音。
他克制地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后轻声道:“阿稚。”
“我很想将你占为己有,因为对你动心,所以我对你的所求,从来都算不上是清白。即便是你现在对我说你已经想好了,可我还是会担心,你日后会后悔。”
“……我不想你后悔。”
谢容珏一只手放在她的腰后,环住她,另外一只手则是松松垮垮地,拉着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还带着那对桃花玉的手镯,相碰的时候,会发出伶仃的声响。
细碎,却又清晰。
尤其是此时万籁俱寂,他几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犹如鼓点,一下一下,叩击在所剩无几的理智上。
沈初姒想,她一直都算不上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
但她很少后悔,所做的决定,一定是自己在某一个瞬间,坚持,笃定的抉择。
她从来都不会故步自封,为着虚无缥缈的以后,而让现在束手束脚。
沈初姒对什么都鲜少表现出特别的喜好,很多人说她性子很淡,看不出什么喜怒,对谁都是这样,温和而有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大抵她所有的叛经离道,只留给了一个人。
“谢容珏,”她指尖点在他的心口处,眼睫稍稍弯了一点儿起来,瞳仁很亮,“我不后悔。”
沈初姒手指往下碰了碰,“况且,这原本就是你欠我的东西。”
谢容珏压了压眼眉,两相对峙片刻,他随后突然打横将她抱起。
沈初姒有点儿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听到他声音喑哑地开口:“……这里,不行。”
蒲双和梨釉担心她的安全,起夜的时候会看看周围的动静。
之前他在这里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谢容珏抬手绕过她的腿弯,沈初姒骤然腾空,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瞬息而过。
她抬眼,看到天上月色清寒,落在枝叶上,似秋来霜寒。
别院距离沈初姒的院落并不算是很远,只是几个瞬息,他就倏然落在院中,抱着沈初姒,一步一步地踏进屋中。
这处小院是连着寝屋的,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
别院之中的仆役算不上是少,但是没有人会前来谢容珏的寝屋,整个屋中周遭静寂,此时屋中就连烛火都未曾点亮。
谢容珏略微倾身,将沈初姒放下。
随后他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沈初姒这才看清他的寝屋。
比起之前拂江院中那些与布置格格不入的桌柜,这里则是显得有点儿冷淡,沈初姒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寝屋,稍微觉得有点诧异。
他时常身穿绛红的锦袍,容貌又盛极,行事毫不忌惮。
但是他的寝屋却又稍微显得有点冷清,并不什么冗杂的装饰,除了檀木和白色的墙壁,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颜色。
沈初姒其实也有点儿没想到。
相较于曾经的绛月殿,又或者是她现在的寝屋,都是处处下了巧思的,看上去多少都有点儿暖意。
谢容珏从前时常出入人多的地方,她原本以为,他是喜好热闹的。
可是他常常居住的寝屋,却又冷清得过分。
看上去就算说是平常无人居住,也大有人相信。
谢容珏看出她眼中的诧异,笑了声,“殿下不喜欢?”
他并无什么所谓的模样,“那日后改了。”
沈初姒摇了摇头,抬眼看他,“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毕竟她一直以为,他都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可是现在这里,却又实在是与热闹沾不上边。
他独处的时候,居然喜欢这么一个冷淡而空旷的空间。
谢容珏抬手倒了杯水,先是递到了沈初姒身边,随后一边手中拿着茶壶,一边开口解释道:“从前习惯了而已。”
山上道观的厢房能有多别致,因为是在山上,露水极重,所以晚间就连被衾都是湿寒的。
而他好歹有个住处。
厢房之中大多都没有什么陈设,木质的家具粗粗地用暗色的漆刮上一层,除了床榻,也就只有寥寥几个柜子,就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小道士说,清贫出道心。
他也没有什么所谓。
后来回到镇国公府,拂江院中,桌椅很多都是从前谢和裕用过的,书柜之中也大多都是他从前的手稿。
谢容珏对这个早夭的兄长并无什么想法,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儿羡慕。
毕竟他从小是被送到道观之中,被弃如敝履,而这个兄长,却是宠爱加身,和自己的境遇截然不同。
但后来长大,就谈不上是什么羡慕了。
亲缘淡薄,也无所谓。
将别院的寝屋装成这样,其实不过是因为习惯了而已。
热闹,冷清,都无所谓。
刚刚因着从屋外穿梭而来,谢容珏身上的热意未曾消退,他抬手倒了杯水,仰头饮尽。
这么一点儿凉茶,却实在是杯水车薪。
谢容珏手中拿着空了的杯盏,敛眸看着沈初姒。
“阿稚。你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谢容珏,”沈初姒手中拉着他腰上的穗子,“谁说我要反悔。”
“难道本公主是这样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吗?”
她目光执拗,因着刚刚被他抱在怀中,耳际的发有点儿乱。
而一旁垂下来的头发,像是绸缎,上面散发着浅淡的香气。
他抬手绕过她的发尾,瞳仁带着不可言说的意味,晦暗而隐秘。
寝屋冷淡,像极当初小道士所说的,清贫出道心。
或许是愚钝,谢容珏在清心寡欲的道观之中待了十三年,终究也没有生出什么道心。
又或者,曾经确实有过,但现在她在面前。
乱他道心。
谢容珏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之上。
他的被衾上面沾满了清冽的气息,沈初姒躺在上面,因着背光,谢容珏抵在床边,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她的手指缩了一下,随后,看到谢容珏俯身下来,抬手扣住沈初姒的手腕。
她被他抵在床榻之上亲吻。
谢容珏半跪在床榻边,一只手撑在沈初姒的肩侧,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颈侧,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在她的脸侧轻轻触碰着。
因为被压在床榻之上,所以她身上的衣裙显得有点乱,衣上的绶带也顺势缠在一起,而谢容珏仍然衣襟不见散乱。
现在的姿态,委实说得上是意乱情迷。
沈初姒有点儿气闷,抬手在他胸上压了压。
她抬眼,看着此时的谢容珏。
其实和之前有点儿不同。
他瞳仁生得极黑,眼眉生得极好,平时看不出什么情绪,即便是带笑,也不达眼底。
此时半跪在床榻之上,俯身吻她,眼瞳幽深,似晚渊,不可见底。
又因为情动,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水色。
吻她的时候,又像是戏弄,转而变为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
沈初姒眨了一眨眼睛。
之前还说自己自制力不行,现在看来,其实到了此时,也还是能克制。
谢容珏的吻逐渐往下。
沈初姒抬手在他腰间的系带上动了一下,他身上的锦袍倏然也有点儿散乱,生得极为漂亮的肩颈就这么坦露出来。
她勾住他的脖颈,随后在他的喉间突起处亲了一下。
“我盖个章。”她躺在床榻上,眼睛很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吻的,眼睛有点儿湿漉漉的。
“这里以后都归我了。”
谢容珏闻言,闷声笑了一下,“不止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游离,“所有的,都归阿稚。”
她的手被带着碰过肩侧,碰过紧实的腰腹。
在昏黄的灯火之下,他身上的肌肤像是暖玉,泛着上好的色泽。
只是在解开沈初姒的衣裙的时候,谢容珏的手指勾过绶带,尝试着理顺解开,却又还是无果。
他稍稍皱眉,哑声问道:“……怎么解?”
沈初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己身上这件衣裙确实稍微有点儿繁琐,珠串和绶带因为刚刚的动作,全都交缠在一起。
她尝试着解开,也是悻悻无果。
她摇了摇头,小声道:“你直接扯断吧。”
谢容珏手下动作稍缓,舌尖抵了一下上颚,喉间隐隐有经络浮现,随后一声清晰的布帛破碎的声响,珠串落在地上,发出跳动的声响。
骤然之间,万物喑哑,只剩下这一下又一下,在昏暗的寝屋中,跳动的珍珠。
他们对上视线。
窗外月色清寒,落在她的眼中,除此以外,还有他小小的倒影。
道士们口中常念:“若夫修道,先观其心。”
他看得清自己的心意。
在所有选择里面,阿稚永远是他的顺位第一。
“谢容珏,”沈初姒突然叫停,“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谢容珏低眼看她,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蒲双很担心我的安危,尤其是之前的事情以后,所以今早你记得将我送回去,若是我不见了,她们肯定会担心。”
他克制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睫,“好。”
片刻之后,沈初姒又开口:“还有,之前的衣物,断了的绶带就不要了,你随意处置就好,带回去反而会让她们多想。”
难为她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这些。
谢容珏也嗯了一声。
“还有还有……”
谢容珏耐心告罄,顷刻间低头吻了下去。
此时这里顿时无声,只有一点儿衣衫相碰之际发出的摩挲声响。
片刻后。
沈初姒其实一直都有点怕痛,因着体弱,她对痛觉极为敏感。
谢容珏的手撑在她的耳侧,她知晓他在忍耐,但还是小声又带着委屈道:“……痛。”
她听到谢容珏喉间压着一点儿低喘。
他手指在她发间轻轻碰了下,低声安抚道:“阿稚,忍一下。”
其实谁也说不上是好受。
他低头轻轻碰了碰沈初姒的额间,眼眉虔诚。
心甘情愿,为她生杀予夺。
随后潮浪骤起,似忽如其来的风卷动,乍暖还寒,潮声不绝。
哪有什么人是天生绝情,他此时喟然而昏聩的情动,何曾是当年过路盛京城,不沾人间红尘分毫的模样。
烛火在帘幔上晃动,欲说还休。
一直到烛灯燃至半截,沈初姒的声音都有点儿哑。
她眼瞳湿润,却又明亮,小声控诉道:“谢容珏……哪有你这么得寸进尺的?”
