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夜袭观音院
法保从残缺的墙洞处往里指了指,有些兴奋地问道:“你会听声辨位吗?”
“啊?”额尔登一呆,愣愣地看着法保。
这词儿太武侠了,额尔登需要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哎呀,就是哪有说话声,你就往哪儿射。怎么样,做得到吗?”
都怪他年轻的时候太没有追求,学习骑射也不经心。若不然,在这种关键时刻,就该是他五爷闪亮登场的时候了。
这回他的用词比较生活化,额尔登不需要花额外的时间反映,立刻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属下能够做到。”
实际上,禁军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毕竟,他们守卫的可是皇宫,里面住的都是贵人,他们半夜巡逻的时候,总不可能弄得灯火通明。
“好!”
法保的眼睛蹭亮蹭亮的,就算是在如此漆黑的暗夜里,额尔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是在大白天,有这么一双眼睛自然是加分项,会让人好感倍增。
但是在这个黑得脸对脸都看不清对方面容的环境里,只有这么一双眼睛突出,没由来就让人渗得慌。
额尔登不着痕迹地抖了抖,仗着别人看不清他的动作,悄悄撸了撸自己的胳膊,把骤然炸起的鸡皮疙瘩给撸下去。
“大人,属下现在就射?”
“对。”法保取出背上的弓箭递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对了,一会儿进去之后,都不许喊大人,你们得喊我大王,明白了吗?”
几人都说明白了。
额尔登接过的弓箭,把箭支搭在弦上,偏头问了一句,“黑暗里看不清楚,若是射了人呢?”
法保白了他一眼,无语地说:“你傻啊?若他们真是鬼神,又怎么会怕凡人的弓箭?若他们是假扮的鬼神,射死了也活该。”
说到这里法保就觉得委屈:他就是太实诚了,每次胤禛分给他的符篆,事情办完之后,若有剩余的,他都还回去了。
不像揆叙那个满心都是小心思的,事情都办完了,剩余的符篆竟然没有交还回去。
可恶的揆叙!
不过很快,他就又自我调节过来了。
因为他心思一转,突然反应过来:揆叙在四爷面前耍小心思,不就从侧面证明了,他不如我对四爷更加忠心吗?
嗯,果然我才是对四爷最忠心的人,我才应该是四爷身边的第一心腹。
然后他就又想到了更加可恶的张保。
唉,算了,不想了,还是先完成四爷分派下来的任务吧。
该说额尔登不愧是大内侍卫,箭术之精绝对不在揆叙之下。
黑暗中他闭上了眼睛,凝神细听。下一刻,箭支带着一道冷芒飞掠而去。
“啊——”
一声惨叫,在这寂静的夜空里尤为明显,也尤为瘆人。
纵然法保早有防备,突然听见这么一声,也不禁抖了抖,只觉得心脏都在打颤。
他色厉内荏,强行为自己挽尊,“好啊,这群秃驴果然是装神弄鬼,都是榨取百姓钱财的大骗子!”
正要请示他的额尔登十分无语,但还是顿了顿,等他骂完了才低声请示道:“法保大人,咱们要不要冲进去?”
“这还用问,我当然是冲进去了。走,快冲!”
一群蒙着脸的彪形大汉,提刀的提刀,握剑的握剑,嗷嗷叫着从残垣断壁处跳了进去。
扎和掏出了火折子,富安拿出了两根火把,两人点燃火把之后,一人举了一根冲到了最前面,嘴里嚷嚷着,“打劫,都不许动!”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详细说一下观音院附近的地理构造了。
这观音院虽然是建在襄樊县城里的,因着多年来香火鼎盛,有许多善信施主都给他们捐钱捐地。
说来也是可笑,日光和尚打着破除谣言的幌子,十年不曾修葺寺院,那些施主捐的东西他却一样不落的都收了。
偏偏那些失主就像是瞎了一样,只看见他十年不曾修葺寺庙,就认定了观音院的和尚生性简朴,是真正的高僧风范。
对于自己多年来添的香油钱和各种捐赠,却是选择性的忽略了。
这样的人,你能说他们是真的信佛吗?
神佛对他们来说,怕只是他们安抚自己难填欲壑的幌子罢了。
多年的捐赠积累起来,让他周围两三里之内都是观音院的地盘。
因为智光老和尚要维持高僧的形象,所以这些地盘并没有被他盖成房子租出去,而是就让它荒在那里。
后来又有施主灵机一动,买来了许多珍贵的树木,亲自带人栽种了。
如今五六年过去了,那些树木虽然长得不甚高大,但也有了一定规模。
所以,如今的观音院,就处在一片黄花梨木林子里。
说实话,知道那个施主栽种的是黄花梨的时候,智光老和尚是有点后悔的。
盖因黄花梨固然珍贵,但从栽种下去到可以砍伐售卖,最少得需要五百年。
五百年后,他这把老骨头都化成灰了,黄花梨卖得再多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智光老和尚怎么后悔法保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片树林对他们来说可真是方便极了。
想想看,他们要做的事是打劫一个连院墙都不完整的破庙,最妙的是庙的周围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哈哈,这可不就是要任他们随意发挥了吗?
这些和尚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法保得意洋洋,一手叉着腰,一手舞着刀,把以往在京城里横行霸道的纨绔架势一拿出来,就特别有反派气质。
“都别动,老爷们只要钱不要命。识相的就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若不然,老爷认得你们,老爷手里的刀可不认得你们!”
法保越说越得意,突然之间,“哎哟!诶,诶,诶?”
“小心。”额尔登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才免了他摔个狗吃屎的厄运。
“哼!”法保恼羞成怒,一把拍开他的手,举着钢刀虚张声势,“谁,谁敢绊你老爷?你们这群贼秃是不想活了吧?”
假扮阎王的智光和尚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还可以拯救一下。
他板着脸呵斥道:“大胆凡人,尔等不但扰乱阴司公堂,还杀死阴间怨鬼,该当何罪?”
能跟着法保闯进来的,那都是把命豁出去了的。
俗话说的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人一旦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之后,胆子就会变得空前的大,以前恐惧的东西,如今都不值得他们再恐惧了。
比如:生死。
此时此刻,他们只是觉得反正已经把这群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得罪了,若是不闹个够本儿,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付出?
他们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阿克敦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儿,快步上前,一脚踹在那阎王的肚子上。
“去你妈的该当何罪,老子就让你知道老子该当何罪!”
其实踢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建功,还想着鬼魂这种东西都是虚的一股气,说不定自己这一脚踹过去,就像踹在空地里一样。
所以他虽然下脚不轻,但同时也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保证不会因为一脚踹空而往前扑倒。
也所以,这一脚能踹中,他还挺意外的。
能把这阎王爷给踹倒,更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
阿克敦目瞪口呆地抬起那只脚,扭头招呼扎和,“哎,快把火把举过来一点儿。”
扎和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火把举了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阿克敦对着自己那只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那只脚上生了花,或者脚上的八爪麻鞋突然变成金子做的了。
“你看什么呢?”扎和不明所以,还不懂就问。
阿克敦喃喃道:“我看看我这脚是不是突然成精了,要不然怎么能把阎王给踹倒了?”
早就看见他把阎王踹倒的额尔登终于反应了过来,提醒道:“他不是阎王,他是假扮的。”
法保立刻就说:“老爷我早就猜到了,这些秃驴就会装神弄鬼。”
实际上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在场的几个侍卫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会戳穿他而已。
见没人站出来戳穿自己,法保的那一丢丢心虚立刻就丢到了爪哇国。
他非常嚣张地上前,一脚踩住假扮阎王的和尚,钢刀往前一递,刀刃正好停在了那和尚眼前三寸的地方。
假扮阎王的就是老和尚智光。
智光是再没想到,耍了这么多年的把戏,竟然还会有被人拆穿的一天。
难道,这些人就不害怕鬼神的报复吗?
智光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法保得瑟地哼哼了几声,质问道:“快说,你们值钱的东西都在哪里藏着呢?”
智光老奸巨猾,岂会被他刀锋一吓,就说了实话?
虽然眼前的刀锋十分凌人,但若是钱财都没有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什么钱财?几位施主,老衲你们在说什么?”智光老和尚瑟瑟发抖地说,“我们这寺庙的穷困,方圆百里尽知。施主们请看,我们连修院墙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呀?”
阿克敦正要说话,终于想明白他们还有什么漏洞的额尔登提醒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把他们绑起来?”
这么多和尚,要是突然奋起,自散奔逃,他们这六个人哪里抓得过来?
法保一呆,仗着黑夜里别人看不清楚,立刻收敛了呆样,正色道:“不错,我早就想说该把他们绑起来了,快拿绳索,把这几个秃驴都绑了。”
除了反应一向迟钝几分的额尔登,其他几人都忍住了心中的无语:行吧,您要立意聪慧过人的人设,我们能怎么办呢?只能配合了。谁让您官大呢?
第162章 所谓一根筋儿
不过,说到要绑,问题又来了。
阿克敦有些尴尬地问道:“我们来的时候,带绳索了吗?”
顿时几人都有些心虚,但要面面相觑一番,却发现黑暗里只有两个火把照着,他们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顿时,那股尴尬之情就散了许多。
黑暗果然可以掩盖许多事情,人处于黑暗的环境里,就像是凭空多了一层保护罩一般,脸皮都凭空厚了三分。
法保一愣,“没带吗?你们为什么不带绳索?咱们是做强盗的,哪能不带绳索?”
阿克顿干笑,其余几人也都讪讪。
大家都是第次干这种活,业务不大熟练嘛。
那智光和尚闻言,心中一动,暗暗猜测:这几个人怕是第一次做这项勾当,因此才准备不足。若是老衲以好言相劝,再以权势威逼,说不定就将此次危机化解了呢。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弄清楚一件事——这些人原本是干什么的呢?
若是哪家财主的豪奴,事情就不好办了;但若只是附近活不下去的贫苦百姓,还不是任他拿捏?
一时之间,智光和尚的脑瓜子转得比陀螺都快。
但他千算万算,却是决计猜不到,这几个强盗是前天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派来的。
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想法,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很难猜测外地路过的客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当然了,若实在找不到苦主,外地路过的客人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所以出门在外,少看热闹保平安。
智光和尚也陷入了惯性思维,暗暗猜测道:县里富户家里的女眷都爱来我这院里上香,只除了那一家,没人知道我这观音院的底细。
但那一家的主人生性谨慎,若无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与老衲为敌的。
因而,这些人十有八-九就是附近的混混,或者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百姓铤而走险。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方才那隔空一箭,顺着这一剑联想到了附近村里的猎户,就更有理由把富户的豪奴排除掉了。
大清入关之后,对于兵器的管控十分严格,富户的豪奴纵然有会使枪棒的,万里长征会使弓箭的凤毛麟角。
至少在智光和尚的印象里,整个襄樊县也没哪户人家的奴仆会使弓箭。
只要不是大户人家的豪奴,智光和尚就不怕了。
自古穷不与富斗,他可不相信那些穷酸真敢得罪死了他。
心里有了计较之后,他就决定怀柔。
“几位施主,老衲知道你们本性不坏,之所以为会行差踏错,全因生活所迫。”
听听,多么的善解人意呀!
可真像个高僧说出来的话。
若法保他们真的只是附近的普通百姓假扮,此时怕是已经心思动摇了。
这和尚能在当地横行多年却不被人拆穿,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智光和尚又道:“我这寺庙虽然穷困,但昨日收的香油钱还剩了几两。几位施主若不嫌弃,就自己到功德箱里去拿吧。诸位放心,老衲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法保是被他这顿操作给弄愣了。
——人家都这样说了,他们打劫的事业还怎么进行下去嘛?
好在这个时候,额尔登终于反应了过来,从后腰拉出一捆绳子说:“我带了绳索,现在先把他们绑起来吗?”
法保:“……绑,当然要绑了。全都绑起来,一个都别剩!”
——娘的,老子真是跟着四爷混久了,差点忘了老子本就是个纨绔。纨绔哪有和人讲理的?
阿克斯赶紧上前,和额尔登一起,先把法保脚底下的智光老和尚捆了起来,然后又把被钢刀吓得不敢动弹的其余和尚一一捆了个结实。
由于只有一条绳索,这群和尚被他们穿成了一串儿。
“一,二,三,四,五……怎么才八个人,其余人呢?”扎和把刀架到一个和尚脖子上,稍微用了点力之后,才恶声恶气地问。
那和尚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紧接着就是一痛。
他立刻尖叫了起来,“啊,我的脖子!饶命,饶命……”
“闭嘴!”扎和冷声呵斥,“再敢乱喊乱叫,老爷把你脑袋削下来!”
尖叫求饶声戛然而止。
扎和这才冷笑了一声,喝道:“快说,其他人都在哪儿呢?敢有半句虚言,老爷拿你的脖子试刀。”
那和尚吓得浑身抖如筛康,他绝对想不到,此时此刻这个拿刀威胁他的人,心里想的居然是:哎呀,做强盗还挺爽!
“我说,我说,老爷千万饶命。”和尚再不敢大声了,却还是忍不住先替自己乞命。
“少废话,快说!”扎和演得更起劲了。
“是,是。”那和尚不敢再多言,急忙道,“我们只是小庙,真正有度牒的就我们八个。另有两个火工道人只是头陀,平日里只在后厨隔壁的禅房睡。”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扎和眼珠子一转,突然大喝了一声:“看刀!”
黑暗里只听刀风呼啸,扎和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钢刀,对着那和尚的脖子用力劈了下来。
那和尚大叫了一声,软软的倒了下来。
“呸,胆小鬼!”扎和朝他啐了一口,将手里的火把递给阿克斯,招呼同样举着火把的富安,“走,先把那两个火工道人也一起捆了。”
却原来,刚到高高抬起的时候,他就顺势扭转刀身,把刀背朝下,在那和尚脖子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和尚一无所知,只当他真拿刀锋来砍,顿时就吓晕了过去。
智光和尚眼皮子一跳,终于发觉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至少,这几个强盗完全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好打发。
但为了那些财宝,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几位施主,若是迷途知返,佛祖是不会怪罪的。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诸位切不可一错再错呀。”
“少废话!”已经找回纨绔思维的法保完全不听他讲理,啐了一口骂道,“几两银子,你打发叫花子呢?”
“不错。”阿克斯附和道,“老爷们竟然来了,没个三五百银子,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智光和尚松了口气。
——既然是求财的那就好办,就怕这些人不但求财,还要害命。
不过,就算他们只是求财,也不能要多少自己就给多少。
若不然,岂不是让他们以为自己这寺庙里多有富余,更加狮子大开口?
虽然要舍财买命,但若是能少给一两,自然还是少给一两的好。
只可惜,智光老和尚打算的再好,却不能与别人心意相通啊。
至少,知客僧的心理素质已经顶不住了。
此时此刻,知客僧正拴在那个被扎和吓晕的和尚隔壁。扎和那一刀不但吓晕了那个和尚,也把知客僧的胆子给吓破了。
听见阿克敦说他们只是要三五百两银子,知客僧心中一喜,立刻道:“有,有,有,我们主持肯定有。只要几位大王饶了我等性命,主持一定会将五百两银子奉上的。”
额尔登道:“三五百两怎么够?我们人多,不够分。”
智光和尚心里“咯噔”一声,来来去去只剩下两个字:果然!
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狮子大开口,果然就狮子大开口了。
以为额尔登没有听清楚,知客僧急忙解释道:“小僧说的不是三五百两,是五百两,是五百两!”
“噗嗤!”熟悉额尔登的阿克敦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
额尔登说话的时机看起来像是接知客僧的话,其实他接的不是知客僧的话头,而是阿克敦的。
不用说,肯定是额尔登听了他的话,就觉得他张口只要三五百两要太少了,所以就提醒他应该多要一点。
只不过额尔登的思维虽然快,动作反应却总是慢那么一两拍,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不过,误会来得正好。
他们此来本也不是为了钱,就是要与这群和尚为难而已。
一开始他也没想到,这些和尚居然这么有钱,五百两两银子张口就能拿出来。
只若是让他自己反悔,他还有些拉不下脸,额尔登这句接得实在是巧,实在是妙。
“不错。”法保也难得机灵一回,接着额尔登的话头就说,“5五百两给老爷们还赌债都不够,最少得一千两!”
“一千两?”老和尚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抽抽。
那可是一千两呀,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攒不了这么多银子。
他虽然能拿得出来,但他怎么可能舍得拿出来?
