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地府动乱
兄弟二人回到承乾宫之后,刚请完安,皇贵妃就挥手让曹佳嬷嬷带着人都下去了。
就在胤禛以为,额娘多日不见自己,要抱着自己好好亲香一番,多说点体己话的时候,却被皇贵妃劈头盖脸砸了一句,“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信里说的不清不楚的。”
胤禛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夸张地说:“额娘,你可还记得我是你多日未见的儿子?”
皇贵妃白了他一眼,“如今不是见到了吗?”
见他还有心思耍宝,皇贵妃暗暗松了口气,不用他多说,就知道封三娘那边的问题不大了。
八阿哥推了他一下,问道:“三娘姐姐到底怎么样了?你信里只说她找到了自己的机缘,不能跟你一起回来了。机缘到底是什么机缘?怎么就不能和你一起回来了?”
见额娘和弟弟都不关心自己,胤禛哀叹了一声人心不古,就在两双犀利的眼睛下老实交代了。
“这事比较离奇,由驿站送信毕竟不够隐秘安全,写太详细,万一泄露了,岂不是要坏了她的机缘?”
然后,他就把三娘到了曹家之后,如何对客居在曹家的王姑娘感兴趣,又如何撞见王姑娘自缢,她扑上去救人的时候,又如何阴差阳错地上了王姑娘的身一一说了。
末了,他总结道:“那王姑娘是注定要入宫的,如今三娘姐姐既然替了她,自然也是要被曹家献给汗阿玛,跟着汗阿玛一起回京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皇贵妃,陪笑道:“额娘,机缘这回事,谁也说不准的。三娘姐姐也不是故意要往汗阿玛跟前凑的,您心里可别因此起了疙瘩。”
皇贵妃白了他一眼,啐道:“小小年纪,想得忒多。这宫里来来去去的人只多不少,别人我都不介意,又岂会介意三娘?”
见她神色轻松,半点不似作假,胤禛松了口气之余,也觉得奇怪,“额娘,汗阿玛后宫有那么多妃嫔,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皇贵妃的神色悠远了片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片刻后淡淡道:“曾经介意过,后来就无所谓了。”
只要看透了帝王所谓的真心,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但胤禛还是理解不了。
他的三观是上辈子形成的,很多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很多这个时代的人习以为常的东西,在他看来也是匪夷所思。
就听八阿哥突然来了一句,“额娘和三娘姐姐感情那么好,共事一夫,一辈子都在一块,又有什么不好呢?”
“昂?”胤禛更觉得难以理解了,“闺蜜不是更要避免和对方的男人有什么深入接触吗?”
闺蜜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成仇的事,上辈子他可是见得太多了,也庆幸自己到死都没遇见这种狗血的事。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皇贵妃听了八阿哥这句话,竟然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颊上烧出了两片酡颜红。
他盯着皇贵妃晕红的脸颊看了片刻,突然回想起了聊斋里有关封三娘的原著剧情。
一瞬间,他只觉得豁然开朗,在心里默默地为这辈子的亲爹康熙点了一根蜡烛。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有点绿。
不慌,问题不大。
见他明白了过来,八阿哥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胤禛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傻愣愣的呢。”
“这不是一开始没想到嘛。”胤禛白了他一眼,转头就为皇贵妃提供了一条一手情报,“额娘可要当心,三娘姐姐已经有别的追求者了。”
皇贵妃神色一凛,“谁?”
“王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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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王六郎,可谓是在天堂与地域之间反复横跳,如果不是做鬼多年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好心态,只怕就要崩溃了。
先前他就和胤禛说过,关二爷和二郎神突然奉了大天尊之命,清查地府官员和差役。
自明朝中后期开始,人间乱向频发,连带着也影响了地府,多出了许多以公谋私,借权擅变之事。
从前没有人来查也就罢了,如今大天尊突然想起要清查地府,可不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有个席方平的书生至孝,因为知道自己的父亲因为仇人贿赂鬼差在地府受罪,他就凭着一股心气魂魄离体,飘入地府代父告状,却被鬼差捉住。
那些鬼差先是找他要钱,他不肯给,就被绑在刑具上一番拷打,意图让他消除告状的心思。
但席方平想到自己的父亲还在受苦,哪里肯干休?
他的魂魄被鬼差强行压着到一户富贵人家投胎,他却不肯喝奶,硬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正在他魂魄飘荡于天地之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无意间顺风飘到了蜀地,正遇见了外出狩猎的二郎神君。
听完了他的冤屈,二郎神当即大怒,一纸诉状就递到了天帝案头。
天帝也很是震惊。
须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而地府的时间是跟着凡间走的,从明末到如今,在天上也没多少时候呢,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不过,大天尊既然得知了,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当即就派了几位正直的天神来彻底清查地府。
二郎神和关二爷是打前站的,随后便有包拯和魏征这两位刚直忠烈的星君下了地府。
一时间,地府哀鸿遍野,那些犯了事的鬼差从前活得有多滋润,现在喊得就有多凄惨。
截止到胤禛请了王六郎到人家缉拿五通神的时候,该查的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包公突然又揪出了一条大鱼。
那就是和王六郎的顶头上司崔判官平起平坐的陆判官。
别看这百十年地府里各处都有贪污受贿,但其实地府各处行事自有法度在。
比如十八层地狱里的剜心剔骨、割舌挖眼的邢台,每隔三十年就要有专人清理一次。清理的人要一一检点那些因受刑而被摘下丢弃在邢台边的器官,少一个都要彻查去向。
在包公下到地府的时候,正逢清理邢台的时候,负责这块的人哪里敢在包公眼皮子底下弄鬼?
他不但仔仔细细清点了数量,还把那些看起来不对劲的都仔细排查了一遍。
也就是这一排查,查出了问题。
原来,凡是要受挖心剔骨之刑的,都是大奸大恶之辈。既然能够被定性为“大奸大恶”,肯定不会是个笨蛋。其心纵然没有七窍,也有六窍半了。
若是心思不够灵活的,也没那个智商犯下足以剜心的罪过。
负责的鬼神清理的时候,却在这一堆玲珑心肝里,找到了一个一窍不通的实心货色,明显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还了得?
清理人悚然而惊,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就报到了包公那里。
包公不但性情刚直,更是明察秋毫,很快就查了出来,这副一窍不通的心肝是属于一个叫做朱尔旦的凡人的。此凡人原本愚钝非常,读书不通,是同窗之间的笑柄。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像是被醍醐灌顶了一般,不但诗词俱通,还变得才思敏捷,一路从童生考上了举人。
从考上秀才开始,那朱尔旦就开始嫌弃家里的妻子丑陋,想要休妻再娶。
只是他的妻子虽然丑陋,却十分孝顺贤惠。朱尔旦在父母面前提了几次,父母都不同意,他也只能暗自嗟叹。
一个人一辈子都多少才干,都是根据上辈子的功业量度的,一个蠢材突然变成了天才,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相信呢?
只是,也有不少人暗中打探朱尔旦开窍的秘密,却没有一个人探听到有用的东西。
但凡人探听不到,不代表包公也查出不出来。警世镜一开,拘了那朱尔旦的魂魄一回溯光阴,一切都已明了。
“陆判,你还有何话可说?”包公威仪穆穆,端坐堂上,左右鬼神分昭穆屹立,全都目光凌凌如刀,随着包公这一句话落地,齐刷刷地挪到了陆判身上。
还有何话可说?
证据确凿,当然没有。
陆判转身就逃,身体化作一道乌光,企图逃进轮回,以轮回之力遮蔽自身的气息,让包公一时之间抓不到他。
当时他逃跑的方向正路过王六郎身边,王六郎下意识拿手里举着的《生死簿》挡了一下。
《生死簿》可是天道生成的法宝,虽然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自身的防御力却不下任何仙器、神器。
陆判一头撞了上去,立刻就被一道金光给弹了回来,滚在地上跌了个跟头。
“哎呀,何人阻我?”
王六郎呆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生死簿》,定了定神,上前跨出了一步,昂首挺胸道:“是我。”
这时,随包公一同下界的玉衡、天枢两位星君已经上前,将陆判拿下。
陆判挣扎着朝王六郎望来,待看清阻拦自己的是谁之后,心头恨极,“姓王的,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阻我生路?”
此时的王六郎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听见陆判满含痛恨的质问,王六郎想起胤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淡淡道:“陆判当初犯戒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自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吗?”
“王判言之有理。”包公的声音永远铿锵有力,带着斩钉截铁的信念,“你既知法犯法,就该知晓法不容情!”
陆判自知难逃此劫,就想着要把王六郎拉下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他挣扎着喊道:“姓王的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向凡人权贵透漏寿命,还利用职权之便,擅自替权贵改命。此事,你认是不认?”
王六郎昂首道:“我是给四皇子看过《生死簿》,也曾想过替他添几年寿命。但四皇子却断然拒绝了,反而将我斥责了一通,这才让我明白了地府的公正与否,对人间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单膝跪地,对包公行了个礼,正色道:“包大人,下官的确在掌权之际生出私心,好在有贵人规劝,悬崖勒马,才未酿成大错,还望大人明察。”
这时,门口有鬼差通报,“关帝爷爷到了。”
关二爷带着二十个天将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神光煞气刺得一众鬼神睁不开眼,缓了许久才能在他的神光下正常视物。
陆判看了王六郎一眼,又看了若有所思的包公一眼,大声喊道:“关帝爷爷,下官要检举王六郎替凡人权贵改命。”
他可是知道的,关二爷生时就轻士族而重布衣,若是听闻地府差役为凡人权贵改命,必会勃然大怒。这王六郎虽然没有做成,但只要他起了这个心思,那就不死也脱层皮。
很显然,不止陆判一个人知道关二爷的脾性,同样知晓的王六郎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更像是做贼心虚。
陆判冷笑一声,怨毒地看着王六郎。
果然,关二爷豁然转身,双目如电,扫过王六郎,在陆判身上停驻,“他替何人改了命?”
“就是当今的四皇子。这王六郎与那四皇子乃是至交好友,不但给四皇子看过《生死簿》,还替他增加了寿命。”
《生死簿》上的寿命都是由天道批判下来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就算判官想要替人改命,也得走关系,多方钻空子,才能瞒天过海。
所以当初王六郎想给胤禛增添寿命的时候,让胤禛多烧纸钱做贿赂之用,而不是大笔一挥就改了。
人命关天,改命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呢?
听到“四皇子”三个字,关二爷紧绷的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
他不再搭理陆判,转头对包公道:“包大人不要听他瞎说,那四皇子的寿命的确增加了十年。不过不是王判改的,而是因着四皇子忠孝节义俱全,又正好叫我碰上了,上达了天听,天道自然有感,多赐了他十年寿命。”
关二爷虽然轻视士人,但对包公这种清正刚直的忠臣良将之流,却一向十分敬重倾慕。
若不然,他也不会对诸葛孔明言听计从。
而关二爷的品性,不但包公十分信服,在座的一种鬼神差役们也都十分信服。
既然他说了那四皇子是个忠义之辈,在场的就没有一个人怀疑。
陆判的神色彻底灰败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从此之后,陆判彻底退出了地府的历史舞台,刚做了不到一年小判官的王六郎顺着风口一飞冲天,接替了陆判的位置,成了大判官,和原来的上司催判平起平坐。
只不过,他到底资历浅薄,陆判原先掌管的可是世间所有妖仙的《生死簿》,王六郎可没有本事一下子接管这些。
于是,酆都大帝就调整了一下,让崔判掌管妖仙,让王六郎掌管凡人。
能够升职,王六郎已是大喜过望,哪里还会挑肥拣瘦?
催判等了这么多年在,终于把资历最老的陆判给熬死了,接手了妖仙这个大肥差,也是心满意足,对给了陆判致命一击的王六郎也颇有好感。
一时之间,皆大欢喜。
两位判官用心辅佐关二爷和包公等天神,将地府好一通梳理。期间王六郎也趁机向崔判和关二爷等天神请教了不少职务上的问题。
崔判是看他正顺眼,关二爷等人是喜爱他谦逊好好学,人品清正,都乐意指点他,让他很快就对自己的职务上手了。
这一日,他处理完了手上的卷宗,正要伸个懒腰喝口茶,就感应到了有人在召唤自己。
他只给了胤禛一个人召唤的玉令,召唤他的是谁,根本不用多问。
只是……
他看了一眼上首的二郎神和包公,心下为难至极。
——胤禛的召唤,来的真不太是时候啊。
包公心细如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当即就询问道:“王判,怎么了?”
王六郎硬着头皮答话,“回包大人,是四殿下召唤下官,想来是又遇见了诡异难解之事。”
“哦?就是那个让天道给他加了十年寿命的那个四殿下?”二郎神感兴趣地问。
王六郎不敢不答,“回二爷,正是。”
二郎神笑道:“关帝对这小皇子十分推崇,想来他年纪虽幼,也不是无的放矢之辈。既然他召唤你了,你就去呗。”
说着他就起身,一手取了倚在一旁的两刃三尖刀,一手把腰间的弹弓插好,“我跟你一起去,见见这位得天眷顾的小皇子。”
二郎神都这么说了,王六郎还怎么拒绝?
他只能暗暗祈祷胤禛是真的有要事,别刺了这位爷的眼。
要知道,这位爷可是连天帝的账都不买呢,何况一个凡人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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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弟你别担心,等六哥来了,一切都好说。”
两神到的时候,胤禛正在安慰八阿哥。
二郎神笑问道:“什么好说不好说的?王判莫不是会为你徇私吗?”
王六郎一惊,施法不稳,脚下一软,刚从地下钻出来的身子又陷下去半截。
——二郎真君,二郎爷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
第112章 你喊我二哥?
王六郎吓得腿软,敖放更是面露惊恐,“哧溜”一声就没影了,胤禛却是半点不怵。
他歪着头打量了二郎神一番,盯着他额头上那只竖眼看了许久,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二郎神君。”
正惊恐地盯着半截身子埋土里的王六郎的八阿哥闻言,急忙抬头去看,就看见了一个满脸络腮大胡子的神君。
这是二郎神君?
胤禩迷惑了。
传说中的二郎神君不是一个俊俏郎君吗?怎么会是一个比糙汉子还糙汉子的大胡子?
不过,若是仔细看的话,他露在外面的眉眼却颇为精致,标准的丹凤眼,且双眉入鬓,肤色也颇为白皙。
二郎神看了八阿哥一眼,仿佛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不禁冷哼了一声,说:“传说总归只是传说,你活了几十年,连传言不可尽信的道理都不懂吗?”
