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可怜三春晖
前一刻秦川还对自己十分抗拒,转眼就对另一个人如此友好亲密。
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让蔡涉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立刻就凑了过去,也不管两人是不是在说话,直接插嘴,“秦公子,这位公子是谁?秦公子为何不与小生介绍一番?”
秦川特别想喷他一脸: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的朋友,凭什么介绍给你?
但是他不能。
在没有取得足够高的地位之前,他不能得罪县里的士绅。若是蔡家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他以后的路会难走很多。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了。
那黄公子的身形微微一侧,看似只是随意转了个身,却恰好隔绝了蔡涉川与秦川之间的直线路径。
若说他不是故意的,你猜蔡涉川信不信?
只是人家又没有明着针对他,他若是明目张胆地出言责怪,只会显得他小肚鸡肠。
他有心与秦川交好,自然不愿在秦川面前落了下乘。
于是,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秦川暗暗一笑,绷着脸说:“蔡公子,我与黄兄许久未见,还有许多话要说,就先失陪了。”
“原来是黄公子。”蔡涉川皮笑肉不笑地问,“不知黄公子是何方人士,身上又有什么功名?”
这话已经十分无礼了,秦川面色一变,正要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却见蔡涉川的神色突然一阵迷茫,紧接着就拱手道:“秦公子,黄公子,在下还有别的事,就不打扰两位叙旧了。”
秦川愕然了一瞬,扭头去看黄九郎,收到了一个让安心的笑容。
果然是黄九郎的小法术。
他急忙往四周看了看,见大家都忙着讨好县令,没有人注意他们,秦川才松了口气。
但他却不知道,坐在上首的揆叙一只在注意听,也看到了蔡涉川前后瞬间的反常。
等王崇明走到秦川二人身边,双方对答的时候,揆叙又把那位黄公子的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黄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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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黄九郎跑到这里来了。”胤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揆叙,“你和那黄九郎搭上话了吗?”
揆叙摇了摇头,“不曾。我观那黄九郎不似常人,怕惹她怀疑,便没有近前。”
他又好奇地问:“四爷,与那黄九郎可是旧识?”
只看胤禛提起黄九郎时的态度,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怎么好。至少胤禛对黄九郎的印象肯定不怎么好。
“的确是旧识,年前在江南的时候,曾和他打过交道。说起来,他还帮过我不小的忙。只是后来,我请他随我回京,他扭头跑路了。”
“跑路?”揆叙愕然。
胤禛既然请他一同回京,必然是看中了他要抬举他。这样的好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这黄九郎竟如此清高吗?
“我看他对王大人的态度,也不像是个清高之辈呀。”
说着,揆叙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胤禛,意思很明显:说吧四爷,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把人家吓得给好处都不敢要。
胤禛忙道:“你不要误会,我没对他做什么。”
揆叙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他究竟信还是没信,仅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和胤禛待的时间久了,揆叙早已不复一开始的谨小慎微,也能和胤禛开开玩笑了。
面对揆叙难得的恶趣味,胤禛心下无奈。
“我很欣赏他,请他一同回京也的确是想要抬举他。只是他因着早年的经历,对权贵十分畏惧。京城乃是权贵云集之所,对汲汲于功名的人来说是圣地,但对黄九郎来说就是火坑地狱。”
只能说,人与人的追求都不一样,更何况人与狐?
“原来如此。”揆叙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想不通,“他畏惧权贵?可是曾被权贵迫害过?”
“不错,的确是被权贵迫害过。”
揆叙更想不通了,“若是如此,他不是更应该靠上四爷这棵大树,报仇雪恨吗?”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怀仇思报并不是什么不好说的事。
毕竟孔圣人都说过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君子就该以直报怨。
这世间的权贵又有几个比得上皇子呢?
就算胤禛这个皇子年纪还小,手上没有多少势力。但日后他长大了,掌握了更多的资源,还不能收拾黄九郎的仇人?
