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回到棚屋后,先把自己的东西归置好。他和老胡住的房间原本是一大间,后来用竹篾隔成三间,中间算是堂屋,是两人的公共空间。他们的房间连门都没有,中间用一道破布帘子挡着,勉强有点隐私。房子造得异常简陋,甚至还不如村里的“牛棚”,那地方名叫“牛棚”实则是破房子,他们这儿才是真的棚子。
不过,江宁对此很满意。他宁愿住棚子也不愿意去挤知青点的宿舍。集体生活于他而言是一场煎熬。
用他爸妈的话形容他这个人是“很独”,这不是一个好词儿,在他们那个地方,人们以外向和会来事为荣,尤其是男人,他这种的会被人瞧不起,爸妈也觉得抬不起头来,幸亏,他的学习成绩弥补了这一致命缺点。
曾经,江宁也为自己的性格苦恼过。可是他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后,彻底与自己合解了。
性格只有特点,没有缺点。
他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不会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扮演别人喜欢的模样。
江宁把东西拾掇好,赶紧从黄书包里找出纸和笔,把刚才在路上的想法记录下来。
浇地的水不需要彻底除碱,只要把青草和粪便扔进水里发酵,就能把碱水变成绿肥水,浇庄稼不但不会死,还能肥地。至于用哪类青草效果比较好,这自然得需要试验。
江宁本想先做试验,等有结果了再告诉村里。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想法,救灾如救火。多耽搁一天,庄稼就减产一点。而且,这个年代,连粪便都是金贵的,他还真弄不来那么多实验材料。
他开始思索,要做这件事需要找谁帮忙?能说服谁,又该向谁汇报。
想来想去,他决定先说服他的好朋友方朝阳和李守信,现在就去找他们。
江宁把破门锁上,循着脑海中模糊的方位去找人。李守信还在帮人打井,方朝阳早上不在知青点,应该在上工。
江宁朝田里走去,他一看到龟裂的地面、干涸的河床以及半死不活的庄稼,心里不由得一痛。这个年代的人们日子过得苦,农民是苦上加苦,赶上灾年更是雪上加霜。
田梗上,机耕路上,人们正在挑水浇地,并不是所有的水质都碱性重,山里的泉水和河水都还好,只有新打出的大部分地下水碱性重,一浇庄稼就死。可是这会儿,河床已干,山泉的泉眼细得跟线似的,连日常饮用都不够。人们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挑水浇地,能浇一点是一点。
江宁一打听,方朝阳和村里的一帮壮小伙去三公里外的大清河取水去了。李守信还没回来,出师不利。
他正在迟疑是回去还是继续等人,就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哟,小江。”
江宁一看又是陈大山,他笑了:“陈伯,咱们一天见三回,有缘分呐。”
陈大山也笑:“都一个村里住着,一天见八回也正常。”
江山一看到陈大山,当即就改了主意,陈大山当过生产队长,为人又正直,在村里肯定很有威信,他要号召大家干点什么,比他们知青强太多了。
于是,他稍一斟酌,便说道:“陈老伯,我知道大家一直在为浇地的事着急上火,说实话,我也一直在想办法。”
陈大山平淡地嗯了一声。
江宁接着说道:“陈老伯,我这人从小就喜欢看书,什么杂书都看,我记得我有次在图书馆里看到过一本关于如何去掉水里的碱的文章,现在隐约还有点印象。”
陈老伯听到这里,眼中亮光一闪,盯着江宁问道:“小江,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看过这本书?”
江宁知道哪怕他自己不确定,也要装出一副笃定的样子,要不然就没法取信于别人。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陈老伯,你知道我的性格,胆小谨慎,树叶掉了我都怕砸着,这种大事我哪敢胡说?”
陈大山没说话,默默地打量着江宁,见他神色平静淡然,再一想他的性格,确实,这孩子比起其他男知青,谨慎胆小得有点过头了。人家是争着表现,他倒好,能躲则躲,能退则退。他这性子的人,肯主动站出来揽事,说明是真有把握。
陈大山思索完毕,飞快地问道:“那你赶紧说说,那方法是啥?”
江宁把办法说了。
陈大山听完,说道:“就这?也不是太复杂啊。”
江宁苦笑,也有复杂的,不是没那条件吗?
他想了想说道:“当然,还有更高级更有效的方法,那得花钱。不花钱又适合咱们农村的,我知道的只有这个方法。”
陈大山一听要花钱,赶紧摆手:“咱大队穷得□□里挂铃,那是叮当响,哪里有钱搞这个?”
末了,他下定决心道:“行,就按你说的办法试试。”
江宁赶紧补充道:“陈老伯,我对于咱们本地的花草不太熟悉,忘记了那些青草除碱效果最好。”
陈大山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把山上的草每样都薅来,都扔到粪池里不就行了?”