他就是喜欢这副硬汉造型,就是不喜欢对照传说,怎么了吧?
八阿哥瞬间瞪大了眼,看着二郎神君的神色隐隐透出惊恐。
——他竟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来历?他是个神仙,是不是要拨乱反正,消除我这个不该存在的漏洞了?
虽然已经活过一辈子了,但八阿哥却一点都不嫌多,更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不光是八阿哥,就连胤禛心里也怵啊。八阿哥固然是个古穿古,他这个今穿古的底气也不那么足啊。
但他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面对二郎神时,并没有八阿哥那种蝼蚁面对神明时的自卑感。
他还能正常思考,妥善应对。
“不愧是二郎神君,一眼就看出了我家小八的来历。厉害,厉害!”胤禛满脸钦佩,拍手赞叹。
先前二郎神见他胆大活泼,自己和王六郎突然出现,他非但不怕,还能很快认出自己,心里就对这个小皇子颇有好感。
如今见他对自己的赞叹全然发自肺腑,就好像他是关二爷或包公那样人间闻名的尊神一样,不禁心生好奇,“小皇子,你是不是从前就认识我?”
“嗐,叫什么小皇子?那也太生分了。神君若是不介意,直接喊我小四吧。”
面对这个前世自己最喜欢的影视IP之一,胤禛把自来熟的功力发挥出了十二成。
被人真心喜爱,谁会不高兴呢?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二郎神君的威名,其实远远比不上关二爷和包公等深入人心。
实际上,直到后世某部以劈山救母为主题的神话剧播出之后,二郎神的大名才算是家喻户晓,一度达到了和美猴王不相上下的高度。
想当年,某部剧播出的时候,胤禛还小,还属于看剧只跟主角走的年纪。但二郎神一出场,立刻就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三观跟着五官走。
什么主角呀,什么反派呀,在那样一张神颜面前,那都不是事儿。
等剧情到了大结局,她还理直气壮地跟一起看电视的小姑姑说:“看见没,看见没,我就知道,这么好看的,一定是正派的。”
他对二郎神的崇拜与迷恋,也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的。后来她虽然又看了许多剧,喜欢了很多颜值与演技并存的美男,但二郎神却始终是他心头的朱砂痣,永远无可替代。
也正是因为有这层滤镜在,胤禛并不像八阿哥那样,先惊诧二郎神是个大胡子,然后才凭借高超的观察力发现被大胡子掩盖的眉清目秀。
难道焦叔留了大胡子,就不是美男子了吗?
真正的美男子,经得起任何造型的考验!
胤禛是看见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的时候,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美男来了”。
自然而然的,他先看见的就是他浓密而修长的眉毛,和湛然清润的丹凤眼。有了这般出众的眉眼打底,那掩盖了半张脸的大胡子落在胤禛眼里,也显得性感极了。
二郎神虽然能大致能看出他的来历,却对他所处那个时代的文化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千回百转地想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这小皇子的自来熟并不让人讨厌。
他生自商朝,经历过不知多少战乱,看尽人间几多岁月,自认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
这位小皇子之所以和他套近乎,根本不是像别人那样瞄准的是他背后的势力。他看得出来,胤禛就只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他、崇拜他,并无半点攀附之心。
因而,二郎神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点头好,“好,小四。我喊你小四了,你得告诉我,你从前是在谁嘴里听过我?”
到底是谁这么敬重他,才会把另一个人影响得这么深?
“啊,这可就多了。”胤禛歪着头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最早是听我妈讲你担山赶日和劈山救母的……”
“咳,咳咳!”王六郎突然大声咳嗽了起来。
胤禛奇怪地看他一眼,“六哥,你怎么了?”
王六郎正发愁当着杨戬的面,该怎么提醒胤禛别张嘴就揭人旧伤疤呢,二郎神君犀利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那目光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意味,但王六郎就是知道,若是自己敢对胤禛乱说什么,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急忙道:“没事,就是嗓子不大舒服。”
——二郎神自来光明磊落,应该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吧?
虽然他做鬼神的时间不长,但做鬼的时间却长得很。关于二郎神的传闻,他不知道从鬼友那里听过多少了。
莫说是下界的妖鬼了,就算是漫天诸神,又有几个敢在二郎神君面前提起他劈山救母和把妹妹压在桃山下这两件事?
胤禛张嘴就来,可真是拿草棍戳老虎鼻子,拿命在玩呀。
二郎神道:“你不用管他,接着说。除了听故事,还从哪里知道我?”
“后来就是看动画片了。”男神在前,胤禛立刻见色忘友,因为男神一句话就把王六郎抛诸脑后。
“再后来认识的字多了,自己能看书了,在《西游记》里看过。不过西游记里的二郎神出场太少,我印象也不深。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跟着我小姑姑看的一部电视剧。”
“电视剧?那是什么?”
这个新鲜词汇明显是触及了二郎神君的知识盲区,他眼中露出了好奇之色。
胤禛发现,这个二郎神和自己印象里那个苦大仇深、心怀三界、深沉稳重的二郎神一点都不一样。
眼前这个虽然同样有着神明的慈悲众生之心,却也有着神明应该有的通透纯真之态。
按理说神明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同时,也护卫苍生,体察苍生之苦。天长日久,他们的心性应该像是被打磨过的琉璃一般通透明净,不染尘埃,乃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只可惜,神明也终究是由人修成,并不是每一个神明都能摒弃本质为人的私心。
胤禛不知道二郎神能不能完全摒弃私心杂念,却觉得二郎神这样的神仙,才是为仙的正确打开方式。
他本来就对神仙没什么畏惧,和二郎神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更加觉得不必畏惧了。
“电视剧……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戏一样。不过戏曲的表现形式更为夸张,电视剧就真实多了。唔,至少看起来真实多了。”
“有意思。”
戏曲的主角二郎神做过不少次,特别是四川一带,几乎每年都会搭戏台唱二郎担山赶日和劈山救母的曲目,他自己没事的时候,也会变化一番,凑到人群里去看看。
很多神仙都以为,他对自己的曾经讳莫如深,也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亲和妹妹这两个词汇。
可实际上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若是还不能看透释怀,早就跌下神坛,堕入魔道了。
那些神明也不过是胆小怕事,外加以己度人,生怕一句话说不对,就得罪他这个背景深厚又位高权重的仁圣显佑王而已。
二郎神露出了神往之色,对胤禛道:“《西游记》我也看过,写得不错。若是真有个孙大圣,我与他必然十分合得来,倒是可以做一对挚友。不过,电视剧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诶,对了,你看过的还记得吗?”
胤禛点了点头,很不谦虚地说:“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二郎神喜道:“那可太好了。我这里有件宝物,倒是能让我看看所谓的电视剧究竟是什么样的。”
说着,他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捆竹简,正要展开,胤禛急忙拦住了他。
却是八阿哥见他们的话题越来越歪,心里担忧卫庶妃,悄悄捅了捅胤禛的后腰。
胤禛猝然回神,为自己的重色轻弟暗暗惭愧了一下下,急忙拦住了二郎神,“神君,神君,电视剧的事咱们可以等等再说,卫庶妃的事可是不能再等了。”
被他这一拦,二郎神也反应过来,他之所以会出现在人间的皇宫里,是因为王判官受到了玉令的召唤。
“咳。”二郎神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那卫庶妃究竟是怎么了,也值得你特意把地府的大判官喊来?”
胤禛诧异地看了王六郎一眼,不知道他几时升官了。
但当务之急,还是卫庶妃的事,他也就没有多问,先把卫庶妃的事说了。
原来,从八阿哥那里得知卫庶妃突然性情大变之后,胤禛当天夜里就遣地砖精灵和家仙去打探了。
一群精怪潜行到卫庶妃的宫室,探听了一夜,回来禀报说看见卫庶妃一个人对着空气言语,好像是在和某个人对话。但是他们却并没有看见另外一个人,用灵力探查,也查不到什么精怪的踪迹。
胤禛觉得不对劲,有心亲自潜伏过去探查一番,八阿哥却死命拦住了他。
“四哥,此事诡异得很,你千万不可以身犯险。”
他纵然不卫庶妃出事,但胤禛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不低,他是绝对不愿意搭上其中一个去救另一个的。
胤禛拗不过他,只能耐心等到晚上,请王六郎来帮忙了。
二郎神点了点头,问道:“卫庶妃住在哪里?”
“钟粹宫西侧殿。”
二郎神开了一下天眼,却有一道金光自太和殿飞来,直往他天眼刺去。
“二哥小心!”胤禛吃了一惊,下意识就喊出了前世网友们对二郎神的昵称。
与此同时,二郎神劲瘦的腰肢像是突然折断了一样,上半身向后一仰,在后腰处呈现出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弧度。金光擦着他的前额飞了过去,打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颗丹桂树上,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伤到。
王六郎大大地松了口气,急忙上前,关切道:“二郎爷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二郎神站直了身子,摆了摆手,“自封神之后我就没进过人间的皇宫,差点忘了自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人族气运达到了顶峰,庙堂之高已经不是神仙和妖魔能够随意来去的地方了。”
他扭头问胤禛,“你喊我二哥?”
胤禛讪讪地笑了笑,说:“我们那个年代,喜欢二郎神的,都喊你二哥。唔,还有大二哥和小二哥之分。不过,小二哥看起来比大二哥要显大。”
“哦,这又是为什么?”
胤禛笑道:“因为是同一个演员演的,但前传却是后拍的。”
又是自己听不懂的话,二郎神暂且不去纠结,只是点了点头,无奈道:“在宫里我开不得天眼,只能麻烦你们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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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兄弟避开了伺候的奴才们,悄声没息地带着两位尊神,像做贼一样一路避着人,往钟粹宫走去。
走到半路胤禛才反应过来,“不对呀,三娘姐姐一个小狐仙都能在宫里下个忽略咒什么的,怎么二哥你这么厉害的神仙却反而不能了呢?”
二郎神好脾气地解释道:“法力越高,限制越大。不过,若是你以皇子的名义给我开个权限的话,我应该也可以使用一些小法术。”
“那就开。”二郎神的品性,他绝对信得过。
随后,二郎神打了个响指,整个人都放松了,“好了,巡查的侍卫会自动忽略我们的。”
“厉害,厉害!”胤禛奉承了两句,眼珠子一转,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二哥,您看您都没反对我喊你二哥了,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还挺不错的?”
二郎神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你这副模样,可真像是一只准备偷鸡的小狐狸。”
胤禛双手捧着脸颊,凑表脸地眨巴着眼睛,“难道不可爱吗?”
“可爱,可爱。”二郎神笑道,“说吧,你想干嘛?”
胤禛一听有门,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问:“二哥你看看我,有没有修仙的根骨?”
二郎神挑眉,“你舍得出家?”
“呃,这……”胤禛的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摇头道,“出不了。”
他放不下的人太多了,放不下皇贵妃,放不下德妃,放不下五弟、六弟和八弟。还有他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心态随时处于崩溃边缘的太子哥哥。
二郎神横了他一眼,“那你还想着修什么仙?”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他额头上一点,没什么威力地斥责了一句,“还是想点实际的吧。”
说话间,钟粹宫已经到了。还不等胤禛指点哪一个是西侧殿,二郎神和王六郎的神色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嘘!”王六郎示意他们俩别出声。
兄弟二人立刻屏息,蹑手蹑脚地跟着两位尊神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卫庶妃宫室的后窗户处,胤禛打眼一望,头皮一下子就炸了。
只见那百叶窗开了一条缝,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鬼物。这些鬼物多为女子,也有少部分做宦官打扮,有穿明朝圆领衫的,也有穿清朝蓝布袍的。他们有的面目肿胀,有的脸色漆黑,有的头破血流,有的臀背模糊,还有的面色惨白,舌头伸出有二尺长。
只是看着他们做鬼时的形态,就能想象出他们各自的死因。
胤禛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回身捂住了胤禩的眼睛,低声道:“八弟,别看。”
但胤禩已经看见了。
他脸色铁青,牙齿打颤,显然是气得不轻。
——如果不是今天过来看了,他都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胆大包天的鬼物,敢来纠缠他的额娘。
胤禛用力搂住他,生怕他一个冲动,影响了王六郎做法。
是的,这些鬼物根本就不劳二郎神君出手,王六郎当即就拿出一个骊青色的葫芦,揭开口对准窗户缝,喃喃地念了一句咒语。
几乎是立刻之间,密密麻麻挤了一屋子的鬼物就被极强的吸力裹挟,顺着吸力就鱼贯钻入了葫芦里。
等最后一个鬼物收尽,王六郎急忙把口塞上,又拿出一张黄符贴了上去。原本弹跳不止的葫芦一下子就安静了,王六郎把葫芦我那个袖子里一揣,袖子却似不曾盈物,仍旧轻飘飘的。
这时,二郎神右手一张,一道紫光从他掌心射出,直击在卫庶妃的额头上。
半梦半醒的卫庶妃正疑惑为何那些替她出谋划策的人都不见了,突然有一柄两刃三尖刀迎头劈来。她欲要躲,却怎么都躲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劈入自己的额头。
但预期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反而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尖叫了起来。
“啊——”
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巴掌大小的椭圆形物体从她眉心钻出。
那东西一钻出来,立刻就想逃跑。但二郎神既然亲自出马了,又岂能容这东西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第113章 史上最短命系统
也不见二郎神如何动作,只见他对着那仓皇逃窜的椭圆形球体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球就不由自主地改变了原本的行进路线,一个急转弯,以身后有狗追的速度,撞进了二郎神手心。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东西一入手,二郎神就觉得手感不错,□□弹弹的。他尝试着揉搓了一番,就发现不管揉成什么形状,只要一松手,就会自动恢复原来的样子。
当然了,如果没有一个尖利的抗议声做背景音乐的话,就更好了。
“啊——住手,住手!大胆毛神,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胤禛实在没忍住,笑了。
那东西似乎是察觉到了二郎神不好惹,立刻就把矛头转移到了胤禛身上,不满地质问:“你敢笑我?本大爷让你生不如死!”
听见他威胁自己四哥,一直在担忧卫庶妃的八阿哥瞬间就沉了脸,冷嘲道:“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但能把堂堂二郎神君误认做毛神的,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厉害东西。”
那东西似乎是愣了一下,下一刻就激动万分地嚷嚷道:“二郎神?劈山救母的那个?你想逆袭吗?你想复仇吗?你想让所有伤害你、背叛你的人付出代价吗?”
本来没把这玩意儿放在眼里的二郎神俊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问:“我若是想呢?”
