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之上,常念一边搓手,一边围着冰窟窿打转,两眼始终盯着阮芷下水的位置,嘴里还在叨念:
“半个时辰啦,半个时辰啦……”
他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师祖怎么还没出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说到这,他停下脚步,转身,一人分饰两角:“不会的,师祖这么厉害,十万魔军都能降得,区区一个小冰湖能奈她何?”
接着,他又转身:“嗯,贤兄言之有理。”
“英雄所见略同。”
若不是冰窟窿里飞出个湿漉漉的东西,击中了常念的小腿,这小戏精估计能自说自话地演到明天。
“什么暗器?!”
常念一下弹开,又在冰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出好远,才定住身形,垂下目光去看“暗器”——
一个姿态舒展的飞天木人。
常念眨眨眼,只听得“哗啦”一声,一个浪头从冰窟窿中拍出,其中裹挟的无数木人就像鲜鱼一样,“啪嗒”“啪嗒”地摔落在各处。
常念弓起身子抱着脑袋,念了声“我靠”。
我靠,这两百块上品灵石还挺能买。
终于,“木人雨”歇,一道俊逸的身影踏浪而出,轻盈落上冰面。
“师祖……”
常念看呆了。
阮芷“嗯”了一声,便蹲下身,仔细翻看那些木人。
常念手足无措地晃了一阵,忽然福至心灵,迅速脱下外袍,弯腰,想给阮芷披上。
他觉得师祖的衣服被打湿了,她一定很冷。
可直到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阮芷身上根本一滴水都没有,融融体温扑面而来,比他还要暖上三分。
常念:……
冰棍竟是我自己。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阮芷忽然伸出两指,抵住他的手腕:“我不冷,你自己留着保暖就是。若是把你给冻病了,我可怎么同大荒山的诸位仙师交差?”
常念“嘿嘿”一笑,“奉命”披上外袍,也跟着蹲了下来。
他看看阮芷,又看看木人:“师祖,有什么不对吗?”
他看到她皱眉了。
阮芷放下手中木人,又捡起另外一只,将它攥在手心里,合上眼,细细感知。
等她再睁开眼时,眉头锁得更紧。
“奇怪。”
常念没听清:“什么?”
阮芷转过头:“这些木人上并没有施加变大和进攻的法术,反而是……召令。”
召令,也就是启动。
是大阵上最后一块合阵的阵石,是符篆的歃血一笔,是神剑出鞘。
姬恒设计她,让她亲手完成他计划的最后一环,骗着她启动了一个未知的阴谋。
常念不懂,也不敢出声。
阮芷若有所思:“小念,你曾经和我说,这个——”
她举起手中的木人,“这东西现下十分时兴,几乎人手一只?”
“是的。”常念点头,“至少大荒山是这样的。大家爱不释手,去哪儿都喜欢带着。”
他一边说一边掏向自己的袖管,却掏了个空,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此前在凡世目睹木人杀人,觉得这东西恐怖晦气,才从袖子里拿出去的。”
阮芷:“出晨功也揣身上吗?”
常念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诚恳答道:“当然。出完晨功,吃过早饭,就要直接去学堂上课,大家都喜欢趁着课前,用木人比试两把。”
“遭了!”
阮芷骤然起身,一手拉住常念,一手并指成诀。
常念只觉得冰湖的映像自他身边闪过,一边扭曲一边倒退,他晃了晃脑袋,无意识地挣了下手。
哐当——
有什么东西被他打落,碎在地上,冷水溅到眉眼之间。
常念一激灵,猛地坐起身。
屋内场景定格在入灵窍的前一瞬,只是桌面上的茶,已然凉透了。
阮芷先他一步醒来,此时已经走到了门边;常念缓了缓头晕的劲儿,趟着地上的茶杯碎片去追阮芷。
两人在院子里,撞见了睡眼朦胧的褚易。
“什么动静这么吵?”褚易打了个哈欠,“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方才在屋内还听不真切,一走到院子里,那起此彼伏的尖叫和打斗声便犹在耳畔。
“我靠。”褚易一下子就精神了,“进贼了?”
阮芷望了眼天边圆月,用扇柄挡了常念一挡:“此地安全,你和你师兄好生待着,我去看看情况。”
说着,便足尖点地,飞身而起。
“发生什么了?”
褚易戳戳常念后腰。
常念晃了晃,两眼紧盯着地上的一个点,没作声。
“常念!我问你话呢?!”
褚易用力拍上常念的肩胛骨,几乎是贴在他耳边喊。
“我知道了!”
宛若入定的常念忽然抬起头,骇得褚易向后跌了半步。
常念反手拉住褚易的小臂,没让这位师兄亲吻黄土:“师兄,我知道了!!”