江宁笑道:“这办法是挺有效。”
陈大山行动迅速,他拉着江宁去动员乡亲们。
大家对这个做法是将信将疑,有人还质疑江宁。
陈大山两眼一瞪:“行不行的,咱就试试怎么了?死马当活马医。这样光靠挑水,浇到哪年哪月去?你们等的了,庄稼可等不了。”
陈大山毕竟当了好多年的队长,积威甚重,有的村民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没敢明着反对。
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比如那个新队长王明成的跟班王红星,就直接呛声:“老陈,这又要割草又要挑粪的,可得调动不少劳动力,这事咱得经过王队长批准。”
一提起王明成,陈大山心里就涌起一股怒火,那个家伙哪哪都不如他,种庄稼更是外行,就因为比他有文化,比他更会拍马屁,结果就入了公社书记的眼,取代了他的位置,上任后不务正业,在乡亲们面前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陈大山瞪着眼看着说话的那人,“那行,你去叫王明成过来,我亲自向他汇报。”
王红星撇撇嘴:“咱王队长可忙哩,一大早就去公社开会了。哪能说过来就过来。”
陈大山登时火了:“开会开会,都这时候了,开会有个屁用。”
江宁在旁边劝道:“陈老伯,队长回来也得是晚上了,这种时候,能少耽搁一天是一天。不如,咱们先挖几个坑,再去割草挑粪,做个试验,等队长回来再去跟他汇报实验情况。”
陈大山想想也只得如此了,他便说道:“这些活用不了多少劳动力,我们陈家人就够了。”
这时,王红星却拿眼觑着江宁,凉凉地问道:“小江,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表现?连一天都不肯等?万一队长不同意呢?”
江宁看向王红星,语气平静:“王哥,不是我等不及,是庄稼等不及。你家里条件好,灾年也不用担心,可其他人还要靠庄稼吃饭,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们都愿意尝试。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队长会不同意?抗旱救灾可是大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队长能会不同意?”
王红星:“……”
众人不禁为江宁的这番话暗自叫好。
有人还附和道:“是啊,小江说得对,我们家里条件不好,还要靠着秋收活命哪,老王,俺们跟你不一样。”
王红星扯扯嘴角,僵硬地笑道:“怎么不一样?难道我不是庄稼人?”
众人撇撇嘴角没吭声。
陈大山难得没接话,他看向江宁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赏。这小子是人不可貌相啊。
江宁把王红星的话返还给他,顺带还收点利息:“王哥,你连一天的时间都不肯给我们吗?就耽误一天又能怎样?我们刘家河大队的社员,干什么事,按传统和习惯应该跟陈老伯商量;按现行政策,应该给王队长汇报,但没道理要经过你的同意吧?”这意思是,你算老几?
众人的议论声嗡地一下响起来了,他们看向王红星,不阴不阳地说道:“咋地,我们干啥都得经过你同意啊?你是谁啊?”
王红星被噎得哑口无言:“……”
陈大山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突然泻下去了,全身一阵清爽。
他伸开蒲扇大的粗糙手掌,抓着江宁的手就走,朗声说道:“小江,走,去我家,一起动员你大娘你嫂子他们干活。”
在场的一部分村民也跟了上去。
王红星气鼓鼓地瞪着江宁和陈大山的背影。
有人悄声对江宁说道:“小江,你这回可把王红星给得罪了。”
江宁满不在乎地说道:“为了大家伙的利益,得罪个把小人是不可避免的。”
大家闻听此言,有人暗自钦佩,有人直摇头,年轻人到底还是太嫩。
江宁心里想得很清楚,一个人若想做事,谁都不得罪那是痴心妄想。
只要你有了观点和主张,你就有了反对者,但同时也有了支持者。
据他的分析,王队长擅长谄媚,肯定也喜欢被谄媚。当他的属下感觉肯定不好,从他的追随者就能看出一二。
陈大山为人正直又有根基,跟着他混应该差不了。他无心染指刘家河大队的政治权力,他只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能过得安稳平静一些,而且他是个擅长做事的人,跟着一个实干的队长更有利他的发挥。迅速权衡思索后,他才选择反击王红星,力挺陈大山。
陈大山一进院门就大声嚷嚷:“老婆子,你赶紧出来,你去把卫红、卫国、卫边他们都叫回来开会。”
一个响亮的声音应道:“老头子,你又发啥疯,你又不是队长了,开啥会呀?”
话音一落,从屋里出来一个脸孔黝黑、身材健壮的的大娘。
陈大山跟江宁介绍道:“小江,这是你大娘,以后你有啥事尽管找她。”
陈大娘打量了一眼江宁,笑吟吟地道:“这是小江,你长得可真俊。”她本想夸俊得跟个姑娘似的,又觉得不妥,便收回了后半句话。
江山冲陈大娘礼貌地笑笑,打了声招呼。
陈大山也不啰嗦,噼里啪啦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陈大娘也是急性人,就说:“那行,试试就试试,不行拉倒。你们等着,我去叫人回来。”
不一会儿功夫,陈家大院里就站满人,江宁知道陈家人口多,但看到这么多人也是一惊。
陈大山简单说了两句,直接下命令:“把铁锨镰刀都带上,男的挖坑挑水,女的割草,我负责挑粪,小江你在旁边指挥。”
他们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村口,开始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这件事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这是瞎胡搞,有的盼着他们能成功,有的则等着看陈大山和江宁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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