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青神色淡淡, 看不透想法,没有说行,但也没明确拒绝,他转头问:“你可知辽阳镇县令素日所为?”
提到正事, 赫连邵正色许多:“略知一二。”
“正好你来了, 那就你来处理吧, 上报州府守备军, 肃查近年县令行事,若有什么触及律法的,一律处理了吧。”
洛长青原本就是要借州府守备军的手,如今见了故人,换一换罪状,也省了他出面, 连带着也不用再费心处理事后的遮掩。
“哥你去哪?”赫连邵忙问。
只见一直冷肃的男人面上多了一抹暖意,偏头瞥了他一眼,带了点不为人知的骄傲:“自是去接夫人回家。”
“……”赫连邵半天没回过神, 眼睁睁瞧着洛长青越走越远。
牢中的狱卒看县令都跪下了, 更是不敢拦, 直到洛长青快要出去,赫连邵才喊了一声:“赶明儿我也去拜访嫂子!”
洛长青走了,赫连邵就没那么多好脸色了。
他冷哼一声,垂眸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何县令:“刁民?甩了几鞭子?何大人, 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他阴阳怪气道。
见何县令抖得越发厉害,赫连邵面上笑意更胜,纡尊降贵地弯下腰, 凑到何县令耳边,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何大人必是不知道——”
“您嘴中的大胆刁民, 乃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封无可封,便是当今圣上,皆要以礼相待,你,又算什么东西?”
就在他话音刚落,牢狱中突然出现一股腥臊味,再仔细一看,何县令身下已经一片湿濡,赫连邵道一声晦气,扫见角落里的狱卒,抬高几分音量。
“还愣着干什么!本将军乃右翼营统领,何县令为官无道,忤逆上峰,即日起,收押待审!”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也不管后续,紧跟洛长青的脚步,快步走出县衙大牢。
可惜他耽误的这点时间,足够洛长青走远,从县衙大牢出去,外面夜色渐浓,除了远处的打更声,再看不见一个人影。
冷风一吹,赫连邵打了个哆嗦,扭头才发现——
哦,他的马也没了。
与此同时,洛长青一路奔袭,只用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就抵达盛府外。
他将马儿栓到府外的柳树上,本想敲门的,抬头看了看天色,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反是左右环顾一周,见没什么人,直接绕去围墙处。
洛长青不断退后,直到退无可退,方才屏息,下一刻,只见他双腿骤然发力,借着往前的冲势,双脚踏到墙上,不过几个旋身,已然越过高墙。
“咚——”一声轻响,洛长青安然落地。
夜色已深,盛府中已经无人走动,幸好来过两次,洛长青对府内路线稍稍有所了解,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径自往盛黎娇的小院走去。
本以为小院也是漆黑一片,可洛长青到了才看见,屋里灯火通明,隐约还能看见走动的人影。
洛长青脚步一顿,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他闪身躲到窗子后,侧耳倾听。
“……我不想轻易放过他。”盛黎娇声音低落,嗓音略显沙哑。
“那就按我说的做,办法我已经教给你了,巡查司的大人最迟三日后就会抵达,做不做随你,反正不是我家的事。”
洛长青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大概是小妻子那位二姐姐的声音。
屋里,盛黎菡很是看不上盛黎娇瞻前顾后的样子,带了点怒其不争:“你又想救你夫君出来,又不想便宜了县令,叫你去找巡查司的大人还担心这担心那,你之前的嚣张劲儿呢?”
“反正……反正你需要的消息我都给你打听来了,算是还了你上回告诉我书院招生的人情,剩下的我不管了,我走了。”
洛长青心念一动,迅速闪身,就在他刚躲到柱子后面,房门刚好打开,盛黎菡从里面走出来,见左右无人,忙低下头离去。
屋里很快归于平静。
洛长青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了想法,他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框。
盛黎娇正坐在桌前,还以为是盛黎菡又回来了:“怎么……”待她看清来人的样子,她登时愣住了。
洛长青嘴角扬起笑容:“娇娇。”
盛黎娇仿佛被吓住了似的,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洛长青许久也没等来一个激动的拥抱,只好自己走过去。
“怎么又哭了?”他哑声问道,不忍看小娇妻落泪,迟疑半晌,终究是低下头,唇角落在盛黎娇的眼尾,悉心为她吻去泪痕。
然而下一刻,屋里爆发出巨大的哭声:“呜哇——”
盛黎娇咧着嘴,丑兮兮地哭着,双手双脚都环在洛长青身上,鼻涕眼泪都往对方肩上蹭。
洛长青心里叹气,满腹怜惜。
半刻钟后,盛黎娇从男人身上爬下来,可怜巴巴地抹着眼睛,一低头看见洛长青胸前的血痕,当即呼吸一滞,好不容易平息的哭声又有复发的迹象。
洛长青赶紧说:“我没事!我不疼!我很好!”