褚易抹了把脸:“你知道什么了?”
“掌教师叔账下的那些木人根本就是个幌子!”
“啊?”
褚易没反应过来。
“是这样的,师兄。”常念试图让褚易明白点什么,“姬恒夺了掌教师叔的舍,前去仙市花重金购买飞天木人,然后留下了一个账底,对吧?多么明晃晃的线索——”
他话锋一转:“这就是个陷阱。姬恒骗我们,让我们以为这几百个木人被他改造成了杀人兵器,那么我们就会顺着这个线索去找。可是我们都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他根本就没有对这些木人施法,他施了法的,是我们每个人手里的木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仙市回来的那天清晨,掌教师叔正组织大家出晨功来着?还刻意查人数,发现你我不在。我想,那个时候操纵掌教师叔的身体的,已经是姬恒了。姬恒他趁着晨功之便,在大家随身携带的木人上施了法。”
他说了这么久,褚易一直呆呆地看着他,估计是没救了。
常念干脆推开他,自己走到一旁叨念:“这是两个杀招,也是调虎离山之计。那冰湖之下一定有针对师祖的东西,所以姬恒才骗着师祖下冰湖去找木人。如果师祖不慎殒于湖下,那便正合了姬恒的意;就算师祖死里逃生,拿到了湖底的木人,也会立刻触发召令,使大荒山上被施了法的木人集体启动,将大荒山杀个措手不及。”
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这时,一只手拍上常念的肩,把常念吓了个半死。
“师弟,我明白了!”
褚易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
常念拍着胸口,欣慰又期待地仰起头,想听听褚易的高见——
“我明白了,黎兰有危险,咱们快去救她!”
褚易说着,召了朵云来就要往上冲。
常念扑身拖住他的后腰,大骂:“你明白什么明白?最糊涂的就是你了!你根本不知道,黎兰她其实是——”
褚易回头:“她其实是什么?”
他看到一片黑影漫上常念的脸,在常念瞪大的双眼之中,一只巨大的飞天木人正向二人俯冲而来。
“师兄小心!”
常念反扣住褚易的手,低头躲过飞天木人挥来的尖刀。
尖刀带起的劲风几乎要掀掉常念的头皮,常念只觉得手上一滑,再一抬眼,就看褚易抱在了飞天木人的刀柄之上,正被那庞然大物带着飞往天际。
“师兄——”
常念翻上彩云,急忙去追。
.
阮芷赶到混乱的中心——顺心意前广场时,掌教和司礼两位真人已经携手坐镇当空。
他们背对着背,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烈火,于空中形成一张巨大的八卦图。八卦图下,越来越多的弟子被自家反叛的木人赶到广场上,各色术法的光亮横飞。
阮芷一出现,掌教和司礼同时抬眼。
掌教:“你怎么来了?”
司礼:“你终于来了。”
说完,两人都是一愣,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又转头向着阮芷。
掌教:“快回去!”
司礼:“快过来!”
好家伙。
两人瞧着都有些自闭,阮芷歪歪头:“没时间解释了。”
她说着,直向最危急之处飞去。
那里的几个孩子年龄尚小,被十几个木人像围得抱头鼠窜。
阮芷落地之后,一手拎起三两个,一拧身就将人丢出了包围圈。
与此同时,十几个木人同时举起大刀,刀刃围拢之紧,堪堪将夜空遮挡得只剩个井口大小,圆月艰难地挤在当中。
刷——
数把大刀齐齐斩落,阮芷将扇柄横过头顶、格住刀刃,人被重刀压得半跪在地。
一圈木人像板着刻出来的那张脸,无悲无喜。
阮芷低着头,缓了口气。
接着,她猛地起身,数把长刀被她推开,她同时展扇,使出一招平沙落雁,木人像后仰躲过风刃,可当阮芷落地之时,无名之火忽然从她右手边的第一个木人开始燃起,经风一扫,“哗”地一传二、二传三……一圈木人都“毕剥”地烧了起来。
阮芷摇扇胸前,看上去,就像是站在怒放的花蕊之中。
夜色太深,无人看到她扇上的“四海升平”四个大字。
.
目睹了一切的掌教真人搓了搓脸:“师弟啊,她不是木灵根么?”
司礼怔然点头:“是啊……”
她不是木灵根吗?
这火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掌教真人几乎要把脸皮搓掉,“我们那么多火灵根都试过了,我们的火根本点不着这堆成了精的东西,她是怎么制服它们的?”
这叫他们火灵根很难做啊。
“师兄啊,”司礼也没忍住地按了按额角,“你看错了。火是后来的,杀掉木人像的不是她的火,是她扇出的风刃。”
是风刃先把木人像“刷刷刷”地削成了碎屑,然后她才点了火,给木人像送了终。
其实掌教真人也看到这一步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什么人的风刃能这么快这么强?”
