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公主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 卫良: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 22-30
    ☆、22长夜

    公主仔细思考过两个月。她最开始只觉皇后心里有问题,对方因为长久自我压抑导致思想偏激,所以受到一点刺激后就走向极端。

    这番设想合情合理,符合她脑中为数不多的现代心理学知识,然而每当夜半惊醒时,越长溪却开始失眠,翻来覆去都是对方那句,“我在地狱等你。”

    穿越前是越考试,脑子里歌词越多;穿越后则是越想睡,回忆越清晰。越长溪最后甚至不敢躺下,一闭眼就是赵凝霜狰狞大笑的脸。

    越长溪:不论皇后现在是否在地狱,如果我继续失眠,她不在那里我也要亲手把她送下去。

    失眠的情况持续半个月后,公主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确实对她产生一定影响。

    为了公主身体情况快愁白头的半枝,一边煮燕窝一边十分怀疑地看向对方,“只有一点?”

    “几分,”迎着宫女‘别想说话骗我’的眼神,公主终于说出实情,“好吧,是非常大的影响。”

    不怪半枝不信,实在是公主表现得太明显。过去半个月里,她不是整夜熬着看话本,就是睡到一半突然尖叫,连她刚出生的时候都比现在要安静。托公主的福,整个裕安宫的时尚水平都提升一个等级,全员带着卧蚕加烟熏妆,现在其他宫的人都在偷偷讨论这难道是今年的新妆容。

    反复用汤匙搅拌瓷盅里的补品,半枝忍着困意说道,“公主,您明知皇后不正常,为何还相信她。”

    “因为她的话太有道理,本宫竟想不出理由反驳。"

    “还有一种可能是皇后嫉妒,故意说出这番话恐吓您。”半枝道,“公主,您忘记她曾把您推下水,并且给您件颜色一样的服?”

    公主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拿小扇子给炉灶煽火,“这个问题本宫也问过。”

    在地牢时她提出了和半枝一样的疑惑,皇后当时指着自己浸血的深蓝色宫装,“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因为它代表身份?”

    “因为它的颜色,”皇后拿出锦帕擦拭沾染的污迹,面庞都柔和几分,“我不知谁把您推下水,但是关于粉色衣裙确实是我故意做的。”

    她苦笑,“我最讨厌浅色,但爹说七郎可能喜欢,所以我一直没得选。但是那天在生辰宴上见你随心所欲的样子,我突然就想知道,如果是你,被迫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该如何。”

    为讨爱人欢心,赵凝霜亲手绣出几百个红绸,却只有国泰民安一个愿望是发自内心。她坐在申帝身边,又困又累身心俱疲。因此当看见公主无视所有人的眼光、满不在乎地说走就走时,赵凝霜忽然就替自己不值。

    将最讨厌的衣服送给对方,皇后不过是想知道,如果越长溪和她经历同样的事,会不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如果是公主,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反抗父亲,能拒绝嫁给齐宣之。哪怕再不济,也不会像她现在一样,明明和申帝相爱,却只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公主瞬间明白的意思,却也只能无奈回答,“恐怕让你失望,本宫亦讨厌深色。”

    也是在那一刻,越长溪真正确定两人并无不同,她们都是被困在骊阙城的囚徒,不断重复着自己讨厌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岁月从身边划过,看不见一丝希望。

    将煮好的燕窝倒出来,半枝仍旧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安,但有一件事她却再确定不过。小宫女难过地低头说道,“可是公主,哪怕您相信皇后的话又有何意义?您终究是申国的公主。”

    您是申国公主,所以无论如何都只能困在这里。

    蓦地扔掉手里的东西,公主起身坚决道,“本宫决不能容忍知道这一切后,还犯和皇后同样的错误,所以我必须出宫!”

    赵凝霜已经用生命证实她是正确的,越长溪不该辜负对方最后的善意,她也许该听从过来人的建议。

    “公主,您疯了!”

    ……

    为讨爱人欢心,赵凝霜亲手绣出几百个红绸,却只有国泰民安一个愿望是发自内心。她坐在申帝身边,又困又累身心俱疲。因此当看见公主无视所有人的眼光、满不在乎地说走就走时,赵凝霜忽然就替自己不值。

    将最讨厌的衣服送给对方,皇后不过是想知道,如果越长溪和她经历同样的事,会不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如果是公主,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反抗父亲,能拒绝嫁给齐宣之。哪怕再不济,也不会像她现在一样,明明和申帝相爱,却只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公主瞬间明白的意思,却也只能无奈回答,“恐怕让你失望,本宫亦讨厌深色。”

    也是在那一刻,越长溪真正确定两人并无不同,她们都是被困在骊阙城的囚徒,不断重复着自己讨厌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岁月从身边划过,看不见一丝希望。

    将煮好的燕窝倒出来,半枝仍旧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安,但有一件事她却再确定不过。小宫女难过地低头说道,“可是公主,哪怕您相信皇后的话又有何意义?您终究是申国的公主。”

    您是申国公主,所以无论如何都只能困在这里。

    蓦地扔掉手里的东西,公主起身坚决道,“本宫决不能容忍知道这一切后,还犯和皇后同样的错误,所以我必须出宫!”

    赵凝霜已经用生命证实她是正确的,越长溪不该辜负对方最后的善意,她也许该听从过来人的建议。

    “公主,您疯了!”

    半枝说得对,越长溪确实疯了。如果以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因为惧怕结局不好,就完全拒绝开始,越长溪肯定会破口大骂。但是事到如今,她确实成为临阵脱逃那种人。

    哪怕从小到大任何事都支持主子的半枝,这次也认为对方的决定有误,小宫女苦口婆心劝道,“公主,出家不是好方法,您还没嫁人呢。”

    “纠正你的说法,本宫已经嫁人三年,再过几天就是四年整,所以我完全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最好的,”说行动就行动的公主已经开始收拾衣服,“而且凭着这四年的经验,本宫不得不说,成亲这件事不适合我。”

    半枝宛若突然得知自家孩子是丁克的老母亲,眉宇间满是忧愁,“公主,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况且这种事难道不该告诉陛下?”

    从一堆衣物中起身,越长溪过了许久才说道,“你是对的,也许本宫确实要和皇上谈谈。”

    愿意改变主意,是因为公主突然想到一个词——婚前恐惧症。她前世虽然未曾经历过这一阶段,但是感谢互联网,让她阅读过不少别人的故事,而且根据大多数网友的建议,此事最正确的解决方法就是沟通。

    想明白这点的公主决定去找卫良,可是穿过御花园时,她突然听见宫女们的谈论。

    夏天已过,花瓣散落一地,宫女们正在收拾花圃,其中一个开口抱怨道,“我娘又让我多寄些银两回家。”

    听语气应该是和比较熟悉的人交流,果然她说完立刻就得到回应,“你弟要娶媳妇儿?”

    “不是,”用带土的手擦汗,反而沾了一脸泥的宫女解释,“因为选秀到了,娘想要给妹妹添件新衣裳。”

    因为不想碰见宫妃,特意绕小路走的公主站在篱笆后,扔下备好的糕点转身就走。

    “公主……”

    越长溪挥起袖子,声音满是果断,“本宫不去了。”

    她不是婚前恐惧症,因为婚前恐惧症只是让人患得患失,惧怕婚姻可能出现的问题。而对于公主来说,那些问题都注定会发生。

    没有什么可以讨论,她必须离开。

    ……

    越长溪走的那天是初六,这是她自己选的日子。四年前的今天她从丞相府来,还对未来夫君抱有一丝幻想。她那时坐在软轿中,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红,颠簸漫长的路程都未曾让她失去一丁点希望。

    与现在不同,她那时还有希望。

    得知自己被批准离宫的那刻,越长溪轻松而惆怅。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卫良的挽留,也许是他的质问,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对方只是又一次迅速同意她的要求,就像他同意替代齐宣之一样。

    ‘我不能双标,’越长溪想,‘听话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郑元白:“何为双标?”

    “双标就是……”越长溪捂住嘴,“我说出来了?”

    特意来送信的丞相找个椅子坐下,还非常随意地开始斟茶,“是,包括你喜欢皇上那句。”

    烦躁地扔掉奏折,越长溪不满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况且看到妹妹伤心,不是应该安慰两句嘛?”

    丞相似笑非笑,“染儿,根据你之前的说法,这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开心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伤心?”

    越长溪顿时哑口无言,恼羞成怒踢向对方,“快走!”

    丞相喝下一口茶,慢悠悠说道,“理论上你现在已经不是公主,所以不能命令本相。”

    出家自然无法继续保留宫妃的身份,但是皇上还特意写明这一点,就意味着如果越长溪想……她以后可以还俗嫁人。

    想通一切的越长溪愈发烦躁,“ 你不是还有好多公事,快去办,别留在这烦我。”

    作为从小看着对方长大的兄长,郑元白完全懂得妹妹的想法。他想起刚才皇上批奏折时绝望心碎的眼神,写下准奏两个字好似和失去性命一般,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既然不愿,为什么还要出宫。”

    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哥哥怀里,越长溪小声道,“大概是因为,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她知道卫良是皇上,也知道皇上要娶妃。但却一直无法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越长溪想,也许是她故意不愿思考这些问题。

    “我不知道怎么办,难道像皇后一样,要求皇上对整个后宫视而不见?”

    现代生活二十年,让越长溪坚信爱情是一对一的,容不下第三人;可是作为宫妃的三年,她亦深知无宠是多么绝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无法将自己曾受过的苦又送给其他人。

    她不过是封建王朝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既然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就只能改变自己。

    “很多时候哥哥会苦恼把你教的太好,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如果你稍微自私一些,生活都会好过许多。”

    越长溪苦笑,“该死的郑家子弟,你、我、父亲,我们都是一样地不肯屈服。最近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们故意让自己饱受痛苦与折磨。”

    如果他们三人中任意一个肯屈服于心里的道德准则,郑家早就能代替齐家,成为申国真正的王。可是林宗正却一心一意辅佐新帝;郑元白心甘情愿地等待未知的结局;越长溪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考虑,也许是进入骊阙城的所有女人。

    她不知道他们错在哪,但若是思考,也许是一生下来就是错的。

    哪怕嘴上说让对方自私,郑元白眼中却满是赞赏,他忽然道,“问你之前,哥哥也问过陛下,为什么允你离宫。”

    看见妹妹突然竖起的耳朵,郑元白慢慢笑了。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承认,但是他们郑家,也许马上就能迎来下一代。

    所以他没卖关子,主动说出半个时辰前发生一切。

    他将奏折呈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皇上的答复,甚至想着如果对方不应,他该用什么手段。可是卫良站在案边,指尖停留在奏折里越长溪三个字上,立马就同意了。

    郑元白反而开始糊涂,“您同意?”

    卫良目光温和眷恋,万般深情藏于回答中,他道,“公主要的东西,都该得到。”

    沉默良久后,越长溪垂下眼主动说道,“是我对不起他。”

    郑元白眼中却满是赞赏,他忽然道,“问你之前,哥哥也问过陛下,为什么允你离宫。”

    看见妹妹突然竖起的耳朵,郑元白慢慢笑了。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承认,但是他们郑家,也许马上就能迎来下一代。

    所以他没卖关子,主动说出半个时辰前发生一切。

    他将奏折呈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皇上的答复,甚至想着如果对方不应,他该用什么手段。可是卫良站在案边,指尖停留在奏折里越长溪三个字上,立马就同意了。

    郑元白反而开始糊涂,“您同意?”

    卫良目光温和眷恋,万般深情藏于回答中,他道,“公主要的东西,都该得到。”

    沉默良久后,越长溪垂下眼主动说道,“是我对不起他。”

    以前、现在,都是。

    ……

    有风吹来,掀开了窗子一角,越长溪坐在离宫的软轿上,最后看向骊阙城的巍峨宫殿。金銮殿映在夕阳中,反射出和她大婚那日同样的绚丽红色。

    轿中人微笑着重新挡好窗帘,遮住这宫里经久不息的冷冽寒风,遮住她一千四百个艰难痛苦的日日夜夜,遮住她在这里失去的纯真与善良,越长溪闭上眼,希望再次醒来就是山清水秀的林间。

    轿子突然停了。

    距离宫门还有很远,能让轿子停下在宫中也只有一人,越长溪若有所感掀开帘子,果然看见了黄袍龙纹的皇上。

    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笑着迎上去,只是随着旁人一同跪下,就像她只是万千宫人最普通的那个。

    “你们先退下,朕有话和公主说。”

    太监宫女们离开,背离身子站在远处,空荡荡的官道上只剩他们两个,越长溪跪在原地,素色裙摆散在地上,像是刚刚盛开的繁茂花朵。

    叹息声从上头传来,明黄的衣袍荡到越长溪视线中后,一只手伸到她眼前。

    越长溪没动。

    对方不动,卫良就一直举着。像是很久之前那个夜晚,他也曾把汤药执拗地放在发烧的她眼前。

    似乎比毅力她就没赢过,越长溪无奈将手搭在上面,没想到起身后却没抽出来,她低低说道,“皇上。”

    卫良握得更紧了。

    认命地抬头,越长溪发现两人距离很近,她几乎一抬眼,就能看见卫良憔悴的面容。哪怕在他饱受红茱折磨的时候,也未曾这般苍白无力。

    虽然对方如今是皇上,但越长溪完全不觉惶恐,也许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所以话语间还带着点过去的骄纵,她笑道,“陛下,苦肉计没用。”

    当了两个多月乌龟,越长溪自以为已经消化掉分手的痛苦。可是在真正见到对方的这一刻,她才发现痛苦从未减少,甚至因为卫良的到来愈发剧烈,未被牵住的手不自觉攀上对方消瘦的脸颊,脸上虚假的笑容也一点点消失,“所以不要继续折磨自己。”

    也不要折磨我。

    听见久违的关心,卫良眼中蓦地亮起光,又在对方低头后瞬间湮灭,他委屈道,“我没有用苦肉计。”

    越长溪:“我知道。”所以才格外难受。

    两人过去相处,大多是越长溪在说话,况且基本上都是夜晚,不说话也能用睡觉搪塞过去。如今对方不吭声,卫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最后才憋出一句,“可决定好去哪里?”

    虽然大概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但是卫良没提,越长溪也就装作不知情,“空翠观。”

    卫良顿时急了,“不可。”

    骄傲之人多半有个毛病,就是别人越反对,她就越坚持,越长溪反问,“为何不可?”

