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隔壁屋的老胡就窸窸窣窣起床了,江宁以前失眠严重,睡眠很轻,对方一动,他就醒了。
老胡有些歉意地道:“把你吵醒了,等我走了你再接着睡。”
江宁说:“我前几天睡多了,这是自然醒。”
江宁因为生病,方朝阳帮他请了假,他今天不用去上工。但他既然已经好了,就该准备上工了。毕竟他是要拿工分的,总不上工,年底分红时口粮都不够吃,家里也不给寄钱,他就得挨饿。
老胡穿好衣裳就离开了。江宁起床,先去洗把脸醒醒神,他没找到牙刷,就折了根柳树枝,戳破树皮,在嘴里蹭几下。柳树皮青涩中还带点苦味。
江宁洗漱完毕,抬眼望着晨雾中的远山近林,这里景色真不错。山川起伏,峰峦叠嶂,空气清新。这在他的那个时代,是风景优美的旅游圣地。但在这个时代,也意味着闭塞和落后。
江宁活动一下手脚,顺便把棚屋打扫一遍,棚屋虽破,但老胡收拾得还算干净,屋里也没什么杂乱的东西,正符合江宁的极简主义风格。不过,这年代是没有极简主义的,东西少基本就是穷。
打扫完房间,他又去房前屋后查看一圈,屋子前后的空地很大,地上种着一片稀稀拉拉的菜苗,因为天旱,浇水不及时,菜苗半死不活。
江宁看着心疼,就去缸里舀几瓢水,浅浅地把菜苗浇了一遍。
昨天喝水时,他就发现了,这里的水碱性太重,即便烧开了喝,也还是味道不好。
给水除碱是怎么除来着?一种是烧开,还有一种是用什么试剂过滤。不过,人吃的水能这么干,浇地的水就不行,量太大了。
江宁等了一会儿,算着大家伙都该起床了,便朝村里走去,他得回知青点收拾行李。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怎样给水除碱的事,他正想得入神,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伯光着膀子,挑着两大桶粪水正朝他走来。
老伯看见江宁,大嘴一咧,露出一口黄牙,调侃道:“城里来的学生伢,受不了这味儿吧?”
江宁淡淡一笑:“受得了,庄稼一枝花,全靠它当家。”
老伯诧异地挑挑眉毛,哈哈一笑:“哟,你这娃生一场病,觉悟都提高了。”
江宁再次微笑,“大伯辛苦了,等我病好就赶紧复工,也帮你们分担一些。”
老伯很满意地点点头,瞥了一眼江宁的小身板,说道:“没事,现在活不太多,你可以再休息两天。”
江宁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知青点,他发现大家伙刚起床,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正在刷牙洗脸闲聊。
江宁一进去,说笑声戛然而止,大家抬起头来,一齐看向他。
江宁怔了一下,温和地笑着招呼:“大家早上好。”
回答他的是尴尬的沉默。
这时,有个圆脸短发女生端着搪瓷缸子从屋里出来,一看到江宁,眼睛一亮,关切地问道:“小江,你好了?”
江宁猜测这姑娘可能就是高雪华,他冲她点头:“好了,我今天来收拾行李。”
高雪华昨天已经听方朝阳说过了,江宁要搬到棚屋去住,她其实是不赞成的。
她想了想,劝道:“小江,我不建议你搬到那边去,一是那儿住的人跟咱们的阶级成分差距太大,对你以后的发展不太好;二是棚屋夏凉冬也凉,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高雪华的声音一落,院子里就有个身材矮胖、带着眼镜的男子开了口,“雪华,你别劝了。你没看人家宁愿跟专政对象住一起,也不愿意跟我们住一起嘛。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跟那些臭老九和劳改犯臭味相投。”
大家虽然不喜欢江宁,但也觉得这话有些严重了。
高雪华红着脸反击道:“袁国兴,你这样说不合适吧?江宁可是货真价实的工人子弟。”
江宁记住了袁国兴这个名字,他虽然打算过道系生活,但不代表要过窝囊生活。该反击就得反击,否则以后永无宁日。
他先感激地看了高雪华一眼,冲她点头致意。之后再盯着袁国兴,用严肃的语气说道:“袁国兴,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看不惯我,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想我的。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单纯想污蔑我,挑动人民内部战争?还是说你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袁国兴惊讶地看了江宁一眼,他没料到这家伙反应那么快,以前这人一到吵架辩论就急得说不出话来,吵完后,他又耿耿于怀,几次之后,大家都不喜欢他,觉得一个男生却那么小心眼,还记仇,一点都不大气。
江宁不给袁国兴反驳的机会,清清嗓子,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来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棚屋的那些人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我们知识青年,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帮老乡们监督改造这些人。我经过这两天的考察,发现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可以改造好的。所以,我思索再三,决定搬过去,近距离地改造他们,影响他们。让他们早日走上正道。”
袁国兴嗤笑一声,讥讽道:“江宁,以你的觉悟,还轮不到你去影响他们。”
江宁似笑非笑地看着袁国兴:“哦,你的意思是我觉悟低,轮不到我。那你觉悟高,能轮到你,你愿意去吗?”
