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法保的誓言
曹寅心里踏实了,老老实实地又跪下磕头,陪着小心说:“奴才知道万岁爷还是向着奴才的,心里只有感激,哪里会有怨言?”
康熙笑了一声,示意魏珠添茶,意味不明地说:“你说的半点不错,朕的确是念着你往日的功劳,向着你呢。若不然,你就算是属猫的,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一席话由漫不经心开头,说到最后,却已经是声色俱厉。
了解康熙性格的曹寅只觉得浑身一软,心里唯有庆幸自己现在就是跪着的。若不然,吃了这一惊,只怕膝盖都要磕碎了。
他方才放下的心重又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问:“还请万岁爷明示,奴才那不成器的弟弟,究竟干了什么不要命的事?奴才没有管教好他,愿与他同罪同罚,只求万岁爷不要因此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康熙吸了一口气,抄起鄂伦岱递上来的折子就砸到了曹寅面前,“你自己看吧。”
折子是鄂伦岱写的,按照胤禛的要求,尽量不要带个人个感情,最大限度地还原事实。
事实就是曹荃作死,往家里引了邪神,还勾结了邪神暗害了德妃、宜妃两位娘娘。若不是四贝子能通阴阳,请来了狐仙与鬼神相助,只怕曹家上下不必等朝廷抄家灭族,一家子都要变成那邪神的点心了。
信还没有看完,曹寅的冷汗就把背上的衣裳给浸透了。
从前他只知道自己这个嫡出的弟弟被嫡母养得眼大心空,却不想曹荃的胆子,比他那高过天的眼睛还要大。
豢养邪神,他怎么敢?
“万岁爷,奴才……奴才……谢万岁爷不杀之恩。”
这一回,曹寅是半点侥幸之心都没有了,举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磕头向康熙表忠心,“奴才在江宁织造任上已经待了三年了,十分想念京城的朋友们。还请万岁爷再给奴才一个恩典,找个合适的人来接替奴才,允奴才挂印归京。”
不管皇上肯不肯给他留个闲职,江宁织造这样的要职,他是不敢再占着了。
若是他再不识相,只怕一家子死无葬身之地。
到底是年少的交情,见他如此识趣,康熙自然不会为难他,淡淡道:“正好苏州知府任期快到了,朕准备调礼部员外郎郭世隆做新任的苏州知府。他是汉军旗的,又是郭子仪的后人,为人刚正有气节,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应该很有共同话题。”
原本这郭世隆他是准备再磨砺几年,调入督察院做监察御史的的。但曹寅这边出了这样的事,康熙是再不放心让他做江南文人与朝廷之间的桥梁的。
但这件事又必须有人来做,还要一直做下去,只能先把郭世隆调过来接替曹寅了。
想来,郭世隆既是名门之后,本人虽然不曾经历科举,却也饱读诗书,更兼他颇有几分包公的脾性,应该很对那些清高文人的胃口。
康熙越想,就越觉得由他来接替曹寅,再好不过。
见他连沉吟片刻都没有,直接便点出了郭世隆,曹寅就知道,康熙早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他也不敢再有别的心思,急忙磕头谢恩,连替自己家人求情都不敢。
康熙起身,度步到了他身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淡淡道:“明孝陵的祭祀已经结束了,朕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传出什么于社稷有碍的消息。”
本就腿软的曹寅恨不得再跪回去,心里苦笑连连,面上却一点不敢露,忍者颤抖说:“奴才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幼便身体不好,早有大夫下了诊断,他的身子,怕是撑不过今年了。皇上放心,万一舍弟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一定会更加尽心地侍奉母亲的。”
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奉圣夫人抚育朕多年,朕实在是不愿意老人家晚景凄凉。”
“万岁爷仁慈,奴才与母亲皆铭感五内!”曹寅只觉得心头发冷,拼劲了力气,才遏制住了牙齿打颤的本能。
——你对母亲的抚育之恩再怎么铭感五内,不也没准备给她亲生儿子留一条生路吗?
果然,天子的厚恩,不是那么容易享的。
“行了,你家里出了事,就先回去吧。朕这里写个手谕,叫小四做主释了你们一家。”
当然了,曹荃是不在释放之列的。
“多谢万岁爷恩典。”
曹寅千恩万谢地走了,一出门就扶住门口的柱子,才勉强支撑住瘫软的身子。
偏这时太子正从外面走了过来,曹寅一惊,赶紧就要跪下行礼,却被太子赶上两步扶住了。
“行了,曹大人不必多礼了。”
见他汗湿衣衫,站都站不稳了,太子也无心计较他的礼数了,招手喊了个洒扫的小太监,“你送曹大人回去。”
“嗻。”小太监赶紧上前,将曹寅的一只手臂架到了自己肩膀上,谄笑道,“曹大人,奴才扶着您,慢慢走。”
曹寅回了个笑脸,“多谢这位公公了。”
他心里如何会不清楚?
这些太监不过是知道他家里犯了事,觉得他在皇上这里要失势了,所以都任他出丑丢人,一群人都站在干岸上看笑话,没有一个愿意伸手扶他一把。
但有了太子发话,就让这些太监觉得,他可能还不至于一下子跌进泥里,自然就又赶着来献媚了。
曹寅打眼一扫,果然好些地位高些的太监都面露懊恼之色,显然是在暗责自己眼睛不够亮,白白错失了一次巴结贵人的机会。
苦笑之余,曹寅也不免感慨:不管皇上的性子如何,他教出来的这位太子,的确是谦和宽厚,气度雍容,令人见之心折。
念头一转,他不免就想起了据说和太子关系极好极亲密的四阿哥……啊不,如今已经是四贝子了。除了太子之外,这位可是诸位皇子中头一个得了爵位的。
这次他们家遭难,虽然是四贝子示意鄂伦岱抓人兼上奏的,但若是没有四贝子,他们一家子都要死得极其不名誉了。
想到这里,曹寅原本对胤禛生出的一点怨恨,这会儿也都消尽了。
说到底,无论是四贝子还是鄂伦岱,都是秉公办事,为主尽忠罢了。
当今虽然待下不算严苛,但对自己的近臣,却又有着极高的忠诚度要求。
总结起来就是:你可以贪,可以腐,甚至可以平庸无能。朕理解你想自己家人过好日子的心,也理解人力有尽,人无完人。
只要你对朕的忠心永远不变,朕都可以容忍,甚至还可以在御史言官弹劾你时,替你开脱;
相反的,哪怕你为官再清廉,为政再谨慎,做事再得力,只要不尊朕意,对朕的忠心度不够,朕该不待见你,还是不待见你。
就算是眼下不得不用你,待日后过了河,一样回头拆你这桥。
所以,曹寅非常能够理解四贝子和鄂伦岱的做法。
因为如果换做是他,也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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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给汗阿玛请安。”太子进来之后,礼数一丝不错,并没有仗着康熙素日的宠爱就忘了尊卑,敷衍了事。
对此,康熙心里固然骄傲不已,觉得真不愧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子,哪怕在最细微处,也半点都不落人后。
可是骄傲之余,青年康熙也不由得生出那么一点点失落。
——孩子大了,就不和阿玛亲密无间啦!
然后他就有点想念四儿子胤禛了。
随着太子一天比一天大,礼数一天比一天周全,康熙想要从儿子身上找一点普通父子的天伦之乐,就只有胆大包天的胤禛这一个选择了。
因为胤禛从来没有想过从康熙这里得到什么。
他一不缺父爱,二不想要皇位。甚至于出身皇室,日后注定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他,连高爵厚禄都没什么兴趣。
旁人觉得胤禛是胆大包天,或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俗称的无知者无畏。
但和他足够亲近的太子,还有知道他底细的八阿哥却明白,他不是无知者无畏,只是无欲则刚而已。
想到自己的四阿哥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康熙不由心疼起来,觉得就这么轻轻把曹家放下太便宜他们了。
可是如今的形势又确实不容以鬼神之事处置曹家,康熙心里再不痛快,也得捏着鼻子吃了这个哑巴亏。
太子行完了礼,抬头就看见康熙脸上难得地露出了郁闷之色。
他心念一转,联想到刚刚出去,刚好他走了个对脸的曹寅,基本上已经猜出康熙在郁闷什么了。
好哥哥太子殿下眸光一转,重重地叹了一声,满脸忧虑地问:“也不知道小四怎么样了?”
——不管怎么说,先把四弟这回的功劳替他要到手再说。
四弟自己不在乎这些,他这个做哥哥的若是再不多替他操心一点,岂不是要被人当成了随意使唤的软柿子?
太子担心胤禛,康熙也担心。
由于早年儿子夭折的多了,康熙对于这些还没长成的儿子,总是存着一份忧虑,生怕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若不是胤禛做的事别人都没法代替,他也不舍得让五岁的儿子去冒这样的险。
康熙叹了一声,安抚太子,“朕已经下令整装,明若便启程返回苏州。小四那里,朕也已经让人送了口谕,让他安心为德妃侍疾,不必赶着回京。”
对于德妃惊慌之下将二人的母子之缘说透的事,早就有人报给康熙了。德妃自己也不想再隐瞒,还亲自送了表来向康熙请罪。
此乃母子天性,就算宫规再怎么严苛,还能让母亲不要关爱儿子吗?
康熙自然不会怪罪她,还让人好生安抚了她一番。
说起来,让五岁的儿子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康熙面对皇贵妃和德妃时,难免有些心虚气短。
见他丝毫不提赏赐的事,太子再接再厉,“汗阿玛,这次四弟遇见的事,实在是太惊险了!幸好老天有眼,派鬼神收走了那邪神。若不然……”
太子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用肯定的语气说:“四弟小小年纪,肯定受了不小的惊吓。儿臣想着,让人多送些安神的药材过去,让小四多喝几顿,压压惊。还有,儿臣这里有一尊地藏王菩萨的玉像,是高僧开过光的,也一并给他送过去,替他压魂。”
他都说得这么露骨了,康熙哪里还听不明白?不禁好笑道:“就你爱瞎操心!朕还能亏了自己的儿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太子能主动替兄弟讨赏,而不是妒贤嫉能地见不得兄弟好,还是让康熙很欣慰的。
本来康熙给胤禛的赏赐已经准备好了,等回到苏州之后当面给他的。但太子都等不及地先提了,他也就不再拖了,当即就传旨回苏州,将天津和保定的皇庄各拨了一个给四贝子。
至于鄂伦岱等人,各自都有赏赐,康熙是一个也没落下。
但鄂伦岱等人都觉得自己在这次纯属沾了四贝子的光。若不是四贝子拼死拼活地把那邪神给除了,他们怕是连命都没了,更别说赏赐了。
鄂伦岱与一众侍卫还好一点,都把份情记在了心里,思索着日后有机会报答,法保的感情一向奔放,这次也一样。
“四爷,四爷,奴才之所以有今日,全仗您的提携呀!”
接到赏赐的第一时间,法保就跑到胤禛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个实在,掏心掏肺地表忠心,“从今往后,我法保生是四爷的人,死是四爷的鬼!”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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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喝茶的胤禛实在没忍住,一口好茶就喷了出去。
幸好法保跪得远,不然准得喷他一头一脸。
“你先起来吧。”对于清朝这种动不动就得跪的规矩,胤禛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适应吧u过来了。
但他不能改变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的想法,拯救不了自己的膝盖,就只能先力所能及地拯救一下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膝盖来。
只要礼数尽到了,很是不必随时下跪。
还有,法保的意思他都明白,但是这个遣词造句上,能不能不要这么惊世赅俗?
什么叫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不知道的还以为胤禛把他给怎么样了呢。
接到自家主子的眼色,张保赶紧把法保扶了起来,笑眯眯地提点道:“法保大人,咱们爷最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他。”
法保起身的时候还不忘瞪了他一眼:有这回事你不早说!
非但如此,他还在心里生疑:张保之所以早不提点他,不会是看出了他对四爷的忠心和出众的潜力,怕自己把他从四爷第一心腹的位置上挤下来吧?
如果张保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个白眼的。
——虽然你很有眼光,看出来咱家在四爷身边地位。但就你这样的铁憨憨,还敢肖想咱家的位置?哼,做梦!
擦干净嘴巴之后,胤禛让人给法保搬了个座,才道:“汗阿玛既然赏赐了你,就说明你入了他老人家的眼。既然得了万岁的赏识,你日后更该尽忠职守,报效万岁爷才是。”
——我这里既不想要你的人,也不想要你的鬼,所以你还是把放在我身上的心收回去,追随你真正的主子去吧。
但法保偏不。
他就像是钻了牛角尖的蚂蚁一样,根本不觉得除了硬往里钻,还有别的出路。
听出胤禛话里话外有撵他的意思,这个三四十岁的、胡子拉碴的大汉立刻就又跪了下去,抹着眼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四爷,四爷,奴才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该骂尽管骂,该打的奴才自己张嘴,绝对不敢劳累了您。只求您别把奴才往外推,让奴才鞍前马后地伺候您吧。”
胤禛:“…………”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其实,法保的心思他理解,就是想从自己这里学法术。
如果胤禛真的会法术,教教他也无妨。能多一个会驱邪除祟的人,胤禛巴不得呢。
但问题是他不会呀!
“法保,我真的不会法术!”胤禛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十分诚恳。
法保嘻嘻笑道:“是,是,是,您不会,您不会。”
——虽然我都亲眼看家您用掌-心-雷了,但您说自己不会,那就是不会。
只看他那闪烁的目光,就知道他没信。
胤禛吐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继续道:“那掌-心-雷也不是我自己炼的,是关二爷赐给我的,我也没法教给别人。你就算是天天跟着我,也学不成呀。”
所以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却不想,一向嘻嘻哈哈没正形的法保却突然严肃了起来,“四爷,您要是说这话,那就是看不起我法保!”
胤禛一愣,就听法保慷慨激昂地说:“奴才承认,一开始奴才赖着您是为了从您这里学法术,回去之后好显摆。但是奴才跟在您身边这么长时间了,见您明明身怀异术,接人待物却从未趾高气昂。
就连李通判那样的小官家里出了邪祟,您也愿意纡尊降贵地去替他们除了。您的行为准则,让奴才对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十分羞愧。
所以,如今的法保已经洗心革面了,已经不是从前的法保了。奴才现在是真心想为四爷鞍前马后,追随您除尽这世间的邪祟!哪怕奴才一辈子都学不会一样法术,一辈子都只能跟在四爷身边做个小卒子,也都甘之如饴!”
第102章 不值当
胤禛差点一冲动就答应了。
幸好他不是真的五岁,及时悬崖勒马,遏制住了心头那一股上涌的热血。
——好险呐!