盛黎娇扁着嘴,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她一言不发,垂眸给洛长青解开外衫,将要继续的时候,忽然被洛长青抓住双手。
男人哂笑:“再多……就不必了吧。”
说来也是好笑,两人同居三个多月,一直都是盖着被子纯聊天,连当面换衣服都没有过。
洛长青一方面不想展露自己身上的伤痕,徒惹小娇妻伤心,另一方面也带了点腼腆不好意思。
盛黎娇不语,仰起头,眼中继续酝酿泪意,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便是有再多的坚持也要落下阵了。
洛长青顷刻落败,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全然一副任人所为的模样。
盛黎娇这才收敛了哀容,纤纤细指扣在衣带上,不过顷刻就剥下洛长青的上衣,男人精壮的身体露在眼前,更刺眼的则是那数不清的伤疤。
除了在牢里印下的鞭伤,洛长青身上还有许多陈年旧疤,从肩膀要腰腹,最凶险的一道伤口印在胸口上,距离心脏只差分毫的距离。
他身上的伤疤有大有小,有的发丝细,但更多的近有一指粗,白日被鞭子抽打出的伤口则结了一层血痂。
盛黎娇从未想过会见到这样的身躯,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洛长青心下一沉,上前半步,牵住她的手:“吓到你了吗?”他忽然后悔了,不该由着小妻子乱看的。
他也有几分后悔,当初仗着年少轻狂,总叫嚣着伤疤便是功勋章,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丑陋的痕迹会吓坏娇滴滴的小姑娘。
要是当初老老实实听军医的话,兴许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疤了……
洛长青正寻思如何安慰,忽然胸前一凉,低头只见盛黎娇颤巍巍地碰在胸口那道刀疤上。
小姑娘强忍泪水:“疼吗?”她问得轻极了,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夫君,是不是很疼?”久等未得到回答,盛黎娇又问了一遍。
洛长青恍惚开口:“已经不疼了。”
那就是以前很疼的。
盛黎娇自动解读,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她避开男人凑过来的手指,抽噎了两声,小步凑上前。
她抿了抿唇,笨拙地学着洛长青之前的样子,在对方堪称震惊的目光中,亲在洛长青的胸口,随之右移,又在心口处落下一吻。
“亲亲就不疼了。”盛黎娇小声说道。
不等她再说话,盛黎娇的身体骤然悬空,她被洛长青打横抱起来,匆忙间只得圈住男人的脖颈。
洛长青眼尾泛红,声音嘶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抱着盛黎娇大步上前,最后把人放到拨步床上,反手放下帷帐,倾身贴近,又问了一遍:“娇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盛黎娇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但直觉气氛不对,咽了咽口水:“知道……吧。”她神色无辜,眸子里含怯,但更多的还是信任。
洛长青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蓦地散了,他哑然失笑,本想起身离开,可又实在不甘心,迎着小娇妻不解的目光,再度靠上去。
他的双臂正好落在盛黎娇脑袋两侧,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几乎要纠缠在一起,这样一种姿势,盛黎娇完全动弹不得。
“要不是看你年岁尚小……”洛长青闭了闭眼,后面几个字趋于无声。
虽然盛黎娇穿来时已经二十一了,可原主这幅身子去年方及笄,在这个时代算不得小,可在洛长青眼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洛长青刚起身,盛黎娇就从床上弹起来,拍了拍脸,稍做平复。
洛长青拒绝给伤口上药,只是用水简单擦拭了一下,看着盛黎娇哭肿的眼睛,抬手挡住她的视线。
“不着急,等明天再说吧,乖,你该睡了。”
盛黎娇仍有不愿,却反驳不了他,最终只能躺到床上,熄了灯,身侧的被褥塌下去,男人的体温悄悄传过来。
此时已是深夜,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盛黎娇却怎么都睡不着。
一会儿是夫君身上的狰狞伤疤,一会儿是被箍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窘迫画面。
直到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洛长青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盛黎娇面上浮现一抹红晕,抬手捂住眼睛,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又是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小桃照例过来伺候小姐洗漱。
她是直接推门进来的,刚走两步就发现内寝仿佛多了一个人,定眼一看:“啊——”
多亏洛长青起得早,此时已经穿好了衣衫,虽然衣裳上许多地方破损,但也好过赤膊,在听见声响的时候,他又迅速闪身,借着屏风躲闪了一下。
盛黎娇被尖叫声惊醒,睁眼就看见帷帐外的身影,她眼睛都未挣开,下意识地呢喃一声:“夫君……”
而这时,洛长青从屏风后探头,与小桃打了个照面:“是我。”旋即转身掀开帷帐,去看盛黎娇休息的如何。
内寝传来二人小声说话声,小桃愣了好半天:“……姑爷?”