    对方没回答。

    越长溪又重复一遍,“为何不可?”

    卫良小声答道:“因为一天之内赶不回来。”

    空翠观位于阳州,距离京城百里不止。即便卫良脚程再快,也没办法在两次早朝之间往返,这就意味着他也许永远都无法见到对方。

    这个念头一生,顿时令卫良痛苦不堪,他哀求道,“能否不去空翠观。”

    越长溪不知该怎样答复,最后干脆直言不讳,“陛下,无论去哪里,我们都不会再见面,否则和留在骊阙城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卫良迅速回答,“所以您不如别走。”

    虽然知道卫良特意赶来多半是为了挽留她,但是对方说出来,越长溪却只觉得……好笑。

    “哥哥若是听见这番话,怕是要气死。”越长溪噗嗤一笑,“我过去一直不知,陛下竟是如此不讲理。”

    卫良:“您过去也不叫我陛下。”

    越长溪一怔,关于这点她真的没有故意去做,她几乎在看见卫良瞬间,‘陛下’这个称呼就脱口而出,完全没来得及思考。

    也许不仅是因为她要离开,而是在她心中,对方早就不是她的夫君。

    正是看懂这点,卫良才难过,他小心翼翼将对方揽在怀里,“我还是我啊。”

    “不,你不是,”越长溪用力挣脱出怀抱,“你也不该是那个人。”

    说来好笑,曾经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越长溪能轻而易举分清哪个是卫良、哪个是齐宣之;如今只剩下一个,她却忽然无法确定他是谁。

    如今站在她身前的,究竟是她的夫君,还是大齐皇帝。

    卫良任由她动作,眼里划过浅浅的受伤,末了从衣袖间翻出个黑色瓷瓶,“如果有这个,能不能让您确定。”

    对方拿出的瓶子很破旧,上面还沾着些泥土。被强硬地塞到手里后,越长溪打开晃动两下,里面是暗黄色的液体,闻起来非常刺鼻,应该是某种毒.药。

    越长溪盯了一会,突然生出个奇怪想法,‘他不会是想灭口吧?’

    她玩笑道,“这是什么,真话药水?”

    “类似,”卫良包着她的手攥住瓷瓶,神色认真,“东厂已毁,但是我在灰烬中找到这个。替身暗卫的脸皆由秘药改变,而这瓶药水,能让我恢复原本的相貌。”

    他将瓷瓶微微倾斜,几滴黄色液体滴在手背上,顿时露出截然不同的肤色,越长溪连忙用手盖住瓶口,“你做什么!”

    夕阳璀璨,卫良缓缓道,“我只是想求您留下。”

    掌心传来别样的温度,越长溪偏过头,不敢直视对方的表情,“大可不必如此,你是皇上,如果下旨,我还是会留下。”

    “您不会走,但是会讨厌我。公主,你我之间,决定权永远都在您手里。”

    卫良将瓷瓶安稳地放在对方手心,亭台楼阁在他身后飘远,漫天霞光渐渐隐去,万物经过他眼,似乎都变成柔软的样子。

    越长溪望向他,仿佛从一片灰烬中看见火光。

    “我知道您在担忧什么,但是在我看来完全没必要。因为任何时候,您都可以选择接受我、不接受我、甚至是毁灭我。公主,我将永远忠于您。”

    卫良突然单膝跪地,明黄龙袍被他压在膝下,手里却捧着她曾给他的鸳鸯荷包,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娘子,您可否留下来。”

    越长溪初见卫良时,不过认为他是与她擦肩而过的万千生命中最普通的一个。亦从未想过随意伸向对方的手,会成为她逃离深渊的唯一绳索。

    此时卫良跪在地上,挡在偌大的骊阙城前,仿佛挡住所有晦暗过往,越长溪隔着暮色与曾经遥遥对望,手脚都被吹风得冰凉,心却是暖的。

    她在骊阙城活了四年,唯独遇见对方那天起,方才见到光亮。

    越长溪向前一步,指尖点在荷包上,也许过去的一切皆有预兆,她的心比理智更早做出决定,迎着对方比流云更温柔的目光,她道,“我曾所求甚多,而你无所不应,所以这一次,我可以不走,但也只是不走而已。”

    暂时留下,不代表已经接受对方。而是越长溪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她不知道结局如何,但她终于有了尝试的勇气。

    对方的回答算不得真诚,更像是随时准备抽身的渣男,可是卫良却十分满足,他并没起身,反而顺势吻上对方指尖,“这就够了。”只要您愿意留在我身边,一切都可以。

    ……

    七月初六晚,延福宫,皇帝寝宫。

    坐在床上的公主看向身旁脱鞋的卫良,脑中还是一片恍惚,不明白怎么变成这种情况。

    不像童话里的结尾,王子和公主总是瞬间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还活在人间,所以答应卫良留下来后,公主的问题就是她需要再坐软轿返回裕安宫,以及将收拾好的东西一件件放回原位。她看向后面十几个箱子,深切地认为今晚都不用睡。

    除此之外,公主眼前还有另外一件事,她转向卫良,“陛下,您的轿子呢?”

    骊阙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们此时在宫门附近,坐软轿到内廷需要大半个时辰,可是越长溪环顾四周,也没看见皇帝的御辇。

    她避开众人,小声询问,“您……不会是飞过来的吧?”

    做暗卫要求掩人耳目、绝对隐蔽,所以卫良到现在也没适应皇帝前簇后拥的生活,时不时要玩一下失踪,好在齐宣之以前也需要偷偷见皇后,所以宫人们很习惯不见圣上的情况。

    卫良知道今天是公主离宫的日子,早朝过后就急匆匆赶来,他怕错过对方,特意从房顶一路飞到宫门,发现没人后才找个隐蔽处走出来等到现在,哪有什么轿辇。

    公主说话的热气扑在脸上,像极了过去的日子,卫良耳后悄悄红了,乖乖地回道,“嗯。”

    如今周围一圈人,自是不能让对方再飞回去,公主看向自己的软轿,直接黑了脸,“陛下可以先回去,臣妾在这里等着。”

    此地是外廷,宫妃不允许出来,朝臣的马车也不允许入内,所以没有多余轿辇,而她的软轿又是一人的,只能让皇上先回去。

    越长溪怀疑地看向对方:他真的是想留下我,而不是想气死我?

    卫良也意识到此时的情况,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忧虑,反而羞涩地眨眨眼,“公主,朕可以抱您回去。”

    越长溪:???你在说什么鬼话?

    先不论对方话语中的意思,公主首先指出问题,“陛下不应当称臣妾公主,也不该说您。”她顿了顿,“抱臣妾也有违规矩。”

    卫良想了下,“那背您?”

    刚才的话算是白说了。公主捂住额头,还不到一盏茶时间,她已经开始怀疑留下来这个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她看出卫良绝对不可能自己先走,只好无奈道,“如果陛下不愿先走,可以随臣妾在这里等着,让跑得快的太监回去报信既可。”

    卫良又看了她两眼,忽然就屈膝蹲在她身前,“您上来。”

    “不可,”越长溪道出重要原因,“明天大臣们会集体参奏臣妾。”

    郑元白年纪轻轻当上丞相,如今正是众矢之的。她身在后宫不能帮忙,至少也别惹是生非。况且她本身名声就不好,如今若是被大臣知晓,她被皇上从宫门一直背到内廷,怕是要被追着骂一年。

    卫良回头道,“您不必担心,如今外廷侍卫都由丞相亲自掌控,不会传出消息。”

    赵中尉亲手抓住女儿后,立马去御书房告罪,幸亏郑元白眼疾手快,才避免对方当场自尽。不过最后他仍是辞官离去,丞相大人表面惋惜不已,私下却迅速接管京中侍卫,回头就找了一批忠君之士顶上,立志将皇宫打造地固若金汤。

    越长溪不知这些事,她只能看见对方仿佛很快乐,好似能背她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她想了一会,提起裙摆贴在卫良背上,“若是累了,就与臣妾说。”

    调整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卫良偏头道,“永远不会。”

    离宫时就比较晚,两人又纠缠许久,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卫良背着公主往裕安宫走,头顶便是星河万顷。他们身后远远跟着一排宫人,路过其他侍卫太监时,对方也会主动转过身,因此空旷的宫殿格外安静,仿佛万物都沉寂。

    调皮的发丝荡到眼前,耳边是对方静静的呼吸声,公主忽然就很想笑。

    “您很高兴?”无论何时,卫良总能第一时间觉察对方的情绪。

    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公主低低笑道,“嗯,臣妾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

    “从前有一对父子,他们要去集市卖驴,走到村口时遇见了父亲的朋友,朋友说‘你们真傻,放着驴不骑,竟然要牵着走’。父子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无边月色下,越长溪绘声绘色给对方讲述着现代人人都知道的寓言故事,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公主就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一边说一边笑,欢快的笑声传出很远又被折回,像是温暖的泉水不断冲刷卫良的心脏。他仔细听着,完全没有不耐烦,最后还发表观点,“您觉得我们像那对父子,所以很高兴?”

    “不,”公主将脸埋在对方宽阔背上,发出舒服的喟叹声,“我很高兴是因为你生而有翼,却甘愿与我活在尘世。”

    卫良曾有很多次获得自由的机会,他可以在申帝死的那天离开;也可以从今天起做个真正的帝王,但他偏偏俯下身,虔诚地将她捧在手心,这是越长溪做梦也没想到的事。

    “可是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您给的。”

    卫良始终活在暗处,他过去飞身掠过宫殿,四周是无边空茫。他偶尔也低头看下方人群熙攘,语笑歌欢,却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唯独那天有个女孩伸出手,将他拽到活生生的日子里,这里并非满是快乐,但至少是真实的。

    在遇见公主之前,卫良从未认为自己活过,所以长久以来他都不明白对方的担忧,因为在他心中,公主就是他的命。

    身后的呼吸渐渐均匀,几乎两月没睡过的越长溪放下心,在温暖中陷入梦乡。卫良慢慢笑了,这么多年的踽踽独行,他终于在无望中寻到一切,从今天起,凛冬再无,春光永盛。

    卫良背着自己的全世界,加快步伐向裕安宫走去,初秋天寒,他不能让公主受凉。

    ……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公主就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若不是半枝还在身边,她甚至认为自己被拐卖了。

    “这是哪里?”作为挡箭牌,越长溪当然没来过皇帝寝宫,但她看见四周各种金灿灿,也慢慢回过味,“这是延福宫?还是御书房?”

    此时卫良恰好走进来,半枝一言不发地放下寖衣就匆匆走了,到门口时还迅速回头对着自家公主比了手势,看她的嘴型,大概是‘公主加油’?

    这么快就被自己宫女出卖的公主一脸尴尬,她似乎明白半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和卫良……还没到那步啊。

    咳了两声,越长溪问,“臣妾为何在这里?”

    “您的宫女说裕安宫还没收拾好,因此让我问您愿不愿随我回寝宫,”卫良本就不大的声音又小了几分,“您同意了的。”

    裕安宫的被褥都没动过,何来没收拾好一说,而且坚信自己不会如此回答的公主挑眉,“臣妾如何同意的?”

    卫良磕磕巴巴解释道,“她说如果您不同意就说话,但是您没有。”  

    “……”

    整件事情槽点太多简直说不过来,公主认命道,“反正也不是没睡过,今天就这样吧。”她伸手抚了两下枕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随手抽出来,“陛下,您床上是……”

    带着‘春.宫’两个字的书瞬间被卫良夺走,然后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消失,越长溪终于知道对方的内力多么深厚,因为她甚至看见了残影。

    哪怕是借着昏暗烛火,公主也能发现红色从卫良脖子一直爬到脸颊,她开了半天口最后说道,“就寝?”

    卫良抿着嘴点点头,紧贴着床榻边缘躺下,他大半个身体都悬在床外,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可能想直接躺在地上。

    等到睡时,公主才发现自己还没换寝衣,刚才光顾着尴尬,连洗漱都忘了。她很自然地爬到床尾,想从对方脚下挪出去。不知卫良吃错什么药,也突然跟着起身,结果因为无法保持平衡,一下栽倒在地。

    薄薄的寝衣贴在身上,显现出无法描述的形状,卫良生无可恋地捂住脸,而公主维持着下床的姿势僵在原地,下意识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事实证明,人脑在过度紧张的时候就会出错,公主道,“呵呵,那本春.宫真没白看。”

    越长溪:“……”

    卫良:“……”

    公主:现在来个刺客捅我一刀,都比现在的情况强。

    ☆、23哄她

    周宛晴很诧异,她没想到对方能给出这个答案,因为林尽染一直是个内化而游离的人,她永远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她眼中空无一物,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这样一个姑娘,却在她难受的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真的很令人意外。

    一向温柔的姑娘笑开,连风都跟着温柔几分,“谢谢你。”

    林尽染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向后仰身,躺在了草地上。

    脚下是潺潺清泉,眼中是蓝天白云,林尽染闭上眼,任由清风拂面。四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全,因为身边有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稍微放松片刻也可以,不需要时时提防、处处小心。

    说出这样的话,她并非无的放矢,毕竟她们已经是盟友,共同拥有伟大而不切实现的理想——推翻梦阁,再像以前那般生疏就不太合适;二是她真的愿意把小蓝当朋友,而且今天的比赛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的相处时间可能不会太多了。

    “你觉得,最后会留下几个人?”

