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溪的确不喜欢杀人,因为她杀过人。
贞嫔死前,生了一场重病。那年冬天特别冷,每个夜晚都像极夜一样漫长。因为皇后杀了她的家人,贞嫔本就郁结于心,如今大病一场,更是奄奄一息,越长溪心急忧虑,却没有办法。她没有炭、也没有药,两者都被太监扣下,想敲她一笔。
那个冬日的结尾,贞嫔死去。
贞嫔过世时,越长溪没流一滴眼泪,她只是默念那些太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这之后,她耗费很大力气,花了三年时间,重新得到申帝的宠爱,又“无意间”露出手上的冻疮。申帝大怒,处死当年苛待她的太监。皇后也因为管教不严被惩罚。
大仇得报,越长溪却并不高兴,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刚刚杀了人,而她的内心……没有半点波澜。
这个时代与她生长的时代截然不同,命如草芥。而十几年过去,她思想中文明开化的一部分正在消亡,逐渐被封建尊卑同化。
看着镜中自己冷漠的表情,越长溪忽然惶恐,惶恐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那天,她坐在镜子前良久,默默发誓,发誓绝不轻视任何生命。
但是,这些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半枝都不知道,卫良怎么知道的?难道仅仅见过一面,他就发现了?
这就是东厂督主的职业素养?观察力也太敏锐了,堪比读心术啊!越长溪感慨着离开,临走前告诉周美人,“本宫会告诉卫厂公,免去你的惩罚。”
越长溪从东厂出来,思索要不要见卫良一面,但转念一想,凭借对方的观察力,没准连她中午偷吃小饼干都能发现,那她一定会尴尬死。
还是找个宫人通知他吧,嗯……找个没和她一起偷吃小饼干的宫人,嘶,好像没有,这可怎么办?正想着,远处半枝和庆吉匆匆赶来。
庆吉面色严肃,“公主,陛下召您去乾清宫。”
越长溪一愣,很快应下。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庆吉告诉她,陛下召见她,是要论功行赏。
越长溪沉默。
大皇子造反,的确给九盛城笼上一层厚重的阴霾。但事有两面,一场造反,也让许多人崭露头角。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造反那天,三皇子怎么会在乾清宫?”
“咳咳,”庆吉突然咳嗽,用一种不好描述的语气,讲述了当天经过。
那天晚上,三皇子和宫女厮混,很晚才出宫。他喝的醉醺醺,一步三晃,在午门逗留许久。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军队行进的声音。
剿匪时,三皇子带过兵,立马意识到有人造反。他瞬间清醒,通知禁卫军,从后方追捕大皇子。
禁卫军来时,午门刚破,叛军忙着向前冲,没有顾及后方。大皇子疏于防范,直接被逮住。
首领被抓,金吾卫不攻自破,他们纷纷缴械,很快被禁卫军制伏。
越长溪听完整个经过,脸黑到极点。
越长溪:“……”无语,总之就非常无语。她虽然对大皇子的感情很复杂,但也想说,你在搞什么迷惑行为大赏?以及,三皇子又是什么狗屎运?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好在,这并非全部事实。庆吉继续道,“其实,大皇子并非没有防备。他在京郊设下一队金吾卫,足有三千人,阻挡禁卫军。然而,被进京的郑将军顺手灭了。”
郑将军郑元白——孝静皇后的嫡亲哥哥、越长溪的舅舅。皇帝为了对付许业、召他回京。郑元白从边关出发,走了半个月,直到大年初二,才赶到九盛城。
进京时,路过京郊荒山,发现很多脚印,郑元白常年驻守边关,立马察觉到异样。他雷厉风行,下令放火烧山,命精兵守住山脚,把山上的人一锅端。
解决完题,郑元白觉得没什么事,又有点困,就回家睡了。
睡了……越长溪眼皮狂跳,对这位素未蒙面的舅舅、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以三百敌三千,郑元白是真的牛,也是真的奇葩。难怪当年在早朝时、能和许业打起来。
话说回来,孝静皇后温婉细腻,郑元白率直敢做。两人完全不同,竟然是亲兄妹。难道,这就是人类基因多样性?
生物进化果然神奇,越长溪肃然起敬。
很快,几人抵达乾清宫,越长溪刚到门口,看见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年男子,脸色黝黑,像一座小山一般,把一个小宫女挤在角落,呲牙笑道,“你就是宝宁吧?与你母亲很像。”
能看出来,他极力表现出慈爱和蔼,无奈长相太狰狞,笑起来青面獠牙。小宫女都快吓哭了,一脸惨白,拼命摇头。
郑元白根本没发现对方不对劲,从袖口掏出一个金闪闪的东西,道,“这是见面礼。”
越长溪在门外,看见郑元白,以及他所谓的“见面礼”,逃跑的心都有了。
越长溪:“……”现在走还来得及么?虽然子不嫌母丑,但她是穿越的,不是原装正品,保留嫌弃奇葩的权利。
半枝面色古怪,艰难问道,“那是长命锁?”
