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授课的竹屋跟前时,屋内已然挤挤挨挨地坐满了小修。


    昨日之事闹得地动山摇,可给少年们找足了闲侃的话题。


    他们一见面,就将脑袋凑在一起,切切察察地交换着奇谈,光是跟着常念横穿半间竹屋的功夫里,阮芷就听够了二十三声“师祖”。


    好在她与这称呼也还在磨合期,尚未形成条件反射,听到了也就是听到了,依然目不斜视,不会回头。


    可苦了常念,明明知道同窗热议之人就跟在自己身后,却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在快要憋出病来。


    “到了,仙友。”


    常念停在靠窗的一张矮桌旁,“这里就是我的座位。”


    他说着,弯腰将桌前的蒲团拾给阮芷:“仙友且坐,我再去另寻一个蒲团。”


    阮芷颔首:“有劳。”


    她盘膝而坐,将鲜少离手的纸扇放上桌沿。


    四周小修对她的到来并未流露出太多惊异,最多就是瞧上她一眼,转头又扎回人堆里满嘴“师祖”地叫。


    想是平日慕名来大荒山修习的散修并不算少,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讲授这门课的,是谢衍谢仙师,人颇好。全大荒山上下,除了司礼师叔,就数他最温文尔雅了。”


    常念抱着一只蒲团回到阮芷身边,俯身道。


    他刚刚坐下没多久,门口就走进一位衣着素雅的仙师。


    想来,就是那位谢衍了。


    谢衍一到,一切嘈杂之声便都归于沉寂。


    “我们紧接着前日的继续讲。”


    谢衍站定,一句废话都没有,手中的书无风自动,精准翻到该讲的那一页。


    常念跟着他将书摊开,向阮芷那侧推了推。


    阮芷垂眸,瞧见靠近自己的半边书页上,详细画了一把展开的折扇。


    那画得真是细致入微,大到扇面题字的笔锋,小到每一根扇骨的磨损程度,都与她所熟知的那把分毫不差。


    “这本书,是何人所著?”


    阮芷低声问常念。


    与此同时,谢衍正端着他的书,一边在矮桌之间慢悠悠地踱,一边传授着课业:“师祖的这把升平扇,一尺长,六寸宽,扇褶锋利如刀,展扇则罡风骤起,风过之处寸邪不生,是谓四海升平。”


    常念的回话夹杂在讲解之中,听来甚是模糊:“唔……传说是道尊所著。”


    阮芷:……


    她一定是听错人了。


    那仙史所著者一定是她极为亲近之人,亲近到可以反复翻看她的傍身法器,可以记住法器上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甚至可以将其原封不动地默写到纸面上。


    一定熟悉阮芷就像熟悉自己。


    可阮芷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身边不会有那样一个冰坨子。


    “师祖慈悲,为防波及无辜生灵,轻易不展升平扇。但在少有的几次开扇逸闻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师祖用扇的手法极为漂亮。”


    谢衍说着,抬起头四下环望,似乎是在找些什么。


    阮芷盯着自己面前的折扇:……


    她默默将折扇撤到了桌面之下。


    可是谢衍已经向她走来了,还向她伸出了葱段一样的手。


    阮芷一抬眼,就撞见满屋“渴求知识”的目光,无奈只好又把折扇拿了出来,交到谢衍手中。


    谢衍手心一沉,说出了阮芷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话:“来,我给大家演示一下。”


    “且慢。”


    阮芷伸出两指,按住了扇柄。


    谢衍的手顿在原处,人垂眼看来。


    阮芷:“就……不要开扇了吧。”


    谢衍挑起一边眉毛:“为何?”


    阮芷捂住半张脸:“会烂。”


    谢衍眼瞧这扇面边缘搓起了毛边,扇骨也有些松散,的确是古旧得很,便温言宽慰道:“没关系,我小心一点。”


    阮芷听他说会小心,便收回手卸了防备。


    谢衍就站在阮芷桌前,用拇指推着扇骨,手法确乎轻柔小心。只是,他刚刚展开半折扇面,扇中就忽然窜出一道震耳欲聋的呼啸之声!


