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母亲

    听到这话, 祈玉果然顿住了脚步——但不是被说动。

    他甚至觉得有种怪诞的好笑。

    真相?

    ……这人真是可悲的自信。

    事到如今,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想用这个来骗他走, 还当他是三岁孩子?

    “停止你的反问句, 也别用激将法,我不想知道。而且……”祈玉摇摇头, 嘲道, “在我这里,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信用可言吗?”

    周寻似是没料到会被呛回来,“我……”了一下, 就没有了下文。

    大概是不知该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祈玉一哂,转身便走。

    然而他今天注定走不了。

    因为下一刻,周寻就用一种非常无奈的语气说:“即使你不想听, 我也必须告诉你, 因为作为当事人你有权利知道一切……跟我去一趟科研院吧。”

    言辞非常冠冕堂皇,但这次祈玉却一句讽刺都说不出。

    因为周寻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罐在身前晃了晃。

    ——青青。

    而且是昏睡状态的青青,整条蛇都软唧唧的倒在玻璃罐底部。

    “你入学时我去学校签过字,”周寻解释起青青的来源, “你的室友以为我是你爸, 直接把它交给我了。”

    祈玉心中一突, 不可置信:“……你是准备拿着条蛇当‘人质’?”

    周寻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对别人来说确实挺可笑,”周寻将玻璃罐放回包里,温和道, “但对你来说, 分量应该足够了吧。”

    “……”

    祈玉的脸色更为难看, “带路。”

    *

    周寻是个有正式编制的科研人员, 所以他可以申请各个地区的调换,也能申请下来一座自己的研究室。

    在这座城市的研究室祈玉上次也来过,两人一路没有说话,轻车熟路的刷卡进入。

    周寻的脚步没有在布满玻璃仪器的小房间前停留,祈玉也只能跟着他,穿过曾经来过的工作区域,一直到休息区,再拐个弯,继续往前。

    直到走到这个建筑的尽头,周寻才用身份卡刷入了一间非常普通的房间。

    似乎是个宿舍,只是不曾有人住的痕迹,祈玉目露疑惑,隔了会儿,这间房间忽然展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只见周寻几番操作,某片看似普通的墙壁上便出现了几条连贯的裂缝,紧接着,显露出了一扇门的形状!

    移门自动打开,藏在这扇门后面的,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

    结构非常隐蔽和精巧,祈玉看着那条通往黑暗深处的台阶,一时间只觉自己仿佛置身特工电影。

    台阶下是个地下室。

    但实际上,地下室的这个房间与“高级”一词搭不上边——随着两人往下走,没有骇人听闻的生化实验,没有更多的机关,地下的空间甚至也非常小。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上面的床单有种时间沉淀后特有的浆白,边角有几滴陈旧的深红;一个桌子,上面放着式样很古旧的电脑,叠成一摞的牛皮文件袋;两张木制的板凳,上面蒙了几层灰。

    空气中也弥漫着地下室中长久不通风的异样味道。

    祈玉皱起眉:“这里……”

    周寻打断了他,并开门见山,一语惊人:“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祈玉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

    他出生的地方?

    见祈玉的目光落在那几点血迹上,周寻点点头,有些怀念:“当时……真是兵荒马乱。”

    “拿着。”周寻将放着青青的玻璃罐扔给祈玉。

    祈玉收进口袋,下意识喃喃:“可是这里什么仪器都没有,连个试管架子都没有啊。”

    “试管架子?”

    轮到周寻皱眉了,“要试管干什么?”

    “我不是从……”

    说到一半祈玉都住了嘴。

    对啊,他名义上的父亲,确实说过他是从试管中诞生的。但……他为什么要相信祈文光的话呢?

    某个可能让他发自内心的激动起来,祈玉用力揉了揉因为宿醉而红肿的眼睛,认认真真将这个小房间重新看了一遍,连一丝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近乎贪婪地审视每一个细节。

    这里……

    当年,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里生下他的么?

    ——“母亲”,对于一个孤儿院长大的似乎是非人类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美好又令人恐惧的一个词。

    但无论如何,至少他不是实验室拼凑出的基因产品,这已经足够他高兴了。

    周寻很轻地笑了笑:“很意外吧。”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祈玉也轻声回答:“嗯。”

    两人各自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只是一个是带着对未知过去的好奇和憧憬,一个是带着莫名的怀念和惆怅。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这个房间才又响起了人声,带着犹豫:“请问……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谁?”

    “我的母亲。”

    “……”

    寂静了很久很久,久到祈玉几乎以为周寻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后者才复杂地看了看他,道:

    “或许,与你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甚至会颠覆你的想象。”

    祈玉瞬间联想了一些糟糕的东西,小心翼翼问:“那她——”

    他咽了口唾沫,嗓音艰涩,“她是人类吗?”

    周寻耸耸肩,打开了那台电脑。

    电脑主机顷刻发出了嗡嗡的声音,那是排风机的鼓噪,屏幕更是隔了很久才亮起。

    “来。”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祈玉犹豫了一下,坐到电脑椅上。

    鼠标出乎意料地干净,没有半点灰尘。

    电脑屏幕看起来就很老,桌面上只有几个文件夹,在旁的周寻伸手指了几个,示意祈玉打开。

    祈玉心中有些疑惑为什么周寻不直接打开了再把鼠标给自己,但也没有多问,一一按照他说的做。

    “这是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突兀的从电脑边的外放响起,紧接着屏幕里才有画面。

    年轻的祈文光逆光站着,镜头下的面孔有种说不出的苍白和死气。

    他身处的地方似乎是一个无菌实验室,巨大的生态缸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三,生态缸中一览无遗——那赫然是一条人鱼!

    准确来说,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鱼。

    祈玉情不自禁将脸凑近去。

    ——那条人鱼与他、或是阿圭,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它——是的,祈玉的第一反应是“它”,因为这条人鱼实在与“人”相去甚远,更是与童话书插图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它的蹼随意飘在身侧,指骨均匀而枯瘦,指尖锐利且非常长,几段鱼鳍状透明却坚硬的“荆棘”从颈后一直到腰底,两侧手肘上的稍软,颜色也更清透,鳞片棱角尖利,如鱼如蛇,尾端大得快盛满这个缸了,飘散的鳍宛如幽蓝色裙纱,层层叠叠。

    它拥有祈玉和俞珪都没有的体魄和利齿,根本不需怀疑它海中霸主的地位。

    但与其同时,它美得超越人类想象。

    属于大自然的、野性的魅力在它身上一览无遗,完美诠释了梦幻和神秘两个词。人鱼乌黑的长发如同最浓稠的黑夜,那是来自深海万里无光才能形成,尾鳞是深邃而广袤的幽蓝,绚丽夺目,连每一寸皮肤都有种非人的美丽。

    此刻它眸子半阖,海藻般长发遮住大半张脸,视线轻轻落在来人身上。

    而人鱼一开口,那种仿佛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烙印在祈玉另一半血脉底部的某种东西瞬间被唤醒,让他情不自禁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眶和鼻尖俱是酸涩。

    “确实同类的味道。”视屏里的它对眼前的年轻人缓缓开口,“你是人鱼的后裔?”

    祈文光眼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我……咳咳咳……”

    咳到后来甚至有血点落在掌心,大抵是嗅到血的气味,人鱼却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连懒洋洋的死鱼眼都睁大了,目光上下移动,带着某种隐秘的打量。

    半晌,它做了什么决定般,喉结滚了滚,露出一个笑容:“我答应了。”

    祈文光微微蹙眉,他显然也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怎么对劲,让人很不舒服。那种打量甚至是恶意而冒犯的。

    除此以外,他也并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于是看向身侧的研究员。

    祈玉注意到,那同样是年轻的周寻。

    周寻对祈文光道:“你们祈家的遗传病,说白了其实就是杂糅了外来物种的基因却不协调而引起,基因不稳定,才会每一代人都得奇症还短命。”

    “外来物种,”祈文光看向前方,“就是这个?”

    周寻点头:“人鱼啊,多浪漫的新物种。”他笑了笑,很是激动,“多伟大的发现,我觉得我能载入人类史册。”

    人鱼冷冷地笑了:“我们与人类打了近百年交道,相安无事千年,在这个地球上生存过万年,你觉得能轮到你来‘新物种发现’么?”

    “……”周寻讪讪摸了摸鼻子,“好吧,我要求不高,完成雇主的要求就好了。”

    他对祈文光说起原委:“我在天海海峡遇见这位人鱼先生,我们达成了一个简单的协议,它将会用人鱼的方式救你,而我们将抚养它的孩子们。”

    祈文光不可置信,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类遇到这种超现实情况都不可能淡定,更何况他还很年轻,完全没有后来面对人和事都波澜不惊的能力:“人鱼的方式?周先生,你知道我现在的感受是什么吗,骗局都没有这么荒诞!你把我当傻子?!”

    “可是你本身……应该说从你体内提取出的基因,本来就不是用人类的认知可以解释的东西,人类世界没有任何一种药,任何一种治疗方式能帮助你!”周寻苦恼道,“我一直苦于无从下手,直到亲眼看到了人鱼,你也无法明白我当时是什么心情!这种童话书里的东西就现实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基因非人部分完全一致!只有它能帮你!”

    这段话到后来几乎是吼的,吼完周寻喘着粗气,祈文光也久久没有说话。

    人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枯瘦的蹼指勾着侧鳍:“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就要死了。”

    两双眼睛同时看去,一双不可置信,一双满是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祈文光谨慎问道:“请问,所谓‘人鱼的方式’是什么,您的孩子又在哪里?”

    人鱼很快回答:“方式你不用知道,我能确保救活你,还能让你长命百岁。至于孩子么……”它笑着舔了舔自己的獠牙,指尖轻轻敲击腹部,“你也不用知道。”

    “……”

    祈文光看着人鱼特征明显的喉结和扁平的肚腹,陷入了沉思。

    周寻自动无视了祈文光的一言难尽,主动解释道:“我雇主是担心他的兄弟,虽然还没有出现症状——你能救两个人么?”

    人鱼已经有些不耐烦:“什么都问我,要你做什么?快些做决定。”

    说着,它抚着肚子,彻底合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打算再搭理两人。

    祈玉握着鼠标的右手有些颤抖——这条人鱼是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祈文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思考再三后,终于是一点头:“好,我答应你。”

    周寻随即转出了镜头范围,不知在做些什么,人鱼勾了勾唇角,显得妖冶无比。

    只是这抹笑意落在屏幕外、隔了二十几年时空的祈玉眼里,那抹笑意中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无奈,和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一阵轻微的机械声过后,生态缸的底部逐渐升起个小平台,柔软的人造海草等植物托住人鱼尾部,让它得以将整个身体的大半部分都浮出水面。

    人鱼尾巴微微蜷曲,上身靠上缸壁,又将尾部彻底舒展开,摊成平面。

    “我们最早与恐龙为邻,人类定义的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我们一起走过。天灾过后,板块运动,地质塌陷,无数死亡与新生在地上发生,而我们在海底躲过千万劫难,传承至今。”

    “可万事万物都有终结,如今的海洋,万物凋敝,环境恶劣,已经不适宜人鱼的生存了。我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不久也将消弭于世间。”

    “但我仍然不甘,没有一个种族灭绝时会心甘情愿。”

    它一直搭在腹上的蹼指忽然用用力,成爪状,尖锐的指尖就这样深深刺入了皮肤,深入内里,然后往下撕开!

    因为长久离开海洋而变得脆弱不堪的鳞甲完全抵挡不住,寸寸崩裂,鲜血很快顺着裂口大股涌出,将整个生态缸都染得通红而可怖。

    随着伤口的打开,越来越大,不断有雪白的“珍珠”从腹中滚落,一粒跟着一粒,大部分都沉入了底,只有少数悬浮在水中。

    沉底的似乎都很坚硬,而飘着的则是柔软半透明的质地。

    大捧鲜血和碎肉四散,这幅场面极具冲击性,令人生理不适。

    在场的两个人类都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人鱼最后从腹中抓出了一个带着血丝的白色硬物,看质地像极了层层蛋壳的堆积,比先前柔软的卵要稍大些,也更偏奶白色。它将其在水中随意洗了洗,珍而重之地拢在掌心。

    它说:“过来。”

    隔了会儿,直到人鱼不耐地又重复了一声,祈文光的喉结才剧烈动了动,缓步上前。

    ——谁也没注意到濒死的人鱼是怎么做到的,下一刻,走到缸前的祈文光竟被生生拽了进去!

    “文光!”周寻惊道,第一时间冲去。

    人鱼剧烈喘息着,一手却死死抓着祈文光后颈,将他摁入水中,力道之大让后者完全挣扎不出。

    “放开他!”

    周寻第一时间拍了某个按钮,随着铁链转动的声音,人鱼很快被出拽出了生态缸,狠狠摔在地上!

    祈玉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才看到原来人鱼的脖子和腰上各系着两条细环,后扣链条,连接着外面的转轴,只要操纵的人想,随时能掌控水中的一切。

    这幅场景让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颈子,曾经在实验室里,他的脖子上也常年系着那玩意。

    人鱼被这么一摔,落地的瞬间就呛咳出了大股含着碎肉的血。

    它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面容却很平静,甚至挂着满足的笑容。

    祈文光也呛咳着爬出了水缸,落了地就不断干呕,浑身都是血水,形容很有些可怖。

    “文光,你没事吧?”周寻扶起他。

    祈文光死死盯着地面上尾巴抽搐的人鱼:“你……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人鱼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一定要说的话,大概类比人类的宫巢和未受精的卵子吧。”

    祈文光顿时干呕得更厉害了——方才他被迫咽下了那团东西,还因为呛水一连吞了好几口血水,此刻听闻这团东西的真身,更是恨不得连胃一起吐出来。

    “你……”

    “但它们能救你呢。”人鱼淡声道。

    祈文光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抠挖嗓子的手指僵在那里,一副既恶心又纠结的模样。

    周寻踌躇了会儿,上前,抱起地上的人鱼,小心放回水中。

    水里还有许多鱼卵,所以一时间也无法开启自动清理系统,只能暂且如此。

    “谢谢。”人鱼很礼貌。

    “为什么海底不适宜生存了?”周寻最终忍不住问,“单纯因为大自然环境的改变?还是……人类对大海的污染?”

    人鱼的瞳孔已经很散了,但仍旧回答了这个疑问:“大概都有吧。”

    大海中属于人类的痕迹确实很多,石油倒漏、工业废水、化学武器实验,无数生灵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人鱼不知看着哪里,“但我确实……已经将一切都交给你们了。我的后代会由人类诞下,拥有属于人类的骨和血,在地面长大,而它们也将融入你们。”

    那厢祈文光终于压下干呕,赤红着眼睛问:“咳咳——‘人类诞下’是什么意思?”

    周寻也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会恨人类吗?”

    可没有声音再作回答。

    人鱼缓缓沉到了水底,失去光泽的尾巴压在“小珍珠”上,像是附上一层厚实的鳞衣。

    咔——

    轻微的声音做结,这段二十几年前的录像到这里戛然而止。

    祈玉呆愣愣的,大脑快要停止运转。

    播放器自动播放起下一段。

    这段像是各个时间段记录的合集,主角是祈文光,而周寻带领的医疗团队则负责全方位检测着他的身体状况。

    罕见的遗传病自动痊愈,所有不知情的医生看了都无法解释,只能用医学奇迹来解释。与此同时,这个看似幸运无比的年轻男人却日渐暴躁,腹痛、恶心、干呕、嗜睡、噩梦、低烧,几乎成了他的常态。

    白细胞指数居高不下,抗生素毫无作用,甚至用了只会更加严重,只能靠葡萄糖维持基本生命需求。

    那段日子简直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再后来,身体逐渐康复,取而代之的却是隆起的小腹。

    祈玉无法形容看到视频里,那些签了保密协议的医生用彩超照出一个小孩的映像时,自己的心情。

    他死死捂着嘴,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

    这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与其说是“妊娠”,不如说是“寄生”。

    属于异族的白色卵巢在一个人类体内扎根,寄宿,里头藏着的细胞偷偷与人类血液结合,长成一条小鱼苗,然后再顺着人类的基因、所处的环境,顺理成章地表达了人类的基因,成长为一个人类胎儿。

    原来他确实没有母亲,他是那个寄生在祈文光身上的怪物。

    还不如从试管中出生。

    ……还不如不出生。

    当终于看到祈文光躺在手术台上,主刀医生剖出一个小小的婴儿时,祈玉再也没忍住,俯下身干呕起来。

    腰部阵阵发痒,仿佛千万只虫子密密啃食,恶心感挥之不去。

    视频还在继续,待手术床上的人醒后,周寻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满脸复杂:“真的是个普通的人类胎儿,除了不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

    “你要看看他么?”

    “……”祈文光看了会儿,伸手就掐住婴儿的脖子,五指收拢,下了死力。

    周寻吓了一跳,连忙把大哭的孩子抱走了:“你冷静一点!”

    祈文光闭了闭眼睛:“处理掉,我不想看到它。”

    当然,周寻没“处理”了这个小孩,而是纠结再三后,将孩子交给了某个偏僻郊区的福利院。

    屏幕中的场景对应着屏幕外,同样简陋的小床,祈玉余光瞥到床尾的那抹血色,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了视线。

    然后再次蹲在垃圾桶边上,捂住嘴干呕。

    “你还好吗?”脚边一个影子缓缓靠近,周寻关切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说实话祈玉不太好,腰际的痒意愈发剧烈,几乎到了灼痛的地步,那是情绪剧烈波动下基因不稳,鳞片即将出现的征兆。

    他用力拧了把大腿,目光定定地看着身侧那道不断靠近的黑色影子,恍惚间,那似乎成了一个自出生起便时刻跟随他的恶魔,生来就背负的十字架。

    影子越来越大,显然是周寻已经走到了他身后,似乎正想扶他一把。

    就在那一瞬间,祈玉忽然瞪大了眼睛——影子的手里,有一根针状物!

    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本能地抬起头,偏过一点点距离,一道银光瞬间从眼球前闪过,针尖甩出几滴液体落在脸上,祈玉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距离他根本避无可避!

    “喵——”

    眼看着针尖就要刺入祈玉皮肤,不知从哪忽然窜出一只小猫,嘶叫着冲到两人中间,一头撞上周寻手腕,针筒顺着惯性直接飞了出去!

    身体反应快过脑袋,祈玉连滚带爬地窜出这个小角落,迅速跑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小猫动作比他更快,几下便跳到了老吊灯上,一爪子拍在什么地方,暗道门很快跟着打开。

    “喵!”

    它窜到门边,又回头叫了几声,似是在催促祈玉跟它出去。

    祈玉站在门边喘气,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里会有猫,只警惕地看着那一边的男人。

    周寻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一只猫来搅局,呆了会儿,也不去捡那支针管,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祈玉,表情有些无奈。

    祈玉指尖捻了捻落在脸上的半滴液体,没什么味道也没什么感觉,于是问道:“……你想给我打什么?”

    周寻叹着气摇了摇头:“算了。”

    他扶着电脑桌站起来:“你走吧。”

    祈玉没有动,事实上现在他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两条腿灌了铅般。

    “没什么,只是忽然认识到了强扭的瓜不甜和你已经长大了这两个道理。”周寻点了根烟,“好了,现在你也已经知道了一切,你的母亲为你付出了生命,你的父亲不喜欢你也事出有因,当年那些鱼卵至今还在实验室,只有你才能将它们孵化,要不要回去……”

    他吐出了一圈灰色的烟,挑眉看着祈玉,“你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就是封火连三月,家蔬抵万金,唉

    希望疫情赶紧过去

    咕久了抱歉,留评发红包~

    第82章 监控

    青锻湖底。

    巨石搭建的“小屋”中, 避水灯发出的白光黯淡柔和。鲛绡织就的小吊床上,青色小蛇尾巴尖轻轻晃动,荡出些许水纹。

    黑色豆豆眼注视着这个小房间的一角,倏忽, 不显眼的瞳孔收缩成了细细的线, 小蛇快速游了下来。

    【妈妈——】

    柔软的呼唤声直接响在了脑海中。

    “唔……”祈玉揉了揉太阳穴,花了会儿时间才理清自己的思路, “过去多久了?”

