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青霜上仙,掌教的一脸“狗腿子”相便荡然无存,乍一看去,竟还有些威严。


    “常念——”


    他侧转过头来,语气沉沉,半天没有下文。


    常念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自觉上前一步拱手:“私闯长眠地是弟子的不对,弟子知错,稍后定自去戒训堂领罚。”


    掌教真人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叹出一声“罢了”。


    常念怔怔抬眼。


    “你小子有些本事,连上仙都陪着你演戏,”掌教真人哼道,“如今我再罚你,岂不是驳了上仙的面子,岂不是我的不是?”


    常念嘿嘿一笑,连连作揖:“多谢掌教师叔宽恕,师叔您大人有大量,弟子日后定不敢再犯了。”


    掌教真人睨他一眼,骂了声“小兔崽子”:“别急着谢我。这故梦一夜千载浮生,现下又是崭新的一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你们该上司礼师弟的课?他那循规蹈矩的性子你也知道,待会若是迟去了,有你好受的。”


    常念按头应是。


    训完小孩,掌教转头向阮芷:“他去上课,你当如何?”


    阮芷微微一笑:“我回院落闭门休息,定不会给贵宗添乱。”


    掌教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外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意思就是要阮芷先走,他看着她走——


    生怕她赖在这破烂长眠地安营扎寨似的。


    阮芷依然含着那点笑:“先行告退。”


    她说着,向天边招手,一头巨兽的虚影从远处山岚中跃出,似白虎而有翼;它长啸一声,威风凛凛地迈开四爪,朝这边奔来。


    众杂役弟子没见过世面地惊呼出声,连掌教真人都瞪大了眼。


    阮芷在惊呼声中笑:“莫慌,大猫而已。”


    大,猫,而,已……


    常念听得喉咙一梗。


    他知道的,那是穷奇。


    仙史里提到过,阮芷师祖的坐骑是穷奇。


    上古神兽穷奇。


    穷奇虚影奔得近了,便含蓄地化作一团柔软云气,阮芷上得云头,又回首向着僵立的众人:“告辞。”


    她走后许久,掌教才如梦方醒般地拉了拉常念的袖角:“她——”


    他向着阮芷离开的方向偏头。


    “她是不是特别崇拜师祖?”


    常念嘴角微抽:“何以见得?”


    掌教:“不然她怎么事事都要效仿师祖?师祖的法器是升平扇,她便要跟着造把破纸扇;师祖的坐骑是神兽穷奇,她也要跟着把云气捏成个四不像。”


    常念:……


    破纸扇……四不像……


    “啊对对对,她以师祖为信仰,做梦都要念师祖的名字。”


    常念硬着头皮在那“啊对对对”。


    听了这话,掌教的神色生动了不少,连筋骨都舒展伸长,满脸写着“他又可以了”:


    “不过吧,这山寨的到底是山寨的,叫人一眼就能看穿。小兔崽子们,你们可记好了,时刻记得你们和大能的差距,不要妄想模仿大能,免得出去丢尽脸面。”


    众杂役弟子掏出小本本,一字不差地将他这番话记录下来;唯有常念默默替他脚趾扣地,扣得几乎要把自己种进土里。


    .


    云海之上,阮芷径直飞离大荒山。


    她不识现今山海,是手中的小木人在为她指点方向。


    她俞往西走,小木人上萦绕的故人气息便俞重;她攥紧小木人,合上眼,就能看到一片绵延又巍峨的雪山,雪山上的雪粒被日光照得亮晶晶的,目之所及皆是晶莹剔透的样子——


    那是故人的栖身之地。


    阮芷纵云飞得很快,等她再睁开眼时,那识海中的雪山果然破开云层,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寸未停,继续向雪山飞奔而去,而雪山也正向她奔赴而来。


    忽地,有人御剑横在云海之间,拦住了行色匆匆的阮芷。


    剑上站得不是旁人,正是刚刚才在大荒山长眠地别过的青霜。


    阮芷看着她,将攥着小木人的手往袖中收了收。


    此时小木人上的故人气息已浓重得摧人心肝,可阮芷依然眉眼含笑,眸中全无一点异色。


    她不知道此为何地,但这四周冰天雪地的,怎么想也不会是蓬莱。


    那么,青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这么杀气腾腾的?