知客僧也愣了,喃喃道:“一千两,这……这也太多了吧?”
他毕竟不是主持,对寺里的账目并不怎么了解。五百两他坚信主持能拿得出来,但一千两他却不确定了。
这个时候,额尔登已经弄清楚了,这群和尚里能做主的就是假扮阎王殿的那个。想来他就是寺里的老和尚智光了。
听那知客僧的话音,他判断出智光和尚对于钱财一定看得很紧,这庙里有多少财产,怕是只有智光和尚最清楚。
不过,知客僧同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额尔登觉得,知客僧固然不知道寺里有多少银子,但对那个老和尚藏银子的地方,一定知道的比较清楚。
啧,一群号称四大皆空的僧侣,同在一个庙里却还各怀心思,和市井里的生斗小民又有什么区别?
额尔登有个不为人知的毛病,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只能专注于做一件事。
不熟悉的人根本不知道,熟悉的人也只是觉得他反应迟钝。
其实不是他反应迟钝,而是在他开启思维模式的时候,动作系统和语言系统就会暂时停滞。若是开启了啊另外两个模式的时候,情况也是一样。
总之他就只能专注于做一件事,这件事做完了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就比如此时,他的脑子正在飞快地转动,动作和语言就暂时关闭了。
“快走,老实点儿,再敢挣扎,老爷先打断你的腿!”
严厉的呼和声从禅房那边传来,是扎和和富安捆着那两个火工道人回来了。
等一行人走近,他们才发现,火工道人嘴里都塞着一团散发着诡异气味的布团,捆着他们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自己的腰带。
眼见庙里所有的活口都捉到这儿来了,法保扭头看向阿克顿。
也幸好阿克敦时刻关注他,才能在这昏暗的光线下,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动作。
阿克敦建议道:“不如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这些秃驴,其他人跟我进去找值钱的东西?”
虽然这些和尚身上穿的行头,已经足够证明他们装神弄鬼了。但若是能直接把他们诈取的钱财找出来,岂不是更能引起民愤?
方才他们之所以百般为难这些和尚,就是为了把赃银都找出来。
法保便道:“你留个人给我,带着其他人去找东西。”
于是,正在思考的额尔登,自然而然地被阿克顿留了下。
这边额尔登刚把上一个问题想明白,正准备动作,却突然发现,方才一直在耍心眼儿的智光老和尚,这回却非常安静,一句话也没有说。
事反常即为妖。
于是,他就进入了新一轮的思考。
——那老和尚心眼儿最多,也最是爱惜钱财。阿克敦他们都要进屋搜刮了,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他就有了头绪。
额尔登上前几步蹲下来,目光犀利地看着智光和尚。
饶是那至光和尚自恃尚有倚仗,被他这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也不禁心底发毛。
他忍不住问:“施主为何这样看着老衲?”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总算是扯出了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但这都没用,一根筋的额尔登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额尔登没有回答智光和尚的问题,直接问道:“说吧,你把钱财都藏到哪里去了?”
——这老和尚分明十分爱财,却不怕他们进屋搜刮,分明是对自己藏钱的地方十分自信。
智光眸光一闪,若无其事地说:“老衲不知道施主在说什么。”
额尔登笑了笑,笃定地说:“你所有的倚仗,无非也就是藏钱之地十分隐秘。但你真的确定,除你之外并,没有别人知道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智光和尚低着头没有说话,这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额尔登正要再劝诱几句,法保的钢刀却已经架在了老和尚脖子上。
“再敢嘴硬,先割你一个脑袋!”
智光和尚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法保。
——这位怎么不按程序来呀?你把我脑袋割了,谁告诉你藏钱的地方?
法保:我相信额尔登!
额尔登:…………
——我真是谢谢您嘞。
第163章 聂小倩?
额尔登只觉得无比心累。
——四爷,不是属下不尽心,实在是这位我带不动呀!
你那么相信我,按理说我应该谢谢你。但若真的谢了你,我又觉得很憋屈。
他抹了把脸,决定还是先给法保顺毛吧。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再让小人劝劝这老贼秃,他会想明白的。”
法保看着额尔登,额尔登的神色十分坚定。
“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大王就饶了他这一次。”
亲眼看着法保把钢刀收了回去,智光和尚才松了一口气。
额尔登见状,心中一动,觉得让法宝吓吓他也不是没好处的。
“大师,你也看见了,我家大王可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若是真惹怒了他,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下你。”
智光和尚自恃除了自己,再没别人知晓他的藏钱之处,认定了法保不敢真的杀他,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于是,他继续打马虎眼。
“施主在说些什么?老衲实在不知呀。”
就像额尔登说的,法保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见这老和尚如此不识趣,他当即就怒了,“这贼秃,莫不是以为老爷不敢杀你?”
为防额尔登再次阻拦他,他先预判了额尔登的行动,扭头道:“这回你别拦我,我非要给这老东西一点教训。”
他却不知道,额尔登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这一回根本就没打算拦他。
于是,额尔登无奈地对智光和尚说:“大王已发怒,谁也拦不住。大师,你就自求多福吧。”
大概是没想到额尔登竟然这么不给力,智光和尚明显的呆愣了片刻。
面对冰冷渗人的刀锋,老和尚咽了咽口水,垂死挣扎。
“大王明见呀,非是老僧吝啬,实是古寺破旧,僧人等勉强糊口,如何有许多余钱孝敬大王?”
见他如此固执,法保气极。
偏找不到赃款之前,他还不能真的杀了这老贼秃。
这时,额尔登诚恳地劝道:“大师何必如此固执?你就算不考虑你自己,难道也不为底下这些小师傅想想吗?我家大王若是杀的性起,怕是你一庙和尚鸡犬不留。”
智光和尚眼皮子一跳,知道这绝对不是好话。
而法保的眼睛却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他刚刀一转,架到一个小和尚脖子上,桀桀怪笑道:“小和尚,不是老爷要杀你,而是那老贼秃昧心吝啬,不肯拿钱买你的命呀。你死后若是见了阎王,可千万别告错了人。”
“啊,别杀我,别杀我。师傅救命,师傅救命呀!”小和尚尖叫了起来。
那小和尚不过十七八岁,平日里遇见的都是和颜悦色的善信施主,如何见过这等阵仗?
一股尿骚气从他□□传出,熏得法保直打喷嚏。
这时,额尔登扭头看向知客僧,惋惜道:“可惜这位师傅是主持的心腹,却也要因主持的吝啬而作刀下亡魂了。”
知客僧的眼皮子也跳了起来,恨不得跳起来把额尔登的嘴巴缝上。
——他算是看出来了,看起来最讲理的这个,其实才是最坏的。
果然,法保再次领悟了额尔登的暗示,钢刀一转,就对准了知客僧。
“你觉得是自己的脖子硬,还是我手里的刀硬?”
额尔登微微一笑,突然就理解了法保的暴力美学。
不管结果如何,简单粗暴,就是爽快!
前日他跟着胤禛来访时,便觉得这个知客僧的心思颇为活络。若说除了老和尚之外,还有哪一个知晓藏钱的地方,非知客僧莫属。
正好知客僧的胆子已经被吓破了,就让法保继续吓他好了。
眼见法保目露凶光,不像是在吓唬人,知客僧浑身颤抖,为了保命,直接把老和尚给卖了,“大王别杀我,别杀小僧,小僧知道老贼秃的藏钱之处。”
一声老贼秃,就表明了他要和智光和尚彻底撕破脸了。
智光和尚一急,连忙喝道:“你这孽障胡说什么?老衲何时藏了钱财?”
知客僧道:“师父以慈悲为怀,想必不吝钱财救弟子等性命。弟子只是想活命而已,您千万不要怪我。”
智光和尚只想骂娘。
但在法保手中的钢刀的威胁下,他不敢骂。
法保得意一笑,对额尔登道:“你提着这个小贼秃过去,让他好好找找,敢耍花招直接剁了。”
“是。”额尔登应了一声,反手抽了知客僧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用腰带绑紧,这才把他从拴了一串和尚的绳索上解了下来。
“走吧,别让老爷请你。”
吓得差点尿裤子的知客僧只想远离法保这个煞星,哪有不愿意的?
“这位大王请,小生给您带路。”
尚处于法保压迫下的智光和尚见额尔登行事如此周密,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推翻了“这群强盗是附近村民假扮”的设想。
一是村民手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好刀,二就是普通村民愚昧的很,哪里会有这么缜密周到的心思?
他不由的猜忌道:莫不是那杀才也终于忍不住,开始觊觎老衲的财产了?
想到这种可能,智光和尚低下头,目露凶光。
——在老衲度过了这次难关,定然要你好看!
他定了定神,试探着问法保,“大王若是得了钱财,能否饶了我这一院老小?”
法保扮强盗正上瘾呢,当即喋喋怪笑道:“老爷只要钱!”
智光和尚松了口气:只求财就好。
些许钱财……些许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舍了就是了。
下这个决心时,智光和尚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为了钱可以连命都不要,觉得没有钱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
但真的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他才猛然发现:钱不钱什么的不重要,活着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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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知客僧的帮助,阿克敦一行查抄僧房的速度快了许多,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所有和尚的财物搜刮一空。
看着眼前这一堆真金白银、细布绸缎,法保不禁啧啧称叹:“这座小小的破庙,真是不可貌相呀!”
“不错。”阿克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谁能想到,如此破败的庙宇,里面的和尚却是肥的流油?”
就算是最小的那个和尚,私房钱也有三五十两了。知客僧等受戒的沙弥更不必说。
当然了,私房钱最多的,还得是观音院的主持智光老僧。
怪不得法保张嘴要三五百两的时候,那知客僧磕绊都没打一个,立刻就说师傅能拿出来。
这岂止是能拿出来呀?
就凭智光老僧的财产,莫说是一个三五百两,便是十个,这老和尚也能凑得出来。
阿克敦请示道:“大王,咱们是在这里等天亮,还是直接捆了这些贼秃去县衙投案?”
法保低头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扭头就问额尔登,“你觉得呢?”
他等了片刻,却见额尔登一脸呆滞,半句话也不说。
法保怫然不悦,怒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屁多不放一个?怎么,是看不起五爷吗?”
“诶,五爷误会了。”阿克敦赶紧替额尔登解释,“五爷有所不知,额尔登这小子,聪明虽是聪明,但反应却总比别人慢那么几拍。他不是不想回五爷的话,而是还没反应过来呢。”
“昂?还有这种人?”法保惊奇地围着额尔登左右转了两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往后就跟着五爷混吧,五爷罩着你。”
——嘿嘿,有这小子在一旁衬托,四爷再也不会觉得我蠢钝了。
片刻之后,阿尔登终于开口了,“观音院香火十分旺盛,明日一早,天不亮就会有香客来烧头注香。咱们不若等一等,等到天亮香客来时,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这些和尚是如何假扮神佛,榨取钱财的。”
“哦,为什么不直接绑他们到县衙投案?”
这个额尔登刚才已经想明白了,法保一问他立刻就能答了。
“五爷有所不知,老百姓们都惧怕见官,而且对官员们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惧怕和怨恨。
若是咱们一言不发就把这些和尚抓了,老百姓们并不会觉得是官府秉公执法,只会觉得是看不得他们好,把他们信奉的高僧给抓走了。”
还是先让老百姓们眼见为实,亲眼看看这些和尚的做派。
等把这些和尚的名声搞臭了,再抓他们,才能在避免麻烦的同时,增强官府的公信力。
法保一开始满脸疑惑,听到最后已经是连连点头,拍着额尔登的肩膀:“好小子,好小子,真不愧是五爷看上的,你这脑瓜子就是好用!”
然后,他就看见额尔登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既然五爷也没有异议,那就先把他们弄晕吧。”
“昂,这是什么?”
“这是属下事先准备的迷药。”
“你这准备的还挺齐全?”
额尔登满脸不解,反问道:“强盗不都是常备绳索和蒙汗药吗?”
没做大内侍卫之前,他也是参与过剿匪的。
法保哑口无言,吭哧了半天才愤愤地说:“行,行,你有理,你有理行了吧?”
他有点后悔说出让额尔登日后跟着他的话了。
这小子蠢钝是假蠢顿,气人却是真气人。
旁边的阿克敦憋着笑,拦住了法保,“五爷息怒,五爷息怒。”
一边又在背后悄悄对额尔登摆手,示意他赶紧先把这些假和尚们给麻翻了。
额尔登二话不说,就从智光老和尚开始,打开蒙汗药的纸包,一个一个在他们口鼻边晃了晃。
这蒙汗药是他专门找皇甫老先生配的,效果非常好。他只是按照皇甫老先生的交代,把纸包开了一道缝在他们鼻子边晃晃,就一个一个全部麻翻了。
“五爷,好了。”他把剩下的蒙汗药收了起来,乖乖地向法保禀报。
法保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却突然听见了一把婉转妙曼的嗓音。
“诸位大爷,请受奴家一拜。”
法保一个哆嗦,眼睛紧张地四下观望,“谁……谁在说话?”
“奴家聂小倩,拜谢诸位大恩大德!”
第164章 大破贼窝
在这黑暗的环境里,本该是对面不相识的。
因为天太黑,看不清楚。
但这一刻,法保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把楚楚可怜这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的女人。
但见这女子云鬓花颜,眉间若蹙,着一袭浅绿色罗裙,头上斜挽着元宝髻,只有两支碧玉簪子装点。
虽然素净的连一只珠花都没有,更无金饰宝石点缀,但她依然很美,且美得十分脱俗。
包括阿克顿在内,所有还醒着的人,都被这女子的美貌惊呆了。
但法保除外。
或许法保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有一个优点就足够了。
那就是倔。
就像当初他下定了决心要败入胤禛门下,就能抗住对皇权的恐惧,直接闹到康熙面前一样。
在他要决心要学习法术,做一个让妖鬼辟易的法师时,就坚定地斩断了自己对女色的向往。
且不说他是在哪儿听来的学法术就不能进女色,反正他是信了,倔劲儿也跟着上来了。
因而,无论眼前这个自称聂小倩的女子有多美,在他眼里也都和沙砾尘土差不多。
谁会被脚下随处可见的沙砾尘土迷惑呢?
只是不知为何,他原本不觉得这夜风寒凉的,但是看着那女子轻薄而飘飞的衣袂,他突然就觉得浑身发冷。
“你一个小姑娘家,大半夜的怎么跑到这寺庙里来了?”法保没忍住,撸了撸胳膊上因骤然寒冷而起的鸡皮疙瘩,嘀咕了一句,“怪了,我穿的也不薄呀,怎么突然就冷了?”
因着最后那一句他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声音极轻,连离他最近的阿克敦都没有听见。
但那女子却似乎是听得一清二楚,脸上顿时就显出了局促之色。
聂小倩正要开口,额尔登突然道:“姑娘,你不是活人吧?”
“什么?”法保大惊失色,下意识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阿克敦,“快,快,符,符。你还有符没有了?”
阿克敦也怵的慌啊。
但他看见法保吓成这样,竟然诡异地镇定了下来。
“五爷说笑呢,我手上哪里还有符?”阿克顿无奈地摊手。
听他说没有法保立刻就把他给甩掉了,扭头问其他人,“你们呢?你们呢?你们手上还有符没有了?”
其余人也都摇头。
法保突然就觉得,揆叙爱私藏符篆真是个好习惯,他应该跟着学学的。
正在法保急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额尔登道:“大王别怕,我看这位姑娘没有恶意。”
他们也是被一个非人类突然出现给吓到了,其实只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若是聂小倩真的有心害他们,根本不需现身,直接出手就是了。
毕竟,他们几个也就法保对玄学沾点边,但他点亮的却是扶乩占卜的技能,不会捉鬼。
他们这几个人里,就属额尔登的反应最慢,却也很神奇的在反应的过程中把对鬼神的恐惧给过滤掉了。
所以,他也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一个。
聂小倩急忙道:“不错,诸位大爷莫要惊慌,小女子真的是来道谢的,并无害人之意。”
“你说没有就没有,你以为我会信?”法保握刀的手都泛白了,似乎是想通过增加握力给自己壮胆。
这法子似乎是有效的,因为他的声音还真稳住了,没抖。
“这……”聂小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还是额尔登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姑娘的魂魄怎么会出现在这寺院里?”
聂小倩松了口气,忙道:“只因小女子就是夭折在这寺院里的,奴家的尸骨也被父母寄存在在了这里。”
从她的发饰可以看出来,她死的时候,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未嫁而亡,可不就是夭折吗?