除非他的仇人是京中极为厉害的权贵,连皇子都要避其锋芒。
揆叙在心里把京城顶级权贵都过了一遍。
赫舍里氏、呐啦氏、佟佳氏、富察氏……算来算去,最有可能的竟然是佟佳氏。
仔细想想,若黄九郎的仇人是佟佳氏,而佟佳氏又是胤禛的外家,黄九郎自然会想当然地以为胤禛和佟佳氏是一伙的。
若真是如此,他跟着胤禛回京,不就是自己往虎口里送吗?
胤禛木着脸说:“行了别瞎想了,他的仇人早已死了一百多年,骨头都化成灰了。就算我有心替他报仇,也没那个本事。”
——这仇怎么报?把他化成灰的仇人复活,再挫骨扬灰一次吗??
闹呢!
“死了一百多年?这还是世仇?”揆叙脱口而出。
随即他又觉得不对劲儿,“若是世仇,又没发生在他身上,他怎么会畏惧权贵呢?”
若是世仇之家得了高位,阻隔了他们家族的晋升之路,他应该是愤世嫉俗才对。
除非……
“四爷,你实话告诉我,这黄九郎到底是不是人?”
见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胤禛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还想看看你的脑洞究竟有多大呢,哪想你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好家伙,连世仇都出来了。
揆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爷,您就别逗我了。”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这黄九郎的确不是人,他是一只九尾狐狸。”
既然说到了这个,胤禛就索性给他普及了一下聊斋里出现过的狐狸姓氏。
“一般情况下,世人都想当然地以为,狐狸精就该姓胡,胡氏也的确是狐狸中的一个大家族。
但除了姓胡的之外,姓白的、姓辛的、姓黄的在狐狸中也有很大的势力。
当然了,还有姓皇甫的。只不过姓皇甫的,十有**都是这些家族里出去的,话不一定是哪个家族里的。”
揆叙面露疑惑,他提示道:“你说,字典里胡字的注音是什么?”
“皇甫?”
“不错,正是皇甫。”胤禛笑道,“但凡是自认有学问的狐狸,都会给自己改姓皇甫。他们的后代自然也就跟着他们姓皇甫了。”
说白了就是有学问的狐狸都姓皇甫,但姓皇甫的狐狸却不一定有学问。
“那这位黄九郎又是怎么回事儿?”
现在,最让揆叙好奇的,就是没有学问的黄九郎是怎么混进王崇明的宴会的?
“大概是使了点小法术,从后门进去的。”
若是从前门进,必然要经过公堂。公堂对妖仙一类,可是有着很强的压制作用的。
但后衙就不一样了。
若是黄九郎从后门进去,并不在里面使用害人的法术,前头公堂的压制离得远了,自然也就淡了。
揆叙点了点头,心思略转,问道:“四爷,我们要不要请秦公子上门一叙?”
“无缘无故的,请他做什么?”胤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他也算帮过秦川,但双方其实并没有深厚的交情。若是秦川有意,自然会来拜访。
如今他既然没有来拜访,就是想要和过去彻底斩断联系。
既然他有这样的心思,胤禛又何必去讨人嫌呢?
揆叙笑道:“蔡家不是一直在找卢氏的魂魄吗?”
“……哦~”这回胤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打草惊蛇?”
“不错。”揆叙道,“我们在襄樊耽误得太久了。”
眼见就要过年了,京城那边肯定会派人来催问的。
依着揆叙的意思,他们至少要在过年之前赶到洞庭湖,也最好在过年前赶到。
这样一来,胤禛正好可以把带的东西当成新年贺礼送出去,不但名头好听,顺便还能加深一下和那洞庭湖三公子的交情。
正好,胤禛也有这个意思。
他穿越了好几年,在这古代也过了不止一个春节,但次次都是在宫里。
宫里过节最突出的不是好吃好玩的,而是礼仪,各种繁琐的礼仪。
虽然这两年他年纪还小,谁也不会来要求他的礼仪标准。可哪怕只是看着周围的人不停地行礼,他就觉得累得慌。
今年好不容易能在外面过年,他当然想见识点不一样的。
比如:神仙也过年吗?他们过年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胤禛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了张保,“你去打听一下,秦公子在哪里下榻,给他递一张请帖。”
张保出去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主子,如今秦公子正在蔡家做客,和那位黄公子一起。”
“去蔡家做客?”胤禛先是不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怕是想要借机见一见自己的儿女吧。”
这世上的父母有三种。
第一种是将孩子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甚至是当成工具,企图通过孩子来实现靠自己难以实现的梦想;
第二种是将孩子当成自己的命,榨干自己也要哺育孩子;
但最多的却是第三种,也就是前两种的混合物。
虽然不知道秦川属于哪一种,但做母亲的总是比做父亲的更加心软。
哪怕他再想同过去的不幸彻底割裂,轮到自己的孩子时,也总有难以舍弃的牵绊。
揆叙先是蹙眉,紧接着便笑道:“好了,这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必咱们再做什么了。”
那蔡九英他们也是打过交道的,就揆叙看来,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旦秦川见到孩子时,流露出一点异样的情绪,都会被蔡九英捕捉到。
秦川分明十分厌恶蔡涉川,还愿意到蔡家去做客,为的就是三个孩子。一旦他见到了三个孩子,可能不流露出异样吗?
