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上)

    原先七个多小时的行程,这次足足开了一天一夜,才抵达下沙火车站。

    徐志怀提起皮箱,戴好帽子,与同行的工程师一起下车。

    他先去售票处,给自己买了一张回程车票,明天最早的一班。眼下日军已经攻破宝山,越迟回去越危险,何况上海那边还需要他坐镇指挥,因而徐志怀并不打算多留。买完,他出车站,天空半晴半阴。

    出租车已经很难叫到,门口的台阶上倒是坐着几个黄包车夫,他们麻木地等待着,等客人,又或等那一声空袭警报。

    徐志怀招手叫来两个车夫,一个送工程师去中央广播电台,另一个拉自己去西门子驻南京办事处一名高级雇员的家里。上海已经陷入僵持战,徐志怀对局势并不乐观,他打算与西门子合作,委派几名尖端工程师从法租界转移到南京,负责持续维护南京方面的通讯。

    黄包车晃悠悠地开动了,在布满伤口的马路上左摇右拐,躲避着弹坑。

    路边停着几口棺材,棺材旁,有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烧纸钱,烟雾弥漫。不远处,大人们穿过白雾,正在废墟中寻找尸体碎块。他们拿着铁锹,翻开木梁和瓦石,抱出亲人的头或脚,一个接一个放进木棺内。

    徐志怀看着,低声询问车夫,知不知道哪里被炸了。

    车夫答:“都被炸了,先生您不知道,二十二号那天,鬼子一天轰炸了六回。”

    徐志怀又问他死了多少人。

    黄包车夫仰了仰脑袋,以一种奇特而夸张的口吻说:“不知道,但听说中央医院那里,有一个小防空洞挤了三十几个人,炸弹扔下去,只活了四五个。那四五个人好像是躲在洞的中央,跟包子馅儿一样,外头的皮全死了,馅没事。”

    徐志怀转回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死亡令城市变得太过安静,他有些烦闷,便随口问了句:“你的车是租的还是买的。”

    车夫说,“当然是租的。”接着又说。“鬼子不炸坏人,尽炸好人,我做梦都想叫炸弹把车厂子老板炸死,嘿嘿,那样这车就归我了。哎呀,这天杀的老天爷。这不长眼的老天爷!”

    正说着,路旁窜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牵着一条无主的手臂。她的脸是猪肝红,衣裳是宝石蓝,红与蓝的对比是如此明显。目光顺着她的小手,望到另一条青黑色的手去,那应当是一个女人的手,无名指上勒着一圈细细的金戒指。是她的妈妈?还是姐姐?车夫停下脚步,咒骂她一声,叫她快走。小女孩听了,依旧紧紧牵着那只断臂,仓惶爬上了废墟。

    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徐志怀掏出皮夹子付账,又加了十几块当辛苦钱。

    车夫捏着钞票,满脸是笑。

    他点头哈腰地说:“先生您什么时候还要坐车,我来接您。”

    徐志怀摇头说不用。

    车夫将钞票塞进腰间的布袋,提起车把。“好嘞,谢谢先生,祝您平安。”说着,他迈开步子远去了,宽厚的背,细小的脖子,奔跑的模样多像一头健壮的骡子。

    徐志怀默然片刻后,走到那栋花园洋房前。

    他正待揿铃,忽而听门内传来一阵轻柔的钢琴声。它响了一阵,突然断了,再响起,又变得断断续续。

    徐志怀狐疑地摁铃,不一会儿,女佣过来开门。他跟随女佣上了二楼,并没有听到钢琴声,取而代之的是女孩的笑声。突得,房门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女佣连忙介绍说,这位主人的女儿,叫格蕾特。

    “你是爸爸的客人?”她用中文问。

    徐志怀走近,脱帽向她问好。

    少女推开书房的门,像公主一样,不急不缓地提起雪白的棉纱半身裙,同男人回礼。

    徐志怀抬头,瞧见屋内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擦拭钢琴的盖子。应当是格蕾特的家庭教师。见她的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缎子般柔滑的黑发,垂到腰间。然后是黑发盖着的浅灰棉布旗袍,旗袍略大。那一瞬,徐志怀的脑海里短暂又模糊地想起了少女时期的前妻,她也有这样笔直的黑发。

    一个莫名其妙的联想,徐志怀蹙眉,感觉这个念头很荒谬。离婚都已经离了四年,他为什么还要想起九年前的事。

    但下一秒,那名家庭教师放下细软的棉布,微笑着转过了身。

    两人的目光在窄窄的门框内相遇,不由地一错愕,同时愣在原地。紧跟着,徐志怀似是怀疑自己眼花,要仔细确认般,他上前半步,苏青瑶则微微耸肩,后退半步,紧挨着桌子。

    她似乎变了许多,他想。

    他好像什么也没变,她想。

    她/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同时想。

    “Frau Su?”

    一声呼唤,拉回了苏青瑶的思绪。

    她抿唇,先一步避开徐志怀的目光。她蹲下身,同女孩招手,温柔地说:“Gretel,Sei nicht frech, komm schnell zurück zum Unterricht.”

    “Verstanden,Frau Su.”女孩欢快地应。

    徐志怀若无其事地带好帽子,见门缝一点点变窄。女佣关上房门,锁舌咬住门框锁槽,男人的心也随之“咔嚓”一下。因为无所适从,他将左手插在浅灰的西裤兜内,冷着脸,跟女佣朝那名德国雇员所在的房间走去。

    “现在还上课?”徐志怀淡淡问。

    女佣点点头,解释道:“那个女老师给小姐上课有几年了,小姐和主人都很喜欢她,就跟一家人一样。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她打算再干两个月,主人同意了,还说要再给她一笔预支款。”

    “好几年?”徐志怀挑眉。

    不可一世的于家居然会让少奶奶出来当家教?还是姓于那小子被于家扫地出门了?算了,随便她,无所谓,跟我没关系,她自找的。

    “嗯,从三年开始吧。她一开始是兼职,周六日来。因为是金女大的学生,还是主人的朋友介绍的,所以就用了。后来才成全职。”

    她果然还是去读书了……行吧,看来当家教是她上学之余的消遣……她就是这个德性,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来折腾去。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非要出来当家教,就这么有责任心?她的责任心,要能分一半在婚姻上,他们都不至于——姓于的是没脑子吗?也不拦着。算了,他就是没脑子的东西,不能对他的智商有过高期待。无所谓。爱怎样怎样,又跟我没关系。

    “现在这个情况,还是早点走比较好。”徐志怀似是不经意地说。“我看她挺漂亮的,没丈夫吗?家里人去哪里了?就这样一个人,感觉很不安全。”

    “这我就不知道了,”女佣歉意地笑笑。

    看来是被姓于的抛弃了……也正常,我早料到了,破坏人家婚姻,勾引人家妻子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看就是随便玩玩,来上海找消遣,玩玩就过去了。就她蠢得要死,上了勾。我不是告诉过她?她不听——谁叫她不听,看看,落到这个下场,自作自受。反正跟我没关系,都离婚了,谁还管得了谁,最好就当不认识。

    “但应该没有,”女佣说。“她好像连家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在这里,同时做好几份活儿,蛮可怜的。”

    徐志怀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

    “那她……”他低声地开口,还要再问。

    但女佣停住脚步,告诉他到了。

    徐志怀慌忙收拾好心情,大步走进房间。他一手停在裤兜,另一只手伸向面前蓝眼睛的德国人,问候道:“Guten Tag.”

    “Herr Xu, es freut mich, Sie kennenzulernen.”对方道。

    而另一头,苏青瑶带着格雷特回到钢琴边,仍有些心神不定。她没想过会再遇见他,更别提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她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他们已经分开四年了,回想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近得像是昨天,又远得像是上辈子……或许,他们装作不认识对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女孩看不出老师的心思,坐在板凳上,自顾自摁着钢琴键,胡乱编着乐曲。一声一声接着一声。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回过神,带着女孩将跳跃的音符编织成乐曲。太阳逐渐扫空了阴云,天幕碧蓝如洗,灿烂的日光照到苏青瑶的脸上。这本该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天气,但在眼下,却成为了最危险的信号。

    过了会儿,格雷特感觉累了,想让苏青瑶和她一起玩娃娃。苏青瑶摸摸女孩的额头,笑着同意了。她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婴儿装扮的素瓷玩偶,一个布老虎和一个草编的小蚂蚱。格雷特假装自己是茶话会的主人,而苏青瑶是她的女管家。

    可就在格雷特分配好角色,兴致勃勃地要举办一场聚会时,街道上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防空警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用什么来面对你,在重逢的时候 (下)

    警报声仿佛一团浆糊,完全糊住了耳膜,令周遭的人除它之外,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苏青瑶牵住格雷特的手,看了眼钟表,指针快指向两点,随后镇定地离开书房。

    宅邸的三四名佣人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热水瓶、罐头食品、手电筒和手提灯,统一放到篮子里。纱布、酒精、乙醚,在专用的医药箱内,还有浸醋绷带——用来防毒气弹。

    幸运的话,这场空袭一两个钟头就会结束,如果不幸,他们得在防空洞呆到天黑。

    格雷特紧张地攥住苏青瑶的手,掌心满是汗。

    苏青瑶见状,干脆抱起她,轻轻吻她的脸蛋,贴着耳朵告诉她别担心,老师会保护你。说着,她搂着格雷特上楼,打算先去三楼找她的母亲和弟弟。她的弟弟托马斯还不会说话,而母亲自从生产后就很虚弱,抱不动儿子。

    刚迈上楼梯,长达半分钟的警报声突然停歇,接下去将会是半分钟的停顿。这是预先警报,会重复三次,用时三分钟,一般在空袭到来前半个小时开始。苏青瑶加紧步伐,抱着格雷特来到三楼的主卧。

    那位德国夫人已经起来了,可怀中的小男孩正哇哇大哭,两手推搡着母亲的脸,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床。苏青瑶放下格雷特,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女孩便扑进妈妈怀中。接着,苏青瑶与疲惫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去到男孩身边。她两手抱起他的腰,一咬牙,将哭闹的孩子强行抱入怀中。

    第二次预警响了。

    三十秒,又三十秒。

    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下到二楼。

    一名女佣拎着皮包急匆匆路过。

    苏青瑶看到她,步伐顿了一顿,下意识问:“先生人呢?”

    “啊?”

    “今天来的那个客人。”苏青瑶反应过来,连忙纠正自己的措辞。她抱着哭闹的男孩,和女佣一起,一面匆匆往门口走,一面问。“他和迈耶先生出来了没?”

    正在说话的当口,第三次防空预警拉响。

    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女佣发抖般点头,指向防空洞所在的方向。苏青瑶转头望去,窗户正对街道,街道上快速闪过仓惶寻找防空洞的行人,好似受惊的麻雀,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各自寻找归处。男孩搂着她的脖子,仍旧在哭,泪水湿了她的肩膀。

    苏青瑶脚步不停,与众人一同出了洋房,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要把房门开到最大,以免被气浪摧毁。

    她看到徐志怀脱了灰色的西服,随手扔到地上,衬衣袖撸到手肘,正与迈耶先生一起在草坪上铺设德国国旗。

    上一面国旗是三天前被毁的,被炸弹的气浪撕碎。现在物价飞涨,布匹越来越难买到,他们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尽可能在空袭到来前铺开旗帜。

    苏青瑶从他身后绕开。徐志怀本能朝她望了一眼,只瞧见了纤瘦的背影。他抿唇,扯紧了德国国旗。

    小跑到防空洞旁,见迈耶夫人与格雷特已经在女佣的搀扶下,进了防空洞。苏青瑶将托马斯也送进去,随后转身跑回草坪。

    长达三分钟的预警已经结束。

    等再一次响警报,就代表日机已经进入南京城上空,甚至是出现在他们头顶。

    徐志怀瞥见苏青瑶的身影,低吼道:“你来干什么,快去防空洞!”

    苏青瑶没回。

    她单膝跪地,一面拿起铁钉,帮他们固定旗帜,一面询问迈耶先生现在的时间:“Wie spät ist es, Herr?”

    瘦高的德国人看了眼腕表,答:“Es ist 2:15.”

    徐志怀蹙眉,用中文问苏青瑶:“预警什么时候响的?”

    “两点缺一点。”苏青瑶道。

    徐志怀点头,低声催促对面的德国人:“Es sind noch fünf Minuten, und wir müssen uns beeilen.”(还有五分钟,我们得抓紧时间。)

    说完,他们沉默,等待死神来临前的寂静中,唯有急促的呼吸声与铁钉碰撞的碎响。

    街上不断有人经过,大人带着小孩,年轻人背着老人,他们都是要去公共防空洞内避难的穷苦人。时针滴答答转动,没人知道日军具体还剩多长时间抵达,或许还有十分钟,又或者就是下一秒。

    最后一批路过门前的,是一家四口。男人背着母亲,妻子抱着女儿,他们身后跟着一只快乐的松狮犬,不停摇着尾巴,以为主人带它出来玩耍。

    很快,三人布置好旗帜,跑向防空洞。洞内的人伸出手,先将迈耶先生扶进去。徐志怀紧随其后,不知为何,苏青瑶是最后一个跑到的。

    只一呼吸的工夫,真正的空袭警报响了。

    “呜——”

    六秒的警报,又六秒的暂停,随着短促的警报声,众人脖颈的动脉噗噗直跳。

    徐志怀飞快地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云层间,战机若隐若现,逐渐逼近,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见。他在那一瞬,脑海里闪过黄包车夫那句包子与包子馅的比喻,几乎这个念头闪烁的同时,他本能地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先塞进去,自己断后,堵在了防空洞的最外。要是弹片和气浪涌进来,应当会先炸死他。

    不到两分钟,警报声结束,紧跟着,吹口哨般,头顶传来了敌机掠过头顶的呼啸声。

    蹲在防空洞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侧耳倾听,那声悠长的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逐渐远去。

    四周重回安宁。

    也许日军今天的目标不在这一带。

    大家都松了口气。

    徐志怀瞥向身旁的苏青瑶,看她坐在地上,两条胳膊环在胸前,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大概在发呆。总之,还跟小孩子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一下很恼怒,觉得她真是疯了,空袭预警已经结束,她还有胆跑回来帮忙钉旗帜,她以为就她那个残废的脚,能跑得过飞机?

    徐志怀咬一咬牙,想说她,幸好话没出口,理智就及时赶来,劝阻道: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多,完全是陌生人,她爱怎样怎样,死了也不管他的事。

    男人目光落在面前的木梁,一阵沉默后,他淡淡道:“运气实在差。”

    苏青瑶低着脸,没应。

    “上次空袭是什么时候?”徐志怀又问。

    苏青瑶仰起脸,望着男人的下巴,轻声道:“你是要和我说话?”

    徐志怀反问:“嗯?我们不和对方说话?”

    “我以为我们要装不认识。”苏青瑶闷闷地说。

    他原先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但毕竟肩挨着肩躲在一个防空洞内,一句话不说,反倒很奇怪。

    徐志怀两手插兜,没应这句。

    苏青瑶倒也不在意。

    “你的东西。”说着,她从袖管内掏出一个夹着火车票的薄皮夹,递给徐志怀。

    徐志怀接过。

    原是他放在西装内口袋里的皮夹,里头有火车票、证件和大额的纸钞——他一贯习惯将贵重物品放在那里。

    徐志怀将皮夹塞进裤兜,一时又难受又生气。

    他冷哼一声,嘲讽道:“钱包能比你的命重要?苏青瑶,你什么时候蠢成这样了。”

    “还好,来得及的。”苏青瑶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习惯了。”苏青瑶说。“预警一般提前半小时,最短提前二十分钟,两点十五还没响空袭警报,说明提前了三十分钟。空袭警报有三分钟,距离飞机投弹又有一两分钟的时间……”苏青瑶讲着,抬头望了眼徐志怀,不曾想对方也牢牢盯着她。

    苏青瑶误以为男人在质疑自己的话,便解释:“我住的地方离防空洞有点距离。”

    徐志怀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约莫半小时,周遭依旧安静。正当众人以为空袭过去,预备派个人出去看看时,他们头顶再度传来刺耳的呼啸。

    第二波战机抵达,炸弹一个接一个地落下。

    轰!轰!轰!

    大地剧烈地抖动,防空洞也微微打着颤。托马斯又哭了,格雷特也开始哭,惊恐的哭声中,又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犬吠,那是从地面传来的。迈耶夫人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旁的女佣紧绷着脸,从篮子里拿出手帕,帮两位小主人擦脸。

    一个炸弹落在他们附近,怀疑就在最近的街角。

    掀起的烟尘与四散的硝烟味涌入防空洞,人们不约而同地弯腰低头。迈耶先生有些紧张,冲一名男佣人打手势,示意他把浸醋绷带准备好,以防日本人投毒气弹,尽管这点日本当局一再否认这点。

    爆炸声楔子般,一下下打进人们的耳道。

    没人说话,即使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于是他们静静地呆在防空洞内,如同活人躺进窄窄的棺材,在黑暗里什么都不想,又或者想尽了自己的这辈子……

    徐志怀一手插兜,背靠防空洞的墙壁。

    他侧头,看向脸埋进臂弯的苏青瑶,又冲里面的佣人打手势,要来一张薄毛毯,随手盖在她头上。

    “会没事的,”那一声呢喃顷刻间被爆炸声吞噬,谁也听不见。

    轰炸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几乎要失聪时,终于停歇。

    但解除警报没响,说明敌机还在南京上空盘旋。

    大约六点,城市上空终于传来了一声连绵的“呜”,警报持续三分钟,象征危险解除。

    人们依次从防空洞出来,先是男人,再是女人,最后是小孩。

    草坪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尘埃中,有弹片的碎屑。

    果然有炸弹落在他们附近,就在街角。那户人家也躲进了自己的防空洞,无人伤亡,但后屋被炸毁,多出一个深坑。

    落日照着大地的伤口,黄与红的血静默地流淌。

    众人疲倦地回到洋房内。

    苏青瑶和迈耶太太一起上楼,帮忙安抚两个孩子。徐志怀和迈耶先生还没谈完事,回了书房,尽管刚经历了空袭,但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平息心情。

    天边的金红色很快黯淡,柔软的深蓝色弥漫天空,云层渐渐浓密起来。

    哄两个孩子睡下后,苏青瑶觉得时间不早,打算离开。迈耶太太表示只要她愿意来,不管做什么、待多久,都愿意给她按一天的工钱算。现在局势紧张,孩子年幼,她的身体又很差,离不开苏青瑶这个帮手。

    苏青瑶的自行车停在后院。她推着自行车,绕到正门口,正好撞见出来的徐志怀。男人手里拎着落了灰的西服,熟稔地摸出一包英国烟,还没开始抽。

    “你又要跑哪里去?”他问。

    “回家啊。”苏青瑶扶着车把手。“你谈完事了?”

    “嗯。”徐志怀将烟盒塞回上衣,走下台阶。“打算找个旅店住下。”

    “什么时候的火车?”她接着问。

    徐志怀一直走到她跟前,两人也就一个小臂的距离。“明天最早一班。”

    “空袭刚结束,你今天不一定能打到车去火车站附近。”苏青瑶说。“旅店看运气吧。”

    “那就没办法了。”徐志怀一本正经地说。“睡大街吧,问迈耶先生要一张毛毯。”

    苏青瑶被逗乐,无声地笑一下。

    她歪了歪脑袋,思考一段时间后,忽而问他:“那你……要不去我那边将就一晚?”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爱的箴言 (上)

    徐志怀移开目光,左手抖了抖落灰的西服——挺多余的一个动作。

    “方便吗?”他低头,将烟放回内兜。

    苏青瑶看着他说:“还好,毕竟是特殊情况……还是你不方便?”

    徐志怀没回话,又去拍衣服上的尘屑。

    苏青瑶见状,头转到另一侧,微微鼓起嘴,像舌苔上放着一块水果硬糖。

    “那你睡大街吧,我走了,”她说着,手指一捋灰布旗袍的下摆,便要跨上自行车。

    徐志怀突然几步走下台阶,跟在后头说:“我无所谓,随便你,你方便就行。”

    苏青瑶回身,瞧见他跟来,便从车座的另一侧滑下。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个自行车,慢慢地走。

    落日在身后沉没,圆月在眼前升起。刚经历过空袭的夜晚,万籁俱寂,刺鼻的硝烟味里,忽而飘来一两声斑鸠的啼鸣,“咕、咕咕……”,徐志怀循声望去,只见树影婆娑,那灰绿色阴影随他们的步伐,先蒙上他的眼睛,接着用末端扫过苏青瑶的面颊。像微醺时登上了同一艘乌篷船,窄小的船舱里只有他们二人。而他们各自坐在一边,谁也不说话,只从各自的窗口瞧各自的月,可这悬在宝石蓝的天幕上,缺了一角的青白色的月,分明只有一个。

    “你一个人住?”徐志怀的目光顺着枝杈摇动的倒影,滑到身侧人的面庞,先开口。

    “也不算是一个人。”苏青瑶道。“我租了个单间,房东原先住在二楼,上周买票去汉口避难。同一层的对角还有一个租客,但两三天没回来了。”

    “住多久了。”

    “几个月,半年不到。”

    聊着,他们拐了个弯,面前那一段路,在几日前遭到了轰炸,又遇上近两天落雨,弹坑里积着浅浅的水。路旁的房屋也被炸弹的气浪掀翻不少,但在高高低低的瓦片下,仍能看见昏黄的灯光。是啊,炸就炸吧,不管炸成什么样,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家。

    “没想到你会在南京。”徐志怀顿了顿,再度开口。

    “想来读书,”苏青瑶轻声应。“就考来了。”

    “怎么不留在上海?上海学校不也挺多的。”他又问,心里却想:是为了找姓于那小子吧,哈,真是痴心。

    “从前在启明,修女姆姆推荐我将来去金女大,所以我就来了。”苏青瑶淡淡道。“你呢?还住在法租界?”