半个时辰后,盛黎娇和洛长青皆穿戴完毕,小桃去找盛夫人要了一套盛老爷的衣服,给洛长青穿大体合适。
而盛夫人也得了信儿,早早赶来女儿的院子里。
待看到洛长青出现,盛夫人不得不信,心中存疑,便直接问出来了:“你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怎没听门房通报?”
盛黎娇对第一个问题也很好奇,昨天晚上晕乎乎的,只记挂着夫君那一身的伤,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竟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夫君,是县令放你回来的吗?”盛黎娇问。
“并不是,昨晚县令到牢中提审,还未来得及问话,就有另一位大人到访,说什么县令为官不仁,如今已经收押了,问清我被捕的缘由,做主放我出来。”
洛长青还想着如何解释安然出狱,却从盛黎菡口中得知巡查司到访,有赫连邵在,拉着对方过来顶个名不成问题。
他的说辞听起来并无漏洞,盛夫人和盛黎娇讨论两句,果然以为救人的是巡查司的大人。
盛夫人不免感叹:“你也真是好运气,好巧不巧正赶上,要是再晚上几天,还不知什么光景。”
“才不是。”盛黎娇反驳,嘟着嘴看上去颇为不高兴,“夫君受了好多伤,那县令好生恶毒,叫人打了夫君好多鞭子。”
“啊?”盛夫人惊讶。
盛黎娇眼中隐有泪光:“母亲,我想叫大夫来给夫君看看。”
涉及到受伤,盛夫人哪里有不允的,直接叫腊梅去请鸿福医馆的出诊先生,又叫洛长青赶紧坐:“你这孩子,受了伤怎么不说呢?”
“伤的可重?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吗?”盛夫人连问几声,揪心姑爷受的伤,便把洛长青如何入府给忘记了。
看诊的先生来得很快,邀着洛长青进屋看诊,因为都是皮肉伤,大夫只开了些金疮药,嘱托饮食注意清淡,其他就没什么了。
盛夫人顾念小两口要说说话,放女儿姑爷离开,临走前把盛黎娇叫过去,塞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三百两银子,你带回去,缺什么少什么自己添置。”
“还有你们那西瓜摊,不妨到街上置办间铺子,省的每日风吹日晒,西瓜卖完了还能找点旁的生意。”
盛夫人先前还跟两人赌气,跟姑爷打赌,要看小女儿受不得苦主动合离,到头来,还是她第一个心疼了。
盛黎娇下意识地要拒绝,却被母亲打断,盛夫人说:“你先拿这些去吧,要是还缺,就回家来,我再给你拿。”
“去吧去吧,就你最不省心。”盛夫人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忍不住再啰嗦两句,“要是县衙那边又出纰漏,你们千万别再与他们起冲突,万事回家来,我给你们想法子处理。”
“我晓得了,谢谢母亲。”盛黎娇应声,将包裹系到胸前。
卖西瓜的牛车已经被小厮牵回盛家了,在后面精心养着,饲料都是上好的。
离开闹市,盛黎娇屁颠屁颠地挪到洛长青身边,拍拍胸口的包裹:“夫君你猜,这是什么呀?”
洛长青偏头看了一眼:“我猜不出。”
“嘿嘿!”盛黎娇笑出声,偏头贴在洛长青耳边,一字一顿道,“是三百两银子!母亲给哒!”
洛长青不禁侧目:“岳母为何想起给这些?”
“母亲说让我添置家用,最好再去街上买一间铺子,以后在铺子里卖瓜,就不用日日赶集市啦!”其他倒是其次,主要是一件专门卖西瓜的铺子,盛黎娇也是意动的。
洛长青说:“兴许用不到岳母的助力,我记着家里还有不少银两,加上这段时间卖西瓜赚的,应该能买一间小点的铺子。”
“或者你想在恒悦酒楼那条街上买?”