那玩意更加激动了,声音颤抖着说:“那就我绑定吧。炮灰逆袭系统,带你打脸虐渣,复仇逆袭,走上人生……啊不,是走上神生巅峰!”
“系统?”胤禛眉毛一挑,看那东西的眼神都变了。
“哼!本大爷就是无数配角和炮灰渴望得到的炮灰逆袭系统。”面对二郎神以外的人,系统球傲娇极了。
胤禛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先前你也是拿这套话术忽悠卫庶妃的吧?需不需要我把卫庶妃请出来,仔细问问她,你究竟是个什么系统?”
笑话,哪个炮灰逆袭系统会给宿主身边招一大堆鬼物的?
要知道,虽然不是所有的鬼物都能伤人,但鬼毕竟是阴戾之物,和活人靠得近了,汲取活人的阳气就是他们的本能,不尊从自己意愿的本能。
活人与鬼物在一起待得久了,身体就会慢慢虚弱。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的。
若是这个人自带某种气运,或者是身怀异宝,自然另当别论。
就像是聊斋里的宁采臣自带福禄紫气,和聂小倩混在一起非但不会被鬼气损伤,他自身的气运和朝廷册封的诰命反而让聂小倩逐渐由鬼变成了人。
严格来说,聂小倩就是在作弊,在钻地府与人间律法边界的空子。
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了过了没有?
一听要问卫庶妃,那个所谓的系统一下子就炸毛了,尖叫道:“你问她做什么?那个没用的废物,金手指给她也干不成事!”
胤禛拉住要暴起了八阿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嗤笑道:“你那么中用,那么厉害,干嘛不自己成事,非要绑定个宿主呢?”
那个系统似乎是被戳破了伎俩,不由自主地在二郎神手里扭动挣扎起来。
原本二郎神见胤禛占着上风,就暂且没把那系统怎样,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胤禛兄弟俩怼它。但它这一挣扎,二郎神发誓他就是下意识运气神力捏了一下。
结果,就听“砰——”的一声巨响,椭圆形球体的表皮被他顺手捏爆了,果冻似的内囊像鸡蛋液一样四散飞舞,在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神,有一个算一个,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点。
有点小洁癖的八阿哥,脸已经绿了。
胤禛虽然没有八阿哥那么爱干净,但这种碎果冻一样又粘又凉的东西贴在皮肤上,那感觉真的和蛇爬在身上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一边往下扒拉,一边皱着脸问:“二哥,这是什么玩意儿呀?”
“诶,别扒拉了,别扒拉了,好东西。”二郎神笑嘻嘻地拦住了他们,“暂且忍一忍,待我做法。”
胤禛强忍住扒拉的动作,只见二郎神双手结印,默默地念了一句咒语。他只觉得脑子突然一阵清明,先前二郎神君点他额头时那一点清凉瞬间就在脑子里炸开,化作无数他应该不认识,却偏偏又能看懂的文字。
无数神秘的文字在他眼前划过,他如饥似渴地辨认,似乎每看懂一个,那个字就会化成神秘的力量,印刻进他的灵魂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那种玄妙的状态里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陌生的床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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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熟悉的是东四所卧房里的拔步床,纯红木雕刻。内务府的手艺自来精工细造,上面的花鸟鱼虫都栩栩如生,又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和印记。
但他现在睡的这一张,却明显是黄花梨做打成的架子床,明显不是主卧里放置的东西。
说实话,刚刚穿越那几天,他看见一群穿着古装的人、看着周围古老的建筑和装饰,内心深处升起的并不是重活一次还穿越了的兴奋,而是恐惧。
那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和对自己的未来不确定的迷茫。
如今他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才有心思细细欣赏这些东西的美。
“四哥,你终于醒了?”八阿哥惊喜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明显压低了,却还是成功拉回了胤禛越飘越远的思绪。
胤禛茫然地扭头,就看见八阿哥正趴在床沿上,冲自己使眼色。
“八……”
“嘘,四哥,小声点,这是在承乾宫。”八阿哥赶紧制止了他,“三娘姐姐可不在这里,没人替咱们使障眼法了。”
胤禛赶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八阿哥这才放开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呀?”胤禛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不是在钟粹宫吗?对了,卫庶妃现在怎么样了?二哥和六哥呢,他们都走了吗?我是怎么回到承乾宫的?”
原本他还想借机问问二郎神,六弟的命数究竟能不能改变呢。可是现在看来,只能等下一次有机会了。
八阿哥好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胤禛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也笑了,“本来是想先问问卫庶妃的,但你都有心情笑了,想来卫庶妃肯定是没事了。那你就先回答我,我是怎么从钟粹宫回到承乾宫的吧。”
他和卫庶妃并没有什么交情,之所以如此挂念,自然是因为八阿哥的缘故。
对此,八阿哥心知肚明,自然煨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暗记在了心里,只想着日后要多看顾看顾他这个容易心软的四哥吧。
这心思一转,他就收了起来,笑道:“是二郎神君把你抱回来的,额娘那里我已经安抚过了,倒是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你的想想怎么解释自己一回来就昏迷三四天的事。”
“啊?三四天?”胤禛大惊失色,“我觉得没多久呀,怎么就三四天了?”
八阿哥忍笑,“那谁知道呢,你一昏迷哪里还知道今夕何夕?”
胤禛顿时愁眉苦脸,却忽然瞥见他极力忍耐的笑脸,顿时就明白了,“啊,好哇,你逗我!”
他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要呵八阿哥痒痒。
“哎哟,四哥饶命,四哥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你别躲,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两人这么闹,守在门口的人怎么可能听不见动静?
随着绿蒲的一句,“快去禀报娘娘,阿哥醒了。”珠帘被掀开,哗啦啦一群人从屏风两侧涌入,有东四所的奴才,有东六所伺候的人,还有承乾宫里当差的。
涌入的人虽然多,却没有乱糟糟的挤过来,近前的只有承乾宫的绿蒲和东四所的芳儿。
“爷,您感觉怎么样?”芳儿欣喜地问。
绿蒲也跟着问:“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四爷您还是躺着吧,娘娘正在问赵太医脉案呢,等娘娘过来的时候,赵太医也一定会跟着过来的。”
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胤禛心里高兴极了,连忙道:“大家别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都好了。”
但芳儿却不信,一定要他躺好,还振振有词地说:“到底好不好,爷自己说了不算,得听太医的。”
“好丫头!”绿蒲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有你这样知道操心的丫头在四爷身边,娘娘才真是放心呢。”
芳儿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就像是突然被打了鸡血一样。
这时,门口传来了请安声,是皇贵妃到了。
一众奴才急忙退开,除了绿蒲与芳儿之外,都自觉地贴墙根站着,生怕挤到了娘娘,被曹佳嬷嬷拿住了责罚。
“额娘。”胤禛响亮地喊了一声。
“小四,你没事吧?”皇贵妃几乎是和他一起开口的,话音落时就已经走到床边,伸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也不知道古今天下的家长是怎么统一的,孩子一生病,不管是不是发烧,都喜欢去摸额头。
胤禛道:“我没事呀,就是觉得累了,就睡了一觉而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皇贵妃心疼地抱住他,一边招呼赵太医给他诊脉,一边怜惜道:“我就说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自从小四能通鬼神,就特别的多灾多难。额娘宁愿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胤禛乖巧地伏在她的怀里,拖着清脆的童音安慰她,“额娘,我真的没事了。不信您问赵太医。”
正好,赵太医也替他诊完了脉,跟着替他作证,“回娘娘的话,四阿哥已经大好了,只是睡得久了,暂且见不得荤腥而已。”
其实赵太医一上手,就摸出来四阿哥脉搏强健远胜一般孩童,现在下床就能活蹦乱跳。
但宫里讨生活不容易,宫里的孩子养得也娇贵。若是他实话实说,且不说皇贵妃会不会相信,也未免显得他的医术不太高明。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宫里无论是哪位主子,只要是宣了太医的,就算是没病,太医也都会开个太平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就因为这个,接下来的三四天,胤禛都没有在餐桌上见到一点肉腥。
不,还是有的,每天中午都会有一碗熬得浓白的鱼汤。
只可惜,胤禛不喜欢吃鱼,这碗鱼汤对他来说,有不如无。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胤禛正在做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那就是哄弟弟,哄不止一个弟弟。
赵太医前脚刚走,五阿哥就带着六阿哥一起寻了过来。两个小阿哥可不懂得看人眼色,一进屋就旁若无人地冲到架子床前,比赛似的喊四哥。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这是五阿哥。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这是六阿哥。
八阿哥觉得胤禛需要遵医嘱,好好休息,就出言提醒两位小哥哥,“五哥,六哥,你们别吵,让四哥好好休息。”
下一刻,就见两位小阿哥动作整齐划一地扭过头看向胤禩,异口同声地问:“咦,八弟,你怎么在这儿?”
那动作,那神态,甚至那语气都惊人的一致,让八阿哥无语之余,还有些想笑。
皇贵妃就直接多了,直接掩唇笑了出来。
听见笑声,两位小阿哥才看见皇贵妃。五阿哥毕竟大了一些,见六阿哥不知所措,赶紧拉了他一下,自以为很小声地说:“六弟,嬷嬷说了,见了皇贵妃娘娘要打千问安。”
“啊。”六阿哥低呼了一声,也反应了过来,“孙嬷嬷也说过,我给忘啦!”
两人手忙脚乱地打千,由于手短脚短,动作不协调,中间好几次差点翻车。
本来皇贵妃是想直接免了两人的礼的,但见他们一本正经的,心里觉得有趣,就等着他们行完了礼,也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两位阿哥免礼,平身吧。”
“谢皇贵妃娘娘。”
两人起身之后,几乎同时扭头看向胤禛,求表扬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胤禛对这两个弟弟一向亲近,立刻就说:“你们的礼仪真不错,嬷嬷教导得极好,都有赏。”
说着,对芳儿使了个眼色,芳儿立刻会意,从怀里拿出两个荷包,分别给了两位小阿哥的奶嬷嬷。
两个奶嬷嬷可想不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急忙跪地谢赏。
胤禛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道:“好了,都起来吧。只要你们日后精心照顾五弟和六弟,就算是诚心谢我了。”
“是,奴婢们一定好好伺候阿哥。”两个奶嬷嬷诚惶诚恐地退下了,觉得四阿哥果然不凡,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思。
她们觉得胤禛最后那句话是在借机敲打她们,但了解胤禛的皇贵妃和八阿哥却明白,他只是不喜欢看别人跪他而已。
这时红枫低着头迅速走了进来,在皇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皇贵妃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下一瞬就重新恢复了温和慈爱,笑着对两位小阿哥说:“好了,五阿哥和六阿哥就在这里陪你们四哥说说话,我去让人给你们准备糕点。”
说完,他看了八阿哥一眼,见八阿哥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才放心带着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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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皇贵妃不悦地问道。
红枫低声禀报,“奴婢原也不敢打扰娘娘和阿哥共享天伦,只是这一次是佟贵人亲自来了,怀里还抱着小格格。佟贵人也就罢了,就算是十个她加起来,也不值得娘娘屈尊。只是小格格……”
就算如今宫里的孩子多了,皇家的孩子却依然金贵得很。特别是在皇上不在宫里这档口,哪一个孩子出了问题,皇贵妃都得跟着担责受累。
皇贵妃忍怒吐了一口气,蹙眉赶到正殿,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佟贵人的哭喊声。
“我可怜的八公主呀,都是你额娘没有本事,既没有好医,也没有好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呀!我可怜的儿呀……”
皇贵妃本就是强压着怒气,听了这话,火气“腾”的一下就蹿了起来,扶着红枫大步垮进门来,呵斥道:“佟贵人慎言!宫里最好的御医有八位,万岁爷南巡带走了五位。剩下的三位已经都派给你了,你还不知足,究竟是要我的强,还是信不过万岁爷御口亲封的御医?”
佟贵人被“御口亲封”四个字噎住了。
就算再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质疑康熙呀。
而她之所以敢在承乾宫这么作,一是因为知道皇上不在,皇贵妃不敢让宫里的子嗣出事;二就是她生了一个病歪歪的格格之后,皇贵妃因为可怜她,最近对她多有忍让。
但就算是有再多的怜惜,也经不住她一次又一次的作。皇贵妃对她一忍再忍,终于是忍无可忍,觉得无需再忍了。
她大步走到上首,在首位上坐定,早有宫娥献了她平日里爱喝的热茶上来。皇贵妃接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一点都没有搭理佟贵人的意思。
不过,她不搭理,却不代表就没有人给佟贵人一个教训了。
往日里是皇贵妃忍让她,所以才会亲自开口劝慰她,亲自与她辩白几声。
如今皇贵妃不想再忍让了,佟贵人不过一个小小的贵人,哪里值得皇贵妃亲自和她对嘴?
第114章 泥胎
“大胆!”红枫上前一步,疾言厉色,“佟贵人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仗着自己生了格格,竟然连规矩都忘了吗?”
佟贵人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了红枫一眼,又委屈地看向好贵妃。
也是皇贵妃最近这两个月对她的态度让她产生了某种误解,真以为有一个格格傍身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如今见皇贵妃放下茶盏之后就端坐如九天玄女,根本就不屑施舍她一眼,巨大的心理落差一下子就让佟贵人不平衡了。
她本就没有多少脑子,此时被愤怒一冲,最后一点理智也出走了,不满地质问皇贵妃,“姐姐,你的奴才如此无礼,你也不管管吗?”
“呵。”皇贵妃都被她给蠢笑了,终于肯低头俯视了她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奴才不听话,的确需要好好管管。”
步摇上的碎珠流苏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微微晃动,在她白皙光洁的脸颊上映出灵动的剪影,立刻就把皇贵妃从九霄云端拉回了人间,佟贵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一抹笑意,饱含着狗仗人势的得意。
但下一刻,不但是得意,就连那几分笑意都僵在了佟贵人脸上。
一个身穿茧绸袍子的嬷嬷从皇贵妃身后走出,大步上前,走到佟贵人面前停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四连抽,佟贵人嘴里立刻就渗出了铁锈味。
很明显,她的口腔内膜破了。
打完之后,那板着脸的嬷嬷还特别标准地对佟贵人行了一个告退礼,才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跟在佟贵人身后,抱着小格格襁褓的奶嬷嬷已经吓得跪了下去。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孩子,想来她还会多磕几个响头求活命。
——你们这些神仙打架,能不能不牵连我们这些小鬼?