自古以来,未嫁夭亡的姑娘是不能葬进祖坟的。但尸骨寄存在寺庙里,却是羁旅客人的做法。
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时代,羁旅之人若是客死异乡,又暂且不能还乡,将尸骨寄存在寺院是非常普遍的做法。
但是聂小倩的神情却十分悲苦,很显然这里边别有内情。
额尔登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结合这些和尚敢假扮鬼神,从百姓身上榨取钱财的事,他觉得这位姑娘的死八成和这些和尚脱不了干系。
聂小倩幽幽道:“小女子祖籍浙江金华,早年随父亲宦游到此,不幸在此亡故。去年父亲高升,却无暇归乡,便仍将小女子的尸骨寄存于此,带着母亲和弟弟们到京城赴任去了。”
“真可怜!”
自从跟着胤禛之后,法保多了几分感性。听聂小倩诉说了自己悲惨的遭遇,内心的惧怕突然就消散了。
阿克敦看了额尔登一眼,见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便自己问道:“姑娘方才说是向我们道谢,又是道得什么谢呢?”
不等聂小倩开口,额尔登已经回过了神来,问道:“这位姑娘,你是被这庙里的和尚害死的吧?”
聂小倩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小女子正是因这些僧人的谗言而亡故的。”
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又因她出生那一年,父亲刚好高中举人,父母都觉得她有福气,所以对她比对下面的几个儿子都宠。
几年前他父亲从翰林院结业,并没有如愿进入六部,而是被分派到了襄樊做县尉。
父亲的情绪一度十分低落,母亲也整日愁眉不展,爱上了到处求神拜佛。
因着聂小倩得宠,聂母怕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闷,所以每次拜佛总是带着她。
那个时候,观音院已经逐渐在襄樊打出了名气,聂母拜佛,自然就绕不过这座襄樊县最有名的寺院。
那个时候聂小倩还不知道,自己的厄运,就是从进入这座寺庙开始的。
那天,聂母像往常一样捐了香油钱,抽签之后找寺里的老和尚解签。
老和尚看了签文之后,说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话,最后才说他母亲出的这个签在上与下之间。
“什么叫做上与下之间呢?”聂母大或不解,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解忧去烦的头绪。
“阿弥陀佛~”智光老和尚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目光定格在了跟在聂母身旁的聂小倩身上,“此签的关键,正应在令千金身上。”
聂母疑惑地看了看女儿,朝智光和尚行了个佛礼,恭谨地询问:“这又关小女什么事?请大师明示。”
那智光老和尚两片嘴唇开合间,说出的一件匪夷所思的消灾解厄之法。
“只需令千金只身一人,身着单衣,在菩萨的金身前诵经七七四十九日。期间少食少餐,保证身心纯净,即可为贵府消灾解厄,祛除一切邪煞。”
“啊,这……”聂母大惊失色,紧紧地抓住了聂小倩的手,讪笑道,“大师说笑了,小女一介弱质女流,岂能孤身一人,身着单衣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雄宝殿跪经?”
连续跪上七七四十九日便是好好的人也要跪坏了。更别说还要衣衫单薄,少食少餐了。
更不要说,做了此事之后,她女儿还怎么嫁人呢?
他们夫妻虽然有好几个孩子,但小倩是第一个。平日里他们夫妻都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哪里忍心让她受这种苦楚?
更别说,如今的风气对女子极为苛刻。此行势必会影响聂小倩的终身?
智光和尚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聂母的顾虑?
他不但看出了聂母的顾虑,还看出了小倩的犹疑和跃跃欲试。
现在,只需要他再轻轻加一把火,聂某那里根本不比他再多言,聂小倩自己就会劝服父母的。
“阿弥陀佛~”智光老僧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用一种极为霁月风光的语气说,“老衲这观音院乃佛门清静之所,谁人会在此地生出龌龊心思?有老衲在,令千金贤孝之名必因此远播,将来岂非一家女百家求?”
听他说到这里,法保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自己心动了,对吧?”
“不错,小女子的确是心动了。”
聂小倩苦涩一笑,“正因父母自小爱我如珍宝,我才更想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怪只怪智光老僧太会蛊惑人心,当时的聂小倩又涉世未深,根本不懂得人心险恶。
这些天,她眼见着父亲母亲整日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心里也跟着担忧,跟着愁苦。却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父母分忧。
如今有人将方法送到了她面前,而且还是她力所能及的,她又岂会不心动?
“你不能这样想,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法保劝道,“若是神佛真的能改变凡人的命运,世上哪里还有穷人呢?”
纠结了两天的法保,在听完聂小倩的遭遇之后,突然就顿悟了。
他仍旧相信这世上有神佛,却并不相信求神拜佛能够改变人的命运。
这世间的穷人无处寄托,求神拜佛的还少吗?
但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大爷教训的是,只恨小女子当年无知。”聂小倩清丽的脸上露出了自艾自怨的神色,莫名惹人怜惜。
只是还不等众人的怜惜之情涌起,额尔登便道:“只怕姑娘的遭遇,没有这么简单吧?”
若聂小倩只是因为跪经而夭折,她只会怨自己体弱,不会觉得是这寺里的和尚害死了她。
聂小倩脸色一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几位可怕的事情。
她强忍住恐惧说:“这位大爷见的极明,事情的确不是这么简单。”
回家之后聂小倩极力劝服了父母,终于争取到了到观音苑跪经祈福的权利。
但就在她跪经的第三天,就知道自己恐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这观音院了。
“啊,为什么?”法保不解道,“难不成才跪了三天你就撑不住了?”
“不是跪经的原因。”聂小倩说着,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了额尔登,盼着额尔登能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也幸好额尔登道把这个问题的相关都想明白了,接到聂小倩道眼神之后,立刻就说出正确的推论。
“是不是第三天的时候,这些和尚就在院子里假扮神佛,而且一点避讳你的意思都没有?”
“不错。”聂小倩露出了知音难遇的神色,“他们不但对小女子毫无隐瞒,还拉着小女子去帮他们化妆,以便扮得更像。”
“嘿,这群贼秃,果然不是好东西。”
法保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虽然是个“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结论。
聂小倩是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
那些和尚在她面前暴露了真面目之后,就变得更加无所顾忌了。
因为从一开始,智光和尚就要求,在她祈福之间,家人不得来探望,所以聂小倩所有的饮食都是庙里准备的。
纵然聂家父母恐怕女儿吃不好,另捐了许多香油钱,但她每天的饭食也只有一碗白粥。
或许是这群和尚的伪装太好了,让聂家父母真的相信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从来都没有来看过女儿;
也或许他们来过,但是却被这群僧人以祈福之时不能见骨肉为由,阻拦住了。
反正自聂小倩从经祈福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然后,就变成了她这辈子直到死,也再没有见过父母。
一开始那些和尚只是不给她饭吃而已,自从真面目暴露之后,便有人故意在她周围说些风言风语。
聂小倩羞愤难当,但她明白自己势单力孤,反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受到更多的侮辱。
所以她忍耐了下来,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念经上,尽量不让自己听那些和尚说出的污秽之言。
但她的忍耐并没有换来对方的收敛,那些和尚见她不敢反抗,反而更加过分,甚至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聂小倩自出生起便家境富裕,出门三步便有轿子,日常起居也有丫鬟婆子跟随服侍。
可以说她这一双脚几乎就没有沾过地,其余黑暗丑恶更是被父母一力隔绝在外。
她貌美贤淑,她冰雪聪明,她友悌孝顺……她有着这个时代淑女的一切美好品德。
但是有一样她却没有,那就是经历磨难之后的那一颗坚强的心。
从不曾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聂小倩,心性太过脆弱了。反抗不能又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她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逃避,用死来逃避。
于是,聂小倩就死了。
在一个寂静的黑夜里,她拔下了手上的两枚金戒指,吞了下去。
一缕香魂出窍,红颜化作枯骨。
她本以为死亡便是一切的终结,却没想到死亡却是另一个开始。
她等来了地府的鬼差,但鬼差却告诉她:“你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犯了杀人的罪过;你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犯了不孝的罪过。所以你暂时不能投胎,等什么时候将罪过赎尽了,才有投胎的名额。”
她死得十分悲惨,死后幸运之神也不曾眷顾她。
法保气得暴跳如雷,自己在原地踅摸了两圈,实在是没忍住,跳到那群和尚身边,也不管是哪一个抬脚就胡乱踹。
“贼秃,贼秃,一群贼秃,不但谋财,还敢害命!五爷踹死你们,踹死你们!”
聂小倩生前是一个连杀鸡都没有看见过的柔弱女子,但此时此刻,看着法保的暴行,却非但一点不害怕,反而觉得十分痛快。
若不是她自己已经变成了幽魂,再没有实体,她都想跟着上去踹几脚。
额尔登问道:“聂姑娘,你愿意跟着我们到公堂上去作证吗?”
在这个时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若是她们犯了罪,未出嫁时罪责其父;出嫁之后罪责其夫;夫死之后罪责其子。
除非是个家里男性亲属都死绝了的孤女,否则这个时代的女子是不用承担任何政治责任的。
这乍一听很美好,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她们不是不想承担政治责任,而是这时代的律法与教条,从来不给她们承担责任的机会,也顺带剥夺了她们因承担儿获得的政治权利。
也就是说她们没有任何政治权利,家里的男性亲属若是犯了大罪,她们没有任何申诉的机会,只会被一同诛连。
这还只是在律法上,在教条上对她们更加严苛。
若是有女子入了公堂,简直和失贞异,整个家族的名声也会因此遗臭千里。
因而,许多上过公堂的女子,哪怕赢得了官司,回家之后也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白绫三尺自尽,要么被家中族老沉塘。
因而,聂小倩虽然已经不受阳间礼法约束了,额尔登也没有直接要求聂小倩出堂作证,而是先询问她愿不愿意去上堂作证。
“多谢大爷体恤,奴家愿意。”聂小倩看向额尔登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如今她已经是一介孤魂野鬼,名声清白对她来说已然全无用处,又何必惧怕上堂作证?
“只是奴家已是鬼魂,惧怕官家正气,怎么能进得了公堂呢?”
“这你不用管,我们自有办法。”
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额尔登已经想好了。
先前那被妖道害死的刘三姐不也是鬼魂吗?
但有了县令王崇明的允许之后,她就能以鬼魂之身出现在公堂之上。
如今换了聂小倩,同样都是鬼魂,想来程序都差不多。
商量好了之后,一行人便压着一群晕倒的和尚进了韦陀殿,静静等着天亮之后第一批香客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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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额尔登所言,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争着上头炷香的香客就已经来了五六拨儿,其中三拨儿都是儿子送老太太,还有两个是赵家的少奶奶和李家的当家太太。
看见这两家围在轿子旁人高马大的小厮,那三个老太太便知道,自己今天大概率是抢不到头柱香了。
且不说她们本身年老体衰,就算身边都有儿孙护送,是单立钩的又如何能争得过那么多的家丁?
三位老太太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退缩之意。
——罢了,罢了,一柱头香而已。想来只要心诚,佛祖是不会计较这么多的。
很显然,无论是李家的太太还是赵家的奶奶,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们根本不把三个老太太放在眼里。也明白她们的对手只有彼此。
赵家少奶奶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忍不住掀开轿帘冲赵家太太的轿子冷笑了一声,招手喊来自己的贴身丫鬟,低声埋怨:“都这个时候了,观音院怎么还不开门?”
往日这个时候,观音院的大门早就开了,里面各处佛殿也早就打扫干净,只等香客临门。
知客僧一般都在韦陀殿待着,若是看见衣着富贵的客人,他就会亲自接待。
当然了,若是有贫苦人家的香客要解签,知客僧也都会耐心解答。
经过智光老和尚的教导,他心里很清楚:那些富贵的香客固然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些贫苦的香客也是不可或缺的口碑之源。
他要对这些香客一视同仁,却又不能完全一视同仁;有所区别,却又不能有太大的区别。
贫苦的香客,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同样的重视;富贵的香客,又要让他们觉得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待遇。
为了把握好这个度,知客僧十年如一日地研究一众香客的心理,今已经颇有心得。
也是在三年,智光和尚觉得他的火候到了,还彻底把在韦驮殿接待香客的事情交给了他。
赵家的丫鬟转头唤来个小厮,“来福哥,你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员外家的太太也不甘示弱,也让丫鬟吩咐自己的小厮赵二去看看。
两个小司对视了一眼,一起去敲门。
片刻后,陈旧的木门才从里面被打开,但开门的却不是任何一个和尚,而是两个身着皂衣短打的年轻后生。
彼时,法保他们几个早就把蒙脸的布揭掉了。
他们身上穿的本就是日常行走时的短打,料子又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如今去了蒙脸的布,藏好了钢刀,让人乍然一看,就是几个高门护卫。
那两个小厮是经常跟着主人出入的,眼力还是不错的,一看他们身上的衣料,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急忙行礼。
“几位哥哥,小人有礼了。”
出来开门的是富安和查和,两人也还了一礼。
富安扬声问道:“你们可是来这观音院上香的?”
“不错。”赵二道,“我家太太是城中李员外的家眷,家中少奶奶即将临盆,所以太太想来上注头香,保佑少奶奶平安产子。”
扎和问道:“你们既是要拜佛,为何不找个正经寺庙,却要来这贼窝里拜?”
“贼窝?”
“两位哥哥,此言何意?”
来福和赵二都十分诧异。
扎和把二人打量了几眼,见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富家家丁的服饰,想来主家都是有些影响力的,便决定就是他们了。
“跟我们来吧。我说的再多,也不如你们亲眼看看。”
这话别有内情,两个小厮都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进去了。
等进了韦陀殿,两个小厮看见里面的情景,都目瞪口呆。
“几位,这是怎么回事?”
来福指了指瘫软在地,那疑似鬼神的几坨。
在他们的认知里,鬼神都是很厉害的,是不可能被凡人弄得这么狼狈的。
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假扮鬼神
这个时候,额尔登站了出来,说出了他早就编造好的言辞。
“前天我家公子来此拜佛时,就发现这些僧人有些不对劲儿,特别是那个知客僧,他看我家公子腰间的汉代玉蝉时,目光未免太过贪婪。
我家公子心头生疑,昨天夜里便派我等前来打他一番,结果可倒好,我等来时,刚好碰见他们穿戏服化妆,商量着假扮阎王审案。”
赵二吃惊地问:“几位是说,这些都是关医院的和尚假扮的?”
“不错。”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上前,仔细扒拉着那些和尚看了看真面目。
“呀,这不是智明师傅吗?”
“这是戒律小师傅。”
“啊,扮阎王的这个是智光大师!”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是呀。我得去禀报太太,这观音院里都是骗子!”赵二义愤填膺地走了。
来福冲几人道了讨扰,也跟着去了。
目送二人离去,额尔登笑道:“成了。”
他却没有看见,法保看他的目光已经变了,变得十分忌惮。
法保:又来一个聪明人,五爷的地位岌岌可危啊!
第165章 狗咬狗
想到自己在四爷心目中的地位会越来越低,法保心里就憋得慌。
但五爷现在对熟人讲理了,知道这也怪不得额尔登,就只能迁怒旁人。
他左右看了看,抬脚踢了知客僧一下,嘴里嘟囔道:“真是麻烦,要我说直接把他们扭送到县衙不就完了嘛。”
至于他为什么不踢别人,只踢知客僧?
盖因知客僧出卖智光和尚的行径虽然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却也让他们打心眼里觉得不耻。
——此人不忠不义,绝对不可深交。
所以,法保踢的那一脚,所有人都当没看见。
关于法保的问题,额尔登昨天晚上已经跟他解释过好几遍了,但法保就像是听不进去一样,过不了一会儿就要再重申一遍自己的观点。
两三次之后额尔登也琢磨明白了,法保并不是觉得他的计策不好,只是因为这计策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心里不大得劲而已。
此时又听见这话,额尔登就权当没听见心里也一点不恼。
因为他知道,法保就只是过过嘴瘾,并不会对他怎么样。而且到了四爷面前,该为他请功还是会为他请功的。
虽然每次为别人请功的时候,法保也会大力夸赞一下自己,直让人哭笑不得。
赵、李两家能做主的人很快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同来进香的人。
也就在方才他们交涉期间,又来了三五个进香的。一听说有这样的异事,都觉得难以置信,一致要求要跟进来看看。
赵奶奶和李太太也觉得这件事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索性就让那些香客一起跟进来,全当是给自己壮胆了。
这些香客里真正要进大雄宝殿烧香参拜的都是女子,各个年龄段的女子都有。年纪大的可做祖母,年纪小的堪为孙女。
年纪大的有儿孙侍奉,年纪小些的有父兄护送,也有母女同行的,还有姐妹结伴并各自兄长一同来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一行男女老幼走到韦陀殿前,看见一群穿着异样行头的人横七竖八的倒在那里,有经常来进香的老香客,一眼就认出了那些昏迷不醒的和尚。
“呀,那不是智光禅师吗?”