她怎么会觉得他当真有什么自制力?
分明就是……
就是不知节制。
实在可恶。
谢容珏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十分坦然。
“阿稚又不是今天才知晓。”
他挑眉,“之前就和阿稚说过,上了贼船,是很难下来的。”
沈初姒之前的衣裙被放在了床榻边,而谢容珏的锦袍……就实在是有点儿,凌乱。
至少——/依一y?华/是再也没有办法穿出去见人了。
谢容珏抬手将这件衣物扔了,随后披上寝衣,又为沈初姒找来一件,看着沈初姒此时实在是有点儿起不来的模样,思忖片刻,抱着她前去净室。
沈初姒任他动作,或许实在是有点儿困倦,直接就在他怀中睡着了。
蜷缩在他的怀中,呼吸清浅。
谢容珏动作轻缓了些,暗暗思忖,自己是不是当真把人招惹狠了。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一直到将她身上擦拭干净,再抱着她上了床榻,将被衾盖好,沈初姒都没有醒过来。
看来是当真累着了。
谢容珏坐在床榻上,看了她片刻。
随后低笑一声,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睫。
他起身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明日要进宫去见沈琅怀一面。
……嘶。
作者有话说:
若夫修道,先观其心。——太上老君说了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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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一定打破)
第84章
翌日上朝的时候, 原本朝中正在为前往西境的人选争执不下,毕竟常老将军已经年迈,此战又多半凶险, 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时。
朝中争论不休, 不是说这个不堪大用,就是说那个素日无能, 要么就是哪个之前阵前失仪, 贻笑大方。
也有人瞧着新帝的面色, 却又只看到沈琅怀面色如常, 看不出来什么具体的情绪来。
好像是对他们说的人选不置可否。
边关战事迫在眉睫,常老将军都已经整装, 这件事需得早做决定,朝中老臣心中焦急,看到沈琅怀的面色, 劝说的话在喉间滚动了两下, 却又没有说出口。
李廷尉只是说着拨款到兵部,用以购买军资,旁的人亦有附和,朝中人各怀心思,略有些嘈杂。
沈琅怀揉了揉额心, 随后看着庭下的人, “这件事, 人选朕自有论断, 若是为了这么件事争吵的话, 那就不必再谈了。”
这话的意思是……已有人选?
之前怎么都没有听到沈琅怀提起过?
原本还有人在争论这么一件事, 沈琅怀出声以后, 顿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以后, 才有人沉声问道:“敢问陛下,陛下心仪的人选,是何人?”
“前往西境并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当三思而后行。”
此事应当三思,沈琅怀自然是知晓。
他向来看人很准,几乎从来都没有走眼的时候,当初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觉得这人看似无谓,却又带着一点不可忽视的锐气。
阵前锐气破万军。
左右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况且常老将军还需要后继有人。
即便是冒险,但是旁的人也是冒险,与其注定寥寥无用的中庸,不如相信自己从不失算的眼光。
更何况,西羌的那位阙王,是后来居上,不世出的英才。
沈琅怀头上的十二冕旒轻微晃动,“人选,朕已经思虑过了,等时机合适,朕自会告诉爱卿们。现在若是有事要奏的话就奏,若是无事,就退朝吧。”
众臣面面相觑,以目示意,却没有人当真知晓沈琅怀这个所谓属意的人选,到底是谁。
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得知,有哪家出了个这么一位将才。
气氛微妙之际,镇国公谢玄却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
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现在与镇国公有关的事情,众臣有点儿不解地看着谢玄手持玉笏,走上前去,随后跪倒在地。
沈琅怀撑着自己的脸侧,看到谢玄在这个时候上前来,眉间稍挑。
“镇国公这是?”
谢玄朝着面前一叩首,面上似有沉痛之色,“陛下,臣有罪。”
沈琅怀唔了一声,似有兴味。
谢玄俯首在地许久,都没有等到沈琅怀的回应,心下暗骂一声,面上依然是沉痛之色,“臣家中犬子行事无忌,平日毫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枉为人子,先是将同僚家中独子打至重伤,后是把与公主的婚事当做儿戏,欺辱皇室威仪,臣作为父亲,管教无方,自是有罪。”
此言一出,周边的人皆是哗然。
且不说这些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者说,之前顾阳平的事情,就连顾家都打碎牙和血吞了,怎么现在镇国公府反而是旧事重提了?
镇国公府只谢容珏一个独子,现在这又是在闹哪出?
“臣只独这一子,或许因为平日里不曾严加管教,酿成此大祸,这孽子不仅行事如此,就连在家中,也无孝悌可言,对我与贱内口出狂言,甚至有弑父弑母之嫌,这样不忠不义的人,臣不敢想日后若是当真继承镇国公府,也成为臣子的场面。”
“人本有舔犊之情,可是臣先为人臣,再为人父,心知若是顺其发展,日后必然是社稷之灾,必然是大祸将至。”
“镇国公府屹立百年,这数代清誉,也断然是不能独独断在他的手上。”
谢玄泫然欲泣,大有为了社稷牺牲小我的忠义之态,“所以,臣自请……废世子。”
“即便是从旁支过继,非臣亲生之子,无以为继,也无妨,断断不能让此子祸乱朝纲,妨害社稷。”
这么连番的一段话下来,在旁的众臣几乎各个都是不敢置信之色,镇国公府不是小的门楣,镇国公现在这就是宁愿抛弃谢容珏,过继旁支?
这件事牵连甚广,即便是今日在沈琅怀面前提出,陛下也必然是要思虑一番的。
只是……削弱世家势力,对于沈琅怀来说,也是乐见其成。
反倒是镇国公此举,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
原本在旁旁观的远阳伯也在此时手持玉笏,出声道:“镇国公世子确实性情顽劣,不是可用之才,镇国公府若是日后交由这样的人,是社稷之灾。臣附议。”
之前的事情,镇国公与远阳伯府交涉过,今日的出声,在谢玄意料之中。
而林霁站在原地握拳,若是当真废世子……那殿下怎么办?
谢容珏并未入仕,之前是显赫氏族的独子,自然与殿下堪配,可是若是被贬,成为了一介白身——
“臣以为,”林霁骤然出声,“氏族子弟废立乃是大事,关乎氏族兴亡,陛下不可听信一家之言,应当三思而后行。”
林霁这个时候为谢容珏说话,是周遭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沈琅怀抬眼看了一眼林霁,也有点儿诧异,若有所思地低了一下眼。
却又没有应答。
谢玄此时跪地,面上全然都是对着自己爱子的恨铁不成钢,分明心痛至极,还是为着社稷着想的模样。
这么看着,也实在是让旁边的几位老臣有点儿捉摸不透。
这位镇国公,何曾这般向着新君了?
沈琅怀的视线从林霁身上收回来,转而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玄,似乎是在沉思。
朝中静默,很多人即便是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也都是在看着这边的境况,各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沈琅怀的面色。
沈琅怀坐在原地,衣裳上绣十二纹章,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谢容珏在乾清殿中的模样。
沈琅怀自然不可能是没有顾忌的,谢容珏是世家子,既然是世家,那么前往西境,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他平安回来,大败西羌,那么赞誉加身,镇国公府如日中天,世家同气连枝,更为棘手。
坦白说,这并不是沈琅怀想看到的局面。
而且若是他战败,又或者说是战亡,那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边关被破的后果,沈琅怀怎么可能不知晓。
所以只要他还是镇国公世子,这件事就并不纯粹。
沈琅怀虽然心有顾忌,但是朝中斗争毕竟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世家日后如何,远远比不上边关的百姓和城池重要。
可是谢容珏却似乎看出来了他的顾虑。
“陛下在顾忌?”谢容珏看着沈琅怀,“是因为我出身镇国公府?”
武将多为纯臣,镇国公府并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京中世家子弟也很少走武官的路。
谢容珏能看得出来他的顾忌,沈琅怀自然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嗯了一声。
“陛下不必顾虑这件事,”谢容珏面色笃定,“不日之后,镇国公即将上奏与陛下,请求废世子。若是陛下能恩准我前往西境的话,直接应允就是。”
谢容珏对镇国公府并无多少亲缘这件事,沈琅怀自然也知晓。
只是他还是有点儿没有想到,谢容珏居然会猜到镇国公即将要上奏废世子。
直接就剥离了与镇国公府的关系,斩断后路。
沈琅怀自认世上少有这样无私之人,况且这个人之前,还是众人皆知的薄情。
其中多半,是为了阿稚。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
沈琅怀此时端坐在金銮殿上,想到之前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笃定的神色。
谢玄俯首于地上,面色仓皇,满满都是忠义之色。
朝中鲜少会有自请废世子的事情出现,是以朝中众臣都在看着沈琅怀,等着他的答复。
有人揣度,即便是准了,沈琅怀也要沉吟片刻,然后退朝,再过了几日,才应允,开始拟定诏书,另选世子。
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于世家,对于镇国公府不是好事。
这样的事情,沈琅怀乐见其成,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明面上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下的。
“镇国公是说……”沈琅怀顿了一下,“废世子?”