    话出口的那一瞬,她想:他那样的男人,应当会像刮掉脏污般,彻底摆脱过去。

    “嗯,”徐志怀说,一种挺无所谓的态度。“之前想过要搬,但东西太多,就继续住了。”

    “这样啊。”

    似乎是一声小小的叹息,像石子投入了湖泊,咚的一声,因她的走神,自行车的后轮不慎划入身旁的弹坑,炸弹坑里积着水,水里倒映着的那一轮清朗的秋月,刹那间被打碎。

    苏青瑶有些慌神。她连忙弯腰握住车座,想把自行车拖上来,可弹坑太深,泥地湿滑,她越往上拽,后车轮陷得越深,可不去拽,车头就要往下掉。正当她进退维谷之际,一条手臂环过来,将她捞出了泥潭。

    徐志怀拎起老旧的自行车,放到身侧。

    “我来吧。”他说着,推起自行车。

    先前的对话彻底没了下文。

    他们继续走。

    苏青瑶手上没了东西,一下变得很不自在。她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只好佯装自己畏惧这迎面吹拂的秋风,双手环臂。远方天地相连,在这条连接的细线上,错落地排布着高低不一的房屋,像越来越快的心跳。徐志怀的步子则慢半步。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有话想说,可叫他说,又实在觉得尴尬。的确,现在这个时候,问什么好像都显得刻意。

    晚风一刻一刻地扯紧了,耳畔是绵绵的树叶的呻吟。他们穿过这条路,身侧弹坑里的积水起了涟漪,总叫人疑心是这船太晃,摇橹击碎了沥青路,才叫这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月亮。

    就这般虚飘飘地随晚风走到一栋两层高的民房前,苏青瑶停下脚步,去掏钥匙。徐志怀将车停到路边,等她。苏青瑶开门,让徐志怀先进去,接着伸手要搬自行车。徐志怀自然不会叫她搬,径直拎起来,问她要放哪里。苏青瑶说搬到屋子里,不然会被偷。徐志怀点头,叫她先进屋。苏青瑶听了,犹豫了下,才进屋开灯。

    尽管是老屋,但也接上了电灯线,只不过苏青瑶平时舍不得开,都尽可能在白天把事情做完,实在要熬夜,就用煤油灯,那个省许多。徐志怀帮忙把自行车搬进屋,停在门厅。苏青瑶将房门落锁,哐当一声,转回身,正对上徐志怀投来的目光。

    这一下,她才觉出这斗屋的逼仄。

    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想着空袭刚过,他明早又要赶火车,不好找落脚的旅店。他们四年未见,又只借住这一晚上,她以为这没什么……

    苏青瑶不由躲开男人的目光。

    她脚步匆匆地进到卧房,招呼他进来。

    狭窄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大木箱,一个放脸盆的架子,一张书桌和放在书桌前的椅子。地拖得很干净,门关又放着一双拖鞋,徐志怀怕沾满泥沙的皮鞋脏了她的房间,故而站在门关,迟迟不敢进。

    苏青瑶换了拖鞋,拿上抹布,去脸盆架沾湿后,铺在徐志怀跟前。徐志怀会意,在湿布上反复踩过了,才进。

    “我可以光脚的。”他说。

    “又不是在家里,这没铺地毯,”苏青瑶低着脸说。“况且,你是客人嘛。”

    听她这话,徐志怀不由静了半晌,心道:是啊,现在她是主人,他是来客,他得听她的安排了。

    正暗自感慨,他又听苏青瑶问:“你饿不饿?要不我去厨房煮点东西。”

    “我还好,”徐志怀说,“你该饿了吧 。”

    “有一点。”苏青瑶边说,边踩着才脱下的蓝布鞋,趿拉着朝外走。“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烧饭。”

    话音飘落,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前。

    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徐志怀便走到书桌前,拉开靠椅,略显局促地坐下。书桌陈旧,一脚拿废报纸垫着。右边紧挨着一张窄床,薄被盖住了枕头。她虽不在房间,却又处处是她的感觉。这便是主客之别?他想着,转回头,见桌上是散落的书籍与稿纸,纸上密密麻麻用钢笔写着未完成的诗句与翻译的法文小说,字体娟秀,还有几封信,是杂志社寄来的稿费。

    徐志怀看着,说不清的心情,只觉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他目光上移,落在立着的一张相片上——四名少女统一穿着曳地的白旗袍,领口别花,并排站在一起,搂着彼此的胳膊,甚是亲密。

    他凑近,认出相片底端的那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六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应当是她和朋友们的毕业照,徐志怀猜测着,又感慨,十三年过去,校园生活似乎还是那样,学生们上不同的课,面对不同的教授,对付不同的作业,怀抱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年又一年,最终停留在毕业时,照相机那咔嚓一声响。

    少年人自以为读了点书,出来就能赚到钱,能拯救国家与民族,呵,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而在诸多荒唐中,唯一值得真切高兴的,是有了新朋友。

    朋友?徐志怀愣住了,那一瞬,他想起自己。

    在漫长的失神中,过往那张被他刻意忘却的毕业照再度浮现,似是能与眼前这张合照重合……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恰在此时,门关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她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爱的箴言 (中)

    苏青瑶端着一个大托盘,上头摆着一碟满是盐花儿的腌鱼,旁边还加了两块红腐乳和一个切半的咸鸭蛋,一碗热腾腾的蒸梅干菜,就是肉少得可怜,两碗阳春面,上头架着筷子,其中一碗多加了一个溏心蛋,一小盅黄酒和两个陶杯。

    她侧身,用肩膀顶开房门,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又分别端出碗、筷、杯、碟,有溏心蛋的那碗阳春面是给徐志怀煮的,她特意端到他跟前,接着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黄酒,又拿着酒盅在他跟前晃了一晃。

    “我来吧,”徐志怀说着,从她手上接过酒盅,指腹险些擦过她的手背,好险。

    为掩饰这慌乱般,他斟满酒杯,一口喝干了。淡味的老黄酒,极陈旧的味道,难说好喝与否。苏青瑶见状,拿起陶杯,客气地朝他回礼,也一口饮干了。

    冷酒入喉,传到四肢百骸,已是火热。

    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有了几分和软。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苏青瑶只得坐到床畔,斜着身子,与他同桌吃饭。她夹起咸鸭蛋,放到手上。径直剖开的鸭蛋,还未去壳,她弯腰,很仔细地剥起来。

    徐志怀余光瞧去,白中透着淡青的壳,以及同样颜色的手指。

    “你平时就吃这些?”他问。

    苏青瑶朝他看去:“那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开张的小饭馆,给你打包一点吃的回来?”说着便要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志怀连忙道。

    他夹起一块腌鱼,睫毛微微颤动,应有话想说,可又偏生不说,千回百转后,最后只低低吐出两个字。“算了。”

    他这样,她也没话好说。

    热腾腾的阳春面,筷子一翻,就涌出一股热气。徐志怀用筷子尖挑起一点腐乳,拌到面汤里,然后就着梅干菜和几片薄薄的猪肉,一口一口地吃面。

    然而细面吃到嘴里,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她做饭的情形,没什么缘故,就是难以想象。她的那双小手,不过他半掌,雪似的,一碰就化,能拿得动菜刀,沾得了鱼血?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成了机缘巧合之下偶遇的前夫,因主人好心邀请才得以来此借住的客人。她的生活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仿佛是自作多情。如果是那样,他也应该……当她从不存在。但,看看四周,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辛苦了……她不该、不该……

    “你梅干菜哪买的?”徐志怀冷不然问。

    “自己腌的,怎么了?”苏青瑶下意识夹了一筷子梅干菜,尝了尝,蛮好的,没有异味。

    “你要是从哪家买的,我还想之后叫朋友寄点给我。”徐志怀道。“很长一段时间没吃了。”

    “家里的厨子不是会腌?”苏青瑶反问。“他腌的可比我好多了。”

    “孙师傅走了。”

    “走了?”

    “走了四年多,”徐志怀道,“你走了他就走了。”

    苏青瑶听闻,忍不住模仿徐志怀惯常说话的口吻,调侃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要收一收自己的臭脾气,你看,现在连厨子都被你气跑了,叫你不听我的话。”

    她的语调轻且软,羽毛般轻盈地在半空旋转。

    徐志怀知道她在开玩笑,却也似被戳中了软处。且当是吃人嘴短的缘故,他又喝干一杯黄酒,摸了下鼻子,道:“你不要乱说。”

    苏青瑶转头,撑着下巴笑起来,似是想避开他。但房间这样小,他们又坐在同一张桌上,连对方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避不开的。

    “你想吃的话,要不明天带一点走?”她面朝着墙壁,盯着上头略有些脱落的墙皮。“我这儿还有很多。”

    “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徐志怀轻声说完,又问。“现在南京的物价怎么样?应当涨了不少。”

    “主要是药品、沙袋之类东西在涨……天生药房和远洋办事处遭到轰炸后,药品涨得就更厉害了。”苏青瑶转回脸,故作轻松地说。“幸运的是,有钱人都从扬子江坐船跑了,人口减了不少,少了许多竞争对手。”

    “钱还够用吗?”他几乎本能地在问。

    苏青瑶没点头,也没摇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只摸着脖子,淡淡地微笑着说:“我不打算问你借钱。”

    徐志怀错愕地看向她,愣了一愣。

    他没想过要她借……

    “行,随你便。”说着,徐志怀拿起筷子,就着那点可怜的咸鱼与梅干菜,慢慢地吃酒。

    苏青瑶则闷头吃面,没有剩,连飘着青葱的热汤也喝光了。但她吃完的时候,他还在吃,她也不好立刻收拾,便坐在原处发呆。

    她手肘撑着桌面,手背靠着面颊,见暖黄的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将棱棱角角都涂抹了出来,显得人异常严肃,不好亲近。苏青瑶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十六岁,便是被他这模样吓到了,成婚头两年也一样,时时畏惧,他有再小的不满,也会被她无限放大,拿来折磨自己。

    她的世界曾经只有他——多可怕的一件事。

    默默地想到这里,苏青瑶取过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这样,是想招待客人,还是为了在他跟前显得不那么狼狈。或许在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隐秘的地方,想争口气,告诉他,没有你,我也能把自己过好,你从前的那些看法全是错的,我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但不论怎样做,她现在的生活都没法体面。

    刚毕业就遇上打仗,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赚钱的地方少到可怜,而在这少得可怜的入账中,她还得精打细算,从日用里一点点挤钱,慢慢把那张拿来付学费的支票钱补上。

    如今的她,过得连教堂里的修女都不如,更别说从前和他在一起过得富太太生活。

    倘若这样想,反倒他是对,她是错了。

    苏青瑶苦涩地笑一笑,起身收拾碗筷。酒壶快空,她将碗筷送到厨房,顺便添了些黄酒,鱼干和梅干菜。

    转回来时,苏青瑶见他眼角微红,知道他是有了酒意。

    “黄酒的酒劲在后头,你小心点,明天还要赶车。”她把重新装满的酒壶放在男人跟前,轻声提醒一句。

    徐志怀仰头瞧她。灯光下,她面庞的轮廓好比月晕,清清淡淡的一痕,好像他拿食指一戳就能摁出一个浅浅的印子。

    “想吃醉蟹了。”他手臂伸直,搁在桌面,忽而含混地开口,没头没尾的一句。

    “少来。就算有,你也别想。你们宁波人就爱吃这种乌糟糟的臭东西,到时把我房间都弄臭了。”她轻轻地打趣。“留你吃饭,还要这要那,不满意就睡大街去吧。”

    “怎么动不动就让我睡大街。”

    她笑道:“你自己说要睡大街的,少赖我。”

    徐志怀也笑,很舒服地呷了一口黄酒,可紧跟着,眼光又渐渐消沉下去,笑意也黯败了。

    他垂头,心里想问她许多事,可没法问出口。

    徐志怀这样的男人,素来以显露自己的情绪为耻,示弱可耻,讨饶可耻,无知也可耻,甚至连展露爱的渴求也值得羞耻。

    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

    他当然恨她,恨她背叛了自己与婚姻里的承诺——我老婆是被别的男人睡过的。可他又没法将她视为仇人,仇人需要持续的恨,可他的恨,恨了一阵后,便开始不忍心。就像现在,他看她这样生活,总忍不住想,她怎么能做饭呢,就她那双小手……当然也做不了陌生人,他们太熟悉对方,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眼神,就会将他们出卖。至于朋友?别开玩笑了,没有像这样怀带着恨意的朋友。

    徐志怀摸到西服的内兜,掏出一支英国纸烟,衔在嘴里,点了火。

    “狠心的女人,我一个人,也很可怜的。”他呼出一口白烟,低声道,算是与她在打趣。

    苏青瑶的心被他的话飞快地刺了下,陷入沉默。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能做出比当初更好、更体面、更能保全所有人的选择。

    可没有人能越过从前,径直来到现在。

    她绕到另一侧,取来文稿,坐回到床上,靠着桌子,接着翻译法文小说。徐志怀喝完酒,见她低头专心翻译,便端着剩下的碗筷,摸黑去了厨房。回来时,她仍在工作,他便从书桌上取来一本《翡冷翠的一夜》,叫她坐到椅子上,自己转去坐床。

    不知过去多久,她停笔,到了就寝的时候。

    苏青瑶去木箱里抱出一床替换的被褥和一卷凉席,给他打地铺用。屋子小,他要睡,也只能睡在她床边。铺好,她拿着衣服去外面洗漱,换了身白棉布的睡衣与睡裤。回到屋里,她问徐志怀困不困。徐志怀在她出去洗漱的时候,从床上下来,坐到椅子上,仍在看她买的书。

    他抬头,说等下再睡。苏青瑶便点上蜡烛,放在他跟前,继而熄了电灯,自己先坐上床,梳着瀑布似的长发。

    一下两下的沙沙声,忽而在屋外响起,不出几秒,便陡然急促起来。

    “你听,”苏青瑶侧耳,脸上慢慢地展露出笑颜,落在他眼中,就是女孩那样稚嫩的笑容,柔软无比。“下雨了。”

    “要是能下到明天,就不会来空袭了。”她放下木梳,补充。

    徐志怀也合上书,说:“是啊,希望能下到明天。”

    窗外,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洒落,哗哗地清洗着沾满尘屑的屋顶。

    他们面对坐着,望向彼此。

    暗哑的烛火,肌肤是浓厚的蜂蜜色,他的手放在她写作的桌上,垂下来,很瘦削,无名指上仍留有一圈斑驳的痕迹,那里曾经戴着一枚银白的戒指。

    而她是那样洁白,哪怕是在红黄交错闪动的烛焰旁,面庞依旧如同透亮的碧玺。豆大的火随呼吸摇摆,照着她眼睛,眼珠清凉,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泪。

    他们之间的婚姻——或许能称之为婚姻的东西,早已毁灭,那爱呢?被责任、义务、不甘和怨恨,无数错误与尖细伤害所掩盖的——独属于人的情感。

    在这固执的沉默中,他终于开口:“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爱的箴言 (下)

    苏青瑶垂下脸,用手指代替木梳,自上而下,轻抚着落到床板的乌发,一下又一下。

    “还行,不好不坏。”她回答,脸仍低着,眼睛却朝上瞥。“你呢?”

    “也差不多。”徐志怀说着,不由咳嗽一声,吹动了手边的烛火,险些将它扑灭,也叫屋内短暂地一暗,如同失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苏青瑶听闻,冷不然想到很久之前谭碧寄信来,提到过徐志怀要再婚的事,具体那位小姐姓甚名谁,她不记得,但那时他们似乎爱得很热烈,一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因回忆起这件事,苏青瑶手指止不住绕着发丝,忽而有种冲动,促使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再婚了,还是一个人?

    但理性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是,或不是,就算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若是,那她欠他一句“恭喜恭喜”,若不是……她做了那种事,他也绝不会原谅她。而她也不可能死乞白赖央求着,非要回到他身边。

    手指梳到发尾,落在木板床。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开口:“生意怎么样,还好做吗?”

    “转行了。”徐志怀说。“现在在做通讯,但大差不差,都是开工厂做产品,再想法子卖出去。”

    “你转了四年的行,可算转完了。”苏青瑶轻声叹息。“不过现在上海打仗,你的厂子怎么办,还是跟一二八一样,先停工?”

    “不,迁了。”

    “迁去哪里?”

    “汉口。”话音方落,徐志怀顿了一顿,又对苏青瑶说。“你也应当去汉口,南京太危险。”

    苏青瑶抿唇。

    她不是不想走,是没钱走。

    “再等等吧。”苏青瑶道。“如今开战几月,中央政府却还没搬迁,应当是下定了决心要抗战,打算死守上海。一二八的时候,也到处传要沦陷,但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

    徐志怀觉得她的话在理,毕竟张文景人还在南京,便道:“行,那你自己看着办,要实在不行,那就……”

    话未说完,屋外打起雷鸣,深蓝色的天幕潇潇地下起微白的雨。雷雨声之大,呆在屋内也好似能被淋湿。徐志怀的话音被这一掐,就断在那里,随雨水流去。他靠着书桌,翘起腿,往怀里去摸第二支烟。

    “对了,小阿七,”此番换为苏青瑶开口,续上断裂的话音。“她还在你那边做活吗?”

    “还在,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换佣人,能用就一直用。”徐志怀垂眸,点起烟。“你要是有空,可以回上海看看她。”

    “好,”苏青瑶微微笑着点头,“等停战了,我就回上海。”

    徐志怀也笑一下。

    他换作左手夹烟,手肘撑在桌面,朝桌上摆着的相片看去,不经意地问:“这是你同学?”

    “嗯,室友。”苏青瑶说。“讲起来,我记得你从交大毕业的时候,也拍过几张这样的合照。你,沈先生,张先生,还有一个很英俊的男生。”

    “多少年前的事。”徐志怀低声道。“你就跟沈从之见了一面,居然还能记得他。”

    “见了两回。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单独坐一桌,作为你的朋友。其余桌则是你的生意伙伴,所以记得很清楚。”苏青瑶说。“还有就是他来上海找你那次……沈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朋友,当年他来找你,你训他训的太过火。”

    “过火?我就差把事情给他全做了,是他自己不争气。”徐志怀讲这话时,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他一个南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在交通部当工程师,沦落到回四川当教书先生,这不就是步步走下坡路。哪句话说错了。我分明是对的。”

    “你总这样。”苏青瑶放轻了嗓音,半是无奈,半是叹息。“沈先生来找你,大概是想从老朋友那儿得到一些支持与安慰,毕竟,他可能只有你这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了……沈先生何尝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对的,但他不是你,志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理性,那么有魄力,可以永远的对下去。”

    徐志怀听闻,手指抖了一抖。

    他看向她的毕业照,想起张文景的话,脑海内又闪过许多从前的事,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随手点走烟灰。

    “不,我也不总是对的。”徐志怀说着,将香烟叼在唇间,如同舌尖缀着一朵鲜红的花,同时,他灵活地又拿出一根,示意她。“抽烟吗?”

    “好。”

    苏青瑶的语调才扬上去,他就起身走过来。兴许是屋子太狭窄,只两步,他的身形便近得几乎要推倒她。他移到床畔,挨着床边坐,将那只香烟递到她面前。怎会这样近?她连抬手去接的余地都没有。

    潇潇暗雨打着瓦片,风从缝隙吹入,烛火摇曳,扰乱了他们对坐的身影,心神也随之摇动。

    苏青瑶垂眸,右手撑着床板,睫毛颤抖着,启唇,含住他递来的细烟。徐志怀放下手,要去拿打火机,而她直起脖子,靠近了,用自己唇间的香烟贴上他的。

    烟草相贴,细微的灼烧声。徐志怀顿时后颈一麻,怕自己身子不稳,将含着的香烟晃走,手臂不自禁地绕过去,撑在她腰后的床板,继而用力吸气。烟头刹那间变得猩红,点燃了她的那支,然后呼气,烟雾弥漫在两人间。

    苏青瑶因为缺钱,四年不曾抽烟,他惯常抽的牌子又比她喜欢的薄荷烟劲儿大,眼下猛地去抽,有些醉烟。她连忙抬起右手,夹住香烟,上身朝后仰去。他以为她要跌倒,连忙去扶,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布,抬住了后腰。

    明明是被扶住,却似被狠狠拧了下,疼且麻。苏青瑶不由耸肩,右手夹着香烟滑落,搭在床的边沿。

    这下,挡在两人之间的手也消失无踪,猩红的火点正对着她,火钳子一样要往她心口戳。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海潮般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马上就要淹没她。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她爱过,也深深怨恨过,有愧疚,也有不满,既想看他认错,又想求得他的原谅……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挣扎。

    但现在不是犯糊涂的时候。

    就算,就算!他们真的还是……那之后呢?他难道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完全放下她从前做过的事?难道她会欢天喜地地收拾铺盖,辞了工作,跟他回上海,躲到租界,当一对爱侣?不会的,都不会……

    不犯错就不知道错,知道是错就不会去犯,这是个难解的悖论。

    况且她离开,是为求得一个答案。现在那条路她还没走到头,至多走了一半,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徐志怀也紧绷了。

    他咽了咽嗓子,掌心上移,抚过腰肢,贴在她的后心。她变得比他记忆里的还要清瘦,从前的她就已经够瘦了,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

    徐志怀左手夹住烟,弯腰,低伏着身子,靠近她,快要吻上。

    “呛到了?”他嗓音沙哑地问。

    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的眉眼,苏青瑶抬眸,瞧他一眼,又落下去。

    “太久没抽了,有点晕。”她嗓音本就轻柔,所以听起来还算平稳。

    “好吧,我的错,”徐志怀懒懒地笑一下,哄着她似的,轻拍了两下后背。

    苏青瑶莫名觉得痒,脖颈垂得更低,鬓边的长发落到前头,几缕乌发搔着他的脸。

    那一瞬,徐志怀有一种冲动,想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上海。

    有了这个念头,徐志怀的脑海里立刻铺陈出许多理由与计划:她一个年轻女人,异常瘦弱,身体也不好,像现在这样独自呆在南京,太危险。还不如回上海,彼此有个照应。哪怕是回她父亲家,也比现在好。虽说老师因为当年的事,觉得失了脸面,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但毕竟是亲生女儿,现在又在打仗,叫她继母开解开解,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正想,她突得啊呀了一声。

    原是她手指放得低,香烟烧上来,烫到了。

    苏青瑶扔掉它,右手放到唇边,呼呼吹气。

    徐志怀也回过神。

    他收回手臂,慌乱地站起,背对着她继续抽烟。

    雨还在下。

    “你明天最早的一班,是几点?”苏青瑶问。

    “五点半。”

    “下沙车站?”

