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衍的课上回来,阮芷深刻反思,决定日后再不去旁听了——


    免得害更多的徒子徒孙怀疑人生。


    正巧常念隔日的课业是火系攻击术,用不到仙史课本,阮芷便将他的书讨了过来,自己闷在屋子里看。


    照常念所说,仙史这一册为她独有,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皆是她的生平逸事。


    阮芷将书掂在手里,自觉她非要活个万八千年,才对得起这么些个笔墨。


    但实际上,在长眠大荒山之前,她活的年岁并不长。于是,那所谓的史料,大多是这么个画风——


    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她穿了件青色的广袖,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她笑着说了声“善”,又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她捡松枝、烹雪水,一头白鹿从山岭间掠过。


    这书翻着解闷还成,若真要论起虚实,阮芷大抵是一字不信。


    这什么史料,写得跟话本子似的,水得不行,拎起来拧拧就能给大荒山拧出一片内湖。


    于是,她觉得这书里的内容,不过是后人对她的想象。


    她不能偏信仙史所言,她还是要去找她的那位故人。


    阮芷从头到尾翻阅了这么久,唯一提起她些许兴趣的,是书中记载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致使她“长眠大荒山”的直接原因。


    “阮芷与魔头姬恒于大荒山一战,天地暗淡,日月无光。终,姬恒消弭,十万魔军溃于升平扇下,俱倾覆。阮芷亦重伤,长眠于大荒山脚,直至如今。”


    寥寥几行字,看得阮芷如鲠在喉。


    明明之前挺能水的,怎么偏偏到了关键地方就这么吝啬笔墨?


    谁短他银两了?


    阮芷用指尖摩挲着书页边角,正腹诽着,一缕细窄的日光忽而打在桌案之上,惊得她眉心一跳。


    她乍然回神,抬眼,瞧见房门被推开一条窄缝,而常念正站在缝隙里向她作揖。


    “师祖恕罪,只是……弟子连唤了您数声,您迟迟不应,所以才……”


    阮芷:……


    只是本水书而已,她竟看得入迷了么?


    “无妨,进来说话。”阮芷缓了缓神,“今日怎么散学散得这样早?”


    她瞧着日头,大概也就是午时。


    “久施术法太耗心神,每到这门课,仙师就会早些放我们回来休息。”


    常念一面回答,一面走进屋来。


    他瞥了眼阮芷面前的书,迟疑道:“师祖看仙史,为什么要……捏着鼻子?”


    阮芷放下手:“怕淹死。”


    她说得神色淡淡,语气也平平。


    常念:……


    师祖好像是在骂他们仙史写得水。


    “你上次说,这本仙史,是你们道尊所著?”


    阮芷抬眼。


    迎着师祖的目光,常念在“忠”和“义”之间,选择了做诚实的好孩子。


    “嗯嗯嗯。”


    他连连点头。


    “写得真好。”


    阮芷合上书。


    下次不许写了。


    常念杵得像根棒槌,默默在心里抱拳:


    道尊对不住。


    阮芷与那道尊素昧平生,无意抨击太多,这便止住了话头:“我枯坐了这些时辰,有些累了。你若有空,可否带我四处转转,领略一下大荒风光?”


    “当然。”


    常念应得痛快。


    .


    无需多走,二人所住的院落后身就有片挺深的竹林,竹枝抻长得又细又高,颇有些遮天蔽日之相。


    “师祖放心,这片竹林安全得很,一般不会有外人经过。”


    常念边走边道,“我那同住一院的师兄颇有狼王圈地的心思,这片竹林是他亲手所种,也就是他的地界,从前胆敢踏入其中的同门,全被他追着打出了三十里地。”


    阮芷沉吟片刻:“那我如今趁他下山,住着他的厢房,岂不是唐突……”


    “忘了说,您除外。”常念笑道,“我那师兄可是您的头号信徒,每至新年,都要争着抢着去神殿里给您奉头一炷香。若是叫他知道您曾借宿他房中,估计他这辈子都不愿挪窝了。”