谢玄叩首,“臣管教无方,无颜面对天颜,自请废世子,以示惩处。”
“朕准了。”
谢玄原本还要再说些话,没想到沈琅怀如此直接地准了,一时根本没有想到,原本面上的沉痛之色瞬间被惊诧之色取代,寻常来说,即便是当真恩准,这样的大事,也要装模作样地思虑几天。
怎么当即就准了?
沈琅怀此话一出,朝中处处都起了一点儿议论的声音。
也有些熟悉沈琅怀的人,却觉得此事,好像是有点儿……不对。
但是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实在是,有点儿轻易得过头了。
谢玄也觉得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此事既然心愿达成,他也没有再在这里跪着的必要,刚刚站起身来,想要退回众臣的队伍之中时,突然听到新帝在身后,不急不缓,语调分明地开口。
“之前众卿不是好奇朕属意前往西境的人选是谁吗?”
“朕刚刚思忖,觉得现在好像也是时机合适之时。”
谢玄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自己脑后,涌上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闷意。
分明沈琅怀此时说的话,并无什么玄机。
人选?
他倏然想到从前的金銮殿上。
谢容珏对着独孤珣,所说的险胜。
“很巧,朕属意的人选正是——”
“从前的镇国公世子,谢容珏。”
作者有话说:
皇兄:我什么身份你什么地位啊?
第85章
沈初姒昨日实在是太过困倦, 她素来睡眠很浅,但是此番,却一直等到天色熹微, 才辗转醒来。
她刚刚转醒, 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酸软,抬眼, 就看到谢容珏此时也已经醒来, 此时用手支着头, 瘦削的手指正在绕着她的发尾。
正在低眼看着她。
而她自己身上, 穿着很宽大的寝衣,因着不合身, 所以松松垮垮的,上面是拂面而来的清冽气息,不用说也知晓这是谁的衣物, 身上的被衾也被人掖过。
她有点儿恍然, 只觉得好像是梦境。
沈初姒眼睫翕张了一下,想到昨日,原本已经消散的热意顷刻间席卷而来。
她很缓慢地,又阖上了眼睛。
实在是有点儿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刚刚阖上眼, 就是昨日纠缠不清的气息, 情动时他扣着她的手腕, 压在床榻之上, 似有若无的触碰。
她想到这里, 手指在被褥中悄悄缩了一下。
“醒了?”他手指在沈初姒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 “说说, 现在我的清白都败在阿稚手中了。”
“所以, 阿稚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此时天色才刚刚熹微,蒲双和梨釉还未曾起身唤她,倒也并不着急。
沈初姒闻言,突然抬手抵在他的心口处,她的掌心之下,是他此时跳动的心脏。
她此时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前去西境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谢容珏绕着她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随意地嗯了一声。
其实还未定下来,但是边关的事情迫在眉睫,待选好人选就即日出发,他今日要进宫见沈琅怀,之后再稍加整顿,出征之日,多半就是定在后日。
但坦白说,他并不想和沈初姒说起这些。
沈初姒没有追问到底是何日,她向来很聪明,多半也能猜到就是近日了。
此战艰险,中原势弱已久,独孤珣又是西羌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擅长隐忍,手段阴狠,毫无顾忌。
沈初姒想,自己之前的那个香囊,可以早点完工了。
至少在他离开盛京前,可以交到他的手中。
她想他日后成为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更想他可以平安归来。
沈初姒抬眼,随后轻声开口,“等你从西境回来……谢容珏,我们成亲吧。”
“好。”他手指在沈初姒的手腕上点了一下,眉梢略微挑起,分明生得一副风流无暇模样,此时说出口的话,却又笃定。
“有殿下这么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从西境回来。”
“……谁拦着都不行。”
*
关于前去西境的这件事,朝中上下沸沸扬扬,毕竟这么个人选,在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居然是谢容珏。
那个向来纨绔,行事妄为,荤素无忌,从前的镇国公世子。
即便是有些官僚知晓谢容珏之前在殿前胜了独孤珣,但是却也没想到,沈琅怀居然当真定了这么一个人。
这么想着,之前请求废世子的镇国公,简直就像是送上门的梯子。
沈琅怀好像就是在等着这么一遭。
可是这镇国公府的家事,沈琅怀怎么会知晓?
新君心思莫测,即便是这样的事情,也能提前知晓,原本心中还有点儿其他心思的官宦,瞬时间就敛了旁思,不敢多想。
并不是没有人开口反对的。
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即便是有常老将军坐镇,另外的这个人选,也必然是要精挑细选一番的。
即便是谢容珏当真曾经胜过独孤珣,可毕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君。
况且从前骑马过路盛京城,时常出入风月场,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这样的人,就算是在冒险了。
旁的人选即便是中庸无用,至少也算是武将出身,谢容珏这么一个出身世家的子弟,如何服众?
上奏到乾清殿中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几乎都不曾停歇过。
尤其是李氏党,就连太后都因为这么件事被惊动了,后宫不问朝政,她心知这一点,还是犯了忌讳。
可是沈琅怀却好像心意已决。
这位新君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虽然行事规矩,不曾出过什么错处,熟谙兼听则明的道理,但是却在有些事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
沈琅怀向来看人很准。
傍晚的时候,谢容珏受诏入宫。
沈琅怀原本正在看着奏折,最近西羌有些动静,西境那里传来的折子都是关于这些的,盛京的支援,可解燃眉之急。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因着来往冗杂,多半有各种各样的劝诫之声,又或者是趁乱想要捞点好处的,现在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沈琅怀懒得应付这些人。
所以现在乾清殿外,内仕守在门外,拦住那些无关的官员。
谢玄就是其中之一。
他下了朝,却还是觉得有点儿云里雾里,这么一件事情,怎么……怎么就落在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了?
谢玄久在官场,虽然不能全然厘清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走向,但是他却直觉,这件事对镇国公府,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谢玄此时正在乾清殿外,看着内仕道:“本官有要事想见圣上,事关朝政,公公恐怕也无法替圣上先行决断,还是让本官进去,不然贻误大事,公公可就成了罪人了。”
内仕闻言,面上丝毫不变,依然是浅淡的笑意,“陛下已经说了,现在不见任何人,莫要说是您,即便是太后娘娘现在到了这里,陛下也不会见。大人还是莫要让小的为难,现在闹在这里,也不好看。”
谢玄面色铁青,心中暗暗思忖这件事。
只觉得心下实在是慌张,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废世子的念头,但是现在这些事情,却又感觉被人提前洞察了心思一般,一环接着一环,总感觉是……有意为之。
可是谁能知晓,他之前就有了这个念头?
甚至就连崔绣莹都不曾知晓。
自谢容珏出生,崔绣莹就一直不喜欢这个幼子,不然也不会让他在山野外生长到十三岁,之前谢容珏回府的时候出言毫无顾忌,显然就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留。
谢玄顺势提出另立世子,过继宗族中的一个年仅十二的小郎君,作为新的世子。
其实崔绣莹原本是并不愿意的,毕竟即便是谢容珏再顽劣,再如何,毕竟也是自己这么些年看着的,又是自己所生。
即便是没有多少养恩,至少也有生恩。
过继的宗室之子,还不如谢容珏。
虽然她也知晓,谢容珏对自己恐怕也没有多少亲缘,只是多少这么些年相处下来,也有点儿熟悉了。
直到谢玄将那个过继的宗族孩子领到府上,那孩子怯生生地对着崔绣莹唤了一声娘亲。
十二岁的小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看着人的时候还有些羞怯,看着性子极好,温吞又和煦。
像极了曾经的谢和裕。
而且这个孩子很会讨人欢心,刚一见面就会怯声唤娘亲,从前谢容珏何曾这么唤过她。
崔绣莹思虑了些时候,得知这个孩子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已经处置得当了,这孩子亲缘也薄,日后只会将她作为唯一的母亲,便也应允了这件事。
这一切分明都这般顺利,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变成了另外的一副场面。
谢玄与自己的这个儿子并不熟稔,之前在金銮殿上的时候,他看到谢容珏提剑对上独孤珣的时候,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出手。
实在是……锐不可当。
但他也并没有想到,沈琅怀居然会钦定,谢容珏作为陪同常老将军一同前去西羌。
先帝在时,因着朝中武将良莠不齐,一直都是心头大患。
除了一生骁勇的常老将军,青年的武将,确实谈不上是什么后继有人。
即便是常老将军的儿孙辈,也大多都是中庸之辈,谈不上是什么大用。
谢玄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其实也能看得出来,沈琅怀这是……觉得谢容珏可以成为那个后来者。
若是此战告捷,日后谢容珏回京的时候,也与镇国公府毫无牵连。
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好事。
谢容珏走近乾清殿的时候,正好看到谢玄正在乾清殿前,正在与内仕交涉。
他挑了一下眉毛,对着谢玄道:“还真是巧,镇国公今日也在这里。”
内仕看到谢容珏此时过来,欠身伸手,恭声道:“谢公子来了,陛下正在殿内等您。”
沈琅怀殿中的人,向来行事稳妥,现在废世子的诏书都还没有下来,就已经改口称为公子。
谢玄面色说不上好,对着内仕道:“本官有重事在身,都不得进,为何他可以得进?”