胤禛暗暗吐了口气,对法保道:“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皇上说了才算。不过,在问皇上之前,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你三哥索额图。”
法保还要再继续表忠心,胤禛怕再听下去自己扛不住,急忙道:“我找德娘娘还有事,你先去忙吧。”
说完,对张保使了个眼色,一溜烟就跑了。
张保急忙示意张起麟跟上去,他自己则是笑眯眯地拦住了法保,“法保大人,您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阻止爷尽孝吧?”
“哎呀,我就再跟四爷说一句话,就一句,你别拦着我。”法保意图从他左边绕过去。
但张保一直全神贯注地防着他呢,见他抬右脚,就急忙把身子往左一侧;见他又抬左脚,又急忙把身子往右侧。
就这样,法保从左边突围,他就从左边拦住;法保从右边突围,他就从右边拦住。无论是左是右,他都能根据法保双脚的动作提前判断,阻拦法保的去路。
可怜法保一个铁憨憨,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个张保十分可恶,还十分狡猾。
“你……你给五爷让开!”
“奴才奉了四爷之命拦着你,不能让。”
“你胡说,四爷根本没让你拦着我,都是你自作主张!”法保气急败坏。
但张保却始终都笑眯眯的,神色一丝未变,语气也是不紧不慢,“四爷的心思,奴才了解。”
眼见突围不了,法保泄气地退回椅子上坐下,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张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妒忌我的才华,妒忌我对四爷的忠心,怕我到了四爷身边,就没你下脚的地方了。”
张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法保仿佛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挑眉得意道,“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怒极反笑了。”
“如果这样想,能让法保大人高兴的话,奴才一点都不介意。”张保无师自通了嘲讽神技——你高兴就好。
“你……”法保气得跳脚,张保却老神在在地抄着手往那儿一站,仿佛已经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们这些做太监的,最基本的技能就是处处都不在又无处不在。
在主子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他们就要把自己融入到空气里,全当自己是个会喘气的摆件;一旦主子需要人服侍了,他们又迅速化身成人,供主子驱使。
当然了,此时此刻,张保把自己变成摆件,可不是为了让法保静心,而是在表达无声的嘲讽。
——如果不是有主子的吩咐,咱家根本就懒得搭理你!
而这种嘲讽,居然很神奇地让神经大条的法保百分之百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
啧,这该死的心有灵犀!
法保跳了一会儿脚,见张保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突然灵光一现,迅速起身蹿了出去。
出了这个门之后,他才回身趴在门框上,得意地冲张保笑,“嘿嘿,我出来了,我出来了,有本事你再拦我呀。”
但回应他的,只有张保看白痴的眼神一枚。
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法保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上不下的,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又慢慢拉下了嘴角。
片刻后,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对呀,四爷已经走远了,我出来又有什么用?怪不得你不拦我呢。”
张保再一次没忍住,笑了。
——这可真不像索额图的弟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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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胤禛从自己的住处落荒而逃之后,一路跑到了德妃的院子里。等坐在廊下绣花的云栽喊了一声,“四爷,您来了?”
他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不对呀,有事找额娘只是借口而已,他怎么真跑过来了?
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过门而不入吧?他可没有禹皇的情怀。
“云栽姐姐,额娘用膳了吗?”
“刚用过。”云栽起身,把针线筐放在方才坐的小几子上,笑眯眯地说,“娘娘一早就吩咐了,出门在外的,不用守那么多规矩,阿哥来了就直接叫领你进去呢。”
胤禛笑道:“那就劳烦姐姐了。”
屋里的德妃也在做针线,她坐在榻上,腿上盖了一条薄被,墨香就坐在她脚边,给她劈线。
“……绣这种图样,线得劈得足够细,把一股线足足劈成十六根,才算是合格。”德妃一边打量着手里的小小绣蓬,一边捏着细小的绣花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心里估量着下一个下针的地方,嘴里还不忘教导墨香。
她身边这四个大宫女里,墨香的绣活是最好的。但就算是绣活最好的墨香,也比不过德妃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工。
因此德妃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极其认真。若不是两只手还要替娘娘劈线,她恨不得拿笔都记下来。
等德妃说完,她才笑着询问掌故,“据说娘娘当年之所以被仁孝皇后选中,就是因为您给娘娘绣的荷包极其精致,入了娘娘的眼?”
提起自己做宫女时候的事,德妃倒是没有什么屈辱的感觉,反而流露出几分怀念。
“不错,当年呀,我就是因着绣活好,被分到了坤宁宫做针线上人。那时三藩作乱,自康熙十年那次选秀之后,皇上就下令暂停选秀,把省下来的银子都贴补到前线去。仁孝皇后贤惠,觉得宫里只有那几个旧人,委屈了皇上,就从宫女里选出了一批容貌绮丽的服侍皇上。”
在那一批宫女里,德妃并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良妃;也不是嘴巴最巧的,嘴巴最巧的那个早就因为口舌惹祸,骨头都化成灰了。
但她却是运道最足的一个,一路上生子晋封,不过短短数年,就已经是妃位小主了。
德妃正满心感慨地忆往昔,就听见门口有人喊道:“额娘,我来看你了。”
是胤禛。
“快,快进来。”德妃脸上立刻就笑出了花,偏见了胤禛嘴里还要嗔怪,“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刚用了午膳,很该歇歇晌才是。”
胤禛一脸苦色,“嗐,快别提了,我若是再不跑快点,法保就真要赖上我了。”
跟自己亲额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德妃又不会害他。
再说了,在这个父权至上,父亲却不止一个老婆的时代,子女有烦恼有苦楚,和母亲倾诉才是理所应当的,找爹的风险比较大。
德妃立刻收敛了神色,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怎么回事?法保又是哪个?”
“就是索相的弟弟。”胤禛无奈地把法保缠着自己学法术的事个给德妃说了。
德妃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怒道:“这个法保是故意给你添乱吧?”
跟在康熙身边这么多年,对于康熙性子,德妃自认还是能摸个五六分的。
这位皇上,在很多事情上都很宽宏,唯独对“忠心”与“结党”这两回事深恶痛绝。
更有甚者,法保所在的赫舍里氏是镶黄旗人,属于上三旗。而上三旗自摄政王多尔衮死后,就一直是由皇帝亲领的,都是皇上的奴才。
法保一个镶黄旗人,要死要活的非要拜入胤禛门下,到底是何居心?
“小四,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可不能答应他。若不然,你汗阿玛不会饶了你们的。”
胤禛忙道:“额娘放心,您儿子还没那么眼皮子浅,随便谁来投诚都接。”
德妃仔细看了看,见他不似做假的,才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了笑容,“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你还小,有些事情我还能替你拿拿主意。等日后你入朝听政之后,朝堂上的事额娘不好再多问。你要是自己心里没数,或者是把持不住,额娘在后宫也只能干着急。”
一片爱子之心,尽在这“干着急”三个字上了。
胤禛心里感动,笑道:“额娘放心,您儿子既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野心。反正我这辈子会投胎,注定了不会短了吃用,也就不想努力了。”
此时太子地位稳固,朝中又有赫舍里氏这样的大族支持,出身包衣世家的德妃也没什么大志向。
在她心里,觉得自己能封个妃位,日后儿子能做个亲王就是顶天了。
且她儿子又与太子交好,太子又是个性子宽厚能容人的。只要她儿子老老实实的,早晚得有个亲王的爵位。
因此,胤禛的想法,她是完全支持的。
奈何……
德妃突然叹了一声,怜惜地摸了摸儿子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只是上天赐予了你这样的本事,恐怕万岁爷是不会让你闲置的。”
对此,胤禛也很无奈。
但他心里再苦逼,面上还是得云淡风轻地安慰额娘。
“额娘放心,我万事都听皇上的吩咐。但若是遇到了危险,我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得往后缩的。到时候,额娘只要不嫌弃儿子没出息就行了。”
“傻孩子!”德妃又气又笑地捏了捏他的脸,“你都已经是贝子了,也给额娘挣来了妃位,还要什么出息?额娘不要你出息,只想着你和小六都平平安安的。”
听她提起小六,胤禛猛然想起王六郎说的话,便示意德妃屏退了左右,低声道:“提到六弟,儿子倒是有件事要提醒额娘一番。”
见他神色不同寻常,德妃已经意识到肯定不是好事了,急忙屏退左右,深吸了一口气,对胤禛道:“你说吧,无论什么事,额娘都能承受。”
见她如此,胤禛非但没有放松一丝,反而心头一悲,实话不忍心说出口了。
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头底下转了一圈,出来就变了个模样。
“儿子特意询问了王判官咱们母子三人的寿命,咱们三个都不算长寿之人。”
听了这话,德妃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提着心问:“你和小六为何不长寿?可是因着额娘怀你们时,胎里没有养好?”
至于她自己为何短命,她是半句都没有问。
“不,不,额娘误会了。”胤禛忙道,“我和六弟之所以短命,是因为命里都有一道劫数。若是过了自然长命百岁,可若是过不去……”
过不去如何,他没有再说,也不用再说下去了。
德妃心头一紧,想到方才是因着提到了小六,胤禛才说起这个话题,急忙问道:“可是小六点劫数将近了?”
“不错。”胤禛点了点头,“小六的劫数就在这两三年内,儿臣往后在京城的时候可能不多,额娘要多加注意才是。”
德妃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守好小六的。”
既然话说到了这里,胤禛干脆就多说一些,“额娘自己也要多注意保养,若是因为照顾小六伤了自己的根本,我和小六都会悔恨终生的。”
德妃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你们……”
“额娘!”胤禛打断了她的话头,申请严肃地看着她。
面对儿子堪称固执的眉眼,德妃心头软成一片,柔声道:“好,额娘听你的。”
胤禛这才重新露出来笑容。
德妃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对了,你汗阿玛不是让你回京办差吗?你不必担忧额娘,我已经全好了,别耽误了你的行程。”
胤禛笑道:“额娘放心,汗阿玛又有了新的旨意,让儿子留在苏州给额娘侍疾,等他从南京回来再说。只怕,他是要当面赏儿子呢。”
正说话间,云栽急急忙忙地进来了,“娘娘,四爷,快换衣裳,圣旨来了。”
母子二人都是一惊,愕然地对视了一眼,德妃一边催促张起麟回去给胤禛拿常服,一边由宫女伺候着进了内室,重新梳洗更衣。
等他们折腾完,香案也已经摆好了。
来宣旨的是康熙身边的几个大太监之一的李德全,旨意的内容是对胤禛的赏赐,赏了他两个庄子,一个在天津,一个在保定。
德妃秀气的眉毛当时就拧在了一起,亲自拿了荷包给胤禛,让胤禛递给李德全,陪笑问道:“李公公,万岁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比如,让胤禛即刻启程回京之类的。
“娘娘多虑了,万岁爷并没有别的吩咐。”李德全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胤禛给的荷包,他连迟疑片刻都没有,直接就收了。
他能收得这么利索,就说明康熙对他们母子没有任何意见。若不然,这些嗅觉灵敏的太监们,可是会第一时间和他们划清界限的。
德妃迷惑了,好声好气地送走了李德全后,她才喃喃问道:“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怎么了,额娘?”胤禛不明所以,也没看出来有哪里不对的。他只能猜测道,“可是这两个庄子有什么不妥的?”
德妃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叹了口气解释道:“你汗阿玛一直没赏你,就是想着等他返回苏州之后当面赏的意思。若他没有当面赏你的意思,早在鄂伦岱把奏折递过去的时候,他的赏赐就该跟着口谕来了。如今这不晌不夜的,专门遣人回来送赏赐,又算是什么事呢?”
胤禛已经被绕晕了,他一头雾水地说:“这……反正赏赐也已经送来了,看李德全的态度,汗阿玛也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就别想那么多了吧。”
他觉得,之所以聪明人更爱钻牛角尖,就是因为他们不但想得多,还对自己的种种猜测都深信不疑。
胤禛觉得,自己虽然不蠢,但也绝对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聪明人。
做人嘛,还是要想得少一点,想得开一点才更快活。
听他说的满不在乎,德妃第一感觉就是恨铁不成钢。正准备再教导儿子几句,但转念一想,觉得儿子就这样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也未尝不好。
只看她儿子如今的种种奇遇,日后的前程必然不在朝堂之上,而是在江湖之间。
既然如此,又何必学那些揣摩帝心的手段呢?
说不得,万岁爷之所以宠爱她的儿子,就是因为这孩子心思赤忱纯净,和别人都不一样。
左右有她……还有皇贵妃护着,她儿子出不了差错。
母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贴心话,胤禛就告退出来了。
胤禛走后,德妃一个人沉思了许久,突然喊来云栽,附耳吩咐了一番。
“娘娘,这……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云栽大吃一惊。
“当然不是。”德妃神色坚定地说,“本宫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这一辈子,只要能把小四和小六这两个孩子照顾好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的,本宫已是妃位,且看皇上的意思,也不会再轻易提贵妃,本宫又何必再次孕子呢?”
还有一点她没有明说,那就是万一她在这两三年内有了身孕,是该先顾肚子都呢,还是先顾小六呢?
与其事到临头再左右为难,还不如趁着如今在苏州,采买药材比较方便,先给自己熬一碗绝子汤呢。
德妃自来就是个倔性子,她决定的事很少有人能劝动。
而且,云栽听了德妃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娘娘已经有两子傍身了,很是不必再去走那鬼门关。
于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德妃伙同自己的贴身宫女,悄咪咪地办了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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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康熙带着几位皇子和诸王大臣返回苏州,胤禛才知道康熙为什么会半路里遣人来给他送赏赐。
这当然不是太子告诉他的,太子压根就没准备因着这点小事在弟弟面前表功。
但太子没想着说,身为太子跟前的第一心腹的何玉柱却不忍自家主子的一片真心被埋没进尘埃里,特意找机会透露到了张保跟前。
张保对胤禛忠心耿耿,又了解胤禛的性子,因而从来不会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也隐瞒胤禛。
所以,何玉柱前脚把话透到张保这里,张保后脚就禀报给胤禛了。
胤禛听了,颇有些哭笑不得。
张保询问道:“爷,要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太子殿下?”
不用猜他也知道,何玉柱肯定是在自作主张。跟着胤禛久了,他颇是看不惯这种打着为主子好的旗号,替主子做决定的奴才。
太子爷和他们爷的交情,是一两件小事能够改变的吗?
“好了。”胤禛道,“念他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你下次见了提点他一二也就是了。为着这点小事特意去叨扰二哥,实在不值当。”
“是。”张保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就听见太子笑道:“什么值当不值当的呀?”