    眨眼间,满屋书页被大风吹得四处乱飞,矮桌相撞哐当作响,竹影摇曳之下,屋顶都被掀飞了小半。


    谢衍两手抓着扇柄,却怎么合都合不上,正无措时,一只纤细的手伸来,往扇上一抓——


    大风骤止。


    唯有屋外的细竹还在雕花窗框里晃。


    小修们披头散发地从矮桌底下爬出,却见那个新来的乡野散修和他们的谢仙师各持扇柄一端。


    谢仙师两根手指勾着扇钉处,而那个散修整只手抓着扇面。


    方才的灾难究竟是被谁化解的,不言而喻。


    谢衍扬起下颔,望了眼日光漏下的地方:……


    的确会烂。


    不过烂的不是扇子,是房顶。


    还有他的脸。


    阮芷轻轻将扇子往自己怀里拽了一拽,谢衍感受到扇柄上传来的力道,连忙松开手。


    两人各自退后半步,同时欠身。


    阮芷:“惭愧惭愧。”


    谢衍:“失敬失敬。”


    “方才一时眼拙,不曾识得仙友真容,还以为是名不见经传的散修。敢问仙友师承何方?”


    阮芷敛着眸子:“确是散修不错,从云梦泽来。”


    “云梦泽?难怪难怪……”谢衍一连念了几声,“仙友定是极为仰慕师祖吧?所以才照着升平扇的样子,炼了这件法器?”


    “咳……”


    常念没忍住地呛咳起来,被阮芷轻扫一眼过后,又捂着嘴“死”了个安详。


    “啊,那确实。”


    阮芷笑着应下谢衍的话。


    谢衍很快便缓过神,彬彬有礼地对着阮芷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继续坚强地授业解惑:“大家方才都亲身经历过了,扇风威力可见一斑。这还只是仿制品,用料、锻造手法、法器精魂皆不及升平扇之万一。若升平扇在此,可就不止人仰马翻那么简单了,那是荡平十万魔军之力。”


    整座大荒山都能给铲成盆地。


    阮芷默默听着,微笑不语。


    “当然,法器中所蕴藏的力量也与持有者此时此刻的修为境界有关。”谢衍回看阮芷,“还不曾问过仙友的境界?”


    这回是常念替她开了口,嗓音平直得像死了很久:“练气。”


    正打算赞一句“看,这就是元婴真君”的谢衍双目圆睁——


    “练气?!!”


    这么温雅的人当场喊岔了嗓子。


    常念面无表情地点头。


    对,就是练气,怎么样,毁灭吧。


    谢衍:……


    后半堂课,他的授课状态都肉眼可见地颓丧,人也失魂落魄的,像是经受了什么要命的打击。


    临到散学时分,谢衍说了句“下课”后,就垂了眼,呆滞地盯着仙史书册,此时若是有人从后边按他一把,他都能一头扎进纸页里去。


    小修们一个一个跨出门槛,阮芷不喜与人挤着,便排到了最后一个,常念走在她身前。


    正当阮芷一条腿跨过门槛之时,“醉心”史册的谢衍乍然回神,抬起眼,向门边望来:“仙友留步。”


    阮芷收回跨出的那条腿,当真留了步。


    “还不曾问过仙友名姓?”


    三步远外的常念心头一紧,猛地刹住靴跟。


    他着急忙慌地替师祖想着迂回对策,却听师祖先开了口:


    “黎明之黎,香兰之兰。黎兰是也。”


    沅有芷兮澧有兰。


    她站在夕阳余晖里,好像什么都说出口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黎兰……”


    谢衍梦呓一般跟着念了一遍,意料之外的,他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他从没听说过近年来,云梦泽那边出了个什么功法卓然的散修黎兰。


    可这不应该的,她手握那样一把像极了升平扇的法器,即使自身只是练气期,也能积攒出这般威力,照理说,无论如何都该传出些许名声才对。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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