“知客师傅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天可怜见的,这小沙弥身上怎么还带着枷锁?”
…………
也有那眼神锐利,脑子灵活的,渐渐的看出了端倪。
“妹妹,你看那智光和尚的打扮像不像戏台上的阎罗王?”
“正是呢,知客僧的那身行头仿佛是判官?”
“那小和尚哪里带的是枷锁,分明就是戏台上用的道具,这扮的是谁?小鬼儿?”
…………
等众人差不多讨论出真相的时候,额尔登再次站了出来,把方才忽悠来福和赵二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因着人们先前就有了猜测,对他的说辞自然深信不疑。
不过,也有疑虑的。
“这观音院香火旺盛,远近闻名,你家公子怎会第一次来便看出了端倪?”
呃,这个问题额尔登属实没有想到。
于是他就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思维上,嘴巴立时就像是塞了茄子一样,一个字也不会说了。
栖身在他腰间玉佩里的聂小倩见状,心里十分焦急,急忙传音给他提醒。
但额尔登思考的时候,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叶小倩完全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好在阿克敦也算机灵,一见额尔登愣住,急忙上前一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大声道:“诸位之所以会被这群秃驴蒙蔽,全因这秃驴会经营,将这观音院的名声弄得十分鼎盛。
诸位都是信佛之人,进了这样的名寺古刹,自是一心虔诚礼佛,不敢胡乱探看。
但我家公子年方五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我等又是外地来的,第一次进这寺庙,不为其名声所累,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了。”
说白了,当地人之所以没有怀疑的,除了他们一开始经营的的确是好,这么多年下来积累的滤镜也功不可沒。
这话不但很有道理,还变相证明了不是这些人眼拙,只是观音院的贼秃太会做戏了,自然得到了一致的认可和拥护。
眼见见证人已经够多了,阿克敦便道:“这些贼秃假借佛祖之名,做下诸般恶业,积累的钱财不知凡几。我等欲将其押往县衙,请求县太爷处置,不知诸位可有意一同前往?”
这样注定轰动一地的大事,谁不想参与呢?
当即就有许多人跃跃欲试,但真正直接应和的却寥寥无几。他们大多数都面露犹豫之色,不时看看自己身边的女眷。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去却又担忧自家的母亲,妻子,姐姐,妹妹。
阿克敦急忙道:“诸位只是去旁观一下,顺便做个证而已,又不必都去公堂之上。”
既然是在县衙内外看热闹,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索性大伙就一起去了。
唯有赵家奶奶和李家太太自恃身份,只派来家丁去做证,她们本人则是乘轿回家了。
好在证人已经足够多,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见她们不愿意去,阿克敦也没有强求,还暗中拦住了欲要发作的法保。
“五爷,稍安勿躁,切莫节外生枝。”
法保忍怒道:“好了,快走吧。”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气死。
阿克顿正要请香客里的青壮帮忙抬人搬东西,突然瞥见额尔登回神。
他怕额尔登不明情况张嘴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急忙喊道:“额尔登,快来搬东西了”
额尔登虽然痴,却一点都不傻,当即就把话头咽了下去,沉默地去帮忙了。
见他明白,阿克顿松了口气,转头笑着又请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一起把那些年昏迷的和尚抬到了车上。
马车上拉的不只有和尚,还有两口大箱子。
两口箱子都上着锁,众人抬的时候只知道箱子沉重,却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见本该是额尔登出的风头被阿克顿给抢了,聂小倩心中不乐。
她有心捉弄阿克顿一番,却又暂时不想给这群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得默默忍了,我们只有额尔登听见的声音说:“这位阿克顿公子倒是好运道,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额尔登低头看了自己的玉佩一眼,没有说话。
且不说阿克敦本就是他的朋友,就算不是,他也不爱背后道人长短。
见他没有半点反应,聂小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有些描补一番,让额尔登不要误会自己。却又觉得,无论怎么解释,都只会越描越黑。
到最后,她只能讪讪道:“奴家只是替公子不愤而已,若是说错了话,还请公子当面指出来,奴家往后一定改过。”
额尔登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自己,便低声道:“聂姑娘不必如此,你我萍水相逢又分别有期。姑娘日后如何,自知便是。”
聂小倩急道:“公子是嫌弃奴家吗?”
听她这话说的不像,额尔登微微皱了皱眉,避免增加不必要的误会,干脆没在说话。
“公子,额尔登公子,可是奴家哪里做的不好?还请公子明示。”
“公子,奴家方才真的只是一时失言,并无挑拨之意,还请公子明察。”
“公子若是不喜,奴家往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还请公子息怒。”
她语带惊惶地说了许多,额尔登无奈道:“聂姑娘,替你报仇要紧。”
聂小倩瞬间就转惊为喜,“多谢公子。”
她也知道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再打扰额尔登。
到了县衙门口,阿克顿自去擂鼓,额尔登拿出了解药,把一群和尚给救醒了。
此时胤禛正在王崇明家里,双方也早就通过气了,因而一听见擂鼓声,早就穿戴整齐的王崇明立刻带着衙役出班,宣布升堂。
这群和尚一醒,便发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王崇明一敲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屈击鼓?”
这样的场合,阿克敦可不敢让额尔登去。
万一王崇明问出了超出他预料的问题,他一下子咔壳了,岂不是把先前积攒的气势全都泄尽了?
阿克敦只能自己上了。
聂小倩心中不满,但额尔登自己不争,她也无可奈何。想要劝几句又怕惹怒了额尔登,只能憋在心里。
阿克敦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乃是京城来的客商,状告观音院一众僧侣假借神佛之名,榨取百姓钱财。”
阿克敦愤愤地看了那些和尚一眼,痛心疾首地说:“我家小公子年幼无知,只是去了观音院一趟,便被他们诈取了近百两银钱。”
“竟有此事?”王崇明露出震惊之色,“尔等有何证据?”
证据当然是有的。
阿克敦立刻让人把那两口大箱子抬了出来,亲手打开了铁锁。箱子一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恍花人眼。
在当地百姓心中,观音院里虽有高僧坐镇,却十分贫苦。这些银子的出现,瞬间就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王崇明虽然早有准备,看见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也吃了一惊,“这些都是赃物?”
“不错。但是银两便有万两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地契珠宝等难以计数。”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往日里观音院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这一刻他们恨的就有多深。
这时阿克顿又把假扮阎王和判官的两个老和尚拽了起来,“大人请看百姓传说的鬼神,就是他们自己假扮的。”
王重明一拍惊堂木,怒喝道:“大胆贼秃,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智光和尚当然有话说了。
自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在思索应对之策,想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此时他立刻反咬一口,“大人明见万里,请为老僧做主。老僧昨夜坐禅之时不觉被人迷晕,醒来之后就身在公堂之上,还请大人为老僧解惑,究竟是何人陷害老僧?”
老和尚不愧是老奸巨猾,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竟还能给他想出如此完美的借口,把锅倒扣给了法保等人。
观音院这么多年的名声也不是白经营的,先前百姓们被一大堆银子晃花了眼,一瞬间愤怒冲头。
此时听了德高望重的智光禅师的话,又怀疑起阿克敦等人的用心来。
阿克登还有两张底牌在,所以一点儿都不慌。
“大人,这贼秃狡猾的很,从他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大人不如问问知客僧,这老贼秃的一切秘密,知客僧都知道。”
但智光和尚也不傻,他根本就不给知客僧说话的机会,便兀自辩解。
“大人,知客僧早就不服老衲不将住持之位传于他,说不定就是他勾结这些贼人,想给老衲安一个十恶不赦之罪,好谋夺老衲的主持之位。
只是这孩子常年清修,毕竟单纯,轻易就给贼人蒙蔽了。岂不知,若是老衲获罪,整个观音院岂有幸免之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说罢摇头叹息,一副为知客僧惋惜不已的模样。
只能说那只可僧是志光老僧一手□□出来的对于他的心情志光老僧太清楚了也太知道怎么拿捏他的弱点了。
果然,知客僧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立刻就反口了,“大人明鉴,小生不是有意陷害主持的。都是他们,都是这些人说,事成之后他们得钱财,小僧可以得到主持之位。大人,小僧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大人从轻发落。”
围观的百姓看向法保等人的目光更加狐疑了,有个别观音院的死忠香客是流露出了戒备之意,一起大喊:“请大人明察,莫要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平民百姓大多数都是盲从的,只要说的话稍微有点道理,很容易就能引导他们的情绪,用语言操纵他们为自己所用。
而智光和尚无疑非常精通语言的艺术,更加精通如何哄骗襄樊的百姓。
毕竟,他们之间骗与被骗的关系已经存续了十多年了,彼此早就都是熟手了。一方骗人骗得熟练,一方上当上得熟练。
“住口!”忍了一路的法保和终于怒了,“这些贼秃不但谋取钱财,还害死人命。你们竟如此是非不分,还为他们辩解,真是可悲又可恨!”
时至今日,法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都说好人难做。
好人的确难做。
那种你明明是要救他们,被救的人却反过来帮着恶人咬你,说你是坏人的感觉,实在是太憋屈了。
作为一个决心跟着四爷弃恶从善的老纨绔,法保觉得自己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四爷又凭什么要受这种误会?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有这种委屈的心理时,他的本质已经变了。
从前的法保是绝对不会在乎这些草民的死活,正因为不在乎,也更不会因为他们的愚昧而恼怒。
与其说他是因为被误会而委屈,不如说他是面对这群人时,恨其愚昧,怒其不争。
或许是他的情绪太过真情实感,先前那些跟着起哄的百姓不但立刻都闭了嘴,脸上还露出了讪讪的神色。
当他愤然的目光扫过时,这些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五爷别急,我们还有证人。”站在人群里的额尔登突然出声,安抚了恼怒至极的法保。
因为这个时候,愤怒是无济于事的。只有拿出切实的证据,让这些仍旧被蒙蔽的百姓看清楚智光和尚的本质,才能真正地解救他们。
王崇明松了口气,急忙道:“快宣证人上堂。”
左右两班衙役齐声喊道:“宣证人上堂——”
额尔登站在公堂外,冲王崇明拱了拱手,禀报道:“大人,这位证人有些特殊,本是一位在被贼秃害死的可怜女子。希望大人明镜高悬,网开一面,允许这位姑娘以魂魄之身登上公堂,以诉冤屈。”
“魂魄之身?”这是王崇明没有想到的。
但他只是微微怔了怔,立刻便道:“准。”
有刘三姐的案子打底,襄樊县的百姓对于魂魄登堂之事已经能很好的接受了。
甚至于,有许多上次没有看见的人都十分好奇,紧紧地盯着额尔登,只要看他如何将那位姑娘的魂魄请出来。
更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呼朋唤友一起来看。
可以说,这次的案子的旁观人数,是襄樊县衙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那观音院也借着此事的“东风”,大大的出了一回名,说不定还能把名声传到京师去。
只不过,这样的名声,绝对不是智光老和尚想要的。
智光和尚的脸,已经绿了。
他突然想起来,不久之前刘三姐的那个案子,便是一个小公子当堂请来了刘三姐的魂魄作证。
只是那件事太具有偶然性了,他只是听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
此时他不禁懊恼万分。
若是当时他不是那么不在意,在见到胤禛时就不会毫无防备。
但凡他有了防备,又何至今日之祸?
恶人后悔的,永远不是做了坏事,而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住了。
如果再给恶人一次机会,比起改邪归正,他更大的概率是会把恶事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不让人察觉。
“聂姑娘现在也已经允许你可以出来了。”额尔登举着自己的玉佩说。
只见一股青烟腾起,从玉佩里飘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
那小人出来之后,迎风便长,几乎是片刻之间就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少女身着青衫,鬓上只簪了两支青玉簪子,打扮得十分素净,容颜却无比娇美。
若说那刘三姐是只是山间的野花,虽然也美,更多的却是靠一股鲜活之气撑着;这位姑娘便是枝头将绽未绽的白玉兰,含羞带露,又雅又艳。
人类大多数都是视觉动物,面对好看的风景都想要多看一会儿,面对美丽的人也会天然多一段好感。
在这段初始好感的加持下,聂小倩什么都还没说,便已经有一半的人偏向她了。
等身姿轻盈地飘到公堂之上,盈盈下拜,用一种凄楚的声音叙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之后,智光和尚在围观群众的心中,已经成从活佛变成了恶魔。
更有甚者,聂小倩绝对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在她叙述了自己的遭遇之后,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喊冤,“大人,草民的妹子也曾被智光秃驴坑骗,在观音院里祈福二十七日,回家之后便上吊死了。”
“大人,草民那可怜的二女儿也在观音院里祈福过,回家之后跳井了。”
“大人,草民的妹子在观音院里祈福,但去了之后就没有回来。观音院的和尚只说我妹子太过虔诚,连续数日不肯进水米,饿死了。”
“…………”
一时间,竟有七八个人站出来,讲述了自家妹子或女儿的遭遇。
因为这种事情发生的不多,而且是一两年才发生一次,所以大家都没有起过疑。
其实说到底,还是智光和尚伪装得太好,百姓们对观音院的滤镜太厚。
如今证据确凿,智光和尚再也无法抵赖,只能颓然地认罪画押。
在被衙役送进大牢之后,智光和尚却突然又咬出了另外一个人,说是自己做的事那人全都知道,还曾以此勒索过他。
狱卒将此事上报给王崇明,王崇明听见那人名号之后,正要派人缉拿,突然心中一动,不敢擅专,报到了胤禛那里。
“蔡九英?那是谁?”
胤禛听了,觉得这个名号很陌生呀。
王崇明提醒道:“四爷可还记得,刘三姐案过后,重金请您去驱鬼的那个蔡员外吗?”
员外郎本是朝中官职,但下历史的自然演化之下,逐渐就变成了对民间士绅的尊称。
“原来是他。”胤禛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他家里有鬼,却不找闻名乡里的观音院,反而求到了我这个过路客头上。”
他对王崇明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他家的事本就没弯,我如今腾出了手,正要收拾他呢。”
虽然卢氏变成了秦川算是因祸得福,但这却并不是加害者逍遥法外的借口。蔡家一门都是包庇者,自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既然胤禛都这样说了,那王崇明也乐得轻松。
“对了。”胤禛好奇地问,“这次从观音院里抄出了那么多的赃款,这些赃款一般都是怎么处理的?”
对于古代的司法程序,他还是挺好奇的。
王崇明道:“如果是有明确苦主的,自然是退还苦主。但这次的事,间隔时间太长,苦主太多。而且有许多赃款都被犯人陆陆续续用掉了,所以干脆就都不退,全部充公。”
若是退的话,剩余的这一部分钱该退谁的,又不退谁的呢?
反正官府是不可能拿钱倒贴他们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干脆谁都别退,全部充公还省事些。
反正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哪个平头百姓敢头铁的找官府的要钱。
当官的有意不提,平头百姓不敢提这件事,很快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唯一的好处也就是铲除了一个毒瘤,不会让再让更多的百姓受骗了。
胤禛沉默了片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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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宅,蔡老爷书房。
“观音院那些贼秃真的伏法了?”
此时,蔡九英还不知道,智光和尚临死还要拉他垫背,只把这件事当成个笑话来听。
脸上带着玩味儿的笑意,仿佛问的不是一院的和尚是否伏法,而是后厨的鸡有没有杀。
“是的。”赵旺恭敬的回道,“我家二小子一得到消息就跑去县衙看热闹了,从智光老秃驴到底下还没受戒的小和尚,半个没漏,全都被人一网打尽了。”
“出手的是那位四爷?”
“那位四爷倒是没有出面,但出面的人我家二小子也有一面之缘,都是那位四爷身边跟着的长随。”
别的不说,赵旺对自家次子那过人的记忆力还是很自豪的。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就是自家次子晚生了几年,没赶上给少爷做书童。
若不然,多多少少也能跟着识几个字,将来接任自己管家的职位,也更让人信服不是?
