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作揖及地,将头埋得很低:“弟子见过司礼师叔。”
那司礼真人倒是个极好的美人胚子,从长相到穿着都像极了亭亭独立的玉柳,素白的眼睑极薄,微垂下来又遭日光一打,近乎透明。
“嗯。”
他揣着一肚子的气,竟还没有坏了礼数,认认真真地点头给常念回了个礼,这才拂袖而去。
相较而言,门内那个身形魁梧的掌教真人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常念战战兢兢地转身过去,将头按得更低:“掌教师叔。”
掌教真人盯着弯腰拱手的常念,默不作声地苦熬他许久,才从鼻息里哼出一句:“此来何事?”
常念终于松气起身,紧得肩骨都出了“咔”地一响。
“山门有客来,特向掌教师叔禀明。”
随着常念的字句,掌教真人的目光慢慢从常念发顶,移到阮芷脸上。
他盯着阮芷,半天没吭气。
阮芷礼尚往来,也只盯人,不吭气。
这回是掌教真人先熬不住了:“哪里来的小修,不知礼数。”
阮芷:……
原来他半天不说话,是在等她行礼呢。
阮芷右手持扇拍在左手掌心,仿着常念的样子微微欠身:“掌教。”
她行下这礼的同时,掌教真人忽觉心口一阵刺痛,迸出的每一股血中都像是藏纳了毒针,流到哪处,就疼到哪处。
阮芷能行礼,只是他受不起。
常念见状,连忙回手轻托了一下阮芷的手肘,字句急急:“掌教师叔,她是从云梦泽来的散修,上咱们大荒山寻人。”
阮芷随着他的力道直起身。
这礼一破,掌教真人卡在前胸的一口气,才终于顺了出来。
他当着小辈,还强撑着脸面,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我们大荒山古来好客,既是散修,在大荒山期间,也可同我宗弟子一道修习。”
这就是好大的恩典,若是换作旁的散修,能有上大荒山修习的机会,早该跪地拜谢。可阮芷只是捋着扇柄,浅浅笑。
掌教真人有些没脸:“你到什么境界了?”
阮芷念着自己的一成修为,颇谦虚地说了最底层的那个:“离尘。”
常念一听就懵了。
掌教真人更懵:“这么古老的词,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阮芷:……
实话说,这套升级体系就是她亲手创建的。
但这样说了,估计对面得疯。
阮芷:“书上翻来的。”
掌教真人又是“哦”了一声,剐尽毕生所学,想得脑袋都快破了,才终于将古今体系对到一处。
常念见他许久没言语,以为他又憋着什么“欺师灭祖”的坏水,紧张地唤了一声:“掌教师叔?”
结果唤出了没头没脑的一句:“练气就说练气,整什么花架子,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常念:……
谁练气?
他疯了一样回头看阮芷:她练气?
她要是练气,那他们大荒山浩浩荡荡几千口子,现在还在石头缝里当猴呢。
岂料阮芷迎着他的疯狂目光,浅笑颔首,坦坦荡荡地认下了“练气”之实:“惭愧。”
常念真疯了。
掌教真人却像赢下一筹,心情都好了不少:“这位练气期的小友,你是什么灵根?”
阮芷思索一阵:“大抵是木灵根。”
掌教真人心情更好了:“那也无妨。”
阮芷:……
木灵根怎么了?为什么要说……
那也无妨???
阮芷不明白,常念倒是略通些门道。
简单来说,就是修仙界也有鄙视链。
单灵根瞧不上多灵根的,火灵根、水灵根瞧不上木灵根、土灵根的。
前者很好理解,单灵根纯粹,可以更好地修习术法,也能快速到达更高的境界。
而后者……纯粹是人心不古。
现今仙界推崇水火灵根,是因为水火两种术法使出来更漂亮也更有力道,颇俱仙人风骨。
比如那位高岭之上的道尊,就是单水灵根——
广袖一扫,万江归海;长剑一指,千里冰川。
是无数女修遥不可及又讳莫如深的梦。
相较之下,木灵根就常被认为是软弱无能、难堪大用。
实际上,木灵根的修士的确很少同水火灵根的修士一样,四处除魔卫道。他们大多是隐居山林做了医修,成日侍弄花草、研改药方,确乎不如水火灵根那样恣意昂扬、光鲜亮丽。
但……这可是阮芷。
可惜掌教真人不知道,他还在那里冲着师祖过嘴瘾。
“木灵根虽说先天不足、灵力低下,脾气又优柔寡断,上不得台面。但小友你不要灰心,药房才是你们木灵根的演武场,隐姓埋名一世也没什么不好,碌碌无为也不失为一种安稳……”
这番话,听得常念嘴角微抽,一张脸白了个凄凄惨惨戚戚。
先天不足,灵力低下——
他想起刚刚才见过的柳刀和藤鞭。
优柔寡断,上不得台面——
她在仙史第一页。
隐姓埋名,碌碌无为——
“阮芷”二字四海拜服,千古传颂。
常念默默攥紧双拳:
掌教师叔,别说了,算我求你。
然,阮芷听了,还浅笑着附和:“掌教说得是。”
眼瞧着掌教真人深吸一口气,又要给自己的功过簿上追加一波“大不敬”,常念急急唤了一声:“掌教师叔!”