    闻言, 青青甩甩尾巴,似是在思考。

    祈玉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无所谓回答。

    借着水撑起身, 他依稀记得从研究院出来,那只小猫带着他跑了几分钟后几个跳跃就跑了,就像突然出现一样, 消失得也悄无声息。

    一句“你是不是妖?”都到了嘴边, 愣是没问出来。

    再后来……

    祈玉再次拍了拍面颊,低头看向身边。

    不出意料地,小小的空间已经如同蜘蛛洞,雪白柔软的鮹丝织出一方更小的“巢穴”, 质地有些透明的蛋躺在最柔软的地方, 蛋壳洁白, 宛如天然璞玉。

    祈玉盯着这枚鱼蛋看了很久。

    这正是被阿圭藏在吊坠里偷偷给他的那枚卵。

    从周寻的研究院出来,祈玉就感觉大脑昏昏沉沉,一股异样的冲动让他不受控地去了一趟别墅, 将这枚阿圭给他的小鱼卵带走, 一起沉到了这里。

    带走的时候不过珍珠大小, 如今已经快要跟鸡蛋差不读大了。

    【天亮过一次, 又暗啦】

    青青想了许久,这么回答。

    那就是快两天了啊。

    祈玉理了理睡得一团糟的尾鳍,短暂理了理思绪,将那枚鱼卵……鱼蛋放到掌心,仔细打量。

    一丝奇异却强烈的联系忽然传至心头,像是对这个还未出世的小鱼的牵挂和怜惜,又像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臣服。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虚幻、缥缈,但一定要说的话,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豁出性命,来保护这个稚嫩的生命。

    它将会在千万呵护和宠爱中降生,它将会有千万虔诚的拥趸。

    就在即将亲吻上壳衣时,祈玉猛然惊醒。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祈玉愣怔许久,将尚且裹着温热鮹丝的鱼蛋狠狠扔到一边。

    【!】

    青青以为在玩游戏,迅速窜出去,用整条蛇身缠住蛋,再卷着游回来——

    【OVO给你!】

    “……”祈玉脑子还没转动,手已经伸出去、下意识接住。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冷静下来后,无奈地把蛋收起来。

    想了想,还是装进了口袋里。

    将青青也揣进口袋,祈玉一路游上湖面。

    根据天色来看,应该是八九点了,正好是最后一节课的时间,湖边几乎没有过路人。

    祈玉游到湖心岛背面,找到一棵自由生长到奇形怪状的小树,双臂一撑便上了岸。

    树边隐蔽的地方他曾经放过些备用物资,里面包括水、食物、衣物鞋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拿出一块塑料桌布摊开,祈玉靠着树坐着,还在水中的透明尾鳍轻轻碎碎散出月光的银白,水面忽然一阵扑腾,青青冒出脑袋,顺着尾巴一路游上他颈间。

    “月……月亮!”青青变成个三头身的小人,指着圆盘般的明月。

    听到来自肩膀上的嘟囔,祈玉轻笑了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青青好奇地看着天边,银色头发披在身后看得祈玉一阵心痒,忍不住用指尖撸了一把。

    手感很好,比他自己的要软。

    这本该是非常美好的一幕,然而下一刻,青青小手忽然一动——不待祈玉看清,那两只小小的手,掌心便多了两条小虫子。

    一条灰色细长,一条莹白肥胖。

    灰蚯蚓和金钱子,翠青蛇食谱上的顶级美味。

    都是超级幼体,还在咕涌咕涌。

    青青献宝似的摊开两手:“好、好吃的,妈妈吃。”

    “……不,”祈玉嘴角抽了抽,把口水快流下来的小人放到地面上,“你自己吃,乖。”

    青青顿时一口一只,喉咙撑大三倍后又变回去,满足地拍拍肚皮,浑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泡泡。

    从诗情画意到恐怖片现场再到诗情画意,过程只需一秒。

    祈玉几欲张口,又把话吞回去,最终什么都没说。

    算了,毕竟是蛇儿子,吃东西全靠吞。天然生长就好,开心就足够了。

    深夜,万籁俱静。

    祈玉缓缓靠近岸边,离陆地还剩不到十米时,闭着眼睛从水中探出头,双臂扒拉住岸边木质桥板,轻轻一撑,便上了岸。

    穿鞋时,青青忽然抓紧了他的头发,用很大的力气。

    “嘶……”祈玉被抓疼了,皱着眉刚想询问,忽然整个人都顿住。

    他缓缓、缓缓地看向一边。

    然后心头一凛。

    只见阴凉月色下,平静湖面上,一船龙舟静静飘摇在离岸不远处。

    船上坐着一个人,身体对着另一个方向,只留下一个背影。

    然而就在祈玉屏息想撤时,老天仿佛开了个玩笑,水下影子一闪而过,那人顺着影子下意识看过来,刚好与祈玉的目光相撞。

    两人对视间,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动作同样僵硬无比,眼中都是意料之外的错愕。

    由于校内生态自带一个小湖的缘故,遇到一些节日,学校会主动组织赛龙舟项目促进学生感情,也有专门的社团。湖边的装潢偏苏州园林,颇具古意,邻近岸边有点小桥流水的味道,常有黄色小船被拴在湖边。

    然而通往小船的桥是被锁住的,想也知道,这么晚了,不可能有人同意龙舟使用申请然后开锁。

    明显是违规行为。

    船上的人影也很熟悉。

    司雪涛。

    ……他看到了多少?

    不,天色这么昏暗,就算真的看到他从水下上岸的一幕,应当也只会当做是在游泳。鱼尾在出水的那一刻就变成了腿,尚在水下时,凭人类的视力就更看不清了。

    青青自动藏好,祈玉站在岸边,不动声色地将湿发扎成一束在身后,乌黑的眸子看着对方。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好巧。”小船缓缓靠近,两人望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司雪涛才重新拾回语言,“这么晚了,你这是……”

    祈玉回道:“散步。”

    借着路灯的微弱光线,司雪涛眯起眼睛打量着祈玉的衣服。

    祈玉上岸后随意披了件风衣,没系扣子,里面只有一件“棉质”内衣——当然材料不会真的是“棉”,而是鮹丝经过加工后所制。在水下穿行无阻,上了岸出水不湿,真正做到可以不沾衣。

    但这并不代表水就蒸发了,恰恰相反,液体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不断从衣服中渗出,直至彻底变干。

    此刻水珠也还在源源不断产生,好在被外面的深色呢大衣吸收,看不太清。

    但也经不起“仔细观察”。

    赶在司雪涛看出来什么前,祈玉面无表情看着刚好在司雪涛身旁的围栏,说,“校规现在允许学生半夜划龙舟了么?”

    司雪涛“啊”了一下,轻轻笑着说:“首先,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其次,我以前是龙舟社的社长,这座桥的锁又好几年没换了……你懂得。”

    “……”

    祈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这句话言下之意就是,这人可以随时随地在湖里“游船”,包括夜晚。

    而他曾经在湖里时,因为从不担心会有人大半夜的来湖中心,所以除了绕开岸边的摄像头,很少有防备心。

    “咦,你在害怕吗?”司雪涛轻柔的声音打断了祈玉的思考,“不用担心,我从前没有在晚上游船过,毕竟当时我还是学生,好学生不能违反校规啊。”

    祈玉冷笑:“是吗,那祝学长今夜游船愉快。没事的话,我要先回去了。”说完就转过身。

    “等等。”

    祈玉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

    司雪涛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头发没吹干就到湖边散步会生病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祈玉懒得多说:“好。”

    当他走出两步时,后面小船又传来声音。

    “阿玉,”司雪涛这么唤了一声,朗声道,“你不好奇我大半夜的在湖里是为了做什么么?”

    司雪涛从来不会说无意义的话语,所以祈玉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

    “其实我是帮我们学校相关部门分忧的,”从脚边书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指间旋转,司雪涛缓缓道,“青锻湖四周的监控摄像头需要调修和新增,从而更好地保障学生安全,我有机械工程的双学位,不久前刚到这里任职,所以被分配到了今天的任务。”

    他几乎用怜悯、和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阿玉,在这片湖里游泳是要被记大处分的,你不知道吗?”

    “……装在哪里?”许久后,祈玉问。

    司雪涛挑眉:“主要在水中和湖心岛上,湖心岛我还没来得及去。”

    那就是几乎覆盖整片湖面了。

    还好还没到湖底。

    先冷静。

    祈玉不断深呼吸,冷汗浸透脚底,是他太掉以轻心了。

    不过,还好今夜遇到的是司雪涛。

    或许……

    司雪涛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熟稔笑道:“阿玉,求我呀。”

    祈玉捏着微湿的衣角,心中的愤怒快要盛不住。

    如果司雪涛一上来就直说看到了他从水中上来的一幕,他或许会笑着勾肩搭背地拜托对方保密,就像是朋友或兄弟间的交流,可对方却是这种胜券在握的愚弄姿态。

    这已经触及了每个人都最厌恶的雷区。

    祈玉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曾经的监控死角,新的监控应该还没来得及,那么他揍这人一顿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么想着,祈玉转过身,默默将已经半干的头发盘起,然后挽起袖子。

    司雪涛恍然不觉,仍然笑着看他。

    祈玉重新朝湖边走去。

    ——然后祈玉并没有成功。

    因为就在下一刻,一道黑影忽然从水中窜过,紧接着船身忽然晃荡起来,伴随着司雪涛惊恐的叫声,那只小龙舟瞬间翻了个面!

    “啊!!咕噜咕噜……”

    祈玉:“……”

    发生肾么事了。

    短暂的呆愣过后,祈玉快步朝青锻湖跑去——他只是想揍对方,不是想让对方死。

    “司——雪——涛——”

    操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好像并不会游泳。

    祈玉边跑边快速脱下外衣,刚想跳下去捞人,忽然感觉脚踝被什么推了一下,那股力气与他刚好相反,似乎是想阻止他朝前。

    然而祈玉救人心切,连跑步都用的自己的最快速度,瞬间爆发力导致的惯性完全不是那股柔力能抵消的。

    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他狗吃屎式,垂直落入了湖里。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祈玉已经抓住了一个衣领,并用力往上提,试图让这个衣领上的脑袋能伸出水面。

    本能行为非常正确,但那种手感不太对。

    “操……”直到看到一双隐约反光的瞳孔,祈玉才瞬间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是你?!”

    秦昭仰着头反问:“只许你游,不许我游?”

    祈玉很想借着种族优势直接把这个傻逼在水里一顿揍,但是此刻秦昭的另一只手正以同样的姿势提着司雪涛的衣领,所以为了不间接杀人,他忍住了。

    司雪涛一张小脸煞白,咳嗽不断,满面惊恐。

    想起对方病弱的体质,祈玉没好气道:“快把他弄上去。”

    秦昭没动:“你先松开,我有点呼吸困难。”

    祈玉心头火起:“放了你就跑的比谁都快。”

    秦昭想了想,竟然点点头:“好吧。”

    然后他就当着两人的面,空着的那只手化出锋利的尖爪,放到颈前指头轻轻一动,一大片衣领便齐整地落了下来。

    祈玉:“……”

    操。

    司雪涛:“???”

    发生肾么事了?

    秦昭似笑非笑瞥了眸子瞪圆的司雪涛一眼,右手一用力,便将人甩上了木板桥。

    然后一手抓着桥沿,一手反勾住祈玉侧腰,轻飘飘回到桥上,水中甚至未起多少涟漪。

    出水后他一个旋身,带着怀里的人稳稳落地,像极了武侠片里才有的凌波微步。

    司雪涛已经彻底傻了。

    祈玉也没有动作,熟悉的怀抱让他有些失神。

    再看到一旁呛咳的司雪涛,又惊醒过来——秦昭这是真不把司雪涛当外人?

    秦昭施施然挥了挥手,将水珠甩去,用余光看向司雪涛,慢悠悠道:“不会游泳就在晚上游船会落水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这句话有点熟悉,短暂的回味过后,祈玉忍不住勾了勾唇。

    ——头发没吹干就到湖边散步会生病的,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这是几乎原封不动还回去了。

    与祈玉不同,秦昭和司雪涛的衣服都是最普通的材质,此刻全部湿哒哒黏在身上。

    秦昭还好,只穿着一件休闲T恤,他本来也不怕冷,但司雪涛是毫无防备摔下去的,从里到外全湿透了。

    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像快厥过去了,整一个惨字了得。

    以防闹出更大的事端,祈玉只好把自己的风衣递过去。

    秦昭满面不赞同,但也没有阻止。

    司雪涛脱下自己湿掉的卫衣,裹上。

    两人身高差挺大,这风衣穿在司雪涛身上一路遮到了小腿,他这才感觉好一点,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夜间寒风呼呼地吹,司雪涛忍不住蹲在地上,像极了一朵发抖的蘑菇。

    祈玉无言,看了身边的秦昭一眼,顿时有些移不开视线。

    湿透的白色T恤根本什么都遮不住,领口还缺失一角,下面只有条运动短裤,赤着脚。

    虽然脸和身材很好,但观感非常窒息。

    “怎么。”秦昭问,“冷?”

    祈玉一阵无语:“穿条裤子吧。”

    秦昭:“把你的给我?”

    祈玉;“做梦。”

    秦昭耸肩:“开玩笑的,给我也穿不下。”

    “……”

    就在祈玉思考怎么把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踹回水里时,秦昭忽然打了个响指。

    声音落下,臂弯里就多了一套衣服和裤子。

    秦昭神定气闲地换上。

    见到这一幕,司雪涛已经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你……你们……我……”

    收拾好自己,秦昭在司雪涛前蹲下身,打量这个颤抖不已的人。

    即便两人都蹲着,他仍然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脸上的随意在一瞬间收地干干净净,目光幽深,面无表情。

    恐怖的压迫感袭来,司雪涛抖得更厉害了,他的人类本能在疯狂叫嚣逃跑,离这里、这个“人”越远越好,但是生理上的虚弱让他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只能听到心脏疯狂鼓噪的声音,和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位学长,”秦昭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小块黑色残片,放到司雪涛手心,“很抱歉,我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所以只能麻烦你明天再来一次了。当然,不来是最好的,毕竟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想不想游泳。”

    司雪涛已经停止运转的思维起初没听懂,在看到手心的东西后,瞳孔收缩成针,嘴里急促的呼吸一下子变成了大口的抽气。

    ——然后倒气太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直倒了下去。

    “司雪涛!”

    祈玉连忙接住,迅速探向司雪涛鼻下,还好,还有气。

    再探身听胸口,心跳得有些快,但整体还算平稳,大概率是受冻加惊厥。

    保守起见,还是要送一趟医院。

    “秦、昭。”祈玉的目光瞬间更为不善。

    秦昭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祈玉:“感谢你把他吓晕了我还得大半夜跑医院?”

    秦昭从鼻尖“哼”了一声:“感谢监控没记录下你跟一条红尾鲤鱼搏斗的英姿,感谢监控没记录下一条蛇在水里大变活人。”

    说着,他把司雪涛的手心摊开,让祈玉看到那黑色的东西。

    监控器被相当程度破坏的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鱼宝:听我说,谢谢你

    ————

    这破疫情,虽然我妈我闺蜜都阳了但很幸运地我们家避过一难

    毕业答辩结束啦,猫咪膀胱炎也渐渐好起来了,快乐

    现在唯一的希望是618前物流能有,外卖买猫粮真的供养不起呜呜

    已经被封得没有了世俗的欲望.jpg

    等到现在的挨个亲亲,这章留评发红包~

    第83章 猫咪

    医院, 急诊病房外。

    祈玉靠墙站着,一腿交叉在前,脚尖点地。

    头发已经完全干了,酒红色棒球衫松松垮垮套在肩上, 收紧的衣摆几乎拖到了屁股以下。

    非常不合身, 但穿在他身上,却有种肆意张扬的好看。

    “来一口?”一旁的秦昭问。

    过了会儿, 祈玉才一脸嫌弃地接过那瓶凭空出现的白开水, 仰头灌下半瓶。

    对方那种神乎其技的能力见得多了,也就不好奇了。

    “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将水还回去后,祈玉问。

    秦昭:“不是说了, 刚好在游泳。”

    祈玉嗤笑,不再深究,而是问道:“那你就这么放心让他看到你的那些能力?”

    这个“他”, 指的自然是一门之隔内的司雪涛。

    秦昭意味深长地笑, 答非所问:“恐惧,比什麽都有用。”

    这句话看似没来由,却像是一道灵光,只可惜稍瞬即逝, 不待祈玉想明白便消失了去。

    “他当时看到我了?”祈玉问。

    “谁知道呢。”秦昭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不管怎样, 这些足够封他的口了。”

    如果不够,那么那个人类的下场只会更惨。

    这两句话语气相当森冷,如果司雪涛在此处, 想必又要吓晕过去几回。

    秦昭一声不发朝外走去。

    祈玉皱了皱眉, 想也没想就跟上, 像条一米八的大尾巴。

    走了大半路, 秦昭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是去厕所。”

    祈玉猝不及防差点撞上,险险停住后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一红。

    但是他头铁道:“我也去。”

    这个点,整个医院都没几个人,更别说厕所了。

    很快走到门口,秦昭径直走入,旁若无人地站定在某个池子前,祈玉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国人优良传统,硬着头皮走进去。

    在旁认真选了个眉清目秀的池子,努力半天,酝酿不出一点尿意。

    毕竟刚从水里出来,身为一条鱼,有也早没了。

    秦昭快要忍不住闷笑:“就这么怕我跑路,放个水都要跟着?”

    祈玉有些郁闷地收起自己的,没有说话。

    他当然要跟着。

    ——厕所,逃跑圣地。

    君不见多少跑路人是从厕所的高窗翻出,就连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学院楼厕所,侧窗都是迟到学子们不走正门的天堂。

    秦昭神态自若地做自己的事,洗手时,顺便从镜子里打量自己半干的头发。

    “有梳子吗?”他问。

    祈玉闻言,不情不愿地从书包夹层掏出一把牛角梳,想放在洗手台边。

    然而梳子还没落下,手腕就被捉住。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牛角梳偏了几寸,最终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香。

    镜子倒映出两人的身影,那只被捉住的腕子来不及挣扎就被拉走,长发在空中飞起小小的弧度,很快那两道身影又消失不见。

    祈玉:“梳——”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拉到最里面的隔间。

    门干脆利落地锁上。

    “……”

    这间刚好是方便腿脚不便的病人设计,空间不小,里面出乎意料地还算干净,也没什么味道,但这并不能掩盖某人流氓行径的事实。

    祈玉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你做……你想做什么?”

    深更半夜,男厕深处,强行共处一室。

    而罪魁祸首却毫不在意,仿佛是做出拖个人一起然后锁门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祈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对方,一段时日不见,这人竟已变态至此?

    他后退半步:“这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

    秦昭站在靠门的位置:“医院的隔间,也还是隔间。”

    说着,他忽然将手往下伸去。

    祈玉瞪圆了眼睛,眼睫颤动,呼吸快要停止。

    ……不会吧。

    但……

    也不是不行。

    就目前这种情况,有这个人在身边肯定比没有好,至少安全能得到保障,给点甜头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今天的出现已经是帮了大忙。

    反正本来……也都挺熟的。

    祈玉移开视线,下意识抿住唇,脑中快速运转的cpu快要过载,烧得脸颊微红。

    “你在看什么?”

    然后就听到了秦昭这疑惑的发问。

    祈玉还垂着头:“我在做心理建设。”

    “?”秦昭说,“又不是没见过,快脱。”

    “……”

    为什么你能在这种地方做出这种事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祈玉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伸向裤腰,然后眼尖地看到了秦昭手里拿着的东西。

    “……”他麻木问,“这是什么?”

    秦昭:“裤子啊。”

    祈玉又问:“所以你要我脱什么?”

    秦昭又答:“裤子啊。”

    祈玉最后问:“所以你拉我来,是为了换条裤子?”

    秦昭眸子转了转,渐渐回过味来,但是不动声色:“嗯,你裤子不是还湿着?”

    衣衫是鮹丝制成,裤子却不是,先前祈玉为了救司雪涛是直接整个人往湖里跳,没来得及脱,到现在仍然是湿的。

    他本来腰以下就对水的存在不太在意,已经快忘了这件事。

    祈玉抢过那条深色休闲裤,咬牙切齿:“哪掏出来的?”

    秦昭勾着唇:“有这件外套在前,我还以为你会先问合不合尺寸。”

    那身不合身的棒球衫自然也不属于祈玉。

    先前秦昭给出棒球衫时也是同样的方式,但当时祈玉并没有多问这件凭空出现的衣服又是从哪里拿出来。

    赶在祈玉彻底恼羞成怒前,秦昭明智地选择跳过:“干净的厕所,也仍然是厕所,赶紧。”

    祈玉五指扣入布料,青筋凸起:“你去外面等我。”

    秦昭:“不怕我跑了?”

    祈玉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秦昭耸肩,转身出门顺便带上。

    一门之隔,祈玉抖抖长裤,一件还带着透明包装袋的东西落地。

    棉质、透气、贴身。

    祈玉一脸复杂地开始思考如果处境互换,他能不能掏出完美符合对方size的内衣裤。

    应该是不行的,他没有那么细心……也没有那么上心。

    当然,祈玉不知道的是,对方会对这种事这么“上心”完全是因为吃过无数次亏——比如借出去的衣服被胡乱机洗,裤子被某条不知名小蛇当做蛇砂盆等,而某条不靠谱的人鱼以后必然也会不靠谱,裤子基本保不住,所以不如常备。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一刻,将心比心,祈玉竟有丝感动。

    穿戴齐整,又做好充分心理建设,祈玉走出门。

    门外空无一人。

    祈玉愣住,眸子迅速扫向四周,有些隐秘的慌乱。

    “在这。”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祈玉稍稍安下心,快步走去。

    司雪涛已经醒了,医生正在跟两人交流。

    祈玉到时,医生基本已经交代清楚基本情况,打着哈欠转身离开。

    “感觉怎么样?”祈玉问司雪涛。

    司雪涛含着恐惧的目光看向秦昭,又快速收回来,道嗫喏:“挺、挺好的,没什么事。”

    秦昭平铺直叙:“有点低烧,开了点感冒药,注意休息,没了。”而后似笑非笑对着司雪涛道,“好好休息,起码修养个十几天,命比较重要,知道吗?”