张保的脸都要僵住了,被胤禛踢了一脚踩反应过来,低着头回身行礼,“奴才给太子爷请安。”
“奴才给四爷请安。”何玉柱的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很显然,他也知道若是自己暗地里做的事被太子知道了,太子的反应一定不会是夸他。
胤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噔噔噔地奔向太子,拖着小奶音撒娇,“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太子笑眯眯地半蹲下身,顺利接住了自家小宝贝,“二哥也想你。”
两兄弟好生腻歪了一番,胤禛才拉着太子去榻上坐,“对了二哥,明孝陵建得气派吗?”
太子接过张起麟献的茶,轻笑道:“明朝开国皇帝的陵寝,自然是气派非凡的。”
“啊,那你快跟我说说,我只差一步就能进去看看了,真是太遗憾了!”
太子好脾气地笑了笑,好好满足练弟弟的好奇心。
就在胤禛觉得“不值当”那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太子忽然来了一句,“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到底什么不值当呢。”
第103章 如愿以偿
何玉柱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生怕胤禛把他给供出来了。
看着他那副脸色泛白,腿脚打颤的模样,胤禛觉得好笑之余,更觉得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人最怕的不是犯错,而是没有敬畏之心。
只要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过错,都会有改正的机会;但若是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何玉柱还知道怕,让张保私底下提点吓唬他一番,他很可能就改过了。
若是他下次再犯,胤禛就不会轻易糊弄过去了。
胤禛若无其事地笑道:“汗阿玛不是突然赏了我两个庄子嘛,我这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推辞掉呢。张保就提议让我问问二哥,我觉得这为着这点小事专门去问二哥,不值当。”
“原来如此。”太子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胤禛心里没底,神色就难免不大自然,“不过二哥既然已经听到了,那就帮我出个主意,我该不该推辞掉。”
“推辞什么?既然是赏你的,你就接着。”太子笑着揉了揉他的脑门,“我替你打听过了,那两个庄子都还不错,着人好好经营的话,一年也能见一万多两的收益。”
一万两,那的确很不错了。
要知道,他如今可是有爵位的皇子,敕封的固山贝子,一年的俸禄不过两千两。
说到俸禄,胤禛就觉得郁闷。
从前他没有爵位,还是个光头阿哥的时候,俸禄是按亲王的例走,一年一万两。如今封了爵位,俸禄不但没有升,反而降了一大截。
胤禛顺口吐槽,“一万两,那是不少,顶一个亲王一年的俸禄呢,比我如今的俸禄可高多了。”
太子好笑道:“瞅你那点出息。多少人想拿银子买爵位呢,你有了爵位还不知足?”
“比起爵位,我更喜欢实惠。”胤禛撇了撇嘴,又往太子身边凑了凑,笑嘻嘻地问,“对了二哥,你这个太子,一年有多少俸禄呀?”
太子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没有俸禄。我这样说,你心里有没有好受一点?”
“啊?”胤禛大吃一惊,“那你平时用钱怎么办?”
太子道:“我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汗阿玛来的,份例内的东西只多不少,哪里还有额外用钱的地方?”
这个时候,太子明显还没有意识到钱的重要性。见胤禛小眉毛还是皱得紧紧的,又道:“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太子有俸禄的呀。本朝承前朝旧制,我自然也是没有俸禄的。”
“不,不对。”胤禛道,“前朝的太子是没有俸禄,但人家有食邑,根本用不着额外发俸禄。”
虽然胤禛对古代文化不大了解,但偏偏这一点却恰恰撞在了他的知识视角之内。
朝代越往前,太子的封地面积就越大。人家的太子不但有封地,手里还有隶属东宫的军队。
比如唐朝的千牛卫,里面进的大多是勋贵子弟,是太子发展自己势力的天然温床。
结果到了胤礽这里,不但军队没了,封地没了,连俸禄的都不给发。这个清朝唯一的太子,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储君,竟然是一草一纸皆系帝王所赐。
今日帝王宠信他,可以给他超出规格的帝王级待遇;等日后父衰而子壮,宠信逐渐变成猜疑的时候,此时享受的一切不但会变成搅弄在帝王心头的一把刀子,更是只帝王一言便可收回一切所有。
这些话,胤禛在自己舌尖滚了又滚,却始终不忍心说给如今的胤礽听。
如今的太子对康熙应该还是充满孺慕的,若是骤然让他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
不,胤禛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最终,他话锋一转,假装好奇地问:“你的份例和汗阿玛一样吗?那是多少呀?”
“这……我也不大清楚。”太子转头问何玉柱,“孤如今的份例是多少来着?”
何玉柱是真没想到,他们的话题会突然跳跃到这里,一时蒙圈,讪笑道:“这个……奴才也不大清楚。”
胤禛挑了挑眉,低头喝茶没有说话。
事实上,也不必他多说话了。
论起擅察人心,胤禛是远远比不上自幼修习帝王心术的胤礽的。
何玉柱那不自然的神色,吞吞吐吐的语气,无不表明了这其中大有文章。这一点胤禛都看出来了,胤礽又岂会看不出来?
不过,他并不准备在四弟这里审案子,暂且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转头又问起了胤禛在曹家除祟的事。
胤禛也没有隐瞒他,就把自己如何去请了黄九郎,如何根据黄九郎的指引去了关帝庙,又如何听从关二爷的安排先去李通判家里收拾了一个白莲教的妖道,又如何联络了地府阴差合力灭了五通神。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可落在太子耳中,太子自动就补全了他刻意省略的惊心动魄。
因着是根据题干脑补的缘故,太子自己补出来的,甚至比事实更加惊险。
等胤禛说完,太子没忍住猛然抱住了他,感受到活生生的弟弟在自己怀里,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喃喃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早已猜到了胤禛这两个庄子挣得不容易,却没想到居然这么惊险。
“汗阿玛只赏你两个庄子,真是亏待你了。”
胤禛不在意地笑道:“有总比没有强吧。对了二哥,汗阿玛已经到苏州了,我是不是明天就可以回京城了?”
太子奇道:“你那么着急干嘛?我才刚从南京回来,咱俩还没怎么说过话呢。”
胤禛叹气道:“这都七月了,我还和人有约呢。”
“有约?和谁?”太子的神色立刻就警惕了起来,“老五、老六还是老八?”
那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仿佛胤禛嘴里敢吐出任何一个兄弟的名字,太子转头就会让那个人看好。
胤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脸诧异,“太子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为了他们而舍弃你呢?”
太子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暖,胤禛心下一松,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哎,有一个醋坛子做哥哥,真是甜蜜的负担呀!
得到不是哪个兄弟的答案,让太子心头一松。但他却还是想着知道,究竟是哪里大神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一向不爱动弹的四弟主动着急赶路?
“那是什么让你这么着急?”太子脸上尽是好奇,心里却仍旧藏着酸涩。
“呃,这……”胤禛迟疑了片刻,太子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委屈黯然。胤禛见状,脱口而出,“他不是人。”
反应过来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这都叫什么话?虽然他说的也是事实,但这句话从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在骂人。
从他的满脸懊恼里,太子得出一个结论:四弟要赶回去见的这个不是人的那位,和四弟的关系就算不是极好,也一定差不了。也就是说,四弟此行没有危险。
太子放心了,也就不再逗弟弟了,哈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门,“行了,行了,我逗你呢。你既然想早点回去,汗阿玛那里我替你撞木钟。”
原本康熙是想着既然已经和胤禛汇合了,就让胤禛跟着大部队一起回京。
在他的意识里,天底下再没有比帝王行在更加安全的所在了。
但有太子帮忙说项,胤禛又表示不想耽误了汗阿玛的差事,会请黄九郎用遁术送他回去,康熙只犹豫了片刻,就同意了。
不过,背着所有人,康熙私底下叮嘱胤禛,一定不要怠慢了黄九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拉拢过来。
虽然早就已经从智方大师和三弃师太那里知道了两个世界融合的事,但康熙从前一直都在京城,且大部分时候都在皇宫里,已经好久没有接触过灵异事件了。
所以,直到此次南巡,再次亲身经历了之后,他才深刻地意识到:朝廷需要一股力量,一股能够对抗这些超自然物体的力量。
他为何一再厚待胤禛?
因为在他心里,已经替胤禛规划好了日后要走的路,那就是拉拢掌控奇人异士,让朝廷能够有对抗诸般邪祟的资本。
不过,这些事情他也只是隐约有了一个念头,而且胤禛的年纪还小,和他谈这些需要逻辑的事实在是为时尚早,所以康熙也就没有明说。
胤禛不知道康熙已经把事情想得那么长远了,闻言随意地点了点头,“汗阿玛放心,我已经知道怎么投他所好了。”
说什么投他所好,说白了也就是掌握了黄九郎畏惧权势的弱点而已。胤禛轻易不会用这个弱点胁迫他,但若是来日黄九郎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胤禛可就不客气了。
康熙满意地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门,“朕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朕的四阿哥。”
谁会不喜欢心思赤忱的人呢?
“对了。”康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法保求到了朕这里,死活要拜入你的门下,朕已经同意了。”
“啊?”胤禛大惊失色,“他还真敢去求您呀?汗阿玛也是的,您怎么能同意呢?”
他满脸都写着拒绝,康熙心头本来有的一点芥蒂瞬间消弭无踪。
——也是,小四才多大呢?他又生来调皮,连掩饰自己的情绪都还不会,又怎么会想到结党?
至于法保那个蠢货就更不可能了,没看索额图的脸阴得都快拧出水来了吗?
只盼索额图识趣一点,回京之后就和法保彻底分家。这样一来,随着日后小四越来越有出息,赫舍里氏必然会跟着索额图和法保一分为二的。
而跟着法保这一支的势力,又势必会和原本就支持小四的佟佳氏相互争斗牵制。
不过,只有他们两家的话,还是不大保险。万一两家达成共识,决定联合了呢?
所以,还得再来一家,三家相互牵制,才是最稳定的。
分化制衡世家的力量,几乎是每一个明君的本能。在还可以收拾的时候分化制衡,总比养虎为患,以至于支强干弱尾大不掉要好得多。
作为一个天生的政客,康熙的心思转得飞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有了新的决断。
“等你从洞庭湖回来,也该入学了,到时候朕会给你指派一个好师傅的。”
听到“入学”二字,胤禛的脸色更苦了。他仰着白嫩的脸蛋,可怜巴巴地说:“汗阿玛,既然还没到入学的时候,咱能先不提这回事嘛?”
康熙气道:“臭小子,朕是让你去上学,又不是让你去上吊,你至于吗?”
“不提这事,不提这事。”胤禛双手连摆,实名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汗阿玛,在谈别的事情之前,您能先收回让法保拜入我门下的成命吗?”
见他一脸嫌弃,康熙好笑道:“你就那么不乐意带着法保?”
“我都快烦死了!”
想起法保那随时随地都能爆发的沉浸式彩虹屁,胤禛只觉得头皮发炸,“我之所以能忍他这一路,就是想着等见了汗阿玛,就再也不用忍了。汗阿玛,我可是您亲儿子,您不能这么坑我呀!”
“可是,朕已经答应了,君无戏言呐。”康熙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了。
“汗阿玛!诶,诶,汗阿玛,汗阿玛,您这是干什么?”
却是康熙不想再听他闹腾,不顾胤禛的挣扎,提起他的后颈领,大踏步把他扔出了屋门。
“砰”的一声,大门无情地在他身后合上,只有康熙神清气爽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你不是急着回京吗?这就启程吧。”
“汗阿玛,汗阿玛,儿子还有别的理由,您就再听听嘛!”胤禛跳着脚拍门,守门的太监和侍卫们通通低下头,没一个敢看皇子阿哥的笑话。
至于他心里笑不笑,唔,大清朝以仁德治国,没有“腹诽”这条罪过。
不管胤禛怎么拍门,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康熙是真的不想再搭理他了。
胤禛气恼地狠砸了一下门,气呼呼地转身,就看见一张鼻青脸肿,头缠绷带的大脸猛然凑了过来。
“诶,卧槽,你谁呀?”胤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后跳了两步,警惕地看向来人。
仔细一看,这人有点眼熟啊。
这时,那人肿着一只眼睛嘿嘿一笑,说话了,“主子爷,是奴才呀。”
“法保?”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胤禛大吃一惊,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见那人脸上虽然伤得很重,但若是屏蔽一团青青紫紫的话,还是依稀能够看看出原本的眉眼的。
“真是你呀。”胤禛咽了咽口水。
“是呀,是呀,正是奴才。”法保吊着一只膀子,一笑脸上就疼,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赶紧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伤处。
可是,他没照顾过人,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捂上去是手劲一大,“啊——”的一声惨叫。
疼,太疼了!三哥下手也太狠了!
“行了,行了,你别动了,你别动了。张保,快搀着他。”胤禛被他的惨叫吓得胆战心惊的,赶紧示意张保把人扶住。
法保扭曲着一张脸道谢,“奴才多谢主子。”
终于把“主子”二字对着四爷喊出来了,法保心里快活得很,不禁“嘿嘿”傻笑了起来。
是了,从今天……啊不,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四爷就是他的主子了,他就是四爷的人了,嘿嘿!
他心里有多快活,胤禛心里就有多苦。
——这都叫什么事?太子哥哥心里有没有芥蒂他还不敢肯定,但索额图肯定是恨死他了。
胤禛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法保道:“既然你真的让汗阿玛同意拜入我门下了,那我也不能食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门客了。我这里有条规矩,你得严格遵守。”
“主子,您说,奴才一定……”法保说着,就要挣开张保,跪地表忠心。
胤禛眼皮子一跳,赶紧道:“好好走你的路,听着就行了。”
“嗻。”
如果忽略他脸上那缤纷的色彩的话,这一声应得当真是气势如虹。
一行人转过了一片假山,胤禛见左右空旷无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我不管你在别人那里是怎么样的,但既然拜入了我的门下,那往后就得守我的规矩。”
眼见法保又要跪地表忠心,胤禛急忙道:“这头一条规矩,就是别动不动就跪。”
“啊?”法保跪到一半,诧异地抬头看他。
胤禛淡淡道:“你只要心里对我忠诚,不必非要用跪来表达。况且,有许多人表面恭敬得很,做事却专会阳奉阴违。你说这样的人,跪得再标准,又有什么用呢?”
法保急了,指天划日地发誓,“主子,奴才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若是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叫奴才……”
“好了,好了。”
见他越说越离谱,胤禛不得不再次打断他,板着脸道:“怎么,我的话在你这里不管用?”
“啊,不,不,不,管用,管用,我阿玛说话都没您管用。”法保赶紧表忠心。
“既然如此,我不让你跪,你别跪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废话?”