胤禛忙道:“多派几个人手盯着蔡家,一旦秦川有危险,要第一时间营救。”
他虽然想利用秦川完成打草惊蛇和引蛇出洞,但却并不想让秦川因此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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揆叙猜得一点不错,在见到自己的孩子时,秦川的确不能无动于衷。
县衙的宴会结束之后,秦川和黄九郎结伴离去,蔡涉川随后就跟了上来。
“秦公子,我与公子一见如故,公子不若移步到寒舍去小歇一番?”
秦川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但随即他就想到,蔡家不但有蔡涉川,还有他的两儿一女。
如今他的身体被邪祟占了,也不知大郎、二郎还有素儿有没有受委屈?
大郎和二郎是男孩子,祖父祖母肯定会维护。但素儿只是个丫头,若是那邪祟要折磨素儿,不知有没有人替她撑腰?
想到自己的儿女可能在那邪祟手底下受苦,秦川就觉得心里像针扎一样。
于是,他拦住了想要替他拒绝的黄九郎,“既然蔡公子诚意相邀,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黄九郎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但既然是秦川想做的事,他自然不会拖后腿。
“蔡公子不介意多小生一个人吧。”
蔡涉川当然介意,因为这黄九郎实在是不识趣,自从他出现之后,就不停地阻止自己亲近秦川。
但黄九郎是秦川的朋友,还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就算看在秦川的面子上,他也不好将黄九郎撇下。
“当然不介意,黄公子肯来寒舍,当真蓬荜生辉。”蔡涉川皮笑肉不笑地说。
“如此,小生便厚颜叨扰了。”黄九郎笑得十分欢快。
但落在蔡涉川眼里,这笑容是怎么看都很欠揍。
蔡涉川在前面引路,黄九郎和秦川落后了两步。趁着蔡涉川不注意的时候,黄九郎低声对秦川道:“秦兄到了他家里你要当心些。”
第172章 见骨肉
凡人看不见,但黄九郎却不是凡人。
在看见蔡涉川的第一眼起,他就发现,这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上体内的阴气却极重。
如果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地上有他倾斜的影子,黄九郎险些以为眼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抹不甘离去,滞留人间的幽魂。
能让黄九郎产生这种错觉,蔡涉川体内的阴气究竟有多重,可想而知。
更让黄九郎觉得诡异的是,蔡涉川体内有这么重的阴气,从外表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就连言行也都如常。
事反常即为妖。
蔡涉川身上出现了这么反常的事,那蔡家即便不是龙潭也与虎穴仿佛了。
因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秦川与蔡家的人过多接触,以免受了牵连。
可是,秦川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黄九郎拦不住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去,不时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只怕秦川已经被蔡家牵连了。
想到此次来寻秦川之前算的那一卦,黄九郎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黄九郎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只是通过蔡涉川的状况,判断出蔡家肯定有异常之处。
秦川闻言却是心中了然:这定然是蔡涉川长期与那女鬼深入接触,逐渐被阴气侵蚀了身子。
虽然秦川没有学过道术,但活人不可多与鬼物接触的常识还是有的。
也就是蔡涉川这个被艳鬼迷了心窍的,为了贪图艳鬼的美色,连命都不要了。
按理说仇人之间狗咬狗,秦川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但他只觉得悲哀。