内仕面色并无波动,“陛下是在等公子。旁的人,自然都不得进。”
谢玄面上似有怒意,隐隐带着对事态不可把控的后怕,有点儿懊恼,自己之前提出废世子,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现在反而陷入被动。
好像他们都在等着自己走这步棋,现在也只有镇国公府沦为一枚棋子。
谢容珏抬步靠近,他今日穿了一件颜色夺目的绯红锦袍,衬得眼眉昳丽,比夏日的宫闺还要令人为之侧目。
在路过镇国公的时候,谢玄听到谢容珏轻声哼笑了下,轻声开口。
“所谓过继过来的宗室之子,应当生得……与镇国公很像吧。”
谢玄闻言面色忽变,随后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的谢容珏。
坦白说,这个孩子与自己生得并不像,简直是挑着长处长的。
他比自己与崔绣莹,生得要更为出挑,生得并没有盛京世家子弟大多带着的清润,反而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谢容珏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并未在这里停留,转眼就抬步走入乾清殿。
沈琅怀此时正在乾清殿中揉了下眉心,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让他们前去西境好。
从盛京到西境,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半月,而西羌早就已经蓄势待发,听闻探子来报,独孤珣也已经整顿军队,准备从西羌动身,常老将军已经动身前往。
现在他们这里,也拖不得。
沈琅怀还在思忖,就听到站在门口的内仕出声通报,他抬眼,恰好看到了谢容珏抬步进来。
“来了。”
沈琅怀颔首,“今日之后,你稍加整顿,后日就出发吧,我会让一队隐卫跟着你一同前往西境。”
沈琅怀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随后抬步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谢容珏的肩侧,“……多加保重。”
沈琅怀从来都是惜才之人,而此战凶险万分,常老将军上奏来的折子,只说此战当尽力,当死守西境。
言辞之外的意思,也是在让沈琅怀再多做打算。
中原已经许久,都未曾出过将才了。
谢容珏点头。
定的日子和他预料之中的相差无几,从盛京前往西境也需要时间,出发的日子差不多就是这么几日。
他其实没有什么其他的牵挂,也只有阿稚这么一个人。
为她,也想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沈琅怀刚刚坐在桌案边,还不觉得,此时凑近了,才闻到谢容珏身上有点儿似有若无的香味。
而他,从前还是镇国公世子的时候,沈琅怀与他有些交情,知晓谢容珏向来都不喜欢焚香。
沈琅怀皱了皱眉,又仔细分辨了一下他身上的香味,“你身上沾染的,是阿稚的香?”
谢容珏闻言,抵唇轻咳一声。
义正言辞地道:“应当是之前见面的时候,沾染上了。”
沈琅怀狐疑地上下看了看,“当真?”
之前见面,不就是昨晚和今早。
也不是什么谎话,只是隐去了些……事情而已。
谢容珏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开口道:“自然不敢欺瞒陛下。”
作者有话说:
皇兄:你最好是。
谢孔雀:是的,我是。
阿稚:有些人怎么这么会装模作样= =
第86章
这几日的日头极好, 蒲双将之前摘的桃花拿出去晾晒,整个院中都是浅淡浮动的香味。
沈初姒坐在窗下,正在绣着之前的那个香囊。
她的女红实在是说不上好, 即便是已经拆过重新绣了几次, 也还是只能勉强看得出来是一枝淡粉色的花。
沈初姒有点儿气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香囊,想到蒲双的绣工, 分明都是同样的一双手, 怎么绣出来的东西, 差距这般大。
也罢, 反正多少是个念想。
虽然,实在是有点儿送不出手。
到时候让他背着人偷偷带着就好。
沈初姒揉了揉有点儿酸的肩颈,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香囊,自从她上次看到谢容珏的时候,已经昨日清晨, 他将自己送回寝屋中的时候。
废世子的诏书和册封他为抚远副将的诏书, 几乎是一同下达。
整个京中都哗然,可是沈琅怀却又是不容置喙的模样,李氏劝过他,却又是无果。
明日,则是谢容珏要前往西境的时候了。
沈初姒撑着下颔, 突然想到自己昨日睡得并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际, 好像是梦到他了。
她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香囊, 这几日紧赶慢赶, 好歹还是完工了。
虽然, 她自己都没办法昧着良心夸赞几句。
沈初姒的手指碰过上面的绣花, 小心地压平, 又垂眼看了一会儿,才将这个香囊放在一旁。
她拿起自己刚刚放在一旁的经书,佛经晦涩难懂,她虽然将书页放在自己的手上,却又丝毫都静不下心来看手中的书卷。
是在垂眼思虑,什么时候可以将这枚香囊给他。
白日恐怕是还有些事务,毕竟他才刚刚被封为抚远副将,多半有不少冗杂的事情要处理,恐怕也只有等到晚间了。
沈初姒起身往窗外稍微看了看,之前过晚开的桃花已经凋谢殆尽,说起来,今年她其实也并未体会过盛春,就辗转到了西境,离开西境的时候,却又堪堪到了春日。
好像总是在与春日擦肩而过。
好在庭中载种了晚桃,才没有错过今年的花开时。
她立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庭中的花谢,想着若是今日晚间他回到仁明巷的话,自己就前去一趟别院,至少将手中的香囊给他。
在西境的时候,多少也是一个念想。
或许是因为此时心绪繁绕,所以即便是现在手上拿着平日里时常诵读的佛经,她也仍然觉得上面的字字句句,分明清晰,却又分毫都读不进去。
偏西的日光渗入窗棂,映入屋中。
沈初姒突然想到了从前那个慈眉善目的主持,主持拨过一枚佛珠,对她说着业债难消。
解她数年困顿,是破局之法。
佛法讲究因缘际会,主持在她面前,念了一句签文。
“业债尚可解,因缘更难消。”
当初主持慈眉善目地对着她说着晦涩不清的佛偈,其实她并没有参破其中真意,但她之前在西境的时候却突然了悟。
谢容珏半跪在残破的马车外,西境清寒,低声对她说着别哭,好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春雨缠绵的春夜。
沈初姒记得,和雍十六年的初春,在那夜春雨过后,宫闱中的桃花就骤醒一般,花开满枝。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难解。
沈初姒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页,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点动静。
她低眼,看到雪球此时正在晃晃悠悠地从屋外走进来。
雪球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跛足,因为这些时日养的更好了些,毛发显得很亮。
它在沈初姒的怀中找了个最为舒服的位置躺下,头在沈初姒的怀中轻轻蹭了蹭。
沈初姒陪着雪球玩了一会儿,雪球乐此不疲地抓着沈初姒手中的一根绶带,但也只是一会儿,之后它或许有些疲倦了,直接就瘫倒在了地上,肚皮朝上,懒得再动弹。
沈初姒突然知晓为什么雪球之前分明是那么瘦弱的样子,现在却又生得越发圆了起来。
她抬手在雪球的肚皮上戳了一下,它非常不开心地喵了一声,却还是懒得起来,尾巴上下扫了扫,轻轻拂过沈初姒的手腕。
沈初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好笑,随后将雪球从地上抱起,转身离开了寝屋。
雪球生得愈发圆润了,是应当好好出去走走。
雪球在她怀中挣扎了一下,随后大概也是懒得动弹,索性在她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着躺着。
沈初姒见状,用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多少都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她陪着雪球在院中散了步,恰在这个时候,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沈初姒没到夏日胃口就不是很好,只用了一点,就停箸了。
蒲双见沈初姒并未用多少餐食,有点儿担心,就询问她要不要用莲子银耳羹。
寝屋没有什么烟火气,沈初姒瞧着外面的天色,便想着与蒲双一同试试怎么做银耳羹。
等到做完了,也不必回到寝屋,正巧可以直接前去别院。
这道小食并不油腻荤腥,也并不难,蒲双听闻沈初姒想学,就在旁告诉她具体的步骤。
确实简单,只是需要掌握一些火候,等到银耳熬制完毕,就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原本才是日头渐西,现在就已经天色将暗了,未散的晚霞还悬在暮色四合之中。
沈初姒将两碗银耳羹放凉,之前在使用厨具的时候,她的身上沾了一点儿油污。
虽然并不大,但是因着是淡色的衣衫,所以极为明显。
沈初姒回到寝屋想要换一身衣裳的时候,刚刚行至小厅,穿过雕花屏风,就倏然看到了此时有人坐在椅上。
生得出众至极,头发束起,发带是藕荷色,身穿劲装,此时手上正在随意地抛掷着一枚铜板。
看到沈初姒缓步走来,他抬眼,两人视线在顷刻之际对上。
“阿稚,”他低声笑了声下,铜板叩在自己的掌心,“当真这么绝情?”
“夺了我的清白,整整一日都不见我,就不曾想过要见我?”
怎么又是恶人先告状。
沈初姒小声反驳道:“分明是你绝情。”
谢容珏倏然之际挑了一下眉,“嗯?”