司礼:……
他心中其实浮上了一个名字,只是,他没敢说出口。
.
下方,混战之中,所有木人忽然停了动作,齐齐转向东方,脚步沉重地往同一处聚集而去。
这一夜,它们听从召令而苏醒,又被召令来到大荒山最宽阔的主殿广场上,最后,被召令成军。
仙邪两方泾渭分明,几百只木人雄立于烈烈晚风之中,阵列得当、气势汹汹。任何一位修士看了,都会联想起千年前的那支军团。
“十万魔军回来索命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句,双方同时亮出法器,最前方的仙者已与木人像兵戎相见。
阮芷站在向前冲锋的人流之中,双手结印。
轰——
十方大地震了一震,数条古根如烛龙一般破土而出,严密的木人军团被冲成了筛子,无数木人飞身而起,又被古根缠住腿脚,化作流星锤,一扫就扫倒一片。
地上的众修投身酣战,并未察觉异常;但自夜空俯瞰而去,便能发现那搅乱木人军团的银白灵力,皆如涛涛江水一般出于同一个源头——
出于同一个人。
“师弟,这……”
掌教上嘴唇碰下嘴唇,半天没碰出一个响。
司礼张手挥散两人的八卦阵,嗓音毫无起伏:“下去参战吧。”
有更厉害的人替他们坐镇控场,他们做个小兵就是了。
.
常念是在顺心意附近的梅树上发现褚易的。
“师兄!”
他按低云头,将褚易从树杈间摘了下来。
褚易骂骂咧咧地踩实云丝:“我他娘的也是命大,那混蛋东西飞着飞着突然抽风,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脚给我蹬了下来,转头就往那边飞了。”
常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我靠。”
褚易随之抬眼:“我靠。”
只见那方夜空之下,飞起的巨大木人像密如蝗虫,真有乌云蔽天之势。
“黎兰就在那边是吗?”褚易拧头来看常念,“这你都不救她,你还是不是个人了?!”
“可是师兄——我们去了也只能送人头啊——”
常念虽这样喊着,但终究是没有挣下褚易对彩云的控制权,彩云凌空兜了一圈,径直向风暴中心俯冲而去。
.
啪——
古根与木人像抗衡了一夜,终于在晨曦照亮山巅之时出现了第一次崩裂。随着这叹息般的一声,其余的古根也如释重负地接连断裂。
每断一根,那因术法被迫中止而反噬的力道,就像是往阮芷身上狠射了一箭。
她紧盯着古根断裂处爆出的轻烟,兀自忍痛,没出声,连颤抖的幅度都克制到极点。
她张了张紧攥的手指,掌心里淤血与汗水纵横,晨风从指间拂过,微微泛凉。
就在这时,最后一条古根断裂,天上的木人像终于没了忌惮,齐齐下落,犹如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
阮芷跌了半步就稳住身形,扬起头,一人一扇冲进木人像最密集之处。
经过一夜的交战,原本圣洁无暇的殿前广场上,布满了术法黑色的灼痕、染血的衣料、以及残破木人像的头颅和四肢。
折腾了这么久,大人们都要吃不住劲儿了,小弟子们却无一人中途逃离,也听不到一声哭闹。
阮芷咬紧牙关,同时与三只木人像交战。
在她不远处,一只木人像踹开地上的一只残臂,发现了躲在其下的,一个很小的孩子。
小孩子抱头蹲着,一身白衣沾了很多土,看上去就像一只被碰脏的糯米团子。
木人像大刀就这么高高举起。
阮芷眼风一瞥,当下平甩出升平扇,升平扇旋转着,如利刃一般将三只木人像驱后半步,阮芷就借着这个机会,将身一扑,把小孩子揽入怀中,而将自己的背脊正对屠刀。
这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却是阮芷最本能的反应——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这样忘却了一切招式和技巧,仅凭本能、奋不顾身地护下了一个小孩子。
升平扇见主有难,立刻改变轨迹,飞至刀前,想为主人挡下这致命一击。
可,还是晚了一步——
在劈上升平扇之前,那刀身忽然自断,碎片无力地摔入黄土,激起万千轻尘。
其实不只是刀,所有的木人像都在刀断的瞬间定格,这样诡异的定格维持了大概一个呼吸的工夫,所有的木人像忽然开始以腰为界,分裂成上下两半。
所有的分裂处都有着整齐的斩痕,相邻的木人像之间斩痕连贯,似乎这所有的杀伐都是被一剑劈就。
最后一座木人像坍塌的同时,梅香乘风而来,细雪缓缓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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