真是的,本来不想发火的。但有些人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听不懂人话。
这个时代真是奴性深重,都把人洗脑成什么样了?
看来,他想改变身边人的思想,任重道远呀!
这回,法保不敢再多言了,利索地应道:“是,奴才听主子的。”
“唔。”胤禛点了点头,又道,“日后你可能要经常跟着我出外差,出门在外的,不许喊主子,也不许自称奴才,以免你喊顺嘴了,在关键时刻暴露了身份。”
“是。”法保应了一声,欲言又止地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道:“你若是有问题,现在就可以问,能答的我一定答。”
“那奴才就问了啊。”法保讨好地笑了笑,问道,“在外头称您主子,还可以喊四爷。但若是不自称奴才,该怎么自称呢?”
总不能在主子面前自称“我”吧?那也太没规矩了!
胤禛笑道:“你既然是我的门客,自然是自称‘门下’了。”
他觉得,无论多久,自己还是习惯不了身边的人动不动就跪,张嘴闭嘴就自称奴才。
在宫里在京城是没办法了,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连累别人挨罚挨打甚至是掉脑袋吧?
但出门在外,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一点。
第104章 要造反,先搞钱
胤禛想了想,还是在离开之前先去见了太子。
虽然他知道太子的心胸一向宽广,对他更是疼爱,很可能不会和他计较。
但法保毕竟是赫舍里氏的人,还是嫡支子弟。而赫舍里氏是太子的母族,是太子背后天然的力量。
如今,因着法保的荒唐念头,硬是拜入了自己门下,胤禛总觉得对不起太子,更觉得自己该领着法保当面向太子请罪。
“哟,四爷,您来了?”何玉柱如往常一样,弓着腰迎了上来。
但胤禛看得分明,他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诚挚,多了几分疏离。
胤禛眼皮子一跳,心里暗叹:看来,法保拜入我门下的事,已经传到二哥这里来了。
“利益”这种东西,可真是微妙呀!
“二哥呢?”胤禛若无其事地问。
何玉柱垂首道:“殿下在里面练字呢。”
他顿了顿,终究是提点了一句,“四爷,殿下这会儿的心情可不大好。”
自从那个消息传过来之后,太子脸色一变,就一句话也没再说。练字的纸铺了一张又一张,太子每每写到一半,就忍不住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纸篓里。
也就这半天的功夫,纸篓子已经堆满两个了。
何玉柱是太子的奴才,又事事以太子为先,面对让太子不高兴的罪魁祸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他之所以肯提点这一句,不过是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个弟弟的疼爱,怕自己的态度让胤禛误会,替自己主子惹来麻烦罢了。
其实他心里,十分为自家主子不平。
——主子对你多好,你居然来挖主子的墙角!
“好了,我知道了,我进去看看。”胤禛蹙眉点了点头,带着法保一起进去了。
一个沾染了墨迹的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入了角落里放着的纸篓里。那里面已经有半篓子废纸了,旁边还有几个没扔进去的,零零散散地落在四周。
但是,一向机灵的宫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捡起来,他们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原本达到了目的,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像一只开屏孔雀的法保,此时却是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球。
若不是胤禛还在这里,他真想转身就跑。
原因无他,这屋子里的氛围实在是太压抑了,空气好像变成了粘稠的流体,让人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怎么就忘了呢,自家主子和太子爷是好兄弟。
胤禛心头愧疚更甚,张了张嘴,喊了一声,“……二哥。”
事先准备好的请罪之辞和解释之语统统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并且全部作废,再不准备让那些话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正在挥毫泼墨的太子一顿,茫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才逐渐清明起来。
“是小四来了呀?”他顺手掷了笔,不悦道,“这些狗奴才,你们四爷来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他一开口,原本凝滞的空气瞬间重新流通,那些缩下各处的奴才们都暗暗松了口气,就连跪地请罪都透着一股欢快劲儿。
胤禛知道,他并不是在责怪谁,而是为了掩饰自己过于外露的情绪而已。
因此,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汗阿玛已经下旨了,叫我即刻出发先行回京,临走前我来看看二哥,顺便多谢二哥替我在汗阿玛面前周旋。”
至于那些解释的话,在看见太子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必再说了,他的太子哥哥,从来没有因此而怪罪他。
太子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点小事,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
胤禛也笑了,“主要是和二哥辞别,顺带说一嘴而已。”
太子示意奴才们把笔墨纸砚都收了,拉着胤禛进内室坐下,期间看了法保一眼,顺嘴问道:“是索额图打的?”
“回太子爷的话,正是。三哥还说,等回京就要把我分出去。”法保龇牙咧嘴地回了话,背后渗出的汗水把他的伤口蛰得生疼。
嘶~三哥下手真的太狠了!
“哼!”太子冷笑了一声,点评了一句,“索额图这回还算聪明。”
这些年,索额图仗着自己这个太子的势,的确是飘得太高了。康熙这一棒子,来得还真是及时。
小宫女献了茶,太子端着要喝的时候,突然就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胤禛见状,猜测他可能是有什么不好让人听见的话要说,就让张保扶着法保也出去了。
但太子却又发起愣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茶盅,半天也没眨动一下。
胤禛心头一跳,总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足以让太子觉得天崩地裂的大事。
“二哥,你到底怎么了?”胤禛的声音很低,生怕惊到了太子。
“啊?”太子猛然回神,茶也不喝了,顺手把茶盅放到了小几子上,有些犹豫地问道,“四弟,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当然相信了。”胤禛奇怪地看着他。
穿到了这个唯心主义的世界,他就算不想相信,现实也早按着头逼他相信了。
毕竟,他可是见过狐仙、见过妖道、见过厉鬼、和鬼差交好就差地府一游的男人呀。
“不,不是。”太子摇了摇头,又犹豫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胤禛许久,才低声道,“你说,人有没有可能一直在重复自己的人生。无论前世有多么的不甘,重来一次,该经历的还是要经历,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
如果换一个人来听,太子这话堪称莫名其妙,没准就怀疑太子是不是癔症了。
一开始胤禛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努力了怎么会没有改变呢?只要努力了,就一定会有个改变的。”
但反应过来之后,他就明白了,“二哥,你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太子既然对他说了这些话,自然就没准备隐瞒他,当即就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胤禛继续问:“你的前世也是太子,也叫爱新觉罗胤礽,也是康熙皇帝的儿子?”
“多,没错。”太子终于找到了能够听自己倾诉的人,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了。
他紧紧握住胤禛的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四弟,你是不一样的,唯有你是不一样的。”泪水簌簌而下。
“二哥?”胤禛惊呆了。
自从小时候和太子相识以来,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太子落泪。
太子私下里有没有哭过他不知道,但在他面前,太子一向都表现得是十分稳重可靠,又怎么会让他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四弟,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太子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如愿止住眼中的泪水,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喃喃道,“再怎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头来也不免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二哥!”胤禛提高了音量,引回了太子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思绪。
他说:“二哥,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顶着太子不解的目光,胤禛镇定地说:“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皇上一废太子。后来为了稳定朝纲,复立太子。但他虽然复立了太子,却已经不准备将皇位传于太子了。于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废太子。”
太子猛然松开了他的手,惊恐地身子后撤,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让胤禛觉得牙硶。
“你……你到底是谁?你既然明知道我这个太子终将被废黜,为什么还要接近我?为什么还要和我交好?”
他不是傻子,他感觉得出来,胤禛和他交好,从来都是认真的,不掺半点虚假。
原本他以为是因为四弟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在胤禛却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
“我是你弟弟。”胤禛道,“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太子,只是我的哥哥。不管你将来是风光还是落魄,都是我的哥哥。”
或许是胤禛的目光太过真诚,又或许这几年的情分足够重,太子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低低笑了起来,“看来,四弟身上,也有不少秘密呢。”
对此,胤禛十分坦然,“也算不上是秘密,只是此事十分匪夷所思,跟没有经历过的人,不知道从何说起罢了。”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只要二哥想知道。”
“我很想知道。”太子几乎是立刻就说。
现在的太子,是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他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惶然无措过。
先是知道了自己一直孺慕信赖的汗阿玛企图分化自己的母族,紧接着就被这件事刺激地开启了前世的记忆。
其实,他会开启前世记忆这件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早有预兆。
一直以来,他都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很多时候他一梦至醒就记忆全无,但行事之间却会本能地疏远康熙。
然后,就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很快自我调节过来,就还是那个孺慕天子的皇太子。
随着前世的记忆彻底回归,那些做了又忘的梦境也都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那些梦境,都是他前世一步一步众叛亲离的剪影,每看一次都会让他窒息一次。
特别是如今与康熙的父子相亲与梦境中的父子决裂相对比,每每都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死去,以免将来再经历一次父子相残。
母亲早逝,父亲厌弃,兄弟疏离背弃……这就是太子胤礽的一生。
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有一个人,毫不保留地爱他、信任他。
听选择了胤禛,而胤禛也准备做这个人。
“有前世的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有前世的记忆。”胤禛笑道,“只不过,我的前世可不是什么皇子,就只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罢了。”
虽然他上辈子的家庭属于富豪级别的,远远不止是有点钱而已。但在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太子眼里,再富有的商人,不也就是有俩臭钱吗?
“我上辈子生活的世界,应该是如今的四百多年后。所以我不但知道你的结局,还知道汗阿玛的结局,知道汗阿玛所有儿子的结局。”
“那你为何还要与我交好?”太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的半丝情绪。
胤禛坦然地说:“因为你对我好,从我这辈子出生起,你就一直对我很好。别说你将来只是会被废了,就算你将来要造反,我也一样会和你交好,不会因为任何理由疏远你。”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太子就咄咄逼人地追问:“如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准备造反呢?”
胤禛愣了一下,歪头思索了片刻,认真地说:“那咱们得先搞钱。”
这回换太子呆住了。
胤禛却已经开始上混着这条线继续发散了,“真想搞钱的话,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除了钱之外,还得有个足够隐秘的地方铸造储藏兵甲。”
见胤禛从说出第一句之后,就一直念念有词地做规划,那架势,竟然是真的准备起兵造反了一样。
太子蹙眉强调道:“你听清楚了吗?我是要造反!”
“听清楚了呀。”胤禛用一种“你这是何不食肉糜”的眼神看着他,“你就算是要造孽,也得有钱才能造个大的。”
太子满脸震惊,不知所措地看着胤禛。
胤禛从自己的椅子上下来,顺着他的腿爬到他的膝盖上站好,太子下意识地托住了他的腿和屁股,防止他一个没站稳掉下去。
而胤禛也对他十分放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二哥,不管你要干啥,都得有人。而笼络人手,光靠灌鸡汤和画饼是不行的,得有实际的好处,人家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跟着你干呀。”
一瞬间,太子的目光万分复杂。
他想说:四弟我就是心理不安,试探你一下。
但看着胤禛这样殚精竭虑地替他规划造反规划,他突然就不敢说了。
到最后,太子只能安慰自己:算了,万一这辈子还是改变不了被废黜的命运,说不得就真的要造反了,四弟也不算是白规划。
眼见胤禛的思维已经发散到买个海岛造兵器盔甲了,太子眼皮子一跳,急忙打断了他,“好了四弟,这件事等以后再说,现在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知道自家四弟不是真的五岁小孩之后,太子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因为,很多小孩子不能理解的事,他终于有一个绝对信任的人可以诉说了。
而且他也发现了,自家四弟虽然在很多方面都很聪慧,心性也十分通透,但在政治上的见识是真的很少。
这怎么可以呢?
就算胤禛日后不打算入朝,身为皇子,天生就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
所以,他懂政治,是必须的。
现在,太子就准备给胤禛补上这一课。
“你知道汗阿玛为什么会同意法保拜入你门下吗?”
看着太子过分严肃的神情,胤禛对自己先前的猜测动摇了,迟疑地反问:“难道不是因为法保死缠烂打吗?”
太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呀?”胤禛沉吟了片刻,再次猜测,“难道是索额图最近有什么动作引起汗阿玛的不满了?”
“你能想到这里,还不算太蠢。”太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但胤禛却不满意了,“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弟弟了?你以前都是夸我聪慧过人的。”
怎么一转眼,就降格道不算太蠢了?
这副熟悉的撒娇模样,让太子一怔,“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心里因接连的变故生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你还笑?”胤禛更加不满了,“你非但没有认识到自己对我的伤害,居然还敢笑?”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抱住胤禛,畅快地大笑出声。
过了许久,他将脸埋进胤禛的脖颈处,哽咽道:“四弟,还好有你。”
胤禛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逐渐浸染了自己的脖子,吞没了骄傲如凤凰的太子隐忍的啜泣。
他暗暗叹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太子的脖子,用尚且稚嫩的声音说出了这世上最坚定的话,“二哥,你别怕,咱们先储备钱粮,暗地里招兵买马。大不了日后离开大清,弟弟助你在海外再开一片天地。”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个世界上,又不止大清这一块土地。
当然了,请轻易说出这种话,全因胤禛骨子里就对所谓的皇权敬畏不深。可想而知,这话落在太子耳中,是怎样的震撼。
“离开大清?”
“对呀。”胤禛笑道,“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未来最大的利益团体,都将出自海上。”
说到这里,胤禛叹了一声,带着无限惋惜,“咱们大清定都于北方,东南方的邻居是天津,天津东面就是渤海。有京杭运河联通北方与江南,若是再把海运发展起来,足以雄视天下。只可惜,朝廷搞什么不好,偏偏要延续前朝的政策,还发扬光大到闭关锁国。”
“你竟然还懂这些?”太子惊奇地看着他。
胤禛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那个时代接触信息的渠道太多了,稍微留点心,多看几个科普类视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好吧,太子确定了,自家四弟真的就只是没有接触过政治,所以才显得小白而已。只要自己着重突击他一番,至少不用担心他将来在朝堂上被人坑了。
说到被人坑,太子立刻就想到了八阿哥。
如果说大阿哥是将他拉下太子之位最大的功臣的话,八阿哥就是老四得势之后最大的搅屎棍。
虽然太子上辈子死的早,死之前也一直被圈禁在咸安宫,但他还没有二废之前,老四和老八的争斗就已经趋于白热化了。
虽然两人从青梅竹马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境地,双方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太子如今是站在胤禛的立场上的,自然要提醒胤禛,防着老八那个白眼狼。
第105章 二哥是不一样的
他从前和胤禛说话就直接,如今兄弟二人再次交心,就更加不会拐弯抹角,藏着掖着了。
因而,太子直接就说:“你防着点老八。”
他嘱咐得认真,内里忧心忡忡,却不想胤禛听了,“噗嗤”一声就笑了。
太子不满地蹙眉,“你笑什么?你也是知道日后的人,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老八日后是你的大敌,你心思单纯赤忱,可别被他该骗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面对胤禛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时时刻刻都想要包容照顾弟弟的太子二哥了,而是真正将胤禛当做了一个可以商议甚至是可以依靠的人。
胤禛笑道:“我是听了你的话,突然想起来八弟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
“哦?”太子已经意识到了,恐怕老八的事,并不简单。
果然就听胤禛道:“八弟成私下对我说过:只要汗阿玛的性子一日不改,太子早晚要翻船的,你别和他纠缠太深。”
太子闻言大怒,“好你个老八,居然敢公然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
以前他一直觉得老五才是与他争夺四弟最大的对手,今天才发现,老八才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呢。
不过,老八怎么会说出这种未卜先知的话?