想当初,自己拼尽全力想要做一个让丈夫满意的贤惠妻子,却落得个丈夫厌恶的下场。
那女鬼是蔡涉川自己的选择,他们一人一鬼情深意重,蔡涉川更是为了和那女鬼在一起,不惜损伤自身。
蔡涉川如此行径,将当初恪守女德讨好丈夫的卢氏,衬托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再次踏进蔡家的大门,秦川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实际上也当真是隔世相逢了。
抛开那点若有若无的惆怅不谈,从主人变成客人,换一个新的角度打量旧的地方,让秦川有一种荒诞的新奇感。
早在他们到来之前,蔡涉川就提前派人回来通知了家人。
因为蔡家并非官宦之家,也没有什么正门仪门之说,面对自家少爷的贵客,门房直接就开了大门迎接。
“少爷,您回来了?老爷和太太都在上房等着呢。听说少爷带了朋友回来,太太一早就吩咐了要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
最后那句话,明显就是对秦川和黄九郎说的,是一句客套话,用以表明主人家对客人的重视。
但秦川是头一次被蔡太太如此客气,觉得十分新奇,又有点想笑。想嗤笑,也想冷笑。
蔡涉川随意地对门房点了点头,转头就满脸堆笑地把秦川二人往里让。
当然,他主要让的是秦川。
“秦兄,黄兄这便是寒舍,两位里边请。”
秦川急忙收摄心神,笑道:“还是蔡兄先请吧,我二人客随主便就是。”
双方互相推让了几句,就由蔡涉川亲自领路,秦川与黄九郎并肩跟随,先到蔡家父母的上房给长辈请安。
此时蔡涉川的三个孩子都养在太太身边,他派人来传话时,又把秦川说成了是自己极要好的朋友。
因而,蔡太太便思量着让他们跟着一起见见父亲的朋友,先混个脸熟。
大户人家的人脉,便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并传递下去的。
进了上房之后,秦川和黄九郎出于礼数,目不斜视。在蔡涉川给父母行完礼之后,他们也按照晚辈的礼数上前拜见。
“小生秦川(黄九郎),见过员外,见过安人。”
虽说每个长辈在教导子女的时候,都会告诫一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颜控几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面对生的好看的人,不管是谁都会下意识的多几分宽容,增添几分先天的好感。
蔡家父母也不能免俗。
黄九郎自不必说,他是狐仙修成的人,天生便有一副端丽俊俏的容貌,耀眼得很。
秦川的容貌生得英朗,本就极为出色。如今又换了卢氏的内在,平添了三分温柔敦厚,更得长辈喜爱。
蔡太太大大方方地将两人打量了一番,见是这样两个出众的俊秀人物,笑容更深了三分。
“两位既是小儿的朋友,老身就拿个大,妄称一声长辈了。”
两人忙道不敢。
见他们如此知礼,蔡太太更加喜爱,就近拉着黄九郎的手说:“涉川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难得可以与你们交好你们。也不要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
这种客气话已经成了套路了,但凡是儿女的至交好友进了家里,几乎每个长辈都会说几句类似的话。
当然,若是儿女不听话,把世仇家的孩子引进家来了,就算两个小辈的关系再好,做长辈的态度也必定十分冷淡。
大多数父母给儿女的自由,都是有前提条件的。
蔡太太说完软和话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蔡九英又叮嘱勉励了几句,让他们好生在一起读书做学问,然后又单独训斥了蔡涉川,让他莫要引着人家都好孩子胡闹。
他说这种话懂的都懂,明着是让蔡涉川不要引着秦川两人胡闹,暗地里却是让秦川两人不要把他的儿子往歪路上引。
秦川与黄九郎又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蔡涉川夸赞了一番,只说两人自与蔡涉川相交以来都获益匪浅。
很显然,他们都没有在意蔡九英这意有所指的态度。
但他们不在意,蔡涉川自己却觉得十分尴尬,“爹,你说这些做什么?秦兄与黄兄都是县令大人看好的人,我又岂敢带着他们胡闹?”