只能说世间之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正在赵旺惋惜的时候,却突然瞥见自家老爷低下了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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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处理聂小倩
他跟在蔡九英身边多年,对蔡九英的了解说不定比蔡九英自己都深。
他很清楚,每当老爷露出这种神色就是在思考,而且是不希望别人打扰的独立思考。
于是他屏声凝气,半点动静也不敢弄出来,就怕打断了自家老爷的思维,会没有好果子吃。
也不知思索了多久,反正蔡九英眉间的折皱非但没有展开半分,反而越来越深。
很显然,他思索的事并没有结果。
最终,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蹙眉喃喃道:“这位四爷到底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就能让县太爷对他毕恭毕敬。还有他身边那几个常随,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那份气度,说是大家公子都有人信,在四爷这里却只能做个长随。
还有一个让他万分不甘的事实他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自小就让他骄傲的儿子蔡涉川,往那几个长随身边一站,竟然相形见绌。
赵旺低下了头,没有回话,他知道老爷也不需要他回话。
果然又过了片刻,蔡九英才叹了一声,自己得出了结论。
“无论如何,这位四爷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然后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对了,这几天少爷和……少奶奶那边怎么样?”
说到“少奶奶”这三个字时,蔡九英不是很明显地顿了一下,若不是赵旺了解他,还听不出来呢。
赵旺的头垂得更低了,“回老爷的话,昨日夜里少爷秉烛夜读,到三更才睡下。”
“你确定是秉烛夜读?”蔡九英冷笑了一声,只觉得气不打一出来。
“小人十分确定。”赵旺道,“昨天夜里,正是小人家那口子给少爷送的宵夜。少奶奶不在书房,只有少爷一个人在读书。”
蔡老爷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圈子,烦躁地问:“那涉川的学问为何不进反退?”
不错,他是希望儿子和儿媳夫妻和睦。
但他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替儿媳撑腰,而是想让儿子不要耽于女色,把更多的心思放在读书上。
这也是为何在发现了卢氏的异常之后,他不但自己装作没有发现,还让妻子也若无其事的原因。
——守着嫡妻一人,总比和丫鬟厮混好吧?
比起卢氏所谓的帮夫运,蔡九英显然更相信自己儿子的天资与才学。
那卢氏是及笄之后才加入蔡家的,在卢氏没加入蔡家之前,他儿子的学问便一无是处吗?
不,他儿子自小就天资聪颖,能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靠的正是自己的勤奋与刻苦。
可是这段时日,蔡涉川在读书上的表现,却让蔡九英不确定了。
如今的蔡涉川固然和妻子琴瑟和鸣,密里调油一般,但同样的他的功课也从未放下过。
蔡九英为何对自己的儿子那么有信心呢?
就是因为蔡涉川无论再怎么胡闹,但有一点,他的脑子始终十分清明。
那就是,无论什么事,也比不上他读书科举重要。
但是自打从草堂搬回家之后,蔡涉川在读书上的表现就一日不如一日。
刚开始的那段日子,蔡九英可以当他是骤然搬回家里,心里不大痛快,所以在学问上也不如往日经心。
可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的学问非但还是没有进宜,反而还不如从前了,这让蔡九英怎么能不着急?
——难不成,涉川以往的成就,真的全靠卢氏的帮夫运?
心里一旦有了怀疑,就会不由自主地替自己的怀疑寻找佐证。
疑邻盗斧的故事就是这么产生的。
此时此刻,蔡九英再不敢信誓旦旦地说,卢氏没来之前我儿也中了秀才的话了。
因为秀才和举人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存在,而蔡涉川中举,正是在娶了卢氏之后。
他思索了好几天,终于下定了决心。
“赵旺,你去让人打听一下,四爷最近可有空闲,若是有的话就替我送一张拜帖。”
他要把他的好儿媳卢氏找回来,他们蔡家只认卢氏这一个儿媳。除了卢氏之外,再好的他们都不稀罕!
“是。”赵旺领命而去。
=====
胤禛很懵逼。
若说他对《聊斋志异》里的哪个故事最熟悉,毫无疑问就是“聂小倩”这一篇。
聂小倩被改编之后,以倩女幽魂这个IP大行其道,曾不止一次被改编成电视剧,也不止一次被改编成电影。
更有甚者,某个被称为怪才的导演拍了一部还嫌不过瘾,后续又加编了倩女幽魂2和倩女幽魂3,那可真是爱得深沉。
也正因为太有名了,他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对其中一些细节记得也很清楚。
——话说聂小倩不是兰若寺的鬼魂吗?她上头不还是有一个老鸨子似的树妖姥姥吗?
哦对了,兰若寺附近还有一座山,叫做黑山。黑山的山主就是山灵成精的黑山老妖。
说到黑山老妖,胤禛突然想来,他虽然没有见过黑山老妖,却已经和他打过交道了。
在长江的水府里,王六郎和风三娘赴宴的时候,那黑山老妖也是长江水君的座上宾。
据王六郎和风三娘说,当时他自称黑山,别人也都喊他黑山君。
所以说这黑山一开始就是妖呢,还是后来才变成妖的呢?
思维发散了一圈之后,胤禛猛然打断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用一种又惊奇又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聂小倩。
其实,聂小倩心里也非常忐忑。
现在的情况是,她已经经过王崇明的同意,在大堂上现身作证,指认了观音院的和尚这些年来坑蒙拐骗,甚至是谋财害命的事实。
按理说,做完证之后,聂小倩的任务就完成了,也不该再待在活人聚集的地方。
但她却并不想走。
正在她踌躇着用什么借口留下来的时候,王崇明的妻子给了她一个现成的借口。
却原来,王崇明的妻子章佳氏在后堂听闻了聂小倩的遭遇,非常同情她,就让人传话给王崇明,请聂姑娘到后堂献茶。
当然了,活人喝的茶聂小倩是喝不了的,她只能闻闻茶香。
而被她闻过的茶,也会彻底失去滋味儿,活人若是喝了,是会生病的。
做了这么多年的鬼,聂小倩早已不是当年单纯天真的聂小倩了。她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便奉承得章佳氏眉开眼笑。
在这个时候,她才无比诚恳地向章佳氏提出了一个请求。
=====
“那女鬼要见我,她见我做什么?”
彼时胤禛正在王家的客房里歇息,听见王家的下人来报,说是今日作证那女鬼想要见他,顿觉十分惊奇。
“奴婢也不知道,太太只是让奴婢来问一问四爷,愿不愿意见她一面。”
左右无事,胤禛就跟着那通传的婢女到了后堂,准备正面会一会聊斋里出了名的貌美多情的女鬼。
至于他身处一个综合世界,为何能精准地判断出这个女鬼是出自聊斋世界呢?
只因聊斋世界的女鬼最为浪漫多情。
相对来说,无论是《阅微草堂笔记》还是《子不语》的世界里,教条压出的车辙都十分深刻。
要是在那两个世界里,女鬼绝对不会主动要求见一个外男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却没想到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只见那风中白莲般的女鬼对他盈盈一拜,口中道:“奴家聂小倩,见过四爷。”
“聂小倩,你说你叫聂小倩?”
“正是奴家贱名。”
“你……”不应该在兰若寺等宁采臣吗?
胤禛一冲动,差点就这句话问出来了。
好在穿越这几年,他别的东西没学会,城府倒是深沉了许多。
既然这聂小倩是被观音院的和尚害死的,尸身还寄存在观音院,如果还要对应剧情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她祖籍在浙江金华,将来父母归乡的时候,将她的棺木带回了家乡,寄存在了金华兰若寺里。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胤禛询问道:“不知聂姑娘仙乡何处?”
听他开口询问自己的贯籍,聂小倩还以为他有心送自己的尸骨还乡,当即便有些着急。
她并不想还乡。
今日他之所以坚持要见胤禛,就是想请求胤禛,允许她跟在额尔登身边。
但她明白,胤禛是额尔登的主子,她日后若想跟着额尔登,也得奉胤禛为主。
主子垂询,她哪有不答之理?
“奴家浙江府金华县人士。”
“嗯……那个……你不必自称奴家,自称我便可以。”
现代的女孩子可不会用这种自称,穿越之后,他生活的区域又是满族当道,满族女子也不会这样称呼自己。
如今乍然听到这种原汁原味的古代女子自称,胤禛觉得十分别扭,也十分刺耳。
——若是他再倒霉一点,穿成了汉人女子,是不是也得用这种明显是贬低自己的自称?
“是,奴……妾乃浙江府金华县人士。”
“你的故乡可是有个兰若寺?”
“妾虽自幼随父宦游,但也听母亲说过家乡之事,金华县附近的确有个兰若寺。”
好了,确定了,眼前这个聂小倩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个聂小倩。
胤禛又深想了一下,如果自己不知道聂小倩的故事,正常情况下他会做的事,就是出钱请镖局,把聂小倩道尸骨运回她的家乡。
兰若寺又是金华县有名的寺院,镖局的人十有八-九会把聂小倩的尸骨暂且寄存在兰若寺里。
这样一来,他就等于是间接推动了聊斋的剧情,促成了聂小倩这篇故事的发生。
但胤禛既然知道聂小倩道故事,自然就不会让它顺着原有的轨迹发展了。
他第一次接触倩女幽魂这个故事,是某个江湖人称老怪的大导演的电影,一二三部都看过。
不得不说,那位导演无论是讲故事的能力,还是是对镜头的掌控力,亦或创造力都十分出众。
他当年看的时候年纪还小,对爱情还没有什么概念,却也被那唯美又略显诡异的情节和画面吸引了。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看了多个版本的电视剧,聂小倩的故事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导演重新拍摄,变得越来越唯美,给了他许多美好的期望。
直到他一时,好奇翻开了原著,三观哗啦啦碎了一地。
原来宁采臣本身是有老婆的;
原来他曾立誓此生不二色;
原来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聂小倩在遇见宁采臣之前是害过不止一个人的。
但娶了老婆还立誓此生不二色的宁采臣,却把聂小倩带回了自己的家里,把聂小倩道尸骨埋在了自己书房的窗外;
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害过不止一条人命的聂小倩,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借助宁采臣的官禄紫气死而复生了;
故事的结尾,曾经立誓此生不二色的宁采臣还纳了一房小妾,并且这小妾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如果去掉作者是清代蒲松龄这一道光环,聂小倩的故事,不就只是穷酸书生意淫落魄白富美嘛!
现如今,胤禛一点儿也不想管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爱情究竟唯美还是不唯美了。
单凭聂小倩到了兰若寺落入树妖姥姥手中,会害不止一条人命这一点儿,他就不会把聂小倩送到兰若寺去。
非但如此,等从洞庭湖出来之后,他就要到浙江去一趟,提前解决一下兰若寺的事。
不要说什么聂小倩害的那些人贪财好色,贪财好色的人的确应该受到惩罚。
但他们该不该死,却不该由聂小倩来判定,而是该交给这世间的公理与法律。
就在聂小倩满心忐忑,暗自猜测脸色阴沉的胤禛在想什么的时候,胤禛突然开口。
“你说你因杀人罪与不孝罪,滞留人间不能投胎?”
“是。”
“那我超度你,送你提前投胎如何?”
虽然他师傅赵公明没教过他正经法术,但二郎神暗地里给他开网课了呀。
出在皇宫里,二郎神嘴上说着他舍不了家成不了仙,但在他额头上点的那一下,却是一套体系完整的修仙功法。
而且二哥还爱做好事不留名,给的功法还是触发式的。若非上次在襄樊大牢里他有心超度那些亡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传授了功法。
——唉,二哥果然是二哥,无论是哪个版本的二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他舍不了世俗不适合修仙,暗地里还是没忍住,传了他这篇抄度的经卷。
为了不辜负二哥的一片好意,他一定好好利用这卷经典,将之发扬光大。
唔,就从聂小倩开始吧。
他满心以为听到自己能投胎了,聂小倩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实际上聂小倩的确是哭了,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不情愿地哭了。
“四爷,奴家愿意为您当牛做马,只求您让奴家跟着额尔登大人,千万别送奴家去投胎呀。”
“什么?”胤禛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聂小倩以为自己,不识好歹的举动激怒了他,吓得娇躯微微颤动,却还是坚定地开口:“妾不想去投胎,妾想要跟着额尔登大人。”
“当然不行。”胤禛想也没想,一口拒绝。
聂小倩自我辩白道:“四爷放心,奴家只是仰慕额尔登大人,当他是个知己,并无害他之意。”
胤禛笑了,好笑道:“你以为你害不害他由得你自己吗?你是个阴魂,哪怕没存害人之心,和活人在一起久了,活人也会受你影响,身体越加虚弱的。”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
原本胤禛还以为,如今的聂小倩还没有经历过在树妖姥姥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也应当不是原著里那个看似贤淑坚强,实则茶气十足的女鬼。
如今胤禛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下一刻,聂小倩就亲自印证了他的怀疑。
只听聂小倩急切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额尔登大人紫气灌顶,日后必然高官厚禄,不会受鬼气影响的。”
胤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扭头对张保道:“你去,把额尔登给我叫过来。”
“诶,四爷……”
见他要让人去喊额尔登,聂小倩有些着急,有心制止。但胤禛骤然冷下来的眼神,冻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聂小倩迅速垂下头,瞳孔微微一缩,意识到自己因为胤真年幼的外表大意了。
原本她想着,胤禛是额尔登道主子,她只要先征得了胤禛的同意,就算额尔登心有抗拒,也不会违背胤禛的意思。
却没想到这四爷年纪不大,思虑还挺周全,一点没有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该有的骄奢之气。
一般的富家子弟自小就习惯了颐指气使,这种小事哪里还会想到征询手下人的意见呢?
额尔登很快就来了。
且他并没有分给聂小倩半个眼神,只是朝胤禛行礼,“属下额尔登,给四爷请安。不知四爷相召,有何吩咐?”
胤禛挑眉一笑,朝聂小倩努了努嘴嘴,说:“看见没?这位聂姑娘说你是她的知己,想要一辈子都跟着你。”
这种情况着实出乎额尔登道预料,于是他当时就开启了思维系统,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全部当机了。
聂小倩忍耐了片刻,就就迫不及待地说:“额尔登大人不说话,是默认了的意思吗?”
额尔登依旧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聂小倩的话。
但胤禛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傻子。
他笑着问聂小倩:“聂姑娘才和他相处了不到两天,就能看出来他这人遇事反应迟钝,的确是聪慧过人。”
小倩的脸白……啊不,她如今只是一缕幽魂,脸色本就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胤禛是从她那躲闪的眼神里看出她心虚的。
聂小倩之所以张嘴便敢说额尔登不说话是默认了,就是觉得她和额尔登相识未久,别人有很大的可能不知道她已经看出了额尔登的毛病。
她正要辩解,额尔登终于反应了过来,坚定地拒绝了。
“聂姑娘,家母已经给我定亲了,你跟着我于理不合。”
额尔登虽然在同一时间内只能专注的做一件事,但他的智商的确不低。
从胤禛那一句“她想一辈子跟着你”,额尔登便听出了她打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这位聂姑娘打的究竟是什么盘算,他是绝对不会同意一个姑娘跟在自己身边的,哪怕这个姑娘已经是一缕幽魂。
“额尔登公子,小倩没有别的意思,小倩只是觉得公子是小倩的知己,这才想要侍奉公子而已。”
聂小倩抬起一双含情眸,楚楚可怜的凝望着额尔登,“日后公子娶了妻室,小倩自然会像侍奉公子一样侍奉奶奶的。”
从额尔登的毛病就可以看出来,他这个人天生的一根筋儿,而一根筋儿的人往往最是意志坚定。
“你不必多言,我是不会同意的。”
“额尔登公子,小倩……”
“别小倩了。”见额尔登已经打定了主意,胤禛才决定出手,帮他解决了聂小倩。
打断了聂小倩的直抒胸臆之后,胤禛直接挑破了残酷的现实。
“从额尔登道名字,你应该也能听出来,他是满人。据你所说,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对朝廷的法度应该了解吧?满汉不通婚你知道吗?”
胤禛直白地说道:“就算额尔登现在的妻子死了,他再续弦的姑娘最差也得是出身汉军旗的。你就算是真跟了他,也永远做不了他的正室夫人,朝廷册封的诰命也落不到你头上。”
虽然胤禛一直对“满汉不通婚”这条法度十分膈应,却不妨碍他用来斩断聂小倩的心思。
原著里,聂小倩是如何借助宁采臣的官禄紫气复活的?
不就是收服了宁采臣的母亲,在宁采臣的原配死了之后,做了宁采臣的妻子。在宁采臣高中做官之后,替她请封了诰命吗?