难不成,他也是重活一回?
接收到太子疑惑的目光,胤禛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二哥,你上辈子生活的世界,有妖魔鬼怪吗?”
太子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如果有的话,朝廷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闻。只要朝廷知道了,他这个储君就不可能一点不知道。
“那你和八弟一样,都是穿越,不是重生。”
“穿越?重生?”
“对。”胤禛就对他解释了一番何为穿越,何为重生,末了笑道,“我是再想不到,以往只在小说里看见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太子和八阿哥就是重生。只不过他们重生之后,两个世界融合了而已。
“对了,还有一个人,也穿越了。”
“谁?”太子好奇地问,心里不免觉得这个世界穿越的人也太多了些。
胤禛忍笑道:“你四弟。”
八阿哥和明若两人穿越的事,胤禛一直想着要尊重他们各自的意见,从来没想过要主动告诉另一个人对方的事。
但是到了太子这里,胤禛根本没多想,顺嘴就把那俩人给卖了。
没错,就是这样双标,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太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四弟?我四弟不就是……”你吗?
太子迷糊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老四?”
对于这个前期立场倾向自己却忠于皇上,后期更是拿着自己在康熙那里刷资本的弟弟,太子的心情尤其复杂。
前世康熙死后,他在咸安宫的生活质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虽然以雍正的心性,肯定不会下令故意让人折腾他,但底下的人之所以如此作践他,不就是为了向新皇表忠心吗?
雍正只是不在意而已。
也是,对于一个两次被废黜的太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胤礽于雍正二年便病逝,固然有生活质量下降和郁结于心的原因,也不乏他自己一心求死。
因为他很清楚,只有他死了,他的孩子们才能从咸安宫这个鬼地方出去,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只是如今,隔世回望,再听见故人的消息,太子心中早就没有什么怨气了。
毕竟,老四只是不在意而已,并没有刻意折辱他。
虽然,这种无视对骄傲的太子来说,就是最大的折辱。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因为他这辈子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弟弟,一个真正支持他、肯定他的人。
太子叹了一声,笑着问道:“既然如今你是四弟,那他又穿越到哪里去了?”
胤禛忍不住笑出了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同病相怜,“她如今叫富察明若,是马奇的小女儿。”
“什么?”太子目瞪口呆。
这种反转,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对,就是马奇的女儿,当年京城瘟疫横行,马奇抱进宫里,寄养在承乾宫的那个就她。”
“哦,原来是她呀。怪不得你能认得大臣家里的格格呢。”太子愣愣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非常需要缓一缓。
胤禛估摸着时间,自己也该启程了,正要告辞,却又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叮嘱道:“二哥,八弟和明若可都不知道对方的事,你可别在八弟面前说漏嘴了。”
“哦?怎么回事?”太子奇道,“你就没有说透?”
胤禛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我不是想着这种事情,应该先争得他们自己同意再说嘛。”
“那你怎么直接就对我说了?”太子嘴角已经泛起了笑意。
他知道,四弟一定会给他一个最让他满意的答案的。
果然,就听胤禛理所当然地说:“二哥自然是不一样的!”
——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造反了,这感情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太子嘴角的清浅笑纹立时绽放,比那御花园里开到荼蘼的牡丹花还要灿烂。
见彻底把太子哄高兴了,胤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
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哄太子比哄小姑娘还要费心费力呢?
这也就是他心里早认定了太子这个哥哥,若是换一个感情不那么好的,他才练得花费这心力哄着呢。
“二哥,汗阿玛让我今日便启程回京。眼看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走了。你一个人面对汗阿玛,千万要忍着些,如今他对你还是很好很好的。”他有些不放心地叮嘱。
前世他翻清史稿时,虽然只专注于后妃那一部分,但对于康熙朝大名鼎鼎的九龙,也大略翻了翻。
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凤凰折翼后的皇太子,生活当真是十分凄惨。
他们一家子都被圈禁于咸安宫,日常的吃穿用度全都由一个小门送入,生活垃圾和排泄物等也是由这一个小门送出。
别的也不用多看,只从这两件事就可以想象得到,咸安宫内的环境是多么的恶劣。
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凡尘,必然会在太子心中留下巨大的阴影。
胤禛就是害怕他骤然得到了前世的记忆……不,他不是得到了前世的记忆,而是重生之后,记忆恢复滞后。
若只是得到了前世的记忆也就罢了,记忆毕竟只是记忆,只要不是亲身经历过的,看自己未来的记忆和看别人的记忆,差别又有多大呢?
现在的你,真的不一定能和未来的你共情。
但重生就代表着那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记忆骤然回归,也就意味着当初那种绝望和崩溃也是一下子就回来了。
若不然,一向气度雍容,行事宽和有度的太子,又怎么会在虚五岁的弟弟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
胤禛怕他与康熙隔世相见时,会承受不住前世父子决裂所带来的痛苦,在康熙面前露出什么破绽来。
要知道,如今的康熙可不是以前的康熙了,接二连三的灵异事件,已经让康熙彻底从一个科学爱好者,变成一个迷信小先锋了。
这等重生穿越之事,在康熙这个纯正的古人看来,和夺舍附身又有什么区别?
提到康熙,太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恐又愤恨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凄凉和绝望。
“二哥!”胤禛握住了他的手,坚定地说,“上天既然给了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又把雍正和八贤王这两个最大的祸患变相剪除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你要相信,你就是天命之子!”
太子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化作了坚定,回握住胤禛,笑道:“你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倒是你这次回去要和鬼神打交道,才是务必要小心谨慎呢。万一惹恼了人家,只怕皇家的身份也是不好用。”
“那咱们就相互保重,我替你保管好我自己,你替我保管好你自己,如何?”
被他这么一说,太子竟然真的觉得双方的身家性命都属于对方了,登时就对自己多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责任感。
“好!”
这一个字,比千言万语都要坚定。
这回,胤禛是彻底放心了。
=====
从太子那里出来之后,胤禛又去依次辞别了大阿哥和三阿哥。
这两位也都知道他有差事,区别只在于大阿哥有门路,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而三阿哥却只知道康熙派了他差事而已。
大阿哥虽然觉得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弟弟都领差事了,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但想到胤禛要做的是什么事,到底还是对弟弟的担忧占了上风。
“你……你可小心点,别被洞庭湖的鱼咬了脚。”大阿哥侧着身子说了一句,就红着耳朵赶人,“行了,你有公差在身,我也不留你了,快走快走,小心误了差事,汗阿玛捶你。”
“是,大哥。”胤禛拱了拱手出来了,心里暗笑:这个大阿哥,关心人还是这么别别扭扭的,也不知道他和未来大嫂是怎么个相处法?
相比于傲娇别扭的大阿哥,三阿哥的妒忌表现得特别坦荡,勉强忍着和胤禛相互见了礼,就忍不住阴阳怪气。
“如今四弟可是大忙人,难得你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看看你三哥。”
胤禛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吗?
那必须不是呀。
胤禛微微一笑,非常诚恳地告诉他,“三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看你的,只是按规矩来和你道别的。”
三阿哥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留情面,当即就有些目瞪口呆了。
但胤禛却犹嫌不足,冲他微微一笑,补了一句大实话,“再说了,你长的比我可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你……你对我如此无礼,如此不敬兄长,就不怕我告诉汗阿玛?”三阿哥指着他的手指抖啊抖。
胤禛会怕他?
“那你就去告呗。我倒是也想问问汗阿玛,一心想害死弟弟的兄长,到底有什么好尊敬的?”
三阿哥瞳孔一缩,不禁退了三四步,眼中犹带惊恐,色厉内荏的话却是一句也不敢说了。
第106章 竞争
三阿哥那副怂样,让胤禛嗤笑了一声,拱手行了个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既然三哥这里不欢迎我,那我就先行告辞了,省得碍了三哥的眼,扎了三哥的心。”
论扎心,我可是专业的。
胤禛扬长而去,留下的三阿哥心虚气短了半晌,才羞恼地将桌子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在地,恨恨道:“老四,你别得意得太早!”
该告别的都告别了,胤禛回到自己的住处,请黄九郎带他尽快赶回京城。
“三娘不一起回去吗?”黄九郎有些迟疑。
虽然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觉得胤禛这个人还不错,不是那种喜欢仗势欺人的权贵。
但因着早年的经历,他对权贵的畏惧是刻在骨子的,没有封三娘在侧,他不大乐意跟着胤禛同行,更别提一起去京城了。
要知道,京城可是权贵遍地的所在。
胤禛道:“三娘姐姐有自己的劫数要渡,要晚上两个月才能回去,我们先走。”
“这……”黄九郎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没能过了心里那道坎儿。
“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几张符,再给你一本学画符和用符的书,你自己先带人回去吧。”黄九郎的笑容十分不自然,“三娘如今被迫附在一个凡人身上,一点法力都施展不出来,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说完,他就眼巴巴地看着胤禛,好像胤禛不答应,就是罪大恶极一样。
结合前后语境,他这借口找的可真不是“敷衍”二字能形容的。
人家如此不情愿,胤禛也不好强求,只好问道:“你给我什么符?可以让我迅速回到京城吗?我还和邓雷曹有约,可不能耽搁了。”
“雷曹”二字,让黄九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算他没有经历过雷劫,也知道雷曹是干什么的。那不就是天上的权贵吗?还是专门管理他们这些妖仙的顶头上司。
这双重身份叠加起来,让黄九郎险些当场显出原型炸了毛。
“神行符,神行符,我这里还有二十张甲级神行符,都给你,都给你,你千万不要在雷曹面前提到我。”
黄九郎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炸毛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荷包,一把塞进了胤禛怀里。不等胤禛反应过来,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羊皮装订成的书,也塞给了胤禛。
“这就是《万符录》,我在仙人岛得到的,也给你!”黄九郎慌慌张张地说,“我……我担心三娘,就先走了。”
说完,身形一动,化作了一只雪白的大狐狸,一溜烟就遁走了。
“诶,不是……”胤禛尔康手,喃喃道,“你好歹告诉我,这符怎么用吧?”
他一手捏着荷包,一手拿着羊皮书,左看看又看看,扭头问张保,“你说,他跑那么快做什么?”
张保陪笑道:“大概黄公子是误会了,觉得爷在拿雷曹爷爷威胁他吧。”
话说,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家主子还认识天上的神仙。别说本来就该怕神仙的狐狸精了,就算是他头一次听见了雷曹的名头,也吓得不轻。
幸好他专业素质过硬,很快就缓了过来。
“嘿!”胤禛又气又笑地摇了摇头,把荷包往怀里一揣,翻开那本羊皮书《万符录》,“算了,我还是自己找找,这书上有没有神行符的使用方法吧。”
他算是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无论到哪都一样,都是求人不如求己。
翻开羊皮书之后,他就愣住了。
因为,这书上半个字迹都没有,竟然是一本无字天书。
“这个黄九郎,真是……”他是真有点恼了。
黄九郎若是直言不愿意送他,那他就另想法子。像这样给了他符却不教他用法,给了他书却没有一个字算是什么呢?
张保立刻冷了脸,“爷,奴才派人把他抓回来?”
那黄九郎既然说了要去看什么三娘,听他言语那三娘和自家主子也是旧识,自家主子肯定知道那三娘身在何处的。
“不用了。”胤禛摇了摇头。
就算是看在封三娘的面子上,他也是不想和黄九郎闹翻的。
既然这书是从仙人岛上得来的,应该和仙侠小说里的宝物差不多吧?
胤禛想了想,对张保道:“你先出去准备,等我研究透了这符怎么用,咱们就走。”
“是。”张保应了一声,出去了之后想了想,还是让人备好了马车,又让人去码头租好了船。
这样一来,万一胤禛研究不出名头,他们也好用凡人的交通工具回京。
却说胤禛之所以打发走了张保,就是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会损伤自身,不能那个张保看见。若不然,张保虽然不会大惊小怪地闹起来,也难免在他耳边念叨他几天。
打发走了张保之后,他犹豫了片刻,一狠心就咬破了自己食指,把鲜血涂在了书上。
别说,他这胡思乱想还真的有用。
只见那羊皮书发出一阵金红色的光芒,原本空无一字的书页里,逐渐显露出了红色的绳头小字,是行楷,又规整又流畅。胤禛前世也是琴棋书画都学过的人物,自认对书法鉴赏还是很有几分火候的。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觉得,这字写的可真好,又不是她曾经见识过的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家,大概是仙人岛上的哪个仙人写的吧。
但他现在可没工夫细细研究书法,书里的内容才是他此刻最关心的。
他先大略翻看了一遍,发现这本书当真是由浅及深,深入浅出,是一部十分珍贵的符学类书籍。
如果有心,完全可以拿着这本书,从最浅显的开始,自学成一代符篆大家。
看在这本书的份上,他就不和黄九郎计较了。
找到了神行符之后,胤禛心情大好。仔细看了看神行符的用法,便叫上张起麟,让他去通知鄂伦岱,可以出发了。
张保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低声道:“爷,奴才已经叫人准备了马车和船,不知可要退掉?”
“不必。”胤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你办事最周到。”
“爷谬赞了,奴才需要学习改进的,还有很多。”张保十分激动。
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主子这句话吗?
只要有了主子这句肯定,他日后在主子身边的地位,就像何玉柱在太子面前的地位一样,是主子身边的第一心腹。
其余的什么苏培盛、张起麟、陈福等,都得往他后边排。
不过,他却并没有骄傲自满,而是越发地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了主子的期望。
因为他很清楚,他占据了先机,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都做第一位。苏培盛他们几个,随时随地都做好了把他拉下来,取而代之的准备。
=====
“四爷。”
“主子。”
鄂伦岱和法保一起行了礼,胤禛赶紧让人起来,拿出装符纸的荷包,对着一群骏马跃跃欲试。
他用早就让张保准备好的红色布条,把二十张符纸分别绑在了二十匹马的左前腿上。其中一匹给他拉车,剩下的都给鄂伦岱和保护他的侍卫用。
“法保一身是伤,就跟着我坐车,张起麟和张保轮流骑马。”
“嗻。”两个小太监自然不会对胤禛的决定有异议,只是背过身去都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暗扎法保的小人。
——这个法保,正经的官儿不去做,和咱家这些阉人争爷跟前的地位,当真是其心可诛!