掌教真人的眼风瞥了过来。
“掌教师叔。”常念再施一礼,两眼盯着自己的掌纹,“时候不早了,云梦泽山高水远,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还请您指个房间,好叫客人早去歇息。”
掌教真人这才想起正事似的,摸了摸下巴:“山腰那间柴房不是还空……”
“实在没有空房的话,叫客人同弟子挤一挤也成。”常念抬眼,神情恳切,“我那院中东厢房的师兄前日下山历练去了,他那屋子正好空出来,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掌教真人嘴还张着,狐疑地看向常念。
他刚刚说的什么来着?
他不是说山腰有间柴房还空着?
怎么就没有空房了?
常念大着胆子回看过去,弯弯的眉眼里满是乖巧:
掌教师叔,等您知道自己差点给谁指了间柴房之时,您一定会回来感谢我的。
“罢了,随便你。”掌教真人被这小兔崽子笑得心里发毛,神差鬼使地摆摆手,“要走快走,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是,弟子告退。”
常念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麻利带着人退出了院落。
.
常念走后,掌教真人转身忙了些宗门琐事,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抽出空来,细细回想白日之事。
这一想,就给他自己想了个背脊清凉。
不对劲。
他记得的,常念这孩子,平素最是洁癖,又怎会同那萍水相逢的乡野之人挤在一个院落?
这小子什么时候换了脾气了?
但,无论是常念还是那个“乡野来客”,对于大荒山而言,都是芝麻大点不起眼的人物,掌教真人并没有为之纠结太久。
只是他背上那股子寒凉劲儿实在害人,左右睡不着,他放下了常念这事,就又想起了“长眠地大开而师祖未见”的窘境,顺着这些,又想起了那位面似寒霜雪的道尊。
如道尊那样的人,在这尘世其实少有挂念。
门下弟子每次有幸见他,他都是一副峨冠博带、满袖天风的模样,好像一不留神就要往天上琼楼而去了。
千年以来,唯有一人拴着他、作为他与尘世的唯一牵连,没让他真的飞进天宫里。
而这人,就是大荒山下的那位师祖。
如今师祖不见了,等道尊出关,免不了要疯一场。
一想起这个,掌教真人今晚就彻底不用睡了。他硬生生张着眼皮,将月亮盯得西沉下去,又将日头盯得东升上来。
.
山里的清晨,总比红尘中的要寒凉一些。
如今已是阳春,可常念漱洗完毕,从门内走出之时,还是呵出了团团白雾。
他搓着手来到东厢房前,勾起食指欲叩门扉,顿了一阵又放下——
按礼数,他晨起是要向师祖问安的。
但他是因着待会有课业要上,才起得比林中的鸟儿还早,师祖现下或许还在酣眠,他并不敢出声惊扰。
正犹豫着,面前的房门就先他一步,向里敞开。
晨风拂过常念背脊,奔入尚温热的房中。
阮芷素衣站在门槛之后,肩上披着外袍。她的手还搭在门把上,另一只手抬起,提了提被风吹落的外袍衣领。
“晨安。”
非要师祖先开了口,常念才终于想起规矩,一激动腿就软了,又给师祖整了个大的:“师祖晨安!”
阮芷失笑,弯腰去扶常念手肘:“怎么起得这样早?”
常念踉跄而起,揉了揉磕痛的膝盖:“晨起有仙史课。”
“仙史……”阮芷跟着念了一遍,“那上面,有我么?”
“当然。”常念凭空召来一本厚册子,拿在手里哗啦啦地翻,“这一册讲的都是师祖的生平逸事。”
他翻得太快,阮芷看不清纸面上的具体内容,只能看到无数个自己的名字飞掠而过。
每一页、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都是“阮芷”。
就像是某位深切怀念她的旧故人,在某个大醉酩酊的冬夜,孤零零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面唤,一面泼墨挥写。
好像这样,就能给她盼回来似的。
“我跟你一起去听仙史。”
阮芷垂眼看着那本厚书,对常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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