    “嗯。”

    “好早,天还没亮呢,要是想吃早饭,今晚就不能睡了。”苏青瑶说。“你打算怎么去,要不要我把自行车借你用?”

    徐志怀说:“还好,走去也不算太远。”

    “得再早半小时。”

    “一小时吧。”他说。“稳妥些。”

    苏青瑶点头称是,又说:“那你安心睡吧,要是半夜来空袭,我会叫醒你的。”

    边说着,她边曲起腿,小脸贴在膝盖。说完,两人没了声响,只默默听着雨声。很快,他抽完烟,径直出门洗漱。过了许久,他回来,她已面对墙壁躺下。徐志怀吹灭蜡烛,只脱去皮带与鞋袜,和衣而睡。

    雨声潺潺,湿的不仅是房檐。

    徐志怀合眸,又觉得带她走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理由有很多。

    首先,现在上海在打仗,南京只是空袭,他要是带她走,是把她从非战区往战区带,太不理智。万一上海沦陷,日军也不会立刻兵临南京城下,南京作为首都,政府断然不会轻易舍弃,若是去了上海,一旦沦陷便无处可逃。

    其次,都已经分开四年,这才见一面,就说要带她走,算什么?她既然选择跟一个他完全看不起的、轻浮愚蠢且下贱的男人通奸,就说明她根本不爱他。他说要带她走,她若拒绝,那他就纯粹是犯贱,赔了自尊,在她跟前自讨没趣,惹她嗤笑。不如就这样离开,往后余生,他过他的,她过她的,就过日子,过着过着,总有一天,他们谁也不会再想起谁,毕竟偶遇的巧合,不会发生第二次。

    徐志怀想了很多。

    那一夜,睡了,又好似没睡。

    徐志怀醒来,看手表,差不多四点,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她还在睡,半夜翻了身 ,正对着他,被窝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们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的距离。徐志怀背靠在她的床沿,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睡颜,突然觉得特别残忍。

    他好像确实的、真正的、只爱过她一个人,可他发现的太晚,不在乎的太久,而这种不理智的、没道理的爱,又比他所预料的强大太多……那一瞬,他感觉到痛苦,痛苦到,开始暗暗诅咒……要是她死了该有多好,干脆死在南京算了……要是她死了,他或许就能解脱……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这样……折磨我。

    徐志怀咬牙,沉默良久,继而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起身,抹黑穿好鞋袜,拿上外套,预备离开。走到门前,搭上门把手,又不自觉地转头望向木板床,他驻足片刻,折回来,站在书桌前,借着窗外令人目眩的微光,摸出塞在西服内兜里的皮夹。

    徐志怀从中取出一两张百元的法币,留给自己,其余的全拿出来,大约有一千多,夹在她昨夜未完成的翻译稿件中后,便打算走。然而迈出一步,又把脚收回来,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声气,从皮夹里又取出一张还未去银行兑现的汇票。这笔钱应当足够她买船票去汉口,再租上一间房,过个大半年。

    初秋的清晨,彻夜的冷雨过后,起了大雾。

    徐志怀穿上外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湿重的水雾蒙在头上,恍如一头扎进波澜不定的湖塘。

    他没走多远,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志怀——”

    徐志怀回头,望见重重的雾障中,逐渐浮现出苏青瑶的身影。她披散着长发,穿一件宽大的青白色旗袍,朝他跑来。徐志怀僵在原地,第一个念头是,害怕她发现了自己留下的钱,特意跑来还他。要是她还了,两个人就真的一点牵连也没有了。

    他不想那样。

    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驻足。这时,徐志怀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灰黑色的围巾。她垂眸,略显苦涩地微微一笑,又仰起脸,举起围巾。无需任何言语,徐志怀自然地弯下腰,她踮起脚,给他戴围巾。

    “路上小心,”她仔细地系好围巾,一字一顿地说。“回了上海,也要小心……”

    “好。”他弯着腰,点头。“等停战了,你来上海,小阿七很想你。”

    “嗯,我会的。”她也点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上)

    九月二十四日

    晴天,但云层很低,所以没有空袭。心里很不安,骑自行车去药房补充止血棉,以防万一。路上听到茶馆的收音机在放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由上海殡葬机构理事会点播……不知上海战况如何,听说宝山县城已经沦陷,许多妇女被抓走,当天便建起慰安所……

    九月二十六日

    昨天从早到晚,轰炸了四回,在防空洞蹲了一天,也饿了一天,直到凌晨下起小雨,才离开。回家倒头便睡,睡到被饿醒,胡乱煮一碗清水面充饥。

    公共防空洞里有个男人,每次跑警报,总要占据最好的位置,把抱孩子的妇女挤到外围。他人又很胖,一个人站的地方能塞两个。昨晚有人受不了,揪住他骂了一通,说下次来,要把中央的位置留给孩子,否则把他扔出防空洞。

    九月二十七日

    三次空袭……就着热水啃了一个红糖馒头,蹲在防空洞里睡了一觉。回来时,买了一个二手收音机,得知战线已经推到罗店,中央军与各地方军共七十万,集结上海。罗店下方就是京沪铁路线,如果守不住,南京与上海就会断联。

    另,迈耶先生说,日内瓦已经向日本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要求立刻停止无差别轰炸。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停止。抗议又有什么用?难道政府之前没有向国联提出过抗议!

    九月二十八日

    晴天,时刻担心空袭警报响。下午有几架飞机飞过,遭到高炮中队的射击。看它们的方向,是往上海去的。整个华北都成为了日军的轰炸区,它们秃鹫一样在头顶盘旋,我们却无能为力。

    希望明日有雨,想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家里睡觉。

    九月三十日

    连续两天有雨,大雨,茫茫一片。

    如果明天雨能小一些,就骑车回一趟金女大。

    苏青瑶停笔,合上日记,并将钢笔注满水,别在本子上,然后把它塞进一个惯用的布包,包内,还放着一些急用的药品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收拾完,她上床,用一声叹息,吹熄了蜡烛。

    这一觉睡得很短,还没感觉睡去,就被防空警报吵醒。苏青瑶在睡衣外匆匆套了一件袍子,左手拎起布包,右手拿了一个馒头,就踏着布鞋冲出家门。天刚亮,七八点钟的光景,满大街跑警报的人。但才响了一段预警警报,就不响了,猜是假警报。大家跑到防空洞附近,但不进去,都仰头看着天。

    过半钟头,空袭警报没响,飞机也没瞧见,众人尽作鸟兽散。

    苏青瑶趿拉着布鞋,回了家,洗漱用饭后,骑自行车去金女大。

    因上海开战,吴校长决定和金陵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等学校一起,带领学生西迁至成都、武汉。如今的金女大,由教育系的华群女士管理,她是美国人,万一沦陷,日本人也不敢对她做什么,至少她们是这么想的。

    华女士还认得苏青瑶,见到昔日的学生回来,很是开心,从自己的物资里开了一个杏子糖水的罐头招待她。苏青瑶也带了一盒阿司匹林,给华老师。

    万里无云的晴日,意外没响警报,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讨论战事。各国的领事馆已陆续发布公告,表示将派飞机将停留在南京的外籍人员送回本国。但华女士说自己不打算走,她答应吴校长要保护好金女大,还要和金陵大学的其它外籍教授们一起照顾难民。她又建议苏青瑶搬回到金女大住,既可以帮助难民,又可以彼此照顾,比她一个人在外面来得安全。

    正聊着,头顶突然传来飞机的呼啸声。

    她们害怕是防空警报又坏了,急忙跑到屋外,见一名教职工站在空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对准天空逼近的飞机。华女士去询问情况,她则兴奋地叫道:“没事,那是我们的飞机!去上海的!”

    苏青瑶听闻,胸口一闷。

    她向那名教职工借来望远镜,此时飞机已经远去,她朝着它离开的方向,使劲看,隐约瞧见了模糊的国徽。

    “它从哪个方向飞来?”苏青瑶问。

    教职工指向南方。

    民国二十六年,杭州苋桥机场。

    于锦铭加快脚步,蹬蹬蹬,跟着高大队长下楼。

    他们健步如飞地走到停机坪,飞行小队已排成一队,在此等候。不远处,三名机械师正在抓紧抢修一架霍克战斗机,两名地勤人员在装弹。才经历过大轰炸的机场,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大队长走到队伍前,站定,于锦铭也从他身后,小跑着回到队伍,带领战友开始报数。“一、二、三……”皮靴一声声踏在地面,犹如鼓击。

    报完,大队长朝众人行了个军礼,又背手说:“收到前线战报,敌军调兵南下,转攻大场镇。现在需要一个人驾驶战斗机前往蕴藻浜战线,配合中央第九集团军,减轻日军轰炸压力。”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年轻人。

    “现在有五架飞机正在飞往大场阵,两架甲式四型战斗机,三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携带五十多枚炸弹。”他继续说。“谁想去?”

    不等说完,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高以民大队长点头,从中点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高个儿出来。

    “小六,你去。”他说。“人能活着回来,就回来。回不来,把飞机开回来。要是飞机也回不来,就人机俱灭,断不能落入敌手。听清楚了吗!”

    那个姓刘,被称为小六的男人立正敬礼,喊道:“遵命!”说罢,他出列,朝正在抢修的霍克战斗机跑去。

    同时,大队长又下令:“其余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南京。”

    “是!”又是异口同声地回应。

    这十来人行过军礼,便解散,各自往宿舍跑去。于锦铭却留下来,几步走到高以民跟前。

    “队长,小六不能去。”他道。“我去。”

    高队长似是早料到他会找来,旋即转身,背对他,一面压低军帽,一面往回走。

    “于锦铭,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说。“你给我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下午就要转去南京。”

    “我没有意气用事。”于锦铭比他高出半个额头,步子迈得大,几下便追到身边。

    他冷声道:“现在大场有五架飞机,等我们去了,日军必然要增派战机。一架战机,带八吨炸弹起飞,既要完成轰炸,又要完成诱敌任务,以小六的技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干侦查的材料。我去!我去,还有回来的可能。”

    “于锦铭,我不愿轻易用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飞行技术最好的。”高以民停下脚步,压低嗓音道。“要是上海失守,还有南京的战斗在等着我们,假如南京也失守,往后还有别的战斗。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是死了,我要为整个中队考虑。”

    于锦铭摇头。

    “队长,你我都清楚。吴淞没守住,宝山没守住,罗店僵持不下,现在打到了大场……大场要守不住,日军就该入市区了。到那时,我们必败无疑。”他说,每个字都很坚定。“这次战斗,上海投入约七十万兵力,上海若是沦陷,南京还能拿什么守?”

    高以民沉默。

    这种安静不过一瞬,他吸气,呼气,便下了决定。

    “他去,可以人机俱灭。你去,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遵命!”于锦铭踏地行军礼。

    他快步跑到霍克战斗机旁,小刘已上了飞机,正在跟维修的机械员做最后确认。这架飞机上一次开回来时,机翼被击中,飞行员身中三弹,刚被他们这群战友拖下飞机,就瞪着眼睛咽气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他保住了这架比他命还重要的战斗机。

    于锦铭站在飞机旁,左手握拳,敲了两下机身,继而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下来。

    “于哥,”男人探出脑袋。“怎么了?”

    于锦铭冲他笑起来,顶孩子气的那种,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

    “我跟队长说,你刚结婚一个月,要回家陪老婆。”他说。“队长就让我来替你了。”

    “别开玩笑了,我至少结了婚,你还没结。”小刘皱眉,猜出于锦铭的用意。“军令如山,大队长让我去,我就去。”

    “也是大队长让我来替你的,军令如山。”于锦铭说着,冲地勤挥舞胳膊,叫他们把外挂的登机梯推来。“不信你自己去问高队。”

    小六没办法,麻利地翻下飞机,低声骂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不用你替。”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于锦铭耸肩,轻松地笑着,与他交换位置。

    “那你发什么疯。”

    于锦铭脸上的微笑凝固在唇角,手指不停,飞快地系上安全带,接着是黑皮的护耳帽和墨镜。一名抢修的机械员跑到飞机前,两手竖起大拇指,高高举起。于锦铭也回他一个手势。

    做完,他转头,冲队友微笑着轻声说一句。

    “上海不能亡,她在上海。”

    谁在上海?来不及问,地勤兵便招呼他下来,要撤登机梯了。引擎轰轰作响,男人落地,转头见驾驶座上的于锦铭掏出一个银制怀表,祈福般,放到唇边短暂亲吻一下,然后塞回胸口。

    他推动操作杆,巨大的飞机缓缓驶出,继而轻盈地飞上蔚蓝色的天空,恍如一只雨燕。

    第一百二十七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中)

    从杭州到上海,不到二十分钟的航程。于锦铭推动操作杆,穿过云层,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晴空。太阳热烘烘的,晒得人头脸发热,每逢这时,于锦铭都会想,要是飞行不为打仗,该有多好,开着飞机在蓝幽幽的天幕中遨游,就像吃饱饭,晒着初秋的暖阳,在西湖旁散步。

    可惜闲适转瞬即逝,很快,他来到蕰藻浜、走马塘一带,听见了远处闷雷般的交战声。下一秒,地面交火的硝烟闯入视野,于锦铭随即驾驶战斗机爬升,躲开遮蔽视野的烟雾,飞行速度也随之放慢。

    他在云层之上,俯视下方,发现了盘旋在大场镇上空的轰炸机。正要俯冲射击,却见一架护航的驱逐机突然偏移轨道,仰起机头,朝他冲来。

    于锦铭当机立断,朝对方开火。枪声近乎同时响起,由于相隔较远,子弹在高空来去,连成一根根绷紧的琴弦,震颤着发出冰冷的“咻”音。

    霍克机的最快速度和最高升限都比不上日机,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对方便爬升到同一高度。但优势在续航能力和大口径机枪,于锦铭见对方逼近,便推动操作杆,尽可能遛着他跑。

    两机在高空你追我赶,正当于锦铭预备放缓速度,再度爬升时,另一架九六式飞机赶到,包抄过来。两架敌机一左一右,飞快地逼近霍克机尾部。彼此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一旦开枪,子弹射过来,很可能直接击毙驾驶员。

    驾驶员的技术无法弥补飞机性能的差距。想爬升高度,占据制空权,飞机必然减速,那样不出片刻便会被敌机追上,继续遛“狗”,或许能撑一会儿,但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眼见身后两架飞机越逼越紧,于锦铭心一横,咬紧牙关,突然拉杆到底,向右,战斗机突然朝右上方划出一撇,悬在半秒。然后又猛地放松驾驶杆,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人与飞机一起下坠。这样一起一落,两个力同时牵引着战斗机,令它如同踩住了急刹车,飞行速度骤降,在空中轻盈地完成了两次翻滚。

    身后的两名日机飞行员没料到他的突然减速,竟擦着霍克机直冲而去。这下,被追击者成了追击者,进入了霍克机的机枪瞄准镜内。

    于锦铭顾不上头晕,全力加速,追在两人后头,瞄准,开枪!机枪一响,击中一架的驾驶舱。不知是打中了敌机飞行员的哪里,那辆飞机旋即发出一声哀嚎,失控地旋转。又一响,击中了一架敌机的机翼,打得机翼上日本国旗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于锦铭不敢掉以轻心,紧咬着它的屁股,再度开枪,打中了敌方的引擎。飞机朝不远处的山峦坠去,同时,驾驶舱内弹出一个人影。

    于锦铭瞥了眼跳伞逃生的飞行员,操纵控制杆,在空中来了个大转弯,返回战场。

    为了减轻飞机重量,弥补速度上的不足,他们将部分战机配备的无线电拆除,作战时,用一战战场上打手势的方式与战友沟通。而日军所产的战斗机配有无线电通讯,空对空通话距离五十公里,这边飞机降落,那边余下的三架敌机已经收到信号,等着他自投罗网。

    于锦铭刚一折返,便陷入敌人的机群。机关枪的扫射声冰雹般砸在他的脸上,他左冲右突,冲乱敌人的机群。

    座椅中了几弹,右肩也一阵剧痛,或许有伤。至于是擦伤还是中弹?于锦铭管不了那么多,他手一模脖子,头还在,再看一眼油箱,还剩一半。那就没到返程的时候。

    他闯出敌人的机群,背后紧跟着一架飞机,两人的距离不足百米,对方四架机关枪齐发,于锦铭坐着的驾驶椅后额外焊接上去的钢椅靠背,被子弹打得叮当作响。只要有一颗子弹击穿钢板,射入腹部,他就必死无疑。

    于锦铭后背起了冷汗。他拉起操作,熟练地做出殷麦曼翻转。翻跟头般,飞机朝上拐了个弯,人机顿时颠倒。赶来的日机紧咬在身后,两机头对着头,擦着彼此而过。于锦铭颠倒着,在那一刹那瞧见了日机中飞行员的面孔,也不过是一张年轻人的脸,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戴着差不多的眼镜。

    极为嘹亮的一声“呼!”,于锦铭驾驶飞机翻了回来,同时快速爬升,拉高距离,一眨眼工夫便隐入云层之中。日机失去目标,也预备攀升,就在此时,于锦铭驾驶飞机不怕死地俯冲回来,老鹰抓兔子那样,用机枪当作利爪,突突突!射出一长串枪弹,打入敌机。

    霎时间,战机涌出一大团烟雾,滚滚而上。

    于锦铭怕对方舍命撞机,强忍着接连几次高空翻转的眩晕,瞄准油箱,立刻补了一梭子弹,亲眼看着那团浓烟拖曳出一条白色的尾巴,直挺挺地坠落。

    不等他喘息,剩余两架飞机追到跟前。于锦铭见子弹快要用尽,想也不想地加速,朝市区飞去。两方距离也越来越近,机关枪的扫射声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于锦铭估算着敌机的油量,再一次朝地面俯冲,用高度换取速度。果不其然,其中一架敌机停止射击,主动返航,另一架仍紧追不舍,或许在等待支援。

    于锦铭见又要被追上,再度降低高度,稀薄的云彩抚过面颊,阔别五年的华安大楼出现在眼底。他看到自己位于公共租界的边缘,眼前便是昔日的跑马场,可喧闹的马赛化为泡影,观赛的人儿也不知所踪。

    租界巡警登上临时搭建的瞭望塔,分别张开一面美国国旗与一面英国国旗,奋力挥舞着,向两人示意,禁止他们再往前。于锦铭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故意往租界方向开,希冀日军顾忌国际影响,不敢在租界开枪扫射。

    但敌机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它越追越近,想将两方距离控制在五十米以内,这样他就有把握一枪射中引擎,甚至直接射死飞行员。

    于锦铭攥紧操作杆,再看一眼油箱。

    他两挺机枪内的子弹所剩无多,机油也要用尽,肯定回不去杭州。既然如此,那就搏一搏!现在就是赌!赌谁胆子大,赌谁更怕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不大了就撞机,一命换一命!

    心下想着,他拉动驾驶杆,突然停掉油门,然后继续拉杆。战斗机如同一条受惊的眼镜蛇,直直地竖立起来,悬停空中三秒,紧跟着失速下坠。这简直像野狼追逐羚羊,一直追到悬崖边,结果羚羊冷不然地跳崖一样,消失在视野。

    等到日军飞行员反应过来,驾驶飞机俯冲时,于锦铭已经在急速的下坠中,有条不紊地重启油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重新占据上位。

    “快看!飞机,飞机!”不知是谁大喊。“空军来参战了!”

    话音未落,躲在公共租界内的市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纷纷仰头望向半空狗一般互相撕咬对方的尾巴的战斗机。

    “空军来参战了!快看!快看!”他们一齐大喊。

    人们盯着两架飞机彼此纠缠,朝地面冲去。高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降到这个地步,哪怕双方弃机而逃,选择跳伞,落下来也是一死。要么杀死对方,要么同归于尽,没有别的选择!

    于锦铭咬紧牙关,脑海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死去的战友,沉重的雨水,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雪,龙华监狱,半截的烟草……女人的小拇指轻轻划过手背的瘙痒。他瞳孔扩大,紧盯着敌机机翼上猩红的圆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妈的,给老子死!

    他瞄准眼前飞机的油箱,开枪!

    子弹刺破气流,扎入油箱,轰然一声,敌机起火。于锦铭隐约见一个火球从驾驶座跳下,降落伞张开的刹那,便被火舌吞噬。两机贴得太近,黑烟与火浪紧跟着朝他扑来,于锦铭脖颈一阵刺痛,大抵是被热浪烫伤。他尽可能拉起操作杆,钻出黑烟。地上的人群见到他冲出黑雾,顿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这响声传到九霄,落在于锦铭耳里,已是细不可闻,仿若春夜杜鹃鸟的啼鸣。

    他咧嘴笑一下,调转方向。

    然而才送出一口气,于锦铭又立刻将冷气吸了回来。

    油箱开始亮红灯。

    于锦铭屏息,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万一呢!万一它能挺住,不需要飞太远,只要能飞到浦东或松江,找一片荒地迫降,再跟驻地的陆军联系,就能保住飞机。

    他拉起操作杆,重归于蓝天,朝松江方向急速飞去。红灯的闪烁愈发频繁,不到他预估行程的一半,飞机、驾驶杆、人,突然开始急速抖动。动力不足,飞机失速,机头向下一栽,要保不住了。

    于锦铭被震得下牙齿打上牙齿。他蹙眉,爱怜地抚摸了下座椅,随后左手拉开保险带的扣襻,右手猛推操作杆,机头直直坠落,而他借着这股惯性,掉出座舱,张开降落伞,摇摇晃晃地,扑倒在一片金黄的麦田。

    雪白的伞衣徐徐飘落,盖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渗出一摸浅红。

    于锦铭艰难地翻了个身,一摸右肩,满手的血。

    果然……他苦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下)

    “醒醒,快醒醒……”耳畔传来轻而急切的呼喊。“徐先生?”

    徐志怀一个激灵,挺身从躺椅坐起,看向眼前的助理。男人被吓得后退半步,咽了咽嗓子,嘴巴张开,刚要说话,便听不远处传来滚地雷一般的轰炸声。

    这下不用再多说。

    “打来了,”徐志怀起身,顺手掸了掸直筒裤上的折痕。在厂房一连睡了几天,整个人如同过分脱水的羊毛衫,干净得发皱。“打到了哪里?”