    周宛晴:“应该不会低于三个人。”

    她详细分析道,“若不是发生意外,今天本该剩下5人。从三年前开始,梦阁的考试规则永远都是淘汰一人,所以阁主最后只想留下四人。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四个都能活下去。”

    对方的声音愈来愈远,像是逐渐淡去的电影结尾,林尽染将双脚从河里伸出来,踩在裙摆上擦了两下,一偏头睡过去。

    她嘟囔道,“希望如此。”

    *

    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林尽染第一次睡个好觉。醒来时周围的环境已经不是葳蕤草地,而是她自己的房间。

    掀开身上过于厚重的被子,小姑娘嫌弃地撇嘴。小蓝竟然没给她脱外衣,手上小腿上还缠着布条,怪不得她刚才一直梦见被八爪鱼按住学游泳呢。

    “你醒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林尽染下意识摸向枕头下的匕首,她还没来得及动作,督主已经站在她床前,还拿着一窝鸟蛋。

    依旧是熟悉的配方,金线盘成的鸟窝,不过因为鸟蛋数量多,所以这次的鸟窝也格外大,像个金灿灿的大盘子,从里到外都透着暴发户的气息。

    一般小仙女都不屑于这种礼物,但林尽染实在太穷,她甚至没等对方提起,主动指着好多钱问,“这是送我的?”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还是在床边这样的敏感位置,督主愣是没有一丝觉得不对,他将巨大的盘子塞进对方怀里,“嗯。”

    林尽染接东西的手臂一沉,果然金子就是重,她颠了颠分量,掀开身上过于厚重的被子,小姑娘嫌弃地撇嘴。小蓝竟然没给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就知道,上次你没笑是因为鸟蛋数量不够。”督主自我总结道。

    终于让女孩在自己面前笑得自然,督主很满意。做完这一切他就转身走了,完全没有解释或者告别的意思。还是逐渐清醒的林尽染反应过来,“督主是有何事?”

    听到问题,督主停下、站定、转身、认认真真回答道,“送你东西。”

    林尽染:你把天聊死了,这让我怎么回答。

    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交集,林尽染又莫名心虚,不敢多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那谢谢督主。”

    男人这次有了经验,他在原地等待几秒,确定对方没有其他问题才再次离开,林尽染也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督主走了。

    房门打开又闭合,月光倾洒又不见,床上的女孩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扑通一声躺回原处。

    “这叫什么事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好事?”那边话音刚落,带着笑意的女声就从窗边传来,周宛晴推开窗户,一闪身跳进了房间。

    梦阁几位先生内力都十分深厚,督主更是他们的佼佼者,一息十里不是问题,所以周宛晴看见对方离开就马上钻进林尽染屋里,果然看见小伙伴一脸崩溃。

    林尽染:“快告诉我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睁眼,就有个雕塑立在床边。”

    周宛晴不知道什么是雕塑,但还是强忍笑意给对方解释,“白天你睡着后不久,督主就到了,他拿着东西从天而降,站在你身边也不说话。”

    “这都不叫醒我?你究竟是哪门子朋友!”

    “我本想叫醒你,但是督主说不必,他等着就好。”

    看见对方的瞬间,周宛晴就想拍醒小伙伴,结果督主看出她的动作,直接传音说,“不必,让她继续睡,我等。”

    夺人性命的老师站在身旁,周宛晴哪敢让林尽染继续睡下去。但她又不敢违背对方命令,只好借着衣服遮掩做些小动作,好在两人本身就挨着,所以也不会被查觉。

    但万万没想到,平时警惕性一流的林尽染不知怎么睡得那么熟,她都使劲掐对方的腰,林尽染愣是没醒,最多皱着眉翻个身。

    林尽染捂住脸,不忍直视道,“那我又是怎么回房间的?”

    周宛晴:“因为我掐你太多次,所以你一直翻身,督主就说定是草地不舒服,该让你回房间睡。”

    林尽染迅速打断对方,“一定是你抱我回来!”

    她们学武六年,即便周宛晴并不擅长内力,抱个女孩也很容易,最重要的是,林尽染接受不了另一个答案。

    周宛晴直接戳穿对方的侥幸心理,“督主抱你回来的。”

    翻身把头埋进被里,林尽染彻底绝望。

    “不仅如此,督主将你抱起来之后,你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背,甚至他放你回床上时,你还……拉了对方几下。”

    小蓝描述的过于详细,林尽染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面无表情的督主试图将她放在床上,但因为她的反复“纠缠”皱起眉。

    等等、她之前梦见和八爪鱼学游泳。因为不敢下水,只好手脚并用缠住对方的身体,不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林尽染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小蓝,对方给了她一个异常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就是真的。’

    林尽染:“让我死吧。”

    “死倒是不必,”周宛晴意有所指,“没准还能活下来。”

    林尽染一愣,随即苦笑,“若是想这样活下去,我早就能成功。”

    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身体内可是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所以从很久以前,林尽染就注意到督主对她不同。

    刚被抓来梦阁时,她心中异常紧张,随时随地都绷紧神经,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格外敏感,几乎从那时起,她就知道督主非常关注自己。

    后来五先生开始教导内功,她熟练掌握后,对于人的情绪感知愈发纯熟,林尽染慢慢发现,督主对她的关注越来越强烈,已经超出了“好奇”的范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尽染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一定不能让其他女孩发现这件事,生怕被排挤甚至是暗害;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阁主发现。

    根据前世看过的文学作品,林尽染隐约猜到阁主想让女孩们做什么,无非是间谍或者死士。即便猜不出这点,她也知道阁主决定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和他养的傀儡在一起,更有甚者,万一阁主认为她勾引对方,直接把她干掉怎么办!

    这些年林尽染始终战战兢兢,刻意保持和督主之间的距离,装作害怕的样子,极力让自己毫无存在感。可即便如此,督主还是对她愈发关注。

    “这并非真正的理由,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避开阁主或者其他女孩的怀疑。我想知道你躲避他的真实原因,难道是良心不安,又或者对此不齿?”

    周宛晴没想到小伙伴早就知道这件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知道这些年林尽染并非一帆风顺,她在考试中也出现过状况,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若是有督主保驾护航,无论如何都会容易许多。

    “虽然我可以增加督主的好感,甚至不着痕迹地让他帮我做些事,但这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握住对方的手,林尽染悠悠道,“让督主喜欢我,甚至爱上我,都很容易。但是这么做之后,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嫁给他。”

    “可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活下去。”

    周宛晴有些惊讶,她只是知道林尽染有着不一样的心,但她没想到,对方是抱着牺牲自己的态度来做这件事。

    林尽染:“你看我们住的地方,这些房屋建筑少说有百年之久,如果说十年训练一批女孩,死在这里的不下千人,还有几个死在我的手里。所以我不能忘记这些事,假装自己只是个天真的女孩,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说到底,失去人性比死亡更令我恐惧。”

    周宛晴:“四年前,你就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时你才多大,12岁?”

    林尽染:“老实说,最开始我只是单纯想死,被先生杀掉又或者死于考试都可以,但是我没死成。”

    她那时不想活着,因为现代的法律和道德根深蒂固扎在心里,林尽染没办法杀人;但她又不敢死,所以就浑浑噩噩混日子,结果在第次比武考试中,她在梦阁唯一的朋友——小双替她挡刀死了。

    在内心深处林尽染其实明白,小双其实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活法,只能选择离开;但与此同时,她也是真心实意地救朋友。

    那算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她的死让我清醒,也让我决定做点什么,用最老土的说法,就是想替她报仇,想替那一千个不知姓名的女孩报仇。”

    周宛晴静静听着,并没发表任何评论,同样的故事她听过很多,估计还有更多相似的故事在梦阁上演。可唯独这次,她在对方身上看到希望。因为林尽染绝不仅是凭着一腔孤勇来报仇,凭借她对督主的态度,就知道她肯定有计划。

    “你想怎么做?”

    林尽染:“如果我猜测的没错,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虽然之前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也值得。”

    “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梦阁就不再是不可战胜。而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几年她一直在暗中调查,发现梦阁山中藏匿不少护卫,少说有两百。哪怕她们一百个女孩齐心协力也不可能逃出去,更别提现在就剩下四人,心还不齐。可是她们一旦能出去,两百个护卫反而变的渺小,她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定要赢得最后的决赛。

    两个女孩牢牢握紧对方,目光满是坚定。

    “加油。”

    “一定要活下去。”

    *

    林尽染知道想活下去很难,但她没想到这么难,最后一场考试还没开始,她就面临考验。

    夜半子时,督主敲开她的门,张口就问,“你要不要和我留在这里?”

    “啊?”

    督主将问题又重复一遍,“你要不要和我留在这里?”

    林尽染心里咯噔一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打着哈哈,“督主想让我和您一看星星?”

    男人摇头,“不是,我想问你要不要永远留在梦阁。”

    林尽染真是一言难尽,什么叫永远留在这?不知道还以为对方要杀了自己呢,她皱眉道,“我不懂督主在说什么。”

    “明天最后一场考试,你很难赢,如果你答应陪我永远留在梦阁,我可以保你不死。”

    若不是知道督主没有感情,也不懂人心,林尽染几乎认为对方在pua,这种标准打压再施以援手,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鉴于对方已经把话挑开,林尽染也不再扭捏,她直接问,“你为什么能保我不死,阁主知道么?”

    “两年前阁主曾说过,我若是想要留下谁都可以,只要对方不再离开梦阁。”

    看来阁主两年前就发现督主对她有意思,所以提前说过这句话。虎毒不食子这句话是真的,阁主对他的呆儿子确实有几分真心,甚至不介意放弃他精挑细选的傀儡。林尽染继续问,“九先生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此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督主并没听过九先生说这句话,但后半句他懂了,“你不必付出任何代价。”阁主没说,应该就是没有。

    林尽染:这是亲儿子无疑。

    “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林尽染垂眸,“我不明白您为何这样做。”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林尽染默默叹气,看来督主依旧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估计更不会理解感情,所以怎样追问都没有用,她还不如问些实际点的问题,“为什么明天我赢不了?”

    最后一场考试很特殊,五先生并没告诉她们考试内容,但林尽染猜应该是检查综合实力,类似于在野外生存几天之类的,鉴于她还有个搭档,应该很难输,不知为何督主如此笃定。

    “论武,你比不过宫茗颜,谋略不如周宛晴,阴狠也比不过乔南,阁主不会留你。”

    小姑娘一愣。

    她竟然压错题,之前她和小蓝商讨,最后考试肯定要全方面检查这些年的学习内容。没想到阁主竟然要的是某方面做到极致,这样看来,她确实不如这三人……

    等等。

    “论阴狠是什么意思?最后还要比阴狠?”

    督主第一次卡壳,犹豫半天才道,“一切都结束后,阁主会让你们做一些事,乔南比较适合。”

    阴狠能做的事无外乎暗杀或者审讯,林尽染自认为也能做到,毕竟这些年她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她叹了口气,“前两个我心服口服,但是对上乔南,我未必会输。”

    男人语速都加快几分,“你这么可爱,怎么可能阴狠。”

    “您说什么?”林尽染认为自己一定是幻听。

    “你说小鸟可爱,会让你心情好;而你让我心情好,所以你可爱,不阴狠。”

    这是典型的祸从口出,林尽染恨不得穿越到几天前,告诉自己别乱说。

    上次考试结束后,对方给了她一窝鸟蛋,有几个好像真的能孵出来,林尽染只好每天带着鸟蛋晒太阳浇水,结果给小鸟胎教时恰巧碰见督主。

    对方问,“什么是可爱?”

    因为知道督主不懂感情,所以林尽染尽量用比较具象化的词汇来解释,“是一个夸奖的词语,就是能让自己心情变得好的东西,恨不得每天都看见,一直抱在手里。”

    若是因为这句话最后比赛输了,林尽染会崩溃,她艰难地解释,“我不可爱。”

    督主用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说道,“可是我恨不得每天都看见你。”

    林尽染……林尽染无话可说。

    她只能艰难地解释,“但是别人未必会这样认为。”

    “大家肯定都认为你可爱。”

    心态彻底崩掉,林尽染不明白大晚上他们为什么要就“她可不可爱”这个问题进行研讨,而且对方根本不懂这个词什么意思,最后,她只好努力将话题带入正轨,“督主,我自认为不会输给乔南,所以我一定会参加。”

    “那你确定?”

    林尽染点头:“确定。”

    督主几乎是生平第一次叹气,在他转身离开前,学着她摸小鸟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

    “若是那些事你做不了,我也可以帮你做。”

    林尽染:???

    *

    距离最后一场考试还差一个时辰,无妄山内,阁主端坐在主位,抿口茶道,“你们认为谁该留下来。”

    九先生:“宫茗颜和周宛晴一定要留下,只是乔南和林尽染不确定,若是考虑到以后,可能乔南比较合适,林尽染性格过于温和。”

    这样的事情五先生一般都不参与,六先生则表示道,“看比赛结果吧。”

    商讨结束后三位先生离开,阁主独独留下督主,“你想不想让那小姑娘留下?我看她挺乖巧,你若是喜欢可以留下。”

    督主:“不想,她不温和也不乖巧。”

    阁主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离开,督主站在原地松了口气,这算是……帮她说好话了吧。

    看来阁主两年前就发现督主对她有意思,所以提前说过这句话。虎毒不食子这句话是真的,阁主对他的呆儿子确实有几分真心,甚至不介意放弃他精挑细选的傀儡。林尽染继续问,“九先生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此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督主并没听过九先生说这句话,但后半句他懂了,“你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24改变

    公主站在卫良身前,她向前一步,他就向后一步,两人直直穿过整个房间,从北墙走到南墙,最后卫良退无可退,就转过头不看对方。他侧脸紧绷,面具边缘露出棱角分明的线条,像是雕琢许久的大理石雕塑。

    公主:这是什么绝世大可爱?怎么还跳起了探戈?

    她强忍笑意,指尖在面具暗扣处打转,看对方因她的动作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第三次追问,“卫良,为什么?”

    两人站在窗下,明灭火光映在公主眼中,如同摄人心神的陷阱,被问话的男人死命扣住面具,发现自己逃无可逃才被迫回答,“申帝为人暴虐残忍,臣不堪其辱,所以暗中帮您,希望有朝一日能追随新主!”

    今天一切发生的太快,卫良并没意识到他马甲已经被扒个干净,只以为公主通过每天凭空出现在她床前的解药,调查出有人在帮她,至于她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卫良也毫不怀疑,公主那么厉害,她本就应该知道的。

    捋清事情经过的卫良还试图抢救下自己。他语气格外诚挚,真的像是抛弃旧主,来投诚的敌军。

    越长溪:“……”我信了你的鬼话!