    司雪涛再次颤抖起来:“知、知道了。”

    看着司雪涛一副鹌鹑般的模样,祈玉忽然明白了秦昭让司雪涛看到一些非人手段的目的。

    他若有所思。

    秦昭点点头,起身:“走吧。”

    祈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秦昭直接把人拉走:“这么晚了回床上再发呆,走了。”

    祈玉哭笑不得,刚想说医药费还没问司雪涛要,转念一想现在确实太晚了,下次再说吧。

    马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秦昭看了眼时间:“宿舍回不去了,车不在身边,随便开间房?”

    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祈玉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晃晃悠悠随便找了个街边酒店。

    这种地方不太需要完整证件,非常适合临时起意的末路人,方便又快速。

    拿到钥匙后,祈玉下意识问了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说完又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傻逼,于是迅速改口,“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秦昭仿佛没听到第一个问题,很自然地回答:“不是让白邙跟你说了,跟导师去外地做项目。”

    祈玉有些惊讶:“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他还以为那是借口,毕竟本科阶段就能跟大项目的可谓是万里挑一。

    秦昭:“当然了,还没结束呢,过几天还要再去。”

    “那……”

    咔塔。

    门一开,一股消毒水和闷久了特有的味道袭来,两人同时皱了皱眉,在门口僵立。

    “……算了,反正就一晚上,将就一下吧。”

    祈玉率先走入,迅速去开窗。

    相较而言,秦昭明显更不适应,眉头一直皱着。

    草草收拾一下,再冲了把澡,一人一张窄小的单人床。

    好在被褥枕头都还算干净,祈玉用指头划了划,没有灰尘。

    很快熄了灯,各自钻进被窝。

    “秦昭……”不知过了多久,祈玉轻声问,“在湖里的时候,司雪涛是不是看到了我的尾巴?”

    秦昭转过头,瞳子在灰暗环境中显得格外剔透,像是被雨水洗过的碧石。

    祈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确实是为了蹲我,但本来也没打算正面与我对上,当时水下的黑影是你,你逼他‘看到我’……是为了试探?”

    “后来你是故意让他看到你的能力的,让他知道你也不是人类,是威胁,也是想让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吧。你一直在帮我。”

    秦昭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从鼻尖发出了“哼”的一声,没什么意义,就像是猫科随意的“喵”。

    两张床离得近,祈玉很是执着地戳他肩膀:“是不是?”

    几下后秦昭仿佛就被戳烦了,抖抖肩,把被子往上拉到了下巴上:“有难同当。”

    祈玉忽然觉得平时再怎么强势,这人终归还是一只猫咪,符合一切人类对猫咪偏爱的审美,傲娇的时候也非常可爱。

    这一刻他甚至没觉得把“可爱”这个词按在一个一米九三的人头上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许久后,他含着困倦的气音轻轻说:“谢谢你。”

    并没有回应,大概已经睡着了。

    祈玉翻个身,把头发理理顺,很快也陷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被子里尾巴尖乱甩的枣:黏糊糊的老婆也好可爱(狂喜乱舞.jpg

    ————

    上一章红包发完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的宝贝的评论下面没有红包评论,不知道是系统故障没显示还是系统抽了根本就没发出去……

    如果上一章没收到红包的可以这章告诉我,我手动发=3=

    第84章 光明

    兴许是换了个床, 又或许这里的空气过于浑浊,祈玉睡得实在不太好。

    还做了个梦。

    【哥哥。】

    半梦半醒间,稚嫩的声音直接脑海中响起,那么陌生, 可祈玉却在睡梦中发出了轻轻的“嗯”声。

    似乎是身体对亲近之人的本能回应。

    水流散开, 波纹越来越明显。

    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在靠近。

    【好痛。】

    微弱的声音中饱含痛苦。

    祈玉从梦中醒来,支起身子, 张开双臂, 将跌跌撞撞游来的孩子纳入怀里。

    手掌轻轻抚摸金色的发根,揉了几下,他听到自己问:“你怎么了?”

    怀里那条比自己短了将近一半的尾巴动了动, 翻开,露出鳍边的一角,示意祈玉去看。

    祈玉转而低头, 瞳孔瞬间一缩。

    这条尾巴……本该漂亮的金色鳞片失去了光泽, 中间透出鲜血晕开的艳红,边缘已经开始腐烂,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白肉。

    这是一条破破烂烂的尾巴。

    没有健康的人鱼会拥有这样的尾巴,祈玉甚至无法想象其中的痛楚, 愤怒让他的嘴唇都在颤抖。

    “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没有回应, 他又问,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小人鱼仍然埋着头,只是无声地抽泣。

    祈玉无法, 只能抱紧了怀里这个看起来甚至不超过十岁的小人鱼。

    难过之余,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视线扫视周围, 确实是个熟悉的地方。

    ——他曾经住了三年的实验室池子。

    不算大, 底部放满了一个个鹅蛋大小人鱼蛋,平时他就睡在这群人鱼蛋之间。

    每天睡前他都会摸摸这个,撸撸那个,手感都相当好,摸着就让人开心。

    它们通常都是如玉石一般的观感和触感,漂亮得不似活物——然而此刻,映在祈玉眼里的,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壳衣下包裹的,是模糊的血肉,残缺的肢体。

    祈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从没遇到这种模样的人鱼蛋们……想都没想过。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稚嫩嗓音忽然出现,带着令人心碎的呜咽和颤抖:

    【妈妈……】

    【妈妈已经不在了……】

    祈玉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小人鱼,鳍纱摆动,从那里后退。

    就在这时,那些尚在蛋中的朦胧意识仿佛发现了什么,忽然激动起来:

    【妈妈的气味!】

    【继承人……是妈妈继承人的味道,他回来了——】

    这似乎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所有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

    【看看我,求你,看看我!】

    祈玉捂住了嘴,他怕自己会惊叫出声。

    那些孩子——

    【我的鳞片发育不全,不能接触水……】

    【我没有眼睛,我看不见……】

    【看我的手,它们没有皮肤……】

    【我快要窒息——】

    【我……】

    巨大的视觉冲击下,他反而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水汽迅速充盈了眼眶,又消融在水里。

    【只有你能救我,‘哥哥’,你不摸摸我吗?】

    【抱抱我吧,你抱抱我就不疼了。】

    【为什么离开,你不想看到我吗?】

    【哥哥——】

    一道接着一道,却没有逼迫的意味,只是哀求。

    令人绝望的哀求。

    祈玉捂住耳朵,然而那些声音直接响在脑海,这种举动不过是自欺欺人。

    太多了。

    那些哀求快要让他窒息。

    祈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每一个雪白的蛋,在他的虹膜中都成了透明状,露出里面的一个个胚胎。

    它们大多都已经发育成了小人鱼,但几乎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体。

    是的,他们全部都发育得乱七八糟,是肉眼可见的苟延残喘。

    地狱一般的场景。

    怎么、怎么会——

    “不……”

    仿佛发自灵魂的巨大痛苦瞬间将他吞没,心脏被一只手箍紧般,大量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

    它们还在哭泣。

    “不要……不要哭了……”十指深深插/入发根,拽下大把银发,然而祈玉丝毫没感受到疼痛。

    他只是重复这个动作,快要崩溃地喃喃。

    那种痛苦如潮水般直接流入脑海,强行让他感同身受。

    伴随着极致的痛苦,那一瞬间,来自血脉深处的东西让祈玉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同样是那条人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哺育”,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产生了畸变。

    而作为母亲最特殊、最完整的孩子,他拥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这个念头清晰出现在了脑海。

    “哥哥。”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实质的声音,只是这次却不再痛苦,十分平静恬淡。

    一片哀叫声中,那声音格外轻柔,祈玉下意识转过身。

    先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人鱼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松开,也正因此,祈玉才终于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温柔笑着、却让他嘴唇更加颤抖的脸庞。

    “我叫圭,”小人鱼似乎在闪耀,金发露出光泽,金鳞光滑完整,漂亮又完整。

    转瞬间抽条,成了一条成年体人鱼,健硕的体格和粗壮的尾鳍无不彰显着海中霸主的地位。

    人鱼转而向他展开了怀抱,“是你救了我,我永远爱你,哥哥。”

    随着人鱼的开口,那些痛苦的诉苦、祈求,也都渐渐消失了去。

    成年人鱼笑着,带着无数影子,宿命般游到他面前,两双眸子对视:

    “你能救我,你也能救它们。这是母亲赋予你生命的价值,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宿命……”

    “你呢?你要从这里逃离、见死不救吗?”

    祈玉张了张嘴:“我……”

    “祈玉——”

    “醒醒,祈玉!”

    这次的声音是确实炸响在耳边,祈玉猛然惊醒,浑身颤抖着退到了床角,死死捂住耳朵。

    秦昭还举着试图叫醒祈玉的手,深深皱起眉,似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空气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我……我没事。”半晌后,祈玉喃喃道,“我没事。”

    秦昭注视半晌,端来了一杯茶,眉宇紧锁着没有松开。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祈玉的面孔很有些苍白,颈侧全是冷汗,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把蜷缩起来的腿重新舒展开。

    秦昭注意到他接过热水的手还有些颤,接过后微微抿了一口,然后就一直这么捧着,明显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秦昭叹气,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外面的太阳光一路晒到床头。

    温暖的阳光给祈玉苍白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颜色,祈玉眨了眨眼,又晃晃脑袋,才仿佛重回人间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被子踢开。

    青青也被惊醒了,睡意朦胧地游上他手腕,变成一条青色蛇环。

    “做噩梦了?”秦昭坐在床边,低声问。

    祈玉垂着眼,一口一口很慢地喝水。

    秦昭没有再说话。

    “……秦昭。”隔了会儿,祈玉抱着那只廉价的玻璃杯,梦呓般叫了一声。

    那气声很轻,但秦昭听到了:“嗯。”

    祈玉轻叹,问道:“你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身不由己?”

    “嗯。”

    秦昭沉默了会儿,说:“有。”

    祈玉只把秦昭的沉默当做是不愿细说,于是换了个笼统的说法:“如果一个人的出生就被绑定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够逃出牢笼呢。”

    须臾,秦昭说:“曾经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祈玉手指攥得很紧:“然后?”

    “然后我就不想了。”

    “……”

    “什么是‘身’,什么是‘己’,我分不明白,也没法分明白。”出乎祈玉意料的,秦昭再次开了口,“我只知道,这些共同组成了‘我’,而人没法从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祈玉有些疑惑:“‘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秦昭看着他,语气很认真:“没有人的出生能干干净净,当你思考怎么把自己从身体里剥离,其实你真正在想的,是怎么逃避。假使你真的能成功,那你又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吗?”

    祈玉的眼睫剧烈颤了颤。

    “我想不明白。”他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

    秦昭伸手,扶住祈玉肩膀,迫使后者偏转过半身,面对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祈玉侧脸边的冷汗,颈后的发丝因此黏在了皮肤上。

    秦昭把那几根头发拿开,道:“问你自己。”

    祈玉“啊”了一下。

    可惜,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下意识看向手边——不是自己的。

    “好,来了。”

    秦昭接起来后快速回了两句,把电话挂掉,快速起身。

    祈玉瞬间清醒,急急问:“是你导师?你要走了吗?”

    正在披外套的秦昭回过头,挑眉:“舍不得?”

    祈玉顿时没声音了。

    秦昭收回目光,一直到走到门边才道:“是外卖。或许你不饿,但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

    祈玉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才忽然感到了饥饿,于是摸了摸肚子。

    捕捉到那声放松下来的轻叹,秦昭好心情地甩了甩衣角,出门拿饭去。

    下午,两人最终还是站在了火车站门口。

    祈玉扶了扶被风吹歪的鸭舌帽,面无表情道:“那我就送到这了。”

    秦昭背着双肩背,两手插兜里:“至少到站台。”

    “站台?”祈玉有些无语,“你当这是地铁吗,地铁不买票都不能走到站台。”

    “走了。”秦昭不由分说拉起他袖子。

    祈玉就这样被拉到了闸口。

    队伍不算长,但也不能马上进去。

    祈玉觉得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

    算了,来都来了。

    他再一次这么想。

    两人排着队,没说什么话,但意外地倒不无聊,有种静谧的和谐。

    但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快到时,祈玉放下手机,想走出队伍,然而刚一动腿被拉住了。

    秦昭:“干嘛去?”

    祈玉很疑惑:“回去啊。”

    然而秦昭并没有放手。

    前方再无一人,两人这一滞留顿时引来了后排和隔壁大半的目光:

    “前面怎么了?”

    “这是干嘛呢,要不要叫保安?”

    从没在排队时成为人民公害的祈玉头都大了:“秦昭!”

    “干什么干什么?!”

    随着一声断喝,皱着眉头的巡警快步过来。

    不待两人说话,巡警已经继续怒喝,“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给我放手!姑娘你没事吧,你们什么关系?”

    祈玉正低着头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明显感到秦昭的手也僵住了,紧接着开始颤抖,明显在憋笑。

    “您好。”他勉强笑着与巡警打招呼,“您可能误会了,我们是同学。”

    巡警听到那声音也是一愣,赶紧轻咳一下,缓解了些尴尬:“是吗,同学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的拉……拉来拉去啊,快走快走,别妨碍交通。”

    秦昭抿着嘴,到底没当场笑出来,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票:“所以说,等我把话说完啊。”

    祈玉盯着那两张票子出神了会儿,嘴角微抽。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买火车票是需要身份证的吧?

    秦昭问:“一起走么?”

    祈玉顿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有种面对选择的紧张:“你这也太突然了。”说走就走至少都要整理行李吧。

    秦昭拉起祈玉的手走到闸机前,扫票,对脸,放身份证,一气呵成。

    “进去。”

    证照合一,机器“滴”地一声,自动放行。

    祈玉:“……”

    如果没有给他选择的话,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问。

    顶着巡警越发奇异和警惕的目光,祈玉压紧了头上的帽子,不愿再丢人,于是快步进站。

    秦昭很快跟了进来。

    祈玉低头看票子上的目的地,开清后,目光顿时有些复杂。

    ——海城。

    真是够巧的。

    兜里的手机忽然发出震动。

    是个陌生号码,祈玉接起来,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祈玉:“……橘老师?”

    橘老师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愉悦:“你已经踏上前往海城的路上啦?”

    “?!”

    祈玉震惊了,开始怀疑起自己身上是不是被装了摄像头定位仪之类的东西,“你怎么知……”

    橘老师打断他的询问,哈哈笑道:“早上秦昭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他会带你一起去海城,不用再跟着我。”

    祈玉更震惊了:“秦昭?”

    他低声问身旁的人:“你跟橘老师也认识?”

    秦昭耸耸肩,长臂揽过他肩后,绕过,拿过电话放到耳边:“嗯,是,已经进了站台了,挂了。”

    然后就点了红键,还给祈玉:“喏。”

    祈玉:“……”

    祈玉颇觉梦幻:“你为什么跟橘老师有联系,又是什么时候买的票?你又怎么会有我的身份证?”

    两人顺着人流朝里走,秦昭随口回答:“本来就认识,早上,你身份证就在书包夹层里。”

    闻言,祈玉深深看了秦昭一眼,就没有多问了。

    海城不算近,需要坐十个小时左右,祈玉上了车才发现买的票竟还是贴心的卧铺。

    两人寻了位子坐下,面对面几分钟后,祈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火车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所有人都忙着收拾。

    祈玉终于明白缺了什么,嘴角不由得微抽:“你行李呢?”

    秦昭指了指背后的书包。

    祈玉:“就这么点?”

    秦昭:“就这么点。”

    “……”

    祈玉决定换一个方式,“那我呢,我什么都没带,过去穿什么?”

    秦昭顿时用一种看三岁小孩儿的目光:“那里也有商场,可以用钱买。”

    贫穷男大学生祈玉为这种理所当然的豪气感到无语凝噎。

    夜晚,祈玉爬上床,抖抖被子。

    这站周围没什么人,两人都挑了下铺,进出可以方便一点。

    青青悄悄探出头,好奇地打量四周。

    祈玉给青青投喂了些零食,就把蛇头重新按回怀里,躺下睡觉。

    结果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一张张痛苦哀求的脸。

    祈玉满是冷汗地坐起身。

    ……这不是梦,他想。

    这是他曾经看不到,但现在能看清的东西。

    祈玉彻底睡不着了。

    翻个身,刚好对上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卧槽。”他吓了一跳,“秦昭?”

    “嗯。”侧躺着的秦昭应了一声,问,“睡不着?”

    祈玉忽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你不会一直看着我吧?”

    秦昭:“看着,但没完全看。”

    祈玉:“什么玩意?”

    秦昭思考了一下:“简单来说,我在对着你的方向发呆。”

    祈玉稍许懂了。

    一想到对方是习惯昼伏夜出的动物,就更完全懂了。

    又对视了会儿,一片死寂中,秦昭干脆坐起身:“要不打会儿游戏?”

    于是大半夜的,两个人在火车上开始双排打游戏。

    网络不是很好,两个人双双被举报。

    还好打的是小号。

    祈玉没有什么继续玩游戏的欲望,放下了手机。

    秦昭看了他会儿,忽然说:“想不想出去走走?”

    祈玉没听懂,“出去走?”去哪,走廊?

    秦昭指了指墙:“外面。”

    祈玉:“……?”

    秦昭从床上下来,边穿外套边敲了敲祈玉床头:“披件衣服,会冷。”

    两人相互看了三秒,祈玉带着“你逗我呢”的表情,手却开始乖乖穿衣服围围巾。

    “闭眼。”

    见祈玉眼睛还瞪得老大,秦昭顺手把前者围巾须须在眼前缠绕一圈。

    软绵绵的围巾当然系不牢,只能堪堪遮挡一下,只要祈玉想,一甩头就能“重获光明”。

    “……”

    眼前忽然变黑,想起秦昭过往种种,祈玉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秦昭,火车里每一节都是有监控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这人甚至没有挣扎一下的念头。

    秦昭笑着嗯了一声:“怕我卖了你?”

    祈玉有些纠结:“我是怕如果被抓去精神病医院,到时候我该怎么证明我跟你没关系?”

    话音落下,祈玉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勒向了另一个方向,紧接着两脚也悬了空——秦昭似乎是把他抱了起来。

    “你——”

    说了一个字,就被捂了嘴。

    “伪命题,证明不了,如果真被抓了你就乖乖跟我关在一起吧。”

    秦昭的声音藏在风里,呼呼吹到耳边。

    等等,风?

    祈玉倒吸一口凉气——

    真·凉气,夜晚的寒风非常阴凉,吹过耳朵,提神醒脑。

    围巾快速落下,他也得以睁开眼睛——

    空旷的田野,苍凉的明月。

    远处是起伏的青山,可惜都笼罩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若隐若现的轮廓,犹抱琵琶半遮面。

    祈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有近处疯狂后退的景色又清晰地提醒了他自己还在火车上的事实。

    ——真,火车,上。

    火车的上面。

    “!”祈玉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云层叠叠映现出后头的明月,让他看呆了。

    甚至一时都忘了自己还被抱着。

    “爽吗?”秦昭问。

    祈玉由衷地:“爽。”

    怎一个“爽”字了得。

    远处依稀可见是江,火车正朝着那奔去,这番大山大河的景色是个人都能生出豪情。

    自然风光无限美好,祈玉忽然很想吼一声。

    秦昭也在看远处,一个倏忽,怀里就空了。

    他暗道不好,马上转身顺风奔去,几个起落后,抓住了正被吹着跑已经吓傻的某人。

    没来得及对着自然直抒胸臆、反被吹走四五节车厢的祈玉一屁股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先前刚从秦昭怀里出来走两步,就感到风力忽然加强了几十倍,惯性也是,直接把他吹跑了。

    “还好吗?”秦昭问。

    祈玉缓过来后,点点头。

    秦昭有些无奈:“不要跑出我周围一米,你以为火车上是随随便便就能站人的?”