    “大场镇,两军在走马塘一带交火。”助理道。“军队通知我们立刻撤离。”

    “给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打过电话了吗?

    “打过了,等我们到了,巡警就开铁门。”

    “行。”徐志怀点头。

    他走出二楼的办公室,到了走廊,见下方的生产线已隐隐骚乱。余下的几十名工人听着远处的炮火声,短暂地望向彼此,嘴唇翕动,话音压在舌根,窃窃私语着。他们瞥见徐志怀出来,又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继续组装电报机。

    “大家停一下。”徐志怀双手撑在栏杆,开口。“刚收到军队通知,日本人已经打到大场镇。现在所有人不要惊慌,听组长安排,把设备依次拆除,搬上货车,然后去财务那里排队打卡,确认工时和居住地址。做完,就在后门排队,分批次上车,在天亮之前,我们要全部撤进公共租界。记住,所有的设备都要拆除带走,连一个螺丝钉都不要留下,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话音方落,几名领头的工人走到前头,招呼起组员。一番短暂的交谈过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头打包器械。

    徐志怀脚步匆匆地下楼,正撞见要上楼找他的后勤。

    他赶忙抓住对方问,车开来了吗?后勤摇头。他又问,什么时候能到?对方答,起码要一个钟头。徐志怀低头看一眼手表,指针约莫指向晚上九点十五点,转而询问紧跟在身后的助理,日军距离我们有多远。助理支吾道,直线距离八公里、九公里差不多。

    徐志怀蹙眉,说,就当是八公里,没有交火,他们连夜行军也得明早六点才能到,我们还有时间,任何人都不许惊慌。助理点头,稳住声线说,要不先让司机把您送走。徐志怀笑了下,道,我走了,厂子不得乱套,你要是没睡醒就去办公室补一觉,少出馊主意。助理听闻搓了下手,不吭声。徐志怀见状,顿一顿,补充,车到了,先把勤杂工和女工送走。

    正说着,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咔嚓”。徐志怀还未来得及仰头去看,眼前便陷入一片漆黑,紧跟着是工人们的惊呼与尖叫,化不开的漆黑中,他听到有人大喊:“鬼子来了!”又听有人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身后的助理摸着黑,拍打几下扶手,击军鼓一般,大喊着:“别吵,别吵!只是停电!不要慌!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他声线发颤,也有些怕。

    这时,一束光自二楼的凭栏处打下,是最后一位留在厂房里的工程师。他右手拿一个应急手电筒,左手夹着两个,咯吱窝又携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先将亮着的手电筒递给徐志怀,接着打开左右的两个手电筒,分发给后勤跟助理,咯吱窝里夹着的留给自己。

    徐志怀吩咐助手与后勤去安抚工人,转头又低声问工程师:“跳闸了?”

    工程师摇头:“估计是电缆被炸断了。”

    “应急发电机呢?”

    “在库房,我这就去。”

    “我跟你一起。”徐志怀边说,边单手去解双排扣呢大衣的赛璐璐纽扣。

    他们匆匆赶到库房。工程师踮起脚,举着手电筒检查水箱内的冷却水是否加满,徐志怀则蹲下,用胸口与大腿夹住手电筒,头低着,给发电机接线。启动发电机,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扑面而来,少顷,头顶的电灯陆续亮起,点亮了灯下如释重负的两人。徐志怀捡起一块抹布,草草擦过满手的柴油,又低头看一眼手表。

    赶回厂房,货车已经到了,停在后门。

    女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爬上漆黑的货车后箱,肩挨着肩,站在部分拆装完成的机械旁。徐志怀举起手电筒,一张张枯黄的面庞从光下掠过,木讷的眼与脏污的手,如同浅滩黝黑的砂石。他垂眸,眉头皱一下,而后上前,将拿着的手电筒递给站在靠外的一名女工。

    “辛苦了。”徐志怀微微俯身,郑重地致谢。“感谢你们工作到最后一刻。”

    说罢,车门关闭,吞噬了那一抹亮光。

    货车吭哧吭哧地远去,徐志怀撸起袖子,回厂房跟余下的男工一起继续拆卸机器。

    远处的炮火声响一阵、熄一阵,仿佛在梦里听见了极大的火车轰隆隆驶过。等货车再度折回,他们将所有贵重机器和部分值钱的零部件搬上去。到第三趟来,男工带着余下的零件爬上车。徐志怀从工程师手中接过手电筒,叫他和后勤合力将发电机抬走。

    又是一声“咔嚓——”,空荡荡的厂房再度陷入黑暗。

    徐志怀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门外,重新拧上赛璐璐纽扣。

    是夜,寒冬天色,毫无月光。

    只在极远处,应是交火的地方,能瞧见深蓝色的云层间翻滚出一道似有若无的血痕。

    助理驶出那辆别克轿车,停在徐志怀身后。他们是最后一批走的,在镇定地依次送走所有女工、勤杂工、重要的设备、男工与零件后,身为老板的徐志怀坐上汽车。他低头再看一眼表,已是凌晨三点。

    炮声越发清晰。

    “徐先生,很荣幸能与您共事。”助理透过后视镜,看向徐志怀,发动引擎。

    夜色被一页一页地揭过,眼前的天色逐渐变淡,煮沸的鱼汤般,泛出乳白。稀薄的晨光照在乌亮的别克轿车,车辆飞驰,路过一片广阔的棉花地。棕褐色的枯枝托举着白色的棉絮,一如捧着圆滚滚的人头。在雪白的“人头”之上,又呼啦啦飞出一面写着浓黑“死”的白旗,“死”字左右各写着小字,翻飞中,只瞧清楚了一句“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徐志怀透过车窗,望见一名青年,正擎着那面白旗。深秋的风吹过,压倒棉花,露出雪白棉絮下无数士兵似蜡渣黄的脸。深秋的天,他们赤脚穿着草鞋,蹲在棉花地里,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有些用麻绳系着机柄,背后是一柄大刀,腰间是两颗手榴弹。

    士兵也听见了汽车的排气声,可谁也没抬头,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天亮,等待死亡。

    等待将遍野的白棉花染成一个个血红的头颅,悬挂在广阔的原野上。

    在天光大亮前,两人及时赶回公共租界的围栏内。

    过了铁门,仿佛进到一个新世界。路旁,卖早点的小贩已然支起铺子。天太早,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商贩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热切讨论着昨天下午坠机的事——大约是一位国军的飞行员,英勇抗敌,在他们眼前射下了一架日军飞机。许多市民为了庆贺胜利,不顾危险,拿着铁钳、剪子,翻出租界,从那架飞机的残骸取下铁片,当作纪念。

    停好车,徐志怀叫助手去买一份当日的报纸,自己去安顿工人和运进来的机器。战线已经推到大场镇,距离苏州河也不过十几公里,局势很不乐观,最后一批机械也要抓紧时间送上轮船,运往武汉。

    工人们聚集在窄窄的苏州河畔。

    他们见到徐志怀,纷纷朝他涌去,将他围在中央。徐志怀一抬手臂,招来财务,让他将人员登记在册,这周内算好加班费和补贴,结清工钱,以及这周所有员工在租界内的住宿费用,都由公司报销。

    其中一名女工问:“徐先生,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武汉吗?”

    “你们都是熟练工,如果想去武汉,可以和机器一起上渡轮。”徐志怀道。“我会帮你们安排。”

    工人听闻,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说话。

    “你们抓紧时间考虑,要走,这周就该登船了。如果不走,就尽快想办法找个谋生的活计。”徐志怀笑了下,自嘲似的说。“哪怕天塌下来,也是要做活的。”

    一直忙到午后,徐志怀才终于坐上别克轿车,离开公共租界,经市区回到法租界的别墅。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预备下楼叫吴妈煮完馄饨,刚下楼,便见小阿七挎着竹篮子,摸着泪回来。

    徐志怀坐到沙发,问她怎么回事。

    小阿七说,街上有人被活活打死了,警察跑过来,好乱好乱。

    “什么人?”

    “给日军当翻译的汉奸。”

    徐志怀挑眉。

    “卖猪肉的刘伯和我说,宝山有汉奸,召集了很多土娼,献给日本人,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抓走了。很多人想跑,但房子被电网围住,碰到就被电死。”小阿七轻声解释。“大家很生气,就自发组成队伍,到街上抓汉奸,抓到一个打死一个。我去买鸡蛋,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跑到大街上,就被抓着衣领打死了。”

    小阿七说完,低头望着地板,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她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轻声问:“先生,我也会被抓走吗?”

    “不会,只要你老实呆在租界,别往外跑,”徐志怀冷声道。“市区也不要再去,也要不安全了,要买东西就在租界买,贵就贵点。”

    小阿七抹泪,用力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那太太、太太在南京,会不会出事?”

    徐志怀一愣,诧异她怎么知道自己见过苏青瑶,但转念一想,猜是她给他的围巾,暴露了秘密,便道:“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围巾。”

    “那下面有绣字,太太很早以前教我怎么绣,可我没学会,所以猜是她。”

    徐志怀没说话。

    良久无言后,他道:“围巾晒干了没?拿来我看看。”

    小阿七跑去取了,拿回来,徐志怀放到膝头,果真在围巾的末端发现四个绣字:长乐未央。大抵是为了防丢,又为了美观,才绣了吉祥话在上头。

    “别担心,南京很安全。我在中央政府干事的朋友还没撤离,要真的有危险,他们就早跑了。”他折起围巾,低声安慰着小阿七。“再说,南京也有租界,真打起来,她会跑去租界避难,不会有事的,不会……”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雪、山 (一)

    于锦铭从梦中醒来,吃力地拨开雪片似的降落伞,看见了生冷如铁的月亮。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痴痴望着明月,直至天尽头发出微红的霞光,由远及近,照亮了金黄的麦田。晨风微微,晚秋的麦浪泛起涟漪,涉水采薇般,一个庄稼汉打远处走来,瞧见躺在田地里的于锦铭。

    他起初有些怕,扛着锄头,瞪大眼睛围着他看。于锦铭听见麦田里的沙沙声,知道有人来,就咬紧后槽牙,挤出仅剩的力气,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军人手牒”,高举着,大喊自己的身份。

    那军官证又皱又染上血,那农民也不识字,满口方言。但他认出了于锦铭军服上的徽记,一下抛掉锄头,边朝村庄狂奔,边高呼:“伊是阿拉额空军,快来救伊!伊是阿拉额空军!”

    不一会儿,田野上站满了人,整个村庄的百姓都出动了!一窝蜂地涌出来!人群中走出四个中年男人,他们搬来一架竹床,不由于锦铭多说,就将他抬上去。四周的人围在竹床边,时不时喊着“当心点,当心点!”,跟着它摇摇晃晃地进到村子里,放到最有名望的一户人家的草席上。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巫医。也算不得是医,帮村人通灵问鬼神的次数,比开药方的次数多得多。

    这半吊子的医骑着一匹瘦弱的驴,哼哧哼哧跑来,见到于锦铭的枪伤,黄渲渲的脸白了半边。

    他摸着长胡子,同身旁的村民嘀咕几句。于锦铭听不懂的他们含混的沪语,怕他们胡来,反复问他要干什么。巫医招呼小童熬了一碗汤药,执拗地给他灌下。于锦铭喝完,顿感四肢无力。巫医上前,掌心摁在他的额头,虔诚地念诵经文。

    少顷,屋外进来一名老人,端着装满黄泥的面盆,又进来一名妇人,送来两块干净的毛巾和一盆热水。

    巫医沾湿毛巾,替于锦铭洗净伤口。一盆清水转眼化为血水,妇人进进出出,换了三四次热水才算完。接着,那巫医用孽子挑出皮肉里的碎弹片,再往伤口涂抹黄泥。于锦铭听着耳旁时近时远的祝祷,迷迷糊糊地受着,竟不觉疼。

    前线战局瞬息万变,于锦铭自知不能久留,处理完伤口,便请村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松江城。张发奎司令的军队驻扎在那里,他们可以帮他联系到空军部队。

    众人听闻,不敢耽误,当即推举出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驾着牛车,载他赶往松江城。得知他要走,有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匆忙蒸熟四五个白面馒头,沾满红糖,拿薄棉布裹着,颤巍巍塞到他怀里,叮嘱他在路上吃。

    于锦铭吃力地坐上牛车,一屁股栽进稻草。

    此时,太阳已升得极高,日光将村民们泥黄色的脸晒成金红。负责护送的男人坐上车,挥动鞭子,老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路上,男人问他:“侬是啥地方人?”

    于锦铭说:“东北人,哈尔滨的。”

    男人一扬鞭,又问:“侬今年几岁啊?”

    于锦铭答:“二十五岁。”

    那人听闻,叹了口气,道:“侬年纪个轻,出来打仗,怕不怕?”

    于锦铭本想说不怕。

    因为他是军人,对方是老百姓,他是来保护他们的,绝不能露怯。

    可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面庞黝黑,背脊宽阔,于锦铭不由涌上一阵酸楚。

    “怕。”他轻声说,语气平淡。“但我身前是上海,身后是南京,这两个地方都有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死就死了,去阎罗殿见弟兄。”

    “好!打外仗,阿拉勿怕!侬怕了,小鬼子就吱哇乱叫,都过来欺负侬。”男人提高声调,倒是豪气万丈。“阿拉齐心协力,晓得伐?”

    于锦铭勉强笑笑,将话题引向他,问起他的家里人。

    男人淡然道:“吾儿子就在市里向,伊是炮兵练习队的学生。”

    说罢,头顶再度传来日机引擎的嗡嗡声,它们从头顶飞快掠过,前往战区,开始新一天的投弹。

    上海一连几日的大晴天,炸弹也一连几天地投。

    从月初投到月中,蕰藻浜、走马塘战线接连吃紧,战亡的将士太多,到以亡者的血肉作胸墙的地步。随着一声声炮击,胳膊与腿炸得满天飞,挂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川军顶不住换桂军,桂军顶不住就换匆匆到昆山补充完新兵的中央军。

    顿悟寺战地夺回来了又失,与之相对,租界高墙内的宵禁一改再改,从九时,放到十时、十一时,最后到十二时。

    不知亡国不亡国,上海大约要亡。

    风雨欲来之际,躲入租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疯癫的狂欢。

    他们争相挤入灯火通明的赌场与舞厅,从橙黄的房间进入红色,从红色钻入蓝色,好似爱伦坡笔下普洛斯佩罗亲王的化装舞会,在极度的狂欢走到尽头时,迎接红死魔的降临。

    好容易从旋转门逃出,来到寒气逼人的夜幕下,又会撞见街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的数量一晚比一晚多,好几次徐志怀坐车回家,都遭到她们的拦截。最大的快五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五,敲打着车窗,脸蛋紧贴上来,厚厚的脂粉下,一团孩子气。

    局势越来越坏,收音机从早开到晚。家中的电话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语气急促地传递着各路消息——谁谁谁找好了人,打算乘渡轮逃去香港;谁谁谁跟外国大使有关系,预备一张机票飞美利坚;谁谁谁投靠了维稳会,也就是要当汉奸。

    徐志怀只缄默地聆听着那头嘈杂且混乱的声音。

    直到二十日深夜,客厅冷不然响起一通电话。

    徐志怀披一件法兰绒睡袍,匆匆下楼接起。

    “喂,徐老板……”女人话音慵懒。

    “谭碧。”徐志怀听出那头的话音,皱眉道。“有事?”

    自五年前那件事后,他们便再无联系,仅在社交场上偶有碰面。

    “你们宁波帮的傅爷,前通商银行董事长,你认识的吧。”

    徐志怀应一声“嗯”。

    “他好像跟日本人有牵连。”谭碧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前天在家里组麻将局,想拉人入伙,等沦陷后建一个新政府,有人推举了你。”

    徐志怀呼吸一滞,冷声道:“他预备派谁来请我。”

    “可能是邵爷。”

    “盛杏荪的……”

    “嗯。”

    “如果我不答应——”

    “他们会杀了你。”谭碧打断,压低嗓音。“据我所知,日本人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他们很想争取到你,推你做商界代表,租界里也有很多他们的人。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志怀沉默片刻,迟疑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老板,你忘了?我有许多的干爹、许多的姘头与许多送上干爹床的干妹妹们。”她冷淡地说。“男人嘛,裤腰带松了,嘴巴多少也就松了。”

    “为什么要帮我?”他又问。

    她却嗤嗤笑一声,幽幽感慨道:“徐老板,你可真不懂女人心。”说罢,挂断电话。

    那通电话结束后的第六天,仅短短六天。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场镇陷落,国军全面内撤,日军兵锋直指上海市区。近了,更近了!要再往下,便是连接上海与南京的交通要道——京沪铁路。上海投入七十万兵力都守不住,南京还能守住吗?更别提苏州、无锡、杭州……多可悲,末日与末日,竟还有个先来后到。

    彼时,八十八师陈兵闸北,为保全主力,奉命撤到苏州河以南,只留下部分兵力镇守四行仓库,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士兵,只听苏州河对岸彻夜的枪声,比夏日最暴烈的雨还要猛烈。

    同日晚,一辆敞篷的福特车带着邵家的请柬来到巨籁达路。

    徐志怀收下请柬,客气地道一声谢。送走对方,他立刻叫来小阿七,递给她一封信,说:“要是明晚我没回家,就拿着信去找虞伯,虞伯找不到,就去找杜先生。记住了没?”

    小阿七捏着信纸,点头如捣蒜。

    第一百三十章  风、雪、山(二)

    翌日傍晚,那辆敞篷的福特汽车,准时停在别墅门口。

    徐志怀自然不会坐他们的车,便派下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届时在前头领路。

    他对着镜子,用纯金领针固定住卡其色菱格纹的领带,又从保险柜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小心塞入浅灰羊毛西服的内兜。穿戴齐整,下了楼,坐上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法租界的围墙,朝虹口区开。

    公共租界属英美管辖,开战后,租界北部的虹口区被日方占据。很快,他们开到日军驻守的关隘,引路的福特车内下来两个人,一个掏证明,另一个冲守卫的日本兵鞠躬,后背和腿折成标准的直角。

    几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终于,领头的日本兵大手一挥,准许他们通行。

    司机握紧方向盘,两腿微微发着抖,踩下油门。汽车缓缓驶入日军防区。徐志怀背脊笔挺地坐在后座,余光瞥向窗外的士兵,而一个个日本兵也紧盯着窗内的人,刺刀锃亮的虚影逐个划过车窗玻璃。

    然而好景不长,临到防区的铁丝网,一行人再度被守卫的日本兵们拦下。

    下来的又是那两人,又是递通行证明和鞠躬。但这次,好像是因为手续不够齐全,他们被迫停在铁丝网外,久久不得进入。忽得,一名看似是队长的日本兵发出一声响亮的吼叫,接着叽叽哇哇冲身边的亲兵说了几句。那人听令,扛着装有刺刀的长枪,朝徐志怀所乘的汽车走来。

    “先生?”司机慌张地抬起头,望向后视镜。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的镜面相交。

    徐志怀蹙眉,低声道:“冷静,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说话间,日本兵走到驾驶座旁,猛烈地敲打起玻璃,示意司机摇下车窗。司机一动不动,目光上移,再度落到后视镜。他见镜中的徐志怀微微点了下头,牙一咬、心一横,强忍恐惧,将车窗摇下一半。

    其中一名引路人见状,几步跑来,谄笑着挡在日本兵前。

    那日本兵眉毛倒竖,不由分说,扬起手就是四个巴掌,“啪!啪!啪!啪!”。而这边的人,边被打,边笑,边鞠躬,边道歉。这般陪着笑脸,受了好几下耳光,那日本兵的脸色才好转,停下手,重新与他交涉。

    两方隔了一段距离,徐志怀也不懂日语,难以猜出日本兵具体说了什么,但唯独对方一句带笑的发音,徐志怀听得异常清楚。

    他说:“シナ豚。”

    ——支那猪。

    过了许久,这群拦路的日本士兵才展露笑颜,放他们进入。

    汽车开到一栋灯火辉煌的公馆前,停下。

    徐志怀让司机等在外头,自己孤身一人走入公馆。

    他穿过前厅,还未进到四方的正厅,便听大门后传来一连串咚咚的小鼓声。推门,进到正厅,见里头早已坐满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正听戏,不听的围坐在左侧漆黑边座嵌青蓝色点翠的屏风后打麻将,洗牌声推过去,倒回来,稀里哗啦,恰如急促的骤雨。

    徐志怀走近,辨出台上的昆曲武生唱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宝剑记》中夜奔那一折。

    邵示军邵先生做东,见他来,满面是笑地起身去迎。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容长的面孔,身材瘦削。徐志怀客气地与他寒暄着,落了座,就在他的右手边,正对戏台,台上的铜锣、铜铙、铜钹被电灯齐刷刷照着,金光闪烁,反射出的光径直镀到人脸上。

    “徐老板果真是难请的贵客,到的这么迟,叫我好等。”邵先生是余姚人,讲起话,口音十二万分亲切。

    “路上耽搁了,怪我家的司机太糊涂,忘了申请通行证。”徐志怀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包纸烟。他弹出两支,先递给对方一支,再含住一支。“让邵爷久等了,徐某这就自罚三杯。”边说,边抬手,作势要招呼侍从送香槟酒杯。

    “徐老板说笑了,我哪敢在您跟前称爷,论年纪、论地位,我称您一声哥还差不多。”男人上前,胳膊强压下徐志怀举起的手。“也怪我糊涂,忘了叫手下人把通行证提前送去。来人,快,去批一份证明来。”

    “两份,还有一份给我家的司机。”徐志怀顺势道。“他等在外头的别克车里,批好了,直接给他。”

    邵先生笑呵呵应下。

    他翘起腿,指缝夹着细烟,同徐志怀感叹:“讲真,现在不比从前,打起仗来真是寸步难行。好在大部队已经撤离,上海马上就要安定下来了。”

    徐志怀垂眸,取出打火机,点烟。

    “乱有乱的好,安定有安定的好。像我这种开工厂的,生产线停一日,便多一日的损失。”他下巴微仰,吐出一口灰白的烟。“而邵先生您光是手中囤积的奎宁丸与阿司匹林,就价值百万了吧。”

    邵先生笑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

    徐志怀也笑一下,漫不经心问:“傅爷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

    “傅爷身体不大好,傍晚吃过药,睡到现在还没醒,我也不好去叫他。”男人肩膀挨近徐志怀,话音藏在舌根下,嘶嘶作响。“倒是徐老板,近来可好?我要是没记错,你的厂子设在大场镇,机器员工什么的,撤出来没?”