不管那宁采臣的妻子究竟是正常病死的,还是有别的原因,在他看来聂小倩嫁给宁采臣都是带有功利性的。
而且,他并不觉得宁采臣妻子的死,和聂小倩一点关系都没有。
试问,一个卧病在床的妻子,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女人登堂入室,做着儿媳妇该做的事,并且得到了婆母的喜爱,会是什么心情?
这个时代的女子不能和离,更不能善妒,只能自己闷在心里。
久而久之,好好一个人尚且会病了,更何况原本就是个病人?
聪慧如聂小倩,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吗?
所以,从聂小倩说出额尔登紫气灌顶,日后会高官厚禄的时候,胤禛就绝不相信,聂小倩要跟着额尔登是因为什么知己之情。
身边跟着这样一个红颜知己,额尔登日后能夫妻和睦才怪呢。
幸好额尔登拎的清,没有被美色迷昏了头。
第167章 以人为鉴
正因为额尔登拎得太清,聂小倩才越加绝望。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一次机会。而胤禛又马上就要超度她了,如果没有意外他是没有别的机会了。
胤禛猜得半点儿不错,聂小倩之所以一心要跟着额尔登,固然有知己之情的原因,但却绝对不全是知己之情。
她先是出言试探了额尔登,在知道额尔登是一个性情非常坚定,轻易不会为美色所动的人之后,她就没有再多说,而是老老实实听从额尔登的安排,上公堂指正观音苑的假和尚们。
她之所以这样听话,除了想为自己报仇之外,就是想要好好表现,在额尔登的主子也就是胤禛面前,落一个好印象。
至于目的不用多说,自然是想通过胤禛给额尔登施压,让额尔登不得不带着他。
虽然她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降维打击,但此事若是让她做成了,就是精准地对额尔登实施了降维打击。
不得不说,能从一个生死都不能自主的女鬼,成功逆袭复生,聂小倩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都高人一等。
她坚信以自己的美貌和柔情,只要能与额尔登朝夕相处,天长日久的,额尔登心里一定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她真正发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最佳时机。
聂小倩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反正这么多年她都等了,再多等几年甚至是十几年有又何妨?
如今她是鬼身,光阴的流逝在她身上不会显露出任何痕迹。
额尔登身上的官路之紫气十分深厚,她就算做不了额尔登的妻子,只要长久地跟在他身边,逐渐吸收些官禄紫气,对她这个阴魂也大有好处。
待到日后,额尔登与她情深意重之时,她再请求额尔登替她请封一个诰命。
朝廷明旨册封的命妇,不但在阳间尊贵,阴间也会记录在案。
有了这道册封的圣旨,他只要吸收了足够的人气,就能重生血肉,起死回生。
在看到额尔登身上浓厚的气运时,聂小倩便开始盘算这件事。
哪知道,先有额尔登对她的美貌不为所动,又有胤禛心明眼利,直接看透了她的打算。
当然,满汉不能通婚这条,更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气运深厚,能让她避过轮回又脱离苦海的人,就这样化成了泡影。
聂小倩袖手站着,浑身上下都透着黯然的气息。配上她纤细的身姿和清丽的面容,实力诠释了楚楚可怜。
但胤禛从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根本不为所动。
“聂姑娘若是想要尽快投胎,我自会超度你;若是聂姑娘暂时没有投胎的意思,我也会请鬼差带你去枉死城,等待投胎的时机。”
无论如何,胤禛的目的就是要让她投胎。要么现在投,要么等赎完了自身的业果再投。
既然遇上了他,《聂小倩》的故事就不要开始了。
做鬼数载,地府的环境如何聂小倩也有耳闻,她才不想去枉死城等待。
所以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让胤禛超度自己,早日投胎。
而胤禛想要超度的,却不止她一个女鬼,只因被那群假和尚残害的年轻少女,远不止聂小倩一个人。
“既然聂姑娘已经考虑好了,就先在这道符篆里等待一时吧。”
说完,他根本不懂聂小倩询问,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张朱砂黄符,默念了一句拘魂咒。
聂小倩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昏昏沉沉地缩成一团,被收进了黄符里。
搞定了聂小倩之后,胤禛挨家挨户拜访受害少女的家人,说明了情况,请她们都家人帮忙寻找她们都魂魄。
听见胤真说可以帮他们家的女孩超度投胎的时候,那些人家都十分激动,连连道谢。
在他们的帮助下,胤禛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将另外七名少女的香魂全部找到了。
因为她们死的时候还都是未嫁少女,按照规矩是不能入祖坟的。用这个年代的话来说,她们都是孤魂野鬼。
这七名少女有的眷恋家人,就躲在自家的房梁或者是阁楼上;有的浑浑噩噩,一直坐在自己坟地的棺木上;还有的死时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竟然无意识的吸收天地间的怨气。
前面两种还好,胤禛或是好言相劝,或是直接拘走。只那两个吸收了大量怨气,费了好些功夫。
所幸那两个女鬼虽然已化为了厉鬼,却还没来得及害人。若不然,胤禛就算再同情她们,也只能将她们带回地府接受审判了。
既然决定要超度,胤禛就不会只超度聂小倩一个。
聂小倩死的可怜,那七位少女死的也一样可怜。若非观音院的和尚贪婪,她们本不该遭遇这样的命运。
但同时超度八个枉死鬼,是一个大工程,若无地府鬼差相助,他自己是干不了的。
所以……
“法保,又到了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胤禛用那种既期待又信任的目光看着法保。
法保被他这目光看得飘飘然,尽管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昂首挺胸,语气得瑟地说:“四爷尽管吩咐,门下愿为四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胤禛欣慰地说:“若论忠心,还得是法保呀。”
法保的下巴昂得更高了,忍不住朝揆叙投去一个得意又挑衅的眼神。
——听见没,听见没?四爷亲口认证,我法保才是最忠心的那个!
揆叙眨了眨眼,低头忍笑。
法保大声道:“四爷您尽管吩咐,门下不但忠心,而且特别能干。”
“好!”胤禛道,“你帮我算一个适合超度亡魂的日子。”
法保:“…………”
——啥?又算?
因为心虚,他自信的目光立刻就变得躲闪,暗暗叫苦道:我要怎么告诉四爷,我最近偷懒了,连《易经》的封皮儿都没有摸一摸?
“怎么,有问题吗?”
“……没,没有。”
面对四爷信任的目光,法保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顶着四爷期待的目光和揆叙揶揄的眼神,法保只觉心头重若千钧,嘴里也开始发苦。
方才他有多得意,如今就有多痛苦。
这现世报来的实在太快,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他艰难地从腰包里摸出一块龟甲,又摸出三枚铜钱。顿了顿,又犹犹豫豫地摸出一把算筹。
揆叙揶揄道:“五爷准备的这么齐全,想必是要大显身手了。”
法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杀千刀的纳兰揆叙,就会煽风点火,看五爷笑话!
此时此刻,法保就像是那被逼上梁山的好汉。
并且在他心里,揆叙就是那个专门迫害梁山好汉的高俅高太尉。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手在龟甲、铜钱和算筹上左右游移了许久,最终选择了操作最简单的铜钱。
他努力回想着前几天在《易经》上看到的内容,却发现几天不看,那些东西早就还给周公了。
法保心里更苦了。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不想在揆叙面前丢脸,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努力清除了心头的杂念,他把三枚铜钱连续抛了三次。
神奇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原本记性差的一塌糊涂的法保,竟然十分清晰的记住了每一次铜钱落地之后的阴阳面。
《易经》上的具体文字他的确已经忘了,可是那些文字所表达的意思,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第一次铜钱抛出去那一刻起,他身上就多了一种让人不敢搅扰的气势。
揆叙瞳孔一缩,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原本他还觉得,胤禛让法宝推算日期胡实在胡闹。但这一刻他却明白了,不是胤禛胡闹,而是他不了解法保。
“冬月二十七子时初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好,就是冬月二十七!”胤禛二话不说,直接拍板。
法保猛然回神,呆呆地看着躺在自己手心的三枚铜钱,难以置信地问:“我算出来了,我竟然真的算出来了?”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
可是内心深处,他却莫名肯定,自己算的一定是对的。
胤禛笑道:“看来,你这《易经》没有白读。”
提起《易经》,法保立刻就心虚了。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头悬梁锥刺股,也一定要把《易经》从头到尾背完。
唔,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下定决心。
推算出来具体的日期之后,胤禛就让人去通知了七位少女的家人,让他们到时候过来,以便那些女鬼投胎之前能和家人做最后一次道别。
至于聂小倩,她的父亲已经高升入京,短时间内肯定赶不过来,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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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王崇明继续追查白莲教余孽,胤禛则是为十日之后的超度做准备。
他让手下的人买了许多香油、香烛、线香、黄纸等,准备在观音院的旧址,做这场超度的法会。
香油、香烛、线香等直接去买就是了,但焚化所用的纸马、元宝等,却需要他自己来折。
他这里有专门加持的咒语,由他折出来的东西会有超凡的力量。
为此,他还专门找了卖这些东西的老板,花钱请人家教他折。
那老板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不买现成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老板是迎来送往做生意的,自然懂得多看少说的道理。
展眼间,冬月二十六就到了。
这天一大早,胤禛就开始在拆除了佛像之后的大雄宝殿画阵。
基础的阵法画完了之后,他才拿出王六郎给他的玉令,念动咒语,请王六郎显灵。
彼时地府的整顿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二郎神君和关二爷都已经离开了地府,地府的高层也更换了新鲜的血液。
原先的阎罗王以失察之罪被贬为了直隶城隍,新任阎罗王由包公担任。
原本的两大判官的权利也被拆分了,变成了四大判官,分别是赏善司判官,罚恶司判官,监察司判官和阴律司判官。
其中权力最大的阴律司判官由资格最老的崔珏担任,监察司判官则由包公印象极好的王六郎担任。
这两位都是地府的旧人,也都是旧日判官,一众小判官自然无人不服,他们主要争夺的是另外两大判官的位置。
包公仔细考察之后,却对他们的品行都不怎么满意,所以另外两大判官全部空降。
赏善司判官包公任命给了一同下界的魏征,罚恶司判官则是由常年掌刑罚鬼的钟馗担任。
前者是千古闻名的刚正不阿,后者是地府所有鬼魂都畏惧的存在,天生就有吞噬鬼魂的能力。
这两位空降,倒也没人敢不服。
如今王六郎领了监察司判官之职,也有监察人间的职责,再来人间就方便多了。
所以,几乎是胤禛这边刚一念咒,王六郎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见面,他便指着胤禛笑道:“人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无事不烧香。四弟此时找我,肯定是有事。”
“果然瞒不过六哥。”胤禛嘻嘻一笑,奉承道,“主要是六哥贵人事忙,没有要事我也不敢打扰呀。”
王六郎笑道:“多日不见,四弟别的本事没长,这张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别的本事长不长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哄好了六哥,我可是什么都不用愁啦!”
两人哈哈一笑,胤禛转头吩咐张保:“快去给六哥备好茶,六哥现在不喝酒。”
等张保上了茶,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胤禛正准备进入正题,法保在门外求见。
胤禛心里奇了一下,便转头问王六郎,“六哥,他这会儿来必然是要见你的,你肯不肯见他?”
王六郎道:“既然是四弟的爱将,我就见见吧。”
于是胤禛便吩咐张保放他进来。
进门之后,法保头都不敢抬,恭敬地行礼:“门下给四爷请安。小人法保,给王判官请安。”
“快起来吧。”王六郎也没客气,直接问道,“四弟说你是来见我的,是也不是?”
“四爷见的极明,小人的确是心有疑惑,想请王判官解答。”
王六郎本来就不是爱摆架子的人,见法保如此好学,和颜悦色地说:“你问吧,但凡我能解答的,必定知无不言。”
法保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问出了自己心头盘旋许久的疑惑。
“小人请问王判官:鬼神对世人,是仁爱居多,还是利用居多?”
——鬼神是因为仁爱世人才会获得信仰,还是为了信仰才会仁爱世人?
王六郎微微一怔,忍不住扭头对胤禛夸赞道:“四弟身边果然是卧虎藏龙呀!”
他并不觉得法保的问题冒犯了身为鬼神的他,只是觉得法保很有悟性,也极有道心。
看见他的态度,法保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
——鬼神不介意自己的冒犯,应该是仁爱世人居多吧?
但下一刻,王六郎的回答却推翻了他所有的结论。
只见王六郎正色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法保:“???什么意思?”
——不要欺负我读书少!
那迷茫的小模样,不但胤禛,连王六郎看了都无语。
胤禛翻了个白眼,对法保道:“你现在就出门去找揆叙,让他借你一本《道德经》。若是整本《道德经》看完了,你还找不到答案,那往后你就死了悟道这条心吧。”
“啊?找他?”法保满脸不情愿,气弱地打商量,“四爷,门下自己到书局去买一本行不行?”
“行,都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现在就出去,自己找一本《道德经》,弄清楚了再来见我。”
“嗻。”法保应了一声,就垂头丧气的退了出去。
王六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四弟,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活宝?”
胤禛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脸的生无可恋,“没找,自己贴上来的。”
见他这么可怜巴巴,王六郎实在不忍心再伤害他,便努力憋住了笑,把话题拉回了正道。
“对了四弟,这回你找我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提起正事,胤禛也严肃了起来。
他先是把观音院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才说起了那八位可怜的少女。
“六哥是不知道,那几位姐姐生前遭受折辱,死后还不能入祖坟,祭享也一年比一年少。有两位已经要化作厉鬼了,还有两位魂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实在是太惨了!”
王六郎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四弟总是如此心软。”
对此,胤禛可不敢苟同。
“我并不是心软,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想做就做了。”
王六郎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盯着他左看右看,看了许久。
胤禛奇道:“六哥在看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说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指,却手指依旧白嫩,什么脏东西也没有看见。
“当然没有。”王六郎喟叹道,“唐太宗曾经说过,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他曾以魏判官为镜,成就千古美名。如今我何其有幸,竟也得了一面这样的镜子。”
“昂?魏判官?镜子?”
王六郎略略对他说了地府大判官的变动,为的就是让他心里有个数,日后行事莫要冲撞了哪个。
“我知道了,多谢六哥想着我。”胤禛点了点头,歪头笑道,“怪不得六哥说自己也得一镜呢。如今你与魏判官成了同僚,朝夕相处,可不就是日日已镜鉴己吗?”
“哈哈哈哈……”王六郎摇头大笑,“我的镜子可不是魏判官的,而是四弟你呀!”
“我?”胤禛满脸惊奇,反手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让人借鉴的地方,六哥莫不是在抬举我?”
“诶,四弟何必妄自匪薄?”王六郎正色道,“四弟如今上通天庭下通地府,本身又是人间天皇贵胄,无论是人脉还是权势都非常人可及。拥有了这些,却依旧能坚守本心,这难道不值得人敬佩,不值得人学习吗?”
胤禛沉思了许久,傻笑道:“原本我也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了不得的,但被六哥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王六郎笑道:“日后我若是遇见了难以裁决之事,只要想想四弟,便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胤禛也道:“为了六哥这句话,日后我的本心也要坚守下去。”
两人都看着对方,目光是如出一辙的坚毅。
今日天阴,就算是白天,屋子里也十分晦暗,张保特意点了七八支蜡烛照明。
此时两人静默无言,只有微风拂过烛火时,带来的轻微哔剥之声。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啪啪”连响两声。两人扭头一看,却原来是三只蜡烛接连爆了灯花。
王六郎笑道:“灯花报喜,想来四弟今日所求之事,必然心想事成。”
在这个唯心的世界里,做事之前能有这个好兆头,胤禛自然是高兴的。
“借六哥吉言。”他微微拱了拱手,这才真正说出了自己所求,“六哥,我想超度这几位姑娘。”
王六郎嘴角的笑容凝住了。
“四弟,你可知道,她们年少自裁,本该受三百年不能投胎之苦。你若是执意要超度她们,就要折损自身的功德。”
胤禛点头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超度她们。因为她们本不该受这个苦。”
虽然他深受现代法律的影响,明白法律给了一个人再多的自由,也不会给一个人随意支配自己身体和生命的权利。
但具体情况还是要具体分析的。
现代的法律虽然好,却并不适合如今这个时代。
所以他虽然为这八位少女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惋惜,却并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她们。
王六郎知道他的脾气,明白他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因为旁人的劝说而更改。
所以王六郎只能从别的地方替他找补。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劝你了。”王六郎沉吟了片刻,心里就有了计较,“这样吧,这一次你铲除了观音院,又让八位女子沉冤得雪,替她们报仇雪恨,所得的功德也不少,干脆就直接抵消好了。”
见他同意了,胤禛欢喜道:“多谢六哥。”
王六郎摇头失笑,“真是个傻小子,你拿自己的功德救人,谢我做什么?”