每一个被家长严格控制学习范围甚至交友范围的孩子,恐怕都有和蔡涉川相同的烦恼。
蔡涉川觉得自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不是小孩子,早已经能替自己做主,能为自己负责了。
他迫切的想要脱离父亲的掌控,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坚持要到城外书摘去读书是为此,疏远妻子亲近来历不明的颜如玉也是为此。
可是他的反抗太过莽撞,也太过不成熟了。非但没能顺利摆脱父亲的控制,反而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父亲手里,加重了穿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见儿子竟敢当着外人的面顶撞他,蔡九英立刻就拉下了脸,呵斥道:“两位贤侄自然都是好的,我只怕你又犯了老毛病,耽误了人家的课业。”
蔡涉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难看。
见儿子又要和丈夫顶牛了,蔡太太怕他们父子二人越闹越僵,急忙拉出孙子和孙女来缓解气氛。
“涉川好不容易带朋友回家,很该让维儿他们也都来见见长辈才是。”
她悄悄给蔡九英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外人面前给儿子留几分颜面,嘴里笑呵呵的说:“你们是不知道,听到涉川要带朋友回来,那三个孩子别提多高兴了,一早就嚷嚷着要拜见父亲的朋友。”
黄九郎微微蹙了蹙眉,意味不明的看了蔡涉川一眼。
——又是带着拜见长辈,又是要让小辈来拜见的,这俨然就是通家之好的待遇。
据他所知,秦川与这蔡涉川今天才是头一次见面,这蔡涉川的行为,也未免太过殷切了吧?
因着他自己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看别人时,就总觉得别人也有和他一样的心思。
他刚要提醒秦川要小一转头却看见秦川脸上隐隐露出了期待之色。
只见蔡太太扭头对一旁的婢女说:“快去把维儿,敞儿和素姐儿都领过来,见见他爹的朋友。”
秦川的眼睛当时就是一亮,神情颇有些激动,瞬间就朝内室东方向张望去。
其实他的动作并不算大,甚至算得上隐晦了。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第一次来蔡家的秦川,是不应该对蔡家房子的格局了如指掌的。
虽然他只是隐蔽地朝内室的入口看了一眼,目光却太过精准,在蔡太太身边的丫鬟动身之前,他就先看了过去。
偏偏蔡九英是一个掌控欲比较强的家长,对于儿子交的新朋友若不亲自审查一番,他总是不放心
因此从秦川和黄九郎进门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蔡九英的观察之下。只是因为这种观察从一开始就有,并不是中途突然加入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异样。
于是自然而然的,秦川的反应和过□□速的动作就全部落入了蔡九英眼中。
他本就怀疑自己的儿媳妇卢氏的魂魄并没有消失,甚至怀疑卢氏的魂魄被挤走之后,很可能占据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看见秦川这反常的举动,他心里立刻就有了怀疑。
虽然儿媳从女人变成了个男人让他有点难以接受,不过这都没关系。
他们家虽然是地主,却不是一点生意都没有。只不过他们家的铺子都挂在蔡太太的名下,算作是蔡太太的嫁妆。
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嫁妆是不影响家里的成分的。
靠着商道网络,白酒应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想请一个厉害的法师,一点都不难。
很快,蔡维、蔡敞和蔡素就被丫鬟领了出来,蔡九英一反方才的威严长辈姿态,笑容温和慈爱地对三个孩子招了招手。
“维儿、敞儿、素儿,快到祖父这里来。”
蔡维年长,已经知事懂理了,并没有马上过去;素儿是女孩子,平日并不得祖父看重,闻言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敢上前。
唯有蔡敞得宠又胆大,听见祖父的召唤,立刻就飞奔了过去,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就扑进了怀里。
所幸蔡九英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可能是卢氏的秦川面前表现出对三个孩子的重视,并不一定让三个孩子都配合他。
他伸手接住了飞扑过来的蔡敞,从一旁的丫鬟手中拿过手帕,一边替孙儿擦汗,一边亲昵地嗔怪道:“这大冷的天,你怎么闹了一头的汗,去哪里玩了?”
