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很多人都为明蕙惋惜,因为她长得美,而她的美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也没带来任何故事,美得平淡乏味,按部就班。这么徒劳地在乡下美了一些年,连美的基因都没流传下去,就要老了。
她确实不年轻了,可这世上还有许多同龄老鳏夫,毕竟她在同龄人里还是美的,甚至美得不像她的同龄人。给她说亲的比年轻时只多不少。她不能生育在年轻时是个缺点,老了却转化为男人眼里的优点,她没有孩子,便不会拿钱补贴孩子,只能一心一计地和男的过日子,男方和男方的孩子便不用担心财产被侵占。
对于这些说亲,明蕙拒绝得很干脆。旁人只当她是对男人的条件不满意,毕竟一把年纪,再结婚就是三婚,当然要好好挑选挑选。
拆迁的事只停留在传闻中,继子们每月的生活费没有任何下文。
明蕙吃的粮食和大部分蔬菜都能自给自足,她有块自留地,地里的粮食足够她吃了,每年她还要在院子里种些蔬菜,吃不完的蔬果便送给邻居,邻居收了她的柿子蔬菜,便回赠给她地里种的花生红薯和南瓜。
维持生活没问题,可要是想攒一点钱,必须从指缝里省起。早些年,她还能靠做衣服有些存项。但现在难得有人找她做衣服,她的手工费要价再低,也低不过工厂流水线的产品,当然有贵的,可便宜的二三十块就能在集市买到,虽然做工不行,光是线头就数不过来,可架不住省钱,款式也新潮。村里讲究一点的去商场专卖店,虽然里面的价格并不比明蕙做的衣服便宜,可到底有个牌子。
一日,明蕙在院里漆一个板凳,村里孙大妈来找她做一件男式唐装,纸条上写了尺寸。
孙大妈进了屋,找了把椅子坐了,打量着明蕙的屋子:“你看你收拾得多干净,谁跟你过日子可是有福了。老陈真是没溜,也不看看那些人的条件,就瞎给你介绍,怪不得你连面都不见。”她想着铺垫得差不多,便问明蕙:“你想再找个什么样的,跟我说说。我看看我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人符合你的条件。”
明蕙笑笑,不搭茬,只问孙大妈想要什么样式布料。她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有各式布料的布头,这是她去布料批发市场特意淘的,以便人挑选,主顾想要什么布料,她再去县城买。
孙大妈以为明蕙是不好意思,便顺着明蕙问的说下去:“这么多,我还真不知道哪个好,要不你帮我拿个主意,你是做这个的,总比我懂得多。”
明蕙认得孙大妈的丈夫儿子,都不是纸条上写的尺寸,她问孙大妈是给谁做的,长什么样子,不同的肤色身材适合的衣服也不一样。
“这个人啊,你认识,还很熟。和你差不多大,你不妨猜一猜。”
明蕙看着纸条上的尺码:“我还真猜不出来。”
孙大妈笑着说:“还有谁?就是我的表弟。”
孙大妈有许多表弟,但明蕙马上知道了她指的是哪个表弟。明蕙的第一任丈夫陈至展是孙大妈的姨表弟。陈志展和明蕙结婚时在镇卫生所工作,跟她离婚后调到县里的卫校,再之后的事明蕙就不知道了,她也不想知道。
“我表弟那个老伴前两年没的,他一个人住在县里的小别墅,医疗器械厂都交给儿子管了,现在没事儿就开车自驾游,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至展本来没有找后老伴的想法,听说你也一个人,才动了这心思。”
明蕙拿起纸条还给孙大妈:“这件衣服我做不了,你找别人吧。”
“他当年是对不起你,可他也不是没办法嘛。你们现在都单着,也是缘分。我跟你说,之前还有人给他介绍县七中的女老师,有文化还比他小十多岁,他都没同意。只有提到你,他才动了心。怕你还怨他,就找了我做中间人。“
“他没对不起我的,我也不怨他。不过这事儿就到此为止,我当你跟我没说过这话。”
孙大妈没想到明蕙拒绝得这样斩截,“你也别急着回复,好好想想,像他这么条件好的人,以后也难找。再说,他又是你第一个……”
明蕙补充道:“第一个要和我离婚的男人。”她以前是个最传统不过的女人,结了婚便想着过一辈子,在被离婚之前从没想过离婚,可人家说要跟她离婚,她答应得也很干脆。
她没给孙大妈回答的时间便说:“我要做饭了,您回去吧。”说着,她就向门外走,到门口,扭头对屋里的孙大妈说:“记得把你的纸条带走,这衣服我做不了。”
这之后,再有人给明蕙说亲。明蕙便提要求,三十万的彩礼外加房子加名。听了的人都以为明蕙疯了。她要年轻四十岁还有可能,现在再好看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看着像四十多岁的又怎样,怎么比得过真四十多的。
明蕙因此收获了清静,和一个不知几斤几两的名声。
乡里最欣赏明蕙手艺的,是她的母亲明老太太。明老太太儿子多,一年中便在不同的儿子家流转,此时她正住在大儿子家。明老太太想要一件带盘扣的衬衣,打电话给明蕙让她来取布料。说完就马上挂了,怕浪费话费。
明老太太的手机是明蕙花两百块钱买的,每月只有三块月租,一年的话费不超过五十。明老太太已经九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很忌讳听到“四”一类的谐音字,可她听说尾号带4的手机号月租费比旁的便宜两块,便指定一定要尾号带4的。
明蕙来的时候,家里只有明老太太,其他人都出去了。见了明蕙,明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窗边张望,确定院子里没人后,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点心盒子,这是新近亲戚给她买的点心。她有好几个兄弟,兄弟们又和她一样,多的是子女,丈夫这边也有一堆亲戚,她自己又有一堆儿孙,乡下讲究礼数,过节了都要来看她。这里面有大方的,也有吝啬的,不过加在一起,送她的东西很是壮观。
她打开点心盒子让明蕙吃:“我特意给你留的,比别的都好,都没让人看见,你一会儿就带走。”
“您自己留着吧。”
“我都吃不完,罐头和牛奶你一会儿也都带走。”