“分明是你有事务在身,不在别院,我即便是想找你,也无从找起,而我一直都在这里,只要你想找就可以找得到,”沈初姒开口时一板一眼,“所以……你怎么又恶人先告状?”
谢容珏闷声笑了下,随后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稍微一个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鼻尖在沈初姒的颈侧蹭了一下,“怎么这么委屈?嘶,看来阿稚也很想见我。”
沈初姒抬手撑出一点儿距离,抬眼看着他道:“这就准备蒙混过关?”
或许她现在带着一点儿生气,又更像是委屈的模样,实在是谢容珏觉得可爱,他低头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
“昨日我来过。”
沈初姒昨日在半梦半醒好像确实有点儿印象,她向来睡眠很浅,只当是夜有所梦。
她抬眼,“我梦到的……”
“是我。”谢容珏抬手在她唇上碰了碰,“我昨日前来这里的时候,阿稚早就已经歇息下了,独剩我一个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低眉,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谁让阿稚是我的小祖宗。”
很像是个丈夫久未归家,只能在闺中长吁短叹的深闺怨妇。
沈初姒之前因着实在有点儿累,谢容珏一直折腾到半夜,连带着她结束的时候就困倦到不行,又要早起不让蒲双她们担心。
所以昨日也睡得很早,却没想到,他昨日是深夜前来的。
她原本以为他昨日抽不出什么闲暇,毕竟才刚刚被任命为副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也并未想着等他,亥时刚过没有多久,洗漱之后就睡了。
沈初姒散落的发落在他的肩侧,缠绕在一起。
而在此时,寝屋的门却突然被叩响,蒲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之前的羹汤已经晾凉,殿下准备何时前去用?”
沈初姒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她倏然抬眼,因着此时坐在谢容珏的身上,她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才抬手,抵住他的唇。
谢容珏原本放在她腰际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些。
沈初姒稳住声音,对着门外的蒲双道:“我并无胃口,你与梨釉用吧。”
蒲双闻言,虽然并不知晓现在沈初姒为什么突然没了胃口,但也没有多问,只应了是,转身离开。
一直到脚步声渐远,沈初姒才抬眼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此时好整以暇地垂眼。
沈初姒也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她撑起一点身子,“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谢容珏手指在她腰际碰了碰,片刻之后,“……晌午。”
沈初姒点了一下头,小声道:“那我去送你?”
“不必,人多嘈杂,你又向来不喜欢冗杂的缛节。”谢容珏顿了下,“在盛京等我回来就好。”
他低声笑了下,“这段时日,阿稚可不能被其他人拐跑。”
沈初姒不置可否,随后看着他道:“若是你不回来,那我日后就另嫁他人。”
“这么会威胁人?”谢容珏轻声,“另嫁他人……想都不要想。”
沈初姒倏然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所以,谢容珏,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粗糙的桃花枝桠。
香囊下面坠着一条穗子,而穗子上有一颗小珠,与谢容珏耳后垂着的那颗,一模一样。
递到谢容珏的面前。
*
翌日天色未明,寅时末的时候。
城门处列卫整齐,为首的人,手拿缰绳,神色懒倦,却又带着让人侧目的锐气。
这些时日,确实很难抽身,单是让那些老臣信服,就废了不少功夫。
此时坐在马上,却没有人会不相信,这当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昨日其实对沈初姒撒了谎,现在天色未亮,他就已经整装待发。
他知晓若是当真是晌午,沈初姒多半要前来送行。
但谢容珏不想。
白蔹骑着马在他身边,思忖片刻,还是问道:“公子为什么不想让殿下来啊?”
白蔹跟着谢容珏长大,哪里不知道这是谢容珏故意为之。
谢容珏的手指拂过腰间佩戴的香囊,白蔹顺着看过去,想了片刻以后,挠了挠头,“公子的这个……香囊,还,还挺别致。”
谢容珏觑他一眼,懒得应和。
片刻以后,他开口,只是声音很低。
低到就连在他身边的白蔹都没有听到。
“不想让她来,”他无声地笑了下,“若是来了,见她一眼,舍不得走怎么办。”
他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盛京城,天色未亮,城中还有些微的灯火。
其实昨晚,他不止对沈初姒撒了一个谎。
那时谢容珏将她抱在怀中,垂着眼想,若是,他当真不回来。
比起看着她在无尽的等待之中孤独,他其实更想,日后也有人能护着阿稚,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旌旗飘动,破开盛京的夜色。
而在这个时候,本该还在入眠的沈初姒却独自一人坐在寝屋之中,还不到卯时,她就已经起身下榻,点燃了床边的烛火。
幼时太傅一直赞她早慧,昨日谢容珏在说到晌午时片刻的停顿,她也能察觉。
只是佯装不知。
为免繁杂的事务,恐怕是天色未明的时候就已经动身离开。
他若是不想她前去,她也不想他为难。
沈初姒回到榻上,手指轻轻触碰过自己脚踝上的小珠。
这还是当初在西境的时候,谢容珏俯身戴到这里的,一直也未曾取下,曾经脚踝上被灼伤的伤疤已经淡了,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看不真切。
而此后她叩求诸佛,就只有一个所愿。
愿他得以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还有三章左右正文完结,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可以正文完结,征集一下大家想看什么番外!ovo
第87章
盛京的夏日, 即便是入了立秋,却也还是逼人的热意。
盛京城远离西境,但是因着边境逢乱, 所以盛京也没有似往年那般热闹, 至少贵妇往来之间的菡萏宴,处暑小筵, 今年都是销声匿迹了。
也好, 落得清静。
沈初姒之前畏寒的症状已经消退不少, 她原本以为是这么些年, 身子养好了,一直等到谢容珏走后, 她才知晓,原来是之前,他一直在身边。
即便是夏日, 她也只是稍稍觉出一点儿热意。
寝屋之中的角落被蒲双搁置了一盆冰块, 沈初姒坐在寝屋之中的时候,还需要披一件外衫。
距离谢容珏离开盛京城,已经过了月余。
在这月余之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镇国公府闹出了一件丑事, 原本废世子的诏书下来, 镇国公从宗族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 就有不少人颇有微词。
后来则有一个容貌美丽的妇人, 在大理寺门口击鼓鸣冤, 泣称镇国公府夫人夺人之子, 占为己有。
她声泪俱下, 却又只提到了镇国公夫人, 对镇国公谢玄闭口不谈。
这名妇人,原本只是想顺理成章地凭借孩子进入镇国公府,却又在林霁的步步询问之下,哭着指着站在不远处的镇国公,说他才是当真孩子的父亲。
原本空口无凭,镇国公又是朝中官员,虽然对于考纪倒也无伤大雅,但是这声名坏了出去,却实在是不好听。
况且在此之前,镇国公府向来以门楣著称,宗妇与谢玄伉俪情深,不可谓不是一段佳话。
污蔑朝廷官员,向来都不是什么小罪。
按照寻常人,也该知晓这件事多少都有点猫腻,不适合细查,毕竟旁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位所谓的宗室之子,确实和谢玄生得很像。
至少,比从前的那位镇国公世子要更为像一些。
可是堂上坐着的人,是从来都不曾徇私,在大理寺被人私下里称为小阎王的林霁。
若是当真是大理寺卿前来审这桩案子还稍微好些,毕竟他与谢玄也是在朝为官多年,多少都会留些面子在。
偏偏是林霁。
镇国公心急如焚,对着搜集人证物证的林霁喊了几声贤侄,只说:“妇人愚昧,一时为了孩子口不择言,都是些荒谬之言,何必深究。”
林霁也依然无动于衷。
反而是旁边的崔绣莹看出来谢玄此时的不对劲,冷笑一声,对着台上的林霁道:“小林大人当秉公查案,不得徇私,搜查到底。”
林霁垂眼看着台下站着的崔绣莹,面上并无笑意,显得有点冷冽,“自然。这是本官分内之事。”
从之前镇国公的态度的表现,就足以窥见一斑。
这个所谓的,从宗族之中抱过来的孩子,不过是谢玄生出来的外室子罢了,正好家中的那个孩子也不得他心,与他亲缘淡薄,索性就直接请求废世子,转而诓骗崔绣莹,让自己的外室子登上世子之位。
反正左右都是他自己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且这个外室子,或许是因为过早懂事,所以还要比自己家那个桀骜不驯,嚣张妄为的孩子,要乖巧听话得多。
谢玄自然乐得演上这么一出戏。
可是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母亲,居然会找上门来。
崔绣莹是崔氏的嫡小姐,远不是这个外室低贱的身份能比较的,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所以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外室扶正。
所以他当初将孩子带走的时候,只是晦暗不清地说,这个孩子日后就是嫡子,自此再也不用过上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这个妇人出身卑贱,向来性子软弱,甚至都不曾大声言语过,现在这般突然告上大理寺,将事情闹得这般大,多半是有人在背后出手。
谢玄并没有想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现在要用这般恶毒的手段,镇国公府原本因为废世子的事情就与新帝关系微妙,又因为从前谢容珏行事放肆的缘故,与不少官宦结仇,尤其是顾家还有远阳伯府。
崔氏或许并不在意崔绣莹所谓的伉俪情深,毕竟盛京城中纳妾作乐的世家子简直犹如过江之鲫。