然后又带着歉意对秦川二人说:“我这个小孙儿呀,平日里被全家宠坏了,最是闹腾,两位贤侄不要见怪。”
然后又推了推蔡敞,对蔡维说:“维儿,快领着弟弟妹妹给秦贤侄和黄贤侄见礼。”
“是。”蔡维一板一眼地拱手应了一声,便喊上蔡敞和素儿一起,向两人请安,口称为“叔”。
这时,秦川已经完全按耐住了心中的激动,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喜爱。
“两位贤侄和贤侄女快快请起。我二人来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好东西,还请贤侄和贤侄女不要嫌弃。”
说完,他扭头示意自己的书童旺儿。旺儿立刻捧出了匆忙准备的三份表里,两块男子样式的玉佩还有一对儿小姑娘带的珠花。
三个孩子都看向长辈,见蔡太太点了头,才欢喜地接过了表里,礼貌地向二人道谢。
蔡九英缕着胡须呵呵笑道:“好了维儿,你也该下去温习功课了。敞儿和素儿也要乖乖跟着祖母不要闹。”
蔡敞扭股糖般腻在蔡太太怀里撒娇,闹着要祖母陪他玩。
相比之下,蔡素就安静多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祖母,眼含期待。
唯有蔡维好像全无玩乐的心思,只是恭敬地向室内诸人一一告退,然后便又退回了内室,显然是写功课去了。
乍见长子便又要分离,秦川心头十分不舍,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蔡维往内室而去。
或许是母子连心,蔡维若有所感,在进门的那一瞬间豁然回头,目光正好和秦川对上。
第173章 见故人
大概是没想到秦川会一直看着自己,蔡维微微错愕了一下,脸上浮出了羞涩的红晕,急忙转过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这一切都被蔡九英尽收眼底,把他心头的猜测又肯定了三分。
他暗暗一笑,拿出和蔼长辈的姿态对蔡涉川道:“好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说话吧,我们这些老人家就不讨你们的嫌了。”
秦川心头万分不舍,却也知道,他如今的身份没有任何理由能下来,多看自己的儿女几眼。
出了上房之后,秦川就有些心不在焉。蔡涉川殷切地对他说了好几句话,他都爱搭不理的。
所幸对于他的冷淡,蔡涉川已经习惯了。
他只以为秦川之所以会如此,都是因为两人初见时,自己太过唐突孟浪。
但秦川既然肯应他之邀,想来也是有交好之意的,只是文人大多清傲,一时之间拉不下面子而已。
只要他多多安抚拉拢,不怕秦川的态度不软化。
想到这里,蔡涉川满脸堆笑,“两位兄台请,这就是小生的住处。”
三人刚走进蔡涉川夫妻的住处,秦川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
“相公,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吗?”
能不熟悉吗?
这具身体,还有这张脸,他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就算是烧成了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秦川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见他一直盯着人家的妻子看,黄九郎心头微微不快,急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不要太过失礼。
秦川猛然回神,感激地对黄九郎笑了笑,低头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想必这位就是嫂夫人了吧?”秦川拱手施礼,笑容无懈可击。
这时赵旺穿过垂花拱门走了进来,“少爷,老爷让小的给您送二两雪顶银毫,让您招待贵客用。”
蔡涉川欢喜道:“还是父亲想的周到。澄砚,快接过来。”
他先前的那两个书童因为不懂得规劝主子,已经被蔡九英发配到庄子上去了。如今这个端砚,是蔡九英新挑上来的。
书童澄砚接过茶叶,正要下去沏茶,却被颜如玉拦住了,“既然是相公的朋友来了,理应我亲自煮茶招待。”
妻子如此贤惠,让蔡涉川觉得很有面子,他示意澄砚把茶叶递给颜如玉,道了声,“那就麻烦奶奶了。”
颜如玉让贴身丫鬟接过了茶叶,和三人道了别,转身款款而去。
秦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她而去。
看着看着,他心头的那股郁闷突然就散了,只觉得又新奇又好笑。
这具身体是他自己的身体,原本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如今,这熟悉的身体里换上了一个陌生的灵魂,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本该熟悉,却又显得陌生;若说陌生,却又能找出几分曾经的影子。
就秦川而言,他只是在看自己曾经的身体在陌生灵魂的操纵下演绎出的别样生态。但落在别人眼里,此举就十分失礼了。
蔡涉川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妻子看,不由心头恼怒。
一方面觉得他此举太过孟浪,另一方面又觉得那颜如玉果然是妖类,整日里只知搔首弄姿勾引男人。
随着他的读书天赋一日比一日弱,他对颜如玉的迷恋也一日比一日少。
说到底,在他心中第一项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功名。因为唯有功名,才能让他面对父亲的时候,多几分底气。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连功名都没有了,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父亲的阴影?