    少年的笑声随清风而去,在竹林里激起细碎的回响。


    阮芷:“不唐突就好。”


    “对了,师祖。”常念转过头,“您说您上大荒山是来寻人,我近日倒是将此事反复想了一想。”


    阮芷眸色一亮:“有心了。”


    “胡思乱想而已,您就当听个笑话好了。”常念皮肤极白,一被夸奖,就羞红了耳朵。


    他攥拳挡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其实,在千年之前可能与师祖有过交集、如今尚在世的,拢共也就这么几位。”


    他掰着手指,嘟囔出声:“东海的那位,蓬莱的那位,昆仑的那位,还有……道尊。”


    他说话的音量本就极低,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更是低得几不可闻。同时,分明的肩线还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那真是发自内心的惧怖。


    是连提一提那人尊号都要发抖的惧怖。


    阮芷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你们道尊,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的,可止小儿夜啼?”


    不然他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怕他?


    “不,不是的。”常念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虽然我只远远地见过道尊几面,但我保证,道尊的容仪绝对配得上一句举世无双。”


    他握住自己欲发誓的手指,垂下头:“我们怕他,是因为他太强大了,强大到生杀予夺、从心所欲。”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他是天命,也是神祇。”


    哪有人不敬畏神的呢?


    世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而对修士们而言,那便是举头三尺有道尊。


    “他的修为无时无刻不游走在这天地之间,替他知春秋更迭,也替他知红尘冷暖。”常念盯着纷杂的竹丛,压低嗓音,“搞不好,这大荒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道尊的眼目。”


    他原想给阮芷制造些恐怖感,岂料被他盯住的竹丛忽然一动,他没唬住阮芷,反将自己吓得跳脚——


    “啊——师祖救命!!!”


    他大喊一声,人就弹到了阮芷身后,两手抓紧阮芷的袖摆。


    竹丛动了一阵,从中蹦出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


    常念:……


    小兔子比旁的修士有灵性,一见阮芷,就立起上半身,两只爪子抱在胸前拜了一拜。


    阮芷盯着兔子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失笑:“它也算么?”


    常念神魂尚飘在九天之外:“算什么?”


    阮芷:“你们道尊的眼目。”


    一想到那个悚人的大冰块可能正藏在这小毛团子的圆眼后边看世界,阮芷就绷不住了。


    她抬起手,捂住了半张脸。


    “瑰音,莫乱跑。”


    正这当,由天上追下一道翠影,翠影玉手一合,就将小兔子捉了起来。


    小兔子在半空蹬踹着腿脚,细细地叫了两声。


    就这两声细叫的功夫里,常念已经像箭一样从阮芷身后飞了出去,落到来人身前,弯腰行礼。


    “拜见青霜上仙。”


    阮芷手还按着嘴角,目光擦过掌侧,投注到来人身周。


    那是位身量纤长的女仙,肤如玉色,面似刀琢,人生得极美,美得好像是在发光,却又不锋利,就像是深山久无人访的清溪水,只是远远瞧着,便觉心旷神怡。


    “叨扰。”


    青霜上仙抱着白兔,稍稍垂了下眼睑。


    她原是没留意旁人的,待转身欲走之时,才看到竹枝旁的阮芷。


    阮芷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


    就是这双眉眼,让青霜上仙有了一瞬的停留。


    但也只是一瞬。


    青影从天上而来,这便回天上而去,走得干脆利落,常念只眨了下眼,面前那么大个“谪仙人”就不见了。


    只有阮芷看到了她望过来时的迟疑。


    “这位是……?”


    常念闻声回神,无意识地搓了搓脸:“那是蓬莱的青霜上仙,当世女修名谱之中,她排第二。相传她平日游居在虚无缥缈之间,以一己之力庇佑蓬莱上下三千仙众,原是不出世的……”


    说到这,他又用力搓了两下脸,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常念说了这么多,阮芷却只听进了三个字——


    蓬莱的。


    “她就是你方才说过的,可能与我有交集的蓬莱的那位?”


    常念懵了一瞬,随即点头:“是。”


    阮芷望着青霜上仙离开的方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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