她怀里还抱着八公主呢,皇贵妃哪里会让她跪着,当即就示意翠柳把她扶了起来。
“嬷嬷快起来吧。”翠柳脸上笑眯眯,语气也很柔和,但手上的力气可一点都不小,完全不容拒绝地把人硬是搀扶了起来,“嬷嬷伺候小格格有功,娘娘都记在心里呢。你只要照顾好格格,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娘娘。”奶嬷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伺候好了有重赏,若是伺候不好,岂不是也有重罚?
八公主生下来就孱弱,能养这几个月就已经是侥幸了,奶嬷嬷是真不敢祈求太多。
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偿命是一定的,只求不要牵连了她的家人。
佟贵人被这几巴掌直接打蒙了,顺带也打醒了。
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先前的面子是皇贵妃给的,并不是她自己挣的。既然是别人给的,若是哪一天别人不想给了,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她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皇贵妃娘娘息怒,奴婢只是担忧小格格的身体,这才乱了方寸,请娘娘恕罪。”
皇贵妃这才给了她一个正眼,也没让她起来,只是吩咐翠柳,“去传吴、赵、江三位老御医过来。”
康熙南巡把孙御医带走了,如今宫里医术最好的,就是三位了。其余太医虽然也有好的,但毕竟经验不够老道。
八公主不是皇贵妃亲生的,佟贵人又屡次冒犯皇贵妃,更让皇贵妃在有关八公主的事情上束手束脚。
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宣宫里公认的好御医吧。
这是皇贵妃第一次这么刻薄后宫嫔妃,莫说是佟贵人,就连承乾宫的人都有些诧异。
不过,诧异过后,双方的反应却是天差地别。
承乾宫的人回想这两三个月佟贵人的种种行径,只觉得落得这个下场,是佟贵人活该,主子娘娘早该收拾她了;
佟贵人却是屈辱与惶恐并行。
虽然皇贵妃之前就一再表示过,不会因为同出一家,就对佟贵人另眼相待。但佟贵人私心里却知道,哪怕为着佟佳氏的颜面,皇贵妃纵然不会回护她,也不会刻意磋磨她。
但从今天开始,她知道,自己在承乾宫里的最后一点特殊,也都烟消云散了。
呆呆地看了一眼端坐如神妃仙子的皇贵妃,在曹佳嬷嬷呵斥之前,她急忙低下头去,好像是十分惶恐。
但实际上,她心里却在想:凭什么呢?都是佟佳氏的女儿,都是皇上的表妹,凭什么佟齐云可以做高高在上的贵妃甚至皇贵妃,她却只能屈居其下,做一个谁都能踩一脚的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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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宣召,御医来得很快。但比御医更快的,却是四阿哥胤禛。
“儿臣给额娘请安。”
因着有外人在,胤禛老老实实地行了全礼,又对佟贵人拱了拱手,“佟贵人好。”
此时的佟贵人鬓发散乱,脸颊红肿,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偏这狼狈的模样还让四阿哥一个小孩子给看去了,佟贵人当真是羞愤欲死,心里已经认定了皇贵妃是故意的,对皇贵妃的恨意更深了一层。
不过,无论是皇贵妃还是胤禛,都没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
看见儿子过来,皇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偏嘴里还要嗔怪他,“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你怎么跑过来了?小八也没拦着你?”
“儿子这不是想额娘了嘛!”胤禛嘿嘿笑着撒娇,还大力夸赞了八阿哥,“额娘您也别怪小八,如果不是他帮忙把五弟和六弟哄走,我还来不了这么快呢。”
他一张嘴就把八阿哥给卖了,正好被后脚赶过来的八阿哥听了个正着。
“好你个四哥,亏我尽心尽力的帮你,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八阿哥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示意赵嬷嬷把自己放下来,仗着年纪小草草行了礼,就钻到皇贵妃怀里撒娇,“额娘,你可要给小八做主。都是四哥不听您的话,不肯好好养着,儿子都是被他胁迫的。”
说话的时候,他还得意地偷看了胤禛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不仁我不义,就算我是从犯,也得把你打成主谋!
有心坑人却瞬间翻车的胤禛摸了摸鼻子,左右看了看,呲溜一声就凑到了八公主身边,垫着脚尖问道:“这就是八妹妹吗?快让我看看。她出生的时候,我还在江南呢。”
在承乾宫的地盘,奶嬷嬷哪里敢怠慢四阿哥?
更何况,四阿哥只是要求看一看,又没有要求抱一抱,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
这样想着,她也管不了佟贵人是什么想法了,屈膝压低了身子,把襁褓里的小娃娃放到了胤禛能够看清的高度,陪笑道:“四爷您看,这就是八公主。”
胤禛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八公主乍一看也就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婴儿。但胤禛如今的眼力越发不凡,在他眼里,八公主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泥胎。
所谓的“泥胎”就是逃生鬼,有的是鬼物想了法子逃避地府刑法,以轮回之苦代替;还有的则是借着泥胎到阳间讨债的。
无论是哪一种,这种孩子都是注定养不大的。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算是活人,要么就是借胎受苦的,要么就是借胎讨债的。
好在如今的胤禛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城府浅显的王霏了,他心里虽然诧异万分,脸上却只愣了一瞬,就若无其事地说:“八公主长得真白净。好了,你快把八公主抱好吧,她还小,不能见风。”
“嗻。”奶嬷嬷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把八公主包好。
其他人都没察觉胤禛的不对,只有心细如发的八阿哥主意到了他对那婴儿前后的称呼变化。
从“八妹”到八公主,看似都是一样的,但如果了解胤禛的为人,就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究竟有多大。
虽然不知道这个八公主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既然胤禛已经表明了态度,八阿哥干脆就当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八妹,只顾拽着皇贵妃腰间的璎珞玩。
这时,三位御医也到了,行礼过后就按照皇贵妃的吩咐,挨个为八公主看诊。
但无论再看多少次,他们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八公主先天体弱,需要静心养护,或有痊愈的可能。
因着看出了八公主的不同寻常,胤禛也着意观察了三位御医。
他发现,三位御医诉说八公主病情的时候,没有一个和稀泥、推卸责任或虚应事故的。
也就是说,他们把脉和看诊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的。
胤禛垂下浓密纤长的睫毛,若有所思。
皇贵妃看着御医拟了方子,又让曹佳嬷嬷开了自己的私库,取了方子上需要的奇珍药材。最后,她严厉叮嘱佟贵人,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
“若你再敢借着公主生事,本宫就把给公主找个贴心的养母了。”
这后宫没有孩子也没有宠爱的宫妃多了,有的是人愿意抚养皇上的血脉。不为宠爱,只为给自己找个寄托,她们也会比佟贵人精心一万倍的。
佟贵人战战兢兢地走了,八阿哥这才在皇贵妃怀里转了个身,问胤禛,“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他面色阴沉,眉头紧蹙,皇贵妃下意识就要挥手把下人们都赶出去,胤禛却制止了她。
“不必了额娘。”胤禛沉声道,“还要劳烦额娘给儿子开张通行令,儿子刚从外面回来,明日一早,少不得去佟家和乌雅家看看。”
从前没有说透也就罢了,如今连从太后到康熙都知道他和德妃母子已经说透了,于情于理,他去了佟家之后,都得到乌雅家去看看。
皇贵妃自然知道他主要是去佟家有事,便没有多问,直接点头应了。
末了,又叮嘱道:“若是事情棘手,你就不要管了。”
家族在她心里固然重要,但她的儿子也同样重要。
第115章 曹家之乱
今日胤禛之所以在明知道佟贵人在的情况下还要来见皇贵妃,当然不是心血来潮。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封三娘曾经说过,将来会有一个和佟佳氏有仇的人投到佟佳氏女子的肚子里,耗尽这个女子的精气,也断绝了佟佳氏孕育皇子的所有可能。
原本他以为这个女子会是皇贵妃,因为正史记载中,孝懿仁皇后的确是育有一女,不到周岁就夭折了。
且此女夭折不久,孝懿仁皇后就一病不起。哪怕康熙以后位替她冲喜,也没能挽救这位贤后的的性命。
虽然冲喜什么的一听就不靠谱,孝懿仁皇后因产女的消耗和丧女之痛的双重打击而拖垮了身体却是事实。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胤禛知道佟贵人生了一个女儿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女婴和皇贵妃那个孩子联系起来。
但是,方才陪着五阿哥和六阿哥说话的时候,两个小阿哥喊八妹,才让胤禛如梦初醒,意识到属于皇贵妃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特意跑过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历史上拖垮皇贵妃的那一个。
如今见也见了,他也能确定了,但却不忍心把真相告诉皇贵妃了。
他暗暗对八阿哥使了个眼色,上前拉住八阿哥的手,笑道:“我这次回来,给各宫都带了礼物。别说四哥不疼你,走,带你先挑。”
八阿哥若无其事地嬉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有额娘作证,别想一转头再把我给坑了。”
“我是那种人吗?”胤禛嗔怪地瞪他,使劲瞪他。
只可惜,他自认犀利的目光对八阿哥来说,没有任何威慑力。八阿哥状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诚恳地说:“我看像。”
“噗嗤!”皇贵妃被两个儿子的耍宝给逗笑了,也大略猜到他们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让她知道的事情要说。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额娘,皇贵妃直接挥手赶人。
“快走,快走,别在本宫面前碍眼。”
胤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假模假式地对八阿哥感慨,“都说红颜未老恩先断,用在我们兄弟身上,也是可以的。我们明明还这么可爱,就已经入不得额娘的眼了吗?八弟,我看我们还是快走吧。”
八阿哥憋笑配合他,“是呀,四哥,咱们还是走吧。”
兄弟二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正殿伺候的宫人们也哦度忍俊不禁。
“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回去了。”皇贵妃的抱怨一听就很假,更别说她脸上的笑容明媚得就像是盛开的迎春花一样。
曹佳嬷嬷凑趣道:“不但是四阿哥,八阿哥跟着四阿哥也越来越活泼了。”
皇贵妃喟叹了一声,“只要他们兄弟俩好好的,本宫也就什么都不求了。”
什么后位,什么圣宠,早年她或许在乎过,可如今么……
她不禁想起了还被困在江南的封三娘,暗暗担忧:也不知道三娘如今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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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三娘很好。
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好得不能再好。
虽然回到苏州之后,曹家又发生了许多事,康熙对曹家那一点温情几乎被磨尽了,但曹寅还是找了个机会,把王姑娘献给了康熙。
不,正因为曹家发生了太多事,曹寅才更加不愿意放弃王姑娘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机会也找要制造机会献给康熙。
如今王姑娘身体里的魂魄是封三娘,被献上去的自然也就是封三娘。
因为曹寅还有用,康熙无疑寒了他的心,纵然心里厌烦,还是捏着鼻子把她给收下了。非但如此,还当场封了她一个贵人之位。
要知道,按照惯例,像王韵这种没有经过选秀的汉女,有幸伺候万岁爷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分位是别想了。最多也就是个无品无级的庶妃,能享个常在的份例就已经是顶天了,更多的也就是享答应的份例。
无论外人如何看,曹寅是松了口气,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康熙派谁来接管江南的事,他都会尽心尽力和人交接好,然后就麻溜儿地滚回京城荣养。
他们曹家已经彻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像江宁织造这样的要职,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恩典,而是催命符了。
现在更头疼的是康熙。
原本他是打算让郭世隆来接替曹寅的,但那也得再等个一年半载蔡能成。如今曹家骤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康熙是不可能再容曹寅在江宁织造的位置上再待一年半载了。
所以,在郭世隆之前,他还得再找一个人暂时占着江宁织造的位置。
这个人必须得是自己的心腹,又要能稳住江南文人的心。
若是两个条件单独满足一个的话,那人选一抓一大把。可现在他要的是两个都满足,人选就变成凤毛麟角了。
在康熙头秃的时候,曹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李氏竟然那么大胆,敢谋害嫡母孙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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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康熙的御驾从南京返回苏州的第二天说起。
康熙头一天送走了四儿子,第二天正准备处理一下除了祭拜明孝陵之外的第二件大事——接见江南文人中有影响力的,和他们多聊聊关于科举改革的事,通过他们传达一下皇上消除满汉之别的决心。
虽然不能指望三五年内就见到成效,但康熙相信,就算是为了不再见面就低满人一等,这些文人也会在某些利益上妥协一二的。
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另一样价值均等甚至是高出几分的东西。
满清入关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些人也该明白了,如今的时代已经变了,在也不是像明末那样的庄园主诞生的温床了。
见过文人之后,再接见一下苏州的耄耋老人,发一波赏赐收揽一下人心,此行也就功德圆满了。
政治嘛,很多时候不就是作秀?
而政治秀,康熙可是专业的。
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事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办,曹家就又给他出了幺蛾子。
送走胤禛之后,康熙又修整了一日,正点着蜡烛计划第二天召见文人的事,就听见隐隐传来的云板声。
值夜的魏珠当时脸色就变了,走到门外呵斥道:“谁这么大胆,明知万岁爷在此,也没个忌讳!”
云板是富贵人家报丧用的,虽然死者为大,但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一切都要给天子让路。
就像魏珠说的,如今皇上就住在这里,曹家若是死了人,悄悄地办了丧事即可,大张旗鼓地打云板,还传到了康熙这里,就不止是作死那么简单了。
冲撞了皇帝,他们担待得起吗?
但康熙却比魏珠想到的更多,扬声道:“魏珠回来。”
正打发小太监去探听消息的魏珠闻言,急忙应了一声,“嗻。”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对小太监杀鸡抹脖子,“都警醒着点,扰了万岁爷,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是,是,多谢魏爷爷提点。”小太监千恩万谢地把魏珠送进屋里,才悄悄撇了撇嘴,转身跑去打探消息了。
魏珠弯腰凑到康熙面前,殷切地问:“万岁爷,您有什么吩咐?”
康熙神色冷凝,吩咐道:“派人到羁押曹氏女眷的地方问问,可是奉圣夫人有恙?”
虽然在南京时他说过回到苏州会放了曹家女眷,但放也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最起码得有一个简单的审查,不能说放就放。
本来和皇帝有关的事,底下的人就不敢怠慢,曹家的人口又多,一一筛查下来可不得浪费几天是时间吗?
因而,曹家的女眷如今仍旧在孙氏的院子里待着呢。
整个曹家乃至整个江南,敢用丧事来打扰他的,也就是曹家老太太孙氏了。
魏珠一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急忙道:“奴才这就让人去问。”
其实也不必他去问了,因为曹寅已经一身素服,满脸泪痕地亲自来了。
看见曹寅,康熙心里就是一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自己掀开珠帘走了出来,劈头盖脸就问:“可是奉圣夫人……”
“万岁爷!”曹寅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哭得涕泪横流,说话也噎声咽气的,“额娘她……额娘她……去了!”