    祈玉有些讪讪地继续点头。

    现在的风力明显就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了,他再傻也知道是秦昭的一些手段隔绝了凛冽的风,而自己能有这番体验全依赖于对方“超人”的能力。

    两人来到在车头上,排排坐。

    祈玉很快就忘了刚才的惊魂一刻,也忘了梦里的那些恐惧,轻轻摆着腿,感受大自然的馈赠。

    真的好爽。

    他甚至好心情地唱起了歌,从“这是条神奇的天路”到“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最后干脆想到什么唱什么:

    “唱支山歌——给党听——”

    秦昭:“……”

    相比起他的兴奋,秦昭只坐了会儿就躺下了,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看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祈玉也累了,躺在他旁边。

    这段路上天边的云相当少,星空显得格外干净,每一粒星子都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跟天地比起来,我们真小。”秦昭手垫在脑后,忽然开口。

    祈玉伸着一条胳膊向上,像是想抓住星星:“是啊。”

    秦昭跟着他看向同一颗星星,那颗星辰是这片天空中最亮的。

    他又看向那只伸向天穹的手:“所以更应该看清的,是自己。”

    祈玉好心情地附和:“是啊是啊,真的好大。”

    “……”

    秦昭抓住了那条上扬的手臂,撑起半个身子。

    祈玉终于疑惑地转过了视线。

    秦昭在对方乌黑的眼睛中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满满当当,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原来想说什么。

    “星星这么好看?”半晌,他强行找了个没有营养的问题。

    祈玉眨了眨眼睛,笑了:“好看啊。”他放轻声音,扭捏会儿,道,“谢谢你。”

    大概是很少这么认真地感谢过别人,祈玉的眼神有些躲闪,但语气却很认真,光洁的耳垂渐渐变红。

    秦昭就完全忘了自己原来想说什么了。

    他们离得很近,是他低头,就能口唇相接的距离。

    秦昭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可以清晰感觉到对方柔软的睫毛扫过自己的眼皮,能痒到心里去,嘴里甜津津的,还有股香气,让人无端想起大海。

    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他抓不到,但大海里最美好的鱼,确实是被他捞上来了。

    秦昭不由得想。

    虽然海里还有些阴暗的影子,但这条鱼总会朝着光走,最终飞向天空。

    “祈玉,听我说,”颇为遗憾地放开对方柔软的嘴唇后,秦昭轻声道,“不要害怕自己的影子,它们与生俱来就在你身边,是你的一部分,你不可能把它剥离。”

    祈玉借着寒风让自己冷静了会儿,才有些沮丧道:“可如果任由它们锁着我,又怎么才能自由地过我的生活?我已经……我感觉我已经要无路可走了。”

    “你还可以选择你站的地方,选择你想追的光。”

    秦昭笑了笑,神色中甚至有些温柔的味道:“你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暗处,至少,你能选择这个光从哪里来,是长还是短。影子牵住你的脚步,却也是因你才会存在,它们证明了你的价值。”

    “你不需要想办法战胜命运或向命运低头,因为命运不是你的敌人。那些影子也不是桎梏你的牢笼,而是你天生具有的、天下无双的能力。”

    “去掌握它们吧。”

    祈玉呆了很久很久。

    分明对方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也从没告诉过对方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此刻秦昭的话语强大而有力,那种语言的震撼和力度,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甚至鼻尖都有些发酸。

    不知冷风吹过几轮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该怎么做?”

    秦昭耸耸肩:“不知道。”

    祈玉:“……”

    不要这样,帅不过三秒会让人的精神萎掉。

    秦昭伸手,把他头上被风吹起的呆毛压下来,把问题抛了回去:“这句话中午我就想说了——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又能向谁得到答案呢?”

    这句话像是当头棒喝,祈玉好像听到了自己心跳“咚”地一声。

    他确实从来没想明白过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祈玉曾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孤儿,直到被祈文光接走,又经历了一系列不符合人类常规认知的事物。短短二十几年,走的每一步都是别人规划好的路。

    他看不清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甚至连最基本的物种、出生、来历,也才刚刚弄清。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不是一个被什么东西需要用到,才赋予厚望险险生下来的工具。

    他可以选择成为按部就班的工具,也可以选择成为拥有特殊天赋的人。

    而不是纠结于怎么逃离“被赋予的人生”。

    那是独属于他的天赋,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又为什么要想尽办法舍弃?

    ……属实格局小了。

    “秦昭。”祈玉的眼睛很亮。

    他勾住秦昭脖子,后者顺从地趴下来,两人再次面饼一样贴在了一起。

    “谢谢你。”

    他看着星空,脑海里不自觉补上了后半句:

    你就是引领我的光明,是我沉溺在深海里也能看到的明星。

    感谢你愿意出现在我面前。

    感恩这样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这章结尾,可以配合着西瓜jun的《鱼》食用(?)

    这章继续发红包(土下座)

    第85章 玩乐

    说来也奇怪, 自从火车顶上那一次颇为奇异的旅程过后,祈玉再也没有做过那种噩梦。

    或者说,那种“预知梦”。

    “学长,想什么呢, 笑这么甜。”女孩的声音很是悦耳。

    祈玉瞬间回过神来, 下意识下压唇角,眨了好几下眼睛:“没有, 没想什么。”

    关江惠子被这种欲盖弥彰的动作弄得笑出了声, 揶揄道:“在想对象啊?”

    祈玉撑着腮帮子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此刻他们都在酒店二楼的自助餐厅里——学校出钱给他们订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酒店。

    所有参加省级比赛的艺术团学生都住在一起,祈玉也不例外。

    当然, 跟随导师参加学术比赛的秦昭并不在这里,他们有另一个专门的酒店。

    关江惠子此次是作为校古筝队的一员前来参赛,撞见时两人都有些意外。

    但既然是认识的, 总归走得近一些。

    关江放下擦手的纸巾,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笑道:“好吧,其实我是想问,下午你来不来看我们古筝队的比赛?”

    祈玉斩钉截铁:“来。”

    想也不想的快速回答反而让关江有些意外:“真来?明天就是你的比赛, 不准备准备?”

    祈玉:“没什么好准备的, 唱歌需要的是天赋不是努……”他忽然顿住。

    ——‘天赋’?

    关江没注意到他的卡顿, 道:“可恶,被你装到了。”

    祈玉眸光微微流转,笑了笑。

    这么想来, 会唱歌, 又何尝不是这条尾巴赠予他的天赋呢, 童话故事也都说人鱼像海妖一样的歌喉能迷惑人。

    ……勉强也能算是命运的馈赠吧。

    正这么想着, 秦昭来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他就出现在了两人身边,拉开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下。

    “你们已经吃完了?”秦昭看着桌上的碟子问。

    “没有,”祈玉回答,“刚坐下没多久,这些都是刚拿来的,你要吃什么自己拿。”反正自助餐。

    “行。”

    秦昭放下书包,起身去拿吃的。

    祈玉把手在关江面前晃了晃:“回神了,刚才跟你说我还有个朋友过来一起吃顿饭,你不是说没关系吗。”

    关江非常震惊:“可那是我们班的大佬秦昭啊,你竟然跟他这么熟!”

    “?”祈玉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关江捂着嘴,压低了声音用气音道:“究极学神,走路带风,目中无人,怕注孤身。”

    祈玉:“……”

    祈玉嘴角抽了抽:“还挺押韵。”

    “可不,私底下大家都这么调侃,”关江耸了耸肩,“谁让他过于高冷呢,刚进校那会儿一堆女生还想出手,可惜全被他蔑视的眼神和不说人话的态度打败了。可能高手都有些自己的孤僻吧,人家甚至不屑与我们这种凡人交流。”

    祈玉发现自己竟无法言以对。

    “等等,”关江很忽然眯起了眼,眸子一抬,“祈学长,祈玉学长,你那秘密对象,不会是他吧。”

    正在喝饮料的祈玉差点一口碳酸喷出来:“啊?”

    关江用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不要小看在下的观察能力,你对象性别为男一事,我早已知晓——经过观察,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祈玉:“……”

    关江哼哼两声:“我猜对了吧。”

    祈玉有些无奈:“虽然对但不完全对……总之,替我保密。”

    “当然,”关江嘀咕,“一想起我曾经竟然还追过你,就想穿越回去拍醒那个天天看上喜欢男生的男生的自己。”

    祈玉有些迷惑:“你追过我,什么时候?”

    关江:“……”

    果然喜欢男生的男生都有些异曲同工的神奇特质。

    十分般配,祝福,锁死。

    她内心道。

    没一会儿,秦昭拿着餐盘子回来了。

    就见关江唰地起身,挂这个意味深长的笑脸说:“那你们先吃,我不当电灯泡了,这是观赛门票,我放在这了——来不来随意,去干啥都行,不要有压力!”

    祈玉注意到被放在桌上的门票是叠放在一起的两张,也笑道:“会去的,祝你比赛顺利。”

    关江惠子走后,秦昭说:“还挺押韵。”

    说的是刚才关江最后说的话,但这熟悉的四个字让祈玉想起了先前学弟学妹们对秦昭的普遍平价,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

    “没事。”

    秦昭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

    “怎么想到过来?”祈玉迅速转移了话题。

    “项目比赛结束了,今天没什么事,刚好在附近。”

    “之后还有比赛吗?”

    “基本没了,但还有些收尾工作,会待一阵子。”

    祈玉举起饮料:“祝你成功。”

    秦昭跟他碰杯:“你也是。”

    下午,无所事事的两人一起去看了关江惠子的比赛。

    古筝队的比赛相当赏心悦目,女孩子们穿着长裙,空灵的弦音从指尖流泻,高低音相配,和弦音交融,共同织就一支瑰丽的曲。

    祈玉觉得前三应该是稳了。

    但评分是评委的事,最终结果要过几天才能出来,结束后参赛队伍还要换服装等,观众们率先离开。

    离场后,两人又在外面转了几圈。

    比赛场地是文化广场,周围布置得很漂亮,古镇的建筑风格,同时也很有商业气息。小玩意琳琅满目,除了贵没卵用的纪念品也应有尽有。

    祈玉非常新奇地这个看看那个玩玩,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秦昭一言不发跟在他旁边,偶尔回答几个问题。

    祈玉惊讶地发现这人懂得竟然还挺多,想必从前也没少来过。

    秦昭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小时候被拉出来逛了好多次类似的集市。”

    祈玉好奇:“被谁拉出来?”

    秦昭:“家人。”

    祈玉啧道:“幸福的童年生活。”

    秦昭“唔”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广场,不远处有个大公园,听说里面有山有庙,吃的也有不少,是个还算有名的旅游景点,有些无聊的两个人晃晃悠悠买票进入。

    或许是工作日的缘故,人不算多。

    里头的山是假山,阶梯相当平缓,沿途吃喝的倒真的很多,还有一些小玩意,很是有趣。

    途中路过一个折竹叶的摊铺,铺主的老爷爷看起来很面善,布满茧子的大手轻快地折出一只大青蛙。

    【想要——】

    脑海中出现了一道声音,是青青。

    祈玉于是蹲下身:【想要哪个?】

    【从右往左第三个!】

    祈玉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条盘着身子、立起脑袋的竹叶小蛇,蛇身是一节节折好的竹叶包包,身体能展开被拗成各种姿势,简直能说得上是巧夺天工。

    “好厉害。”他忍不住惊叹。

    老爷爷乐呵呵的:“纯手工制作,买一个不?这条小蛇只要三十五。”

    祈玉把竹叶小蛇托在掌心,有些爱不释手:“还有吗,想买两条。”

    老爷爷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条,于是大手一挥掏出几条竹叶:“小伙子等会儿可以不,我现场折一个,或者你去逛一圈,回来就好啦。”

    祈玉把蛇放回去:“也好,那过会儿我们再过来。”

    再站起时,发现身边并没有人,秦昭没有跟上。

    他迅速回头四扫,就看到秦昭在一个不远处摊位前站着。

    祈玉折返回去,发现他目光盯得是糖画摊上的图案。

    这种糖画摊的购买机制一般是付钱后转指针,图案均匀分布在转盘上,指针转到什么就用麦芽糖画什么,复杂简单全看脸。

    当然了,也可以直接花更多的钱指定图案。

    祈玉弄清楚后,有点想去转转盘。

    小摊老板是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正热火朝天地拿着糖棒龙飞凤舞,嘴上跟客人说着话,眼睛也看着他处,手竟然相当稳,板子上一只飞鹤竣工,羽毛尖喙分明,惟妙惟肖。

    与前面折竹叶老爷爷的娴熟程度不遑多让。

    短暂的惊叹过后,祈玉又开始蠢蠢欲动。

    秦昭掏出手机扫码付钱,祈玉确定是让自己上后,深吸一口气,伸手转动指针。

    指针轻快地转了十几圈,最终停驻——是一只猫。

    于是祈玉得到了一只正翘着尾巴舔爪子的小糖猫。

    胡须卷卷的,还挺可爱。

    “你要吗?”他看看手里的金黄色糖猫,又看看身旁的秦昭。

    秦昭摇了摇头,又开始扫付款码。

    祈玉只当他是想自己转,谁知秦昭扫完后,朝着摊后挂着的图案指了指:“要那个。”

    摊贩:“好嘞!”

    秦昭:“要男的。”

    “??”

    年轻的摊主愣了愣,眼神看起来相当迷惑,但还挂着职业微笑:“男的……没胸是吧,可以。”

    一通操作猛如虎,栩栩如生的美人鱼(男)就出现在了糖板子上。

    “给。”摊主的表情还是迷惑的,眼中全写着“你是不是有猫饼”。

    但秦昭完全不关心摊贩怎么想,只是让对方把糖画用塑料纸包起来再给自己。

    “噢噢,”摊主边包边叮嘱,“这种天糖画能保存半个月,记得不要打开包装纸,不要放在超过二十度的地方,小心一些。”

    “好。”

    祈玉:“……”

    再看看手里的黄色小糖猫,忽然有点下不去嘴。

    “麻烦给我也包一下吧。”他对摊主说。

    摊主当然不会说不,又掏出一张小一点的食用级透明塑料纸,把小猫封上了。

    转了一圈再回到竹叶手艺摊子,老爷爷已经折完了。

    还把两条蛇缠在了一起,一条深一条浅——新折出来的是很漂亮的浅绿色,还带着新鲜竹叶的竹香气。

    要了个不透明小袋子,把两条蛇一起放进去,再把更为蠢蠢欲动的青青也放进去。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轻而易举地到达了山顶。

    山顶有个大寺庙,佛像金身,庄重严肃。

    秦昭看着那尊佛,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祈玉问。

    “没事,”秦昭说,“我就不进去了。”

    祈玉瞬间想起了许多妖魔题材的电影电视剧,好像都说妖进不去佛堂,往往是靠近就被佛教胸前那个巨大的金色卍打过来,然后吐血重伤。

    他自以为自己想的非常正确,于是理解地点点头:“我不怎么信,也不进去了。”

    佛堂不进去,饭还是要吃的。

    这座寺庙的素面是一绝,听说虽然全是素菜浇头,但味道却非常好。

    ——这个“听说”,主要是听秦昭说。

    祈玉扒拉了一下浇头,香气钻入鼻腔,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

    真的好吃。

    见他一手拿着糖画,另一手拿着筷子,很有些艰难,秦昭道:“把糖画给我吧。”

    祈玉:“你也拿着一个呢。”

    秦昭:“一起放起来。”

    祈玉不解:“放包里?容易磕坏吧。”

    这种麦芽糖凝固后做出来的东西非常脆,一碰就会断裂。

    秦昭只是说:“没事,给我吧。”

    祈玉本能地相信了他,把小猫递过去。

    秦昭只身拿着两根糖画出去了两分钟,再回来时,手上已经空无一物。

    祈玉瞪大了眼睛:“东西呢?”

    秦昭:“放起来了。”

    祈玉开始上下打量他,眼中满是狐疑。

    “…… ”秦昭最终被盯得没办法,只能开口了,“其实,我有随身空间。”

    “?!”祈玉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那种,有灵泉有田地的随身空间?”

    “?”秦昭反而觉得好笑,摇着头道,“没有那种东西,只是一条你看不见摸不到的尾……空间而已。”

    祈玉捉到了那个字:“‘尾’?”

    秦昭:“你听错了。”

    祈玉狐疑地眯起眼睛:“‘一条空间’?”

    “……”

    祈玉:“说都说了,交代干净呗。”

    秦昭不自然地滚了滚筷子,最后再次妥协了:“尾巴里能放东西。”

    祈玉实在没想到真是这样,震惊得声音都带着气音:“……物理性的放东西?放在毛里夹着?”

    “……当然不是。”

    “我们……种族,”秦昭无奈解释道,“拥有的能力就是从尾巴来的,类似人类熟知的九尾狐,尾巴越多就越强大。我们一条尾巴代表着一种能力,我的能力主要是储存、瞬移、幻术。”

    祈玉勉强懂了,点点头:“那你是有三条尾巴?”

    秦昭含糊道:“差不多吧。”

    “我怎么只见过一条。”

    秦昭挑眉:“那下次给你看?”

    “……”想起对方原形时的巨大体形,再脑补了一下拥有三条尾巴的猫,祈玉觉得自己可能不太行。

    于是他非常含糊的“唔”了一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快要入冬的天黑得比较早,吃完饭出来,外面已经暗了。

    开始回程。

    等在地铁门口分别,祈玉才意犹未尽地带着他的战利品回到酒店。

    拿出已经缠在一起的三条蛇,几个挂件小玩意,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小吃,都理完后他累得直接躺床上不动了。

    糖画还在对方那里,放在尾……随身空间里,或许比放在外面磕磕碰碰安全多了。

    躺了会儿,快要睡着时,祈玉又被小腿皮肤的干痛弄醒。

    可能是太久没泡过水,于是他问前台要了个新的塑料桶。

    没法泡澡,也只能泡个脚了。

    舒服地坐在床边时,开始复盘今天行为的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这算不算是约会?

    似乎有那味但又没那么味,祈玉没想明白。

    这么想着想着,忽然又轻轻拍了怕自己脑壳。

    ——什么叫“有那味又没那么味”,这也太废话了,完了,妈的,被秦昭这个不会说人话的感染了。

    祈玉不由得开始为自己的语言未来深深担忧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再无脑甜甜一章,下章再写剧情吧(躺)

    啊,好累,鱼宝过来让我撸撸

    第86章 重遇

    唱歌比赛当天清晨, 祈玉接到了来自祈文光的一个电话。

    这位他名义上的父亲,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但祈玉却听出了对方声音中难掩的疲惫。

    那是一种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人才有的憔悴。

    ……说实话,在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真相后, 祈玉是有些同情这个男人的。

    “休学手续办得怎么样。”

    祈玉说:“没办。”

    祈文光:“所以你是不打算听我的话了。”

    ——这句话只是陈述, 没有动怒也没有逼迫。

    “……”祈玉没有说话。

    他换了个手拿手机,目光投向窗外, 长长叹出一口气。

    稍许的静默过后, 祈玉这么叫了一声:“父亲。”

    不出所料,祈文光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一如从前十几年两人的相处。

    祈玉从小就觉得这个男人的脾气相当古怪, 仿佛既不屑于拥有他这么个儿子,某种意义上,又执着于让祈玉称呼他为父亲。他想, 这种行为是能从中得到什么“肯定”, 又或是某些自欺欺人的强调吗?

    现在祈玉明白了,是后者。

    大概只有时刻强调一遍对方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才能让祈文光得到一些安慰吧。

    十几年的塑料父子情让祈玉同样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他直截了当道:“我与那条人鱼并不相同, 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提供‘帮助’。”

    “……”

    通过扩音器, 祈玉听到了那头明显的呼吸声,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紧接着是不可置信的反问:“……你说什么?”

    祈玉:“我只是在想,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包括我的出生来历, 说不定我们会有更好的方式来达成彼此的愿望。”

    祈文光猜到了什么:“是周寻做了多余的事?”

    祈玉:“是, 但这本身……”并不重要。

    没来得及说完, 祈文光直接挂了电话。

    “嘟——嘟——”

    “……重要的是, 我也作出决定了。”

    轻轻接上未尽的后半句,祈玉放下手机。

    他坐在窗口怔怔出神,阳光下,那头微微扎起的长发泛出银色光泽,颊侧皮肤逐渐变得更为冰白,淡淡的鳞片因为心境不稳而若隐若现。

    “冷静一点,变成鱼这里连个池子都没有,盛不下你。”

    一声调侃忽然从身后小沙发上传来。

    “?”

    祈玉回过头,就看到秦昭窝在小沙发里。

    后者没有抬头,只扬了扬眉:“你好啊。”

    “……”祈玉撸了把凌乱的头发,半侧过身子,斜眼看向那个束手束脚困在小沙发里的大猫猫人,“你怎么在这里?”

    秦昭不知坐了多久,从惬意的姿势来看应该是有一会儿了,此刻正埋头打理着自己的尾巴:“来还梳子。”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把玉石纹理的偏黄牛角梳。

    祈玉认出来,这正是几天前两人在送司雪涛去的医院厕所中,秦昭问自己讨要的那把。

    当时梳子被秦昭弄到了地上,后来离开时两人都忘了这回事,也不知道秦昭是什么时候回去捡回来的。

    看着这人慢条斯理地用他平时梳头的东西去梳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祈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把梳子还给我啊。”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秦昭闻言,表情有些意外:“这梳子你真的还要啊?”

    祈玉:“……”

    如果一开始就想占为己有,那不如就别说“还梳子”这三个冠冕堂皇的字啊。

    “拿去拿去。”他头疼道。

    紧接着他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都懒得去追究对方是在没有房卡、没有前台通知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他房间的这件事。

    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对方这种神奇的能力呢。

    思维这么一发散,最后的一点紧张感也完全消失了。

    完全紧张不起来了呢。

    “算了,”祈玉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刚好想问你,下午有事吗?”

    秦昭回答得很快:“有事,但可以没事。”

    “有事啊……”祈玉蹙着眉,紧抿唇斟酌了会儿,最后却摇了摇头,“算了。”

    秦昭:“?”