    这个人好像有魔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能让自己的心情瞬间变好,刚才因杀人生出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公主话语间不自觉就带上缕缕笑意,“你既然能背叛申帝,本宫又如何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这大概是有戏的意思?卫良松了口气,他借机跪下,非常认真地和对方商讨对策,“臣绝不会背叛您,但主子若是不信,不如继续用白漆木控制臣,又或者是其他毒也可。”

    玩笑的心思骤然消散,公主一怔,如果不是卫良主动提及,她真的忘记他此时还中着毒。

    倒不是忽视这个人,而是卫良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平和与倾慕,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里一样。越长溪自己也服用过蚀骨,感受过毒发时那种由内及外撕裂般的疼痛,可是在卫良身上,她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迹象,包括知道申帝死后,他第一时间也没去找解药,而是关心她的安危。

    就像只要在她身边,他就能忘记所有苦难。

    可是卫良能忘,她却突然忘不掉;卫良不觉疼痛,她却忽然疼起来。

    这一刻,越长溪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喜欢这个人,过去种种算计和引诱早就在相处间变质。她近日惶惶不安、夜不能寐,绝不仅仅因为担心造反能否成功,更是担心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卫良会如何对她。

    因爱生忧,因爱亦生惧。

    晦暗角落中,公主神色不明,她从衣袖间翻出一粒蓝白相间的胶囊,“吃下去。”

    接过对方给的东西,卫良看都没看就直接吞下,黑色面具底端掀开又放下,动作快得惊人。

    亲眼看见对方服下解毒丸,公主心中的愧疚与不安终于有所减弱,她站了一会,也随着对方缓缓跪坐在地。

    “身体还疼么?”

    卫良没觉得疼,倒是被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搅得无法静心,他用力贴向身后的墙,含糊答道,“臣不疼。”

    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法分辨出这句话真假,越长溪抬起手臂想摘下对方面具,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面具边缘,又忽而收回。

    她竟是不敢。

    卫良以为她介意自己不以真面目示人,虚心地解释,“臣容貌已毁,丑陋不堪,戴面具是不想惊扰主上。”

    衣摆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只是再小不过的谎言,却让卫良痛苦万分。他不该骗公主的,特别是她如今终于知道他的存在,也愿意接受他。自责的男人甚至已经决定毁去容貌,他记得东厂有一种秘药就能做到。

    为难对方为了骗她,竟然编出这样的理由。公主沉默良久后轻笑,“真的?”

    卫良下定决心,“臣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变成真的。

    只消一眼,越长溪就知道对方没说谎,可此时此刻,他的赤诚却更像嘲讽。

    她满口谎言,他字字恳切,两人之间隔着数不尽的高山阔海,卫良却执拗地想走到她身边。

    晦涩微苦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由谎言衍生出的内疚、由喜欢带来的恐慌不停在脑海中翻覆,越长溪如同炉上沸腾的药,经历漫长的烈火灼心,剩下的唯有一片苦涩。

    公主嗓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像是自骨血而出,“那你曾说过,只要我吃药,你就会疼我,任何事情都会答应我,是不是真的?”

    卫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不可置信,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内雷打般的剧烈心跳,“您……知道了?”

    “从大婚那天起,我一直都知道。”公主十分平静地讲出曾经令她惶恐不安、亦是令她暗自欣喜的过去,“我知道夜晚做噩梦惊醒后遇见的是你;我知道被太后责骂,赶来帮我的是你;我也知道自己中蚀骨后,给我解药的是你。”

    “在与你相遇的四十次中,我都知那些是你。”

    卫良摘下黑色面具,露出底下与申帝如出一辙的相貌,他目光穿穿层层黑暗落在齐宣之脸上,“臣不像皇上?”

    “倒也不是,”即便没抬头,越长溪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样子。卫良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抿着唇,这个动作让他的侧脸更加棱角分明,透着股冷冽的味道。不知何时起,他的面容就一直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再也忘不掉。公主道,“但是没人会认错自己的夫君。”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公主低头揪着大红裙摆的边边,几乎要把上面的银线扯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也渐渐沉下来。

    他不愿意回应她。

    他不愿意原谅她。

    把眼角的泪珠逼回去,公主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松地说道,“本宫刚才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红茱的解药。卫良,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你可以离开骊阙城,去寻一处有桂枝和雀鸟的地方生活。”

    很难想象卫良竟然喜欢这两样东西。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夜晚中,越长溪曾问对方喜欢什么,卫良想了许久才告诉她,“桂枝与白雀”。

    反正无论是何物,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自去拥有。

    越长溪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完美,卫良不愿意原谅她,她就放这个人走,离开偌大的牢笼,去过他想要的生活。造反之事总有解决办法,狗皇帝的死可以推给叛军,再不济,她就求半枝霸霸再造出个齐宣之。

    至于攻略,本就是奢望。

    可没想到她故作大方给卫良自由,他却慌了神。

    “臣想留在您身边,”卫良紧紧抓着面具,急促说道,“如果您不喜欢我和皇上长得一样,臣可以毁了相貌。”

    公主一头雾水,“你说什么?”我刚才太伤心所以走神了?怎么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卫良:“臣知道您被皇上伤了心,但是臣可以保证绝对不出现在您面前。无论您给我什么毒、又或者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做太监也行。”

    卫良急匆匆说着,生怕对方让他走。离了这骊阙城,他再见公主难比登天。此时他恨不得将自己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从说过让你走,不是你自己……”

    说到一半的越长溪突然愣住,她似乎、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自始至终,卫良都认为她说的夫君是狗皇帝,而她之所以杀掉齐宣之,也是因为发现对方给她下毒,由爱生恨所致。

    越长溪哭笑不得,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形象在卫良心中这么美好,好似做什么错事,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公主忽然就生出那么点信心,让她有勇气问出一直埋在她心里的问题,“卫良,你不怪我?”

    我骗你,利用你,几乎害死你,卫良,你怪不怪我。

    对于这个问题,越长溪想过很多答案。她想卫良可能会恨她,也想卫良可能会原谅她,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听到了一个最意外的回答。

    卫良问,“因何事怪您?”

    “如果我之前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故意的,你也不怪我?”

    跪着的男人表情纵容,甚至还着点说不出的渴望,在她灼灼目光下,他下意识就说出心中所想,“臣求之不得。”

    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越长溪从未奢望过她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能包容她所有错误,原谅她所有任性,在万物与她衡量对比之时,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她何其有幸,不过是在人世走一遭,竟被无辜深爱一场。

    “说到底,本宫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迎着对方困惑不安的眼神,公主第一次抬起头,她如从前一样伏在卫良怀中,然后抬头吻上他的唇。

    “我错在没能早些喜欢你,夫君。”

    卫良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蓦地睁大双眼。他脑中白茫一片,声音和画面同时消失,唯独剩下对方笑中带泪、映着自己的双眼。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他擅自借用申帝身份出现,公主一直都喊他皇上,直到她抬头看见他,才突然改口叫夫君。

    原来她能认出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卫良用力将人环住,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吻,所有渴望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归宿;他于黑暗中祈求的光,也终于落在他身上。卫良闭上眼,轻轻喊了声,“公主……”

    越长溪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她擦掉眼泪,感受着衣服另一端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愧疚与惶恐逐渐平息,那些卫良没能说出的话,她已经懂了。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一切事。”

    听见与那晚如出一辙的回答后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飞速从御书房屏风后翻出龙袍,她咬着唇,“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若是让越长溪自己选,她肯定不愿意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别人的人生,从生到死连姓名都不能留下,这也是她最担忧的问题,然而卫良似乎没有这方面顾虑,他轻巧地接过衣服,露出一个短暂却纵容的微笑。

    “您永远都不必求我,况且臣说过,一切事。”

    门外喊杀声渐消,朝臣匆匆赶来的喧闹响起,越长溪匆忙将化尸粉倒在齐宣之尸体上,看他化为无形散于天迹,一直困住她的牢笼也仿佛在此刻消弭。公主转过身,将卫良凌乱的头发打理好,她语气分不出喜怒,“从今以后,你就是申国的王。”

    大臣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卫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向着大门走去。

    金銮殿外火光冲天,卫良穿着明黄龙袍推开门,他眼前的红色朝阳和熊熊火焰连在一起,构成无法言说的绚丽色彩。

    越长溪没有再看他,而是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请安声快步离开御书房,毕竟公主此刻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背影相对,一个走进光明,一个步入黑暗。

    卫良于万人跪拜中转身,却只看见背后昏暗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回头,平静而然地抬起手,“众卿平身。”

    ☆、25巫蛊

    昨夜,就因为有宫女提起选秀之事,卫良被直接赶出房门。

    当了几年皇帝,卫良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卑小可怜,他也是有脾气的,因此被赶出房间后,他立即招来丞相。

    郑元白还睡着呢就被紧急召进宫,他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满脸严肃地走进御书房,“陛下!”

    幽幽烛火下,皇上身影寂寥,“皇后把朕赶出来了。”

    “……”

    丞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您说什么?”

    御书房窗子大开,卫良凝视着寝宫方向,忧伤地仿佛无法归巢的乳燕,他重复道,“因为选秀一事,皇后把朕撵出来了。”

    申国每三年一次选秀,三年前卫良刚即位,前有皇后造反,后有宫妃相互陷害,他借机取消了选秀,因为后宫确实事情太多,所以当时大臣也没有反对。可是如今宫妃所剩无几,申国也在他的治理下日益强大,卫良连减少开支取消选秀的理由都不能用,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

    最开始,郑元白还不明白问题在哪,“陛下是想让臣劝皇后公主?”

    皇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朕是让你想办法取消选秀,而且是所有选秀。”

    通读史书,丞相大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请求,然而鉴于卫良和他妹的复杂情况。

    齐高祖作为开国皇帝,条件艰苦,死前一直都在打仗,哪有时间娶妃,因此身边仅有两人,但如今是和平年代,此举怕是无法效仿。

    这个提议基本等于白说,可是除此之外,二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申国身份最高的两个男人坐在御书房里大眼瞪小眼,沉默许久后,卫良发出叹息,“朕真不想当皇帝。”

    同样发愁的丞相灵机一动,“如果您这样想,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一句话,叫规则是给听话之人定的。

    明主才听朝臣的建议,昏庸之士哪还在乎这些,如果一个皇帝不在乎国家是否昌盛、会不会有人造反;也不在乎史书上如何记载,他基本就无所畏惧。

    卫良问,“丞相是让朕变昏庸,错事做多了,大家就不在乎是否娶妃。”这个代价未免太大?

    “差不多,”郑元白说道,“主要是降低大臣们的预期。”

    于是第二天,皇帝要出家的消息暗暗在,谁也不知道消息的源头是谁,但被传得有模有样。听说是因为对后宫失望透顶,才生出远离俗世的念头,而且连具体寺庙都已经选好。

    最开始大家还心有疑虑,虽然有皇帝出家的先例,但是如今的申帝完全看不出来有这个想法。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不得不信,因为最近不断有得道高僧入宫,早朝之前也能听见梵音阵阵,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的目光愈发无悲无喜,怎么看都好像马上要剃度的样子。

    负责选秀的奉常:惹不起惹不起!

    等到了选秀的日子,皇帝一句轻飘飘“今年选秀就取消吧。”迎来了朝臣的集体同意,毕竟只要皇帝不走,他们就算胜利。

    而消息链的最末端,皇后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后,拉着卫良温习好几夜他枕下的书籍,并且在关键时刻质问,“你是因何生出这个想法?”

    卫良全身紧绷,抑制不住喘息道,“夫……夫唱妇随?”

    皇后公主沉下身,妩媚一笑,“这么会哄本宫开心,这次就原谅你了。”

    在眼前白茫茫的那一刻,卫良想:这个消息应该多让公主听见两次。

    长平十年,也是卫良登基的第四年。

    后宫空悬已久,鉴于皇帝时不时拿出家为僧威胁朝臣,大家也不敢再提选秀之事。然而皇上登基十年尚没有子嗣,国家没有继承人,实在令申国上下担忧不已。

    少数大臣已经开始私下求仙问药、寻找偏方,立志让皇后公主的肚子里出现个小崽子,根据他们早朝时的焦虑程度,一度让卫良怀疑申国马上就要灭亡。

    受此事折磨的,不仅仅是当今圣上,还有永远的背锅侠——丞相大人郑元白。

    卫良毕竟是九五之尊,朝臣哪怕心有疑虑也不敢多言,最多每天早朝问询一次,又不能追到寝宫。但是郑元白则不同,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作为帝王亲信、皇后公主的亲兄长,他被迫成为大臣们的重点围堵对象,每天试图找他谈论此事的人恨不得排了两条街。

    今天是休沐日,忙碌半月的丞相好不容易得空休息,打算前往京郊放松一下,然而还没出丞相府,就听到小厮传报:周太尉来了。

    为了躲避朝臣,特意在寅时出门的郑元白:服气!毕竟人家是凭本事不睡觉才抓住我的。

    周太尉是他旧时老师,郑元白无法推拒,只能亲自相迎。一照面,就看见老人家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为师为官多年,唯有一事放心不下……”

    丞相大人:懂了_(:з」∠)_

    好说歹说将太尉劝走,郑元白重新收拾心情,再度高高兴兴往京郊走。然后他分别在出门时遇见郎中令;酒楼吃饭时遇见延卫;郊区赏花时遇见奉常;就连下午听戏,解决水喝多了这种生理问题时,也遇见了治粟内史。

    李内史笑眯眯看着他,“好巧。”

    林丞相看看不远处井匽,陷入沉思。

    相遇地点如此独特,李内史也有些尴尬,然而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丞相一直在雅阁喝茶,他不便打扰,只能趁着对方出来之时打扰一二,只是没想到对方是来这。

    李内史硬着头皮道,“林丞相,下官……”

    “李内史不必多言,”黑着脸的郑元白道,“本相这就进宫求见皇上。”

    奔溃至极的丞相甚至没用马车,而是纵马行至宫中,宫人看见怒气冲冲的丞相大人吓了一跳,差点没叫侍卫来。等问清楚皇上此时正在做何事,郑元白更气了。

    御书房内,御前太监奉上茶,“丞相稍等片刻,陛下正和公主在御花园放纸鸢。”

    郑元白表面微笑,“本相等着便是。”实则心里疯狂口吐芬芳,你俩还有心思放纸鸢,放你#¥%

    想当年郑元白被狗皇帝派去黄州剿匪时都未能愤怒如此,可见这事实在是把他折磨坏了,等他看见妹妹和妹夫手挽手、十分亲昵地走过来时,内心的愤怒终于攀到顶峰。

    “微臣叩见皇上、皇后公主”

    “你们退下,”皇后公主屏退侍从,拿出锦帕给卫良擦完汗,才慢悠悠道,“我哥这个表情一般是发怒的前兆,所以我先走了,晚上本宫给你做桂花糕。”

    “你去吧,我来应付他。”

    两人旁若无人说完话,皇后公主撩起裙摆就要走,被她哥一把拽住胳膊,“你给我站住!”