他之所以哭得这么痛,伤心只占一部分,更多的是因为恐惧。
面对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地盼着他断子绝孙,好让自己的亲孙子继承家业的嫡母,曹寅也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情。
但无论如何,孙氏都是他的嫡母,更是万岁爷的奶妈。
若是被万岁爷知道,嫡母之所以遭难,全是因为他不敢联系被羁押的家眷,内外消息不通,以至于妻子李氏疑神疑鬼,病急乱投医,暗中害死了自己的嫡母,万岁爷必然震怒,他们曹家也就真的从此终结了。
曹寅也是刚知道嫡母的死因。
虽然万岁爷返回苏州之后,并没有提起释放曹家女眷,也没有着手处理曹家案件的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奉圣夫人在万岁爷心中还是颇有地位的。
万岁爷刚到苏州的时候,当地官员诰命都来迎接,康熙就曾当着众人的面称奉圣夫人为“吾家老人”。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又有几分真心,康熙看重奉圣夫人却是一定的。
听到院子里嚷嚷老太太殁了,负责看守的侍卫都是一惊,也没敢狠拦出来报丧的李氏。
李氏出了院子,就直奔正院,在内书房里找到了曹寅。
曹寅还来不及为嫡母的死震惊,就被李氏说出的真相给吓傻了。
“你……你说什么?”
李氏却异常冷静,瓷白的脸颊映着昏黄的珠光,有种别样的诡异。
她一字一顿地对曹寅说:“额娘因曹荃之事愧对圣人,被我畏罪自杀了。”
“老爷。”她死死地抓住曹寅的手,“这场祸事,本就是因曹荃的贪婪而起的。曹荃为什么一直不死心?还不都是因为那个老虔婆一直在他耳边念叨,念叨我们大房没有子嗣,将来一切都是他们二房的。”
顺着两人紧握的手,曹寅能明显感觉到李氏在颤抖,浑身都在打颤,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不是因为恐惧,也不单单是因为兴奋,更多的还是仇恨。
李氏尽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声嘶力竭,“我们大房为什么没有子嗣?为什么?当年我进门半年就有了身子,却不到三个月就落了胎。后来又先后有两个通房也怀过,却一个都没有留住。老爷,你说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那个老虔婆谋害他们大房的子嗣不说,还把一切脏水都泼到她的身上,硬是说她善妒不贤,自己生不了,还不让妾室生。
天晓得自从她知道自己落胎的真相之后,就打定了主意:宁愿把家业给庶子,也绝对不会让二房有机可趁!
第116章 寻死
对于妻子的痛苦,曹寅太能共情了。
试问,这世上哪一个男人不希望有自己的子嗣?谁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辛苦打拼维护的产业,交给别人的孩子继承?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回握住李氏的手,叮嘱道:“老太太就是因二弟之事愧对圣人,就是畏罪自杀的。你既然已经从院子里出来了,就安心料理老太太的丧事。万岁爷那里……我去说。”
“老爷。”李氏干涸的双眼瞬间湿润,哽咽着对曹寅说,“若是瞒不过去,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做的,都是我自作主张。”
她已经注定不能生育了,后半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杀了那个老虔婆,为她那可怜的孩子报了仇,她死而无憾!
“别胡说!”曹寅嗔怪道,“你我夫妻一体,自该白头到老,荣辱与共。若当真瞒不过去,你我夫妻便共赴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老爷!”李氏十分动容,第一次不顾矜持抱住了曹寅。
曹寅紧紧搂住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好了,好了,也不一定会暴露,我们别先自己乱了阵脚。你去让人敲云板报丧,我去求见万岁爷。记住,别慌。”
“嗯。”李氏用力点了点头。
虽然安抚住了妻子,但曹寅却安抚不了自己。
李氏到底是不了解康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孙氏畏罪自尽,康熙固然会饶过曹家一回,但日后他就要准备好过动辄得咎的日子了。
万岁自认真命天子,又岂容旁人如此逼迫?
这些年,曹寅对孙氏着实孝顺,无论是言行还是日常的供奉,都让人挑不出错来。
所以,不管是康熙还是别人,都没有想到,孙氏的死还有别的隐情。
康熙当时也没有多说什么,当场下旨允许曹家治丧,只是并不允许孙氏的亲儿子曹荃为母亲服丧守灵。
“你是长子,又是家主,为母尽孝的事,自然是由你来做,才是名正言顺。”康熙语气淡淡,却是不容置疑,分毫都不曾考虑到孙氏本身的意愿。
在康熙的认知里,孙氏之所以选择自尽,就是为了软硬兼施地请求康熙饶恕自己的儿子。
但康熙却明显不打算绕过曹荃,却把除曹荃之外的所有曹家人都赦免了。
若是孙氏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会不会气活过来。
孙氏会不会气活没人知道,二太太王霜月却是要高兴死了。
别以为孙氏对李氏这个庶长子的媳妇不好,对王氏这个亲儿子的媳妇就会好了。
事实上,正因为曹荃是她亲儿子,她更加看王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再加上王氏进门多年都没能给曹荃生个一儿半女,对庶子庶女也不关心,不愿意养下自己身边,更让孙氏觉得这个儿媳妇善妒不贤,根本就配不上她儿子。
若非是王家在苏杭一代颇有影响力,孙氏还想着借助王家的势力,早就让曹荃休了这个妒妇了。
不过现在,孙氏泉下有知,也不必再为这件事气闷不平了。
因为,在做了七天法事,埋葬了孙氏之后,王霜月就趁着自己娘家父兄都在这里,当众提出了要与曹荃义绝。
虽然曹家犯了事,但因为康熙特许了曹家治丧,该来的宾客也一个都没有少。就算是不该来的,为了不得罪很可能起复的曹家,也都派管家送来了奠仪。
不过,倒是没有人专门路祭。
说白了,大家都是在观望。
日后对曹家是该继续亲近还是敬而远之,亦或是趁火打劫,都要看康熙后续的态度。
这场丧事对普通人家来说,已经异常隆重了,但比起曹家近些年的煊赫,根本就不值一提。
眼看着自家的门庭肉眼可见的寥落起来,曹寅伤感之余,更加打起精神,把握每一处细节,只求不落人话柄。
操持丧仪的李氏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几分弑母的心虚,当真是尽心尽力,一点纰漏都没有出。
孙氏的母族侄子自然也来了,把李氏的作为看在眼里,再对比全程漠然的王氏,不禁暗暗唏嘘,觉得孙氏这些年真是老糊涂了。
——曹寅是庶子又如何?他生母早就死了,又一心孝顺嫡母,本身也有本事,不比曹荃那个只会吃喝玩乐,还心胸狭隘的草包强吗?
但如今孙氏人都已经没了,孙家的人纵有一肚子的嘈,也只能私底下和自家人吐吐了。
就在这时,王霜月突然宣布,要和曹荃义绝。
有的人觉得情有可原,他们虽然不知道曹荃犯了什么罪,但连亲娘的葬礼都不许参加,可见不是小罪过。王家想要断绝这门姻亲明哲保身,很多人都能理解。
但也有些道德先生、卫道士们觉得王氏一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提出义绝,实在是不成体统。
在他们看来,这种事情,就应该两家私底下商议。不管实际上如何,义绝的事都该由男方提出才是。
这样办事,才显得双方都体面。
前来吊唁的王家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
王霜月的母亲和嫂子立刻就站到了她身旁,一左一右地护着她;她的父兄则是直接走到了曹寅面前,十分有礼地询问:“不知曹大人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还能如何?
曹寅暗暗苦笑一声,不欲节外生枝,正色道:“婚姻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如今二弟与弟妹既然已经过不下去了,那就谁也别耽误谁,各自安好吧。”
如今的曹家,可经不起什么风浪了。王家虽然没有做高官的,但却是江宁一带的地头蛇,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吧。
虽然王霜月从来不曾在娘家诉过苦,但王太太又岂会察觉不到女儿在夫家过得并不欢快?
只是如今这个世道,女儿出嫁之后多往娘家跑两趟都要惹人闲话,丈母娘就算再疼女儿,还能管到人家小夫妻房里去?
谁的女儿谁知道,王太太明白自己女儿打小就要强,若不是忍无可忍了,她是绝对不会提出和离,让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
因而,她只是心疼得抱着女儿,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倒是她嫂子低声安慰她,“霜月别怕,有你哥哥替你撑腰呢。”
因着姑嫂二人都是明事理的人,王霜月又不爱占娘家的便宜,和娘家嫂子的关系一直不错。
王霜月抬头对嫂子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她嫂子直觉也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王老爷和王家大爷半胁迫着曹寅代替弟弟写下了放妻书,王霜月嘴里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她嫂子心里一突,下意识抓紧了王霜月。
但这都没用。
一时之间,王霜月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挣开了母亲和嫂子,往离得最近的那根红漆柱子撞去。
“霜月!”
“妹妹!”
王家人惊呼出声,以最快的速度去拦,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就在众人都以为王霜月要血溅当场的时候,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挺身拦在了王霜月和柱子之间。
“咚”的一声闷响,王霜月一头撞在他胸口,撞得那人忍不住“嘶~”的一声,王霜月也是头晕眼花的。
可是,在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救了,并没有撞死之后,王霜月扭头就去撞另一根柱子。
好在这个时候,王太太和王大奶奶已经追了上来,连哭带喊地拉住了她。
众人惊魂甫定,看向曹家人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这究竟是怎么磋磨人家了,让人家连死都不愿意埋进曹家祖坟里?
要知道,人在寻死被救下之后,是很难鼓起勇气第二次自裁的。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王氏女又岂会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两度寻死?
王大爷浑身发抖地对曹寅道:“曹大人,希望你能给我王家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王家虽然比不上你们曹家,却也不是好惹的。”
“这……”饶是曹寅有千种伶俐,此时也只能哑口无言。
人总是同情弱者的,眼见人家王家姑奶奶连命都不要了,众人都自动脑补她在曹家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先前那些责怪王霜月不成体统的卫道士们,这会儿又反过来诘责曹家虐待嫡妻,没有规矩。
这种人,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完这个指责那个,实在是可笑至极。
曹寅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诚恳地对着王霜月行了个礼,“弟妹……不,是王姑娘,舍弟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曹某在此替他赔罪了。若是王姑娘不解气,曹某这就将那孽障绑来,任由王姑娘教训,只需给他留一口气,叫他伏了国法便是。”
这话说得三分硬,七分软,虽是低声下去地赔礼道歉,却也不卑不亢,让不少人都按赞曹家的风骨。
王霜月尖叫道:“不,我不要再见他,永远都不要再见那个让我恶心的人!”
曹寅面色一变,意识到曹荃那孽障怕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正要进一步询问,先前那个救了王霜月一命的蓝衫大汉上前几步,大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就连王霜月也不例外。
只不过,王霜月是不满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一个一心寻死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看似是在救我,其实是强行将我留在无尽的痛苦里。”
那大汉歉然施礼,“王姑娘,很抱歉,下官佟家格鲁,原是奉了四爷之命关照王姑娘。四爷临走前放心不王姑娘,有一句话一定要下官带到。王姑娘纵要寻死,也请听完这句话再说吧。”
王霜月一呆,显然是没想到,那个收服了五通神,替她出了一口恶气的孩子,竟然已经猜到了她会寻死,并时刻记挂着她。
这样的善意,实在是难以拒绝。
“佟大人请讲,小女子王氏洗耳恭听。”
第117章 各怀心思的阿哥们
格鲁正色道:“四爷让下官转告王姑娘:从来都不是你的错,该为此付出代价的也不是你。你若是为了别人的错误搭上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见王霜月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格鲁继续道:“四爷还说了,他第一次见王姑娘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女子,而是女中豪杰,绝对不可能是个大傻瓜。”
这话真是孩子说话,又真诚又俏皮,连王霜月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在场众人更是忍俊不禁,方才剑拔弩张的几分陡然轻松了起来。
有不知道佟家格鲁口中的“四爷”是谁的,不免低声相互询问。
有那知道的就难免卖弄起来,不但说清了是当今圣上的第四子,更是把四阿哥李府擒妖道的事活灵活现地说了出来。
关于曹家的事,因为康熙亲自下了封口令,消息封锁得比较严密,就算传到了外面,也没人敢当众说出来。
所以这些人议论的都是李府擒妖道的事,而且说得极为详细,连四阿哥念得什么咒都编了出来。
如果格鲁不是当事人的话,真就觉得说的那些人都在场呢。
他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觉得回京之后,这件事有必要禀报四爷。李府除妖道的事,怎么传得这么快又这么详细呢?
在这个君权神授的年代,天子本身就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而天子的儿子有些神异之处,岂非理所应当?
所以,众人得知这位四阿哥年方五岁时,也就惊诧了一下下,就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唯一受益的人,就只有王霜月了。
——一个五岁的小阿哥,连避嫌的年纪都没到呢,更不可能和王氏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
一时间,现场就只有对四阿哥宅心仁厚,还有万岁爷教导有方的赞颂声了。
王霜月的父母都趁机劝她,皇阿哥一片好意,让她千万不可辜负。
看着父兄眼中的焦急和惶恐,王霜月苦笑了一声,终于松了口,“爹娘和哥哥嫂嫂们都放心,女儿不会辜负四爷的一片苦心的。”
她知道,父兄是怕自己不识好歹,会连累了整个王家。
王家虽然在江苏一带势力不小,但毕竟朝中没有高官,若是皇家真的要收拾他们,只需要对江苏各处官吏暗示一番即可。
佟家格鲁松了口气,笑道:“王姑娘能看开,那真是最好不过。四爷还说了,若是王姑娘在苏州住得烦了,可以到京城去转转,他一定会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四阿哥留下这句话不见得是真希望王霜月到京城去找他,更多的是在为王霜月撑腰,免得旁人因她和离过而看轻了她。
王霜月从来都不傻,别人能看清楚的事,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原本她虽然已经放弃寻死了,却还是心如死灰,决意青灯古佛也一辈子了。
可是,四阿哥替她想得这么周到,她若是不活出个人样来,岂不是辜负了四阿哥的一片苦心?