因而,佳人再怎么美貌多情,也不过是他功名之上的点缀而已。
若是没有了功名做基石,要这点缀又有何用?
人性就是这般,喜欢你时千也好万也好,一举一动莫不在他心上起舞;不喜欢你时便这也错那也错,甚至连活着呼吸都是错。
曾经的蔡涉川对书中颜如玉有多么向往喜爱,如今对附在卢氏身上的颜如玉就有多么的嫌弃厌恶。
颜如玉虽然美貌多情,但她却只会风花雪月。不像他真正的妻子卢氏会敦促他读书,会在他读书累了的时候温柔沉默地端上一碗热汤,或是替他揉捏因长期低头而僵硬酸涩的肩膀。
人心可真是奇怪,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反而学会了难能可贵。
=====
“秦兄,黄兄,我们到书房去说话吧。”
“不必了。”秦川断然拒绝。
再见过了三个子女之后,秦川今日到蔡家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他对蔡涉川实在厌恶,并没有与他深交的心思,当即就想告辞。
就在这个时候,赵旺再次出现了。
而且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奉了蔡九英之命,送蔡维过来的。
“两位公子、少爷,老爷说了,两位公子都是有大才的人,学问必然精深。他让小的把小少爷送过来,希望两位公子能指点一二,让小少爷的学问也有些进益。”
蔡涉川略带为难地看着他,“秦兄,你看这……”
看见蔡维,秦川的去意便已经打消了大半。在听了赵旺的话,知道自己还可以与蔡维相处许久,那要辞去的心思就完全打消了。
“既然蔡员外有命,我等怎敢不从?”
蔡涉川闻言,顿时就露出了喜色,“秦兄请,咱们到书房说话。”
又扭头招呼自己儿子,“维儿,快跟着为父一起进来。”
蔡维悄悄看了秦川一眼,见秦川依然在看他,下意识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秦川,就下意识的想讨得秦川的欢心,不想让秦川讨厌他。
目送三大一小进了蔡涉川的书房,赵旺才回转蔡九英处,禀报道:“老爷,果然不出您所料,那位秦公子原本是要走的,可是小的将小少爷送去之后,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蔡九英脸上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捻须笑道:“果然如此!”
赵旺有些不明所以,但蔡九英明显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他也不敢问,只是低头垂手,等着蔡九英下一步的吩咐。
蔡九英起身,来回度了几步,在心里盘算计较已定,才对赵旺道:“你找两个机灵的小子,到桃花村去走一趟,仔细打听一下有关这位秦公子的事。”
“是,小的这就去办。”
赵旺以为他是要清查少爷身边的人事背景,立刻就麻溜儿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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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蔡维的缘故,秦川在蔡家待了许久,才在黄九郎的提示下坚决地告辞了。
辞别了蔡涉川之后黄九郎才问出了自己按耐了许久的疑惑。
“秦兄,你好像很喜欢蔡家的长孙?”