    虽然在外是君臣,但是私下相处他们还是一家人,被抓住的越长溪立马收起笑容、装模作样道,“林丞相这么晚前来御书房,定是和陛下有要事相商,本宫就不打扰了。”

    郑元白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孩子!”

    皇后公主装作不知,“什么孩子,本宫知道自己是爹娘的好孩子,哥哥不必再提。”

    丞相深知夫妻俩谁是说了算的那个,所以精准地对越长溪说道,“你、必须有个孩子。”

    叛逆少女·皇后公主最听不得别人让她做这做那,撸起袖子就要吵架。见势不好的卫良立马从大舅子手里解救出媳妇,两年前他曾经历过一次两兄妹打架的场景,至今想起来还后怕,他劝道,“公主不愿就算了。”

    “这事由不得她,”郑元白这两年一直就想提这件事,毕竟子嗣是国家稳定的重要因素之一。他能允许妹妹独占东宫,但是不能所有事都任由她胡来。

    他对宠妻无度的皇上说道,“请允许微臣和公主单独谈谈。”

    两兄妹有一套独特的沟通方式,外人无法参与。虽然卫良偶尔也会嫉妒,但他还是立即走了,否则他势必要体验何为在夹缝中生存,颇有一种丈夫处在母亲和媳妇之间的感觉。

    只是现在的卫良已经不是原来的他,终于学了如何争宠,皇帝陛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御书房,眼中满是不舍。

    皇后公主果然心软了,立马哄道,“本宫马上去寻你。”

    得到回应的卫良心满意足离开,关上房门后默默想着:公主果然最爱我。

    “现在能说了吧。”

    皇上走后,丞相大人凉凉地开口。刚才他拽住妹妹时,对方就一直和他使眼色,那是他们小时候在父亲面前常用的伎俩,越长溪一眨眼,他就明白对方想单独说话。

    此时只剩哥哥一人,皇后公主也不拖延,直言不讳道,“我查过东厂的记录,卫良是从关州来的。”

    关州就是现代的俄罗斯附近,那里的人……相貌和他们有些差距。

    郑元白一愣,“你是怕孩子不同。”

    “我问过皇上,他从几岁时就一直用药水改变相貌,已经记不得自己原本的样子。”皇后公主叹息道,她自认为不是外貌党,所以卫良真正的相貌她并不在意,但是如果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里问题就大了。

    她该怎么解释孩子的相貌问题,难道说是有感而孕?

    未曾想是这个原因,郑元白对此也无可奈何,“怎么办?从宗室过继一个?”

    “只好如此。”

    丞相叹着气走了,从宗室过继也是个问题,他必须要从现在开始调查,以及思考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朝臣。郑元白好无奈,他本以为入宫是来解决问题,没想到变成了给自己找问题,他想起数不清的宗室,顿时眼前一黑。

    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皇后公主闭眼轻轻揉着额头。某种意义上,她算是骗哥哥了。

    卫良确实从关州来,但是如果他们的孩子相貌出现问题,他可以用东厂秘药解决,不仅无痛还无副作用。这里不得不说,东厂真的很神奇,他们不仅有上天入地的内功,还有各种神奇秘药,连现代科技做不到这种程度。

    退一万步,哪怕东厂解决不了,她也能求助半枝,但是越长溪不想。

    她在现代孤身一人、离群索居,尽管穿越到后有了父母兄长,也未曾改变骨子里的薄情冷漠。更何况入宫一遭,见识到世间晦暗,能爱上卫良已是奇迹,实在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旁人。

    所以她不爱孩子,不想要孩子,哪怕真的生下来也不知如何教导对方。一想到她的儿子要在官场沉浮,女儿会困于深墙宅院,她就愈发恐惧。索性几次交流下来,卫良也和她想法相同,否则皇后公主还真会愧疚。

    “我已有深爱之人,此生无憾。”

    推开冷掉的杯盏,皇后公主带着笑意向延福宫走去,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鉴于要做的事情太多,郑元白脚步不停往宫外走,回到丞相府后,他要先收上来一份宗室子弟名单。父母爵位太高不好,恐生出造反之心……

    低头思索的丞相没注意到有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差点没撞上迎面而来的皇帝。

    他急急停下脚步,“陛下?”

    卫良点点头,“皇后与你说了吧。”

    “公主确实告诉微臣一些事,”郑元白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东厂的资料不是都毁了么?”

    当年他们造反之时,恐卫良的身份被旁人发现,已经彻底毁掉东厂,除必要的秘籍功法,一切资料都被当场销毁,越长溪是怎么查到的?

    卫良微微笑道,“确实都毁了。”

    “那……”

    “她不愿的事,朕都不会让她做。”

    他从暗处来,公主便是唯一向往。对于很多事情,卫良都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公主若是喜欢,他就多看两眼;她若是不喜,他便是连看都不看,哪怕是孩子也一样。

    “朕能给皇后的东西太少,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顺着她一些。”

    卫良看出越长溪对生子的惧怕,因此特意准备些假的资料让她查到,又话里话外暗示自己非常厌恶孩子,生怕她心怀愧疚。

    恰逢越长溪赶来,卫良拍了拍对方肩膀,“别告诉皇后这些话,朕予你说,只是让你别再来烦她。”

    郑元白目送二人手牵手离去,心里有些茫然。他思索着,究竟是多深的爱意,才会把帝王的无所不应称之为给的太少。

    虽然这件事他目前还想不清,但是有一件事他懂了:无论他未来娶了谁,都要让她离他们远点。

    毕竟有个这样的妹夫做对比,当哥哥真是好难啊。

    ☆、26地牢

    周宛晴很诧异,她没想到对方能给出这个答案,因为越长溪一直是个内化而游离的人,她永远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她眼中空无一物,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这样一个姑娘,却在她难受的时候说出这样一番话,真的很令人意外。

    一向温柔的姑娘笑开,连风都跟着温柔几分,“谢谢你。”

    越长溪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向后仰身,躺在了草地上。

    脚下是潺潺清泉,眼中是蓝天白云,越长溪闭上眼,任由清风拂面。四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全,因为身边有个值得信任的人,所以稍微放松片刻也可以,不需要时时提防、处处小心。

    说出这样的话,她并非无的放矢,毕竟她们已经是盟友,共同拥有伟大而不切实现的理想——推翻梦阁,再像以前那般生疏就不太合适;二是她真的愿意把小蓝当朋友,而且今天的比赛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的相处时间可能不会太多了。

    “你觉得,最后会留下几个人?”

    周宛晴:“应该不会低于三个人。”

    她详细分析道,“若不是发生意外,今天本该剩下5人。从三年前开始,梦阁的考试规则永远都是淘汰一人,所以阁主最后只想留下四人。如今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四个都能活下去。”

    对方的声音愈来愈远,像是逐渐淡去的电影结尾,越长溪将双脚从河里伸出来,踩在裙摆上擦了两下,一偏头睡过去。

    她嘟囔道,“希望如此。”

    *

    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越长溪第一次睡个好觉。醒来时周围的环境已经不是葳蕤草地,而是她自己的房间。

    掀开身上过于厚重的被子,小姑娘嫌弃地撇嘴。小蓝竟然没给她脱外衣,手上小腿上还缠着布条,怪不得她刚才一直梦见被八爪鱼按住学游泳呢。

    “你醒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越长溪下意识摸向枕头下的匕首,她还没来得及动作,督主已经站在她床前,还拿着一窝鸟蛋。

    依旧是熟悉的配方,金线盘成的鸟窝,不过因为鸟蛋数量多,所以这次的鸟窝也格外大,像个金灿灿的大盘子,从里到外都透着暴发户的气息。

    一般小仙女都不屑于这种礼物,但越长溪实在太穷,她甚至没等对方提起,主动指着好多钱问,“这是送我的?”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还是在床边这样的敏感位置,督主愣是没有一丝觉得不对,他将巨大的盘子塞进对方怀里,“嗯。”

    越长溪接东西的手臂一沉,果然金子就是重,她颠了颠分量,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就知道,上次你没笑是因为鸟蛋数量不够。”督主自我总结道。

    终于让女孩在自己面前笑得自然,督主很满意。做完这一切他就转身走了,完全没有解释或者告别的意思。还是逐渐清醒的越长溪反应过来,“督主是有何事?”

    听到问题,督主停下、站定、转身、认认真真回答道,“送你东西。”

    越长溪:你把天聊死了,这让我怎么回答。

    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交集,越长溪又莫名心虚,不敢多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那谢谢督主。”

    男人这次有了经验,他在原地等待几秒,确定对方没有其他问题才再次离开,越长溪也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督主走了。

    房门打开又闭合,月光倾洒又不见,床上的女孩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扑通一声躺回原处。

    “这叫什么事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好事?”那边话音刚落,带着笑意的女声就从窗边传来,周宛晴推开窗户,一闪身跳进了房间。

    梦阁几位先生内力都十分深厚,督主更是他们的佼佼者,一息十里不是问题,所以周宛晴看见对方离开就马上钻进越长溪屋里,果然看见小伙伴一脸崩溃。

    越长溪:“快告诉我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睁眼,就有个雕塑立在床边。”

    周宛晴不知道什么是雕塑,但还是强忍笑意给对方解释,“白天你睡着后不久,督主就到了,他拿着东西从天而降,站在你身边也不说话。”

    “这都不叫醒我?你究竟是哪门子朋友!”

    “我本想叫醒你,但是督主说不必,他等着就好。”

    看见对方的瞬间,周宛晴就想拍醒小伙伴,结果督主看出她的动作,直接传音说,“不必,让她继续睡,我等。”

    夺人性命的老师站在身旁,周宛晴哪敢让越长溪继续睡下去。但她又不敢违背对方命令,只好借着衣服遮掩做些小动作,好在两人本身就挨着,所以也不会被查觉。

    但万万没想到,平时警惕性一流的越长溪不知怎么睡得那么熟,她都使劲掐对方的腰,越长溪愣是没醒,最多皱着眉翻个身。

    越长溪捂住脸,不忍直视道,“那我又是怎么回房间的?”

    周宛晴:“因为我掐你太多次,所以你一直翻身,督主就说定是草地不舒服,该让你回房间睡。”

    越长溪迅速打断对方,“一定是你抱我回来!”

    她们学武六年,即便周宛晴并不擅长内力,抱个女孩也很容易,最重要的是,越长溪接受不了另一个答案。

    周宛晴直接戳穿对方的侥幸心理,“督主抱你回来的。”

    翻身把头埋进被里,越长溪彻底绝望。

    “不仅如此,督主将你抱起来之后,你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背,甚至他放你回床上时,你还……拉了对方几下。”

    小蓝描述的过于详细,越长溪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面无表情的督主试图将她放在床上,但因为她的反复“纠缠”皱起眉。

    等等、她之前梦见和八爪鱼学游泳。因为不敢下水,只好手脚并用缠住对方的身体,不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越长溪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小蓝,对方给了她一个异常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就是真的。’

    越长溪:“让我死吧。”

    “死倒是不必,”周宛晴意有所指,“没准还能活下来。”

    越长溪一愣,随即苦笑,“若是想这样活下去,我早就能成功。”

    她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六岁,身体内可是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所以从很久以前,越长溪就注意到督主对她不同。

    刚被抓来梦阁时,她心中异常紧张,随时随地都绷紧神经,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格外敏感,几乎从那时起,她就知道督主非常关注自己。

    后来五先生开始教导内功,她熟练掌握后,对于人的情绪感知愈发纯熟,越长溪慢慢发现,督主对她的关注越来越强烈,已经超出了“好奇”的范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越长溪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一定不能让其他女孩发现这件事,生怕被排挤甚至是暗害;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阁主发现。

    根据前世看过的文学作品,越长溪隐约猜到阁主想让女孩们做什么,无非是间谍或者死士。即便猜不出这点,她也知道阁主决定不会同意自己的儿子和他养的傀儡在一起,更有甚者,万一阁主认为她勾引对方,直接把她干掉怎么办!

    这些年越长溪始终战战兢兢,刻意保持和督主之间的距离,装作害怕的样子,极力让自己毫无存在感。可即便如此,督主还是对她愈发关注。

    “这并非真正的理由,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避开阁主或者其他女孩的怀疑。我想知道你躲避他的真实原因,难道是良心不安,又或者对此不齿?”

    周宛晴没想到小伙伴早就知道这件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知道这些年越长溪并非一帆风顺,她在考试中也出现过状况,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若是有督主保驾护航,无论如何都会容易许多。

    “虽然我可以增加督主的好感,甚至不着痕迹地让他帮我做些事,但这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握住对方的手,越长溪悠悠道,“让督主喜欢我,甚至爱上我,都很容易。但是这么做之后,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嫁给他。”

    “可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活下去。”

    周宛晴有些惊讶,她只是知道越长溪有着不一样的心,但她没想到,对方是抱着牺牲自己的态度来做这件事。

    越长溪:“你看我们住的地方,这些房屋建筑少说有百年之久,如果说十年训练一批女孩,死在这里的不下千人,还有几个死在我的手里。所以我不能忘记这些事,假装自己只是个天真的女孩,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说到底,失去人性比死亡更令我恐惧。”

    周宛晴:“四年前,你就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时你才多大,12岁?”

    越长溪:“老实说,最开始我只是单纯想死,被先生杀掉又或者死于考试都可以,但是我没死成。”

    她那时不想活着,因为现代的法律和道德根深蒂固扎在心里,越长溪没办法杀人;但她又不敢死,所以就浑浑噩噩混日子,结果在第次比武考试中,她在梦阁唯一的朋友——小双替她挡刀死了。

    在内心深处越长溪其实明白,小双其实和自己抱着同样的想法,她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活法,只能选择离开;但与此同时,她也是真心实意地救朋友。

    那算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她的死让我清醒,也让我决定做点什么,用最老土的说法,就是想替她报仇,想替那一千个不知姓名的女孩报仇。”

    周宛晴静静听着,并没发表任何评论,同样的故事她听过很多,估计还有更多相似的故事在梦阁上演。可唯独这次,她在对方身上看到希望。因为越长溪绝不仅是凭着一腔孤勇来报仇,凭借她对督主的态度,就知道她肯定有计划。

    “你想怎么做?”