    “承蒙您关心,都撤出来了。”

    “现在通讯业很重要,电报、电话……”邵示军肩一耸,也取出打火机点烟。“这些要是断了,不就成了个睁眼瞎。”

    徐志怀颔首,低沉地道一声“是”,目光望向戏台上的武生。

    他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做出个云手,嘴里正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邵先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台上的“林冲”,慢悠悠吸着烟,感慨道:“你看那林冲,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却被步步逼上梁山,可悲可叹——现如今也差不多,人人皆是泥菩萨,只求能过河。”

    “林冲是雪夜上梁山,不是连夜去投靠高俅,”徐志怀说,“要是献上妻女,投靠高俅,这戏就没法演了。”

    邵先生吐出一口烟雾,赞叹:“徐老板说的是,还是您对戏文的研究深。”

    徐志怀弹走烟灰,不言,欣赏着台上武生的一招一式。他见他两手举过头顶,作怒发冲冠状,敞开嗓子连声唱“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眼神一低,落在焚烧的烟头,见猩红的火焰寸寸逼近指尖,不由悲从中来。

    他掐灭烟。

    装模作样地看罢了戏,不等徐志怀起身,邵先生便摁住他的胳膊,笑道:“看看时间,傅爷也该起了,徐老板不妨与我同去。”徐志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上到三楼,喧嚣声自脚底远去,倒似入了天宫。

    一位身着月白熟罗长衫的高个男人立在套房前,为两人开门。

    傅爷在饭厅吃鱼翅羹。

    他是个身材干瘦的老者,面价凹陷,下垂的眼睛戴一副圆框镜,唇上留一撇胡须,穿万寿纹的绸衫与乌亮亮的长裤。邵示军几步过去,同他耳语。傅爷点头,放下调羹,看着徐志怀,抬手朝身旁的座位指了指。

    徐志怀不动,恭敬地道一声:“许久不见,傅爷身体可好?”

    “还成,就是无聊的紧。你知道的,自打两年前,我被杜先生踢出通商银行,就成了个没用的老头,成日呆在家里,同小辈们打牌。若非小周前几日来找我,说发现一门好生意,我恐怕就要搂着牌桌入土了。”傅耀宗不紧不慢地说。“这次让小邵叫你来,也是想问问你对这笔买卖感不感兴趣。”

    “您请讲。”

    “虽说现在四行仓库还有陆军驻守,但大势已去,上海沦陷是板上钉钉的事。与其悲春伤秋,不如早点想明白接下去的路。我听小周讲,日军大将松井先生想重新征收鸦片税,选了个台湾人来负责。你瞧瞧,好玩吧,他哪里晓得,上海终归是我们说了算,扶一个台湾人,管什么用?成不了气候。”他说。“鸦片嘛,跟香烟差不多,香烟要征税,鸦片自然也要。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等着我们去谈。”

    “傅爷说笑了,我是个开工厂做实业的,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徐志怀道。“何况,我们开门做买卖,是文明人,却要和一个军官谈生意?不妥吧。傅爷,松井上将手里有几千万把刺刀,几千万柄轻机枪,我们也有吗?”

    “日本弹丸之地,炮弹杀得进上海,管不住上海。投在谁门下不是投,要你表个态度罢了。”男人抽动唇角,皮笑肉不笑。“志怀啊,我一直很看好你,对你的爱护,也从不比虞和德少。这是个好差事。入了伙,凡事叫小周去忙,不用你多操心。”

    “谢傅爷抬爱,您跟虞伯都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上海商界。当年的恩情,徐某始终记在心上。”徐志怀道。“可依我愚见,凡是合作,最好两方实力相当,如此方能互利互惠。或是我方强,对方弱,我方看中对方的能力,只出钱不出力,图个省心。若是我方处于弱势,便处处受人拿捏,低声下气、点头哈腰……诚然商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徐某人亦如此,但什么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什么生意终将昙花一现,我自认为能看出……”

    傅爷紧盯着他,不发一言。

    而他迎着对方冷冽的目光,眼帘低垂。

    “支那猪,我是绝不做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雪、山 (三)

    说罢,徐志怀拱一拱手,留下短促的一句:“傅爷,告辞。”转身欲走。邵示军见状,猛然站起,打算阻拦。傅爷却抬手止住他,淡淡道:“随他去,都是同乡,何必闹得抹不开脸,外头自有人会与他讲道理。”徐志怀依稀听见这话,更不敢久留。他右手按在西服,掌心描摹着手枪的轮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

    欢愉的嬉闹声逐步明晰,挤进狭窄的楼梯,一浪一浪地扑在身上,湿了衣角。徐志怀从中游过,快步走到里厅。

    戏台上,那林冲奔逃,已下了场,而手拿锣鼓的乐师端坐台前,咚咚锵锵,又要开唱。满台的金光被搅碎,掺着女人的金首饰,男人的金腕表,东摇西晃,乱得分不清形状。徐志怀加快脚步,将丝竹管弦之声抛在脑后,快步走出公馆。

    开门,湿潮的寒气迎面袭来,冬夜大雾弥漫。

    他一径上了车,连声催促司机离开。司机也不含糊,深踩油门,用铅笔在柔滑的纸面划出一道弧线般,驶出公馆。徐志怀问司机有没有拿到通行证。司机一呆,说,什么通行证?从没有人找过我。

    徐志怀阖眸,心顿时沉到胃里,想着:恐怕真要死在这。

    果不其然,车开到防区的铁丝网前,就被日军逼停。

    那七八个驻守在此的日本兵转动探照灯,照向挡风玻璃。那光太过刺眼,司机不由地闭紧双眼,等再睁开,其中一名日本兵已端着装有刺刀的长枪,快步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

    砰砰!砰砰砰!

    那士兵接连不断地敲打玻璃,嘴唇夸张地咧开,在说些什么。司机面对锃亮的刺刀,硬着头皮摇下车窗。车内的两人皆不通日语,只听出对方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说着说着,他忽而一抬手,将半截刺刀伸进车内,险些戳穿司机的腮帮子。

    “シナ豚!シナ豚!”他连声大骂,又退后几步,将枪口与刺刀朝下压了压,大抵是叫他快些滚出来。

    司机浑身颤抖着,推开门,胸膛迎着黑的枪口、白的刀刃,走下车。

    擦洗干净的皮鞋踩到潮湿的马路,倒像上了冰面,他两腿颤巍巍的,险些滑倒。日本兵却似被他的恐惧逗乐,刺刀对准他的心口,猛然突刺。司机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在车门前。

    徐志怀见状,右手摸入内兜,攥紧手枪,别在后腰,推门下车。

    日本兵随即将枪口对准他。

    徐志怀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继而镇定地用英语叫他的长官过来。那日本兵不通英文,但听出他口中所说的不是支那猪的音调,犹豫了会儿,才放下枪,转身跑回探照灯旁。

    趁着这个空挡,徐志怀几步去到司机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拽起。

    “先、先生……我们……”司机满手冷汗。

    “我拖累你了。”徐志怀在他耳边道。

    来不及细说,那名日本兵带了三名士兵折返。其中一名瘦高个走到徐志怀跟前,用蹩脚的英语质问他们的通行证在哪里。此人的左右肩缝有军衔,应当是这群人的小队长。徐志怀尝试解释自己是傅爷的宾客,家里突然有事,急着赶回去。对方摇头,同时举起枪,说,没有通行证,任何人别想出去。

    徐志怀进退不由。

    风声一丝一丝地扯紧了。

    他垂眸,沉思片刻后,带着笑,相当低声下气地说:“请帮我打一通电话给杜先生,他会派人送通行证来。”

    提到杜先生的名字,日本兵有所松动,怕杀了什么大人物,便给手下一个眼神,叫他去打电话。随后,这几人当着徐志怀的面,毫无顾忌,也毫无交涉地搜刮起他们那辆别克轿车。徐志怀站在车边,高举双手,看他们摸出留在车上的皮包,分光里头的法币,又拔出车钥匙,拿在手心。

    汽车发出一声悲鸣,车灯熄灭,众人眼前霎时暗上几分。

    徐志怀看着,一动不动。夜过的非常慢。风声,呼吸声,树叶的动摇声,甚至大雾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细微的声响侵入徐志怀的脑海,将占据中央的“死”字描摹得愈发清晰。

    死——死——若是就这样被枪打死、被刺刀捅死……何其仓促。

    他不禁想起五年前,五州大药房的项先生,因拒绝与日方合作,与十一名职员一同被杀害,连尸骨都没找回。

    不知过去多久,那名前去拨电话的士兵跑回来,俯在小队长耳边嘀咕一阵。那日本兵的队长点头,转而用蹩脚的英语叫他们呆在这里,等下会有人来接。

    徐志怀松了口气,想问他们要回车钥匙。

    然而那日本兵瞥他一眼,冷不然皱起眉、瞪大眼,阴冷着一张蜡黄的脸,对着徐志怀举起枪。他哪管面前的“豚”昔日是哪里的什么大老板,便用枪托便朝对面人打去。徐志怀来不及避开,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的车门。紧跟着,两名士兵靠过来,把他堵在车边,挥枪便揍。

    “徐先生!”司机大喊,想阻拦。

    一位日本兵见了,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接着抬腿,几脚过去,踹翻他。司机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正冒金星,恍惚间又见那日本人走过来,轮圆了胳膊,连打他七八个耳光。抽完了,啐他一口唾沫。司机抹了把脸,满手鼻血。

    徐志怀被刺刀正对着心口,不出一声。

    他觉出额头略有些湿,但不敢伸手擦拭,任由鲜血流到眼角。

    就在这时,铁丝网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笛。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浓重的夜雾里,袅袅走出一个女人。她卷发蓬松,踩着高跟鞋,腿上穿丝袜,身上裹一件乌黑发亮的貂皮大衣,完全罩住里头的短旗袍。人还未走到跟前,风里便提前传来一阵甜香。

    “谭碧。”叹气一般,徐志怀念出女人的姓名。

    谭碧高举着通行证,快步走来,挡在徐志怀跟前。

    她身后跟着一辆雪佛兰轿车,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徐志怀起初没认出这人的身份,但等他走近一看,原是那个叫屠青的家伙,青帮的人,想来也是谭碧的姘头之一。去谭碧家打牌那次,到公馆捉人那次,他都在。

    难怪杜先生的通行证来得如此及时。

    屠青会说日语,语速飞快。

    双方侈侈不休地商谈,好一阵过去,日方才同意放行。

    这时,谭碧瞥见队长手里的车钥匙,又转头望一眼徐志怀的别克轿车,心下了然。她走到那名小队长跟前,屈膝,笑盈盈地摊开双手。那日本兵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谭碧接过,立刻转头抛给徐志怀。

    “快跑。”她冲他比口型。

    徐志怀嗓音沙哑地道一句:“多谢。”随之扶起司机,坐上车,向租界疾驰而去。

    惶惶然地奔逃进法租界的围墙内,车停在昏黄的路灯旁,熄火。

    徐志怀下车、关门,恍惚间,听背后的别克轿车内,传来司机隐忍的哭声。他开门,见佣人们聚在客厅,等着他。小阿七瞧见徐志怀额头凝固的鲜血,惊叫一声,连忙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医生。

    徐志怀只无力地摆摆手,说:“没事,都散了吧。”

    他踉跄着回到卧室,脱去衣服,依旧习惯性地躺在右侧,将左侧空出。

    窗帘布寸寸红上来,分不清亮起的是朝阳还是战火。徐志怀望着眼前混沌的景象,嗓子眼像被堵住,简直要喘不过气。他的身体向来健壮,在此时,竟也有病倒的预感。

    她要是还在身边就好了,徐志怀闭上眼,咀嚼着在脑海浮沉的诸多念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初明。

    徐志怀起身,头疼欲裂。

    他去浴室洗过澡,将印上血痕的枕头和脏衣服一起扔到竹筐,继而换一身新衣,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乘电车去到公共租界。两军正在那里隔着苏州河交火,而他下车,正巧望见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上方,迎着微弱的晨光,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雪、山 (四)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肉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着书籍,将《白居易诗选》叠放在《源氏物语》上,轻声重复:“徐先生,这太不幸了……”

    徐志怀不答,转头望向窗外,此时正微微下着雨。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令本就坎坷的乡间的小路变得更为泥泞。好在拉车的老牛见惯了风浪,任凭头顶执行轰炸任务的战斗机如何咆哮,它依旧甩着尾巴,步伐稳健地载着两人来到城门口。

    于锦铭吃力地爬下牛车,从鞋垫下摸出仅有的七八张钞票,取出几张,塞给送他来的爷叔。

    他原先计划的很好。

    打算先赶到松江,去找驻扎在县城的第八集团军,那里有军医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后休整两日,再走京沪铁路,赶去南京与空军第四大队汇合。然而,当他乘着牛车,抵达松江城时,敌军已全面突破大场镇,开始强渡苏州河。

    辞别爷叔,于锦铭进城。

    城内此时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尽是轰炸后的废墟。警察与县政府的公务员悉数逃离,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开始流亡之路。中央军被调走,仅有一个保安大队驻守松江城。大队里没有军医,缺少药物,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通讯不灵,此时几乎失去和中央的联系,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日军在金山卫大举登陆,应当是想来个前后夹击,彻底消灭撤退的中央军。

    这下,就算于锦铭异想天开,想靠双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开日军部队了。

    听到这个消息,于锦铭不觉浑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热起来,如同猛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静默许久,想着“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长吁一口气,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死守松江城。”接着,他问他们要来子弹,填满随身的手枪,又拿了三个土制手榴弹,一把轻机枪。

    漫天的雨,一缕一缕地随风飘落,从容不迫,但很快,这些纤细的雨丝被编织成柔滑的缎子,急急地抛向创伤遍地的泥土地。灰白的云越发沉重,一眨眼工夫,天暗下来。

    于锦铭端着枪,站在石砖砌成的古老城楼上,不出片刻,就浑身湿透。

    忽然,他看见远方有一支部队正朝松江城赶来。

    于锦铭赶忙去叫守城的卫兵,可他们大多营养不良,夜里视线很差,纷纷说看不见。于锦铭不信,要来望远镜,冒着冬雨,登上城楼的最高处。

    他望见在大雨和大地的交界处,远远地飞出一面残破的血红色旗帜,紧跟着,奔腾的马蹄声传来,只见旗帜下方,跑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马上有一位急先锋,背后是踩着草鞋,拿着长枪、大刀的士兵们。他们越来越近,穿过绵密的雨幕,来到城下。

    又听马背上传来一声怒吼,他咆哮:“俺常山赵子龙来也!”

    是国军第 43 军,即四川军。

    这支部队原驻贵州,靠一双腿徒步到长沙,才终于坐上火车,前往上海。一下车,他们便奔赴大场镇,与日军苦战七昼夜后,万人的部队仅剩五百余人。

    保安大队慌忙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然而问及部队人数,不过一百余人。刚萌发的希望顷刻间破灭,这三四百人,便要死守这松江县?领兵的旅长却讲:“赵子龙单骑救主,何况我们还有一些兵。”

    不多时,统领这支四川军的郭军长赶到,带来尚能作战的百余人。

    于锦铭将自己的军人手牒交给他们,讲明情况后,终于见到随行的军医。

    此刻,敷在伤口的黄泥完全湿透,渗了进去,黏进皮肉里。军医只好为他重新清创,然后取干净嵌在皮肉内的碎弹片,简单包扎完伤口,用碎报纸包了四五粒止疼药、两三粒消炎药,其余全看他的自愈能力,以及老天爷的造化。

    于锦铭的军衔是少校,因而来了一位同级别的连长与他沟通。

    那名连长带来一份从日军手中收缴来的地图,告诉于锦铭,眼下大部队正朝苏州、常熟、嘉善、无锡转移,上海北站被敌军占领,几十万大军挤在撤退的路上,没有车马可以供他使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随陆军大部队撤到苏州站,来得及,可以坐火车去南京,来不及,就与驻守在吴福线吴福线是在苏州吴县—常熟福山修建的防线,与锡澄线(无锡—江阴);沿海的平嘉线(平湖—嘉兴)、宜武线(宜兴—武进)一起,号称为“东方马其诺防线”,是上海沦陷后,用来抵御日军攻破南京的外围防线的陆军汇合,坐他们的卡车。

    于锦铭点点头,收好地图,表示明日一早就出发。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当夜,分明下着小雨,竟也来了空袭。

    看不清有多少架战斗机在头顶盘旋,只知道闪光弹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团又一团的白光在地面盛开,比太阳下的积雪还要明亮。它照耀着人们惊恐的脸,恣意怒放,又在开到极点时徐徐凋谢,黑暗袭来,死亡的阴影迅速爬上人们的面庞。伴随一阵机关枪的突突声,密集的子弹仿佛盛夏暴雨后乱飞的白蚁,它会反弹,会乱窜,会在某次转身打入心口。

    他们的飞机太少、太落后,又因空军部队后撤,制空权完全掌握在敌人手里。

    于锦铭眼睁睁看着老天为他们哭了一宿,也看炸弹炸了一宿,惊觉上苍的泪水在枪炮前原是如此孱弱。松江被枪林弹雨包围,他没法离开。他随守军一直抵抗到第二日傍晚,冬雨不停,战火稍歇,众人迎来暂时的喘息。

    也在这当口,又一支部队冒雨赶来支援——第 67 军,昔日的东北军主力,带来共两个师的兵力。

    于锦铭听他们开口说话,满耳的乡音,一时竟潸然泪下。

    有一位姓邓的军官,三十来岁,最初在东北讲武堂深造,又在于锦铭父亲手下打过仗,认出了于锦铭。

    他坦言,兵败如山倒,上海这场投入七十万人的战斗已毫无胜利的希望,他们赶来松江,不过是希望用自己的命,为大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如若一条命,能换一分钟,便是胜利。

    于锦铭提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城。

    邓叔拒绝。

    “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太大,不是给一把枪,给一个手榴弹,拉到军营里训练两周,就能上战场的。你不是陆军,不该死在这里。”他淡淡道。“军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现在我命令你活着回到空军大队。”

    于锦铭敬礼,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县城的最后一晚。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围聚在古老的城墙边,轻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关于闯进屋里的黄大仙,关于星落秋风五丈原,关于广袤土地和家乡的爹娘,奔腾的河流与绵延的山脉。

    一说:“俺们东北人不是孬种。”

    二说:“魂儿是最轻的东西,身死之后,它乘风飞回祖坟,到九泉下见太爷太奶。”

    翌日,天刚破晓,雨仍未停歇。

    于锦铭揣着大娘给的那几个红糖馒头,和邓叔赠送的一壶冷酒,独自上路。

    他根据日军那份极为精确详识的地图,从早走到晚,从晚走到早,雨水湿透军服,冷到双足失去知觉,唯有痛饮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满是弹坑的路边发现一个受伤的陆军士兵,身中数弹,被射穿膝盖,奄奄一息,正哀嚎。

    于锦铭跑过去,扶起对方,见他还有一口气,忙问知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

    他说在前面。

    于锦铭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活他,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那人便道:“兄弟,做做好事,补我一枪。”

    于锦铭咬牙,摇头。

    他为节省子弹,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甚至不能掏枪给他一个解脱。于是他取出军刀,小心地捧起地上人的后脑勺,将刀口对准他。

    对方瞪大眼睛,哀哀地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合上眼眸。

    噗嗤一声,恰如敌人的嘲笑,于锦铭利落地割断他的气管,将他抛到青黄色的田野,盘旋的鸟儿纷纷落下,停在亡者的胸膛。

    于锦铭不言,擦净鲜血,朝前走。走、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紧握着军刀,仰头发出孤狼般的长啸,“啊——啊——”冷雨和热泪逆着寒风流进嗓子,刺痛无比。可他不擦,只管拖着冻僵的两条腿朝前走,向前,向前,向前……

    直至无边的夜色下,隐约响起低微的歌声。

    “中华男儿血,应当洒在边疆上。

    飞机我不睬,大炮我不慌。

    我抱正义来抵抗!

    枪口对好,子弹进膛。

    冲!冲出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中华男儿汉,义勇本无双。

    为国流血永不亡。

    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

    精忠长耀史册上,万丈光芒!”