胤禛歪头一笑,调皮道:“真是个操心鬼,我拿我自己的嘴谢你,你操心什么?”
这时,张保已经让人整治了一桌好菜。
因为知道王六郎不喝酒,张保准备下饭的是上好的信阳毛尖茶。
两人用了些饭菜,一边品茶,一边等待暗夜的到来。
亥时将尽,胤禛才对张保道:“让那些家属都进来吧。不过不要进这大雄宝殿,只在门口等着就是。”
“嗻。”张保领命而去。
那些姑娘的家人早就在观音院门口等着了,一听说可以进去和自家的女孩儿见最后一面了,急忙扶老携幼,跟着张保往里走。
里面的胤禛从荷包里取出八张朱砂黄符,包括别小倩在内的八位少女的魂魄,都被他用法术封印在了这八张符篆里。
至于用符篆封印魂魄的法术是从哪里学的?不用多说,还是二郎神的网课里预存的。
说起来,比起他正儿八经的师傅赵公明,反倒是二郎神教他的东西更多。
想到这里,他越发惋惜自己那一觉睡得太早,没来得及和二郎神多说几句话。
不过也没关系,他知道二郎神的道场在蜀中灌江口,日后若是有机会,他肯定会到蜀中去的。
到那个时候,他再亲自登门拜访,岂不是更有诚意?
第168章 超度成功
见大殿门口已经来了许多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胤禛默默念了句咒语,到了声,“出!”
八张符篆都飘到了空中,散发出黄蒙蒙的光芒。
待光芒散去,八张符篆化为齑粉,原地多了八位身姿轻盈,翩然欲飞的少女。
“啊,二丫头,我是爹呀!”
“娘,你快看,那是我大妹。”
“三宝,娘在这儿呢,你快来看看娘呀。”
“我家幺妹呢,幺妹在哪里?”
“爹你看,幺妹在那儿呢,捂着脸的那个。不对,是左边那个。她身上穿的不正是幺妹的装裹衣裳吗?那上头的花还是我媳妇儿绣的呢。”
“对,是幺妹,是幺妹。儿呀,幺妹怎么一直捂着脸呢?”
殿外有哭女儿的,有唤妹妹的,分明热热闹闹,却又悲悲切切。
那八位少女刚从符篆里放出来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姿态,举袖遮住头脸,生怕被外界的阳光刺到了。
片刻之后,嗯就显出了不同的形态。
有两个依旧本能地举着袖子遮住头脸,一动也不动;
还有两个意识到外面没有让自己害怕的阳光,便立刻垂下衣袖,露出了狰狞的脸颊和寸长的獠牙。
她们浑浊的眼珠僵直地动了动,循着生人的气息道便往胤禛扑来。
胤禛手里本已捏好了符篆,但那两个女鬼还未扑到他身前,便受王六郎身上威压所迫,一连退了五六步,嘴里发出尖利的嚎叫声,狰狞的脸上却本能地露出了瑟缩之态。
头两个不必说,正是遭受不住打击,死后魂魄仍浑浑噩噩的;后两个便是怨气深重戾气难消,吸收了许多怨气演化成厉鬼的。
这四个的情况难缠一些,根本就认不得人。
相比之下,另外的四个的情况就好多了。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衣着素淡一些,其余与活人无异。
所以她们听见大殿外的呼喊声,都本能地飘了过去,神情急切地在人群里搜寻自己的亲人。
“爹,娘,你们都来了。”
“大哥,嫂子,爹娘都没有来吗?”
“娘,大哥,嫂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双方隔门相望,无语凝噎。
唯有聂小倩的亲人远在千里之外,大雄宝殿外的人虽然多,却没有一个是来送她的。
但她只是黯然了一瞬,很快就振作了起来,仔细观察殿内的情景。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生机。
那就是王六郎,坐在胤禛上首的王六郎。
虽然她不知道胤禛是何种身份,但却知道无论是县太爷还是她所中意的额尔登,在胤禛面前都是屏声静气,俯首帖耳。
如今他居然乖乖的坐在另一个人下首,可见那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她微微垂着头,眼神闪了闪便抢上前两步,对着王六郎盈盈下拜。
“这位大人,小女子聂小倩有礼了。”
但凡不醉酒的时候,王六郎的性情都十分平和舒朗。
见聂小倩如此知礼,他便也起身还了一礼,“聂姑娘不必多礼,下官也是受四弟之邀,前来助几位姑娘投胎。”
一句话就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胤禛。
但他却不知道,聂小倩对胤禛可没有半点感激之意。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去投胎。
“大人心善。”聂小倩面上感激一笑,心里却暗暗嘀咕:他不遵我的意愿,强迫我去投胎,你还指望我感激他不成?
她一世命薄,活到十四岁上便遭横死,对来世那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恐惧。
若是来世还要遭遇这样的命运,她宁愿做一个孤魂野鬼,不要去投胎。
不过,她虽然不想投胎,但却仍想做人。
因为做人的许多享受,鬼都是享受不到的。
不想投胎又想做人,若是走正常程序明显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只能挖空心思,另辟蹊径。
额尔登不解风情?
没关系,她可以去找额尔登的主子来对其施压;
额尔登的主子也不肯帮?
那也没关系,如今她不就遇见比额尔登的主子更厉害的人了吗?
聂小倩觉得,上天都有意成全她。
“大人在上,请听小女子一言。”
王六郎回头看了胤禛一眼,见胤禛蹙着眉,面露不悦之色,便知这聂小倩不是个安分的鬼。
但他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对聂小倩道:“聂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聂小倩咬了咬下唇,神情坚毅地说:“小女子一生孤苦,做鬼之时又见惯了人间冷暖,实在是觉得做人没有什么好的,所以并不想去投胎。大人若能成全,小女子愿当牛做马,永永远远侍奉大人。”
当然了,她之所以愿意永远侍奉王六郎,是因为看出了王六郎不但身份不凡,气运也十分深厚。若是能跟在王六郎身边修行,日后将有数不尽的好处。
她这望气之术是生前跟着父亲学的,虽然当时只学了些皮毛,但死后孤魂游荡,闲来无事时便自己琢磨。天长日久的,倒也琢磨出了许多门道。
她容姿楚楚,生得婉转风流,便是王六郎心有所属,也不禁心生怜惜。
但怜惜是一回事,为她所惑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这聂小倩固然貌美,但很不凑巧,这种凄楚的美并不是王六郎欣赏的那一款。
他喜欢的是风三娘那种活泼娇媚的。
再者说,他死后不知做了多少年水鬼,在过往的行船上看尽了人世沧桑人情冷暖,无论是心性还是城府,都不是聂小倩可以比拟的。
因而,聂小倩的一番俏媚眼,终究是抛给了瞎子看。
王六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心头那点儿怜惜转瞬变化作了哂笑,也明白了胤禛为何对这女鬼心生不喜。
他义正言辞地说:“聂姑娘不必说了,地府行事自有章程,不容下官随意篡改。姑娘若当真不想去投胎,下官可安排阴差领姑娘去枉死城居住。”
世间枉死者不知凡几,枉死城早已鬼满为患。若非如此,阴司也不会任由聂小倩这类阴魂游荡于世。
所以这枉死城还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但聂小倩却并不想去。
从她死后就一直在人间游荡,消息并不灵通,只偶尔听过往的鬼差说过几句阴司之事,阴司的混乱在她心里留下了浓重的印象。
她消息不灵,并不知道如今的因私已经整肃一清,自然对进入阴司十分抗拒。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貌美女鬼,进入阴司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听见王六郎的说法和胤禛一般无二,她不禁讪讪一笑,再次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却原来是小女子强人所难了,大人雅量高致,千万莫与小女子计较。”
王六郎心胸开阔,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这点小事,只是觉得这位聂姑娘未免把道德绑架的手段玩的太熟了些。
亲人相见的啼哭声还在继续,超度的最佳时辰却已经到了。
胤禛纵然心怀不忍,却不得不上前打断了这温馨又悲戚的情景。
“诸位,切莫误了时辰,以免错过了投胎的机会。”
这句话还是很管用的。
在这个时代,死去的人再没有比头胎更大的事了。她们的亲人都是希望他们好的,闻言立刻就强忍住了悲切,纷纷劝说她们莫要再悲伤,好好配合胤禛,以免错过了这次机会。
那三位少女也明白事情的轻重,急忙止住了悲切,趁着最后的机会向自己的亲人拜别。
“女儿不孝,父亲、母亲。哥哥、嫂子,你们都要保重呀!”
度化的阵法是王六郎帮忙布下的,因着她们连着胤禛这个超度人一共有九个,王六郎便干脆布置了九宫阵法。
身为度化人,胤禛自然当仁不让,占据了九宫阵的正中央。
然后,王六郎又指挥四个神志清醒的姑娘分别占据了四角。
“四弟,剩下的就看你了。”
“六哥放心,我早有准备。”
说完,他就从左边袖子里掏出了两张朱砂特别浓重的符篆。画这两张符的朱砂里加了他的心头血,才有了这等浓丽的色泽。
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符篆,嘴里念念有词,一条特别冗长的咒语念完之后,两张符篆脱手飞出。
有了咒语加持,原本轻飘飘的黄符纸仿佛离弦之箭,眨眼间就贴到了那两个厉鬼的额头上。
胤禛随即盘腿坐下,五心向天,默默诵念超度经文。
第一遍经文念罢,那两个厉鬼便安静了许多;第二遍经文念完,两个厉鬼身上的躁动之气尽去,只是面目还十分狰狞,嘴里的獠牙也没有化去。
等他念到了第五遍上,两个厉鬼身上的戾气尽数拔除,脸色也恢复了寻常鬼魂的苍白,嘴里的獠牙也都化去了。
闭着眼睛的胤禛只觉得心头蓦地一松,一股清明之气直冲顶门,便知道自己已经度化成功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对那两个向他道谢的女鬼说:“请两位姑娘分别站在我左右两边。”
“是,公子。”两个女鬼依言站在了他指定的位置。
八个女鬼,有六个已经归位,如今就只剩下那两个神志昏沉的了。
这两个只是呆呆愣愣,并不会挣扎,倒也好办。
胤禛直接使了个“拘”字决,将她们分别拘到了自己的前方和后方。
被人拘着换了个地方,她们两个也毫无所觉,仍旧靠本能捂着头脸,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们的家人看见了,只觉心酸不已,却又怕打扰了胤禛做法,并不敢哭出声。
随着胤禛做法,有细碎的金色光芒从他心口涌出,在他头顶分成了八股,分别飞入了八个女鬼的顶心。
那些金光不是别的,正是他此次得到的功德。
他一连念了十遍经文,把这次大破观音院得到的功德尽数分给了八个女鬼,终于消尽了她们身上的业障。
见他脸色苍白,王六郎急忙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一瞬间,胤禛大脑一片空白,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王六郎本是阴魂,这里又不是他的主场,胤禛倒下时他根本接不住,急忙使了个“一叶飞鸿”的法术,轻飘飘地托着胤禛,直接把他送回了客栈的床榻上。
紧接着他右手一张,八条金丝从他手心飞出,化作了八条金锁链,将八个女鬼的双手缠住。
“几位姑娘,随下官走吧。”
聂小倩带着满心不甘,最后看了一眼让她留恋难舍的人间,就随着王六郎一起消失了。
大殿之外立刻一片痛哭之声,等张保等人闯进来一看,却不见了胤禛的踪影,急急忙忙地四下去找。
=====
等胤禛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主子爷您醒了?小的给您倒水。”
见他醒来,张保欢喜不尽,急忙去给他兑了蜜水送到了他的嘴边。
胤禛就着喝了两口润了润喉,等力气恢复一些,他便自己接过了水杯,慢慢地把一杯水都喝尽了。
“我睡了多久?”胤禛问道。
张保道:“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主子爷最近实在辛苦,睡的也不算久。”
嘴里回着话,他心里暗暗吐槽王六郎的不靠谱。
——在主子爷累极度时候把他送会客栈自然是极好的,但是您送完了之后,能不能稍微通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一声?
想到他们一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客栈留守的额尔登率先发现了胤禛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张保就特别无语。
吐槽完了,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主子爷,今日一大早,便有王大人家的仆人来请,说是有要事要和您商议。”
胤禛一听,急忙道:“快把我的衣服拿来,我现在就要到县衙一趟。”
能让王崇明特意来请他的,无非也就是那两件事了。
至于究竟是哪一件,得等他去了才知道。
第169章 蔡家事
胤禛去见王崇明,府衙自然不会有人拦他。
“奴才给四爷请安。”
“王大人不必多礼。”胤禛迅速免了他的礼,询问道,“不知王大人特意让人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王崇明激动地说:“四爷,上次逃走的那个白莲教余孽,终于有消息了!”
至于他激动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找到了逃跑的白莲教余孽,而是因为那余孽跑得够远,早就跑出襄樊县的治下,不归他管了。
真的,他真的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县令,安安稳稳地通过考评,安安稳稳地升职而已。
像剿灭白莲教这种高风险高收益的功劳,他是一点都不想沾,还是让给有雄心大志点人吧。
“白莲教余孽?就是那个无为道人?”
上次捉拿的时候究竟跑了几个,胤禛不知道。但无为道人无疑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个,他才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无为道人。
无论是金日诚操纵的那条大蟒,还是后来夜袭揆叙和县衙大牢的猛兽小鬼儿,都是无为道人的手笔。
如果不是王崇明机灵,早有防备,只怕金日诚就要被劫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蔡家的那个颜如玉,十有八-九也是无为道人的手笔。
这还是被他们查到的,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谁有知道无为道人有没有做别的恶?
只可恨那无为道人生性谨慎,便是他亲自发展的爪牙金日诚,也只知道他会用白纸剪成各种猛兽厉鬼来害人,对于他其余的邪术一无所知。
是的,金日诚说的是一无所知,并不是无为道人不会。
金日诚虽然才被无为的人推荐进入白莲教不久,但他和无为道人打交道却有好多年了。
这些年来,他隐约察觉到无为道人会的法术远不止如此,但那无为道人总是防着他,他费尽心机也没能知道具体的。
有了今日成的招供,胤禛瞬间就决定了:别人跑了无所谓,这个无为道人一定要缉捕归案!
他不但会诸多的邪术,心机还如此深沉,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将来必成大患!
而胤禛之所以滞留襄樊县多日,除了蔡家的那个颜如玉,就是因为白莲教的案子还未了结。
认真算起来,这两件事都和无为道人有关。
“他现在在哪里?”胤禛有些急切地问。
王崇明道:“今天早上刚发过来的邸报,说是山西省出现了诸多异象,还出现了一个专会算命捉邪的道士。”
“所以你就怀疑那个道士就是无为道人?”胤禛有些无语。
“不错,下官的确是这样怀疑的。”
胤禛压下了心头的无语,语重心长地对王崇明道:“你可知道,在蔡家作乱的那个颜如玉,如并没有被彻底清除掉?”
“怎会?”王崇明吃惊地问,“四爷法力高强,竟然没有把蔡家的邪祟彻底清理掉吗?”
胤禛神情严肃地说:“原本我已经用掌心-雷将它轰杀了,谁曾想它背后操纵之人法力高强,心机也十分深沉,竟然提前保留了她的一丝魂魄,还靠着那一丝魂魄恢复了它的灵识。
现如今,那颜如玉以将蔡家儿媳卢氏的魂魄挤走,自己占了卢氏的身体,堂而皇之地做起了蔡家少奶奶。”
法力高强,心机深沉,哪一个都是无为道人的特征。
“这……”王崇明咽了咽口水,忽而神色一凛,追问道,“那蔡九英知道自己的儿媳换了芯子吗?”
“你说呢?”胤禛不答反问。
王崇明的脸色沉了下来,从眼睛里透出危险的光芒,“下官虽到任未久,但对襄樊县的各大乡绅却也有所了解。这个蔡员外无论是在师爷、衙役们的口中,还是在其他富户的口中,都是个极有成算的人。”
他忽而冷笑了一声,阴森森地说:“如今看来,这蔡员外果然有成算,而且是太有成算了!”