    越长溪:“如果我猜测的没错,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虽然之前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也值得。”

    “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梦阁就不再是不可战胜。而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这几年她一直在暗中调查,发现梦阁山中藏匿不少护卫,少说有两百。哪怕她们一百个女孩齐心协力也不可能逃出去,更别提现在就剩下四人,心还不齐。可是她们一旦能出去,两百个护卫反而变的渺小,她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一定要赢得最后的决赛。

    两个女孩牢牢握紧对方,目光满是坚定。

    “加油。”

    “一定要活下去。”

    *

    越长溪知道想活下去很难,但她没想到这么难,最后一场考试还没开始,她就面临考验。

    夜半子时,督主敲开她的门,张口就问,“你要不要和我留在这里?”

    “啊?”

    督主将问题又重复一遍,“你要不要和我留在这里?”

    越长溪心里咯噔一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打着哈哈,“督主想让我和您一看星星?”

    男人摇头,“不是,我想问你要不要永远留在梦阁。”

    越长溪真是一言难尽,什么叫永远留在这?不知道还以为对方要杀了自己呢,她皱眉道,“我不懂督主在说什么。”

    “明天最后一场考试,你很难赢,如果你答应陪我永远留在梦阁,我可以保你不死。”

    若不是知道督主没有感情,也不懂人心,越长溪几乎认为对方在pua,这种标准打压再施以援手,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鉴于对方已经把话挑开,越长溪也不再扭捏,她直接问,“你为什么能保我不死,阁主知道么?”

    “两年前阁主曾说过,我若是想要留下谁都可以,只要对方不再离开梦阁。”

    看来阁主两年前就发现督主对她有意思,所以提前说过这句话。虎毒不食子这句话是真的,阁主对他的呆儿子确实有几分真心,甚至不介意放弃他精挑细选的傀儡。越长溪继续问,“九先生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此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督主并没听过九先生说这句话,但后半句他懂了,“你不必付出任何代价。”阁主没说,应该就是没有。

    越长溪:这是亲儿子无疑。

    “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越长溪垂眸,“我不明白您为何这样做。”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越长溪默默叹气,看来督主依旧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估计更不会理解感情,所以怎样追问都没有用,她还不如问些实际点的问题,“为什么明天我赢不了?”

    最后一场考试很特殊,五先生并没告诉她们考试内容,但越长溪猜应该是检查综合实力,类似于在野外生存几天之类的,鉴于她还有个搭档,应该很难输,不知为何督主如此笃定。

    “论武,你比不过宫茗颜,谋略不如周宛晴,阴狠也比不过乔南,阁主不会留你。”

    小姑娘一愣。

    她竟然压错题,之前她和小蓝商讨,最后考试肯定要全方面检查这些年的学习内容。没想到阁主竟然要的是某方面做到极致,这样看来,她确实不如这三人……

    等等。

    “论阴狠是什么意思?最后还要比阴狠?”

    督主第一次卡壳,犹豫半天才道,“一切都结束后,阁主会让你们做一些事,乔南比较适合。”

    阴狠能做的事无外乎暗杀或者审讯,越长溪自认为也能做到,毕竟这些年她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她叹了口气,“前两个我心服口服,但是对上乔南,我未必会输。”

    对方问,“什么是可爱?”

    因为知道督主不懂感情,所以越长溪尽量用比较具象化的词汇来解释,“是一个夸奖的词语,就是能让自己心情变得好的东西,恨不得每天都看见,一直抱在手里。”

    若是因为这句话最后比赛输了,越长溪会崩溃,她艰难地解释,“我不可爱。”

    督主用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的表情说道,“可是我恨不得每天都看见你。”

    越长溪……越长溪无话可说。

    她只能艰难地解释,“但是别人未必会这样认为。”

    “大家肯定都认为你可爱。”

    心态彻底崩掉,越长溪不明白大晚上他们为什么要就“她可不可爱”这个问题进行研讨,而且对方根本不懂这个词什么意思,最后,她只好努力将话题带入正轨,“督主,我自认为不会输给乔南,所以我一定会参加。”

    “那你确定?”

    越长溪点头:“确定。”

    督主几乎是生平第一次叹气,在他转身离开前,学着她摸小鸟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

    “若是那些事你做不了,我也可以帮你做。”

    越长溪:???

    距离最后一场考试还差一个时辰,无妄山内,阁主端坐在主位,抿口茶道,“你们认为谁该留下来。”

    九先生:“宫茗颜和周宛晴一定要留下,只是乔南和越长溪不确定,若是考虑到以后,可能乔南比较合适,越长溪性格过于温和。”

    这样的事情五先生一般都不参与,六先生则表示道,“看比赛结果吧。”

    商讨结束后三位先生离开,阁主独独留下督主,“你想不想让那小姑娘留下?我看她挺乖巧,你若是喜欢可以留下。”

    督主:“不想,她不温和也不乖巧。”

    阁主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离开,督主站在原地松了口气,这算是……帮她说好话了吧。

    ☆、27伤口

    她强忍笑意,指尖在面具暗扣处打转,看对方因她的动作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第三次追问,“卫良,为什么?”

    两人站在窗下,明灭火光映在公主眼中,如同摄人心神的陷阱,被问话的男人死命扣住面具,发现自己逃无可逃才被迫回答,“申帝为人暴虐残忍,臣不堪其辱,所以暗中帮您,希望有朝一日能追随新主!”

    今天一切发生的太快,卫良并没意识到他马甲已经被扒个干净,只以为公主通过每天凭空出现在她床前的解药,调查出有人在帮她,至于她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卫良也毫不怀疑,公主那么厉害,她本就应该知道的。

    捋清事情经过的卫良还试图抢救下自己。他语气格外诚挚,真的像是抛弃旧主,来投诚的敌军。

    越长溪:“……”我信了你的鬼话!

    这个人好像有魔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能让自己的心情瞬间变好,刚才因杀人生出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公主话语间不自觉就带上缕缕笑意,“你既然能背叛申帝,本宫又如何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这大概是有戏的意思?卫良松了口气,他借机跪下,非常认真地和对方商讨对策,“臣绝不会背叛您,但主子若是不信,不如继续用白漆木控制臣,又或者是其他毒也可。”

    玩笑的心思骤然消散,公主一怔,如果不是卫良主动提及,她真的忘记他此时还中着毒。

    倒不是忽视这个人,而是卫良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平和与倾慕,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里一样。越长溪自己也服用过蚀骨,感受过毒发时那种由内及外撕裂般的疼痛,可是在卫良身上,她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迹象,包括知道申帝死后,他第一时间也没去找解药,而是关心她的安危。

    就像只要在她身边,他就能忘记所有苦难。

    可是卫良能忘,她却突然忘不掉;卫良不觉疼痛,她却忽然疼起来。

    这一刻,越长溪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喜欢这个人,过去种种算计和引诱早就在相处间变质。她近日惶惶不安、夜不能寐,绝不仅仅因为担心造反能否成功,更是担心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卫良会如何对她。

    因爱生忧,因爱亦生惧。

    晦暗角落中,公主神色不明,她从衣袖间翻出一粒蓝白相间的胶囊,“吃下去。”

    接过对方给的东西,卫良看都没看就直接吞下,黑色面具底端掀开又放下,动作快得惊人。

    亲眼看见对方服下解毒丸,公主心中的愧疚与不安终于有所减弱,她站了一会,也随着对方缓缓跪坐在地。

    “身体还疼么?”

    卫良没觉得疼,倒是被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搅得无法静心,他用力贴向身后的墙,含糊答道,“臣不疼。”

    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法分辨出这句话真假,越长溪抬起手臂想摘下对方面具,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面具边缘,又忽而收回。

    她竟是不敢。

    卫良以为她介意自己不以真面目示人,虚心地解释,“臣容貌已毁,丑陋不堪,戴面具是不想惊扰主上。”

    衣摆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只是再小不过的谎言,却让卫良痛苦万分。他不该骗公主的,特别是她如今终于知道他的存在,也愿意接受他。自责的男人甚至已经决定毁去容貌,他记得东厂有一种秘药就能做到。

    为难对方为了骗她,竟然编出这样的理由。公主沉默良久后轻笑,“真的?”

    卫良下定决心,“臣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变成真的。

    只消一眼,越长溪就知道对方没说谎,可此时此刻,他的赤诚却更像嘲讽。

    她满口谎言,他字字恳切,两人之间隔着数不尽的高山阔海,卫良却执拗地想走到她身边。

    晦涩微苦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由谎言衍生出的内疚、由喜欢带来的恐慌不停在脑海中翻覆,越长溪如同炉上沸腾的药,经历漫长的烈火灼心,剩下的唯有一片苦涩。

    公主嗓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像是自骨血而出,“那你曾说过,只要我吃药,你就会疼我,任何事情都会答应我,是不是真的?”

    卫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不可置信,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内雷打般的剧烈心跳,“您……知道了?”

    “从大婚那天起,我一直都知道。”公主十分平静地讲出曾经令她惶恐不安、亦是令她暗自欣喜的过去,“我知道夜晚做噩梦惊醒后遇见的是你;我知道被太后责骂,赶来帮我的是你;我也知道自己中蚀骨后,给我解药的是你。”

    “在与你相遇的四十次中,我都知那些是你。”

    卫良摘下黑色面具,露出底下与申帝如出一辙的相貌,他目光穿穿层层黑暗落在齐宣之脸上,“臣不像皇上?”

    “倒也不是,”即便没抬头,越长溪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样子。卫良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抿着唇,这个动作让他的侧脸更加棱角分明,透着股冷冽的味道。不知何时起,他的面容就一直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再也忘不掉。公主道,“但是没人会认错自己的夫君。”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公主低头揪着大红裙摆的边边,几乎要把上面的银线扯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也渐渐沉下来。

    他不愿意回应她。

    他不愿意原谅她。

    把眼角的泪珠逼回去,公主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松地说道,“本宫刚才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红茱的解药。卫良,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你可以离开骊阙城,去寻一处有桂枝和雀鸟的地方生活。”

    很难想象卫良竟然喜欢这两样东西。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夜晚中,越长溪曾问对方喜欢什么,卫良想了许久才告诉她,“桂枝与白雀”。

    反正无论是何物,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自去拥有。

    越长溪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完美,卫良不愿意原谅她,她就放这个人走,离开偌大的牢笼,去过他想要的生活。造反之事总有解决办法,狗皇帝的死可以推给叛军,再不济,她就求半枝霸霸再造出个齐宣之。

    至于攻略,本就是奢望。

    可没想到她故作大方给卫良自由,他却慌了神。

    “臣想留在您身边,”卫良紧紧抓着面具,急促说道,“如果您不喜欢我和皇上长得一样,臣可以毁了相貌。”

    公主一头雾水,“你说什么?”我刚才太伤心所以走神了?怎么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卫良:“臣知道您被皇上伤了心,但是臣可以保证绝对不出现在您面前。无论您给我什么毒、又或者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做太监也行。”

    卫良急匆匆说着,生怕对方让他走。离了这骊阙城,他再见公主难比登天。此时他恨不得将自己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从说过让你走,不是你自己……”

    说到一半的越长溪突然愣住,她似乎、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自始至终,卫良都认为她说的夫君是狗皇帝,而她之所以杀掉齐宣之,也是因为发现对方给她下毒,由爱生恨所致。

    越长溪哭笑不得,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形象在卫良心中这么美好,好似做什么错事,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公主忽然就生出那么点信心,让她有勇气问出一直埋在她心里的问题,“卫良,你不怪我?”

    我骗你,利用你,几乎害死你,卫良,你怪不怪我。

    对于这个问题,越长溪想过很多答案。她想卫良可能会恨她,也想卫良可能会原谅她,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听到了一个最意外的回答。

    卫良问,“因何事怪您?”

    “如果我之前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故意的,你也不怪我?”

    跪着的男人表情纵容,甚至还着点说不出的渴望,在她灼灼目光下,他下意识就说出心中所想,“臣求之不得。”

    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越长溪从未奢望过她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能包容她所有错误,原谅她所有任性,在万物与她衡量对比之时,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她何其有幸,不过是在人世走一遭,竟被无辜深爱一场。

    “说到底,本宫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迎着对方困惑不安的眼神,公主第一次抬起头,她如从前一样伏在卫良怀中,然后抬头吻上他的唇。

    “我错在没能早些喜欢你,夫君。”

    卫良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蓦地睁大双眼。他脑中白茫一片,声音和画面同时消失,唯独剩下对方笑中带泪、映着自己的双眼。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他擅自借用申帝身份出现,公主一直都喊他皇上,直到她抬头看见他,才突然改口叫夫君。

    原来她能认出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卫良用力将人环住,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吻,若是让越长溪自己选,她肯定不愿意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别人的人生,从生到死。所有渴望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归宿;他于黑暗中祈求的光,也终于落在他身上。卫良闭上眼,轻轻喊了声,“公主……”

    越长溪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她擦掉眼泪,感受着衣服另一端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愧疚与惶恐逐渐平息,那些卫良没能说出的话,她已经懂了。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一切事。”

    听见与那晚如出一辙的回答后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飞速从御书房屏风后翻出龙袍,她咬着唇,“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若是让越长溪自己选,她肯定不愿意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别人的人生,从生到死连姓名都不能留下,这也是她最担忧的问题,然而卫良似乎没有这方面顾虑,他轻巧地接过衣服,露出一个短暂却纵容的微笑。

    “您永远都不必求我,况且臣说过,一切事。”

    门外喊杀声渐消,朝臣匆匆赶来的喧闹响起,越长溪匆忙将化尸粉倒在齐宣之尸体上,看他化为无形散于天迹,一直困住她的牢笼也仿佛在此刻消弭。公主转过身,将卫良凌乱的头发打理好,她语气分不出喜怒,“从今以后,你就是申国的王。”

    越长溪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她擦掉眼泪,感受着衣服另一端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愧疚与惶恐逐渐平息,那些卫良没能说出的话,她已经懂了。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大臣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卫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向着大门走去。

    金銮殿外火光冲天,卫良穿着明黄龙袍推开门,他眼前的红色朝阳和熊熊火焰连在一起,构成无法言说的绚丽色彩。

    越长溪没有再看他,而是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请安声快步离开御书房,毕竟公主此刻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背影相对,一个走进光明,一个步入黑暗。

    ☆、28夜晚

    公主和从前一样肤白貌美光彩照人,哪有病入膏肓的样子。申帝一时竟有些不确定,“你是人是鬼?”