    往旁边走出两步,祈玉整个人大字型向床倒去。正当秦昭以为他在摆烂时,却看到祈玉往枕头底下几下扒拉,摸出了一条脖子上扎着个蝴蝶结的小蛇。

    “青青给你带几天可以吗?”

    青青被这股动静弄醒了,有些懵懂地移动脑袋,信子吐了吐。

    一蛇一猫大眼瞪小眼半晌。

    秦昭的语气略带嫌弃:“其实我不喜欢爬行类……”

    祈玉:“你不喜欢什么?”

    秦昭迅速接上了下半句:“但我能确保它在我这的安全。”

    祈玉核善的笑容这才收了收:“给你。”

    青青感觉到了什么,甩甩尾巴变成一个漂亮的银发小人,小手不安地扯扯脖子上的蝴蝶结:“怎、怎么了嘛?”

    “乖,没事。”

    祈玉给青青围了件鮹丝做的小披肩,然后把后者小心翼翼放进了秦昭的上衣口袋。

    秦昭站着任由他动作,见祈玉甚至细心地放了一条小帕子进去时,挑了挑眉。

    祈玉比了个闭嘴手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

    秦昭抚了抚微鼓起的口袋:“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感叹,你真是个好妈妈。”

    “?”

    祈玉磨了磨牙,“那你想不想做爸爸的好儿子?爸爸保证让你明白什么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秦昭眸光闪了闪,竟然没有反驳回来。

    祈玉觉得他是只听到了最后那句,牙更痒了。

    离开前,秦昭把那支麦芽糖画还给祈玉。

    祈玉把糖猫在手上转了一圈,不太舍得下口。

    秦昭见状,抢先帮他剥下了外层的塑料纸:“吃了吧,放在肚子里最安全。”

    祈玉下意识想抢回包装纸,结果两人一错手间,糖猫的耳朵和尾巴一齐断了下来。

    看着地上的断耳朵尾巴,秦昭缩了缩指尖:“我……”

    “……”祈玉说,“你不要说话,你走。”

    秦昭耸耸肩,带着青青快步溜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隔了会儿,祈玉笑着摇了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坐下来,稍稍把地板打理一下,没多久就接到了老师的通知。

    ——参赛选手需要统一去集合地点报道。

    他摸着胸前那条银鱼吊坠,拿起手机动身。

    学校本次比赛出了三个人,刚好包一辆小车,选手们并排坐在后面,橘老师坐副驾,嘴里衔着一根不知道哪来的野草。

    另外两个都是女生,祈玉虽然认识,但都不是很熟,一路上没怎么说过话。

    等到下车时,两个女孩子已经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非常亲密了。

    祈玉把围巾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素白的手指在深色衬托下很是好看,把两个女孩子的话题又带向了奇异的方向。

    “慕了,我要是有这么白,我就搞个红底色金勾边,再贴个小亮片。”

    “好漂亮的人,好漂亮的手,可惜是个男的。”

    “可惜是个男的?”

    “我喜欢漂亮小姐姐,嘻嘻。”

    祈玉:“……”

    “你很紧张?”

    祈玉一愣,才发现橘老师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此时正站在他身后。

    “还好吧。”他有些含糊道。

    橘老师上前半步:“顺其自然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命吧。”

    祈玉眼皮抖了抖,异样地看了橘老师一眼。

    “怎么?”橘老师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没事。”祈玉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其妙地被看透一切的感觉而已。

    非常神奇。

    报道完后各自分开,比赛快要开始,后台候场室里人不算少。

    好在房间挺大。

    祈玉怀着心事,有些魂游天外。

    没多久,手机屏幕亮了亮。

    是条简短的信息,看完后,他抬头,目光最终定格在某个角落的方向。

    金发的男生冲他扬了扬手,用口型吐出两个音节:

    【A Yu】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相接,那一刻,祈玉仿佛听到了命运□□转动的声音。

    那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偏僻的角落了,在他周围没什么人。

    祈玉起身向着俞珪走去。

    “好久不见啦。”俞珪眨了眨眼。

    祈玉没有坐下,只是靠在俞珪桌边,一条腿勾着:“不是才几天?”

    这是个很随意的姿势,但耐不住人好看,腿又长,吸引了周围许多目光。

    两个帅哥扎堆,不常见。

    俞珪向后靠在椅背上:“人们不是有句话,叫度日如年……啊,不是,是如隔三秋嘛。”

    祈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顺着他说了句:“是挺如隔三秋。”

    这句话明显出乎了俞珪的意料,后者呆了一瞬,说不上是受宠若惊还是什么。

    “不说这个了,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祈玉收回思绪,笑着问。

    话题跳转得快速又生硬,俞珪喃喃:“……‘我那边,准备’?”

    “不是都来了吗,不会什么都没准备吧。”

    俞珪有些沉默。

    祈玉嗓音素来好听,说话时语速也不快,总给人一种水流潺潺般的温柔假象,此时也不例外。

    然而俞珪却感受到了某种的压迫感。

    仿佛被洞穿一般。

    但再仔细想来,大概不是对方的缘故,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一些其他情绪。

    俞珪抬头看着祈玉,目光有些复杂:“阿玉,我……”

    “所以,到底选了什么歌?”祈玉微微蹙起眉,有些不耐烦了,“需要犹豫那么就久吗?”

    俞珪又是一愣。

    “你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也是来参加比赛的参赛选手吧。”祈玉食指屈起,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打算用什么参加比赛?”

    “……”

    半晌,俞珪轻声问,“你说的准备,是指这个?”

    祈玉:“不然呢?”

    “……好吧。”

    俞珪揉了揉散乱的金发,恢复了先前的笑容,竖了一根食指在唇前:“暂时保密。”

    祈玉挑了一下眉。

    俞珪的声音低下去:“……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你会知道的。

    他在心里又这么重复了一遍。

    *

    另一边,海城近郊,某不知名白色建筑深处。

    “准备得怎么样了。”祈文光问。

    诺大的生物实验室,十几人在各类仪器间来回穿梭,忙忙碌碌,寒雾笼罩玻璃,涂上厚厚几层白霜。

    雪白光洁的走廊,排列齐整的门扉,看得就能让人打心底感到压抑。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迈着步子,拿着最高权限的卡,熟稔地走向核心区域。

    随着他的走近,注意到这道身影的研究人员们纷纷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完成手上的工作,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唯恐受到这位“暴君”的关注。

    只有一人不得不放下手中之事,硬着头皮刷卡,走出封闭的重门。

    看着笔直站在门口的祈文光,周寻脱下碍事的防护服套头,先是摇了摇头,才遗憾道:“单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手段,不可能做到‘复刻’奇迹。”

    祈文光淡声道:“那就借助奇迹本身。”

    周寻张了张嘴。

    祈文光接过助理递上的一次性隔离衣,率先走入实验室。

    只见这个全封闭的房间四周放满了仪器,那大多是医用维生装置,从各市机器上拖出数十根大大小小的管子,最终汇集入房间中央的长方形池子中。

    池子中只有一张二米长的石床,淡蓝色的营养水将石床完全没过,上面盖着透明无菌罩,宛如一具水晶棺木。

    而在里面,躺着一条苍白到透明的——人鱼。

    那些管子的尽头,便连接在人鱼的皮肤下。

    这是一具克隆体。

    由当年那具人鱼尸体的细胞复制转化而来。

    祈文光走到“水棺”前,眼眸下压,视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扫过去。

    不愧是克隆出来的东西,真是与当年的那条一模一样。

    只可惜,这具看似完美的克隆体,鳞片细腻的下半身却不过只是一具漂亮的空壳。

    没有骨头,没有器官——人类的技术无法分析与双螺旋结构完全不同、全新的基因,自然也无法将人鱼特有的dna解析,转化,复制。

    如今这具克隆体的鱼尾内部,只有医用填充物,和杂乱生长的肉块。无法排泄,无法移动,所有的生理机能全靠机器维持。

    同样的,这具克隆体自然也没有思想。

    沉睡的公主需要王子的吻才能苏醒——“王子的吻”,就是他们需要的钥匙,是那个奇迹本身。

    想要让鱼尾也“活着”,只能借助于器官克隆后移植,或是直接移植能用的器官。

    ——他们需要一具同性别人鱼的骨骼脏器样本。

    周寻看了自己十几年的上司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遇到祈文光的时候,自己只是个刚留学回来没多久的生科院年轻博士,就是为了“奇迹”这个词,在这里,一留就是二十余年。

    这些年来他确实见识到了奇迹,因此也从未产生过后悔的情绪,可此刻,他却觉得迷惘。

    “其实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周寻忍不住道,“况且,我们谁都不能保证成功率,万一……”

    最坏的结果难以承担,让他难以宣之于口。

    祈文光冷冷瞥过去:“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至于多余的事情,我不想看到再发生第二次。”

    “……好。”

    知道对方指的是擅自将当年的事泄漏给祈玉一事,周寻苦笑着摇了摇头,嘴中不得不应道。

    祈文光却根本没分心关注这种小细节,他专注地看着水棺,眸光不断闪烁。

    助手与研究员们早已经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和一具克隆体,空空荡荡。

    也安静极了,只有机器均匀“滴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祈文光恍然回过神来,握紧了拳头:“联系海城那边,按计划来。”

    一个年迈的研究员忽然匆匆赶来,与周寻低声汇报了什么。

    周寻面色稍变,但若仔细看的话,会从他的眼中看到庆幸:“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当年实验室里的另一个对象,如果对03001下手,他也一定会来。”

    祈文光:“那不是正好么?”

    “可你也知道,他的……能力实在太过强大了,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对抗的。”

    “他有他的力量,我也有我的方法。”祈文光漫不经心地回答。

    对方的满不在乎不似作伪,从那种自信的神情中,周寻得出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祈文光定然有所准备的结论,那种感觉令他再次皱了皱眉。

    眼看着对方就要离去,周寻实在没忍住,叫住了对方:“真的不会后悔吗?一旦开始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再怎么样,他也叫你一声父亲。”

    祈文光脚步微顿。

    眼见似乎有戏,周寻继续劝道:“或许还有别的方法,只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句话说完,他心中马上暗道了一声糟糕。

    ——可惜已经晚了,话已经说出去了。

    果然不到半秒钟,祈文光的脸色再次变得森寒起来,目光深处最后的一丝犹豫和不忍也彻底消失了去,变成了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

    “不用再说了,我现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小影和我都等不了那么久了。”

    “……”

    几分钟后,身处海城边郊的一队人接到了同一条短信。

    同一时刻,俞珪手机“叮咚”一声。

    他没有低头查看。

    “你有消息。”在旁的祈玉提醒。

    此时的两人已经身处后台,前头舞台上,参赛选手正在唱歌。

    两人也都已经被领队老师画了点淡妆,胸口贴着号码牌,处于随时会被叫上台比赛的状态。

    俞珪干脆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然后看向身侧的人,目光幽幽,深不见底。

    祈玉嫌烦,乌黑的半长发就这样披散在肩头,脸上擦了点粉,黑白对比下衬得他的气质更显弱质。

    会让人联想到那种……美丽、易碎的东西。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怎么,我脸上有花?”祈玉问。

    俞珪没有回答,下一刻,他的号码就被叫到了。

    “——下次有请9号选手上台,并带来他的歌曲,《Damned for all time》,请10号选手准备。”

    听到歌曲的名字,祈玉一愣,随即目光死死看向俞珪。

    如果有人在旁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睫毛根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极度震惊的表现。

    这首歌——

    “我去了。”俞珪没有多说一句话,整理了一下衣摆,便径直走出帘幕。

    看着对方挺拔的背影,祈玉十指虚虚拢了拢,指尖一片凉意。

    短短几秒后,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而摸向胸口,掏出手机,五指颤抖着发了一条短信。

    歌声从外传来,因为收音的缘故从这里听有些不真切,但无可置疑的是,俞珪在声乐这方面的天赋不会比他差多少。

    而且,在摇滚乐这方面确实相当有天赋。

    每一个单词的力度,每一句的感情,到位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投入,跟着歌曲中的感情走。

    ……当然会让人投入了,祈玉想,这首翻译为《永远受到诅咒》的歌,本来就拥有属于自己的剧情。

    他能想象出这种“降维打击”会给下面的评委和观众递来多大的震撼,又会让他们怎样惊叹。

    歌曲的时间不算短,几乎要到五分钟,好在这个比赛没有设相应的时间规定。俞珪整首歌快要结束时,祈玉听到了雷鸣般的掌声。

    而俞珪的最后一句也回荡在了舞台上:

    “……In the garden of Gethesmene.”

    祈玉深呼吸几次,数秒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号码被主持人叫到的声音。

    “感谢9号选手的精彩演出,那么有请10号选手上场,演唱歌曲:《Gethesmene(客西马尼)》。”

    ……

    祈玉走到帘幕前时,刚好舞台灭了灯,俞珪需要从上面下来。

    然而俞珪并没有走下场的那个楼梯,而是转个身,直接从上场的台子原路返回了。

    这本来是不该发生的,彩排时都有被关照到过该怎么走,绝不可能会容许结束演唱的选手原路回到后台。然而现场还在鼓掌,评委们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俞珪又走得非常快,主持人没来得及阻拦,一时间竟真的让他成功走回了选手们所在的后台。

    因此,祈玉与俞珪打了个正面照面。

    一片喧嚣之中,两人无声走近。

    祈玉与俞珪短暂地对视,一切嘈杂都仿佛褪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响声。

    俞珪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看起来……

    祈玉移开了视线。

    主持人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打圆场,并用凶恶的眼神催促10号选手赶紧上台。祈玉收回目光,握紧了手里的话筒,迈开步子的那一刹那,却忽然被按住了肩膀。

    紧接着俞珪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扣住他的后脖子,把祈玉的脸掰向另一个方向。

    此时灯光是暗着的,祈玉浑身震了一下,紧接着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防止自己发出声音。

    他听到自己选的伴奏已经开始,相应的,手里的话筒定然也已开启。

    感受到另一具冰凉温度的贴近,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人鱼种族中,性别间的压制是绝对的,那一瞬间俞珪不由发散地想——他确实有绝对的力量,左右怀里的人。

    哪怕祈玉挣扎,他也能强行完成自己的想法。

    但祈玉没有。

    可能是愧疚,可能是恐惧,又或者单纯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祈玉的眉宇微微蹙着,乌黑眼睫下压,呼吸淡得快要听不见,让俞珪想起了即将被献祭的羔羊。

    一片黑暗之中,俞珪忽然俯下身,在祈玉唇边轻轻映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

    但这样就好了,足够了。

    不待祈玉有所反应,俞珪迅速抽离双手,将祈玉往台上轻轻一推。然后两人分开,一个走向台上,一个走向台下。

    随着祈玉拿起手里的话筒,灯光跟着亮起。

    “I only want to say……”

    祈玉回头时,俞珪已经消失在了帘幕深处。

    不管是俞珪的《永世受到诅咒》,还是他的这首《客西马尼》,都出自一个以圣经为主题的音乐剧,只是出自不同的角色之口。

    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来自圣经的传说。

    ……

    客西马尼园中,门徒已经沉睡,痛苦不堪的耶稣基督独自向他的天父进行祷告。在此之前,为了完成天父交与的使命他已经精疲力竭,巨大的痛苦,终于让他的人性在此刻压过了神性。然而当神子鼓起勇气以“倘若可行”的哀求语气向无边沉默进行发问时,却只得到了更振聋发聩的沉默。

    他也感到害怕,对命运感觉倦憎,试图推开这杯被迫捧在在掌心的毒酒,逃离这注定被献祭的命运——却看到了更远处,更羸弱可怜的人类在无依无靠中消亡。于是最终,伟大的神子颤抖地走上了既定的道路:

    “我父啊,这杯若不能离开我,必要我喝,就愿你的旨意成全。”

    ——他愿付出自己的一切使亿万将亡的人得到重生,包括生命。

    而与此同时,门徒之一的犹大已经将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消息泄漏给了罗马教廷。

    他们约定以“亲吻”为信号,对耶稣实行抓捕。

    奉献与背叛同时进行,这个悲剧环环相扣。

    “……take me now,

    Before I change my mind.”

    唇边被亲到的地方泛着丝丝凉意,祈玉垂下眼眸,空着的手握紧了胸前那条吊坠。

    作者有话要说:

    *两首歌都出自音乐剧《Jesus Christ Superstar》,搜《万世巨星》就能搜到,是摇滚音乐剧。

    俞珪唱的那首是音乐剧里犹大背叛耶稣前的挣扎。这个剧对“犹大背叛”的解读是犹大的背叛恰恰是耶稣的旨意:为了成全耶稣成为“圣人”,所以需要一个恶人出卖自己。犹大本身对这种脱离控制的现状感到悲伤和心痛,认为只要让耶稣被抓走就能平息事端,所以深爱着耶稣的他不得不背叛,当然最后他也以自缢谢罪。

    这里阿圭是差不多的想法。亲吻这个动作也是还原的音乐剧里,犹大背叛时亲了一下耶稣的嘴。

    鱼宝唱的那首是音乐剧里耶稣下决心献祭前的挣扎。这个比较好理解文里也差不多写出来客西马尼园的典故了=w=

    啊,最后安利一下音乐剧吧,我一个不听摇滚的都垂直入坑,墙裂安利你们——

    第87章 背叛

    《客西马尼》虽然取自圣经的题材, 本身却不是一些歌颂主的圣歌,而是取自音乐剧。演唱难度相当高,音域跨度非常大。

    哪怕是祈玉,也唱得有些吃力。

    结束后, 他微微喘着气,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脸侧流下,紧接着更多。

    评委们站了起来, 来自观众的掌声几乎淹没现场, 但祈玉的眉宇却锁得越来越紧。

    是错觉吗,怎么有点热?

    主持人慢慢走上台,头顶的大灯越来越亮, 在某一刻,祈玉的瞳孔忽然放大——

    那上面,有一道细小的裂缝。

    他迅速大喊:“快让——”

    嘭!

    大灯外面的灯罩再也承受不住高温, 訇然炸开, 紧接着是电线短路发出的巨大炸响。灯光一下子灭了去,全场陷入黑暗,只零星几台边缘小灯和“紧急出口”的绿灯还发出光亮。

    “啊——!”

    爆炸声冲击耳膜,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无数人下意识尖叫起来, 现场瞬间炸成了一锅粥。

    工作人员迅速出动, 广播开始安抚人群,声称这只是灯罩老旧才发生的一个小小的意外,让人们稍安勿躁。

    “请大家安静等待, 不要慌张……”

    黑暗中, 还在台上的祈玉剧烈地喘息着, 右手死死抓着惊魂未定的女主持。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地不知什么材质的灯罩碎屑, 几根竖直扎在台面上,尖锐的顶部看着人生寒。

    女主持快哭出来了,事实上她也已经吓出了几滴眼泪:“谢谢你,谢谢……如果不是你刚才……呜呜呜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被拽出了中心,此刻两人就算不死,也会被碎灯扎成仙人掌。

    祈玉仰着头回了句:“没事。”

    他还死死看着头顶那盏灯。

    人类的眼睛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他却可以。

    那盏灯……

    女主持颤抖着:“怎、怎么了吗?”

    “滋滋,滋滋——”

    “……快跑。”祈玉听到了艰涩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传出。

    女主持没听清:“什么?”

    “我说,跑!!”吼完,祈玉想起了什么,一把夺过女主持手里还开着的话筒,大声道,“所有人听着!在出口附近的快出去,离舞台近得赶紧离开!这里要烧起来了——”

    全场回荡着他急促的命令声,尽管这会引起新一轮的恐慌,但现在别无办法。然而即使这样,也似乎已经晚了。

    还没等他说完,那从头上大灯传来的滋滋声终于到了所有人都能听到、看到的地步——起初是一团蓝紫色的火焰出现在了灯芯,紧接着轰的一声,变成了明黄色大火,直接沿着帘幕烧了起来!

    轰——!

    人群终于彻底乱了起来,这种时候,什么广播都无法再让人们安静。

    防火措施第一时刻开启,到处是喷射的水和特定气体,然而对场忽然燃烧起来的火焰没有丝毫用处。

    当然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阻止了火势朝下方的蔓延速度。

    舞台附近的火势蔓延的得相当快,有什么烧焦的零件或是道具噼里啪啦掉下来,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会堂的工作人员喃喃自语着“不可能”,“经过重重检测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起了意外”,祈玉却清楚知道这不可能意外,而是人为的火灾。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但现实中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手边的女主持狠狠甩向了台下一片空地。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窜上了舞台,离得近了他才震惊地发现那竟然是个奇形怪状的人。

    夜视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脸上长着密集的黑毛,鼻子也是尖长的,身后更是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祈玉转身就朝舞台深处跑,本该等在那里的选手早已在第一时间就被疏散,有片着火的帷幕擦过他的发尾,顷刻烧断了一大簇头发。

    疼痛让祈玉的脚步稍有停顿,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后颈被覆上了什么,紧接着是比头发被烧断的千百倍剧痛砸上脑海。

    “你跑得掉?”