    两人目光相交的一瞬,是青霜先开了口:“前方西太白道,禁止通行。”


    她话音疏冷,神色也淡,不似有转圜的余地。


    阮芷垂眼:“偶然至此,无意叨扰,既然前路禁行,那我回去便是。”


    她掉转云头的同时,空中飘起零星小雪。


    青霜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触及指尖便化,温柔缠绵,像是挽别。


    她捻着指尖水渍,回首向雪山:“师尊?”


    风雪之中,高山依旧庄严肃穆,无人应答。


    .


    常念是在子时回来的。回来时身上挂了很多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好像走街串巷的货郎。


    阮芷放下手中的小木人,在烛火中抬起眼,语气轻轻的,含着倦意:“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师祖。”常念端正行下一礼,下一步又迈得轻松愉悦起来,“明日休沐,无需上课,我便同几个师弟到仙市上逛了一遭。”


    他解着身上的小玩意儿,目光落到阮芷手边,嘴里“诶”了一声:“师祖这木人样式可久,少说得是千年之前的款式。”


    阮芷将小木人扫进袖里,笑嗔道:“你眼光倒毒辣。”


    常念坐到阮芷对面,顺手添了回烛火:“您瞧瞧我这个。”


    他从一堆小玩意儿中挑出一个,推给阮芷:“最新款的飞天木人,我盯着偃师刻的,全仙界的小孩都爱玩。”


    他用手指碰了碰木人的肩,那臂挽飘带、手持琵琶的小东西立刻爬了起来,足尖轻巧地一点桌面,便腾身而起,作“反弹琵琶”折,举手投足之间,真有些天女的姿仪。


    常念指尖微转,操纵着木人上天入地:“这是乐舞偶人,还有持剑偶人、符篆偶人,那些通武艺的小东西都可英气啦,若是买一对回来,还能用它们操练功法。听说已经有很多门派都这样干了,效果还不错。”


    似是在应他的话,那跳舞的木人盈盈一拜,竟也做了几个不标准的招式,逗得常念忍俊不禁。


    阮芷跟着瞧了一阵,似无意地:“小念,你听说过西太白道吗?”


    闻言,常念手下动作共笑容俱是一僵:“当、当然。”


    他这么一抖,那飞在空中的小木人便跌了下来,摔进桌底。


    常念看去一眼,并没有立刻动手去捡:“那是……道尊的闭关地。”


    阮芷眸中烛火轻晃:“除了你们道尊,那其中,可还有旁人?”


    “没有。”常念摇头,“休说是旁人,就连道尊的几位亲徒都不得踏入境内分毫。”


    他弯腰将飞天木人捡进怀里,压低嗓音:“据传,青霜上仙当年就是因为擅闯西太白道,才被道尊发配到蓬莱去的。”


    阮芷:“发配?”


    常念:“是的。早年间,青霜上仙作为道尊最疼爱的亲徒,始终是跟在道尊身边修炼的,直到那次……”


    他顿了一顿,似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上仙是恪守成规的人,跟在道尊身边多年,未曾犯过一丁点的错。听说那次也是因为道尊闭关期间,雪境内发生了意外,上仙担心道尊安危才破了禁的,谁知……不过道尊一向如此,一言九鼎到……”


    “不近人情。”


    阮芷接上他的话。


    常念弱弱点头。


    灯影里,阮芷搓捏着袖中木人,久久出神。


    .


    因着睡前与师祖聊了几句道尊,常念直接做了一宿的噩梦。


    天光大亮之时,他原想再赖上一会儿,人刚翻了个身,就听院中“轰”地一响,好像是院门被什么人大力推开了。


    接着,熟悉的嗓音共熟悉的脚步声一道传来:“常念——”


    常念将头闷在被子里嘟囔:“混蛋褚师兄,没课他起那么早干嘛……”


    这样一句过后,他猛地惊醒,人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慢着,褚师兄?!!


    他怎么回来了?


    常念光着脚跑下地,刚刚拉开门,就被一个哭丧着脸的年轻修士抱住了腰:“常师弟——你快跟师兄说说,师祖她到底怎么了?我不过下山半月的光景,怎么就出了怎么大的事……”


    常念用手抵住褚易的脑门,正无措之时,邻屋的门忽然大开。


    阮芷就站在门槛之后。


    褚易登时没了动静,常念低头看看埋在他怀里的褚师兄,又抬头看看亭亭玉立的阮师祖:……


    师兄你看,师祖她没怎么,她不是……


    就好好地站在那里吗……


    只不过……


    常念看向瞪大双眼,满目愤慨的褚易。


    这信徒与神明的初次见面,似乎没那么美好——


    信徒好像把他的神明,当成鸠占鹊巢的那只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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