    于锦铭狂奔而去,望见茫茫黑夜,十几万大军,挤在一条泥泞的公路上。

    那就是大部队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雪、山 (五)

    于锦铭冲上前,随手拉住队伍末尾一名炮兵营的士兵,问他的连长在哪里。

    那名士兵说,连长弃军逃跑了,指挥官也畏战跑了,只留下两件破烂的军服,前头应该是总部队,要从南翔去昆山,但也不确定,兵败后,部队完全失控。大炮太沉,他们这些走得慢的人看不见路,只管跟着前面人的走,兄弟你有没有吃的,我快两天没吃饭,炊事兵死了,行军锅被打烂,包袱里还有一只生辣椒和三根偷偷从田里挖来的萝卜……

    于锦铭听闻,将怀中的红糖馒头掰开半个递给他,轻声道谢,又朝队伍前方赶去。茫茫寒夜,细雨微朦,遍地的炮弹坑内积满了水,一不留神就会跌入其中。纵使空军作战服的做工已经非常精细,相当防寒,他的两腿也是冷到发烫,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灼烧。

    走着走着,终于等到天明。雨停了,太阳从眼前升起,照亮万物。可放眼望去,不论是远是近,皆是断壁残垣、尸骸遍野。

    于锦铭随队伍走走停停,到了昆山,又步行到苏州。此时古城苏州家家门户紧闭,阒无一人,火车站几乎被炸毁,司令部也已走空。这支陆军部队预备前往镇江继续寻找司令员,而于锦铭计划直接前往南京,便与同行的将士们道别,脱离了队伍。

    他进城,一径向西走,路过相门城墙,见到巍峨的北寺塔,经过河畔萧条的街市,店铺门板上大多贴着减价的条子。边走,边摸怀中揣着的几张法币,想买点东西吃,没有;想找个旅店洗澡睡觉,也没有。细雨微朦的冬季,青灰的石板路间积着浅浅的水洼,反复踩过,积水浸湿鞋袜。

    就这样走到傍晚,于锦铭饥困交加,坐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靠着门板睡去。睡得正香,突得,他觉出背后传来几下响动,猛然惊醒。仰头一看,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大清早开了门,正盯着自己。

    于锦铭咳嗽几声,嗓音沙哑地同她解释情况。她却摆摆手,不回话,想来是语言不通。于锦铭又指身上军服的标志,再指一指嘴,然后两手交叠,放在耳边,做出睡觉的姿势。也不知道老婆婆看没看懂。她一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左手端一碗糙米饭,右手端一碗熬煮成糊状的野菜汤,递给他。

    于锦铭举起双手,接过,坐在门槛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直吃到肚子又胀又疼,才放下。他靠在长条状的门板,微微喘气,大约是太久没吃饱饭,反胃的感觉阵阵涌上。

    愈发明朗的晨光落在他的面庞,半边尘土,半边血痕。老阿婆摇摇头,叹息着再度进屋,为他端来一盆热水。于锦铭洗净脸、手,拿毛巾擦一擦裤脚,站起身,见太阳升起,光芒照耀着遍地的青石砖,水洼闪闪发光,如同一块块金砖。

    于锦铭看着,想到上海已经保不住,日军占领了京沪铁路,沿铁路杀来,下一个便是苏州。可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苏州作为保卫南京的防线,是不守的……用无数人描绘出一个古城,需要一千年的时光,而叫它化为废墟,只需一夜的炮响。

    “阿婆,鬼子要打过来了,你赶紧快跑。”他边说,边跟她比划,

    “弗啘,我年纪度了,白不动的,倷夸点白。”她连连摆手。

    于锦铭见之,心如刀绞。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她。要放在平时,这十元够买两麻袋的大米,五十斤的食盐。接着,于锦铭好一通比划,问哪里能坐船,老阿婆给他指了个方向。他再三谢过阿婆,再度上路。

    又走大半天,到外城河,河岸边停靠一艘乌篷船,船舱内住一对捕鱼为生的夫妻,都用蓝布包头,满身的鱼腥味。于锦铭上前,深深弯着腰,请求他们送自己到古运河。

    渔夫会一些国语,询问他要去哪儿。于锦铭说自己是空军飞行员,在上海坠机,因铁路被炸毁,他打算从苏州坐船,走京杭大运河,到镇江,然后沿长江去南京跟大部队汇合。

    渔夫听闻,拍着胸脯说:“既然是当兵打鬼子的,那我说什么都要送,上船吧!”

    于锦铭感激地无以言表。

    他上船,见船夫利索地解开绳索,荡桨向京杭大运河而去。船舱内,渔夫的妻子盘腿坐着,正编渔网,手边有一土灶,灶上温着腥且鲜的鲫鱼汤,咕噜咕噜冒着泡。那女人朝她咧嘴一笑,含含糊糊地冲他说了几句,于锦铭听不懂,只觉嗓音柔美。女人又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为他盛上一小碗鱼汤。

    空着肚子,淋着雨,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可算尝到肉味,于锦铭脸埋进去,舌头来回舔着碗,一点点吃尽了。吃完,全身渐暖。于锦铭长舒一口气,靠在船舱,望着脉脉的江水,逐渐有了困意。

    他合上眼,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百姓热心搭救,有这样的百姓,我们绝不会亡国……

    梦里依稀听见“彭彭”的敲击声,

    是渔夫奏响了渔鼓,也是有人敲响了房门。

    “摄影师来了,华女士叫我们赶紧集合,你动作快点。”门外人着急得很,不等苏青瑶开门,便对着窗户喊。

    “马上!”苏青瑶对着镜子,一面朗声应,一面拿火柴灼烧后的黑炭,仔细描了眉,又抚平旗袍,确保没有褶皱,才出门。

    不久前,迈耶先生带着家人,乘坐德国大使馆派来的飞机撤离,临走前,他给了苏青瑶多一倍的工资,并叮嘱早日离开南京。之后,苏青瑶听取华女士的提议,暂时搬回金陵女大的校舍居住,帮助他们照顾难民。

    走到教学楼旁,见金女大仅剩的十余名员工在摄影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华女士与担任舍监程女士并排坐在前排的最中间,一位穿翻领大衣,一位里头穿旗袍,外头披斗篷。后排从左到右,由低到高地站着,苏青瑶个子矮,站在后排靠右的位置。

    上海的情况,他们通过广播电台多有了解,清楚上海一旦沦陷,日军的兵锋必然直指南京。这段时日,沪苏常锡等地的难民陆陆续续地往南京逃,数量一天比一天多。国民政府也在商议如何撤离平民,可六朝古都,六十多万的百姓,船太少!车太少!撤离何谈容易。政府迟迟不下通知,同时,船票价格飞涨,有人脉、买得起船票离开的富商大贾寥寥,而贫苦之人又有多少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用脚板逃出一条生路。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也正因如此,华女士才提议请摄影来帮他们拍大合照。

    咔嚓几声,摄影从兜布下钻出,比了个大拇指。

    他说,照片最快一周,最迟一个月,十二月中旬前一定送来。

    拍完照,苏青瑶换了身耐脏的旧棉袍,与一名瘦高的员工一起,去后厨洗菜。天寒水冷,两人将一把把塌菜浸到水盆里,洗去泥沙,不一会儿便两手通红。

    “看来真要打起来了。”那名职员轻声说着,朝手心哈气。

    苏青瑶点头,利索地甩掉菜叶上米粒大的小虫,道:“听广播说,守在四行仓库的谢团长已经向英方投降……”

    “我记得你家在上海?”

    “嗯……不过,他们应该都躲进了租界,”叹息般,苏青瑶说,“你呢?”

    “就在南京。我预备过几天把爹娘接来,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去金陵大学,牧师会照顾他们。”对方说着,忽而抿唇一笑。“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我们信上帝的就有福了。”

    “为什么?”

    “可以先进天堂。”她平淡地说。“你看,主是垂爱我的。”

    苏青瑶哑然。

    而那名职员没有发觉苏青瑶的无言,继续问:“要是真打进来,你打算走吗?”

    苏青瑶沉思许久,抬头,镇定地答:“嗯,但我会留到不能再留的时候。”

    夜里再度落起小雨,一阵紧一阵松,洒在玻璃窗。窗边,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末端倒吊一盏电灯,孤零零地亮着,那光像害了黄病,没有半点生气。苏青瑶坐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上的雨水枝蔓似的扭曲、生长,手脚冰凉。

    雨下整夜,不等破晓便悄然离去。

    当徐志怀醒来,推开窗,望见花园的石子路水迹斑驳,恍若地母在夜间涕泪交颐,留下满面泪痕。

    他套上驼毛大衣,带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坐车去见怡和洋行的西泽克爵士。抵达咖啡厅时,对方还没来,徐志怀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要一杯意式咖啡。深棕的皮质座椅,全然仿巴黎左岸的腔调,可座椅扶手破了皮,露出海绵,满是战乱的狼狈。

    不多时,西泽克爵士赶来。

    “后天上午十点,会有一架飞机,从上海飞往纽约,”他说着,摘下礼帽,从厚重的大衣内摸出一张机票,放在茶几,朝徐志怀推去。“现在上头还有一个空座位,人情价,只需一百根金条。”

    徐志怀瞧见机票,先是错愕,没料到他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紧跟着,一种闷热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他已将绝大部分机械运到汉口,员工也悉数坐上渡轮,但在紧盯机票的那一刻,徐志怀还是犹豫了。

    对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信心去赌这场战争的输赢。战事一开,谁知道要打多少年?乐观些,三年、五年;悲观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倘若打到最后,流进了全中国千千万同胞的血与泪,换来的依旧亡国灭种,该怎么办?中国不是第一次打败仗了。它已经失败了快一个世纪,未来也将继续失败下去。

    或许,他应该买下这张机票,抛弃父母的坟墓,曾经的爱人,苦心经营的事业,永恒的故土,远走高飞,去美国,至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才是符合理智的行为。

    正沉默,咖啡厅的无线电收音机陡然变了声调,整个上海的电台都突然终止正在播放的节目,转而播报起同一条要闻。

    “亲爱的上海同胞们……”

    滋啦的电流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现任上海市长俞鸿钧。逐渐的,四周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一时间,上海的天与地之间,只回荡着男人念文稿的声响。

    徐志怀垂头,默默听完,眉头轻微的蹙起,又松开,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眼睛泛起一点点的血红。

    “多谢您的好意,”他低哑着喉咙。“但我不会走,我的家在这里。”

    1937 年 11 月 11 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上海同胞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 月 12 日,淞沪会战结束

    沪宁铁路线被日军占领,上海与南京之间几乎彻底断联。

    11 月 18 日,古城苏州失陷。

    11 月 19 日,嘉兴沦陷

    11 月 20 日,国民政府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

    11 月 24 日,湖州吴兴沦陷

    11 月 27 日,重要工业城市无锡被攻陷

    11 月 29 日,常州沦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昨日世界 (上)

    乘渔船从长江入秦淮,夜幕低低垂落,一声沉闷的击楫将于锦铭敲醒。他钻出船舱,目光放远,望见疏疏的月色下,秦淮河水分外稠密,荡也荡不开。两岸草木翳翳,树叶交缠间,闪着两三点微弱的火光,照出晃动的人影,是一些妓女,一些小贩,一些乞丐,身后的房屋高高低低,大半是坍圮了的。

    渔夫将船泊进雪亮的汽油灯丛中,系了麻绳。于锦铭掏出余下的钞票,约五十元,尽数塞给渔夫。那老伯不肯收,但拗不过于锦铭坚持,勉为其难地抽了二十元,又挥手叫妻子拿来一条风干的咸鱼,送给于锦铭。他热切道:“你是上阵打鬼子的,不能饿肚子。”于锦铭深深弯腰,谢了又谢,方才与他道别。

    他一个健步跃上岸,目送小船摇着木浆远去,不知这对夫妻未来将要去往何方。

    此时的南京城内,处处是修筑防线的守兵。

    于锦铭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军官证,然后经过陆军营漫长的上报、上报时找不到人、打电话来回确认,总算坐上归队的卡车。空军驻扎在中山陵图书馆后。四大队的队友得知于锦铭大难不死,今夜便要归队,纷纷围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等着迎接他。

    伴随几下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纸窗忽得映上一层姜黄色的光晕。战友们猜是于锦铭到了,连忙放下牌,套上飞行员夹克跑出去。他们见一辆大卡车横在门前,于锦铭高举着鱼干,从车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好小子,算你命硬!有没有受伤?让我给你两拳看看!”高声叫嚷着,七八个小伙子搂成一团。

    于锦铭好容易从中挣脱,大笑着将他们挨个儿抱过去。抱到最后,没瞧见小六,他咧着嘴问:“小六呢?该不会睡了吧!太不是兄弟!”

    大家朝彼此望了一眼,没说话。

    于锦铭心弦一紧,正要开口问,抬头,见队长高以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他急忙跑到队长跟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道:“空军第四大队飞行员——于锦铭,归队!”

    高以民唇角微扬,算是欣慰地笑了下,同他道:“回来就好……吃饭没?我叫炊事员把剩菜热一热,晚上有炖猪肉。”说着,转身朝内走,

    于锦铭冲队友们挥挥手,紧跟上去,路上不忘举着咸鱼说:“我这一坠机,还白得了条咸鱼,刚好明儿午饭给队里加餐。”

    两人走到在图书馆临时搭的饭堂,里头架着几个桶。炊事兵知道高以民和于锦铭都是东北人,算为了庆祝归队,大晚上去仓库摸来两把酸菜,下到带皮的炖猪肉里,咕噜咕噜煮到滚烫,一开锅,满屋的热气。

    “对了,小六呢?”于锦铭吃着,问。

    “牺牲了。”高以民平淡地说。

    于锦铭嗓子眼一噎,酸菜卡在嗓子眼,下不去。

    “试飞的时候,机件失灵,一起掉下来,人机俱焚。”高队继续说。他点上一根烟,又朝于锦铭抛去一根。“引擎烂到这地步,叫飞行员因飞机死,真他娘的窝囊。”

    于锦铭不响,搓搓鼻子。

    他低下头,继续吃,滚热的水汽熏着眼珠,微微发湿。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问:“小六老婆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高以民道。“上周你师娘陪着她来领了小六的铭牌和几件衣裳,哭得瘫坐在地上拉不走,劝了好一阵才送上车……可怜,小丫头结婚才不到半月,父母都不在身边,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

    于锦铭嘴里发苦,连忙转了话头。“师娘怎么样?”

    “她蛮好的……”高以民顿一顿,指尖弹走烟灰。“我已与她说好,倘若哪天我死了,她拿我的抚恤金照顾女儿、照顾自己,改嫁找个好男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一定要对我们女儿好。若是残废,就一定自杀,与其拖累她,还不如一手枪死了,痛痛快快地走。”

    “这成什么话!师娘不会同意的。”

    “锦铭,军人不宜有家室。”他说着,微微点几下脑袋,又仰头发笑。“后悔了,早知道跟你一样,单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杀几个鬼子就值回本了。”

    “多杀几个哪能够本,起码打下一百架飞机,带炸弹把富士山踏为平地。”于锦铭拾起桌面上的香烟,勉强哈哈笑着,问对方借火。“咱们还剩多少架飞机?”

    “二十架,差不多。都在图书馆后的树林里。”

    于锦铭险些没拿稳烟。

    “天杀的。”他喃喃。

    “上海一战,投入过大,如今一群残兵败将困守金陵城……守不住的,不过是拿命来拖延时间。加之南京是个绝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撤都不好撤。日军大部队一旦杀到,关上城门,便是瓮中捉鳖。”高以民说。“但委员长的意思是,南京毕竟是首都,是孙先生安寝之地,断不能不战而退,至少也要守上两周,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

    “留下指挥南京的司令员是谁?”

    “唐孟潇。”

    于锦铭是奉系出身,地方军阀的儿子,对各地军阀以及中央内部派系斗争多有耳闻,听到司令员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高队,你觉得唐司令能指挥得了……”

    “我不知道。”高以民摇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听取号令,等到最后的关头,以身殉国。”

    他们已经不谈守得住或守不住,只能谈死或不死。

    “但假如老天有眼,给四大队一线生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担起我的责任,照顾好弟兄们。”高以民吸一口烟,补充。“在航校的时候,我当你的教练,就觉得你是个好材料。自己技术够硬,也能团结战友,就是少爷气太重,做事冲动。要再给你两三年磨练磨练,没准未来能当个中将,可眼下这情形,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你要担起责任,以国家大义为先。”

    于锦铭听后,没再像从前那样说要死一起死的大话。

    他沉默片刻,继而郑重地点头,低声道:“我明白。”

    高以民站起身,嘴唇里含着香烟,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吃完饭,于锦铭回宿舍。推门进去,见队友们抽着烟,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吵得要命。烟草能很好的提神、止痛,因而一些参军前烟酒不沾的士兵,进了部队,也纷纷成了吞云吐雾的高手。赌桌则是从图书馆偷偷搬来的,上头摆满枯黄的小草当筹码。

    于锦铭侧身,挤进去,其中一位战友给他指了个空床位,他就走过去,呆坐着。说是床,不过是在几根木条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中央绷了一张网,然后一排又一排地列在那儿,整齐的如同山坡上的墓碑。

    床底放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靴,于锦铭拿起来,放在膝上反复看,小牛皮鞣制的,做工很精细,像德国货,想他六年前在上海,这样的鞋有十几双呢。

    于锦铭拎起皮靴,高举着胳膊晃一晃,冲打牌的那帮人笑着问:“这谁的鞋?不赶快领走我就私吞了。”

    打牌的少年们头也不回,只听烟草焚烧出的迷雾里,不知冒出了谁人的声音,轻柔且平淡地说:“小六留给你的,他说这双皮靴你穿着比他帅。”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昨日世界 (下)

    苏青瑶是被汽车喇叭声吵醒的。

    警报声一般的鸣笛,令她本能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披上蓝布袍,匆匆跑到屋外。初冬的寒风猛烈地吹拂着,长发随风摆动,在眼前乱作一团。她连忙拨开及腰的乌发,拢在手心,终于,视线明晰,她远远望见阴沉的天幕下,一辆军用卡车驶来,停在门口。

    跑到大门口,发现金女大的舍监程瑞芳女士正在那儿和韩湘琳韩先生交谈。

    “怎么起来了?”程女士望向苏青瑶,温声道。“再多睡会儿,昨晚忙了一宿。”

    苏青瑶摆摆手,笑道:“没事,我不累。”说着,又向韩先生问好。

    韩先生是西门子洋行代理人的助手,一个山东大汉,标准的国字脸,人生得很厚实。

    他此番来,是给金女大送大米和面粉,还有十几罐汽油,要送往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背靠金陵大学,医护人员大多已经离开,只留下二十来人,由威尔逊医生与特里默医生主管。苏青瑶大三的家政课要学护理,就是去鼓楼医院实习的,负责带她们的是护理员海因兹小姐,她已经六十多岁,也选择留在鼓楼医院。

    韩先生说,开车来的路上遇到守军,把他硬赶下来,说要征用卡车。他费了好一番劲才脱身,但也损失两罐汽油。“他们也是闹急眼了,见到物资就要强征。”

    程女士长吁一声,问他,负责管理上海南市难民区的饶神父有没有回电报?韩先生答,回了,但日本人否决了建立安全区的申请,不过拉贝先生很乐观,觉得还有斡旋的余地,他已经给德国发去电报,希特勒保佑。程女士重复道,好吧,希特勒保佑。

    苏青瑶接着问,唐生智那边给答复了没?还要多久军人才会撤出安全区?韩先生想了会儿,说,大概要两周。程女士摇头,当兵的不撤离,日本人绝不会承认安全区。苏青瑶笑着安慰道,程老师,换个思路,这样说明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南京才会沦陷。

    韩先生笑了,道,小苏应该跟他去国际委员会帮忙。程女士也跟着笑。她慈爱地摸摸苏青瑶的后背,像抚摸小猫那样,说:“这是我们金女大的优秀毕业生,可不能被你们拐走。”

    正说着,一个女人走过来,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是韩夫人,她姓邹。苏青瑶迎上前,带两人去校舍小坐。

    这几天,金女大余下的这十几人,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收拾屋子,整理出六栋楼房,用来收容难民,预估能住下两千人后来由于难民剧增,收容人数大大超过预期,6 栋楼房就收容了 1 万余人。可华女士担心不够,让他们再收拾出两栋。

    苏青瑶让韩夫人把儿子放到铺好的床上,又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坐。自己则在一旁,边与她闲聊,边抓紧时间清空屋舍。

    “天越来越冷,”韩夫人说着,解下绒线围巾,盖在儿子的肚皮。

    “是啊,南京的冬天可比上海冷多了,我待了四五年,都没习惯。”苏青瑶说。

    “小苏的家里人在上海,是吧。”她说。“早知道你应该回上海,和家里人在一起。”

    苏青瑶点点头,垂下眼。

    “韩先生也没去济南。”她抖着毛毯说。

    男孩似是被灰尘呛到,肚皮卷着妈妈的围巾,翻了个身,改为侧躺。

    “老韩跟我讲,要走可以走,但走了,良心上总过不去。拉贝先生需要他。先前他让我带孩子去济南,可我放不下他,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女人低头,边拍着儿子的背,边轻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苏青瑶唇角紧一紧,说:“九一八东北开战后,上海有许多学生举行抗日游行,人多到把大马路都堵死。我很伤心,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家里人也说,这种游行啊、示威啊,是无用功,政府不在乎。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一直都很对,后来那些南下北上去请命的学生,其中有许多白白丧了命。”

    “可……我们的情感呢?对一件事的质疑、犹豫、愤怒和怜悯。这些情感,就只是愚蠢吗?”苏青瑶接着说,嗓音平静且轻柔。“不是的。总有人会在乎。我在乎,你在乎,韩先生和程女士在乎,华老师、拉贝先生,威尔逊医生,他们作为洋人,也在乎。啊呀,留下来大概是错误,但吴校长告诉我,人的意义不光是为自己活着。”

    韩夫人低头,抚摸起儿子的脸蛋,再抬头,问苏青瑶:“小苏以后有什么打算?等打完仗,局势稳定下来。”

    “我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住,再南方一点,最好能住在依山傍水的半山腰,有许多树、许多花。整日吟诗作对,赏玩古籍,就像竹林七贤。有可能的话,再养一只小猫。”苏青瑶说。“总归就是很平静的生活。”

    “不考虑结婚生子吗?你这么漂亮,孩子也会很漂亮。”

    “如果我能生得出。”苏青瑶歪着头说。“我从前很怕生小孩,不知道为什么生。为传宗接代?可孩子不是工具呀。但现在,我觉得如果我能有一个孩子,我会知道要怎样爱他、尊重他。孩子是很好的,充满了希望,能让未来越来越好。”

    “你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男孩忽而发出几下嘤咛,呜呜要哭。

    韩夫人无奈地笑了。

    她朝苏青瑶投去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抱起儿子到走廊,轻柔地哄着。

    临别,苏青瑶跑去宿舍,将昨晚连夜缝制的德美两国国旗与纳粹党旗交给韩先生。她之前当家教时,帮迈耶先生制作了不少德国国旗,缝制起来驾轻就熟。韩先生拿出一面德国国旗与一面纳粹党旗,一左一右挂在卡车外。

    大家认真地拥抱,挥手,告别。

    晚餐的稀饭煮得很稠,有一碗煮白菜汤和半个红苹果。餐桌上,一名职工给苏青瑶带来了从上海寄来的信,谭碧寄来的。她跟苏青瑶说,邮局过几天就要正式关闭,只留一个小邮局,但把信件投入信箱,不时会有人来取。