他们之间的小官司,胤禛一向是不做理会的。
甚至于,他对于良性竞争是持鼓励态度的。他身边的人都是从小跟着他的,都知道他的规矩和底线。只要不是找到下家,不想在他这里干了的,都不会主动去越他划下的线。
胤禛正在仔细观察神行符的效果。
然后他就发现,有了这神行符相助,这些马儿跑的当真如风驰电挚一般,以前要走两个时辰才能到码头,现在硬是一刻钟就赶到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视了法保亮晶晶的眼神,把神行符一张一张解了下来,“走吧,上船。”
由于张保是拿着胤禛的帖子要的官船,比较大,胤禛就念着咒语,在船头、船身和船尾各贴了一张。
这神行符若是像先前那样,用红布条绑在马上用的话,是可以重复利用的。但若是像现在这般,念了咒语贴上用,就会变成一次性的消耗品。
一行人登了船,张保指挥船上配置的官兵把胤禛的东西都搬上来,才赶去伺候胤禛。
看见他,胤禛立刻就对张起麟说:“你出去守着,若是有什么事,及时来报。”
然后又对张保道:“我要看书,你招呼着蜡烛,不要冲撞了火神。”
对于张起麟的小心思,他虽然不点破,但心里一清二楚。不就是见出来一趟,张保趁机入了他的眼,就想着多抢一点贴身伺候的活计吗?
胤禛心里有数,所以才把张保留在舱房内伺候,把张起麟派了出去。
他看重的就是张保的不骄不躁,不争不抢。方才他被张起麟抢先一步贴到胤禛身边后,就一声不吭地去指挥人搬行李了。
前面说过了,胤禛鼓励良性竞争,他的准则是多劳多得。
总不能让踏实干活的人寒了心不是?
张起麟脸色微微一僵,羞愧地应了一声“嗻”,神色复杂地看了张保一眼,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他怎么就忘了呢,主子年纪虽然小,主意却大得很。凡是欺他年幼想糊弄他的,又有几个在东四所留得长久的?
出了门之后,他又忍不住盯着舱门看了一眼,目光像是要透过厚重的舱门扎到张保身上一样。
张保这个狗东西,平时不吭不哈的,心里倒是真有数。看来,日后他得多学着点,别再让苏培盛和陈福那俩杀才也踩在他头上了。
他正暗自思量呢,吊着膀子的法保狗狗怂怂地蹭了过来,陪笑问道:“小张公公,主子爷休息了?”
法保自觉自己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张起麟纵然不受宠若惊,也该对自己和颜悦色才是。
可他却不知道,他那一句“小张公公”,就已经把张起麟给得罪透了。
小张公公?叫他呢?
那大张公公是谁,自然不用多说了。
MD,这才几天,张保那狗东西就彻底把他张起麟踩下去了?
第107章 蛰龙
事情的发展基本上如法保所料,张起麟果然对他和颜悦色。
张起麟非常和颜悦色地说:“主子爷在里面看出,特意交代了奴才守门,谁也不见。”
为了防止法保听不清或理解偏差,最后这四个字,张起麟说得一字一顿,十分的铿锵坚定,充分表达了他守门的决心。
哼,小张公公?
若是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前,张起麟还有可能替他通报一声的话,如今就剩下两个字——没门!
找你的大张公公去吧!
法保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张起麟,“小张公公,真的不能通融通融?”
很好,这是诚心要在他的雷点上反复横跳呀。
张起麟笑得和善极了,话说得也干脆极了,“不能。”
“哦。”法保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又在门外踅摸了半天,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可趁之机,法保爱垂头丧气地走了,临走还不忘交代张起麟,“小张公公,等主子有空了了,你别忘了说我来请过安了,顺便再替我说两句好话。”
“法保大人放心。”咱家一定会好好替你多说几句“好话”的。
而舱房内的胤禛,却已经把《万符录》的符篆总纲看完了。
这符篆总纲十分详尽,把符篆的起源与发展脉络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后面还详细地列举了可以用来画符的材料,还有同一种符用不同材料画出来的效果偏差。
最次等的符篆自然是拿朱砂在黄表纸上画,最高等的却是用人血掺和朱砂,在经过特殊处理的灵兽皮上画。
灵兽皮他暂时没有,但黄表纸和朱砂却是随处可买的。
他顺嘴交代了一句,“等回京之后,你去买些上好的黄表纸和朱砂来。”
“嗻。”张保应了一声,就再次稀释了自己的存在感,守着胤禛跟前点的八支蜡烛,既不叫蜡烛灭了,也防止冲撞火神引起火灾。
这时候,船身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张保心头一惊,急忙去灭蜡烛。
由于事态紧急,一根一根吹显然是来不及了,张保情急之下,直接伸出两只手,用掌心把蜡烛都按灭了。
“诶,你怎么……”胤禛一眼瞥见,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张保嘿嘿一笑,道:“爷别担心,奴才皮糙肉厚,一点事没有。哎哟!”
却是船身再次剧烈摇晃,他下意识地抓住一张桌子稳定身形,手心登时便钻心得疼。
胤禛也不废话了,直接道:“趁着现在,去床头的匣子里拿药,早涂早好。”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诶,爷,您这是干嘛?”张保急忙闪身拦住,“这会儿外面肯定乱的很,您可不能出去。”
胤禛道:“我必须出去,先把符收了。”
虽然这符一收就等于是废了,但在如此剧烈的摇晃下,若是前行速度太快,翻船的概率就会更高。
“那奴才和您一起。”
“你先去涂药,我舅舅在外面呢,还能少了伺候的人?”
胤禛说着,绕过他就拉开了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副永生难忘的景象。
前世的时候,他也是见过龙卷风的,但那都是在电视或电脑上见的,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
而且,就算是电视和电脑上加了特效的龙卷风,也绝对没有眼前这个更震撼。
只见无数的江水盘旋而上,直入青云,不但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更是严重影响了船身的平衡。
“龙吸水,是龙吸水!”经常在船上当差的官兵惊叫了起来,“咱们的船太快了,会被龙吸走的!”
眼见他们的船离那龙卷风不远了,胤禛不敢再耽搁,迅速念咒毁去了三张符篆。
毁去符篆的一瞬间,原有的动力骤然消失,阻力骤然增加,竟然很神奇地切断了那股吸力。
胤禛抓住了赶过来的鄂伦岱,大声道:“舅舅,让他们尽量掉头,不要再往前走了。”
其实哪里用他额外吩咐呢?
那些经验老道的舵手早就尝试掉头了,只是因着先前船速太快,被龙卷的吸力影响,他们不好掌控而已。
如今速度降了下来,龙吸水的阻力也隔断了,他们惊喜之余,迅速掉头往旁边划去。
等到了安全地带,胤禛才有功夫去抬头去张望那龙吸水的尽头。
他目力惊人,又有水流形成的折射,隐隐约约之间,还真的看见了两条龙的影子在龙卷风的尽头。
片刻之后,被吸到半空中的水轰然坠入江中,形成了巨大的水花,胤禛只觉得眼睛一痛,好像是进了什么东西了。
不过,片刻之后难受的感觉就消失了,他也就没怎么在意。
等水面平静之后,他重新贴了符,命令舵手继续前进。
“四爷,您没事吧?”一群侍卫哗啦啦都围了过来,把身为伤员不能挤的法保留在了最外边,急得直跳脚,嘴里嚷嚷着,“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主子呀。”
只可惜,没人有空搭理他。
此时此刻,大家最怕的就是胤禛这个皇子在他们的保护下出了问题,这可是会牵连全家的罪过。
“我没事,大家不用紧张。”胤禛笑着安抚众人,对鄂伦岱道,“舅舅,让大家轮流休息吧,留守的人精神点,我怕这一路上还会有别的变故。”
“嗻。”鄂伦岱应了一声,就去安排轮岗执勤的事了。
而法保也终于有机会对胤禛嘘寒问暖了。
“主子,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见他一身狼狈的,胤禛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的,连声音都难得地柔和了起来,“好了,你身上还有伤,快回去休息吧。不然等回京见了你额娘,你就等着你额娘抱着你哭吧。”
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法保大惊失色,紧接着就苦了脸,连连道:“完了,完了,我额娘会念叨死我的。”
他立刻就把别的都忘了,“主子,我这就去休息了,一定好好养伤。”
说完,他转身就走。
这种脑子只能装一件事的人,胤禛其实还挺羡慕的。这种人晚上睡觉,肯定不会失眠。
“爷。”张起麟凑了过来。
胤禛安抚道:“好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出问题了,你安心在这里守着就是。”
张起麟虽然很想和张保换换,但主子要他守在外面,他也不敢有异议。
等胤禛再次返回舱房,张保已经重新点好了蜡烛,正在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碎瓷器。
闻着屋子里的药香味,胤禛知道他是刚抹过药,便道:“我不想看书了,你叫两个小太监进来收拾吧。”
到底是从小就照顾他的人,胤禛心里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奴才多谢主子体恤。”张保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叫了两个小太监来。
胤禛索性脱了鞋爬上了榻,准备闭目养神,顺便在脑子里回忆一下刚才看的符篆总纲,加深一下印象。
两个小太监手脚勤快,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得一干二净。张保朝榻上张望了一眼,见胤禛闭着眼睛,就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手脚轻点退出去。
然后,他自己也蹑手蹑脚地走到榻前,拿了一床薄毯子,搭在了胤禛腰间。
片刻之后,胤禛突然就睁开了眼,厉声道:“去拿一面镜子来,要那一面琉璃小把镜。”
那把镜本是康熙拿来讨皇贵妃欢心的,胤禛难得在古代看见水银镜子,就多看了几眼。皇贵妃以为他喜欢,就赐给他了。
因这镜子小巧,照得又清楚,胤禛这次出门,就把它给带上了。
张保很快就把那琉璃镜找了出来,胤禛接过来,待要照时,却又垂下了手,对张保道:“你先出去,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嗻。”张保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经常行事神秘了,一句话也没多问,让出去他就出去了。
见他出了门也不去要东西,也不去叫人的,张起麟奇道:“你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着?”
张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爷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那你就把爷一个人留在里面了?”张起麟急了,“爷才多大呀,你可真放心!”
说着,他就要往里闯。
张保仍旧是那副淡淡的口气,“你若是不想在东四所待下去了,就进去吧。”
张起麟的身形立刻就僵住了。
见他还算听劝,张保也不吝多提点他两句,“伺候主子精心固然是好的,但你得记住,咱们主子不是一般人,那可是有大福气大造化的。你若是想入主子的眼,首先就不能再把主子当成普通的五岁小孩儿。”
你而已不想想,哪个五岁小孩儿能这么聪明,这么厉害?
还有一点张保没说,胤禛分明还没有入学,黎嬷嬷这个启蒙嬷嬷也还没来得及教他什么呢。
但胤禛方才可是在看书!
虽然张保没有看见书上写的是什么,但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人,竟然能自己书……
这说明什么?
他们主子生而知之呀!
张保已经开始在心里暗暗猜测:主子莫不是仙人降世,辅佐明君,为百姓做主伸冤的?就像说书里的包龙图一般?
那包公能夜审阴日审阳,他们主子也一样能捉鬼除祟。
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了,张保心里更加激动了,连张起麟对着他连连道谢,并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哥哥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
落在张起麟眼里,就是张保沉稳,宠辱不惊。
——啧,怪不得人家能混成爷身边的第一人呢,这城府,这气度,就是比我强!
“张保哥哥,往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弟为您马首是瞻。”
刚回过神来的张保虽然少了一轱辘记忆,却能无缝衔接,“好说,好说。”
此时,被张保脑补成降世谪仙的胤禛,却正对着镜子,扒拉着自己的眼皮猛看呢。
第108章 龙族太子
事情还要从方才胤禛闭目假寐说起。
他本来是想闭着眼睛巩固知识点的,谁知道一闭眼就真的睡了过去。
作为一个有着成年人芯子的胤禛,除了刚出生那一年大脑负荷不了太多的运转,动不动就秒睡之外,还是头一次睡得怎么迅速呢。
问题是睡就睡呗,这明显不是一场好眠。
好眠的标准是一夜无梦,胤禛却是刚睡着就做梦了。
他梦见了一条龙,一条青龙,一条有点眼熟的青龙,一条他在龙吸水的水柱最上方瞥见过一眼的青龙。
“是你召我入梦的?”胤禛直截了当地问,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那条青龙明显是呆了一下,硕大的龙头往左侧歪了歪,又点了点,声如洪钟,“不错,正是本太子。不过,你竟然不怕我,也是难得的大胆。”
胤禛笑了,笑着说:“你这么威风凛凛的,我看了只觉得心中喜爱,又怎么会怕你?”
其实,若说他一点不慌那是骗人的。
就算是一只哈巴狗或者是波斯猫,若是大到了一定的程度,人第一眼看见也绝对不会有可爱的感觉,只会觉得恐惧。
但胤禛经历过的奇事实在是太多了,他都和鬼差一个桌子上喝过茶、吃过饭,还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
青龙好奇地问:“如今的人族,都这么胆大吗?”
胤禛想了想,认真地说:“大概是我的胆子格外的大吧。”
“我觉得也是。”青龙点了点头,胤禛看在眼里,就好像是一座假山在前后晃动,晃得他眼晕。
于是,他提议道:“你能不能化个人形出来?老这么仰着头和你说话,我脖子酸。”
“啧,人形有什么好看的?”青龙不乐意地嘀咕了一声,但下一刻龙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衫少年。
这少年的发型和衣饰都是明朝的款式,额头上还顶着两只朱湛色的角,给他清俊的容貌凭添了几分浓丽和俏皮。
胤禛不吝赞赏,“好看,真好看。不过,你这衣裳和发型若是让别人看到了,可是要拉你进衙门的。”
和鬼狐们接触久了,胤禛可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们了。
那少年听见“衙门”二字,立刻就慌了神,“我……我不让别人看见我就是了,你别把我送进衙门去。”
胤禛笑了。
他寻思着既然是在自己的梦里,那自己想要什么,应该都随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心念一动,就靠坐在了一张弹软的绒布沙发上,手里还捧着一杯香浓的珍珠奶茶。
在现代,几乎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够抗拒奶茶的魅力。而没有珍珠的奶茶,是木有灵魂的。
少年用力抽了抽鼻子,咽了咽口水,假装不甚在意地问:“这是什么?是你们人族的饮子吗?”