想到这里,她走到格鲁面前,郑重地行礼道谢,“请佟大人代替小女子转告四爷,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小女子定然会上京拜见四爷的。”
顿了顿,她又坚定地说:“我不会辜负四爷的一片苦心的。”
放妻书也拿到手了,死念也被胤禛留下的后手给打消了,王霜月是一刻都不想再在曹家待下去,不顾李氏的挽留,和王家人一起回去了。
曹家和王家本就是因着一场姻缘做了亲家,如今曹荃与王氏和离,又闹得这么不愉快,日后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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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康熙那里。康熙知道了,太子等几位皇子和索额图等随行大臣自然也都知道了。
彼时康熙正在考教三个皇子的功课,底下的小太监来禀报的时候,也没有避着他们。
听完之后,见康熙沉着脸若是有所思,三阿哥眼珠子一转,恼怒地说:“老四总是爱哗众取宠,身为皇阿哥,当众管臣子的家事,让天下人怎么看?汗阿玛,您不能不管呀。”
他当然知道太子一直偏袒胤禛,但如今是在汗阿玛面前,而且汗阿玛明显是对老四不满了,就算太子又能如何?
三阿哥的主意打的挺好,却没想到,第一个发作他的并不是太子,而是一直和太子不对付的大阿哥。
大阿哥直接白了他一眼,冷笑道:“那王氏宁愿一头碰死,且死都不愿意和曹荃埋到一起,可见曹荃真不是个东西。要我看,四弟平日里虽然顽劣,但这件事却管得好!汗阿玛非但不该罚,反而应该赏他。”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太子虽然没有做声,却一直都在观察康熙的反应。
见三阿哥说话时,康熙的眉心微微蹙紧;大阿哥一开口,那紧蹙的眉心悄然舒展,眼角甚至隐隐泄露出浅浅的笑意。太子就知道,康熙并没有怪罪胤禛的意思,他之所以面露不悦,针对的不说胤禛,而是曹家。
太子心下一松,就有心思琢磨康熙为什么针对曹家了。
本来太子就是康熙一手教导出来的,对于康熙的执政理念知道不说了解十分,也能了解七分。如今他又多了一世的记忆,只怕比康熙自己更了解自己。
结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子很容易就猜到,康熙原本是打算留着曹寅继续在江宁织造的位置上,等到合适的人选到位之后,慢慢地把曹寅换下去。
可是,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再加上今天王氏的一击,曹家的名声在苏州城就快要烂大街了。
康熙把曹寅放在这里,主要目的就是收揽江南士子之心。
而文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呢?
清名。
今日过后,曹寅是彻底废了,康熙不得不再次打乱原本的计划,把曹寅调走,尽快派个人来接替。
只是不知,这仓促之间,康熙能派出谁呢?
太子在暗暗揣摩康熙的心思,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没有太子的觉悟。他们俩还在为胤禛究竟该不该罚而争论。
也是因为太子一直没有说话,才给了三阿哥胆气。
他觉得太子都不敢替老四求情,说明这次的事一定不小,汗阿玛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胤禛的。
所以,他也是仗着康熙的势,竟然敢一递一句地和大阿哥呛声。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王氏一个女人,不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竟然敢当众与夫君和离。这成何体统?”
大阿哥怪异地看了三阿哥一眼,简直想扒开老三的脑子看看,里面装得到底是什么?
“和离怎么了?既然过不下去,当然要和离了。”
虽然他自小就长在臣子家里,五岁之后才回到宫里。但无论是他寄养的那一家,还是惠妃,都是正儿八经的满族子弟,受到的汉化并不深。
所以,他自小接触到的思想就和刚入关的时候比较接近,并不觉得女子就不能提出和离。
当初在关外的时候,女人掌家的比比皆是,和夫婿过不下去,和离再嫁怎么了?
三阿哥道:“王氏入门多年,没有给夫家生下一儿半女,曹家没有休了她就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了,她还有脸和离?”
今年十三岁的大阿哥已经朦朦胧胧的知晓人事了,听了这话劈头就嘲了三阿哥一脸,“说得好像王氏绝了曹荃的根一样。曹荃没有妾室吗?没有庶子吗?庶子不是儿子?”
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大阿哥恨不得当场撸袖子给三阿哥一顿胖揍。
要知道,他和太子相争多年,最戳他肺管子的就是“嫡庶”二字。三阿哥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诚心找揍!
他不知道荣嫔是怎么教三阿哥的,反正将来他要是有了庶子还责福晋不生嫡子,他额娘一定会打断他的腿的。
呸,不对,都被老三气糊涂了。
他的长子,一定是从福晋肚子里出来的。将来他绝对不要自己的儿子再经历和自己一样的尴尬,长而不嫡。
三阿哥强辩道:“我听说曹荃的庶子都是各自生母教养的,一定是那王氏恶毒,容不下庶出子女。”
“行了,都闭嘴吧。”康熙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们堂堂两个皇子,好的不学,偏学长舌妇勾当,上书房的师傅们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这些不好的东西,肯定不是他教的,上书房那些师傅该好好敲打一番了。
三阿哥脸色一白,立刻闭嘴了,眼眶不由自主就有些泛红。
倒是大阿哥并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的,非但没有反思的意思,还对康熙道:“汗阿玛,曹荃能把妻子虐待成这样,曹寅身为家主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对得起汗阿玛的看重?依儿臣看来,该罚的人是曹寅才对。”
康熙沉吟了片刻,并没有马上做出决断,而是转头问太子,“胤礽,你觉得呢?”
大阿哥气恼地瞪了太子一眼,心下愤愤不平。
他觉得自己的意见很好,汗阿玛不采纳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去问太子?
哼,太子肯定会和他唱反调的!
接收到大阿哥充满怨念的眼神,太子回以一笑,拱手道:“儿臣觉得,大阿哥说得很有道理。曹寅的确有治家不严之过,汗阿玛若是视而不见,只怕会寒了江南文人的心。”
咦?
大阿哥瞪大了眼,诧异地看着太子:老二居然没有反驳我?不过,我好像更气了怎么回事?
现在的大阿哥还不知道,此时他的感觉不叫气,而是叫憋屈,就是那种重拳出击,却打中棉花的感觉。
康熙欣慰地点了点头,“太子考虑得很周全,只是寒了江南文人的心未免危言耸听了。这些文人呀……哼哼,不能不给他们脸,却也不能太给他们脸。若不然,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
他点到即止,借机教导太子。
太子急忙躬身行礼,诚恳地说:“是儿臣考虑不周了,多谢汗阿玛教导,儿臣一定铭记于心,日夜思量,不敢或忘。”
没有一个老师不喜欢聪慧还好学的学生,更何况,康熙不止是太子的老师,更是他的老父亲。
见儿子的向学之心如此坚定,言辞间又对自己如此崇拜,康熙只觉得老怀大慰,后继有人。
不知不觉就被康熙抛之脑后的大阿哥:“…………”
——为什么你们说着说着就又把我忘了?
第118章 敲打
这一场闹剧,以兄弟斗嘴为开局,以父慈子孝为收场。
心满意足的只有一个康熙,心如止水的始终只有太子,心怀愤懑妒忌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但两人妒忌的对象却并不相同。
总之,一场局,四个人,却生生分出了四中心思。
说来可笑又可叹,这就是天家父子情。
曹家的结局盖棺定论。
曹荃判了秋决,曹寅调入京中,为工部启心郎,一个从顺治朝开始,就逐渐边缘化的职位。
所有人都知道,曹家已经完了。
至于接替曹寅的人,康熙沉思许久,还是选了明珠的长子纳兰成德。
原本他是想借着容若和胤禛相处融洽的由头,回京之后让容若担任胤禛的文课老师的。
这样一来胤禛身后就有半个赫舍里氏和半个纳兰氏,在再加上佟佳氏三足鼎立,相互制衡,既不会彻底变成胤禛的势力,也不会让胤禛无势可借。
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敲打明珠和索额图,让这两个老家伙都收敛一点,别总是暗地里撺掇太子和大阿哥。
前脚康熙宣布散场,后脚爱撺掇太子的索额图就激情上线,极力说服太子要防备四阿哥。
“曹家发生的事殿下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怎么了?”太子一边拿热巾子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复索额图,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眸淡淡地落在自己修长有力的双手上,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这位外叔祖。
但这丝毫也不耽误索额图发挥,他激动地说:“四阿哥这是想干嘛?是要往江南士绅里伸手吗?殿下,四阿哥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不可不防啊。”
太子把擦过手的巾子扔回水盆里,自有太监把水盆抬走。手脚伶俐的小宫女低眉顺眼地奉茶,太子笑道:“外叔祖尝尝我这茶,今年进供的银芽。”
索额图不得不忍着焦躁喝了一口,例行称赞,“好茶。”
“既然外叔祖也觉得茶好,就多喝点,也清清心火。”太子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可一点都不清淡。
下一刻,索额图的脸色就变了,“殿下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的意思呀。”太子笑道,“在外叔祖面前,我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外叔祖最希望的,不就我能一直这样吗?”
“吧嗒。”索额图手里的茶盏掉在了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
曹家的奢靡总是体现在细微又不经意处,比如这被人踩在脚下的绒毯,海外进购,就算是宫里,也不是每一个主子都能享用的。
也多亏了这毯子够厚,才保住这套汝窑瓷盏的完整。
太子的目光往下瞭了一瞬,觉得曹家落得这样的下场,非但一点不冤,反而便宜他们了。
那么索额图呢?
上辈子索额图堂堂一品大员,却落得个庾毙的下场,太子为他痛心,为他不平,甚至不惜为他和君父硬抗。但在康熙心里,只怕索额图只是恶贯满盈,甚至是死有余辜吧?
而今重来一次,太子仔仔细细地思索了自己与索额图之间的一切。
索额图固然是一心为了太子好,甚至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太子能登临大宝。
但这能说明索额图对太子忠心耿耿吗?
明显不能。
如果说明珠选择支持大阿哥,是为了多一个对抗索额图的筹码,不想被索额图压过一头的话,索额图支持太子,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因为赫舍里氏天然就是绑在太子战车上的长矛,就算他放弃太子,去支持大阿哥,大阿哥会信任太子的外叔祖吗?
以大阿哥那直来直去的性子,怕不是要直接指着索额图的鼻子骂他居心叵测。
他支持太子,打着太子的旗号行事的时候,太子才将将一岁出头,连“太子”二字是什么含义都不知道,能给他什么指示呢?
或许一开始,索额图是想着要维护太子在皇上心目中、在朝堂上的地位的。但天长日久,他尝过太多利用太子榨取到的利益之后,又怎么会一成不变?
能一成不变,保持初心的是圣人,而索额图永远都不是个圣人。他是个庸人俗人,最容易为名利所动的庸人俗人。
渐渐的,他的行事就和明珠一样,支持的不是太子或大阿哥,而是他们自己的野心了。
这样一个索额图,可不就是希望太子永远做个不言不语,不会给他任何指示,甚至于事事听他摆布的傀儡?
但太子终会觉醒的,索额图潜意识里也明白这一点。
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岁的太子点破他的心思,索额图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他甚至会早有应对。
可是,十岁出头的太子将他的心思一语点破,却让索额图不得不感到惊惧。
有心做权臣的人最怕的是什么呢?
是英明果决、天资粹美的君主。
而太子此时的表现,不正是英明早慧之相吗?
“殿下,老臣……老臣……”索额图冷汗淋漓。
太子单手托着茶盏,斜侧着身子歪在罗汉床上,笑吟吟地看着索额图的窘态,仿佛在欣赏一场词曲俱佳的昆曲。
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姿态,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拨弄人心,就越是让索额图感到惧怕。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索额图是觉得过了许久了,太子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
“你那点心思,连孤都一清二楚,你觉得汗阿玛清楚吗?”太子仍旧没有什么疾言厉色,甚至声音都不高。如果不听内容,只听他说话的语调和语气的话,一定会觉得他只是在闲话家常。
可索额图却被这“家常”吓得腿软。
如果不是太子体谅他年纪不轻了,给他赐了坐,他怕是已经跪倒在地了。
太子继续道:“法保拜入四弟门下,虽然是法保自己求的,但汗阿玛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是呀,为什么呢?
就算索额图连良心都不要了,也不能说是因为偏宠四阿哥。就算是略过了康熙最偏宠太子这一条,康熙也不是一个会为私情所左右的皇帝。
太子饮了一口茶水,把茶盏放在小几子上,顺手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帕,一边慢条斯理地擦嘴,一边继续用那中不疾不徐、不高不低、不烈不淡的语气说:“你瞧着吧,纳兰成德虽然被派到了江宁做织造,汗阿玛也不会放过纳啦氏的。过不了多久,纳喇家也要被汗阿玛分出一块给四弟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说:“如果你觉得汗阿玛这是在给四弟加码,那孤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你自生自灭了。”
少年本就生得堂皇绮丽,这一笑真如明珠生晕,宝石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但索额图却只觉得冷,冷得想打哆嗦。
“殿下……”
“好了,你也不必说了,想来你此时能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孤想听的。”太子摆了摆手,“孤乏了,你跪安吧。”
“……奴才告退。”索额图扶着扶手起身,近乎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这是他头一次在太子面前自称“奴才”,也是头一次做足了礼数,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去。
太子低头沉思半晌,忽地笑了一声,也是头一次觉得自己上辈子被废黜,并不是很冤。
别的不说,只说他放纵索额图这一点,回过头来自己看看,都觉得自己当年太过感情用事了。
真正想保住索额图,想保住赫舍里氏,就不能放纵他们呀。
=====
这是胤禛第二次踏进佟佳氏公府,受到的接待规格完全不是第一次来时可比的。
毕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屁孩儿,佟家把他当外孙多过当个正儿八经的皇子。
但如今不同啦,时移世易,他已经是身上有差事的皇子啦,而且还是皇子里头一份封爵的。
无论是佟国纲还是佟国维,此时再看他,已经开始把他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了。剩余的那一点差距,是年幼带来的弱势,暂时无法弥补,也勿须急着弥补。
“四爷,里面请。”
见过了赫鲁克氏之后,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就带着他进了佟国纲的书房。
“两位国公爷请。”
既然要谈正事了,胤禛就换了个正式的称呼。
三人相互谦让了一番,坐定之后,丫鬟上了茶,才算是走完了基本流程,可以进入正题了。
胤禛没忍住吐槽了一句,“这可真麻烦。”
原本紧张的气氛瞬间就缓和了,佟国纲哈哈大笑,“没错,就是麻烦。但出门在外的,这点穷讲究还不能没有。嘿!”