    腥臭伴随着戏谑的声音传来,祈玉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对方的手,长着尖锐指甲的手。

    宛如钢筋般的五指死死箍着他,指尖已经深深没入皮肤,祈玉甚至怀疑那恶心的指尖是不是已经戳到了他的肩胛骨。

    “啧,别放毒,要确保健康。”另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用这个迷晕带走。”

    有什么反光的东西一闪而过,祈玉艰难抬头,才发现最早出问题的那个大灯后,竟然站着一只蝙蝠。

    而就在刚才,那只蝙蝠扔了一根玻璃针管下来,被他身后那个怪人一把接住。

    “你们到底是谁?”祈玉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只蝙蝠问。

    火光将他的脸庞照得明亮,而他的眼睛在火焰下,更是雪亮一片。

    “你不用知道——操!”

    祈玉狠狠一脚踹在身后那怪物人的肚子上,趁对方吃痛下意识后缩的一瞬间,又将玻璃针管踢落在地,一脚踩碎。

    肾上腺素狂飙中他甚至不太能感受到后肩皮肉撕扯的剧痛,后退数步后他一把扯断又几根被烧到的头发:“怎么想的,什么年代了,还用玻璃针?”

    看着地上的药水,那一身黑的怪人狠狠啐了一口。

    “咦,你这张脸有点眼熟。”

    蝙蝠飞了下来,在祈玉面前毫不顾忌地变成了一个纤细的男人,咂咂嘴,“在哪里见过呢,我怎么不记得了……真的好眼熟。”

    祈玉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

    “但管他呢。”

    近在咫尺的阴冷嗓音让他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颈侧微凉,紧接着是冰冷的药水被推入了血管:

    “怎么想的,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反派绑架人就带一支药吧。”

    “别炸毛,好好睡一觉吧弟弟。”

    药效发作,祈玉努力睁大眼睛却完全是徒劳,最后倒映在他视线中,是金红色火焰中,那盏轰然掉落的大灯——

    “哐!”

    *

    这场火灾毫无意外受到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场声称是“电线短路”引起的最终几乎烧遍了礼堂的超大火灾中,却并没有大出现幅伤亡。

    或许是当时那个站在舞台上的少年足够机警,又有足够的冷静和善良,那最后通过扩音器吼出的两句话给予了人们最宝贵的逃跑时间。当灾难发生时,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然而令人心痛的是,那却似乎成了少年最后留在人间的话语。

    当一切灾难都被平息,援救人员快速统计伤亡,却发现唯一消失在这场意外中的,恰恰是那个站在舞台上的少年。

    ……

    “……110每分钟,血压140/80,整体偏高,化验结果还需十分钟左右,建议再观察一段时间,当务之急是……”

    祈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声音戛然而止。

    “祈玉?”周寻看了过来,“你醒了啊。”

    祈玉花了几秒钟才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很熟悉的地方。从前生活了好几年的池子。

    连布局都没怎么变过。

    他尾巴摆了摆,腰上毫无意外感受到了细锁链的重量,指尖夹着测量仪器,实时监测心跳和血压。

    缓了会儿后,祈玉从石床上坐起,隔着玻璃墙看向外面的两人。

    池子边壁竖起的玻璃大约一米,只能阻碍行动,却不隔绝声音。

    “身体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祈玉不语。

    周寻咳了一下,又问:“肩膀后面还疼吗?”

    祈玉垂眸,看到自己胸前绑着几层放水纱布,肩后的伤口阴阴凉凉,大概是已经被上过药。

    “不疼。”他终于回了一句。

    周寻骂了一声:“他们竟然敢下这么重的手。”

    听到这话,祈玉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周寻看到他目光中的嘲讽,疲惫地叹气:“我也是没有办法。”

    祈玉更觉讽刺,懒得说什么,转而将目光看向周寻旁边的那个人。

    这个才是主谋。

    祈文光在抽烟。

    烟屁股被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尖,一点火花眼看着就要熄灭。

    他的眼角多了几道不明显的纹路,祈玉想。

    相对的,祈文光也在打量池子里的祈玉。

    一个孩子的五年,会发生的变化总是远大于一个成年人,在他没有参与的时间里,这个孩子逐渐成长到了惊人的地步。

    “那么,费那么大力气把我弄到这里,是要我为你们做什么?”祈玉看着祈文光,轻声问。

    祈文光仍然只是盯着他,隔了很久,才回了一句:“你先养好身体。”

    祈玉:“先前就说过,我与那条人鱼不同,如果你是想要与当年一样孕育一个孩子,恕我做不到,不如让我走。”

    “……总有用的到你的地方。”祈文光说,“否则我养你做什么?”

    说着,他在控制机位屏幕上迅速点了几下,池子的出水口便放出了一小团深褐色液体。

    很快溶解在池水中,颜色迅速变淡。

    祈玉颇为嫌弃地朝后扬了扬头,然而这只是心里安慰,在水中他根本无处可逃。很快他就感到疲惫,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

    倦意不断侵蚀植物神经,相反的,身体却反常地觉得热,仿佛有一团火在胸口和腰侧燃烧。

    ——属于人鱼的那一部分血脉在沸腾。

    祈文光似乎想让他变得更“人鱼”一些,为什么?

    “再睡会儿吧。”

    听到电子门缓缓关上的声音,祈玉再也撑不住,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是被热醒的。

    在石床上撑起一半身体,祈玉就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头发竟然暴涨到了臀部以下,水下的白灯映照出他的尾鳞流光溢彩。

    尾尖部分本来是隐隐的蓝色,现在成了一种鲜艳的水蓝,透明尾鳍宛如裙纱般梦幻。

    他试着动了动,却感到难以言喻的酸胀。

    与之同时而来的是内心深处的空落,和孤独感。

    祈玉耳鳍翕动,撑了很大一口气游出一段距离。

    “哥哥。”低低的声波顺着水流而来。

    祈玉微怔。

    另一条人鱼不知从哪里出现,游到了他身边。

    反应过来后,祈玉迅速后退了一段距离,音调有些冷:“离我远点。”

    俞珪僵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受伤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

    “……哥哥,对不起。”

    祈玉一哂:“你现在倒知道叫我哥哥了。”

    俞珪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头脑实在晕得厉害,祈玉又退回到了石床边,扶着坐下来。

    他又看向不远处的兄弟——身处同一片水域中,俞珪却并没有他这般剧烈的反应。

    忽然,他的眸子凝住了:“你手里拿着什么?”

    俞珪的手一直背在身后,先前祈玉还以为是对方的小动作,毕竟这孩子从小做错事就有将手背在身后的习惯,可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

    对方的手里,确实是拿着什么东西。

    俞珪却充耳不闻:“……阿玉。”他又换回了那个称呼,“你总是把我当一个孩子。”

    “你本来就是。”

    “或许吧。可我也会长大,我也想拥有保护你的能力。”俞珪笑勉强笑了笑,游近了一些距离,金色尾尖微摆,“我一直想向你证明,我也不比那只猫妖差。”

    ——猫妖。

    祈玉瞳孔颤了颤:“……俞珪,你在说什么?”

    俞珪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比起猫这种生物,我们才更适合,不是吗?我可以永远陪着你,不管是在陆地还是海洋,我们才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电光石火间祈玉想了很多,但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阿圭……”

    “我是因为你,才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俞珪这么吼了一句,又喃喃自语,“否则我又是为了什么才诞生?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祈玉咬紧了下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发疼。

    俞珪后半句的质问每一个字都仿佛尖刀切入肉里——那种对自己存在意义的迷茫他感同身受。阿圭与他一样,与这个陌生人间格格不入,可与他不同的是,对方却从头到尾只能一个人抗,也从未逃离过地狱。而他缺席了对方最需要他的时间。

    短暂的静默后,俞珪朝石床边游近,尾尖轻轻一动便滑出数米,最后来到了祈玉面前。

    “不管怎么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好高兴。”

    祈玉蹙着眉,仰头看着对方游过来,再慢慢弯下身,勾起尾巴,伏在自己身前。

    长大后的俞珪人形比他高,变成本来的人鱼形态后尾巴却没有他长,金与银两色交杂在一起,哪怕祈玉是坐着,两条尾巴尖端在远处竟也能碰到一处去。

    祈玉有些不自然地想把自己的尾巴移开。

    然而才一动,就被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按住。

    尾巴对于人鱼来说太过重要,这绝不是很好的体验,祈玉皱着眉:“放开。”

    俞珪沉默着摇了摇头。

    祈玉尝试用蛮力挣脱,然而丝毫动不了,反而让交叠的地方传来了种灼烧般的疼痛。清楚那代表着什么,祈玉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在感受到对方甚至蹭了蹭后,他神色剧变:“阿圭!”

    吼声未落他只觉后腰一痛,撞在了坚硬的地方,俞珪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在石床上,两人的尾鳞都重重擦过石床边角,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别动。”

    俞珪轻言了一句,祈玉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两枚圆润的人鱼蛋。

    祈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两枚小小的人鱼蛋比珍珠大不了多少,但却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你——”

    俞珪顺手将两枚蛋放在祈玉腹上,转而扣住身下这条银尾人鱼的手腕,目光深深看着他:“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他们总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不,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完。起先只是一些毛发鳞片,然后等提取□□与组织都已经是家常便饭时,他们就开始打起了我的子嗣的主意。”

    “人鱼多少沾个人字,更何况我也能变成人的模样。只是漂亮的女人得来容易,顺势培养出基因杂糅的人工种雌性人鱼却困难,他们也算是煞费苦心。”

    “但那种雌性,又怎么比得上你漂亮。”

    “俞珪!”听到最后一句时祈玉终于意识到什么,厉声喝了一句。急火攻心下,竟然成功甩开了手上的桎梏。

    他慌不择路朝外冲,然而俞珪只是一动,便轻而易举地到了他逃跑方向的尽头,并一把擒住他的脖子,就这么将他拖回了石床。

    祈玉身上还穿着鮹丝织就的薄衣,被雄性人鱼的利爪扯开得容易。再次被压住时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俞珪到底想要做什么,被碰到的地方战栗不已,他气得连嘴唇都在颤抖:“阿圭,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没用的。”俞珪喘着气,终于回了一句,“这是他们想看到的,如果你反抗,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祈玉咬牙:“更糟?”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实验室虽然没有最重要的突破,但也研究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人鱼特供□□。”

    “事实上,你应该也感受到了。”

    祈玉的指尖微微抽搐。俞珪说的没错,这个池子里被加了什么东西,自己身体的异状便来源于此。

    他深深看着俞珪,俞珪却移开了目光。一片窒息般的安静中,俞珪转而低下头,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耳鳍,无声地动了动。

    ……

    “这是成功了么?”一门之隔,几人围着水下监控传出来的画面团团转。

    新来的年轻研究员欣慰道:“原配果然是最好的,之前那些人工雌人鱼都近不了06的身。”

    “原配?”

    “是啊,他们都这么说,这两尾原来就都是实验室里出生,养在一起预定配种的。啊,不过人鱼真不愧是童话生物,随便一个脸都比那些大明星好看了吧,如果能培育出人鱼宝宝……”

    “哈。”

    此处唯一一个工作了近十年、年纪最大的老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刚来的毛头小子,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面对斥责,年轻研究员不敢说话,脸上却露出不甘的神情。

    他确实是刚来没多久,这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高等级的实验室和新物种,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出些风头,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不服?”老人瞥他一眼,“小子,你有去了解过人鱼这种生物吗,不是从那些垃圾上?”

    年轻人没说话,但手指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那里面都是这个实验组对应的资料。

    这是最宝贵最机密的东西,在对方口中却成了垃圾,一文不值。

    老人的语气更嘲讽了:“放下那些没用的东西,从现在开始,也放下你那个装满了垃圾的常识思维。看到那条银色的人鱼了吗?真要算起来,他还是你学弟呢。”

    年轻的研究员愣了愣:“林博士,您的意思我没有听懂?”

    “他有身份证也有户口本,甚至与你相同,也来自A大,只不过是个本科生。今年大三,读的翻译。”

    看着年轻人逐渐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老人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怜悯,懒得再多说什么,重新看向屏幕。

    神情非常严肃。

    事实上,除了少数的新人,其余所有人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

    年轻人回过神来,撇撇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气氛弄得那么紧张,人鱼又不会长腿跑……就算能长腿,也跑不了啊。

    屏幕里的两条人鱼尾巴交叠在一起,雄性人鱼的要粗一些,完完全全将那条银色的尾巴遮盖在下面。及至尖端,却短了一截,露出下方修长美丽的银鳞宛如裙摆,水蓝色层层叠叠,旁边薄纱般的飘鳍来回晃动。

    自然界的生物求偶总有自己的种族特性,这幅两色交叠流光溢彩的模样,真是漂亮到了极点。

    除却这个高清监控实时传回的屏幕,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设备。

    此刻,那个设备正高速运转着,低沉的声音从中传来,另一块屏幕上则不断弹出文字。

    ——但那种雌性,又怎么比得上你漂亮。

    ——没用的。

    ——这是他们想看到的,如果你反抗,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与这套设备配套的是一传导器,那是一个埋在皮肤下的芯片,作用非常简单易懂,那就是将“宿主”所说的话,有一句算一句,全部在这里呈现。

    当然,若只是普通的“传声”,一个传声器也能做到,然而这套设备真正厉害的,是能记录声波并翻译。

    五年前他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在水下时,人鱼与人鱼之间不是靠声带振动来发出声音进行交流,而是一种类似超声波的存在,让自己的声音能直接传入对方的脑海。

    宛如科幻幻想中的脑电波交流一般。

    这套设备,就能记录下人鱼特有的波段,并转译。

    这样一来,实验室中最大的珍宝,那条雄性人鱼,将无时不刻不处于实验室的控制之中。

    毕竟他们都无法承受再失去一次的代价,还要借着这条雄性人鱼,将当年逃跑的那条钓回来。

    而迄今为止,一切也都十分顺利。

    比如现在,他们很快就能……

    “滴滴——”

    警报声忽然拉响,在附近的研究员近乎是从位子上跳起来。

    本来亲昵依偎在一起的两条人鱼已经分开了,平静的池水深处搅起了混乱的水流,石床上殷红的血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怎么回事!?”

    “03001嘴边有血,哪里的血?”

    有人愕然问:“他咬舌头了?”

    “……”

    一道声音伴随着东西掉落的混乱吼起来:“血压血氧都在急剧往下降——该死,他溺水了!”

    所有人拎起外套就朝外跑,只有新来的新人研究员慢了半拍,眼睛还黏在电子屏幕上。

    只见影像中,雄性人鱼匆匆忙忙抱起另一条往上游,那条银色的鱼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两条修长的腿,皮肤上布满细碎的裂痕,星星点点的血沫从人鱼……人类的唇角呛咳而出,溶解在水里,形容一片令人心惊的红。

    年轻的研究员踉跄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那副模样,简直与一个人类毫无区别。甚至可以说那就是一个“人类”。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人体实验?

    “……天啊。算了,先不管了。”

    他强行打断自己的思路,头晕目眩地也跟着出门,匆匆跑向另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阿圭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被监视着,所以只能拐弯抹角地告诉鱼宝:我总会背叛你,快找靠山,快跑。

    但鱼宝想要救阿圭,从头到尾就没想过逃跑,不是蠢到自投罗网。

    枣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给了鱼宝直面那些不堪的勇气和底气=w=

    第88章 选择(三合一)

    平静的水面出现几段越来越大的涟漪, 阴影随之而上,直到破出水面。

    俞珪托着祈玉双臂,让后者的口鼻得以浮出水面,语无伦次道:“阿玉……你怎么样了, 你醒醒……”

    祈玉勉强睁开眼睛, 但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稍稍摆摆手。

    俞珪咬着牙, 仿佛也嗅到了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为什么要这样?不是都说了配合我演场戏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池子边缘四面都竖着两米高的玻璃墙,没有外界的操控让其中的“门”打开,里头不管是人还是鱼, 都绝对出不去。

    祈玉剧烈地喘着气,几团血沫自他嘴角呛咳而出,最后汇集成一条血线, 滴落回水里。颊边的耳鳍还在, 甚至还随着呼吸快速翕动,然而只能徒劳地挤出几片淡红色的水沫。

    这时的他既像个溺水的人,又像条离水的鱼,两边都沾一点, 却两边都不完全。

    俞珪快要崩溃了。

    起初见到有血从祈玉嘴里淌出, 他还当是咬了舌头, 直到见到对方的鳃里都有血液沁出,鱼尾化为了不断渗血的双腿,俞珪才意识到事情朝着糟糕的方向迅速滑去。

    俞珪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当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时, 祈玉采取了最极端的抗议方式。

    他在近十米的水下, 在一种被药剂强行催出来的发/情状态中, 以更大的毅力, 强行将自己转化为了人类的模样。

    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基因在同一具身体中争夺主权,将血肉转为战场,筋骨变为兵卒,稍有不慎,就会导致身体结构的全然崩溃。

    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肺叶。最水下生活的鱼类不需要这个器官,可人类却不能没有。

    而拥有肺叶的人类,自然也不能在深水里呼吸和生存。

    祈玉眼前阵阵发黑,氧气的稀缺和呛水让他从气管到胸口都疼得像要烧起来,偏偏他还在不断地咯血,更喘不过气。

    玻璃门忽然被操纵着打开,两人齐齐摔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俞珪翻了个身,自己垫在下面,让祈玉能靠在自己身上。

    池水中的药剂对雄性人鱼不构成任何影响,俞珪很快变成人类模样,试图拍出祈玉胸腔里的淤血。

    “咳……”祈玉心中一阵阵发苦。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俞珪的暗示他当然能看懂,但他更清楚的是,欺骗并非长久之计。

    就算撑过一时,却不可能太久,祈文光并不愚蠢,一旦发现俞珪也在做戏,那个冷血的男人定然会采取更过激的办法。到那时阿珪定然也不会好过。

    在他那位父亲的眼里,他与阿圭只是两条实验品,终究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当人为刀俎时,一退再退只会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阿圭在实验室出生、长大,是靠着一次次的妥协才能活下来,别无他法,可祈玉却不同。

    在被俞珪压着时,祈玉想了很多。

    相比于祈文光和整个实验室而言,他的手里没有能与之抗衡的筹码,甚至连平等地与对方说话都做不到。

    思来想去,也就还剩一条命了。

    或许在祈文光眼里,他这条命轻贱得很,可至少它对他们还有用,而且,那是切实掌握在祈玉自己手里的东西。

    他体内两种基因的平衡本就危如累卵,想保持需要时刻小心,想打破,却是相当容易。

    这是在这个实验室里,唯一由祈玉自己能掌控的。

    “为什么……”

    恍神间,祈玉竟听到了俞珪崩溃的哭声,愧疚得像是恨不得当场自裁谢罪,“我错了,哥我错了,我不是、不是故意对你……”

    ……怎么就哭了,我还没死呢。

    祈玉颇有些无奈。

    说来奇特,虽然看起来很惨,但他却并没有觉得非常痛。

    至少没有看起来那么惨痛。

    俞珪断断续续说完,又开始无声地哭,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拿着纱布想盖住他还在冒血珠的腿,却又不敢下手。

    眼泪倒是掉得更厉害了。

    ……还说自己不是个孩子。

    祈玉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神经已经相当脆弱的弟弟,然而刚提起一口气,胸口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到喉间的话语再次被一团污血取代。

    眼前的黑暗终于盖过了所有的光线,他只来得及最后捏了捏俞珪手腕,便垂头晕了过去。

    “……”

    俞珪用手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仿佛流不尽的鲜血,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

    ——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要彻底流干净才算结束。

    到底还要流多少血,他们才能自由?

    直到研究员和医护人员一起冲过来,试图将祈玉抱走时,俞珪都还在发愣,一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抓着祈玉。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智:“松开啦,你真想要他死啊?”

    俞珪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不,不,我只是……”

    他忽然又打了个哆嗦,目光直直刺向那个说话的人,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你是谁?

    那是个外貌相当平凡的白衣人员,微黑的皮肤,粗糙的十指,不薄也不厚的嘴唇,却偏偏生了一双极灵动的眼睛。

    光线从旁照来,有那么一瞬间,俞珪看到了对方陌生的眼瞳深处,是一种能反光的亮绿色。

    那是……只有夜视生物才会拥有的瞳子。

    俞珪下意识松开了手。

    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他转而低声哀求:

    “……救他。”

    “当然。”那人笑着回答。

    *

    祈玉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这里十分空阔、温暖,身体上的痛苦在他睁眼的一瞬间忽然远去,灵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平静。

    祈玉愣了愣,第一时间探向自己的鼻下,温热的气息喷在指间,让他长舒了口气。

    “放心,你还活着呢。”

    那仿佛洞悉了他想法的声音忽然出现,让祈玉顿时感到有些尴尬。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鼻尖,眸子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谁在那?”

    说来,这是在哪?