“您别这样,我嫂子要知道了,不知道说多少闲话。”她嫂子曾对外不止一次说,明老太太连家里纸盒子都要攒着留给明蕙,让她卖废品挣钱。
“我的东西,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她有什么可说的?再说我也没少给她,她还有女儿孝敬她。”明老太太理直却不气壮,她多少有些忌惮自己儿媳,于是低声对女儿说,“这个你不说就行了。”
明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受够了婆婆的刁难,等到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家里当家作主的又变成了媳妇。如今她又老了,靠儿子们养活,说话自然不那么硬气。但她享受儿子们的赡养,完全是应当应分的,不光儿子们,家里的孙辈,都是她帮着带大的,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完全地吃白食,家里的花都是她浇的,其他人老忘了给花浇水。她不来,花都要枯死了。
明蕙这才知道,母亲给她打电话,不是为的衣服,而是为了趁人不在,让她把吃的带走。她对明老太太说:“您自己留着吃吧,我也有。”
“你哪来的?哪有人送你?”
“我自己不会买?”
“你哪舍得?”
明蕙背过身,久久说不出话。她给明老太太洗了头发又剪了发,明老太太催她赶快带东西走,一会儿家里其他人就回来了。明蕙不理,又打了洗脚水给明老太太洗脚。
洗脚时,她发现明老太太穿的是带补丁的袜子,便问:“我之前给你买的新袜子,你怎么不穿?”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穿新的了,你一会儿把新袜子带走自己穿吧。”
明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脚很丑,虽然给她洗脚的是她女儿。她小时候裹过脚,她的奶奶说出嫁的时候,从轿子下来,露出一双大脚多让人笑话,于是坚持给她裹脚,没裹好又放了,一米七的大个子穿35码的鞋还要往里塞棉花。指甲陷到肉里去,很疼,明蕙给明老太太擦净了脚又给她剪指甲。明老太太又催明蕙赶紧带着吃的走,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明蕙手里,里面有五百块钱,这是她攒的。这些年,村里老人也有了养老金,虽远不能和城市职工的退休金比,但明老太太却高兴得很,因为她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药了,不用再管子女要钱,她不愿手心朝上管别人要钱,那很伤她的自尊。
明蕙坚决不要明老太太的钱,她再缺钱也不能要一个九十岁老太太的钱。明老太太坚决往明蕙手里塞:“你嫂子买了一个豆浆机,还能榨果汁,你也给你自己买一个。”
“妈,我自己有钱。”
明老太太笑:“我也有钱,平时还不用花钱。”
“您给我钱,不是骂我呢吗?”
明蕙伸手去擦眼角的汗,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亲相信,她并没有惨到需要一个九十岁老太贴补的地步。
明蕙曾为自己没能上学,长久地怨过家里,可她没怨过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没上过学。明老太太是小康之家的唯一女儿,她的兄弟都识文断字,有一个还上了大学,只有她一个字不识,有正式名字还是解放之后的事,挣工分需要一个正式的大名,她才有了名字。
剪完指甲又洗衣服,明老太太坚持自己洗衣服,毕竟老了,衣服都洗得不怎么干净,明蕙捡出不干净的又给她洗了一遍。明蕙问明老太太要什么样子的新衣服,明老太太说,她都这个岁数了,旧衣服就够穿的了。
虽然明老太太说不要新衣服,但明蕙还是找纸画了两张样子。
给母亲做衣服的布料得去县城买,从母亲家出来,明蕙就骑车去了县城。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遇到熟人是很平常的事。市场里有一个摊主是她第一任婆家的邻居,每次见到明蕙都打招呼。这个曾经的邻居今早碰到一个男人,开着一个长得很像面包车的车,个子很高,看着五十岁左右的样子,长相做派口音一点儿都没本地人的影子,男人问她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个叫明蕙的人。她又确认了一遍,是她所认识的明蕙。她对男人说,明蕙住在这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离婚后就搬走了。男人又问明蕙现在住哪儿,她便警惕了,问男人是明蕙的什么人。男人脱口而出故人。她一时没搞清这“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没好意思再问一遍,想着明蕙一直安分守法,不至于惹上什么坏人,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被眼前男人骗的,况且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骗子,便告知了明蕙现在的住址。
以前老板娘见了明蕙总要客套两句,这次直接问:“你那个‘雇人’走了?”要不走,明蕙也不会来这儿。
明蕙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今天不是一个开面包车挺高挺周正的男人去你家了么?”
“我今天没在家。”明蕙跟老板娘确认了男人的身高样子口音,把林宁山从她的记忆里打捞出来,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不联系,林宁山怎么会突然来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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