但是这件事若是闹在大理寺,对于崔氏声名也有影响,而且还是个外室子,而且谢玄还是因为这个外室子,将现在是抚远副将的谢容珏废了,原本崔氏也要占个外祖家的声名,现在却又没了牵连,就因为此,崔氏多半也要与镇国公府交恶。
即便是显赫世家,处处为敌,也并不好受。
镇国公想到这件事,面色铁青,可是台上的林霁却又一副秉公办案的模样。
这种事情搜查起来肯定是有点困难,毕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就连那位原本正在啜泣的妇人,看着此时堂中肃穆的氛围,都突然有点儿后怕起来。
然后她大着胆子看着不远处的谢玄,这位镇国公哪里还有往日的脉脉温情,几近只剩下戾气——
搜找人证物证出奇的顺利,简直就像是在原地等着林霁发现一般。
接生孩子的稳婆,孩子出生时候的八字,私宅的地契,私宅之中妇人生活的痕迹,还有居住在附近的人证。
不过几日,就顺利地收集齐全。
全盛京城的人都知晓了,之前所谓的废世子,从来都不是什么觉得谢容珏行事跋扈,也不是因为其他,不过是镇国公自己的一己私欲罢了。
因着西境战乱,朝中官宦大多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有敢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的,御史台闲着月余,正巧碰上了个撞上来的,高兴还来不及,赶紧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参了镇国公一本。
行事荒淫,不顾礼法,欺君罔上,还有个……有眼无珠。
边关战事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了盛京,新君果然看人极准,那位从前的纨绔世家子,在西境的时候展现出了令人为之惊叹的天赋,虽然只是副将,可是他的每一步,都极为精准,几乎是先前早有预料一般。
独孤珣是不世出的将才,可是这个从前过路盛京城的纨绔子弟,却又丝毫不落下风。
是中原难得的,近数十年来,唯一的将才。
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而镇国公,居然就这么废了世子,自此这位将才日后的功名,自然也与镇国公府无关。
只怕是后悔得梦中都要气醒,还有整个宗族,还包括镇国公夫人背后的崔氏。
所以写奏折的御史台官员思忖很久,最后还是添了个有眼无珠上去。
这件事在街头巷尾闹了许久,崔氏和镇国公府前后磋磨许久,谁都不曾让步,中间还夹着那个柔柔弱弱,只会哭泣,却生出了个儿子的外室。
听闻最后的定论是,吵吵嚷嚷许久,来回就是谢容珏与那个外室子的事情,就连镇国公自己都烦了,也懒得对崔绣莹再装出什么温柔模样,态度冷硬地直接休妻。
而崔氏那边也同样不甘示弱,上奏请求沈琅怀削爵,直言这样的行径,难以成为盛京世家表率。
听闻朝中沈琅怀看了一出好戏,末了又不阴不阳地对谢玄道:“镇国公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沈琅怀素来擅长这样说话,只怕谢玄面上笑着应和,心中还不知道能气成什么样子。
沈初姒咬着糕点,听到关于镇国公府这些话的时候,也并无多少情绪。
镇国公府怎么样,与她并无什么关系。
宋怀慕时常会前来仁明巷找她,她一边咬着蒲双做的糕点,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沈初姒道:“阿稚若是当真很担心的话,我们要不要前去一趟鸣秋寺,多少也求个平安。”
可是沈初姒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宋怀慕不解,咬着糕点问她原因。
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具体的原因。
只是因为当初她佛经千万卷,也未得所求。
沈兆最终还是因为重病难愈,当初手抄的佛经,字字句句分明都是虔诚,也终究也未曾护得父皇平安。
所以,此时她也不想,现在也不得所求。
所以她从未誊抄佛经,也并未前去鸣秋寺。
怕落得一样的结局,只是在心中默默恳求诸佛,让他得以平安归来。
宋怀慕偶尔会问她,“谢容珏离开盛京已经将近两月,所以阿稚,会想起他吗。”
沈初姒听闻这样的话,也会倏然之间有点失神。
其实她在陪着雪球出去散步,跟着蒲双做点心,又或者与宋怀慕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想起他。
盛京城少了一位喜欢穿着绛红锦袍,行事妄为的少年郎君,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就像是仁明巷前的溪流还是日夜未停,就像庭前该落的花还是不曾片刻迟疑,就像每日朝暮,不曾停歇。
只是偶尔在夜间,她抱膝坐在床榻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脚踝上带着的红色的小珠,还是会想起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想起他倏然带笑的眼眉。
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侧,烛火晃动,似跳跃的浮金。
她并不是不想他,只是寻常的时候,会刻意忘了这件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想起来。
独孤珣是西羌不世出的天才,从当年蛰伏至弑父杀兄登上王位就可见一斑,而西羌早就已经觊觎中原许久,此次,是有备而来。所以所有人都知晓此战艰险。
街头巷尾大多都是谈及这件事的,沈初姒陪着宋怀慕出去一同逛逛的时候,会听到旁人的高谈阔论。
听他们说起这位从前风流纨绔的世家子弟,穿上戎装是如何骁勇,听他们说起谢容珏执剑的时候,好像是史书页上讲述过的那些少年名将,天赋异禀,所向披靡,所到之处,锐气可抵万军。
说得好像是当真见过一样。
沈初姒大多时候只会默默在旁听一会,偶尔也会遐想,他当真穿上戎装的模样。
他之前说要带自己一起去漠北看雪,可惜还未实现,就去了西境。
沈初姒这段时日没有抄佛经,在跟着蒲双学针线。
可是绣的还是很丑,沈初姒有的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也不知道他在西境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这么个针线活实在说不上是好的香囊被人笑话,又或者会不会直接背着人的时候才戴在身上,藏起来。
就像之前的沈兆一样,她之前绣的花样,全都被他穿进了里衣。
既不被人笑话,又不会让她伤心。
……
一直到八月初的时候,沈琅怀身边的内仕让她进宫一趟。
其实她之前也有进过宫,沈琅怀对她的态度很是别扭,虽然不是像从前那样总是出口嘲讽了,但是对上她的时候,也经常抵唇低咳,或者是别开脸去。
唤她阿稚,也是极快极轻,生怕是被人听见了一般。
而此次进宫,是西境一场僵持许久的战役告捷,常老将军很是高兴,写了很长一段的话夸赞沈琅怀钦定的副将,只说江山代代,人才辈出,后继有人。
除此之外,就是执笔详细地讲述此次边关战乱至今发生的事情,常老将军年迈,写起这些来却又一板一眼,不曾疏漏。
就连毁坏屋舍几间,踩踏良田几亩都事无巨细地一一道尽。
而这些事情,原本与沈初姒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沈琅怀今日要传召她进宫。
直到沈琅怀从信笺的最后,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沈初姒。
面色说不上是好。
沈初姒接过来,只看到这张纸上沾着淡淡的墨香,因着一路快马加鞭,又加之信鸽相辅,一共也只是过了几日,就送到了盛京城。
纸上是谢容珏肆意至极,张扬又洒脱的字迹。
只有四个字。
“问阿稚安。”
作者有话说:
基友:番外不知道写什么你就多写那啥的剧情,香香,嘿嘿。
鱼卷:啊?你要不要看看我在哪里写文!
老母亲觉得谢狗应该蛮会的,而且!晋江所有的言情男主!哪有不行的!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问行不行的问题!TvT你们这是严重的不信任
第88章
盛京此时处处都是消散不了的暑意, 西境却还是一副春寒料峭的样子。
其实原本,常家手下所领的将士,并不信任谢容珏这个由圣上从盛京任命到西境的世家子弟, 毕竟他生得一副过人的相貌, 一点儿也不像是武将。
就连常老将军,也只是礼节性的对他客套, 其实也并未当真准备将他作为副将看待。
谢容珏也并不在意, 直到后来与独孤珣亲兵的一场交手中, 独孤珣用兵狠毒且出其不意, 常老将军从前只是从言谈和书信传记之中读过这位阙王的生平,并未当真交过手。
一直到交手了, 才当真知晓此战艰险不仅仅是在西羌兵强,还在于独孤珣这个人。
而常老将军,之前大意了。
他并不轻敌, 也知晓这个阙王深不可测, 但是毕竟难免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
那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双方交锋,也只是点到即止,也不算是酿成大祸。
常老将军刚准备撤离,却突然看到漆黑的天幕之中, 有炬火自远而近来, 马蹄声迫近——
一直到靠近了, 常老将军才看清, 是谢容珏前来, 一手拿着缰绳, 另外一只手拿剑。
神色恹恹, 又或者是带着一点儿懒倦, 坦白说,并不像是出现在边疆的战场上,反而像是闲庭信步在盛京的世家公子。
常老将军相信沈琅怀的决定,只是对着这位被废的世子,现在又被授命的副将,还是有些捉摸不清。
而独孤珣,原本面上还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看到相貌逐渐从暗处变得清晰的谢容珏,笑意却一点一点地又淡了下去。
当初谢容珏提剑贯穿独孤珣的左胸,几乎伤及他的性命。
性命垂危之际,独孤珣混沌之际,却突然想到了那个中原公主。
屡屡激怒他,不肯屈从,分明他一下就可以掐死,看向他的目光却又毫无惧意的,中原公主。
其实此时出兵,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独孤珣并不想等。
从前的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阿姆都没有等到他执掌大权的这一天,就过早地死在为奴的命运中了,就连死后都只能可怜得,蜷缩在干枯的稻草中。
其实独孤珣并没有想到,谢容珏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中原人素来注重资历,不会让毫无经验的人前来这里,之前独孤珣来访中原的时候,这个人,难道不是只是一个世家子吗?