    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阵“涟漪”,紧接着从涟漪中“游”出了一道透明身影,那似乎是一条人鱼,却看不清具体面容。

    祈玉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就这么穿过了人鱼的手臂。

    那是个虚影。

    可至少……是碰到了的。

    不同时空的两道身影接触的一瞬间,这片空间忽然亮了起来,点点梦幻的星光四散徘徊,所及之处宛如拼图被点亮。

    当最后一块拼图合上时,七彩的极光如虹段飘来,陆离星子缀满“天际”,美得有如仙境。

    祈玉呆愣片刻恍然回身,惊觉眼前的人鱼虚影有了改变——长发乌黑,鳞尾细腻,眼尾几点银鳞,皮肤仍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这已经是一道实体。

    那道只在录像里看到过的身影,此刻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是病恹恹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是完整的,漂亮得像是一个童话。

    甚至尾巴都还在微微摆动,映射着天边极光,形成几段更瑰丽的色彩。

    然而此刻,那些所有人类眼中的“美丽”,都与祈玉无关了。

    几乎在看到人鱼面容的一瞬间,祈玉便僵住了。那种宛如来自灵魂的触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终于见到你了。”人鱼游近了一些,嗓音温和如涓涓溪流,含着几分无奈,“我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啦。”

    “……”

    祈玉尚抬着的手不自觉颤抖,血脉深处有什么在疯狂悸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青青对他的称呼总是无师自通的“妈妈”,正如此刻,他几乎同样是脱口而出——

    “母亲……”

    人鱼以笑容回应,逐渐凝实的五指轻轻抚他面颊:“但见到你,我就知道那些等待不是没有意义,我的孩子,你比我想得还要优秀。”

    祈玉一把捉住脸侧的手,眼眶微微发热。

    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美好场景此刻就切实发生在眼前,让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好孩子,不要难过。”人鱼与他相似的眉心同样蹙着,却笑着安慰他,敞开另一条手臂,拢过祈玉肩膀,轻轻道,“没能守护在你身边,也没法保护你,我一直都很愧疚。好在现在我终于能给你一个怀抱了。”

    祈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僵硬地被人鱼抱在怀里,人鱼带着他慢慢坐下。

    身体很快就放松下来,来自人鱼的怀抱让他前所未有的安心。

    人鱼轻轻哼起了吟唱般的摇篮歌,不多久,祈玉竟然真的陷入了睡梦之中。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靠在人鱼怀里,神情不由得有些尴尬。

    “没关系的。”人鱼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而盖住他的眼睛,“你以后一直可以在我的怀里休息,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祈玉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卷曲的睫毛在人鱼掌心划过,哼了声:“可我睡饱啦。”

    人鱼移开掌心,宠溺地捏捏他耳鳍,起身:“醒了那就跟我过来吧。”

    话音落下,四周的星点便再次集合起来,集体飘去了前方,像是一盏盏小灯照亮路途。

    祈玉依言跟在人鱼后面。

    走出几步,他才发觉自己还是双腿的状态,奇怪的是每一步踩下足尖都会出现一圈涟漪,仿佛在水面行走。

    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环绕着他,祈玉甚至蹦跶了几下,像是个刚学会跳跃的小孩。

    不知走出多久,祈玉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

    还要走多久?

    越走,他越觉得身体轻盈无比,思维变得简单而纯净。似乎不止□□上的疼痛都远去了,连精神上的那些负面情绪,都变得不再重要。

    太舒适了。

    ……反而显得不真实。

    祈玉拼命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脚步也慢慢停下。

    就在这时,一个朦胧缥缈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出现:“为什么停下?你难道感受不到这种轻松吗,你难道不喜欢现在这种无病无痛的轻盈吗?”

    祈玉有些茫然:“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那就继续往前走吧。”那声音顿了顿,有些颤抖,又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这里没有别人,没有痛苦也没有烦忧,只有幸福和平静。你已经受过太多苦了,应该去享受美好。”

    “……”

    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听到祈玉叹了口气。

    那声音最后问:“继续走,好吗?”

    祈玉说:“不好。”

    他闭了闭眼,扬声道:“母亲。”

    过了很久,人鱼才缓缓回过头。

    两行泪水顺着人鱼白皙的面颊落下,说不出的凄艳。

    祈玉心中一痛。

    人鱼艰涩问:“真的……想好了吗?你可以选择与我一起的,人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祈玉沉默。

    人鱼大概以为他在纠结,赶紧一扬手,让星点聚拢过来,照亮下方:“这里是人鱼族灵魂的归处。我们不会有真正的死亡,当□□消亡,灵魂便得以永生。”

    光亮之处,青草在海底生长,夜蝶在林间穿梭。

    “好孩子,你混着人类的血,无法独身前往人鱼的归乡,所以我一直留在这里等你、接你。但我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事实上我早已超过了灵魂留在那个世界的极限,如果你选择回去,那你将……永远也得不到灵魂的自由。这对你太不公平。”

    祈玉嘴唇动了动,艰难道:“可是在那个世界,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没有走完。”

    人鱼顿时激动起来:“有什么值得留恋?!我亲眼见到他们对你做的一切,那么……”他有些说不下去,美丽的脸庞满是痛楚,只能深吸一口气,“我就不应当……不应当把你留在那里。”

    祈玉没有说话,他的眼中不是没有挣扎。

    人鱼的痛心,事实上正是他自己所经历的“人生”。那个世界确实带给了他疼痛和折磨,与他人迥异的畸形、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命运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能将他彻底吞噬的牢笼无处不在,可是,可是……

    ——不要害怕自己的影子。

    ——你不需要战胜命运或向命运低头,因为命运不是你的敌人。那些影子不是牢笼,是你生而拥有的天下无双的能力。

    ——你还可以选择你站的地方,选择你想追的光。

    几句简单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那夜火车头上的风仿佛再次从耳边拂过。

    祈玉闭上了眼睛。

    他的选择。

    他自己的命运。

    不被谁操控,不属于任何人,由自己来选择脚下的路,由自己来选择从哪里看天边的太阳。

    “……我要回去。”祈玉疲惫道。

    在那种灰暗人生中,有幸遇到的太阳,它发散出的光芒,远比他所想的更炽热和明亮。

    比起人鱼归乡那片无拘无束的海底,他更想要追逐天上的那个耀阳。

    人鱼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赶在对方说话前,祈玉再次开了口。

    “我还有……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

    “我不能不辞而别。”

    “死亡虽然能让灵魂得到解脱,但那不是真正的自由,只要我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那么多不堪都已经熬过来,又怎么甘心停在快要见月明的这里?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到心灰意冷放弃一切的年纪。

    人鱼看了他很久。

    “你会后悔的。”

    “或许吧。”

    祈玉目光直直看着人鱼,“但如果现在就离开,我一定会后悔。”

    不知过去多久,人鱼忽然鼓了鼓掌。

    顷刻间,天地翻覆,幽谧梦幻的海底美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道路。

    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一条笔直、没有尽头的路。

    但是天空变得敞亮起来,云海升腾,旭日东升。

    “沿着这条路回去,你会在实验室醒来,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你会得到永恒的安乐。”

    以祈玉所在为分界点,前方是静谧深海,蝶舞海花丛,身后是煌煌天光,鸟入云海巅。

    祈玉最后看了远处宁静的深海一眼,强行扼制血脉深处的渴望,后退半步。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人鱼擦了擦眼睛,忽然游过来,再次拥住他。

    “你的出生不是错误,反而是在万众瞩目中诞生,你是深海送给人间的瑰宝,所以不要质疑自己。”

    冰凉的蹼爪轻轻抚平他总是皱着的眉间,伴随一句更轻的——

    “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爱你,小玉。”

    祈玉鼻子发酸,他仰头看着天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把泪水逼回去。

    “我也很高兴,谢谢您。”

    原来我的出现不是错误,我的生命也是被期待着诞生。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也真的很高兴。

    这幅常在海洋中的身体是凉的,但拥抱却温暖无比。

    他用力抱住人鱼劲瘦的腰,鼻尖嗅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海洋的味道。

    祈玉一步步往回走。

    人鱼的话语终于让他释怀,也更有了往回走的勇气。

    ——往前走的勇气。

    另一头,人鱼静静站着,目光一直追随那道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长路下海洋又起涟漪,几道虚虚的身影游至人鱼身旁,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句:

    “唉,傻孩子一个。等到现在,我们也终于能走了。”

    人鱼道:“你们见过在飞向天空的鱼吗。”

    虚影们愣怔,随即唏嘘不已。

    “……或许让我们强行把他带走呢?等以后,他会感谢我们的。”

    人鱼却摇了摇头,反而噙着些许笑容:“不走前人路,也很好呢。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灵魂的永恒,我们的故乡也不是他的归乡,相比起灵魂归于何处,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归所,我尊重他的选择。”

    说完,他率先转身游向远方。

    随着时间流逝,天光与深海都逐渐黯淡,消散,最后彻底分崩离析。

    就像人间的人鱼一族。

    随着最后一条人鱼返程,这条道路,以后也不会存在。

    或许很久以后会有契机,至少在这个纪元,再不会有纯血人鱼出现在人间。

    *

    祈玉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行泪水顺着侧脸滴入雪白的枕头。

    他没有动,兀自平复心情,直到一块柔软的帕子贴上了脸颊。

    “还好吗?”

    祈玉的眸子缓慢转了转,他本意并不想回答,俞珪并不在屋里,别人也没什么可以聊得——直到瞥到了说话之人的瞳子。

    一闪而过的碧色,伴随着菱形的瞳孔。

    祈玉睫毛颤抖,直直看了会儿,嘴唇微动:

    ——你是谁?

    那个穿着研究室统一白大褂制服的青年,看着他眼中的欣喜瞬间变成失望,像是觉得好笑般轻轻哼了声,眨了眨眼睛:“身体怎么样?”

    祈玉嘲了句:“多谢救治,还没死成。”

    白大褂:“不谢,不谢,应该的。”

    祈玉:“……”

    祈玉试图坐起身,然而刚一动就差点倒回去。

    疼倒是其次,关键是身体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那绿瞳孔的人帮助他坐起身,然后腰间什么东西就响了起来。

    祈玉知道,那是实验的联络器。

    大概是被呼唤了吧。

    “要好好保护自己啊,就算死不了,总也会疼的。”白大褂轻拍他右腿,起身走人。

    离开前,最后笑着说了句,“好好养养吧。”

    祈玉的脸色瞬间变白,那一下的力道其实相当轻,但他的腿部皮肤全是裂口,这么一下差点疼得他叫出声。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疼痛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绝了。

    看着那个白色的背影,祈玉怔怔许久。

    “祈玉。”

    正当他开始乱猜时,熟悉的、听了十几年的声音打断了他。

    周寻推开门,祈文光皱着眉头来到床头,看着祈玉,表情骇人。

    “用这种方式违抗我,你也真是厉害。”

    祈玉问:“那你会退步吗?”

    祈文光冷冷道:“你觉得呢?”

    祈玉有些疲惫:“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命在我手里,我可以‘违抗’一次,就能违抗到底。”

    “……”祈文光喉结滚了滚,嗓音仿佛含着砂砾,“你就这么想死?”

    “没有,”想起了方才所经历之事,祈玉自嘲地笑了笑,抬眼道,“我只是想平等地与你谈一谈。”

    祈文光:“谈什么?”

    “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祈玉说,“如果你想的是救那群鱼蛋,我愿意帮你,如果你想要的是鮹丝,我也可以给你,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要求?”

    仿佛是觉得好笑,祈文光笑着摇了摇头:“我的要求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是你没有听。”

    祈玉皱眉:“告诉过?”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问,“生一个孩子?”

    祈文光没有回答,但从表情来看像是种默认。

    祈玉只觉得荒诞。上次听祈文光这么提起时,他只当是对方不了解了人鱼种族的性别构成,现在这种情况下却完全捉摸不透了,周寻也在一旁,总不能也不知道吧。

    “我用什么生?没有第二条纯种人鱼来造器官和给……给胚胎了。况且,你要孩子做什么?”

    祈文光嗓音更哑了些,已经颇有阴鸷的味道:

    “孩子当然没有用,有用的是脱落的胎盘或那个器官——无论那个器官是人造的,还是原生的。”

    祈玉一愣,转而反应过来藏在祈文光话语背后的意思,眸子瞬间瞪大。

    胎盘很好理解,可器官——是说那个,人鱼造出来,本来不属于人类的器官?

    那种器官……还有原生的?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祈玉脊椎。

    “梦境”中所见到的,他口中的母亲,性别分明与自己一样。

    如果一定要从人类的遗传学角度来定义的话,那应当算是把他从蛋里孵出来的“养母”。

    如果那种器官在人鱼体内有,那么……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祈文光冰冷道:“那条人鱼的尾巴里也有,但是不能用了。是的,其实我大可以迷晕你,用手术刀打开你的尾巴或是肚皮,但我没有,你猜是为什么?”

    祈玉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因为需要我的配合?”

    祈文光却摇头,嘲讽似的勾起了嘴角:“不,不需要。答案是不管怎样,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这件事,才是不变的事实,我并不想真的要了你的命。”

    祈玉像第一次认识那样看着祈文光。

    祈文光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种笑容也充斥着讽刺的味道:“所以你应该听话一点啊。”

    祈玉一阵恶寒,却再说不出话。他垂着眼睫,眸底一片深潭。

    自从做过那个见到人鱼的梦后,仿佛是血脉被唤醒了,关于人鱼的事情他知道了许多。

    生小人鱼是不可能的,倒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具备这种功能,人鱼的繁衍与人类完全不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人鱼族的“生母”排完卵后就什么都不管了,由“养母”来完成孵化和带孩子的工作,所以在人鱼的意义上根本不存在“怀孕”这个说法。

    而且人鱼族的“生母”,一个群落就只有一个,也就是那个人鱼群落的“王”。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器官”,到底指什么?

    “阿圭呢?”祈玉问。

    “隔壁。”

    “你们把他怎么了?”

    祈文光回头,示意周寻打开监控投影仪。

    对面墙上的白某块屏幕瞬间亮起,照出了另一间房间里的俞珪。

    屏幕里的俞珪也瞬间看过来,眉眼间满是欣喜:“哥哥,你醒了。”

    祈玉看着俞珪憔悴的神色,有些心疼:“我没事。”

    “把他带过来。”祈文光说。

    于是俞珪身后的两人瞬间来到俞珪身边,比了个手势,朝向缓缓打开的门。

    不多久,俞珪便出现在了这间房间里。

    祈玉注意到俞珪的脖子上多出了一圈金属质地的“项圈”,重且厚,将颈上皮肤压出了一道红痕。

    “这是什么?”祈玉问。

    “防护的东西。”

    “注射器。”

    俞珪和周寻的声音同时响起。

    祈玉抿着唇,不再问了。

    “现在,你们可以继续昨晚没有完成的事了。”祈文光慢慢地说,“这里水和陆地都有,医护和研究人员也都在,就算想寻短见也没那么容易。”

    似是印证了他的话,门口呼啦啦进来了一群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与俞珪。

    站在俞珪身后的人推了俞珪一把,俞珪却绷着身体没有动。

    祈文光看过去,说了句:“阿圭,你不听我的话了吗?那个营养池里的鱼卵们,你也不想管了吗?他们的生死可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俞珪没有说话,但眼底藏着深深的痛恨和疲惫。

    这一刻,祈玉终于知道祈文光是靠着什么威胁俞珪的了。

    那一池的雪白色的“小石头”,他们的血亲兄弟,全靠池中的营养液才没有彻底死亡……原来一个人的不择手段可以到这种地步。

    祈文光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俞珪脖子上的金属圈就发出了“滴”的一声,指示灯发出绿光,意味着机器正在被启动。

    俞珪的眉间也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双拳猛然紧握。

    祈玉瞳孔骤缩:“这里面装着什么?!”

    哪怕知道祈文光不可能让俞珪真的陷入危险,他仍然焦急,尤其是看到俞珪拧在一起的眉宇时,“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俞珪死死咬着牙:“我……我不要紧的。”

    周寻:“催/情剂。”

    仿佛是为了防止俞珪逃跑,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站到了俞珪身后和门口。

    祈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不多久,他闻到了一股极其特殊的气味。

    异常的香,宛如拉丝的棉花糖,软烂而甜腻。

    在嗅到那股气味时,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迷蒙。

    下一刻他用力咬了口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就看到俞珪紧紧锁着眉,眼中全是血丝,尖齿几乎要将嘴唇咬破。

    祈文光又扬手。

    周寻犹豫了一下:“过量会对身体造成损害的。”

    祈文光:“总得有一个做出牺牲。”

    于是短暂的犹豫也消失了,周寻移开了目光,按下按钮。

    金属环再次发出声音,俞珪发出了半声痛呼,又咽回去,额前全是细密的汗珠。

    正常情况下人鱼不会大量出汗,可此刻,俞珪身上简单的的白衣都快被汗液打湿了。

    那些人又推了俞珪一把,这次他踉跄了半步。

    而后一步,又一步,以极慢的速度挪向祈玉。

    祈玉想从床上起来,却发现自己腰间还系着那条该死的铁链,怎么都扯不下来。

    他看到阿珪眼中隐藏得极深的愤怒和悲哀,可那丝情绪也快被血色吞噬干净,那是理智正在被药剂驱逐的标志。

    祈玉快要绝望了。

    “没用的……”祈玉狠狠砸了一下床沿,吼了起来,“祈文光,我根本——”无法做到你所要求的事情。

    周寻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小心!”

    轰——

    地板忽然猛烈震动,池水泛起巨大涟漪,炸响落在每个人耳边。监控中,某个走廊发出了爆炸,火焰升腾起来,警报一时间此起彼伏,走廊间灭火的水和气铺天盖地。

    已经挪到床边的俞珪没站稳,膝盖一弯便摔了下来,祈玉只来得及伸手扶住,而前者已经一头磕上了床边挂水的金属柱子。

    他瞥了祈玉一眼,然后两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祈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应该是快完结了,之后会有日常番外,可以提前点点想看的梗之类的(?

    我好鸽啊,呜,发个红包浅浅补偿一下大家的等待吧(土下座.jpg)

    第89章 救人

    论起装死功力, 俞珪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这是两人小时候玩耍时祈玉得出的结论。

    所以此时,他只是轻轻摸了摸俞珪的后脑勺, 倒没有多担心。俞珪这一晕, 那些人对他们的警惕心自然就弱了。

    “怎么了?”祈文光皱眉问。

    周寻低着头,目光盯着那数十个监控:“他来了。”

    “谁?”

    “当年那个实验体。”

    “怎么找来的?”

    “不知道。”周寻脸色有些难看, “我只知道, 从现状来看,根本没人能拦得住他。”

    “……是吗。”祈文光看向监控镜头,神色古怪, “那就让他来吧。”

    这是个超大房间,整个实验基地的核心位置,总控制室同样坐落此处。监控室本来不在这边, 然而祈文光不知怎么想的, 吩咐了几句,大屏幕上便开始实时同步起那些监控内容。

    见到镜头里一闪而过的熟悉脸孔,祈玉把俞珪弄到床边,心中安定了许多。

    渐渐地, 监控镜头中已经看不清具体形势了。灭火的水雾、烟尘, 到处都是, 只能看个模糊概况。

    所有人精神高度紧张地看着几块监视器屏幕。目光跟着硝烟移动。

    直到最后一块——代表着他们现在所在房间,门外安装的监控镜头。

    一道人影在视线的尽头徐徐出现,几个起落间, 将近百米的距离一下子缩短。

    祈玉攥紧了腰边的链子, 在清晰看到对方的脸颊时, 一直提到现在的心脏终于落回胸腔。

    “太好了阿圭。”他压不住喜意地轻声道。

    祈文光视线忽然扫过来, 祈玉还没来得及收起面上的喜悦。

    祈文光忽然道:“他谁来救你的么。”

    祈玉抿唇,没有说话。

    祈文光说:“那你就在这里等着,看他能不能救你。”

    俞珪忽然勾了勾祈玉的手指,似是想告诉他什么,但苦于没法开口,紧绷的脊背仍然没有半分松懈。

    祈玉心下有些不安。

    一门之隔,来人终于站定在门口。他踩着一地狼藉,身上衣物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点点血色若隐若现,气息略显急促。

    额前碎发因为出汗而凌乱贴在脸上,他看向这扇紧闭的大门,目光凌厉如刀。

    凶悍、无畏——最关键是,竟是真的单枪匹马地来了。

    祈玉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是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人。

    祈文光吩咐了什么,这个房间里的人纷纷动了起来。毕竟占地面积相当之大,能进出这个房间的门不止一个,侧面还留有几道小门。

    秦昭只来得及稍微看了看,很快,他身后的那些“安保人员”就已经追到,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其中甚至还有几个白种人,壮得跟熊一样。

    跑起来速度极快,看起来就很能打。

    秦昭直接无视了朝自己包来的人,面对着门在研究,指关节扣了扣,似是在估测大门厚度;而身后追他的那些人,手里却举起长军/刀,直直冲来!

    哪怕心中清楚秦昭超乎人类的能力,祈玉仍然捏一把汗,心脏因为紧张而狂跳不已。

    就在那把刺刀即将亲吻上皮肤,秦昭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般,脖子微微偏转几公分。

    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到好处地错开锋刃,他的右手转而以更快的速度打向刀柄,同时抬腿横扫,瞬间便将那白人踢出三米远!