    “……”

    本来还试图营造深沉气氛的公主顿时笑出声,“陛下说什么傻话,臣妾当然是人。”

    齐宣之心里疑惑重重,今天有太多事超出他认知,心爱之人竟然反戈一击,本该重病的越长溪也好好端端站在这里,他盯着门外明灭火光,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丞相夫人扑到女儿身边,死命拽住她往后跑,“染儿快走!门外有叛军,你爹他……”

    “叛军那里有哥哥解决,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公主将蜡烛递给旁人,抱住母亲安慰,“而且爹也不会有事,他身边有武功高强之人在暗中保护他。”

    虽然没预料到齐景曜会趁机造反,但毕竟知道有刺杀一事,因此公主早就安排手下伪装成太监,借着月色混迹在宫中各处。他们多为郑元白在黄州的旧部,不仅身手敏捷,头脑也灵光,混在人群中绝对不会被发现。否则凭丞相自己,刚才也不可能干掉那些刺客。

    丞相夫人从这句话里听出许多深意,她拽着女儿的袖子,半晌后突然道,“安全就好。”

    ——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是作为母亲,我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

    从丞相夫人给女儿的嫁妆就能看出来,她绝非死板之人,和林宗生的愚忠也完全不同,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算意外。但公主还是很感动,她用力抱了母亲一下,“娘,您和半枝去后殿休息一会,女儿和陛下有话要说。”

    丞相夫人视线落在女儿身后的一众宫人身上,她欲言又止,终是默默跟着半枝离开。

    门外喊杀声冲天,屋内却寂静无声,申帝和公主隔着几步远对视,申帝率先沉不住气,“公主有何事要和朕说?”

    越长溪微微一笑,“再等等。”

    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又听不懂她说什么,申帝愈发不安。他隐约感到现在的情形对自己不利,然而还没等到他想出应对之法,两人之间的沉默就被打破。

    郑元白在门外喊道,“爹,我在这里守着陛下,你快出宫找赵中尉和周太尉,叛军太多,我的人撑不了多久!”

    隔着厚重门板,丞相的回答并没传过来,只能隐约听见几句注意安全、保护陛下之类的词语。再之后,就是三道震耳欲聋的拍门声。

    一直关注门外情况的申帝被声音惊得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越长溪幽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她说,“可以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后脑,申帝顿时被打得头晕目眩,不等他转身,公主带来的人一拥而上,瞬间绑住了他的手脚。齐宣之被捂住嘴带到房间角落,而越长溪,不知从哪里拿出把刀慢悠悠地擦拭着。

    金线滚边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手指,艳红指尖仿佛是由鲜血染成。手指翻转两下,兵器的寒光顿时映在公主笑意盈盈的脸上,“陛下,臣妾等这一刻等好久了。”

    被绑住的申帝遍体生寒,他拼命挣扎,嘴里也发出呜呜咽咽的喊声,公主抬手将刀尖点在对方咽喉,“陛下可是有话要说?”

    申帝眼中泛起哀求之色,他拼命点头,连尖刀刺入皮肉都顾不得。

    越长溪扬起下巴,“松开他的嘴。”

    虽然没预料到齐景曜会趁机造反,但毕竟知道有刺杀一事,因此公主早就安排手下伪装成太监,借着月色混迹在宫中各处。他们多为郑元白在黄州的旧部,“救命啊,丞相,快来救朕!”

    锦帕刚被解下来,能开口的齐宣之就大声呼喊,他高亢的叫声几乎要刺穿耳膜,然而周围之人却任由他哭嚎,最多看他要跑时,才出手按住他的身体。

    越长溪捂住自己耳朵,突然就想起那句经典台词:你叫啊,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虽然没说出这句话,但是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申帝顿时意识到门外之人和她根本就是一伙的,他沉着脸训斥,“越长溪,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公主:出现了出现了,造反必备台词。真不懂为啥每个人都要说这句话,难道是担心我没读过律法,不知道这事?

    她蹲下身,视线和对方保持平齐,“齐宣之,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和我说?”

    你将一个女孩最好的三年埋在深宫中,眼睁睁看她在苦海里沉浮,多少次都要被海浪拍在深渊之下,你真的一丝歉意都没有?

    申帝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摆出惯用的深情姿态,“一、一夜夫妻百日恩,染儿,朕从前那么疼你……”

    男人还在不停说着虚假情话,往日眼底高傲神色也变为恐惧和讨好,原来在生死大事之前,所有不可逾越的权利高山都会被轻而易举倾覆,公主眼里的不甘和执拗渐渐散去,慢慢变成一个无法描述的表情。

    越长溪:你可真是我的快乐源泉,没读过书就少说话好不好,那叫一日夫妻!

    再起身时,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轻世傲物、慵懒散怠,公主抬起刀,指尖划过锋利刀锋。她轻笑,“就算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是你我之间,又何来一夜呢?”在申帝骤然睁大的双眼中,越长溪垂下眼眸,“动手吧。”

    宫人拿出备好的毒酒灌进申帝嘴里,尽管他拼命挣扎,透明液体还是瞬间涌入他的咽喉,齐宣之目眦欲裂、破口大骂,“越长溪你个贱.人,朕早就该杀了你,你该死!”

    鸩酒见血封喉,申帝很快就没了声息,唯独眼睛还保持着死不瞑目的状态。越长溪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过去肮脏又不堪的三年。许久后,她倾身盖住他的眼睛,“谁说你没杀掉我?大婚当天,我也许就已经死了。”

    公主接过宫人从申帝身上搜出来的哨子,用力吹了一下,她淡淡地说道,“你们都退下,这里有本宫就行。”

    宫女试探地询问,“那尸体……”

    “留着吧,”越长溪瞥了眼齐宣之,“没准还有用。”

    虽然不知道尸体能有什么用,但是她们公主无所不能,没准能炼个僵尸呢!小宫女们看向主子的眼神又敬佩不少,万分恭顺地离开御书房。

    宫女:公主超厉害哒!

    顶着一众崇敬的目光,公主腰板都挺直不少,等到他们都走远,她才重重地将身体靠到墙上、又颓然滑落在地。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衣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牙齿也止不住打颤,虽然人不是她亲手杀的,各种意义上他也罪该万死,但是公主却依旧在发抖,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是因为大仇得报而兴奋,还是因沾染鲜血而恐惧,亦或是她最不想承认的,因为她在这条路上,已经变得满目全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说来可笑,她原本还打算亲自动手,满腔恨意郁于心中,除去亲手收割他的性命,越长溪想不到其他解脱方法,昨日还特意让哥哥备好刀刃,结果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裙摆上洇出一片深红,公主摸向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卫良忍着剧痛来到御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门外厮杀不断,他的女孩孤零零抱着刀坐在角落,旁边赫然是申帝的尸体,他心中大惊,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但是其他暗卫听到哨音也会赶来,若是让他们发现公主杀了主子,她必死无疑。

    好在他平日都会带上面具,而且此时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身份,卫良从房顶一跃而下,拉住女孩的手就要走,“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公主:一个两个都这么急,你们真的没有提前商量好嘛?

    为了不像偶像剧里演的一样,两人来一番‘我不走’‘你必须走’‘我偏不走’的经典脑残对话,公主挣开对方的手,迅速说道,“其他暗卫都死了,本宫是特意叫你来的。”

    卫良怔住了。

    公主继续补充说明,“早上你送来白漆木里面有砒.霜,别人的也有,否则御书房火光冲天,暗卫早该来了。”

    这番话有理有据,实则全是现场随口编的,公主能确认暗卫已死,是因为她和半枝确认过。

    卫良脑中乱糟糟理不清,但他立马问道,“您吃了砒.霜?”

    “服用砒.霜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死亡,本宫没吃过。”

    “如果不服用白漆木……”

    “就会蚀骨发作,本宫知道,但是我体内的蚀骨也解了。”公主可是有半枝的女人,虽然听起来很像虚假广告,但它的药确实包治百病。

    “那您的身体完全好了?”

    公主总觉得现在的对话有点搞笑,她想象中的各种情况都没发生,没有声嘶力竭的询问,也没有怒气冲冲的质疑,还莫名变成了大型健康问诊环节。她叹了口气,“本宫现在什么病都没有,但是有话想和你说。”

    卫良干巴巴地回道,“我知道您想谋害皇上,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一点越长溪倒是没想到,“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我看见您带走了刺客尸体。”

    对方说的应该是她和半枝毁尸灭迹的那一天,怪不得那天她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公主捂住额头,不懂为什么事情总在向奇怪的方向发展,她努力将话题拉到最初,“那时候的事和现在的事,你为什么不会告诉别人?”

    ☆、29疼痛

    直到御前太监催了三次、卫良不得不离开时,他也没喊出这声娘子。明明只是个称呼,和溪流儿之间也没差多少,卫良却怔在原地,从耳后一直红到脸颊。

    越长溪甚至都开始脖子疼,毕竟她要一直低着头,才能维持同心结的完整性。最后还是撑不住的公主拿起剪刀,剪断了二人的头发,才避免了自己得颈椎病的奇怪结局。

    其实她在做这件事时,也只是一时冲动。若说喜欢,越长溪确实对卫良有那么点好感,但是远远没达到愿意嫁给他的程度,只是他们太早完成了嫁娶这一步,相处时算计夹杂着情感,誓言混合着谎言,结果就是她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喜欢对方。

    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反正本能会告诉你答案,本着这样的想法,越长溪在看见两人丝丝缕缕的头发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将剪下来的同心结放在手心,越长溪试图将它整理地好看些,结果不仅没成功,编好的部分还差点散开。

    ‘不好,要翻车!’公主连忙打开梳妆台,想找根丝线把同心结系好,然而作为一个四级手残患者,身边当然没有任何女红用品,她翻着翻着,突然从最底层找出个荷包。

    荷包有些破旧,上面落了层厚厚的灰,红色底布已经褪色,但好歹还能看清上面绣了什么。

    是两只鸳鸯。

    “这是我及笄那天绣的,娘说以后可以送给喜欢的人,”把头发塞进荷包,开口处再用绳子系好,两只鸳鸯就正好对在一起,越长溪回忆道,“娘说我绣成这样,八成是送不出去、也嫁不出去的。”

    将十五岁那年的青涩懵懂装进荷包里,交付给她最爱的人,像是一种仪式,告诉对方我把自己连同过去一起交给你,请你好好待我。

    这是她没能完成的梦,因为就在同一天,入宫为妃的圣旨碾碎了年少的期盼,荷包也被她放在梳妆匣的最底端,深宫三年,越长溪从没奢望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再把它拿出来。

    偏偏它今天出现了。

    她抿着嘴递给卫良,“现在我把它给你。”

    卫良站起来,两只手慎重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如果不是顾忌自己的身份,他甚至想跪着接过来。

    他脑中闪过种种,最后道,“是。”

    越长溪噗嗤一笑,带着点她自己都没想到的释然,“总要给人的。”

    做好的荷包总是要送人的,那些过去的梦和期待也总该有个归宿,也许他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然而现在让她选,越长溪竟也没想过其他可能。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间内寂静无声,就像三年前大婚的那个夜晚,暗卫和丞相家的小姐在屋子两端,他们隔着大红纱帐,都拼命屏住呼吸,生怕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

    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远点,宛如那个荷包的出现,像是巧合,又像是宿命。

    御前太监紧张的声音再次传来,“皇上,再不起早朝就迟了。”

    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只穿薄薄的亵衣仍然有些冷,公主回到床上裹起被子,她微笑着靠在床柱上,“你该走了。”

    女孩其实很爱笑,时常弯着嘴角看他,可是卫良总觉得她的笑不达眼底,像是隔着层浓雾般看不分明,唯独这次,她只轻轻勾起唇,他却一眼望遍整个夏天。

    卫良点点头,将荷包塞进袖子里后面无表情地离开,然后公主就见对方同手同脚推开门,还不忘向她点头告别。

    晨风将房门吹开小小的缝隙,又在惯性作用下闭合,当吱呀——的声音彻底消失时,越长溪在心中说道,“半枝,我们可以开始了。”

    ……

    御前太监服侍了皇帝三四年,还是第一次见对方起晚,他小心奉承道,“皇上今儿起得晚,可是天太热,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卫良摇头,“只是恰好公主醒了。”

    大太监一噎,皇帝宠公主那是宫里人有目共睹的事,寻常后宫之事都由着她性子闹,没想到早朝这么大的事也能因为她耽误,“有皇上这样宠着,公主好生福气。”

    “应该的。”

    在他心里,公主就应该值得最好的,而且他和真皇帝都没做过什么,实在担不起这个宠字。感受到袖子里那个柔软的东西,卫良的心都跟着温柔起来,如果硬要说,也许还是她宠他多一点。

    太监们个个都是人精,最擅长察言观色,皇上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想着如何再恭维几句,“陛下因为怕吵醒公主,每天提前离开,真真是羡煞旁人……”

    御前太监还在说个不停,卫良却脚步一顿,他忽然明白,他过去一直认为自己提前离开是怕对方发现他的身份,可是现在想想也许太监说出了真相,大概是因为他早就喜欢她,所以甘愿那么做。

    在明白什么是感情之前,她就已经在自己心里了。

    裕安宫的宫门渐渐远去,卫良回头看向日光下的瑰丽宫殿,是和他心爱之人同样的温柔静谧,为了守护这份美好,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当他跨进御书房的大门时,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

    虽然今天卫良有些迟,但是申帝来的更晚。最近没有讨厌的人需要应付,而且马上就要解决心腹大患,齐宣之心情大好,恨不得举手相庆。昨晚更是和皇后谈心到子时,充分展望了没有丞相一家人的美好未来。

    他困倦地换好朝服,随意问道,“昨夜可有事发生?”

    “并无。”

    越长溪已经服用七天蚀骨,齐宣之早就把她当做死人看待,根本没想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此时询问也是敷衍了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卫良截然不同的态度。

    戴上明黄通天冠,申帝突然想起什么,“新的蚀骨你已经给越长溪了吧?”