袁国兴:“……”
江宁步步紧逼:“袁国兴同志,请你回答我,你愿意去吗?”
袁国兴觉得不回答是不行了,他支支吾吾道:“不是我不愿意,是因为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江宁抓住这个机会,对大家说道:“你们听听,这就是袁国兴同志的觉悟,别人去干事,他讥讽人家觉悟不够;人家请他去,他觉得没必要。什么是他觉得有必要的,那就是污蔑打击自己的同志。我病了三天,他不闻不问,我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你们大家都忙着上工,可能是没时间;但我一回来就被他猛烈攻击,这就有些让人心寒了。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说好的对同志春天般的温暖呢?他这是秋风扫落叶般的冷酷。”
众人听到这话,也觉得心底有一丝丝不好意思,当然,他们不会埋怨自己太多的,他们把责备的目光投向了袁国兴,都是这家伙带头孤立江宁,他们受了影响。
江宁看到大家的目光中有一丝丝愧疚,这就够了。他不求赢得这些人的喜欢,他只求他们别找事就行了。生活中一旦充满了大量极品和反派,想过简单安静的日子那是天方夜谭。
袁国兴本来还想再跟江宁再吵三百回合,谁知江宁说完这番话后,却摆手罢战了:“国兴同志,我知道你这张嘴厉害,不得理也不饶人。不过,咱们是知识青年,要有原则,理亏就得认,知错就要改。一个大男人,不要太小心眼太记仇,这样显得太不大气了。”
这是以往袁国兴指责原主的,现在原话奉还。
袁国兴张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江宁松了一口气,做为一个从技术岗转到管理岗的人,他的口才是被迫提升的。他天生内向,好在学习能力强。实在不会撕的,就拿别人的原话还给他。
有些人,你只是做了他对你做的事,他就受不了。
说来也奇怪,江宁回到知青点后,他原来的记忆也被激活了,各种场面纷至沓来。他记起了这些知青对他的孤立排挤,各种冷讽热嘲,流言中伤。心头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委屈和愤怒。
江宁静静地等着这股情绪过去,再进屋去收拾行李。
男生宿舍拥挤逼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浓烈味道,大概类似于用臭豆腐卤的坏猪蹄那种味道。
他的行李不多,就是一卷被子、四季衣裳,还有几本书,所有东西只打包了两个包袱。
袁国兴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他站在门口大声说道:“江宁,你要说到做到,别搬出去几天又灰溜溜地回来。”
江宁淡然一笑:“放心,我不会回来的,除非你想跟我轮换。”
一听到轮换,袁国兴像哑巴一样,立即闭口不言。
江宁带着胜利的笑容,扛着行李离开了知青点。
高雪华想去送送他,回头一看院里众人那暧昧的眼神,她忍不住又退缩了。
江宁回来的路上想起方朝阳这家伙去哪儿?一大早就去上工了?
他正想着,迎面又遇到了那位挑粪的老伯。
由于激发了记忆,江宁也想起了这位老伯是谁,以前的老队长陈大山。
陈大山这人性子虽然粗鲁,说话直来直去,但人品还不错。因为他文化水平底,说话直,公社领导不喜欢他,生产队长的职位被迫让了出去。但他在村里还是劳动模范,干活十分积极。江宁一点也不讨厌这类人。
他笑着跟陈大山打招呼:“陈伯,就这会儿功夫,你又挑了一趟,真是太厉害了。”
陈大山摆摆手,“这算个啥,想当初我年轻那会儿,比现在厉害多了。”
江宁闻着空气中那刺鼻的味道,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付这碱水,他感觉有点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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