胤禛坐得笔直的身体瞬间放松,对两人道:“咱们自家人之间,就别搞这套虚的了。我今天来说是有正事,其实还是咱们自家的私事。”
佟国维道:“究竟是什么事,也值得阿哥亲自跑一趟?咱们佟佳氏的子弟在宫里当差的不知凡几,阿哥但凡有事,随便让哪个传个话,咱们在外面就给您办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狂。
此时的佟佳氏虽然还没有康熙中后期“佟半朝”的煊赫,中下层官员和大内侍卫却很是不少。佟国维说这话,不但他自己,就连佟国纲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胤禛虽然在政治上还是个初学者,但也隐隐觉得不大妥当了。
他蹙了蹙眉,忽然问道:“咱们公府里奴仆众多,相比家生子也不少吧?”
“那是自然。”佟国纲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比起外面买的,自然知根知底的家生子用起来更加放心。”
佟国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胤禛话里有话,“阿哥可是有什么指教?”
胤禛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若公府里的奴仆半数……不,哪怕只有三成的奴仆都出自一家一姓,外祖父还会觉得放心吗?”
佟佳氏之于康熙,和家生子之于佟佳氏,又有什么区别呢?
佟家兄弟悚然而惊。
第119章 讨债鬼
佟国纲和佟国维兄弟的脸色,变得和索额图差不多,冷汗也流得和索额图差不多了。
他们已经明了胤禛的意思。
做了多年的天子外家,他们的确是有些被冲昏头脑了。
兄弟二人起身,郑重道谢,“多谢四爷提点。”
“诶,别。”胤禛腿短,坐在椅子上脚不着地,慌忙想要避开也得有个跳下来的过程。
也就是这个过程一耽搁,对面那俩国公的礼已经行完了。
“哎呀,你们这是害我呀!”胤禛苦着脸哀嚎,“若是让额娘知道,我居然直愣愣就受了外祖父的礼,怕是要打得我屁股开花。”
端正严肃的气氛再次被他一句话缓和,佟国纲性情爽直,心里高兴就哈哈大笑,“那咱们不让娘娘知道不就行了?”
但佟国维自来就心思多而密,一瞬间就转了几百个心思。
他双眸晶亮地看着胤禛,就仿佛在看着一个等待开发的巨大宝藏。
——如此年纪便能轻易操控人心,若是将来太子失势,他们佟家说不定还能再多一代荣耀。
唉~若是皇上能改了四阿哥的玉碟,将他直接计入皇贵妃名下,该有多好?
只能说,聪明人就是想太多。自以为除了自己都是傻子的人,想得只会更多。
胤禛和佟国纲都不知道,就在这片刻之间,佟国维就生出了怎样可怕的心思。
点了佟家兄弟一句之后,胤禛便把话题拉回了今日出宫原本要说的事情上。
“佟贵人生的八公主,想来两位外祖母都已经见过了吧?”
两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佟贵人,佟国维急忙道:“阿哥放心,就算佟贵人生下的是皇子,家里最重视的,还是皇贵妃。”
明着说最重视的是皇贵妃,其实不就是最重视皇贵妃的儿子,也就是胤禛?
这明显是误会,他说的话也只能信一半。
反正胤禛是不相信,以佟国维的为人,佟贵人若是当真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他会没有别的心思。
但胤禛也不在意,若无其事地说:“八公主出生的时候,我虽然远在江南,却也听鄂伦岱舅舅说起过,这位小公主自见世起就十分病弱,当时在场所有的太医都断言她活不过满月。但直到如今,断断续续已经有三个月了,八公主却仍是那副半死不活,随时都可能断气,却又一直断不了的模样。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性子直的佟国纲已经拧起了眉头,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忍怒道:“四爷这是什么意思?八公主好歹也是我佟家血脉,四爷纵然不盼着她好,也不该盼着她死。”
佟国维心里也不大舒服,但他比佟国纲有城府,皮笑肉不笑地劝阻佟国纲,“大哥息怒,说不定……哎哟!这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佟国纲也“哎哟”了一声,一边抹脸一边暴跳如雷,“是谁?谁偷袭你佟爷?”
却原来,佟国纲的话音才落下不久,佟国纲正明着安抚,暗里替他描补呢,俩人都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下意识地一个去捂额头,一个去抹脸颊。抹完低头一看,手心清亮一片,全是水渍。
佟国纲暴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戏耍你佟爷?”
佟国维却是惊恐道:“这水不会有毒吧?”
话音刚落,“哗啦”、“哗啦”两声水响,两人都被浇了一头一脸。
他们俩什么都听不见,胤禛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敖放“哼”了一声,不满地嘟囔道:“你是谁他爷?你敖爷会卑鄙到在水里放毒?”
好嘛,这俩人是一人戳一个雷电,挨泼挨得一点都不冤呀。
“呸,呸呸呸!”佟国纲一连吐了好几口,才一脸嫌弃地说:“这是什么水?又苦又咸的。”
胤禛:“…………”
——应该是海水吧,毕竟敖放是海龙来着。
这个味道,让佟国维更有理由怀疑水里有毒了。
两人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手忙脚乱,全然忘了身边还坐着一个胤禛。
胤禛暗笑了几声,咳嗽了一声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在把佟家兄弟的注意力都拉回来之后,他才郑重地对着敖放隐身的地方拱了拱手,“三太子,两位国公只是不明就里而已,并不是刻意针对,还请三太子手下留情,不要再戏弄他们了。”
佟国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阿哥,你在跟谁说话?”
佟国纲嫌脸上湿漉漉的难受,一直在拿袖子擦脸,闻言也拿眼去睨胤禛,眼中有询问之意。
胤禛微微一笑,略带歉意地说:“是我一个朋友,他是东海的三太子,性情天真烂漫。方才之所以戏弄两位外祖父,并不是心怀恶意,而是误会了两位要对我不利,还望恕罪。”
“不敢,不敢。”佟国维连连摆手,拱手朝着胤禛行礼的方向下拜,“三太子造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是我们招待不周,该是请三太子恕罪才是。”
就算粗豪大胆如佟国纲,也不禁面露惶恐,连道不敢。
东海三太子,对他们来说,就是正儿八经的神仙。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求仙问卜,甚至是乘船出海,只为寻觅所谓的仙山。
如今有真神当面,别说只是戏弄他们了,就算真的胖揍他们一顿,他也会觉得揍得好,自己该揍,只盼揍完了之后,不要在怪罪自己了就好。
是的,在这个唯心的时代,凡人被神仙戏弄,第一反应就是反躬自身,认错比在皇上面前还快。
敖放“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但他说不说话无所谓,反正就算是他说了,佟国纲和佟国维也听不见。
所以,胤禛直接就替他代言了,“三太子说了,他就是跟着我到凡间帝都见识见识,本来没想惊动人的。你们事先又不知道,不知者不罪。”
敖放瞪他,胤禛不痛不痒;敖放使劲瞪他,因着甚至还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再次替他代言,“八公主的问题,也是三太子看出来的。我听了之后觉得事关重大,又怕额娘知道了会受不住,所以才找额娘要了令牌,出宫来找外祖父和外祖母,请你们斟酌着拿主意。”
敖放都要气死了,跳脚道:“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仗着敖放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胤禛冲他无辜一笑,并在佟国维问起的时候再次替他代言,“三太子说,这件事最好妥善处理,不言流毒无穷。”
如果这句话单纯是胤禛说的,佟国纲兄弟心里肯定会犯嘀咕。说到底,就算皇贵妃再把胤禛当亲儿子,他身上毕竟没有流着佟佳氏的血。
但现在胤禛不是在给神仙代言嘛,神仙的话怎么能不信呢?
佟国纲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诚恳地询问道:“八公主到底有什么问题,还请三太子明示。”
胤禛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会儿,脸上先是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接着又转为为难。
他又扭头看了看佟国纲,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该不该转达。
胤禛演戏演得很嗨皮,佟家兄弟都快急死了。
“哎呀阿哥,三太子到底说了什么,你就如实转告吧。”佟国纲是爱是忍不住了,急躁地催促。
“这……”胤禛又往敖放那边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说,“如果八公主真的是个讨债的泥胎,就请三太子用水写在桌子上,好让外祖父看见,证明我不是在胡说。”
从暴躁到冷漠,抱着双臂静静看着胤禛表演的敖放,“呵,这会儿知道求我了?你刚才拿我当招牌不是用的挺顺手吗?自我发挥的更是精彩,你就继续自我发挥呗。”
胤禛微微挑了挑眉,在佟家兄弟看不到的角度,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二?
二什么,什么二?
敖放先是迷惑,紧接着神色一滞,想到了最近遇到的人和事里,唯一能和“二”联系上的。
——二郎神君。
敖放的白皙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微微泛着蓝光的眼眸里满是愤怒,恨恨地瞪着胤禛。
胤禛冲他讨好一笑,大而圆的桃花眼湿漉漉的,让没有弟弟还一直渴望弟弟的敖放瞬间消了怒气,软了心肠。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敖放嘀咕了一句,朝着红木桌案吹了口气,桌面上就突然多出了一团水渍。那团水渍逐渐移动变化,慢慢地聚合成了“讨债鬼”三个字。
他写的是现下人间最流行的文字,也就是繁体汉字,佟国纲并不认得,扭头看向佟国维。佟国维给他念了一遍,他才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讨债鬼……昂,讨债鬼?”
反应过来之后,佟国纲惊了。
讨债鬼是什么玩意儿,他还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会觉得不可思议,“讨债鬼为什么会投在佟贵人肚子里?跟咱们佟家有什么关系?”
胤禛又往敖放那里看了一会儿,再次自动代言,“三太子说,当初佟佳氏起家的时候,曾经找人借了粮草和兵甲,说好的双倍奉还,却因对方没落了干脆没还。对方死了之后也一直气不过,到阎罗殿告了许久,判官才判他以这种方式回阳间讨债。”
被他自作主张代言代得多了,敖放干脆也麻木了,挥手招来一团无色的云气凝成摇椅形状,大爷似地往那里一躺,全当自己是个工具人。
既然工具人这么自觉,胤禛觉得自己若是不好好利用一番,实在是辜负了敖放的一腔美意。
所以,他又看了敖放一眼,说:“若是这次投胎到了期限还不能把该得的都讨回去,下一回她就干脆投入佟佳氏做个男丁,败坏了佟佳氏的家业。”
你们不在乎女儿,总不能不在乎家业吧?
不怪胤禛小人之心,要知道佟家可是靠着从人家那里借来的东西起的家,谁知道人家讨债的时候有没有算利息?
若是还债还到一半,佟家嫌靡费太多,干脆不还了,岂不是遗祸无穷?
万一那人再次投胎到皇贵妃腹中,岂不是要皇贵妃的吗?
胤禛觉得,不得不防。
果然,听他提起佟佳氏的家业,无论是佟国纲还是佟国维,都严肃了起来,十分恭敬地说:“还请四爷帮忙询问一下三太子,这个债,该如何还呢?”
如何还胤禛自己就知道,哪里还用问别人?
不过,他还是照例看了敖放一眼,假装听人说了几句话,才用转述的语气说:“平日里多往那讨债鬼身上花钱就是,不拘药材、衣料还是玩具,能用最好的,就别用次一等的。只是每次送东西过去,无务必要当着那讨债鬼的面一一交割清楚,让她知道佟佳氏还了她多少东西了。地府那边都有记账,咱们家给的够了,她也就没了。”
佟国纲兄弟连连点头,且事后果然照办,隔三差五地就让赫鲁克氏或者是赫舍里氏到佟贵人那里送东西,且每次都要见见八公主,用逗弄孩子的语气说一遍都送了什么。
佟贵人不明就里,见家里进来往她这里送的东西是送往承乾宫的十倍不止,心里十分得意,更觉得自己虽然只生了个公主,却比从来没有生育过的皇贵妃更得家族看重。
皇贵妃膝下养着皇子又如何?四阿哥和八阿哥再好,也没有佟佳氏的血脉,日后更亲近佟家还是亲外租家,还不一定呢?
尤其她可是听说了,近些日子四阿哥每次出宫,除了往佟家跑,就是往乌雅家跑。
仔细算算,也就是从四阿哥开始往乌雅家跑,佟家往她这里送东西才越发频繁了,家里肯定是因为四阿哥的举动觉得他忘恩负义,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了。
她能想到的这些,胤禛全部想到了。
所以,在佟家的时候,他才会顺势曝光了敖放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给佟家一个震慑,让他们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借着佟家的势才逼别的皇子更尊贵几分的小皇子。
而且,他和佟国纲兄弟说完了正事,到后院陪着赫鲁克氏和赫舍里氏说话的时候,就把在江南时自己过得如何惊险,和德妃如何在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的事说了。
皇贵妃的亲额娘赫舍里氏虽然有些不愉,但也表示了理解。至于更远一层的赫鲁克氏,则是干脆避开了这一点,只一个劲儿地搂着他摩挲,嘴里直念叨他受苦了。
胤禛顺势窝在她怀里撒娇,“郭洛玛麽不知道,当时那个罗刹鸟有这么这么大,眼睛泛着绿光,可把我吓坏了。如果不是有鄂伦岱舅舅抱着我,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听他说起当时的惊险细节,赫舍里氏也不由软了心肠。
不管怎么说,胤禛都是她当亲外孙疼了好几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哪里会半点不体谅胤禛?
“罢了。”赫舍里氏道,“既然阿哥和德妃娘娘已经相认了,也该到乌雅家去走动一二,免得人家说阿哥不知礼数。”
胤禛又钻进她的话里,缠磨着询问乌雅家的相关。
“他们家的人好相处吗?规矩好不好?会不会因着我和德娘娘多年不亲近迁怒我?”他做出一副苦恼之态,唉声叹气地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人,贸然前去拜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话里话外,都是和佟家更亲近,赫舍里氏心里最后一点不平也都平了。
想来也是,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和谁处得多就和谁亲近?四阿哥打小就不知道还有乌雅家这个外家,如今骤然得知,心里不知道怎么苦恼呢。
赫舍里氏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傲然,“他们家虽然在内务府有些势力,比起咱们佟家可差远了。倒是规矩还不错,见了阿哥想是能伺候周到。”
是的,在这个阶级比任何一个朝代都更分明的时代,乌雅家是聂内务府包衣,胤禛是皇子。就算双方是有血缘的近亲,在胤禛面前,乌雅家一大家子也只配站着伺候。
一听这话,胤禛心里对拜访乌雅家的期待就淡了几分。
他虽然喜欢别的对自己尊重,却并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卑躬屈膝。
对于不相干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乌雅家是他这辈子的亲外祖家,他要见的人里有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还有表兄弟等呢?