胤禛避而不答,反而问道:“你也要不要来一杯?”
少年清了清嗓子,说:“既然你要以此待客,那本太子就客随主便吧。”
这副强行挽尊的模样,让胤禛好笑不已。
但胤禛忍住了,没有笑,打了个响指,茶几上就出现了一杯香芋奶茶。
在那少年眼中,这饮子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呈暮山紫色,不提味道如何,只这颜色就极为赏心悦目。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嫌弃地质问:“为什么闻起来那么香,喝着却什么味道都没有?”
“因为这是在我的梦里呀。”胤禛好笑道,“梦里吃你没吃过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味道呢?”
至于为什么会有香气,胤禛自己也不知道。大概鬼神接受祭祀都是以闻的方式享用祭品的?
少年不满地撇了撇嘴,把那杯暮山紫的饮子放回了几子上。虽然不好喝,但真的挺好看的,就放在这里赏心悦目吧。
胤禛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在少年措不及防时开口,“不想让我送你去衙门?”
他要是不提,少年都忘了有这回事了,着实吃了一惊,又恢复到了紧张状态,“你……你不能送我去衙门。”
他虽然是龙子,但没有天庭的正式册封,也属于妖仙一流,对于人间的公门,自然是惧怕的。
“这个我得考虑一下,先说说你为什么拉我入梦吧。”胤禛老神在在,“哦,对了,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条小龙明显是初出茅庐,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他越是表现得镇定,这小龙就越是心里没底。
“我……我叫敖放,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他嘴一秃噜,就把自己的底细全交代了,“我是瞒着父王后母出来的,哪知道刚飞淮河上,就遇见一条恶蛟顺着水流逆水往黄河游去,看样子是要跃龙门。
那恶蛟身上煞气极重,一看就是害了不少人的,怎么可能越过龙门?果然到了黄河入口,就被河底飞出的一道剑光给斩去了头上的角,又退化为蚺了。
我没忍住笑了两声,那恶蛟就恼羞成怒,追着我咬。我……我打不过他,所以才躲到了你的眼睛里。”
“什么?”胤禛大惊失色,人也因为这一惊醒了过来,赶紧催促张保拿镜子,拿最清楚的那面镜子。
把张保赶出去之后,他就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扒拉自己的眼皮,果然在自己左眼的眼白上看到了一块青黑色的阴影。
胤禛怒道:“你快出来!”
眼睛可是脆弱器官,万一碰到了□□,他岂不是也要变成龙了?
独眼龙。
“我不。”敖放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我一出来,恶蛟就会发现我的。到时候,我一定会被它咬死的。”
“你躲在我眼睛算怎么回事?”
“你身上的龙气很重,还有一股隔绝鬼神的窥伺的力量,我躲在你的眼睛里,那恶蛟绝对发现不了我。”
他就算是再天真,也从胤禛的语气里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急忙道:“我……我会给你报酬的,我把上次褪下来的鳞片全都给你,凡人带一片在身上,就能在水中穿梭自如。”
胤禛沉着脸没说话。
敖放从镜子里偷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依旧难看,急忙道:“我们东海还有很多宝物,只要你肯救我,我回去之后,父王和母后一定会重重报答你的。”
“重重报答就不必了。”胤禛道,“你只要保证,不影响我正常生活就可以了。”
主要是他现在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条龙从自己眼睛里弄出去,只能先怀柔了。
见他答应了,敖放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然后,胤禛只觉得眼睛一酸,一个小黑点突然从自己眼睛里飞了出来,并且越来越大,等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的时候,已经变成大人巴掌大小了。
“这就是我上次褪下的鳞片,你别看匣子小,里头能装好几万片呢。”敖放的语气无不得意。
胤禛却是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喝道:“别从我眼睛里往外扔东西!”
“啊?哦,好吧。”小青龙瞬间萎靡,蔫哒哒地应了一声。
见震慑住了他,胤禛又开始怀柔,“好了,好了,你乖,我带你去京城玩。你还没去过京城吧?”
听见那个“玩”字,敖放立刻满血复活,“好哇,好哇,我要去京城玩。对了,京城好玩吗?”
胤禛笑道:“京城乃是人间首善之地,人族最为繁华之所,八方龙气汇聚之区,你说好玩吗?”
“好,就去京城。”敖放立刻就期待了起来,不住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呀?”
“照这个速度,两三天吧。”
果然是两天之后就到了天津码头。
行船的过程中,总有一股水浪跟着大船翻涌,一直到了距离天津码头五十里的地方,水浪才彻底消失了。
敖放大大松了口气,声音大的连胤禛都听见了。
“你这又是怎么了?”胤禛好笑地问。
经过在这两天的相处,他发现敖放这条小龙也挺有意思的。主要就是单纯的厉害,胤禛说什么他都相信。
敖放欢喜地说:“那恶蛟终于走了!”
到了天津之后,就接近京城了。
那追着敖放咬的恶蛟也只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迁怒了他,哪里会为了追他到京城这种对妖类压迫极强的地方来?
“你忍一下,我要出来了哦。”敖放跃跃欲试。
“你等一下。”胤禛急忙拦住了他,再次确认,“你出来之后,别人都看不见你吧?”
“对呀。你放心,我不会让普通人看见我的。”
“那就好。”胤禛松了口气。
如不然,就敖放这身纯正的明朝衣冠,真就是找死的节奏。
然后,他眼睛轻微的刺痛了一瞬,敖放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胤禛还试图和他打商量,“你就不能穿得入乡随俗一点吗?”
“不能。”敖放果断拒绝,理由也非常实在,“太丑!”
胤禛讪讪,“好吧。”
丑拒真的是让人最无法反驳的理由。
小青龙突然就机灵了一回,立刻替自己找补,“当然,我不是说你丑。你长得这么可爱,就算穿麻袋也好看。”
“我该谢谢你夸奖吗?”胤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敖放羞赧一笑,“谢就不用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这时,张保在门外通报,“爷,船靠岸了,鄂伦岱大人求见。”
胤禛扬声道:“请舅舅进来吧。”
鄂伦岱这个时候过来,无非也就是询问在何处修整,又何时启程返京的事。
胤禛沉吟了片刻,说:“就在城外驿站吧,不要惊动太多人。另外,派个人回京送信,告诉太皇太后和皇贵妃我回来了就行。”
“嗻。”鄂伦岱退了出去,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第109章 父母心
因为距离七月二十二还有好一段日子,胤禛也就没再使用神行符,而是老老实实地带着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慢悠悠地回了京城。
之所以慢悠悠,是为了让送信的差役先回京通报一声,别到时候守宫门的侍卫没接到通知,胤禛连宫门都进不去,那可就闹出大笑话了。
为此,在回京之前,他们还在天津修整了两天。
这两天,敖放可算是撒了欢了。胤禛陪着他,好好地往那繁华之所玩乐了一天。
只不过,天津东北方向靠着渤海,许多东西都是从海里来的。敖放可是东海龙太子,这些东西当然入不了他的眼,不过两天,他就兴致缺缺,一心盼望着入京城了。
还是胤禛提醒他,“渤海之中有龙王吗?有的话你该请他们给你父母报个平安,让他们知道你在外一切都好才是。”
敖放抓了抓后脑勺,“那也行。不过,渤海龙王只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叔,和我们家关系已经很远了,我也不好拿他们家的东西。”
胤禛奇怪地问道:“你拿他们家的东西干嘛?你跟着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玩了?”
敖放张了张嘴,到底是忍住了没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
其实他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是觉得胤禛对他好,他就想弄些宝物送给胤禛,一来是答谢,二来是讨胤禛欢心,以便让胤禛能多留他在身边些时日。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龙太子的小心思了。
——如果是他自己在外面游历,他父母肯定不会放心,说不定立刻就派人把他抓回去了。
但若是跟在人间皇子的身边,他父王母后就不会担心了。
毕竟,能伤他的除了人家的公门正气,就只有非人类了。但这两样对人间皇子来说,都是毛毛雨啦。
所以,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和胤禛搞好关系,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对了,小四,你身上有婚约吗?”
胤禛用脚指头来想,也知道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太子又突发奇想了。
他也不耐烦多和敖放纠缠,直接说:“我的婚事是要父母做主的,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都趁早歇了吧。”
“你父母?那岂不是人间天子?”敖放一惊,心底那点小想法立刻就像遭遇了冷水的火苗一样,瞬间就熄灭了。
人间的天子,某种程度上也是有制约鬼神的能力的,他可不敢惹。
敖放无不遗憾地说:“本来我还准备把我妹妹许配给你呢。”
这样胤禛就是他妹夫了。到时候,妹夫照顾大舅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可惜,这条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胎死腹中了。
胤禛无语:有你这么坑妹妹的吗?
他的心声,敖放可不知道,敖放万分不甘地又问道:“那你有妹妹吗?”
这一回,胤禛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了,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想娶我妹妹,你在想屁吃?
=====
皇贵妃提前一天受到了消息,直接就拿着鄂伦岱的亲笔信去见太皇太后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康熙又是一个独断专权的君主。无论是为公也罢,为私也罢,太皇太后早把那些放在军国大事上的心思给收回来,专心含饴弄孙了。
几个重孙子里,老太太最喜欢的自然是太子胤礽,这一点无可争议。排第二的就是嘴甜胆大的胤禛,然后才是五阿哥等人。
两个最喜爱的重孙跟着康熙一走就是几个月,老太太心里岂有不想念的?
知道胤禛要提前回来了,太皇太后第一反应就是高兴。她一边让小宫女给她拿玳瑁眼睛,一边嘱咐苏麻喇姑,让盯着小厨房,等胤禛一回来,就把这几个月御厨新研制出来的点心做出来,让胤禛吃。
高兴过后,老太太的政治敏感度就回来了,担忧又疑惑地问皇贵妃:“好端端的,小四怎么提前回来了?还是他一个人回来,玄烨也真放心。”
又把康熙好一通埋怨。
这些话她敢说,皇贵妃可不敢接。
若是她敢跟着说康熙一句不是,太皇太后心里立刻就会不舒服,觉得她不懂规矩了。
因而,她等老太太说够了,急忙替康熙辩解,“您这回可是冤枉皇上了,小四之所以提前回来,是因为有差事要办,皇上专门留了鄂伦岱护着他一起回京,还把法保也派过去保护小四了。”
“法保?哪个法保?”
正好小宫女拿来了玳瑁眼睛,太皇太后一边戴上眼镜看奏表,一边奇怪地问。
皇贵妃笑道:“赫舍里家的,就是索额图的五弟,太子殿下的外叔公。”
提起这个人,皇贵妃心里也犯嘀咕。
这次随行的官员侍卫里,佟佳氏的也有好几个,皇上若是需要人保护小四,怎么不派佟佳氏的子弟,偏把索额图的弟弟派过去了?
只是鄂伦岱递回来的信里没敢多提胤禛的私事,皇贵妃信息不足,自然是怎么都猜不到的。
更重要的是,鄂伦岱信上说的,康熙指派给胤禛的差事,更让皇贵妃忧心忡忡,也没多少心思在其他事情上了。
倒是太皇太后不亏是经历三朝的老姜,听见“赫舍里”这个姓氏,就差不多把康熙心里那点弯弯绕绕猜了透彻。
她心里明白康熙身为帝王,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想到聪慧孝顺的太子和活泼可爱的小四,太皇太后还是忍不住心头叹息。
——但愿保成能明白玄烨的苦心,他们父子兄弟之间不要因此生出嫌隙才好。
鄂伦岱的奏表写的是满语,对精通满汉蒙三种文字的太皇太后来说,毫无阅读障碍,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老太太的一颗心就提了起来,“这……这……玄烨怎么能让小四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仙人哪有和凡人讲理的?”
这一回,皇贵妃没再替康熙说话,而是低着头拿帕子沾了沾眼角。
太皇太后见状,叹了一声,赶紧替自己孙儿转移矛盾,“这德嫔……啊,现在是德妃了。德妃也真是的,跟在玄烨身边也不知道劝着点。”
皇贵妃柔声道:“老祖宗息怒,德妃必然也是劝过的。小四早前就来了信给我,说是德妃骤然得知此事,失态之下将小四的身世给说透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其实也没怎么难受。
但太皇太后是知道她早些年是怎么防备德妃的,却不知道关于胤禛的身世,他们母子二人早就相互通透了。
老太太想当然地就觉得胤禛写信回来,肯定是难以置信地质问皇贵妃事情的真假,皇贵妃也必然会十分伤心。
对于皇贵妃这种心情,其实太皇太后挺能理解的。
她老人家经历三朝,多少后宫事都看尽了,各类嫔妃会有什么苦楚,她心里一清二楚。
只是,有的嫔妃拎得清,比如皇贵妃,比如宜妃;有些嫔妃拎不清,比如两位先后,再比如荣嫔。
拎得清的她也愿意多庇护几分,至少给她们一处清净之所;至于那些拎不清的,自己都不想着自救,她老人家更懒得搭理了。
皇贵妃自执掌后宫以来,无论是心性品德,还是行为处事,都颇和老太太的脾胃,太皇太后自然多疼她几分。忖度着她遭遇了和养子生隙的事,心里更加怜惜几分。
“你别想那么多,小四是个好孩子。”太皇太后拍着皇贵妃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他就是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骤然之间得知真相,一时难以接受而已。越是这个时候呀,你越是不能和他置气,不然就把他越推越远了。”
说着说着,太皇太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那时候她也是年轻好强,不懂得这个道理,结果落得个母子反目,儿子临死都不肯原谅她。
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她实在是不愿意小辈们再重复一次相同的悲剧了。
皇贵妃的眼眶是真的红了,原本假意擦拭泪水的动作也变成真的了。
她又没有真的和养子生嫌隙,没有钻进牛角尖里,如何听不出来太皇太后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老祖宗放心,我都听您的。”皇贵妃含泪笑道,“原本我心里还有些不舒服,听您这么一点播,我心里就有数了。”
谁不喜欢肯听劝的呢?