邪祟这种东西,无论哪个年代都很忌讳,蔡九英公然在家里藏匿邪祟,又是安的什么心?
胤祯也冷笑了一声,庆幸道:“幸好卢氏脱离了那个火坑。”
卢氏?
“四爷的意思是说,那卢氏竟然还活着吗?”
“不错。”胤禛随口道,“说来也是她的造化,在他的魂魄被颜如玉挤出身体的时候,正好本县桃花村有个叫秦川的秀才命数将尽,卢氏被冥冥之中的定数牵引,附到了秦川身上。”
“还有这等事?”王崇明惊奇极了。
胤禛道:“若非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卢氏的事他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山西的事你先不用管,还是先处理了这颜如玉才是正经。”
“是下关会派人盯着蔡家的。”
“恩,莫要打草惊蛇。我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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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邪除祟的事王崇明完全帮不上忙,所以他干脆就不插手,全权托付给了胤禛。
现在他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待办。
他既然舍下了脸皮,去本家去谋了这一个县令之位,就是想要做出政绩的。
而地方官员的政绩除了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振济灾荒,就是为国育才。
前两样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见成效的,第三样更是需要时机成全。但最后这一项,却是从他到任开始就能着手去做的。
若不是他刚一到任便遭遇了命案,接下来又牵扯出了各种各样的麻烦,他早就传令各处教谕,在后衙设宴宴请全县的青年才俊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空闲,他当即决定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白莲教余孽什么时候都能抓,他的政绩却万万不能耽误了。
他已经让人详查了,整个襄樊县一共有九个乡镇,无数个村落。
如果是下前朝的时候,光是村学就不知道有多少,更是每个镇上都设有专门的学堂。
一旦村学里出现了优秀学子,就能拿着国家的补贴到镇上读书。
若是在镇上学堂里再次杀出重围,就能拿更高的补贴,到更高一级的县学读书。
只可惜,本朝建立之后,许多村学都被取缔了,乡镇学堂的补贴也都没有了。
没有了国家的补贴,穷人家的孩子多数是读不起书的。
所以,秀才的人数也大幅度下降,整个襄樊县算下来,也不过才七十八个秀才。
为了让全县的秀才都有能在赴宴之前赶到县城,王崇明决定把设宴的时间定在十日之后。
十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在这期间,胤禛身边的人都没闲着,一直在跟进蔡家的事。
其实,揆叙早就发现了蔡九英派人打探胤禛行踪的事。之所以一直装作不知道,不过是没有腾出手来而已。
索性那蔡九英对胤禛十分忌惮,并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除了大牢里的智光和尚着急着和蔡九英大牢相会之外,别人都不急。
关于蔡家的事,那真是不打探不知道,一打探吓一跳。
特别是最近,蔡家的大戏是一出接着一出。
先是早已失宠的蔡家少奶奶重新和蔡少爷蜜里调油,再就是以往贤惠勤快的少奶奶突然变得挑剔尖刻了许多。
据蔡家的邻居们所说,卢家的人已经来过两三次了,次次走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
对此,这些看热闹的人只有幸灾乐祸,丝毫没有同情之心。
“他们家教出这样一个不贤惠的女儿,自然在亲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以往话真没看出来,原来蔡家少奶奶是这样的人。藏得可真深呀!”
“怪不得蔡家少爷以前不喜欢她呢,肯定是早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如今却不知怎么的,竟然又被她给迷惑了。”
“…………”
以上种种言论,只有更过分的。
无论在哪个时代,想要建立一个好名声,千难万难。
但若是要摧毁一个人的名声,却只需要几句流言蜚语。
卢氏辛苦经营多年的名声,几乎是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以往的好也都变成了伪装。
“诶,你们还不知道吧,蔡家太太把三个孙辈都接到自己的上房养着了。”
“哟,这可是一点颜面都不给儿媳妇留了呀。”
“谁说不是呢?”
“她娘家也不敢来给她撑腰吧?”
“卢家畏惧蔡家的权势,自然是不敢来闹的。”
“…………”
一群妇人很快就说起来别的八卦,探听消息的人又等了片刻,见她们再不说蔡家的事,便悄悄离去了。
=====
“婆媳争夺抚养权?”胤禛挑了挑眉,扭头去问揆叙,“这话你信吗?”
揆叙也是知道情况的,如今卢氏身体里住的根本不是原本的魂魄,对于这种话他自然是不信的。
但他却很能理解蔡家太太要把三个孙儿的抚养权全都夺走。
如今的卢氏已经不是孙子的亲娘了,还是个不知道是什么妖邪。
试问哪个疼爱孙子的祖母,会放心把自己的孙儿交到一个邪祟手里?
怕不是想让孙儿变成邪祟的点心吧。
禀报消息的阿克敦又道:“除了探听四爷的行踪之外,蔡家似乎还在找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胤禛问道,“能看出来是在找谁吗?”
“属下愚钝,看不出来。”阿克敦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才说,“似乎连蔡九英派出去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找谁。”
胤禛心中一动,和揆叙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了然之色。
“你知道蔡九英是在找谁了?”胤禛笑着问。
揆叙也笑了,“四爷不是也猜到了?”
——分明是在找人,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谁,除了不知魂归何处的卢氏之外,还能有谁呢?
胤禛幸灾乐祸地说:“看来,蔡九英是后悔留下那颜如玉了。”
揆叙也撇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对于蔡九英的行为,两人都很看不上。
胤禛沉思了片刻,对揆叙道:“等到王大人宴请县中才俊那天,你也跟着去凑凑热闹,仔细观察一下蔡涉川。”
他始终不信,和颜如玉近距离甚至是负距离接触这么久的蔡涉川会没有任何影响。
哪怕如今的颜如玉,已经套上了一层活人的壳子。
王崇明设宴,揆叙想要一张请帖还是很容易的。
设宴的这一天正好是冬至,他就拿着请帖从容赴宴。
只是等他回来之后,神情却十分古怪。
胤禛挑眉问道:“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鬼了呢。”
揆叙却道:“鬼有什么好稀奇的?宴会上发生的事才是真稀奇呢。”
“哦?说来听听。”胤禛来了兴致。
等揆叙说完,胤禛的神情也变得十分古怪。
“你说,这算是报应吗?”他问揆叙。
揆叙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看是,肯定是。只是这样的报应,也未免太过讽刺。”
拥有时不知珍惜,失去之后反而开始怀念,世上还有比这更加讽刺的事吗?
第170章 你不是断袖,我却是百合
既然是县太爷设宴,那前来赴宴的人肯定是要有一个身份门槛的。
虽然县太爷明说了,是全县的青年才俊。
但什么样的才算是青年才俊呢?
最起码得是秀才,甚至是举人,还不能是一般的秀才举人。
不到三十岁的秀才,不到四十岁的举人,都可以算是青年才俊。
若是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中举,日后考中进士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对于王崇明来说,结交的价值不大。
毕竟,他家里的底子不厚,没有那么多可以供他挥霍的资本。就连结交才俊,他都要挑拣比较有价值的来。
若是没有功名在身的,便是文章做得再好,经营的名声再大到了王崇明这里,也全都白搭。
这种性质的宴会,与其说是以文会友,不如说是提前投资,趁机结交日后在朝堂上的帮手。
倒是有那天资奇高,学问极好,但科举之途却十分坎坷的。
对于这种时运不济的人,王崇明心里也同情,但却不会因为同情就浪费自己手里本就不多的资源。
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只有过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有资格同情别人。
因而,此次赴宴的人都是襄樊县年纪不大的秀才举人,大家有很大的可能日后会同朝为官。
盛着卢氏芯子的秦川就是个秀才,自然也在宴请之列;他曾经的丈夫蔡涉川已经是举人了,谁敢说他不是青年才俊?
没有任何意外,两人在县衙的后花园里相遇了。
现实就是这么狗血,越是不想遇见的人,越是容易遇见。
此时的蔡涉川还不认识秦川,秦川心里却对他十分恼恨。
所以,是秦川先看见蔡涉川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见蔡涉川时,会遏制不住怨愤之色。
但当蔡涉川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了,他才猛然发现:原来我是可以这样平静地面对他的,原来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重。
秦川心里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彻底和过去划清界限了。
他的未来再也不会有蔡涉川这个伪君子,只有温柔娴静又志趣相投的表妹。
但是,他这种超脱般的心态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就彻底被蔡涉川给破灭掉了。
他那因自己未来可期的一笑,恰好落入了蔡涉川眼中。
蔡涉川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
虽然整个蔡家都没有人会为难他,蔡太太和如今的蔡少奶奶更是只有哄着他、捧着他的。
但是,一个曾经的天才一点一点变成愚钝的蠢才,这种转变还让他自己清晰地感受到,就足够令他痛苦了。
每每捧着书本,往日看两边就能记个七七八八的东西,如今读上十遍还是满心茫然,每一次读都像和书上的内容初相识一般的体验,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脱了水的鱼,无论再怎么努力,都逃脱不了干渴而死的下场。
他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晦暗,看不见丁点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秦川那充满希望的笑容恰恰闯入了他的眼睑,就像寒冬过后,山野里绽放的第一朵春花一样清新纯美,一下子就破开了让他窒息的硬壳。
看着秦川的笑容,蔡涉川觉得,自己又重新看见了希望。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秦川本就心里有鬼,听见这话悚然一惊,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位公子说笑了,小生不曾记得有公子这位故人。”
对,我们不是故人,只是一对怨偶,一对早已结束的怨偶。
见他忽然变了脸色,蔡涉川回过神来,觉得他是误会了什么,急忙解释道:“公子放心,在下并没有断袖之癖,只是觉得公子十分面善,有意结交一番。”
根本就没有想到断袖这回事的秦川:“…………”
——突然就觉得更危险了。
他急忙退后了两步,脸上挂着标准的既礼貌又疏离的笑容,“多谢公子抬爱,小生担待不起。”
比起蔡涉川,他还是觉得自家表妹好。
蔡涉川有没有断袖之癖他不知道,他却觉得自己大约是多了磨镜之好。
啊,明明和表妹才分别了三天,他就觉得好像是三年那么久了。
也不知道表妹如今在干什么呢?
他离家之前淘到的那份残卷,表妹可曾知道了修复的眉目?
如果找到了,那真是再好不过,表妹就是这样聪慧;如果没有找到那也无妨,正好等他回去之后,两人一起找。
从前在蔡家的时候,她所有的生活都要围着蔡涉川转,根本就没有自我,更别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如今他不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件事刚好表妹也喜欢,真是再好不过。
一定是上天见他前世过得太苦,特意补偿他的。
想着自己的表妹,秦川逐渐神游物外,彻底把蔡涉川摒弃在外了。
蔡涉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对他脸上甜腻而幸福的神色似曾相识。
是的,这一次可不是他方才搭讪时找到话术,他是真的觉得秦川此时的笑容似曾相识。
只是,在哪来见过呢?
蔡涉川低头思索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
作为特邀嘉宾,揆叙是和王崇明一起压轴出场的,去得比较晚。
在他到达后花园之前,那些秀才举人们早已经交流过一轮了。
因为秦川和蔡社川这两个人的特殊性,揆叙到场之后,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放分到了这两人身上。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分了,因为那蔡涉川竟然一直追在秦川身边。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秦川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唯恐避之不及。之所以没有直接翻脸,很大可能是碍于蔡家在襄樊县的势力。
但蔡涉川就像是瞎了一样,借着一见如故的借口对秦川亦步亦趋。秦川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秦川和别人说话,说不了几句他就要插嘴。
这种奇景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这个时两人四周的氛围已经趋于古怪了。
秦川被蔡涉川搅和的根本就无法与其他学子交流,只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生闷气。
那蔡涉川就坐在他身边,不时与他说几句话。秦川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容,勉强敷衍他几句。
同在花园里的其他人看起来是在愉快地相互交流,却都分了几分余光在这个角落里。
很明显,这一群都是看热闹的。
王崇明这个东道主一来,所有学子都向他身边围拢而去,花样百出地推销自己,自然也就顾不上他们俩的官司了。
秦川暗暗松了口气,急忙顺着人流挤到县令身边,趁机把蔡涉川甩到了后头。
接下来就是标准流程。
身为东道主的王崇明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一起举杯共敬了三杯,王崇明就随手指着花园里一株几尽凋颓的菊花,命众人以此残菊为题,无论作文也好,作画也好,填诗作赋也罢。
放到现代的卷子上,就是题材不限的命题作文。
王崇明话里话外都是让众人不必紧张,权当是是席间作乐。
但面对一县父母官,这些虽有功名却无官身的学子们哪能不紧张?
不过,众人来之前就早有准备。
文人聚会嘛,吟诗作对都是少不了的。为了不在宴会上出丑,少不得提前准备几篇景的诗赋。
此时此刻,有那画技出众的万分欣喜地选择了作画,少数几个有急智的开始当场构思诗赋。
没有急智的也早有准备,此时都装作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暗暗观察着周围的人,忖度着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诗赋默写出来才合适。
秦川就属于没有急智却早有准备的一员。
卢氏本就是一个谨慎又有成算的人,如今变成了秦川,这些优点也不会离他而去。
于是,他假装冥思苦想,实则暗暗观察。
蔡涉川虽然恃才傲物,却不是个缺心眼儿。最近他的学问退步了许多,以往的急智也在逐渐离他而去。
为了不在县令的宴会上丢脸,他也提前有了准备。而且好巧不巧,他准备的其中一首五言律诗正是写残菊的。
这下好了,连修改的功夫都省了。
于是,他再次凑到了秦川身边,不遗余力地骚扰秦川。
“秦公子,我已经得了一首,不知秦公子可曾有了?”
秦川瞥了他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小生不比蔡公子灵秀,尚在构思之中。”
这个音量虽然不大,却正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蔡涉川就算有再多的热情,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打扰秦川,只能讪讪地退到了一旁。
其实他也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他的热闹,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亲近这位秦公子。
唉~都怪他刚见到秦公子时太过激动,言行有失,秦公子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才会对他的亲近很是抗拒。
秦川眼角的余光一直注意蔡涉川,趁着他发愣的机会,立刻悄悄走远,到了另一张人多的书案前。
这时候,已经有七八个人陆陆续续写出了自己的诗赋,还有三五个作画的早就开始挥毫泼墨。
秦川觉得,这个时候把提前准备好的四言绝句写出来,不早也不晚。既不会落后于人,让县令大人注意不到自己;也不会过于出风头,惹小人记恨。
于是,等蔡涉川回过神来,秦川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找到秦川时,人家早已写完了诗,开始和身边的学子商业互吹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蔡少川再次凑了过来,秦川嘴角一抽,扭头就走。
方才与他交谈的学子对他颇为欣赏,不着痕迹地帮他挡了蔡涉川片刻。
从这些人的视角来看,秦川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长的好看是秦兄的错吗?分明是那蔡公子荤素不忌。
秦川的转机就是在这一瞬间出现的。
就在揆叙看不下去,欲要出面替秦川解围的时候,一个身着黄衫,头戴福字瓜皮帽的学子笑着凑了过去,朗声笑道:“秦兄,真是好久不见了。”
看见这黄衫公子的一瞬间,揆叙愕然了一瞬,立刻就扭头观察四周人的反应。
因为他在这黄衫公子身上感受到了极其浓重的违和感,更让他觉得违和的是,周围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就好像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和大家一起来的。
如果不是揆叙对于自己的记性和判断力十分自信,见了周围人的反应,怕不是要怀疑是自己记忆混乱了。
秦川听见黄山公子的声音,立刻松了口气,并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原来是黄兄。黄兄,一别多日,你可还好?”
“我好得很,不知秦兄近日可无恙否?伯母可好?表妹可好?”
“多谢黄兄记挂,家中一切安稳,前日家母还曾问起过你。”
那黄公子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满脸歉意和愧疚地说:“让老人家如此挂心,是小生的不是。待此宴结束以后,小生定要和秦兄一起回去,向伯母请安谢罪。”
“黄兄总是如此客气,倒是让我心生不安。”
两人有说有笑,显然是关系极其亲密的旧识。
可既然两人是旧识,关系还很好,先前蔡涉川一再骚扰秦川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来解围?
揆叙微微眯了眯眼,决定继续观察。
王崇明看了他一眼,转头就继续寻找可以结交的人才了。
——揆叙此来究竟带着什么任务,他一点都不想管,还是先顾好自己的事吧。
唔,这阙《卜算子》填得真好,分明是写残菊,却写出了几分悲壮之意。
这幅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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