    吃到一半,屋外突然响起防空警报。苏青瑶已经非常习惯警报声。她将谭碧的来信塞入衣襟,又找来一支钢笔与几张白纸,折好后也塞进衣服。苹果才吃一口,就拿在手里,跑去防空洞。

    投弹声接连响起,而她蹲在洞中,借着煤油灯的微光,拆开信。

    一封来自七天前的信。

    青瑶:

    军队撤离了,上海很快就要沦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次学乖了,提早进入公共租界避难。日本人一直在开枪,一直在投弹,好多人跑进租界,好多人在外面,不知道是死是活。

    租界内流言四起,好多人说中国要亡了,瑶瑶,亡国之后会是什么?难道以后我们就是日本人了?我要改名叫川端绿子?啊——有时我站在公寓的阳台,在苏州河的这边看那边,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上海早已不再是我们的上海,它已成为一座残破的孤岛。瑶瑶,告诉我,中国不会亡,好不好?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有智慧的,你说的话总会成真。

    徐志怀也在租界内。如你所料,日本人盯上了他。我叫屠青向杜先生求情,保了他一命。他接下来估计要离开上海,听说政府已经安排好船只,先送他们这些大人物从杭州走,去汉口。等局势稳定一些,我大概也会去汉口。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也要躲进租界,知道吗?一定一定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想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拿大腿垫着信纸,拧开钢笔。

    阿碧:

    听到你平安的消息,我真的叫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我现在住在金女大的校区内,从前的老师在保护我,你别太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国际安全委员会也正在和中日双方沟通建立安全区的事,相信不久后就能获批。这个安全区就跟在南市建立的那个难民区一样,不允许任何军人进入,我希望这块中立地带,能保护广大民众度过战乱。

    南京的邮局快要关闭,接下来通信会很不方便。你如果打算离开上海,去到汉口,记得给我多写几封信,以免邮局丢失信件。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我也许会借委员会的电报机,给你发电报。

    还有,如果你遇到志怀,提醒他千万千万小心。他的身份特殊,日本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上海沦陷之后,租界内一定会有许多汉奸,想用他的命去邀功。

    愿不久后你我能相见。

    深深思念你的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地书

    谭碧读完最后一个字,唇舌反复咀嚼着“相见”二字,折起信,塞进抽屉。

    新租的公寓比原先的小一半,火盆毕剥烧着,屋内闷得厉害。她开窗,望向苏州河对岸,漆黑一片。陆军撤退,那烟花般的炮火声也随之销声匿迹,而曾经在废墟上抛洒一地的鲜血,也不过是春节喧闹过后,满地的碎纸屑。

    常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确,谭碧不觉得沦陷是多大的事,当兵的走了就走了,他们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走,仗打完了,人还要继续生活。可每逢夜深人静,她望一望苏州河,想到上海此后便是日本人的地界,而她可能要改名字、说日文、穿和服……心口总会微微发疼,说不出缘由,大抵是因为她才学会写汉字。

    正在小窗边久久徘徊,玄关突然响起一阵揿铃声。

    谭碧回神,去开门。她见门缝里男人严肃的脸,吓一跳,险些将门顶回去。而门外的男人及时地扶住了房门,平淡地开口:“谭小姐。”

    “呦,徐老板,稀客稀客。”谭碧眼皮一低,唇畔扬起笑,松了手,妖妖娆娆地请徐志怀进屋。边走,朱红色的指甲边将墙壁上的电灯挨个拨下,啪嗒啪嗒,开关与脚上的绣花拖鞋一齐响。

    徐志怀跟着她进屋,离了一段距离,脚尖连女人被灯光拉得修长的影子都没沾到。

    两人走到一对小矮凳边。

    谭碧指指其中一个,笑道:“您老大晚上跑来,为的什么事?有话直说。”

    徐志怀瞥一眼,并不坐,淡淡地说:“我朋友有一张机票,飞美国的。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作为交换,希望你能联系青帮的人,送我离开上海。”

    “宋子文不是开出一张名单,计划将你们这群达官显贵运去后方?”谭碧挑眉,环臂立在他跟前,细眉微挑。“怎么?大名鼎鼎的徐老板该不会没上榜吧。”

    “我要回一趟宁波老家。”徐志怀道。“再者,日本人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跟他们一起走太危险,我并不信任宋家人的办事能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蹙着眉头继续说:“只要谭小姐同意帮忙,我立刻将机票双手奉上,另加五十根金条,作为你去纽约的费用。”

    “好笑,我连国文都认不全,还去美国,徐老板别太幽默。”谭碧朝后退几步,靠在墙壁,朱红的指尖搔着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肌肤。

    “你可以送人,或者卖了换成金条。”徐志怀说。“现在这时候,一张机票值万金。”

    “万金又怎样?现在这世道,指不定哪天我就被日本人抓去慰安所了。”

    徐志怀不应,沉默半晌后,又开口:“既然谭小姐不愿,我也就——”

    “记得吗?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第一次打进上海。”突得,谭碧打断他。“那时我去找瑶瑶,确实是走投无路。”

    她侧身,肩头倚着墙壁发笑,只是这笑太酸楚,令眼里闪着水光。“我难道那般没眼力见,看不出你有多厌恶我?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大大的正人君子,十二万分清白。可瑶瑶不同,她不厌恶我,不畏惧我,也不同情我。她理解我。所以我抱着一线希望去了……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她,我早不知死在哪条街上……所以只要她肯开口,我都会倾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

    “徐老板,我不用你的机票、金条,或是其它什么,我不跟你做交易,你不配与我做交易。我谭碧是个臭婊子不假,但赵盼儿也会为宋引章两肋插刀!”说着,嗓子突然干得很,谭碧使劲咽了一咽,转回头,紧盯着徐志怀说。“现在这就是她的愿望——她希望你能平安。”

    谭碧这一番话说的叫徐志怀没了话。

    他垂眸,目光落在客厅的地板砖,看见一块又一块黯淡的方砖上,依次盛放着小小的这红色花朵,相当精巧。巨籁达路上,那栋豪华别墅的卧房浴室,铺的也是这样带有图案的瓷砖,杭州那栋早已变卖的洋房也有,不过是铺在去小花园走廊。这些自然是苏青瑶的手笔,徐志怀记忆里的她异常爱美,衣橱里塞满旗袍,别在腋下的手帕要用丝线绣上短短的名字。餐碟要成套,冬夏各不同,有的窗户挂窗帘,有的要钉竹帘,竹帘还要分翠色的、鹅黄的与深绿的。

    没有男人不爱美丽的妻子,他也乐于在这方面出钱。

    可她做出那种事后,徐志怀的心态陡然变了。他偶尔会对自己说,苏青瑶就是一个浅薄、肤浅与轻佻的女人,被于锦铭那种花架子勾走,一点不奇怪,是他看走了眼,白白浪费了感情。但在此时此刻,不知怎的,他再度回想起在南京见苏青瑶的那一面,她套着宽大的棉纱袍子,住在狭窄的房间,从墙壁到地面,干干净净,一点花样都没……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不断地扑闪,疑心是不慎吞下一只蝴蝶,叫它在胃里挣扎。

    神思如蛛丝,挂在破败的窗沿轻飘飘地荡,连带着他的睫毛,也轻微地颤动。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冷不然说,全然无关的一句话。

    谭碧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扯起嘴角笑着说:“黄浦江上还有几艘英国轮船,那儿的货仓还塞得下一个貌美却无用的女人。”

    “那谭小姐多保重,”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多谢。”

    谭碧见状,顿时呆在原地。

    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情。

    上海沦陷了,日军沿着京沪铁路线一路杀过去,很快就要到南京。连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妓女都明白的事,他徐志怀难道会不清楚?还是对他来说,苏青瑶不过是个通奸的前妻,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徐志怀,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京……”一团怒火灼烧着嗓子眼,谭碧咬着牙,几步追上。

    徐志怀停在门口。

    他伸手,要握住门把手,头也不回地出去,却又似怕它灼伤了自己的手心,悬停在半空。

    这般在门前迟疑良久,他放下,背对着谭碧问:“所以?”

    “什么所以?你不知道吗,瑶瑶现在人就在南京,她在南京啊!你当年那样对她,将她赶出去。她现在还是写信来,恳求我去救你,你呢,你难道就不会担心,不会难过吗!”

    “那谭小姐想叫我怎么做?”昏黄的电灯下,男人侧过脸,面孔冷淡、英俊、眉目分明。“单枪匹马冲去南京,把她救走?都这个时候了,还请您现实一点……”

    “徐志怀,你个没心肝的畜生!”谭碧气得浑身发抖,上齿砸着下齿,硬生生将骂声砸出来。“滚!给我滚出去!”

    徐志怀不言。

    他冷冷看着眼前妩媚异常的女人,见她扶着墙,急促地喘息。

    “谭小姐,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教唆她,不是你蓄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那她现在应该跟我待在一起,非常安全。”徐志怀道。“有力气责问我,不如去找找你帮忙牵线的西门庆,他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救她。”

    谭碧听了,一股发酸的热气猛然从胃里涌上,卡在喉咙,如何也呕不出。

    她被戳中软肋,身子依旧不停地颤抖,只是这颤抖直发虚,令手脚都失去力气。她完全靠在墙壁,嫣红的嘴唇动了一动,张开几寸,热气丝丝缕缕地喘出来:“我没想到……你对她是认真的。”

    在上海滩的客寓内偷情的男女,谭碧见过太多。丈夫偷完妻子偷,妻子偷完丈夫偷,爱欲混乱不堪。她曾以为他们也是那样,毕竟她见徐志怀的第一面,是他与其它商人一起到她的妓院里喝酒。

    “谭小姐,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好事吗?没有。”徐志怀转回头,握住了把手,手心有一点虚汗。“事到如今,她已爱上别人,宁可坐牢也要与我离婚,我自然也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

    “不、不,你不懂,她不是为爱……对她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谭碧叹息,靠着墙壁滑落。“算了,算了,你走吧,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等我电话……”

    “多谢。”说罢,徐志怀开门。

    房门外是鸭肠般狭窄的楼道,石灰的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抬眼望去,如同泛着冷光的松烟墨。徐志怀合门,拿起一把剪刀般,裁断了背后的光线。他眼前霎时间一黑,只得摸着扶手下楼。

    木扶手像是被虫蛀了,布满小洞。徐志怀挨个儿摸着孔洞,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越往下,那份难以形容的情感,便在心里挣扎的越厉害,海浪似的,将他从东岸拍到西岸,又从西岸卷回到东岸,翻来覆去,直到从他心底逼出一个可怖念头——假如她死。

    突然,头顶一亮。

    徐志怀抬头望去,只见青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滔滔如江水。啪嗒啪嗒,谭碧踏着绣花拖鞋,从中走出,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的。徐志怀抬头,迎着光,眯起眼去看,瞧见她两条胳膊环在胸前,兜着许多信纸。

    白花花的信,随着她一扬手,他的头顶飞起漫天的大雪。

    “徐老板,你真是不懂女人心。”谭碧轻声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关门,玄关的灯泡嘶嘶作响。徐志怀借着光,弯腰捡起一封信,边缘有半截戳印,显示是从南京发来的。他打开,看到“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手一抖,不敢再看。他将信塞到大衣的内兜,又半蹲在地上,去捡起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太多了,内兜塞不下,其余的只好拿在手里。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公寓楼,只觉脑海不断闪烁着死字。司机等在铁门外,见徐志怀,不由讶异地叹了声,“哪来这么多信”。徐志怀不答,坐上别克轿车。无数霓虹灯牌在车窗外盛开又凋谢,终于,他回到家。

    徐志怀拿着信,进到书房,屋内正播放着交响曲,原是他怕错过重要通知,一直开着收音机。他走到书桌前,将信摊在桌面,不知要不要看。

    就在这时,他听到收音机内传来南京开战的消息。

    民国二十六年(1937 年)12 月 1 日,日军兵分三路,朝芜湖、南京、镇江发起进攻。

    南京保卫战打响。

    从军事上看,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上)

    开战那日是个大晴天,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

    苏青瑶意外地起了个大早,没等程女士的孙子来叫,或是日军放炮,便从睡梦中醒来。她望向窗外,天仍黑着,如同平静无波的小谭,漂浮着静止不动的云彩。

    简单的洗漱后,她穿上厚实的青布旧棉袍,戴一条青冥色的绒线围巾与一双晴山蓝的手套,卸了锁,推门而出,正撞上一阵斜斜的北风。寒风拂面,吹乱了鬓边细软的碎发,也无声地搅动起头顶这幽深的潭水。苏青瑶将碎发抚到耳后,见天与地交接的极远处,微微闪动着猩红的火光,火光之中,又飘出几缕轻烟,紧跟着,一两声沉闷的炮响传来,“轰隆——轰隆——”,近似暴雨前的雷声,太过含糊,总令人疑心是自己神志不清。

    正当她预备走近些,看看火光的真假,头顶冷不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这下所有人都醒了,边穿衣服,边进防空洞。总务处的陈主任点燃煤油灯,放到中间,教生物的邬教授掏出跑警报时往怀里揣的三个冷馒头与两个水煮蛋,掰开分了出去。大家围聚在微弱的灯光边,听着屋外忽远忽近投弹声,谈起这几日的任务:

    西康路离金女大最近,整条路都要插上白底红圈红十字的界旗,以此划分安全区。

    把美国大使馆送来的那一面最大的美国国旗铺到草坪上,警告日机。

    让妇女儿童率先进入安全区,尤其是婴幼儿和花季少女,其次是年迈的女性,遣返所有男性难民,指引他们去金陵大学避难。

    登记难民情况,一天两次施粥,维持秩序。

    想办法搞来更多的粮食,并运进学校。

    ……

    低微的话音时不时被轰炸声打断,但他们总能抓住轰炸的间隙,快速续上。就这样,随着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交谈声,众人一件件分配好工作。

    等解除警报响,苏青瑶爬出防空洞,天光大亮,带着病色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校园。环顾四周,苍白的日光下,看不见交火的硝烟,唯有越来越清晰的爆鸣声在远方闪烁。听上海电台消息,日军宣称三日内将攻入南京。再不能拖延,苏青瑶往怀里揣了半块馒头,别上十字袖标,携着旗帜,骑上自行车,往西康路去。

    然而不等她到西康路,从城外涌入城内的百姓便将她堵在半途。

    大约有几千人,偕老带幼,背着、拎着、扛着灰扑扑的包袱,填满了汉口路的每一寸缝隙。数不清有多少张泥黄色的脸在眼前摇晃,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唾沫飞出来,吵着、闹着、哭着、骂着,往里面挤。后头的往前面一挤,前面的就往地上倒,海浪击打礁石般,一层连着一层,声浪一时间盖过了迫击炮轰击城门的炸裂声。

    一些孩子牵不住大人的手,扑通趴在地上,就要被后来人踏死。

    苏青瑶心惊,也顾不上插旗,急忙推着自行车挤到路边的电线杆,然后扶着杆子,费力地踩上自行车的后座,挥舞旗帜。

    “不要挤!不要挤!大家排好队,让妇女儿童先走,前面就是金女大!”她大喊。“男人从两侧离开,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不要占道!不要占道!学校只收女人小孩!不要浪费时间!”

    不知喊了多久,直到嗓子干哑,紧密人潮才有所松动。苏青瑶紧紧搂着电线杆,跳下自行车,预备继续逆流而上,去西康路插旗。

    这时,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爷爷挤到苏青瑶身边,右手牵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女孩。他问:“我和我孙女一起去学校,行不?孩子小。”苏青瑶说:“孩子可以进,大人不确定。”他又说:“我儿当兵去了,儿媳被鬼子抓走了,屋里东西也被抢光了,现在家里只有我俩,也不行?”

    苏青瑶抿唇,脸白着,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金女大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她们必须优先保护妇女儿童,甚至连一些年老的妇女都无力庇佑,只能劝说婆婆们留下儿媳,母亲们留下女儿,她们最容易被日军盯上。如果爷孙必须待在一起,他或许可以去其它难民所撞撞运气,像西门子洋行,金陵大学神学院,鼓楼医院旁边的陆军学校……

    老人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说,好吧,我回家去,人老了,进学校也活不了多久,白白浪费粮食,倒不如死在家里,安安心心的。你们是读书的好心人,要好好照顾桂香,她被日本兵欺负了,就在谷仓里,好几天不说话。

    苏青瑶听闻,心酸到窒息。

    可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咬紧牙关,帮老人从人群中寻来一名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恳请他们互通彼此的姓名与住址,然后将女孩托付给这位年轻的母亲,让她帮忙带入金女大。

    女孩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攥着爷爷的手,猛地哭了。那母亲怀中的婴孩也跟着大哭。哇哇的哭声是一朵人潮内小小的浪花。

    老人见状,用袖口胡乱地擦净孙女的热泪,接着脱开她的手,塞到对面人手中,说,快跟嬢嬢走,走到学校里就有稀饭吃,爷爷过几天再来找你。女孩听不懂,只是哭,年轻的女人也没办法,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拽住女孩的胳膊,强拉着她,再度迈入人潮。苏青瑶浑身抖了两下,俯身对老人鞠了一躬。老人也对她微微鞠躬,继而转身,蹒跚着离去。

    苏青瑶目送他被人潮吞没,转身偷偷擦去眼眶的泪水。

    她重新握住自行车的把手,沿道路的最边缘,逆流而上,骑到这条路的尽头,也就是汉口路与西康路的交界处。娟秀的清凉山显现在眼前,远望,冈峦重叠,朦胧的青霭笼罩在山头,仿佛传说中的雪狮子那柔软的毛发。

    苏青瑶停下自行车,逐个在街边插旗,因左足微跛,跑步的姿态活像一只小鸭子。

    插到一半,空袭警报声冷不防地响起。她回头看,汉口路接踵比肩,肯定来不及去防空洞。再抬头,望见七架飞机正在清凉山附近盘旋,其中五架涂装着红膏药,另外两架是中国的飞机。

    它们飞得很低,快压到人们头顶。

    引擎发出巨大的怪叫,与警报声交织,恰如一柄钢刀,来回刮着人们纤弱的神经。

    突然有人大喊:“死啦死啦!鬼子放炸弹!我们都要死啦!”话音未落,“咻——”,仿佛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不等人反应,大地震颤,两股黑烟直蹿上天。

    投弹后的热浪向苏青瑶袭来,她一下被掀翻在地。人群也彻底混乱,一个踩着另一个的头,朝安全区内挤。苏青瑶搂着旗帜,四肢并用,爬到墙角,两手抱头,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鬼子是真要在安全区投弹!

    然而下一秒,半空响起一连串哒哒哒的机关枪声。苏青瑶两条手臂护着头和脖颈,仰头望,隐约看见一架中国的飞机挡在日机前,用机关枪逼退对方。日机不甘示弱,打算与他对射,可对方飞快地升高,随之是一个华丽的回旋,紧擦着日机飞过,吸引敌机追随自己而去,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堪比传奇小说中最杰出的刺客。

    苏青瑶眼见那一架飞机在战友的配合下,与敌人低空搏斗,你来我往,一方较量,击落了敌人的两架飞机!这令慌乱的百姓吃了颗定心丸,纷纷停下脚步,大喊“好!好!好样的!”

    苏青瑶见此情形,简直要急得昏死过去。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心一横,站起身。

    因是在十字路口,也就是在队伍的最末端,她使出全身力气,扬起安全区的旗帜,大喊:“继续走!往前走!不要停留!女人小孩先走!所有男人从道路两侧离开,走北平路去金陵大学!不要占道!不要占道!”

    不一刻,身后再度响起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苏青瑶回望,看见一架涂装着民国国旗的飞机突然打了个哆嗦,应是被击中了油箱,然后朝清凉山撞去。蒙着薄雾的雪狮子痛苦地吐出一口黑烟。好在飞行员动作够快,及时弹出驾驶舱。

    雪白的降落伞,孢子一般,蓬蓬地在半空飘荡。苏青瑶见状,一时间松了口气,据她所知,不论是习俗,还是日内瓦公约,都规定不可以射击跳伞逃生的飞行员。可苏青瑶没想到,什么日内瓦公约,什么红十字会,什么安全区,在日军眼里全是废纸!

    随着密集的枪声响起,她眼睁睁看那弹出机舱的飞行员被机关枪打穿……

    鲜血飞溅,染红降落伞,无数碎片随气流卷到上空,落入于锦铭眼中。

    他直直地望一眼所剩无多的油箱,又看向盘旋的日机,眼前又黑又红,快要分不出敌人的方向。无奈,他只得推动操纵杆,驾驶飞机返航。

    轰轰的引擎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滑入中山陵的临时机场。

    两名地勤兵冲上前,将于锦铭从机舱里拖出,放上担架。此时于锦铭眼前漆黑一片,他胡乱握住不知是哪个地勤的手腕,说自己遇到了日机的围堵,同行的一名苏联志愿军跳伞后被日军用机关枪扫射。地勤兵边点头,边叫他快闭眼。他眼珠充血,一片红,看上去简直要滴血。闭眼前,于锦铭恍惚看见一位战友接替自己,钻进机舱,轻盈地飞上天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中)

    被地勤用担架抬进战地医院,于锦铭眼睛蒙着纱布,躺在床上歇养了三天。期间耳旁爆炸声不休,令于锦铭总疑心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一次,护士给他换药,他问她,这是不是幻听。护士说不是,的确是日军在投弹,中山陵快被炸平。他又问现在打到哪里。护士不知道,出门问一位军长,回来告诉他,打到了雨花台。

    于锦铭点点头,不再说话。

    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统领的战前宣讲,正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誓与南京共存亡”,然而不止息的炮声仿佛一柄剪刀,将字句无情地剪成碎屑,抛向天空,一如天上地下一个接一个地牺牲的人的血,烟花般,在胸膛飞溅。

    长长的等和短短的死,就这样共同构成了一场战争,它周而复始地行进,如此可怖,不因任何人的负伤而停止。

    第四天一早,于锦铭拆掉纱布,眼前还有些红,但已能看清东西。他洗漱更衣,去到高队的办公室,请求再度出战,却见高以民正拿着听筒,在与总队打电话。

    他骂:“妈了个八!是谁拍着胸脯跟老子说,咱们这次要跟鬼子们决战南京,誓死保卫首都,现在又突然说撤……妈了个八!你们是打是撤要给个准话,这样朝令夕改,动摇军心!”