尤其是老人家,更喜欢愿意听人劝的孩子。
于是,太皇太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眼见小四就要回来了,你也别在我这里耗着了,快回去让人把东四所好好收拾收拾。小四一路舟车劳顿的,他年纪又小,回来可得好好养养精神。”
“诶。”皇贵妃笑着应了一声,“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她带着人退出了慈宁宫,一眼瞥见曹佳嬷嬷欲言又止的,略一思索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若是想说章佳嬷嬷的事,就不必开口了。”皇贵妃淡淡道,“我这里需要忠心的奴才,却不需要自以为忠心的,更不需要打着忠心的旗号,替主子做主的。”
“是。”曹佳嬷嬷神色一凛,立刻跪地认错,“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还请主子恕罪。”
皇贵妃微微一笑,亲自去扶曹佳嬷嬷,嗔怪道:“嬷嬷这是做什么?你是我身边自小就服侍的人,我哪里不知道你一心为着我?只是,宫里不比别处,说话做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能说的才说,能做的才做。
这一次,章佳嬷嬷只是冒犯到了小四头上,小四心性宽厚,又因她是我身边的老人更宽宥她几分,才不和她计较。若是换一个主子,只怕她的命都要填进去了。我让她出宫去,不是驱逐她,而是为了保她呀。”
曹佳嬷嬷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主子,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娘娘放心,奴婢日后必定更加谨言慎行,不给主子添乱。”
见她是真的醒悟了,皇贵妃才淡淡道:“走吧,回去。”
第110章 哥底下有人
等胤禛回到紫禁城时,迎接他的便是一片祥和。
哦,不,还是有一点不那么祥和,反而让他懵逼的。
那是在他去拜见太皇太后的时候,老太太搂着他摩挲了好一阵,一会儿说他晒黑了,一会儿又说他饿瘦了,期间顺便还埋怨了康熙几句,斥责了德妃几句,说是他们做阿玛额娘的不经心,不会照顾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胤禛还没有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
直到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不在宫里这段日子呀,你额娘连给哀家请安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这几天可得好好陪陪他。”
然后,不等胤禛开口,老太太就一锤定音,“今天你就先搬回承乾宫去住,你汗阿玛派给你的差事,完全可以缓缓再做。正好,内务府准备谢礼也需要一段时日。”
本就有意缓几天,等过了七月二十二再出发去洞庭的胤禛立刻答应了,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候再回想太皇太后埋怨德妃时说的话,是直接说的“你额娘”。
看来,老太太明显是误会了什么,替他和皇贵妃弥补母子之情呢。
虽然他和皇贵妃之间根本就不想太皇太后以为的那样出了问题,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胤禛自然也不会不识趣地戳穿了。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老人家爱操心,一是因为不放心儿孙,二就是想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
胤禛上辈子家里也有老人,对他们的心思还是比较了解的。
于是,胤禛窝在老太太怀里撒娇,“我都听老祖宗的,汗阿玛那里,还得老祖宗替孙儿周旋一番,别让他骂我。”
“哟,你还怕他骂你?”太皇太后轻轻点了点胤禛的额头,又爱又笑,“怕是你阿玛骂你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吧?”
“嘿嘿。”胤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怕倒是不怕,但若是能省了这一顿骂,岂不是更好?”
太皇太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让一旁的苏麻喇姑紧张地盯了许久,就怕老太太突然笑岔了气。
既然知道了太皇太后的心意,胤禛自然要领这份情,当即便道:“孙儿还要去给额娘请安,今日怕是吃不到老祖宗这里的好东西了。”
见他有意和皇贵妃修好,太皇太后自然没不应的,笑道:“你只管去,等会儿我就叫人把新做好的点心给你送过去。”
“诶,多谢老祖宗。”彼时胤禛已经退到门口了,听见太皇太后的话,也没有专门回返谢恩,只是举起右手挥了挥,就一溜烟儿跑了。
“这孩子,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太皇太后叹着气摇了摇头,脸上却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眼底更是盈满了笑意。
整个皇宫里,也就胤禛这一个爱卡着规矩的底线蹦跶的,虽然难免让人觉得不稳重,但也着实让太皇太后和康熙享受了不少普通人家才有的天伦之乐。
再者说了,胤禛才多大?五岁而已,五岁的孩子要什么稳重?像三阿哥那样的,就是太稳重了。
慈宁宫处于养心殿西侧,属于西六宫的地界。皇贵妃居住的承乾宫却是在东六宫。
从慈宁宫到承乾宫,若是要抄近道的话,自然是从天街那边传过去,几乎是走直线就能从西六宫到东六宫去。
但如今康熙不在朝中,像天街这种用于御门听政的地方,他这个小阿哥自然是能别去就别去的。
毕竟,天街再往南一点,就是保和殿,属于前朝的地界了。
张保早被他打发回去收拾东四所了,胤禛就带着张起麟,准备从坤宁宫后面的御花园穿过去。
话说,这御花园可是各种小说电视剧里的事故高发地呀。
胤禛正想着呢,就听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他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主子,怎么了?”张起麟没有他那么好的听力,双方这个距离,胤禛能听得一清二楚,张起麟却什么都没听见。
“嘘,别说话。”胤禛四下看了看,拉着张起麟走到一颗两人合抱那么粗的丹桂树下,凝神静听着东南方向传来的动静。
先前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八阿哥胤禩,胤禩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异,说的是一个一问句,十分惊诧的疑问句。
他问:“额娘,你说什么?”
然后就是一个柔弱弱弱的女声,“小八,额娘如今就住在钟粹宫,在惠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你若是帮衬大阿哥一点,额娘的日子也好过几分。”
能被八阿哥喊一声“额娘”的,除了皇贵妃,就只有钟粹宫的卫庶妃了。
八阿哥似乎是没想到卫庶妃会这样说,明显愣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说:“可是额娘,儿子今年才三岁,你觉得儿子就算有心,又能帮大阿哥什么呢?”
似乎是觉得他口气松动了,卫庶妃的声音明显欢悦多了,“额娘知道,你自幼早慧。也不需你真的能帮大阿哥多少,只要你有这份心,表了这个态,惠妃娘娘那里,我自有分说。”
八阿哥又不说话了。
胤禛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也猜得到,此时此刻他脸上必然极不好看。
偏那卫庶妃却一点也没有皇贵妃往日称赞的那样温柔细腻,更不像是极疼爱八阿哥的,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让胤禩日后如何如何。隐隐的,竟是透漏出让八阿哥先假意帮着大阿哥,等日后大阿哥不中用了,顺势接收大阿哥势力的意思。
胤禛神色怪异地挑了挑眉:先帮着大阿哥,后在背后插上一刀,夺取大阿哥的政治资源,这不就是历史上的八阿哥干过的事吗?
难不成,上辈子的胤禩之所以会一心去夺嫡,都是这位毫不起眼的卫庶妃挑唆撺掇的不成?
若当真如此,可不止是人不可貌相了。这卫庶妃,藏得可真够深的。
不管真相如何,胤禛知道这辈子重来的胤禩,是断然没有再趟夺嫡那趟浑水的意思的。
此时此刻,他自然要救自家八弟于水火,不让他在卫庶妃的言语逼迫下伤心难过,左右为难。
于是,他从桂花树后走了出来,刻意往八阿哥和卫庶妃的所在地走了过去,很快就在一处假山之畔看见了八阿哥。
“八弟!”胤禛若无其事,就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哥哥,欢天喜地地朝八阿哥挥手打招呼,脚下更是不停,颠颠地就奔了过去。
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胤禩微微一怔,立刻抬起头,满脸喜色地喊了一句,“四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看似只顾着胤禛,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观察卫庶妃,见她听见自己喊四哥,脸色骤然一变,看向胤禛的目光多了几分犀利,心下更是一沉,几乎是绝望地暗叹了一声。
“啊,原来是卫庶妃。”胤禛对卫庶妃微微颔首,表达了对这位勉强算是庶母的妃嫔的尊重,笑着问道,“卫庶妃和八弟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吗?”
卫庶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神色是肉眼可见的僵硬,讪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与小八多日不见,心里十分惦念他,就来御花园碰碰运气。”
“哦,原来是这样啊。”胤禛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诧异不已。
因着卫庶妃是八阿哥的生母,他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也听皇贵妃和八阿哥提过。
在皇贵妃口中,卫庶妃是一个谨守本分,颇识大体的温婉女子。
虽然她性情过于柔弱,颇有些逆来顺受,但钟粹宫的主位惠妃是一个聪明又宽厚的人,卫庶妃跟着惠妃,虽然不至于沾光,但也不会吃亏的。
而在八阿哥口中,卫庶妃则是更多了几分慈母的光环。
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低,不能给八阿哥任何助力,卫庶妃日常就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绝对不给别人借着自己奚落八阿哥的机会。
而且为了不让八阿哥与养母产生隔阂,她从来都不会主动要求和八阿哥见面,每次见了也都是嘱咐他不要惦念自己,要好好孝顺皇贵妃和皇上。
虽然母亲思念儿子是人之常情,但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只有一种人之常情。
母亲为了儿子的前程,压抑自己的思念之情,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而卫庶妃之于八阿哥,从来都是后者。
胤禛的心思暗地里转了好几个弯,脸上却没有露出来一点,若无其事地问:“那你们已经说完了吗?”
卫庶妃脸上闪过一抹不耐,欲要发作,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小八,你和四阿哥一起回去吧。”
“是。儿子恭送额娘。”
卫庶妃走了老远,八阿哥仍旧保持着躬身礼送的姿势,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胤禛直觉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八弟,你怎么了?”
“……我没事。”八阿哥摇了摇头,声音却不像平常那般清脆,反而有些闷闷的,低着头一直不肯抬起来。
胤禛蹙着眉左右看了看,不悦地问:“伺候你的人呢?”
要知道,不管八阿哥芯子如何,身体都只是一个三岁小孩。宫里处处都是危机,让一个三岁小孩单独出来,东六所的人心可真大呀。
那只他话音刚落,就有三五个人从假山的另一边钻了出来,哗啦啦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给胤禛请安。
八阿哥的奶嬷嬷赵氏急忙解释道:“是阿哥爷让奴才们都在另一边躲着,不许我们打扰他和卫庶妃说话。奴才们并不敢走远,请四阿哥明察。”
胤禛的神色缓和了些,“这次是我错怪你们了,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唬得赵嬷嬷等连连磕头,“不敢,不敢,四爷言重了。”
“行了。”胤禛板起了脸,呵斥道,“我冤枉你们是事实,有什么敢不敢的?若真觉得受不起,日后伺候八弟更精心便是了。”
说着,回头示意张起麟,“赏他们两把钱喝茶。”
“嗻。”张起麟掏出钱袋,抓了两把通宝递给赵嬷嬷。
但没有八阿哥发话,赵嬷嬷哪里敢收呢?只是一个劲地推辞。
胤禛无奈地喊了一声,“八弟。”
“行了,既然是你们四爷赏的,跟爷赏你们是一样的,直接谢赏就是。”八阿哥的声音终于正常了,只是头还低着,不肯抬起来。
“是,是,奴才们多谢四爷赏。”赵嬷嬷伸出双手,把钱接了,递给身后的宫女拿着,“阿哥爷,奴婢抱着您回去吧。”
“不必了,我和你们四爷一起走回去。你们离远点,我们有话要说。”
“嗻。”东六所的奴才都退远了些。
胤禛也对以眼神请示自己的张起麟点了点头,张起麟就带着东四所的人也退远了。
然后,兄弟二人就手拉着手,慢慢地往承乾宫的方向走。八阿哥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胤禛也没有打扰他,而是让他有时间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
不知走了多久,八阿哥突然来了一句,“额娘从来不会喊我小八。”
“昂?”一瞬间,胤禛没反应过来。
好在八阿哥也不需要他发表什么意见,更不在意他的反应。八阿哥只是想要借着倾诉整理一些线索而已。
“她总是生怕给我添一点麻烦,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喊我八阿哥,也从来都不许我喊她额娘。”
卫庶妃总是一遍一遍地提醒他,“阿哥的额娘是皇贵妃,可千万别喊错了。虽然皇贵妃娘娘大度,但八阿哥也别总往钟粹宫跑,这不合规矩。”
说什么不合规矩,前世的小胤禩或许不明白,但重来一次的胤禩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无非是怕皇贵妃会心生不满,又怕膝下养着皇长子的惠妃会借着自己拉拢拿捏她的儿子而已。
听着他低声而絮絮地诉说,胤禛听明白了。
——现在的卫庶妃,不是原来的卫庶妃。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词——穿越。
可是……
胤禛蹙着眉,疑惑地说:“可是小八,我方才并没有看出卫庶妃有什么问题呀。她的身体和灵魂完全吻合,并没有丝毫的罅隙。”
“你想到哪里去了?”八阿哥无语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我额娘,我又岂会感觉不到?”
正因为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卫庶妃,他才会如此黯然不解,多思多虑。
如果是什么孤魂野鬼占据了卫庶妃的身子,八贤王哪里会有费这么多心思?不能把那孤魂野鬼驱走,也要想法子弄死,绝对不会让人玷污了他额娘的躯体。
他一抬头,胤禛就看见他通红的眼眶,也不想和他争辩了,只是摸着鼻子笑了笑。
只看他的反应,八阿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掩藏的狼狈暴露了,不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胤禛眨了眨眼,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我面前还不好意思了?你可别忘了,你小时候,我连你换尿布时的样子都见过呢。”
这就是生得早的优势了,对于弟弟妹妹的黑历史,都有第一手资料。
八阿哥羞恼不已,“你再说,你再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承乾宫也快到了,你还是赶紧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胤禛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声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怕他不信,胤禛还食指往下,指了指地面,得意洋洋地说:“哥底下有人。”
八阿哥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嘴角也肯露出一抹笑意了,调侃道:“看来,四哥出去这一趟,涨不少见识呀。”
“反正妖、鬼、恶人我是见遍了。”胤禛再提起这些不科学的非人类事件时,已经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认命意味了。
果然,人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动物。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人,见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坠在七八步之外,没有一个人敢往前凑的,胤禛才接着问卫庶妃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卫庶妃不对劲的?”
提起这件事,八阿哥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冷厉中还带着点迷茫,“就在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昨天傍晚的时候,突然有个钟粹宫的小宫女找到了东六所,传达了额娘约我在此相见的消息。”
这根本不像是卫庶妃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当时八阿哥并没有多想,只以为卫庶妃是听到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消息,急着要告诉他,又不敢让人传话,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要约他相见。
当时八阿哥并没有着急,他甚至是不以为意的。
因为凭着他的脑子和皇贵妃在后宫的势力,并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如果综合了皇贵妃的势力和他的智慧还解决不了,那着急也没用。
可是,在见到卫庶妃的那一刻起,八阿哥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了。
卫庶妃的状态很不对劲。虽然她已经极力维持往日的神态甚至是语气,但由于演技实在拙劣,根本就逃不过八贤王的眼。
然后,他就听见卫庶妃开口唤他。
“小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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