怎么又会现在出现在西境?
这个人,独孤珣曾经在盛京的金銮殿上,败于他,后来又在中原西境,被他一剑穿过左胸,将那个中原公主抢走。
常老将军,空有其名,也不过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将而已,独孤珣并没有放在眼里。
但是谢容珏,却倏然让独孤珣敛了笑意。
他紧了紧手中的弯刀。
常老将军并不知晓他们之前的渊源,只是之前看到沈琅怀的诏书中提过,这位从前的镇国公世子,与西羌阙王交过手。
而且胜了。
常老将军原本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现在看到独孤珣原本胜券在握,带笑的脸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才恍然明白。
所谓的交手,必然是谢容珏,稳占上风。
所以这位散漫又目中无人的阙王,才会这般忌惮。
独孤珣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然后突然轻声嗤笑了声。
“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又遇到了这位……世子,”独孤珣淡褐色的瞳仁微动,“还真是巧。”
“不巧,”谢容珏懒散出声,“毕竟我与阙王之前,还有些账没有算。”
“是么?”独孤珣反问,“说起来,中原人不是向来以和为贵吗?况且区区常家军,难道足以与西羌勇士抗衡?不如这样,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只要将那位九公主殿下奉送,本王大发慈悲,或许可以给你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
谢容珏倏然笑了下,只是这其中的笑意,却又是一点都不达眼底。
若是从前在盛京与他相识的人,必然能认得出来,他心情极差的时候,时常就是这样的笑意。
“嘶,”谢容珏面上带笑,“你不如……做梦。”
那晚的时候,其实他们也并未当真交手,因为此地险要,并不适合起冲突,贸然出手,但是常老将军看到谢容珏提剑的时候,却看到了少年郎君独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
即便在他面前的人,是西羌难得的英才,两人相遇之时,也从来都不曾落入下风。
老将老矣,常老将军忽然想起或许自己年少时,也是这般锐气十足,只凭一把红缨枪,就足以扫六合。
少年人的精气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了。
而后来这个初出茅庐,从来都没有当真上过战场的少年郎君,也在一次又一次刷新常老将军对于天赋异禀的印象。
常老将军从前并不在盛京城,只是以前和谢容珏名义上的父亲镇国公来往过,这个人功利心太重,他并不喜欢,对于这个从前的镇国公世子,也仅仅止步于娶了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又很快和离的这件事上。
常老将军是武将,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心中也为公主殿下愤懑不平,毕竟成亲只月余就和离的婚事,当真是儿戏。
而谢容珏又是广为人知的纨绔子弟。
可是现在当真与这个少年郎相处起来的时候,常老将军发现他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懒散在旁听着的样子,每每开口的时候,却又是最为关键的时候。
比如之前前锋领队去截粮草的事情,他分明只是撑着下颔,看着并不如何上心的样子,却又在他们裁决不定的时候,起身走到舆图旁边,手指随意指过一条线路。
一条乍看平平无奇,却又处处都巧妙地避开哨岗,直达命门的路。
常老将军年事已高,与他一样大年岁的老人,大多都已经颐养天年。
他当初还是盛京城的一个小将的时候,林太傅也不过是一个还未有功名的书生。
转眼数十年过去,他已经变成身经百战,戎马倥偬的将军,林太傅也已经致仕,只是偶尔还会去教书。
在这数十年里,他从未见到过,当真可以被称为天生将才的天才。
可是在他面前的谢容珏是。
即便是身在边疆,他看上去也都是从容不迫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倦怠,可是提剑的时候,又是锐不可当。
常家军其实确实如同独孤珣所说,并不敌西羌战士,西羌兵强马壮,将士骁勇好斗,其实这一战原本就注定艰险,甚至在此之前的每一个将士,都做好了以身掩土的准备。
可是当真在了西境的时候,却又发现,局势比他们之前预料得好很多。
常老将军身经百战,擅长排兵布阵,知晓自家战士的缺陷,所以每一次迎敌的时候,都是避开正面对上。
西羌战士虽然勇猛,可是每次这样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力气全都打在了棉花上。
而此次,最大的变数是谢容珏。
十步之内,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极其擅长慢条斯理地的一点一点消磨对面的实力,这么多日的僵持之际,独孤珣贴身的亲卫,还有西羌一只由精锐组成的突围小队,在谢容珏的剑下,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铜板下,这些精锐,一点一点地被消磨,到最后甚至所剩无几。
边关的战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结束的。
只是西羌已经初现颓势,再不如之前那般张扬,那般目中无人,渐渐地,他们开始谨慎行事。
在平日修整的时候,谢容珏其实并不常出去,既不会与老将在一起谈论当年,也不会与少年将士交谈。
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常老将军其实都会想到,之前听到盛京中的传言,说这位从前的世子,很是薄情。
之前其实还不觉得,现在倒也看明白了。
与其说是薄情,不如说是对别人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所谓,不想听,也不想参与。
只会在营帐之中,时不时翻阅着兵书,又或者,手中拿着那个看着有点蹩脚的香囊,在愣怔。
不是没有将士在谢容珏背后悄悄说起这个香囊,也不是没有人说这个香囊的绣活实在不好,只是说这些话的人,都被谢容珏拉去多加训练了。
他是副将,看着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可是教训起人来的时候,却又从不手软。
自此没有人敢在背后偷偷说这个香囊看着蹩脚了,至多也只是在心中暗自想想,反正是不敢在惹着这位的晦气了。
常老将军和蔼可亲,不犯什么违背军纪的错误,很少为难人,这位副将,倒也不说什么脾气很差,看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唯独对一个香囊宝贝得紧,调侃上两句都不行。
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边关战事一直都顺遂,恐怕没有多久,就可以平安回到家中了。
在此次队伍之中的,有千里迢迢从盛京过来的,离开盛京的时候尚且是伏暑,来到西境却又被这里的冷意惊诧到了。
也有原本就是在西境的,黎城作恶多端的狗官终于被铲除,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黎城的平民子弟皆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他们原本只能在贪官的宅邸之中,做做打手,拿着可怜的俸禄,现在却是当真可以从军。
上阵杀敌,而现在的圣上,也会派遣专人解决将士们不在时的家中琐事。
西羌显出颓势,中原是一块啃不下来的骨头,因着战略得当,大大小小的冲突战役,并未折损多少人手。
在一次僵持很久的战役告捷之后,西羌受到重创,独孤珣身边一直跟着的塔吉也死在这场战役之中。
常老将军之前一直都有传书回盛京,在这次之后,一高兴,就难免多写了一点。
他拿着信封,来到谢容珏的营帐前,问他需不需要也寄信回去。
其实常老将军之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是谢容珏都说没什么好写的,常老将军也只得自己将这位少年郎君在西境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给新君。
虽然常老将军很少在谢容珏的面前夸他,但是在写给沈琅怀的信中,却是夸赞他为远胜独孤珣的将才,令人为之惊叹的天赋异禀,日后永平西羌,永护和平,想来也是不在话下。
常老将军虽然是武将,但是毕竟也是上了年纪,有着大多都有的毛病——唠叨。
所以每次夸赞的词,都稍微显得有点多。
或许也是当真惜才。
谢容珏往常都没有写信回到盛京,今日常老将军问起的时候,他却突然拿出一张纸,随后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交给常老将军,让他一同带到盛京去。
常老将军有点不明白这么几个字,怎么就要呈到陛下面前,能表达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多问什么,只将信封好,让斥候出去送往盛京。
谢容珏有的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其实自己也并不是不想写信回去。
只是寄回去千万卷,恐怕上面,也全都是想念阿稚这样的话。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腰上挂着的香囊,倏然低声笑了一下。
*
独孤珣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蛰伏。
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之子,一步一步走上阙王之位,他极为擅长,以退为进,假意示弱,随后攻其不备,一击丧命。
西羌连连的颓势,他并不是不知晓,塔吉的死,身边精兵的一个接一个的失去,他也知晓。
他此时手指试了试手中的刀锋,看到光可鉴人的刀身上,倒映着自己的眼眉。
或许,也应当是收网了。
他两次三番地试错,甚至露出破绽,用自己身边的亲信去试探的,是一条路。
一条可以奇袭的路。
地通险要,一旦失去这处据点,犹如深入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即便是再如何料事如神,再如何身经百战,也不可能猜得到,塔吉的死,那些跟在他身边数年的亲信的死,是独孤珣自己亲手筹划的。
成功的道路上,总是需要一个又一个的垫脚石。
为了西羌日后千秋万代,可以踩在中原的土地上,这些草原生长大的勇士,应当感到荣幸。
独孤珣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不过是佯装出一点儿悲痛,让那些中原人信以为真,从而放低警惕,没有办法发现,自己在找的,是这样的一条路。
一旦失败,就是必死无疑。
可是也无所谓,出征在外,哪有从不兵行险着的时候。
月上梢头,独孤珣手上拿着光可鉴人的弯刀,身边跟着几个都是精锐的近卫,逐步迫近。
即便是战事接连告捷,站岗的将士也还是一丝不苟地巡逻着周边的地带,看着周围的环境,生怕漏过一丝一毫。
解决这些小喽啰,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们身上还带了香,一种只在西羌有的,无孔不入的迷魂香。
造价高昂,极为难得,用完就再无。
之前带走那个中原的九公主的时候,就用了些。
实在是奢侈。
原本这么珍贵的东西,应当用在战场上的。
就像是现在。
独孤珣手中的刀极快,刀影缭乱,几乎只是几个瞬息之间,这些守卫就死的悄无声息。
因着夜幕,他们身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都逐渐涌入黑暗,并无声息,无人知晓。
常老将军寄出了信件,原本正在营帐之中看兵情,手中的棋子几番往来,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点声响。
几乎只是出于他本能的直觉,感觉空气之中,浮动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不对。
几乎没有细想,常老将军抽出剑,刚准备叫上近卫前去一看究竟的时候,他才刚刚掀开营帐,突然就看到自己的营帐外,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人。
几乎融于黑暗。
为免突然出变故,主帅和副将营帐很远,常老将军手中拿剑,直视着自己面前的人。
他与独孤珣并未正面交手过,只知晓这个人,是个难得的天才。
谁人还不是天才?