    对方讲了很长一段话。

    高以民气冲冲地说:“少废话,九号究竟撤不撤,什么时候撤,是空军单独撤,还是跟陆军一起撤,坐哪条船,一句话的事。但别怪我没告诉你,士气一旦萎靡,就很难振作,到时候别再改口跟我说要多坚持几天。”

    对方又啰啰嗦嗦讲了一通。

    高以民不听了,啪得挂断电话,一转头,瞧见于锦铭站在门口。

    他叹了声气,招手让对方进屋。

    “队长,”于锦铭行军礼。

    高以民拉开椅子,低头翻着桌上的文件,一抿唇,停下手,掌心撑着桌面,后背紧绷地站在桌前,许久,似乎耗干精力,兀的瘫坐在椅子上,食指微微抬动着,喃喃道:“去,叫弟兄们收拾东西……”

    “连一个月也守不住?”于锦铭轻声问,那语气简直是哀求。

    高以民慢慢垂下眼睛,说:“守不住。”

    于锦铭张嘴,本能地想再说些什么,可能是非要留下以死殉国之类的废话,但他这回一个字也没说,往后也不会再说,只在短暂的沉默后,舌尖颤抖道:“那撤吧,我去通知弟兄们。”

    高以民点头,又摇头。

    “我们实在对不起首都的百姓……”

    正哀叹,电话铃再度响起,不知是谁打来。

    叮铃铃——叮铃铃——

    那尖锐的铃声响了许久,堪比横冲直撞的电车,回荡在别墅内,直至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将它盖过。

    小阿七急匆匆接起,刚说完“你好”,便见男主人一面系着风衣腰带,一面下楼。双排扣的风衣,领口的铜扣紧挨下巴,闪闪发亮。

    徐志怀接过电话,道一声:“谭小姐”。电话那头并未传来谭碧标志性的甜笑,而是略带沙哑的嗓音。她开口:“徐老板,我长话短说。”徐志怀掩住听筒,道:“请讲。”谭碧话音更低,往耳朵里吹气似的,讲道:“下午两点整,霞飞路放红招牌的咖啡厅的后门,就你一个人来,法币不管用,带金条,也别带什么行李。”徐志怀说:“明白。”挂断电话。

    小阿七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徐志怀拍拍她的肩,掏出一串家门钥匙,交给她,并说,他走之后,就得麻烦她来看家,往后如果日本人要强占房子,快点跑,千万不要与他们争。小阿七隐约觉察出他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不由眼泪涟涟。她放好钥匙,抽噎着说:“外头冷,先生再添一件衣服。”于是徐志怀围上那条灰黑的长围巾,戴一双羊皮手套。

    到两点,徐志怀准时抵达咖啡厅后门。一辆低调的福特车正等在那里,侧座车窗摇下,是谭碧。徐志怀目光绕过她往里看,瞧见驾驶座上的是青帮的那个打手屠青。

    谭碧抬手,指向后方。徐志怀正要去拉后座的车门,却被谭碧制止,说:“徐老板未免把逃亡想得太轻松,又没有通行证,哪还有后座给您,是后备箱。”徐志怀浑身一僵,看着谭碧的神情不似作假,只得打开后备箱,硬钻进去。

    轿车开动,猛得向前一冲。徐志怀蜷缩在后备箱,也随着惯性,鼻子结结实实地撞了下。好在之后的路都开得相当平稳,车子富有节奏感地前后摇晃,像极了一艘在江面漂泊的小船。

    过不久,车停,后备箱外传来日本人含糊且急促的话音,想是到了关隘。徐志怀躲在后备箱内,下意识地放轻呼吸,猜测着那些含糊的话语。就在这时,日军的声音陡然拔高,举起枪托,狠狠砸向后车盖。“砰砰砰!”,剧烈的声响不断冲击耳膜,徐志怀一动不敢动,闭紧双眼,强忍着恐惧与反胃。好在下一秒,谭碧卖弄风情的娇嗔笑声响起,日军停手,紧跟着是一阵漫长到窒息的对谈。

    他们滞留了约莫半个钟头,才得以再度启程,有惊无险。

    这次一口气开到奉贤的郊外。

    谭碧下车,打开后备箱,环臂看徐志怀四肢并用,狼狈地从里头爬出,面庞不禁浮出一丝促狭的微笑。蹲了太久,徐志怀的脚麻得很,险些站不住。他扶着后车盖,半个身子靠在上头,紧皱着眉头不作声。谭碧见状,撇过头,噗噗地笑出声来。

    她摸出烟盒,点燃其中一支,又把烟盒递到徐志怀跟前,问他要不要。徐志怀犹豫片刻后,道一声谢,抽出一根女士烟,用放在风衣内兜的打火机点燃,含在唇间,慢慢地吸着,舌尖尝出了一丝薄荷的清凉。是苏青瑶从前抽的那种,小仙女牌薄荷烟,徐志怀依稀有印象。

    他夹住细烟,出神地眺望眼前的这片旷野。

    只见一层稠密的雾霭,覆盖着青褐色的野草地,分不清是战火焚烧后残余的硝烟,还是深冬的寒流。七八棵杜英树疏疏朗朗地站在原野,被刺刀剥去外衣,露出乳白的树芯,一圈又一圈,树梢叶子落净,杂乱的枝丫挂着雾气,似白布缠棺竖旒旐。

    薄暮冥冥,鸟兽绝迹,一切都凝固了,唯独指尖的白烟,在紫红的晚霞下笔直地升。

    “徐老板接下来是准备去宁波?”谭碧开口。

    “嗯,最后再回一趟家。”

    谭碧道:“现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杭州还比较安全。你从杭州过,经绍兴去宁波,离开的时候,别回杭州,去金华,再去衢州,进江西赣州,走赣江水路。”

    徐志怀没料到谭碧会计划地如此周详,一愣神,嗓子干干地说:“谭小姐费心了。”

    “那不然?我办事可相当牢靠。”谭碧瞥他。“地图带了没?没带我这里也有。”

    “带了。”徐志怀含住香烟,抽上一口,缓缓道。“我给家里的佣人留了一箱金条,你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去取。”

    谭碧笑笑,无奈道:“好吧,徐老板盛情难却,我也就不推脱了。”

    说着,她点去烟灰,默然半晌后,又说:“不过我应该不会去取。不为其它,就是想告诉你,我帮你纯粹是为瑶瑶。”

    徐志怀垂眸,目光落在指尖闪烁的火星,阵阵苦楚漫上心头。

    “别说得像我欠她,我没求她帮忙……”他咬紧后槽牙,冷淡道。“没有你,我也能找到其它路子出城。”

    短短一句话,便把谭碧气得胃里冒火。

    她含着薄荷烟,使劲嘬上几口,头一歪,阴阳怪气道:“呦吼,既然徐老板这么能耐,那就跟我们回城呗。我倒要看看,你回去是当汉奸,还是当尸体。”

    徐志怀唇角紧了紧,不吭声。

    谭碧得意地笑笑,举着烟,一阵寒风吹过,几点火星随风落到手背,细微的灼烧感。她甩甩手,又捋了把长发,看天幕寸寸暗下,更显出旷野的神秘莫测。谭碧深深望着,想到南京开战,邮政暂停,瑶瑶音讯全无,而自己在上海前途未卜,今日又要送别徐志怀去宁波——虽说两人关系不好,但也算相识一场,战乱年代,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顿觉感伤。

    “徐志怀,我讲心里话……她还是爱你的……”谭碧叹息一声,笑意退潮般淡去。“她很少请我帮忙。去南京后,她曾有好几个月吃不起饭,那么难,都没叫我帮忙。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恳求我,为了救你。我想,是因为她十六岁就跟了你,你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有特殊含义。而你确实还不错。只是有时候,女人会对所爱之人计较很多,反复确认你爱不爱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你呢?徐志怀,你在乎过她吗?其实我觉得没有。”谭碧继续说,声音落在风里。“你只是需要一个符合你要求的妻子,作为回报,你会在她身上毫不吝啬地花钱。可这些东西你也能随时转手送给其它女人,只要她们能和瑶瑶一样,满足你想要的……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吵架,没什么好吵,你这一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只是觉得好笑,你一直讲自己多么珍视家庭,但在那个家庭里,你是唯一的主人,瑶瑶不是。”

    徐志怀听闻,想说些什么,可不等他开口,前方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骑着马,来到两人跟前。谭碧掐灭烟,走向来人,简单地交谈后,她转身,冲徐志怀招手,喊道:“徐老板,你的坐骑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特别远,非常近 (下)

    徐志怀走近,望向眼前健硕的棕马,哑然失笑:“我以为至少会有一辆车。”

    “天啊,徐大老板知足吧!没给你一头驴就很不错了。”谭碧耸肩。“骑马至少潇洒。”

    徐志怀不响,自来人手中接过缰绳,纵身上马。

    谭碧见状,同他摆摆手,转身便要走。

    男人却牵住马头,冷不然开口,续上适才被打断的话语。

    “谭碧,我当年娶她,确是为了满足家母的遗愿,对她本人并无多少感情。”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但四年婚姻,朝夕相伴,她是除我母亲外,我唯一在乎的女人。”

    谭碧听闻,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侧身回望。

    茫茫旷野内,漂泊不定的夜风吹乱了彼此的乌发。

    “所以你有什么立场说那些话来质问我?”徐志怀道。“这桩婚姻中的是非对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呵,徐老板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何必假惺惺地说要论是非。直接说全是苏青瑶的问题,是她不识好歹,辜负了你宝贵的真情,不就好了?”谭碧冷笑两声,讥诮的话音夹杂着寒风递到他耳边。“你还是快滚吧!再待下去,我怕忍不住把你拉下马。”

    说罢,谭碧头也不回地上车。

    徐志怀停在原地,目送那辆福特轿车消失在视野,方才调转方向,策马而去。

    他一路狂奔,走小路从奉贤连夜赶到嘉兴海盐。海盐县城十一月二十日已经沦陷,好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驻扎在此的日本兵又大多沉浸在皇军高歌猛进的喜悦中,排查并不严密,徐志怀只在入住旅店时,被要求登记姓名。事发突然,他毫无准备,仓皇中胡乱给自己起了个假名。短暂歇息一晚,趁天还未亮,他接着上路,赶到海宁,随后变换线路,贱卖了马匹,用假名乘上一艘小火轮,过钱塘江。

    此时,太阳已完全沉落,只留一片绛紫色的天,照着白青色的茫茫江面。波涛起伏,仿佛一匹光滑到不沾水的软缎,因风发皱,柔滑非常。

    然而不过眨眼工夫,天幕陡然褪去颜色,暗哑的云雾间,缓缓浮现一轮镰刀似的残月。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钱塘江,也照亮了扬子江。无数炮弹划破月色,落入滔滔江水,银鱼白的浪花溅湿了岸边人。

    于锦铭跳下卡车,第一眼所见的便是炮火簇拥中,奔腾着的长江。

    江岸边麇集着等待撤退的士兵,因怕被投弹,没有点灯,一个个蜷缩在黑暗中,紧握着自己的东西。高以民从副驾驶座下来,打起手电筒,想找到眼前这支队伍的首领,询问渡轮什么时候能到。可他迎着炮声,在人堆里问了许久,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情。

    高以民见状,大感不妙。他叫来于锦铭,道:“完犊子,咱们被堵在这儿了。”于锦铭皱眉,问:“不是约好了今晚撤,船呢?”说着,他朝江面望去,那里漆黑一片。高以民冷笑,骂:“狗日的王八蛋!我就知道信不过他们。”

    话音未落,战机引擎的轰鸣声忽得逼近头顶,不等众人抬头,照明弹仿佛一阵流星雨,落在江岸,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紧跟着,杂乱的枪声自后脑勺传来,“咯哒咯哒咯哒——”,又密又急又广。岸边一时人群大乱,各种声调的方言,各种高低的呼喊,齐齐响起。人们在极白与极黑的世界里,互相推搡践踏,四散奔逃,躲避着机关枪的扫射。

    于锦铭也被混乱的人流冲走。他抬起右臂,手肘朝前,拼尽全力地冲出白色的烟瘴,一头扎进黑暗的密林。

    从白到黑的转换太过迅疾,于锦铭眼前暗红一片。他抬手摸,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他肩膀颤抖,低头,大口喘息,眨眼间,视线逐渐清明,恍恍惚惚瞧见一个大得出奇的石块在脚底板颤动……弯腰一探,原来是个人头,还温热。

    日机不知在上空盘旋了多久,终于,枪声停了,轰鸣声逐渐升高,轰炸结束。

    逃命的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往江岸走。

    于锦铭走在队伍的中后方,看见两名二十多岁的老兵架着一名十六七的陆军新兵的胳膊,往江边拖。

    那新兵口吐白沫,两脚踢腾,嘶哑着喉咙喊:“娘呀娘呀!我的娘——娘亲,毛毛头要回家。”两名老兵见状,放下他,其中一名使劲揍了他几拳,又狠狠踢他两脚,骂道:“别他妈喊了!”新兵吃痛,两手护住头颈,趴在地上,面对着砂石,肩膀抽搐着,先是嚎啕大哭,哭完便不再说话。

    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

    只剩江潮,还有月光。

    就这样,众人在江岸呆坐到天亮,才等来两艘接应他们前往武汉的渡轮。

    等安全登上船,人人都松懈下来,到处寻找吃食。

    大约是饿了太久,于锦铭反而丧失了觅食的欲望,便留在甲板,木然地眺望着眼前赤红色的江面。一时间,他的脑海涌现出许多念头,关于战争,关于国家、土地、人民,关于他自己的人生,关于贺常君和苏青瑶,可一切的想法都支离破碎,遭受过轰炸般,难以成形。

    少顷,战友过来喊集合。于锦铭脱掉落满灰尘的飞行员夹克,搭在臂弯,回船舱听高队宣读空军阵亡者的名单。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另一大队的大队长,名叫魏宁,据说是在下关附近坠的机。

    一个个姓名从舌尖轻松地吐出,每一声响代表一条年轻的生命。于锦铭听着,忍不住想,要是阵亡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空军往往没有尸体,所以他战死后,地勤会帮忙收拾遗物,和铭牌一起,交给他的家人,方便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家人会选一张好看的相片,买一个空空的坟,假装里面装着他的血肉与魂魄。政府会分发抚恤金,每个月几十元,运气好,他或许能赢来一块小小的奖章,再好些,名字能刻到某块巨大的石头上,和其它烈士排排坐……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可那些活着的人呢?他的家人,他的爱人……

    渡轮紧赶慢赶,冒着时而袭来的炸弹与机枪,开了三天,抵达武汉。经过短暂的休整,空军上下也已重新振作精神,做好了再度上空迎敌的准备。可等下船,却被告知不必再飞去南京战场。

    原来,在这短短的几日,南京战局急转直下,高层宣布全面撤军。

    第一百四十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上)

    众人闻此消息,或怒目圆睁,或掩面叹息。

    于锦铭无言,眼帘低垂着,侧身望向滚滚东逝的汉江。他见天尽头,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沉入江水,鲑鱼红的霞光从天上染到了江下,连成一片,如火烧平原。

    “要死要死!你们快看,烧起来了!紫金山在燃烧!”

    密到无法落脚的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这句,只知顺着她的话音,朝紫金山望去,赤色的晚霞里,飞入千万只鸟雀,接着,眨眼的工夫,稠密的黑烟升腾起来,追赶着鸟儿的尾羽,火越烧越大,扭曲的赤色焰苗又在追赶黑烟,一层攀着一层往上涨。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紫金山全然置身于火海,它激烈地颤抖着、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苏青瑶站在昔日用来上舞蹈课,今日已被过多难民踏平的花园内,目睹了这一幕。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恐惧在她心头奔腾,急急地、紧紧地,要从喉咙往舌尖走,可这情感又太多太乱,一时堵在嗓子眼,如何也吐不出。

    她张张嘴,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古老民谚——紫金山焚则金陵灭。

    苏青瑶正呆望,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后背,转头去看,是邬老师过来送煤油灯。

    炮声太响,两人只能紧贴对方的耳朵说话。邬老师讲,沈牧师下午过来,说军队今晚撤退。苏青瑶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声气,询问她其它安全区的情况。邬老师说,很多士兵在往安全区内逃,警察也拿上了步枪。

    苏青瑶又问,现在日本人打到了哪里?邬老师说,就在中山路,鼓楼医院前边,机关枪突突突响。接着说,听新来的难民讲,外头乱得一塌糊涂,遍地的长枪刺刀,都是逃兵丢下的。

    苏青瑶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乱,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对方听闻,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宽慰道:“没事的,别怕,等过了今晚就好。你看上海,军队撤离,日本人进了城,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苏青瑶点一下头,依旧苦笑着,连连道:“但愿如此。”

    说罢,她接过煤油灯,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要注意卫生,去卫生间上厕所,勤洗手,以免引发霍乱。

    收拾完,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期间路过大楼,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这几栋教学楼,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不料人数暴涨暴涨,大大超过预期,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每一寸地板,都挤满了人,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要一部分人睡,另一部分站,到点了彼此轮换。

    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但见她们,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程女士唇角紧了紧,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背过身拭泪。

    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听炮声越来越近,想到短短半年,北平没了,南京也没了,国都再度沦陷,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

    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还有一碟咸菜头。吃完,没有饱腹的感觉,可想再吃,也确实没有。苏青瑶洗过碗筷,拎一个煤油灯,往自己的宿舍去。此时的南京,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邮政早已关门,没有报纸和广播,又断电断水,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

    苏青瑶回屋,锁上门,放下灯,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她摊开手,凑到油灯旁取暖。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待到手稍一转暖,便火辣辣地疼。

    累了一日,换作平时,她定然沾枕头就睡,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在身上不停地抖动。她面对红光,心中有恐惧,有紧张,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如同一根木支柱,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叫她不要害怕。战争面前,恐惧意味着死亡。

    况且,人活这一世,过得再坏,坏不过一死,既然已经知晓最坏的下场,就更没什么好怕。她打算明天去拿一把耗子药,揣在兜里,如若将来真走到绝路,实在走不下去,她就去死。

    辗转多时,依旧难以入眠,苏青瑶索性垫高了枕头,披上旧棉袍,抽出一本尚未读完的《桃花扇》,顶着炮火声继续看。

    这般一直读到扬州失陷,南明灭亡,史可法投江殉国,苏青瑶倚着枕头,回想起开篇那句“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顿时泣不成声。

    灯盏里的油浅,灯草熬不到月升半空,便熄灭。苏青瑶头蒙在被窝里,哭到泪干,身体与精神都累到了极处,才渐渐有了倦意。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冷不然听见门响。起初以为是梦,但那声响越来越大,不似做梦,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裹着棉袍,急匆匆开门。

    门外的邬老师拉住她的手腕,说,校门外聚集了一群士兵,叫她同去看看情况。苏青瑶点头,转身锁了房门,跟着她跑到校门口。

    肃穆的寒风中,屹立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前方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伤员,但穿着不一样的军服。苏青瑶跑到跟前,看到他的领章,认出这是一名空军上校。

    陈主任早她们一步到,正隔着铁门与领队的军官交涉。

    他问:“你是他们的长官?”

    “不,我是连队的军医。”领头人说。“连长死了,其它的长官也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军衔最高,所以由我带队。”

    邬老师扫视一圈,问:“不是说今晚要撤军?你们怎么还不走?”

    “船都在汉口,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到,就干脆不走了。”对方淡淡道,手指向地上昏迷的男人。“这是我们在挹江门附近发现的伤员,想着金女大距离最近,就送来了。”

    正说着,华小姐与程女士赶来。

    华小姐了解完情况,让程女士与两名士兵一起,先把伤员抬进屋,随之提议让这群将士放下武器,作为俘虏进到安全区避难。

    然而那领头的军医没有一丝迟疑地摇头,断然拒绝道:“当死的死,当活的活。我等从军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再说,我们枪里还有子弹,回去不是去送死,而是打算再杀几个鬼子。你们要努力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我们国家不会亡。”

    负责守护金女大的众人望向彼此,沉重地说不出话。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陈主任最先开口,问他们离开前还需要什么。队伍里的一名将士想了很久,说想喝水。于是众人提来几桶冷水。这十几名士兵围在水桶旁,脱了帽子,头埋进去,咕咚咕咚喝饱水,又把随身水壶灌满,剩下的,则用来洗脸。

    清水顷刻间化为血水,而他们抹了把脸,甩甩手,重新列队。天际仍是黑红色的,忽明忽暗,他们本就涨红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红得在滴血。

    只听那名领头的军医大喊一声:“弟兄们,走!跟鬼子们拼了!”

    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枪,异口同声地吼道:“好——杀啊!”

    话音未散,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朝雨花门冲去,笔挺的背影顷刻间便被漆黑的夜色与炮火的红光吞没。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一行人回到校园内,程女士简单查看了那名空军的伤情,说子弹还留在体内,伤口发炎,得送鼓楼医院。

    陈主任从男人怀里翻出军官证,确认他是国民空军第一大队的队长魏宁后,便说今晚日军攻城,路灯又断电,实在看不清楚路,等天一亮,他就开车送他去医院。

    可陈主任一个人在前开车,还需另一个在后照顾伤员。

    这时候,苏青瑶看着担架上的男人,以及他空军战斗服上两颗星的领章,很仔细地想了,站出来说:“我去吧。”

    大伙儿听闻,都不让,纷纷说:“你年纪最轻,脚又不好,万一今夜南京彻底失守,日本人闯入安全区,把你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老师们的话,苏青瑶无比清楚,也和每个女人一样恐惧被敌军抓走,然后毫无尊严地、绝望地死去,因此,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强咬着牙,发着抖说:“程老师是唯一的护理,现在大楼里有八个孕妇,万一临盆,最需要的就是她。华小姐是美国人,不会被抓走,但她要保护整个金女大的难民。有一定护理知识,懂一些日语,能和他们交流,且没那么重要的人,只有我,我去最合适。”

    在场的人见她去意已决,不再阻拦,只握着她的小手,叮咛着小心、小心,千万要小心……

    炮火响了整夜,谁也没再睡。

    第二日,天微亮,他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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