“不用不用不用!”盛黎娇连连摇头,“前面几条街市也挺好的。”
要论人流量,当属城门口的街市最繁华,可那边同样人流冗杂,治安不如镇上好,到底哪里的铺面更合适,还要仔细考量。
盛黎娇装不住银子,主要是怕粗心弄丢,叽叽喳喳说完了,当即把包裹解下来,套到洛长青脖子上,又爬到车架后面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人终于抵达村子。
想到小半年前,盛黎娇只觉得家里又穷又破,乡村与她之前的生活环境更是有着天壤之别,现在想来,所有能让人感到心安的地方,都是家。
“夫君快来哇!”盛黎娇跳下车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回头朝洛长青招手。
洛长青抬头就是一愣,刚想喊什么,可那边的小姑娘已经撞到了人,要不是被撞到的那人眼疾手快拉她一把,盛黎娇怕是要摔倒。
等盛黎娇稳住身体重心,回头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赫连邵笑意盈盈:“想必您就是嫂子吧,我是赫连邵,嫂子您叫我小勺就好!”
“啊?”盛黎娇懵了。
而这时,洛长青已经走过来,他把盛黎娇揽进自己怀里,警告地瞧了赫连邵一眼,然后垂眸问:“可伤到哪里了?”
“没、没有。”盛黎娇仓促回答,看看赫连邵,再看看洛长青,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疑惑不言而喻。
洛长青松开她,解释道:“这是我当年在边陲时候同营的战友,他比我厉害许多,退伍后随军入京了,我不是说巡查司的大人到访吗,他现在就在巡查司大人旁边做护卫。”
“我与他昨夜匆匆见了一面,尚未来得及多聊。”而经年未见,有许多不熟悉就不足为奇了。
盛黎娇懵懵懂懂,点着头表示明白,对赫连邵腼腆地笑笑,侧身躲在洛长青身边,张了张嘴:“您、你好。”
喜提护卫一职的赫连邵比盛黎娇更懵,刚想说“不是”,就被洛长青冷冷地扫了一眼,他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那……你请进,我们也是刚回来,家中未备茶点,还请见谅。”盛黎娇尽量担起女主人的责任,开门邀请赫连邵进屋坐。
在桌前坐下,盛黎娇又主动提出去备茶水:“你们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聊,我先去准备茶水,你们先聊着。”
“不忙不忙,嫂子不用麻烦。”赫连邵拦了两句,却没能阻止盛黎娇离开。
他望着盛黎娇进屋的背影,揉了揉鼻子,转头对着洛长青笑:“难怪哥你躲进这小村子里娶妻,原来嫂子是这样的美人。”
他的语气并不带轻薄,只是一点调笑,还全是对着洛长青的。
他与洛长青乃是一同长大,幼时同在武备司习武,后来又一同上战场,洛长青为将,他则是对方的副手。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他家中亲属康健,而洛家父母早早去了,独留他孤家寡人。
贸然打扰,赫连邵本就心虚,稍微打趣两句就不敢多言了。
洛长青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娇娇还不知我身份。”
“啊?哦哦我要不说。”赫连邵懂了。
“我只与她说我是边陲的一个普通小兵,战后便被遣返回乡了,昨日能从牢里出来也是遇上巡查司的巡抚到访,才侥幸得以逃生。”
洛长青简单解释了几句背景,明显是让赫连邵配合的。
赫连邵笑着应了,他刚想问什么,余光却见旁边的门帘摆动,等他适时闭嘴,盛黎娇也正好出来。
“一些粗茶,还请莫要见怪。”盛黎娇斟好茶水,复在洛长青旁边坐下。
赫连邵擅聊,便是刚见面的人,他也能喋喋不休。
看出盛黎娇感兴趣,他就开始讲当初在边陲的事,好的坏的全要讲,连洛长青招了一匹烈马,被马儿追着尥蹶子的事也要说出来。
逗得盛黎娇笑个不停,扭头就跟洛长青问:“夫君真的吗!”
洛长青无奈:“差不多就行了。”
许是怕惹他发火,赫连邵见好就收,转而打听两人最近的生活,听盛黎娇正打算买店面卖瓜,他眼睛一亮。
“这个好诶!”赫连邵说,“正好江之……我是说巡查司的大人在镇上,兴许能跟他求个匾,更能招揽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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