    蚀骨一瓶七粒,上次他假借补药之名赐给对方的正好用完,申帝连装模作样再下圣旨都不想,就让卫良直接送给她,那个贱.人那么蠢,肯定会万分激动地收下,没准还要感谢他贴心。

    他冷哼一声,“活该她死。”

    昨晚慌忙中塞进袖子的瓷瓶还在原处,沉甸甸地往下坠,卫良眼中杀意闪过,“臣已给。”

    昨晚他就是为这件事焦虑不安,此药性烈,食用越多越难根除,即便以后服用解药也有很强的副作用,所以他非常犹豫。如果说之前还有那么一分不确定该怎么办,看见对方后,就连那一点不确定都消除了,他绝对不会把蚀骨给公主。

    申帝并不意外这个答案,走出御书房前还象征性赞赏一下,“做得不错。越长溪这次必死无疑,你也不必继续假扮朕,以后都留在东厂待命。”

    说完这句话他就急匆匆往早朝赶,开门时掠过的穿堂风吹起卫良的头发,他盯着那处缺口,目光柔和而悠远。

    不再需要假扮皇帝,可他仍然要去裕安宫,东厂不是他的家,那里才是。

    她之所在,方为归宿。

    麒麟殿外,刚下朝的申帝面色愉悦,一想到能马上干掉越长溪、再杀了林宗生,骊阙城万年不变的景色都明媚许多。他大步朝着霜云殿走去,昨夜皇后的新曲只唱到一半,他还等着听下半部分呢。

    嗖——

    就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利箭穿破空间的破裂声蓦地响起,一只冰冷的长箭直奔他面门,齐宣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翼黑色飞镖从侧面旋出来,精准无比地打在淬毒的箭头上。长箭拐个弯从他耳畔划过,削掉了通天冠上的一串珍珠。

    即便是被卸去大部分力量,长箭依旧稳稳地扎在地面上,青石板上出现好几道裂痕,像是巨大的蛛网。随着珍珠噼里啪啦落地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太监们尖锐刺耳的叫喊,

    “有刺客!来人护驾!”一个如何将丞相彻底解决的思路,当时刺客刚被抓住,因为担心还有余党,所以宫内人人自危,各宫都是大门紧闭。唯独皇后冒着危险赶来,跪伏在申帝膝下。

    房顶上黑影闪过,第一道黑影明显来自于长箭出现的方向,他见一击不中迅速撤退,向着宫外飞身而去。

    紧跟着他的是暗三,平日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而暗二则立马出现在申帝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周。

    登基许久,这还是申帝第一次被刺客偷袭,他面色惨白,薄唇失去血色,右手颤抖地摸向耳朵,刚才暗器划过的冰凉感仿佛还未消散,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暗二面色严肃,“有刺客,内功不高但弓法非凡,暗三已经去追,请皇上放心。”

    几十个太监、侍卫把他护在中间,身旁还有内功深厚的暗卫保护,申帝终于恢复些许淡定,他脸色铁青,“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朕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帝王在宫中遇刺是大事,申帝被众人护着回到御书房后,接到消息的大臣们立马赶来。当年的赵静室、如今负责京师治安的赵中尉第一个出现,“末将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面对真爱的父亲、当年待他不薄的下属,申帝还是智商在线的,“爱卿起身,朕看那刺客身形矫健,应该是个会内功的,爱卿不知晓实属正常。”

    皇帝的护卫分工很明确,中尉负责窃贼、纵火犯等地面上的普通犯人;至于能在房顶飞、内功深厚的统统由暗卫监管,今日的刺客就属于暗卫负责的部分。

    从当年把女儿献给不受宠的皇子一事,就能得知赵中尉对收买人心很有一套,他一副万分自责的样子,“陛下遇刺,无论如何臣难逃其责,微臣愿查明此事后,告老还乡。”

    这话一出,申帝果然非常动容,世上唯有赵家父女能真心实意待他,他拍了拍对方的背,“爱卿莫要胡言,朕的安危还要靠你来保护。”

    赵中尉又是一番跪拜后离开御书房,封宫门、封城、排查宫女太监等一系列事还需要他来指挥,虽然他上位的手段特殊,但能力并不差,对待皇帝也十分衷心。

    等到赵中尉走后,众多暗卫才现身,除去追赶刺客的,还剩下包括卫良在内的五人,他们都身着黑衣,脸上带着同款黑色面具,从远处看仿佛是五根黑漆漆的柱子立在中间。

    暗九首先出列,“皇上,可需要卫良替您?”

    “区区一个刺客还不至于让朕躲起来,”申帝沉思片刻问,“可看出来是哪里的人?”

    修炼内功需要耗费大量财力和人力,所以普天之下能练成的人少之又少,这就导致功法稀缺,个人特色明显,很容易分辨出自哪个区域。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用打狗棍大多是丐帮,用剑多为峨眉是一个道理。

    众人之中唯独暗三和刺客有直接接触,他恭敬回答,“此人动作迅疾、又擅暗器,极有可能来自大江附近。”

    大江的内功功法多以技巧取胜,而京师附近则更加注重内力的修炼,所以说暗三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然而这一结果并未得到证实,因为刺客被暗二抓住后,立马服.毒自尽,只留下一句话,“皇帝不顾政事,意于纵奢志在嬉游,天神公愤。吾今日为民除害,虽死不悔!”

    说罢,他就毒发而亡,暗二挑开他的面具,里面已经模糊一片,刺客竟是用药水融了自己的脸。

    行刺之人身死,身份也无法确定。申帝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只能在尸体上做文章,最后不仅命人将刺客五马分尸,头颅还在宫门处挂了三天三夜,最后才被喂给野狗吃掉。

    然而刺客的到来也有好处,就是给申帝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一个如何将丞相彻底解决的思路。

    当时刺客刚被抓住,因为担心还有余党,所以宫内人人自危,各宫都是大门紧闭。唯独皇后冒着危险赶来,跪伏在申帝膝下。

    人都说患难见真情,申帝自幼时便诸事不顺,身边唯有一个赵凝霜,此时他大权在握,遇到危险时也只有一个赵凝霜。他紧紧抱住对方,“凝儿对朕甚好。”

    一袭粉色衣裙的皇后像是纤纤雨荷,温柔地展开花瓣护住暴雨中的游鱼,她轻轻拍着申帝的背,“七郎,不要担心。”

    皇后的体贴瞬间安抚了申帝担忧的心,他深吸一口气,靠在对方肩上慢慢冷静下来,宫外侍卫的吵闹逐渐远去,齐宣之握着皇后的手,“朕定当立你为后。”

    他已登基多年,终于能掌握大部分权利,而且越长溪一死,宫中再没有比皇后身份高贵之人,他立心爱之人为后也算符合规矩。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开始咒骂丞相,如果不过他碍手碍脚,自己不必让皇后委屈这么多年,“林宗生该死!”

    齐宣之的愤怒真心实意,他似乎忘了自己当年登基时多么惶恐,生怕丞相有造反之心。所以他不得不一面打压对方,一面娶了对方的女儿示好,三年过去,他依旧看不见丞相一家为申国作出多大牺牲,只记得他们挡过他的路。

    皇后眼中划过浅浅的嘲讽,再抬头时仍是忧虑万分,“七郎莫急,丞相过几日便不足为虑。”

    虽然每日都在探讨没了丞相怎么样,但是申帝并没有十足的信心,“朕怕这个方法最后行不通。”

    正常人一双子女或死或伤,肯定会承受不住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但是万一丞相受住了该怎么办?申帝这几日都在为这件事忧心,他需要一个更确定的方法杀掉林宗生。

    回握住对方的手,皇后像是为对方着想,又像是给自己勇气,她道,“陛下若是真心想除掉丞相,不如效仿今日之事,假借刺客之手除去对方。”

    齐宣之先是一愣,然后十分感动地说道,“凝儿心善,想出此法定是为难你了,你为朕当真是倾尽所有。”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皇后微微一笑,“若是陛下同意,臣妾可以向父亲借些人手假扮刺客,到时候再把宫中侍卫引到别处,即便是丞相也难逃一死。”

    “此计甚好,等到七天后越长溪毒发,正好可以让丞相一家来宫中,趁机把他们一网打尽。”

    陷入幻想中的申帝非常兴奋,因此他并没发现自己向来温柔的心上人此时满眼冰冷,望向他的眼神泛着强烈的悲意,皇后松开了申帝的手,无声地叹息道,

    ‘我的、七郎啊……’

    ☆、30低贱

    前来探望她的申帝被隔在纱帘后头,他大为不解道,“溪流儿,为何不让朕见你?”

    即便是隔着一层轻纱,也能隐约看见女人形销骨立、气若悬丝,公主咳了一阵才回答,“妾生病之后容颜憔悴,美貌不复从前,自然不想让陛下看见妾现在的样子。”

    申帝悲痛不已,“无论溪流儿如何面貌,朕都一如既往爱你。”

    公主十分感动,却突然呕出一口血,因此更加坚持道,“请陛下离开。”

    “溪流儿若是改变心意,随时派人叫朕。”

    来观摩对方凄惨境况的申帝败兴而去,颇觉遗憾。不过他转念一想对方马上就要死了,心里的郁气又消散不少,精神抖擞地去和皇后商量假刺客事宜,按照太医的估算,不出三天他们就能动手。

    狗皇帝走后,刚才还无法起身的公主立马蹦起来,中气十足地喊道,“半枝,快来给本宫拿水洗脸。”

    女人嘴角、脖子、上衣全都猩红一片,血浆滴答答往下流,半面锦被被染成红色。这幅样子不像是咳血,倒像是开膛手杰克的作案现场。

    拿着帕子的半枝看到这幅情景顿住了,默默转身去翻柜子,找出一块很长的布匹送给公主。她捂着眼睛不忍直视道,“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呢?”

    “别提了,今儿藏在嘴里的血包太大,刚才咬破的时候崩了本宫一身。”公主一边擦一边庆幸,幸亏狗皇帝没直接进来,否则她今天一定露馅不可。

    有了卫良给的药,她已经彻底痊愈,不过是掐算着日子,假装蚀骨发作。她咳嗽是装出来的,面色惨白是因为化妆,至于最关键的咳血,则是由哆唻A半枝无偿提供的血包。它非常贴心地提供大中小三种型号,申帝来的突然,她就随便塞进嘴里一个,没想到是最大号。

    好像从进宫开始、又或者更早以前,自家公主就经常会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作为好的下属,半枝要做的就是不去想也不去问。她端着水盆和对方一起清理血迹,等到清亮透明的水变红时,公主终于把自己的脸洗干净。

    半枝问,“公主需要上妆么?”

    越长溪正在屏风后换衣服,她把带血的亵衣扔到地上,转身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女人面色红润、明眸皓齿,唇上一点点没擦掉的血迹,衬得她妩媚撩人,怎么看也不是病容憔悴的状态。她摸了摸脸颊,“来吧。”

    公主:天知道我已经很努力憔悴了,然而偏偏天生丽质,我好难。

    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半枝给自己涂上一层又一层粉。一刻钟后,公主都快睡着了,小宫女还在她脸上比划。

    “半枝,还没结束?”

    半枝叹息,“公主,半个时辰后太医就要来请脉,请您配合!”

    越长溪抬眼看向镜子,自己除了更白一点,和刚才也没太大差别,她怀疑地看向对方,“这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如前几天憔悴,你手艺退步了?”

    说到这事,半枝就气不打一处来。作为一名“将死之人”,公主不仅胃口甚好,体重还肉眼可见地增加,前几日身形还算消瘦,随便添上几笔就显得病容惨败。如今身康体健,任她怎么修饰,都是一副花容月貌的模样。

    半枝:若不是计划是公主自己想的,奴婢都要怀卧底,顾不得继续假扮深情的样子,申帝大步走进房间。两位年迈的太医对视一眼,躬身退出裕安宫。屋内昏暗,否则为什么这么坑?

    小宫女一瞪眼,公主就明白这是自己的锅,她缩了缩脖子,在脸上比划着拉拉链的动作,“您老人家继续,本宫立马闭嘴。”

    半枝噗嗤一笑,继续拿粉扑上妆,把灰色点在脸上,不一会就将艳色压下去。

    等到太医来的时候,公主又恢复了面色枯黄、瘦弱无力的状态,她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半枝将公主的手腕从被里露出来,另一只手借着衣袖遮挡,按住了她手臂内测穴位,小声啜泣道,“公主今天又咳血了。”

    两位年迈的太医对视一眼,躬身退出裕安宫。

    申帝早早等在外面,他焦急地问道,“公主如何?”

    郑太医年近古稀,当他还是学徒的时候,曾跟着自己的师父诊断过一位重臣,同样是无故咳血、身体逐渐消瘦,他师父号脉过后就突然称病退出太医令。

    他那时才十四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医道也有自己的坚持,自然不肯和师父一同离开,而是留在骊阙城。

    他还记得师父离开那天,谁都没告诉,留给他一句话就独自走了,他师父说,“我医术再好,也救不了宫里的人。”

    郑太医当年不懂,但是现在懂了。

    他悄悄挡住另一位太医,独自向前一步说道,“公主已病入骨髓,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胡说!”申帝暴怒,当场喝道,“将他拉出去斩了。”

    他的话音刚落,半枝却跌跌撞撞跑出来,“皇上,公主说要见您。”

    顾不得继续假扮深情的样子,申帝大步走进房间。两位年迈的太医对视一眼,躬身退出裕安宫。

    屋内昏暗,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汤药味,他站在塌边,复杂地看着命不久矣的女人,半晌后说道,“溪流儿,朕来了。”

    公主缓缓睁开眼,她挣扎着想触碰对方,最终又因无力动作而遗憾放弃,她苦笑,“您来了。”

    大仇将报,申帝却没想象中的兴奋,心中好像有奇怪的感觉翻涌上来,两位年迈的太医对视一眼,躬身退出裕安宫,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不要怪郑太医,都是臣妾自己的错,”公主喘息了一会才继续道,“得陛下宠爱三年,臣妾已经十分满足。可惜没有福气,不能继续服侍陛下,只盼皇上能答应臣妾最后一个愿望。”

    齐宣之目光沉沉,“你说。”

    “臣妾想见爹娘。”

    说完这句话,公主就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若不是身体还在轻微起伏,甚至判断不出她是否还活着。

    申帝看了她一会,转身离开裕安宫。

    将玉玺按在明黄的绸布上,齐宣之对暗九道,“让那些人准备好,今晚就行动。”

    暗九一闪身从御书房消失,申帝沉默片刻,终是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御前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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