越长溪沉重地点点头。
正常长命锁,巴掌大小,精致可爱;郑元白手里的长命锁,非常大,足有脸盆那么大。如果大申有宇航员,都能从外太空看见这把长命锁。而且,它还是普通锁头模样,朴实无华。如果不是金的,能直接拿去锁城门。
小宫女缩在角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余光瞥见越长溪,仿佛得救一般,带着哭腔喊道,“宝宁公主!”
“嗯?”郑元白疑惑转头,看看门外的越长溪,又看看小宫女,露出迷惑的表情。
那表情仿佛在说:怎么有两个宝宁公主。
因为那个根本不是!郑元白怎么认错的?宫女和孝静皇后完全不像,五官没有一处相似。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妹妹长什么样?将军也脸盲?
越长溪在心里拼命吐槽,表面温和笑道,“宝宁见过舅舅。”
她今天一身浅蓝宫装,外面是白色狐裘披风,温婉端庄。半枝看见她时,都有一瞬恍惚,觉得孝静皇后回来了。但郑元白看她片刻,摇头,“你不像念念。”
孝静皇后,郑念。
是我不像?还是您视力不好?越长溪冷漠脸,忍不住怼他,“您也不像。”
“我当然不像,”郑元白一脸坦然,不受控制回忆当年,妹妹嫁给申帝时,也是这般年纪,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然而这位小外甥女——
他眼中闪过锐利,随即裂开嘴,笑得无比开心,“我觉得,你有点像我。”
越长溪眼角抽了一下,面无表情转向郑元白,盯着他的脸。中年将军因为常年驻守边塞,脸颊黝黑、身材魁梧,一言一行皆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他和卫良的凌厉并不相同,卫良像是一把孤剑,劈天斩地;郑元白则像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越长溪承认,郑元白气势非凡,但论长相……和门上贴的钟馗差不多!长成这样,他还敢说自己像他?
越长溪动了动嘴唇,拼命忍住嘴边的脏话——谁特么像你!你骂谁呢?!
面无表情接过郑元白塞来的长命锁,越长溪假装若无其事走到角落。
越长溪:快离这人远点,再听他说话,自己能气死!
很快,其他人陆续到来,三皇子扶着皇后进殿,随后是申帝,他身后跟着数位宦官,距离他最近的是一个陌生面孔,卫良则落在最后。
他照旧一袭玄色飞鱼服,金织飞鱼跃然肩上,映出薄而冷淡的眉眼。
见此,越长溪眉心微蹙。皇帝身边的站位有讲究,距离越近,越得皇帝信任,卫良怎么站在最后?申帝旁边的宦官又是谁?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思索间,耳边传来申帝的询问,“宝宁,你想要什么?”
说起来,越长溪也算功臣之一。张校尉提示她小心后,她增强了宫中守卫。守卫发现大皇子造反,及时关闭宫门通知救援,减少不少麻烦。
再加上她不顾安危前往乾清宫,申帝倍感欣慰,因此她也有一份奖赏。
越长溪恍惚回神,快速回想刚才的对话,调皮地眨眨眼,“这是儿臣分内的事,无需奖赏。但是嘛……如果父皇一定要赏,儿臣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如先欠着,等儿臣想好再说。好不好?父皇。”
语气亲昵自然,又带着些许骄纵和有恃无恐。
申帝很享受小女儿的亲近撒娇,哈哈大笑,“就你机灵,行,父皇答应你。”
越长溪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人受赏,三皇子、郑元白护驾有功,赏金千两;张校尉恪尽职守,升为金吾卫统领;表现突出的金吾卫,加官赏银。
越长溪不太感兴趣,偷偷把玩她的“长命巨锁”,百无聊赖等待结束回宫。一连串封赏后,申帝喊,“掌印。”
圣旨盖上玉玺,马上就结束了,可以回宫啦!越长溪美滋滋抬头,却看见令她惊讶的一幕,申帝喊了掌印之后,卫良没动,而那位陌生宦官拿着漆盘上前,“陛下,玉玺。”
她蓦地看向卫良,却见他面色如常,冷淡的眉眼没有一丝意外。
不仅是卫良,庆吉、皇后、其余宦官都表现得很正常。越长溪皱眉,她生病这几天,发生什么了?
其余人领旨退下,只剩申帝和皇后,越长溪磨磨蹭蹭没走,状似天真问道,“司礼监掌印不是卫良么?怎么换人了?”
申帝脸色沉沉,没有回答,倒是皇后似笑非笑望向她,“卫良玩忽职守,已革去司礼监掌印一职。”
玩忽职守?扯淡!卫良简直是当代劳模,自己主动加班007,越长溪愤愤想着,忽然一顿。
等等,玩忽职守……大皇子造反那天,一众宦官都在申帝旁边,唯独卫良不在,他去找她了……
正想着,皇后突然说道,“陛下,既然任命新掌事,卫良不该继续留在司礼监,本宫这里正好有个差……”
“那就赏给儿臣吧,”越长溪突然开口,理直气壮打断皇后的话。虽然不知皇后想做什么,但一定没有好事,如此,还不如她自己留下卫良。
她望向申帝,表情天真极了,“父皇身边的人,一定是最好的,永和宫还缺个总管,就让卫良来做吧。”
“父皇不是要赏赐,那……儿臣要他。”
温和柔软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吹入耳畔,角落的阴影里,卫良骤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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