    刺刀因为惯性飞起,又落下,被秦昭伸手接住,横刀在前。

    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个白人便捂着肚子在地上起不来了。

    漂亮!

    若不是情况不对,祈玉都想为他鼓掌。

    “滴滴滴滴——”

    祈玉恍然回神,才发现监测仪器已经因为数据异常而鸣叫了很久。

    “冷静一点,”祈文光道,“你可是在最佳观众席上,可要看得更仔细才好。”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祈玉眸子瞪大,注意到秦昭身后某个位置,一个较矮的男人在怀里摸出了黑色的东西。

    ——是枪!

    “嘭——”

    祈玉瞳孔剧缩。

    那些人……竟然毫不犹豫就开枪了。

    从摸出到瞄准再到射出,短短不足两秒,足够让反应最快的人类也跑不掉——可随着巨大枪响,却没有人倒地。

    没有停顿,下一瞬间,其余人也都掏出了枪支。

    砰砰砰!

    一时间,响声不断,满场硝烟。

    见状,祈玉反而松了口气。

    以秦昭的能力,连风都能“操纵”,应该……

    操。

    他受伤了。

    祈玉深吸一口气。

    鲜血顺着秦昭左手指尖一滴滴落下,先前就有的血色此时更加明显,衣衫凌乱,此刻的他看起来多少有几分祈玉从未见过的狼狈。

    “怪、怪物……”

    与他不同,那一个个拿着枪支的人眼中无不染上了惊恐。

    十几个人同时朝一个方向射击,就算是乱打也能把人打趴下,更何况他们早有过无数次训练,目标绝无可能逃出射程,而子弹犹如天罗地网,将目标覆盖。

    而此时子弹已经射空,那个青年却仍然没有倒下。

    他甚至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表面上看起来严重的擦伤,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画面中,秦昭面无表情地撕下了半片袖管,包住因为子弹擦过而皮开肉绽的左臂。

    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有些疑惑,看了自己的伤处好一会儿,仿佛有未解的难题。

    祈玉目光紧紧盯着,甚至不敢眨眼。

    不知是否因为对方一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都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形象,现在第一次看到秦昭这幅狼狈模样,令他心中越发慌乱。

    打斗却还没有结束,又是新的一轮枪响中,秦昭似乎终于明白了不彻底把那些人放倒,就没法安静地研究这扇门的道理。

    他主动冲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那是这群杀手里最强壮的男人,身高几乎快要两米,肌肉鼓起,青筋虬结。见秦昭向自己靠近,连着几发射空子弹后,他反应极快地扔了抢,重新抽出一把短军刺,目光凶悍。

    秦昭侧身躲过,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短暂的交手过后,其他杀手也反应过来,飞奔过来加入了战斗。

    ……不对。

    看着这拳到拳肉到肉、毫无水分的打架,祈玉瞳孔微缩。

    太不对了。

    秦昭从来不吝于展示自己非人的一面,更何况出现在这里的人大多也应该已经知道他非人的身份,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直接变成更善于战斗的原形,甚至,哪怕只是使用一些能力?

    到现在为止,秦昭的一切应付都是用自己的身体素质在抗,而不是使用曾经说过的,“瞬移”或是“幻觉”这些能力。

    这他妈可是能站在火车头上的大妖怪。

    是不想用用,还是不能用?

    “觉得奇怪?”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那是当然的,因为现在以这个房间为中心,方圆千米内,是不允许陌生妖力的出现的,他只能以纯人类的身份进入。”

    听到熟悉的声音让祈玉猛地回过头:

    “是你?!”

    拥有碧绿瞳子的白大褂青年人笑了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还会需要点时间。”

    祈文光同样看了过去:“莲先生。”

    祈玉警惕的目光在两人间游移。

    “把门打开吧。”被称为“莲先生”的青年道。

    祈文光微微皱眉:“可……”

    “莲先生”却摇了摇头,又重复一遍:“打开吧,难道你想这么快就闹出人命?”

    监控传回来的镜头里,打手们已经倒下了大片,即使还站着的也多少失去了战意。而秦昭一手捏着一个人的脖子,眼底晦暗不明,眼中没有任何人的倒影。

    祈文光一番挣扎后,挥了挥手,电子移门自动打开。

    听到门移动的声音,秦昭略显迟钝地看了一眼里面,又看向手里的猎物,没动。

    甚至手上还在加力,喉骨受挤压发出的响声不断。

    那个人已经脸色张红,眼球突出,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放下他!”

    见那人嘴唇已经发紫,早已急得团团转的周寻吼道。

    没有回应。

    “秦……秦昭!”周寻艰难地从记忆里找出了这个名字,上前半步,语气小心翼翼地,“别杀人,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别杀人。”

    “——秦昭!”

    听到熟悉的声音,青年血红的眸子这才再次转向笨重的合金钢门后,移动了几次,锁定在中间的病床上。

    祈玉抓着床边架子,两人的目光对上,秦昭一片血红的眸光里才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手背皮肤忽然被轻轻捏了一下,祈玉低头,看到了俞珪的手。

    俞珪指尖微动,做出一个手势。

    下一秒——

    俞珪发力从祈玉身侧蹦起,冲到床边锁链锁头处,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钥匙插进去,又开始输密码;

    锁链打开后祈玉便扯下身上烂七八糟的输液管和监测仪器,踉跄了几步,拉着俞珪朝外跑去;

    秦昭则抓住身侧一个金属柜,手臂发力,金属柜应声而倒卡住移门,然后一刻不停地回身冲向中心!

    宛如约定好般,三人的配合完美无缺。

    可就在祈玉的手即将触碰到秦昭时——一股巨力忽然出现,从后牢牢拉住了祈玉,随即,一只巨大的动物便砸落在两人中间。

    动物抬起头,是那只长着老鼠鼻子的怪物,张牙舞爪前冲。

    秦昭反应奇快地格挡。

    祈玉的反应却没这么快,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被提着飞起来了,视野迅速拉高,衣领因为被拽的缘故卡住脖子。他一边努力护住头颈,一边朝后看——

    也是熟面孔,那只蝙蝠。

    巨大的、黑色的蝙蝠。

    蝙蝠就这儿用爪子勾着他,一路飞回了他原先所在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扔了回去。

    俞珪则被一拥而上的保安按倒在地,祈玉落下时直直砸在前者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祈玉赶紧从俞珪身上滚下来,第一时间回过头去。

    短暂的时间里,秦昭已经与那个鼠头人打的有来有回,正各自后退半步死死盯着对方。

    “抓住他!”祈文光厉声命令。

    蝙蝠飞落到地方,变成人形,用没什么光的眼睛盯着秦昭看了好一会儿,神色忽然变了:“猫……猫三?”

    他又看了会儿,神色难掩震惊,看向祈文光:“你要我们抓的,是他?”

    祈文光微微皱眉:“有什么问题?”

    “……不是吧。”蝙蝠人说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那神态,甚至是有些惊恐的,“他是……他是……”

    一句简单的解释,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很想表达自己的恐惧,但他更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恐惧。

    他看着不远处的年轻妖族,青年人英俊的模样下藏着的却是世上最邪恶的地狱修罗,连他这样自诩为“反派”的妖族都会遵守的道义,在对方身上却能完全形同虚设。他曾见过对方幼时发疯的样子,那是一个没看好,就能屠了整个族群的存在。

    说到底,地狱边界开出的莲花,从混沌中诞生的灵智,永远不会拥有“理智”本身。

    不过这世上的事物大多如此,所有必须遵守的规章和道义,其本质都是因为能力不足而设。当两个生命处于对等、谁都无法赢过谁时,才不得不制定出一些东西;相反若是其中一方掌握了绝对的能力,那么根本不需要遵守任何条条框框。

    就像没有人类在拍死鼠虫蝼蚁前会讲规则,没有人类在品尝牲畜前会询问生灵是否愿意。

    而这个“人”……本来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存在。它会死,根本不需要一个回合,它马上就会死。

    蝙蝠妖忍住浑身颤抖的冲动,近乎绝望地喃喃:“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目标是这个人,那我根本不会掺和这件事,活着不好吗,我……”

    “你在怕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恐惧。

    “妖族对此不闻不问的态不是已经证明了一切吗?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定时炸弹,是个大祸患。如果真的捉了他,你非但不会受到审判,还会被奉为大英雄。”

    蝙蝠妖一愣,目光出现了空茫:“可我,可我……”

    可我打不过啊!

    而且本来就是背叛了妖族才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地方最讲究血统,出生就注定了一切,谁要被奉为英雄啊?

    “可你能力不足?”那声音又道,“那更不必害怕,现在的他被迫一直维持这个状态,连妖力都被封着,只是个普通的、身体素质比较好的‘人’罢了。”

    “不、不是的……”

    “难道你不想获得肯定吗?”温和声音变得凌厉,“杀了他。”

    “杀了他。”

    同一时间,声音响遍这个实验基地中,所有被祈文光请来的,妖族反叛者的耳朵。

    浮躁的情绪在这个基地中快速扩散,人类感受不到的东西在蔓延,妖怪们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目光却逐渐变得空洞。

    那诡异的召唤就连秦昭都不例外地听到了。愤怒让他的呼吸几不可闻,瞳孔深处都是一片嗜血的猩红,一副要吞人的模样。

    一直关注着的祈玉握紧了拳,指节发白。

    他心中隐隐的不安愈演愈烈,刚想说什么,一只滚烫的手忽然捏住了他的肩膀。

    那里受过的伤还没好,被这么一抓,祈玉疼得抖了抖。

    然而比起来自身后的动静,这点不适都不算什么了。

    “阿圭?”

    俞珪像条蛇般,两条手臂都搭了上来,慢慢攀上他脖子,用脸颊蹭了蹭:“我……”

    祈玉眼皮一跳:“阿圭!”

    俞珪迷茫地转过头,舔了舔染血的嘴唇,一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我……我头疼,有点想吐……你好凉啊……什么味道,好香,冰蛋糕……”

    冰蛋糕?

    想起了什么,祈玉瞬间看向俞珪颈间的金属圈,便惊骇地发现那里的皮肤白得呈现出一种透明色,与之相对的是皮肤下的血管青得发紫。

    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总想全写完一起发,结局就是永远的咕……

    咳咳。

    总之各种意义上,都很对不起(跪下)

    第90章 怪物

    俞珪忽然狠狠掐了自己几记。

    疼痛明让他清醒了些:“我没事, 你想办法逃出去,别管我,保护好王卵,只要新的女王出生, 我们就……啊! ”

    俞珪再次倒了下去, 露出后面的一个缓缓站直的打手。

    那人抱住俞珪,试图往池子里拖。

    祈玉根本保护不住俞珪, 制止也是无果。他目眦欲裂, 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暴起,抓起一块碎金属片就冲向周寻所在的方向。

    周寻转个头的功夫就被祈玉用碎片卡住了脖子。

    “祈文光!”祈玉喝道, “给俞珪解毒,让你的人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周寻反应过来后,苦笑:“没用的。”

    祈文光起初一愣, 随即觉得异常好笑般:“你在威胁我?凭你一个人都不算的东西?”

    祈玉没有多说, 只是将碎金属锋利的一面更压向周寻脖子。

    他的手在隐隐发抖。

    祈文光打了个手势后,道:“你回头看看。”

    祈玉不回头。

    周寻提醒:“枪。”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上膛的声音。

    祈玉呼吸颤抖,但仍然没有松开:“周寻在我前面,他也会被你的人射/死。”

    闻言, 周寻却是又苦笑:“你还是快放开我吧, 就算我死了, 这一切也不会结束,有无数个人可以代替我的位置。”

    “你闭嘴。”祈玉第三次用力,周寻的脖子顷刻溢出了一道血线。

    周寻吃痛闷哼, 却还不闭嘴, 几乎是哀求道:“你快放开我吧, 别拿自己的命开玩……”

    “不用说了, 他听不懂你的好话的,这孩子不识好歹惯了。”

    祈文光看着祈玉故作镇静的面孔一会儿,深深叹气,仿佛无奈地下了指令,

    “——不要伤到重要器官,就手脚吧。”

    几乎是话语落地的一刹那,周寻与祈玉同时愣住,然后同时不可置信地回头!

    黑洞洞的枪口,起码十几个,声音先一步传来,砰!

    砰砰——

    “快跑——”周寻怒吼。

    祈玉很想吼回去,这跑得掉就有鬼了,那是枪,他又不是秦昭那种妖怪!

    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拉着周寻朝前扑,肩后忽然受了一股推力,两人重重摔在地上。不知是弹片还是什么的碎屑刮得皮肤生疼,祈玉头昏眼花地呛咳,喉管止不住痉挛。

    回过神时,他只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却没有那种被射穿血肉的疼痛。

    想到什么,祈玉猛地回头——

    血。

    鲜红的血液喷出,几乎将他□□在外的脚踝全部染红。

    不是自己的血。

    祈玉连呼吸都在颤抖,耳边轰地一声。

    不疼,是因为有人替他受了那几枚子弹。

    “秦昭……”

    那一片血色几乎将祈玉的视线也染红,他爬过去,把倒在地上的人抱在怀里,“你怎么样……秦昭……”

    然而年轻人只是垂着头,双目紧闭,毛茸茸的褐色短发黏在脸上,碎发下是凝结的血块。祈玉小心翼翼把秦昭翻过来,发现对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痕,最深的地方是两个牙齿咬出的圆点,祈玉很熟悉这个伤,他自己肩上也有——是那个老鼠妖怪。

    然而这些伤加起来,都比不过后心的三个血洞。

    那是为了救他,不得不出现在射程内,替他挡的子弹。

    身手再好,也不可能躲过这几枚,因为祈玉就在身后。

    秦昭倒下,先前围攻的那几个妖怪却没有攻击,祈玉注意到它们都缺胳膊少腿地倒在不远处。

    显然也没在秦昭手里讨到好,伤势比秦昭还要重。

    祈玉手忙脚乱地按住秦昭胸口,隔了会儿,动作僵硬地低头,将耳朵覆在那里。

    身体是温热的,心脏也还在跳动,只是很微弱。

    还好。

    只是……这幅狼狈的模样,不该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这么一个大学霸,大校草,家境又好,人又生得俊,还是无所不能的大妖怪,本来该是天边的太阳,耀眼又吸引人,一生光明坦荡,前途无限。

    而不是生死不知地躺在这里。

    是他的卑劣,一步一步,得寸进尺,才让对方陷入如此境地。

    祈玉呆呆跪在地上。

    他不由得想,大概自己不是泥足深陷,而是就是那滩烂泥本身,谁碰一下都会不幸。

    祈文光挥挥手,那些人便收了枪。

    祈玉抓住缓步走来的祈文光的衣角:“救救他们。”

    祈文光看着他显得呆滞的脸庞,语气温和:“不闹了?”

    祈玉说:“你先救他们。”

    这是祈文光最想看到的局面,他当然不会说不,于是大手一挥,几个医护人员便上前,很快分工合作开始急救。

    同时,两个白大褂一左一右,把祈玉拉了起来。

    祈玉乌沉沉的眸子看着祈文光,里面没有一点情绪。

    像是死人的眼睛,又像是在看死人。

    “要救人很简单,”祈文光不自在地皱了皱眉,不知是否错觉,面前的祈玉一瞬间让他感到陌生,“至于做不做,就要看你了。”

    两人将祈玉拉到池子前。

    浅紫色的水下,人鱼蛋在底部散落,是黯淡的灰色。唯一的暖色调是一抹金光,来自金色的人鱼尾。

    面对这个自己幼年时长大的地方,祈玉可以说是毫无反抗地被推了下去。

    绷带与纱布遇水渐渐化开,银光闪过,祈玉摆了摆尾尖,一下潜入了池底。

    没人看到的是,一些银蓝色光点自他身后浮现,仿佛有意识般绕着水面漂浮了几圈,似是依依不舍,又似在等待什么。

    【不要……走……】

    电光石火间,有什么模糊的意识骤然出现在了脑海。

    祈玉一愣。

    “秦昭……”分明更像是莫须有的幻觉,可他却喃喃出了声,“是你吗,秦昭?”

    “秦昭!”

    “拦住他!”见状不对,祈文光一声断喝。

    祈玉已经重新游回了岸边,从未有过的仿佛即将失去什么的不详感让他快要发疯:“是你在叫我吗?秦昭?!”

    轰——

    突如其来的轰鸣惊天动地。

    下一刻,钢精铁板被凿穿,大大小小的碎屑落下,砸到水池里水气四溅。祈玉迅速甩尾缩回水中,又趁着没人看到的时候飞速上岸。

    只是才上了岸,他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举目惊骇望去,几十根粗壮的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根须”顶天立地,上面布满了尖椎状的荆棘,顶部捅穿了银白色天花板,甚至打穿了壁灯,方才掉落的碎屑正是炸裂的灯罩和一些电子器材。

    发生……什么事了?

    “气成这样啊……”

    一道叹息响起地突兀,祈玉回头望去,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你……啊!”祈玉惊呼,那人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本来已经朝着人腿转化的鱼尾竟是停止了变化,滑溜溜的尾部根本无处借力,很快便朝前栽倒——

    一根粗壮荆棘眼看着就要落下,尖头在祈玉瞳孔中无限放大,毫无疑问,下一秒他就会被捅个对穿。

    关键时刻祈玉听到旁边那人一声轻啧,胳膊被抓住,眼前视野便是一晃。

    “轰——”

    地板又一次被砸穿,发出巨响。

    祈玉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头顶,最后看向侧上方的“莲先生”,一阵眼晕。

    ……他被那位“莲先生”拉着,瞬移到了空中,并且停在空中。

    对方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

    “这是怎么回事?”祈玉嗓音有些艰涩。

    莲先生没有回答,只说了一个字:“看。”

    祈玉看向前方,从这个角度他终于能看到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搞破坏了。

    那是一只……坐在莲花台上的猫。

    不,或许不该说是“坐”,因为那只猫并没有四肢,整个身体仿佛是被嵌入了身下的那朵红莲中——又或许该说是莲花中长出了一个猫形状的生物,看起来十分诡异。

    猫痛苦地闭着眼睛,胸口不断有血色溢出,将莲花染得更红,身后……无数条尾巴摆动,每摆动一下,莲花下便有一条粗壮根须扎下,正是方才在下面所见到的那些“荆棘”!

    “这是……秦昭?”祈玉脱口而出,语气满是不可置信。

    莲先生反而有些诧异:“你倒认得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根荆棘循声而来,莲先生皱了皱眉,下一瞬间,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了空中的另一个方位。

    频繁的瞬移让祈玉头晕目眩,隔了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话——他当然认得出来,莲台上那只快要被吞掉的猫分明就是秦昭的原形!

    “怎么会这样,那朵莲花是什么?”祈玉心急如焚。

    没有得到回应,眼看着越来越近,他干脆扭动身子,伸出一只手想去拉出那只缩小版的秦昭,谁知指尖触上的一刹那,一丛红色火苗毫无预兆地在猫周围燃烧起来。

    眼看即将烧到,祈玉的手臂快脑子一步缩了回来。

    猫顿时陷得更深了。

    “怎么才把他从莲花里剥出来?”祈玉问。

    “剥出来?”莲先生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冷嘲,又似自讽,“剥不出来,那也是他的本相……身体的一部分。”

    祈玉瞳孔微缩:“身体……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秦昭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同样的莲花,开在佛前是圣洁,开在地狱就是邪恶,修罗道里出生的孩子,生来就有魔性,这是不可避免的。”莲先生叹息,“这对你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跟你说了也听不懂,先不提。”

    “总之,他现在失去了自我意识,一直被压抑的魔性就趁虚而入了。”

    “……”

    祈玉深呼吸几次后,压抑着问,“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你?不自量力。”

    “……”

    似是听到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白猫又是一甩尾巴,仿佛荆棘的根须便跟着砸了过来,还带着莲心上燃烧着的红火。

    “他现在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秦昭’,只是个空有能力没有脑子的小怪物罢了。”

    祈玉低头,地面上已经不能看了,起初的一通破坏让设备毁坏、建筑倾塌,现在又开始燃烧,灭火装置齐齐启动。

    看着那曾禁锢过自己的,曾成为自己十几年噩梦的存在顷刻间天翻地覆,祈玉一时间有些愣怔。那尖叫和哀嚎从那些人口中传出,竟也与普通人一样。

    满是恐惧和绝望。

    “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莲先生呢喃,“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想要什么。”

    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祈玉手指痉挛着蜷缩了一下:“可是……”

    你难道看不出他在挣扎吗?

    整只猫蜷曲的身子上面,分明写满了痛苦啊。

    莲先生将祈玉放回水中,指尖画了个圈,一道朦胧的东西便笼罩在水池四周。

    祈玉问:“这是什么?”

    “这你也看得到么,”莲先生回答说,“是结界,保证你和那条鱼在里面的绝对安全。”

    那条鱼说的是俞珪。

    “你要去哪?”祈玉又问。

    “去试着弄醒他。”

    “我也去。”

    见对方不为所动,祈玉闭了闭眼,攥紧了对方的衣袖,坚定道:“我也去,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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