他虽然老了,但是当年,也曾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敌袭,他在这里,又有谁人可以在营地腹地,如入无人之地?
……
遥远的东侧营帐,谢容珏正在营帐之中,分析这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的因果,几乎是连着的两三日,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
独孤珣并不是激进冒失的人,有几处几乎是看着毫无胜算的战,也还是应了。
虽然西羌人信奉骁勇,从来都不齿逃脱之辈,但是这样几乎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却又实在是不对劲。
几乎像是等着人发现破绽,可是怎么想,又都谈不上是合理。
谢容珏指尖拂过舆图上用笔墨圈起来的地方,电光石火之间,他倏然抬眼,知晓了独孤珣的意图——
他在用这些亲信,用这些精锐的命,在试错。
所以这么几处,才这么杂乱无章,却又在类似的方向中。
而他的目的,就是……入腹地,杀主帅。
谢容珏拿着剑,往外走去。
独孤珣这样的打法,实在是超越了旁人能想到的界限,他之前就觉得有点儿蹊跷,可还是有点儿不明白,现在用疯子的想法去揣摩,才顿悟。
死了这么多精锐,只是为了试出一条路,甚至稍有不慎,自己就会丧命在这里。
若不是赌徒,没有人会这么做。
但愿,来得及。
谢容珏自己与独孤珣曾经交过手,知晓他的实力,这位阙王用刀已臻化境,当初在金銮殿上接了他的三刀,谢容珏看似轻而易举,实则也受了不轻的伤。
常老将军骁勇,但毕竟……年事已高。
一直到靠近西侧,谢容珏才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敛眉,极快地走近。
此时的营帐灯火通明,哭泣声,惊呼声渐起——
而中心的营帐,周围凌乱,全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常老将军胸口处涌出血液,正在勉力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
看到谢容珏赶来,还勉力朝着他笑了笑,“来了?”
常老将军口中涌出血沫,“你果然,果然如我所说,是难得的将才,就连这么件事,都能这么快想,想明白。”
他招手让谢容珏过去,从胸口摸出一块带血的兵符,交到谢容珏的手上。
“不要看老夫现在,现在这样狼狈,西羌那,那个说,说是天才的阙王,也,也没比老夫好到哪里去。”
常老将军拉着他的手,让他握紧这个兵符。
“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天,天生的将才,我——”
“信你。”
老将老矣,常老将军想,自己或许应当还是要服老。
好在副将,这个沈琅怀亲自钦点,他从前并不理解的世家子,是个天生的将才。
战事之中,总会有人死的,他戎马倥偬这么多年,周围的人来了又去,不可避免,对于死生,早就已经置之度外了。
只是……还是会缺憾,没有亲眼看到,西羌人止步在西境以外。
没亲眼看到,盛京日后繁荣昌盛的模样。
……
独孤珣其实离开得很狼狈。
他此时确实并没有想过找谢容珏,毕竟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什么胜算。
当初金銮殿上,谢容珏胜过自己,实在是轻而易举。
后来在他那么多亲卫中,还是将自己重伤,救走沈初姒。
所以他选择了主帅,那么比他杀掉的老阙王还要年迈的将领。
在西羌,这样年岁的老人,是毫无价值的累赘。
中原人也是当真好笑,居然让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前来领兵。
可是当真与常老将军交手的时候,独孤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轻松。
甚至在交手之际,独孤珣自己还受了伤,常老将军的一刀刺入他的左肩,幸好被他用刀化解,不然整个左臂恐怕都已经没了。
常老将军虽然出招很慢,反应也不及年轻郎君灵敏,但是却又很稳,一下一下,像是罡风般迫人。
独孤珣与常老将军纠缠许久,原本准备自己独自解决这个老东西,最后还是叫了两名亲卫一同,合力的时候,杀了他就轻松很多了。
独孤珣的弯刀穿过他的心肺,亲卫的镖刀径直没入他的胸口。
即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不可能是活的了了。
整个军队,都是常家带出来的兵,这个老东西一死,没有主帅,只一个副将,不过只是群龙无首的一群散兵罢了。
不足为惧。
这么想着,倒也不亏。
而谢容珏临危受命成为主帅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在一时间服众。
西羌兵力充足,这只军队是临时组成的,其中不仅有一些招募来的子弟,还有正式收编的常家军,其中最为反抗激烈的,就是常家军。
谢容珏并不恼怒,只是垂眼看着那些面色不好的将士,语气波澜不惊。
“你们若是想要常老将军一直停灵在西境,”他顿了顿,“可以接着闹。”
……
因着常老将军战死,所以战线又被拉长。
独孤珣极为狡猾,即便是落入下风,也会及时保存实力,况且西羌战士原本就要比中原将士生得更为魁梧一些。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一支奇袭小队的出现而被打破。
西羌据点并不分散,逐个击破,只要有足够的谋划和策略,也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而这支奇袭队,由主帅谢容珏亲自带队。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现变故,之前的连截,在最后的决定局势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拖得越久,也越对西羌有利。
独孤珣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急不缓地面对现在的局面。
原本整个中原军就军心不齐,主帅战死对于军心起着极为重大的影响,到了最后军心涣散,不过就是不堪一击罢了。
所以他游刃有余地对着所谓的奇袭队伍,即便是少几个据点,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只是……长此以往,也会当真被谢容珏消磨掉大半据点。
或许,也该到时候了。
而谢容珏原本此举,也只是在逼着他出战罢了,毕竟常老将军战死,对于常家军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重大的影响,长此以往,士气会愈发低迷。
所以,当战。
景和初年,十月廿四。
西羌与抚远军在西境,进行了最后一场战役。
史称,抚远之役。
自此西羌元气大伤,此后十年,都未曾敢骚扰中原边境。
西境繁荣昌盛,往来游人如织。
十一月初旬的盛京,万物凋敝,寒风凛冽。
抚远军班师回朝,大败西羌于西境,而沈初姒还没有看到军队回京,就受诏入宫。
皇宫之中早早烧了地龙,沈初姒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衫,进入殿中的时候,被内仕拿在一旁了去。
她抬着眼,看着沈琅怀身边站着一名斥候,看到沈初姒前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沈初姒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却觉得好像是寒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无关外面转凉的天气。
来自她看到这个斥候的时候,突然停顿一下的心跳。
她自幼就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在旁人的口口相传之中,也只知晓西羌大败,而关于那些细枝末节,却又支支吾吾。
并不应该。
此时的乾清殿中静默无言,只剩下滴漏声还在极其轻微地,叩击在沈初姒的心上。
沈琅怀负手站在乾清殿中,突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对着身边的斥候道:“你且再说一遍吧。”
“最后一役中,西羌阙王独孤珣多处设伏,他似乎并不在意最后的输赢,好像更想将主将……置之死地。最后主将被逼入一个逼仄的地势之中,其实旁的,我们也并不知晓太多,因为当时的所有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伤殆尽,只知晓,将军为了杀了西羌阙王独孤珣而身中流矢——”
“现在,不知所踪。”
斥候抬起手,从随身携带的袋子中,拿出一截小小的穗子。
穗子上有一颗很小的珠子。
或许是因为在泥泞中浸过,所以即便是被人仔细地擦拭过,也还是能看得出来脏污的痕迹,甚至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
“这是主将之前一直都带在身上的香囊上的,他很宝贝这个香囊,谁说丑都不行,抚远军在四周找了许久,但是始终都未曾发现主将的踪迹,可能是因着附近有溪流,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珠子,递到沈初姒的面前。
此战艰险,之前就可以得见。
西羌阙王独孤珣死在他剑下,戎马倥偬数十年的常老将军战死西境,而那位被常老将军称赞的将才,身中流矢,不知所踪。
可是他分明答应过她,要从西境平安归来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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