他迟疑道:“要不,我等下回出来再去吧。”
也让他多一点时间做做准备。
赫舍里氏巴不得他一辈子都不去呢,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但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就算是为了胤禛好呢,她也和赫鲁克氏一起柔声哄劝。一个说让他放心,乌雅氏并不敢仗着德妃在他面前拿乔,另一个说乌雅氏的势力在膳房,和他们家交好,然后阿哥在宫里想吃什么也方便。
她们的劝说,全都是以己度人,根本不知道她们越往这个方向劝,胤禛就越不想去。
他是去走亲戚的,又不是搞领到巡查。要是按她们说的那样,谁心里不别扭?
第120章 意外收获
只是该尽的礼数还得尽,胤禛想着忍忍便罢,大不了就少坐一会儿,乌雅家一家子也自在,他自己也自在。
或许是心理准备做得足的缘故,真到了乌雅家,也没觉得太难受。
能让赫舍里氏称赞一句规矩不错,可以想见乌雅家的规矩究竟有多不错了。
而且,他们家不光规矩不错,人也颇有几分凌厉。
皇子到访,他们作为包衣奴才,自然是举家相迎。甚至来迎的不只有乌雅家的人,连几个已经出嫁的姑奶奶都带着夫婿,领着儿女一起来了。
等双方见了礼,乌雅家的大家长,也就是德妃的阿玛乌雅威武就亲自引着胤禛去了前院正堂。
一群人既然赶过来了,自然不愿意错过在阿哥面前露脸的机会,都跟男丁都跟着一起,女眷们则跟着老太太去了后院。
人虽然多,看上去呜呜泱泱的,但行动之间几乎是静悄悄的,且没有一丝杂乱。
饶是胤禛在宫里见多了规矩好的宫女太监,也不由暗暗赞了一句。
更妙的是,乌雅威武除却一开始十分拘谨之外,在察觉到胤禛似乎不喜欢他们拘束之后,就在规矩之内放松了许多。
谨守规矩却还能谈笑自若,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胤禛以双方的纽带德妃作为话题切入点,挑拣着南巡时的事说了一些。
从乌雅威武等人的口中,他能够听出来,德妃和家里从来没有断过书信来往。对于德妃封妃的内情,他们已经知道了。
胤禛先是暗惊了一下包衣世家的势力,接着又有些了然:怪不得这一家子连带亲戚都这么热情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果然还是得靠利益维持。
无论是哪个年代,礼贤下士这一招都十分吃香。虽然胤禛做不到像太子那样事事周全,但他毕竟不是一个真小孩儿,太子又有意教导他,也让学了不少。
一屋子的人都奉承着他说话,见他虽然小小年纪,又出身尊贵,却无半点骄矜之气,待人又礼却又不失气度,不由暗暗称奇,都觉得该借机和他更亲密几分呢。
乌雅家是内务府世家,从爱新觉罗家还在关外时就入了包衣籍,几代下来很是积累了一些势力。
后来德妃剩下胤禛,紧接着没两年就又怀了六阿哥,并一举封嫔,乌雅氏在包衣世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不知有多少小世家想巴结他们。
也是因此,他们家的结亲对象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德妃兄弟那一辈除了长媳之外,娶的都还是二三流世家的女儿,到了德妃侄子这一辈,长成的两个娶的就都是内务府一等世家的女儿了。
男丁娶亲如此,姑奶奶嫁人的情况也都差不多。
因此,胤禛面前坐着的这些人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论起他们背后的势力,却是盘根错节。
他们有意讨好,胤禛也没端着架子,双方就越聊越投机。他们和他们说一些鬼神上的忌讳,他们也会说一些内务府各处的趣事。
当然了,因为满京城都知道胤禛这个贝子爵位是怎么来的,他们对胤禛说的有关鬼神的忌讳十分信服,并且巴不得胤禛再多说一点呢。
但是,他们说的那些关于内务府的东西,胤禛就有些兴致缺缺了。
不过,胤禛全当自己是来走亲戚的,在座的又大多数都算他的长辈,他就拿出了上辈子拜年时练出来的表面功夫,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的不耐烦。
直到索绰罗氏一个按辈分是胤禛表姐夫的青年玩笑似地提了一句太子的奶公凌普如何仗着太子的势耍威风,胤禛才精神一振,表露出了更多的兴致。
“哦?怎么我听说,这几年凌普的老婆在太子哥哥面前已经不大得用了?”
见他乐意听,那个叫索绰罗安泰的青年眼睛一亮,自然乐意多说一些。
眼见安泰似乎是入了阿哥的眼,旁边的人如何不眼红?
大家都是在内务府当差的,凌普家的事安泰知道,他们自然也知道。于是,大家谈论的话题似乎是很自然,却又分明十分刻意地拐了个弯,都说起了凌普并太子身边其他人的事。
胤禛仿佛半点没有察觉,表现出很高的兴致,众人受到鼓舞,说得就更多了。
在场的人大多数都忙着讨好胤禛,也是借着讨好胤禛的行为来讨好乌雅氏,讨好宫里的德妃娘娘。
但也有几个心思精明通透的,从胤禛感兴趣的方向看出一点什么。
这其中,就有乌雅威武的长子奈升。
和忙着朝胤禛献媚的人不同,奈升虽然也在讨好胤禛,却并没有和大家抢着说话,反而是时刻注意着胤禛,或给他递茶,或给他递点心,又或者是递痰盂、递手绢,倒把张保这个贴身太监给挤得没了下脚的地儿。
张保本有些不愉,但接到胤禛抽空递过来的眼色,就垂首站在了胤禛身后充当木头桩子,很快就让众人忽略了他。
=====
兄乌雅家出来的时候,胤禛脑子里已经装满了毓庆宫奴才相关。特别是太子的几个奶嬷嬷家里,以凌普家为首,贪墨、勒索、受贿等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安泰家里是管绫罗的,据他所说,因着康熙疼爱太子,太子的份例都是按照康熙的份例拨的。有时候遇见什么稀罕东西,康熙更是宁愿短着自己,也不肯短着太子。
但太子一个人能吃多少,用多少?
按照太子平日里的饮食起居,那些份例只怕养是个太子都绰绰有余了。
但拨给太子的份例,却从来只见毓庆宫报短缺,从未报过盈余的。
若是笔墨纸砚、各色珍宝还能收入太子的库房,以备后用,那些米面茶糖之类的东西哪里放得住呢?
还有各色绫罗绸缎,由于这个时代的染色材料和技术等因素,除了少数几种布料可以长久存放之外,多放两年眼色就不鲜艳了。
以上这些,都是消耗品。
这个时代,大家公子尚且不沾铜臭,太子更加不会在意多余份例的去向。
更有甚者,没有前世记忆的那个太子,只怕连自己的份例每每都有多的都不知道。
不用多说,多出来这些东西,都是太子身边亲近的人瓜分了。
饶是如此,凌普等还人心不足,借着太子的名目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更是虚报损耗,以太子的名义到内务府去拿他们自己享用的东西。
东西他们享用了,恶名却是太子背负了,当真可恶至极!
胤禛心里千回百转,打定了主意等圣驾一回宫,他就把这些事告诉太子知道。
心里存了事,他脸上虽然没有露出来,却难免寡言少语。敖放跟在他身边,接连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只得到“嗯”“啊”“哦”的恢复。
一开始敖放十分气恼,但转念一想,他就偷偷笑了起来。
“京城果然很繁华。”
“嗯。”
“皇宫虽然比不上龙宫多宝,但景色却比龙宫好看多了。”
“哦。”
“听说过一段时日,你还要去洞庭湖?”
“啊。”
“带我一起去吧。”
“嗯。”
“啊,你答应了,不许反悔!”敖放欢呼雀跃,若不是怕行人看出破绽,他真想拉着胤禛蹦蹦跳跳地表达自己的欢快之情。
胤禛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无意识被这小子坑了一下。
“我答应你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他企图赖账。
若敖放是一个拥有自身监护权的神仙或妖精,胤禛自然不介意长久地带着他。反正这些神仙妖怪跟在他身边,最多的要求也就是吃吃喝喝,他还是供养的起的。
但敖放不一样。
虽然敖放有意隐瞒,但上一次他听从胤禛的建议,托北海龙王给自己的父母送过信之后,东海的龙后派了一个亲信,带着珍宝托付胤禛,一是让胤禛关照敖放,二就是多劝敖放早日归家。
龙后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派来的人是趁着敖放不在的时候找的胤禛,双方约定好了瞒着敖放,省得他知道母后派了人,觉得胤禛和母后是一伙的,再次溜之大吉。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胤禛从龙后派来的蚌女那里得知,敖放虽然化了形之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实际上却还是一条未成年的幼龙。
在胤禛的意识里,未成年就代表没有自主监护权,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更何况,敖放不但生理上未成年,在心理上也还是一副少年天真烂漫的模样。
总而言之三个字:不靠谱。
若他是个无父无母的野妖精也就罢了,胤禛对于没有利益冲突的人自来就有几分怜悯之心,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多看顾几分。
但人家敖放父母俱全,实在是不比他过多操心。
而且龙族和人族毕竟不一样,不管是需要学的东西,还是需要注意的事项,胤禛都不能教导他。
所以还是按照龙后的主意,早早地把这大宝贝送回去才是。
巧了,敖放的想法和他正好相反。
敖方不想回去,一点儿都不想回去,他好不容易才从龙宫里溜出来,这次回去了,下次若再想出来,可就千难万难啦。
建议你真想赖账,敖凤也不恼,只是左手一斩,就在那掌心里躺着一枚巴掌大小的贝壳。
“看见没,看见没?”敖放嘻嘻笑道,“就知道你要赖账,我早有准备。”
说着,他伸手在那贝壳上一拍,那贝壳的两扇就像人的嘴巴一样上下开合起来。
“带我一起去吧。”这是敖方的声音。
“嗯。”这一句应的心不在焉的是胤禛。
纵然心不在焉,但应了就适应了,敖放和他较真起来,抓着这点不依不饶地缠磨,终究是磨得他没了脾气。
“好吧,好吧。”胤禛无奈地妥了,“你不是说你们家和洞庭君也有亲戚吗?这样,到了洞庭湖之后,你得托洞庭龙君再给你父王母后送一封信,说明你的近况和你的去向,若不然我可不敢再带着你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东海龙王的儿子,若是在他身边有了个三长两短……
想想神话故里里闹海的哪吒,他可没哪咤的本事,也没那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勇气。
听说又要给父母报信,敖放明显是不乐意,可是他也知道,在这一点上胤禛是不会让步的。
他暗暗咬了咬牙,为了以后的自由,都是为了以后的自由,我可不是怕了他!
见他答应了,胤禛松了口气,大方道:“说吧,你是想去花鸟市场呢?还是想去琉璃厂,今天你随便挑我请客。”
敖方自幼便生活在海里,陆地上的植物和动物对他来说都十分新奇。
因而,这几天但凡他不在印证身边,十有**就是到御花园去折腾花草了。
御花园里的草木可以说是搜罗了天下奇珍,敖放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可是,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胤禛特别叮嘱过,不让他随意摘取,以免给御花园的洒扫太监和莳花宫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敖放不满的嘀咕,“你对这些下人未免也太好了吧,你们人族都是这样吗?”
胤禛脸色微沉,“别人如何我管不着,但我可以管住我自己,当然了,现在你得听我的,我也可以管住你。”
虽然胤禛也知道,像敖放这种想法才是这个时代所有权贵的普遍思想。奴才下人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人,别说是连累他们受罚受苦了,哪天要是不高兴了,随意打杀了,也觉得是那些的福气。
可是胤禛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永远学不会他们这种思想了,他也并不想学。
如今他既然是敖放的监护人,哪怕是暂时的,也自觉有义务掰正熬放的思想。哪怕只是掰正一点,至少让他不要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也也是好的。
敖放很少见他这样郑重其事,一时被他惊住,讪讪地说,“好嘛好嘛,我不折那些花草就是了。什么破花,真当我稀罕吗?”
话音才落,他就反应了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凡人震慑住了,顿时羞恼异常,恨恨的瞪了胤禛一眼,扭头就跑了。
张保虽然看不见敖放,但他对胤祯十分了解。只看胤禛的神色,也知道两人大约闹得不愉快,而对方似乎是跑掉了。
“主子爷,放那位一个人出去,真的没事吗?”张保担忧地问。
“无妨。”胤禛轻笑道,“他虽然性子顽劣,却十分信奉一言九鼎,既然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至少在这次回家之前是是不会反悔的。”
至于日后……
呵,想来有了他这一次的逃跑,他父母一定会看得更紧。以人族的寿命,胤禛大概这辈子都遇不上敖放再次离家出走那个日后了。
“主子爷英明。”张宝十分真诚地恭维。
你真身边跑腿的小太监一共有四个,但是关于敖方的事,胤禛却只告诉张保一个,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保是真的对他忠心耿耿,而且聪明之分寸,对于不该问的事从来不多嘴问。就算看见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事,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多嘴说出去。
胤禛知道,日后自己身边离奇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以他如今的身份,可能随时随地都能把身边伺候的人遣干净。
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知道他的一切,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遮掩。
而张保,就是胤禛选中的那个人。
“花鸟市场?琉璃厂?那都是什么地方?”
因为这些日子胤禛一直没有出宫,敖放答应了不能离开他半里之外,自然也没有出过宫。
对宫外的事情,他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很新鲜,都让他很好奇,他也都想去见识见识。
只是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了,据说宫门落匙还有固定的时辰,应该只能去一个了,他得好好选选。
胤禛笑道:“你不是喜欢花草吗?花鸟市场和琉璃厂都有卖花草的。咱们自己买回去的可以随随你摘着玩儿。”
“真的?”敖放眼睛一亮。
胤禛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又这么乖,我自然要好好犒劳你一番,看上什么,我都买给你。”
“那……嗯……那……”敖放犹豫不决,“哪里的花草更多呢?我去花草更多的地方吧。”
胤禛看了张保一眼,“花鸟市场和琉璃厂,哪里的花草更多?”
张保低眉顺眼的答道:“花鸟市场的种类多,琉璃厂的珍品多,看主子爷想要哪种了?”
胤禛又看向敖放,那意思是:听见了吧,你自己选。
敖方又是惊奇,又忍不住嘲笑,“原来你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懂呢。”
对此,胤禛十分坦然,“我年纪还小,父母自然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乱逛,没去过也正常。”
见他对自己的嘲讽一点反应也没有,敖方不禁觉得十分无趣,连去买花草的兴致都淡了三分,有些恹恹道:“好吧,那就先去花鸟市场吧。”
珍品他在御花园见多了,宫外的再好,难道还能比宫里的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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