“嗯。”秦川并没有否认,一边回忆和蔡维相处的情景,一边坚定地回答,“这孩子机敏聪慧,性子也温和纯善,与蔡涉川全然不是一类人。”
“是吗?”黄九郎心下生疑,却又不敢过分探究,只能干笑道,“那孩子对你倒是热情。”
其实,蔡维对秦川并没有多热情。但是和他面对蔡涉川时的情绪相比,在面对秦川时,蔡维不要太热情。
蔡维与蔡涉川虽然是亲父子,但黄九郎对人的情绪敏感,很容易就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的诡异氛围。
做爹的表面疏离威严,内心里对这个长子还是十分喜爱的;但做儿子的恰恰相反,表面上对这个父亲十分敬重,内心深处却有几分不屑与不耐。
要知道,蔡维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管蔡涉川为人如何,对这个儿子却是真的喜爱。
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是喜爱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竟然能生出那种堪称大逆不道的心思,无论如何也和温和纯善沾不上边儿。
但秦川明显很喜欢蔡维,黄九郎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蔡维的不是,只能把对秦川的担忧暗暗压在心里。
在黄九郎看来,秦川什么都好,唯有一样不好,那就是太过心软。他好像看谁都是好人,殊不知这世上多的是善于伪装的恶人。
就比如现在,黄九郎就担忧秦川会被蔡维的表面给骗了,日后会被蔡维所伤。
不管黄九郎如何想,秦川对自己的县城一行,是基本上心满意足的。
此行他参加了县令大人的宴会,并且给县令大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又见到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只和最大的儿子做了长时间的接触和深入的交流,他已经觉得极好了。
所以,在黄九郎问及他的行程安排时,他就告诉黄九郎,“明天一早,我就准备启程返乡了。”
他们家只有他一个男丁,如今他进了县城,家里就只有老母亲和表妹两个女眷支撑,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虽然他心里也想多见见自己的孩子,但家一行让他知道,三个孩子都被蔡太太接到上房教养了。
明白三个孩子有祖母看护,不会在那邪祟手里受委屈,秦川也就放心了。
与有人看护的三个孩子相比,远在桃花村的母亲和表妹就成了弱势群体,秦川权衡过后,很快就决定早些回家。
“也好。”黄九郎道,“我就与你一起回去给伯母请安。”
“那可太好了!”秦川面露喜色,拍着黄九郎的肩膀说,“自你离去之后,母亲就时常念叨你,还找我询问你家在何处,让我下帖子请你去。
只是黄兄行踪不定,又没留下住址,叫我到哪里替她去寻?如今黄兄肯与我一同回去,当真是再好不过!”
听他说起这个,黄九郎一阵心虚,满脸歉意地说:“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上次因为家里有急事,匆忙间也未曾告知秦兄我家住何处。”
实际上,他上次走的时候,可谓是落荒而逃。
只是各中原因,不好在秦川面前说起而已。
“无妨,无妨。”秦川笑着摆了摆手,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既然家里有事,自然是要先把事情处理了才是。对了黄兄,你家里的事处理妥当了吗?”
“劳烦秦兄挂心,已经处理妥当了。若不然,我也不敢再次离家,四处游历呀。”
“那就好。”秦川笑道,“这一次,黄兄可一定要把住址留给我。若是家母再思念黄兄了,我也好一张请柬送过去,不管黄兄来不来,我这里却是能与母亲交差了。”
黄九郎面上含笑,双目幽深地凝视着秦川,近乎一字一顿地说:“既是秦兄有召,我岂有不到之理?”
不知怎么的,沐浴在黄九郎此时的目光下,秦川只觉得浑身都不大自在。
他讪笑着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与黄九郎拉开了一点距离,嘴里若无其事地说:“有黄兄这句话,我也就安心了。”
纵然他后腿的动作十分自然,但黄九郎还是发现了那一丝僵硬,不由眸色一暗,心头苦涩不已。
=====
对外打探消息的事,一般都是阿克敦负责的。
其实无论是胤禛还是揆叙,都更加看好额尔登。只是额尔登什么都好,唯有那个过于专注的毛病,实在是太坑了!
如果他不是有这个毛病,就凭他的智商和细致,稍加培养就能负责一方事务。
只可惜世事不能尽如人意,额尔登偏偏就有这么个毛病,这也就注定了他只能给人做副手,顺便充当智囊。
胤禛这次出差,只带了二十个侍卫,能分给阿克敦的也就那两三个。
但阿克敦也不是吃素的,他既敢接下这个差事,不说胸有成竹,至少也是心里有数的。
自从胤禛吩咐他打探观音院的消息之后,他就在当地的乞丐里挑选了几个颇有势力的,用银钱笼络,让他们做自己的下线。
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的福利机构,稍有个天灾**,就会有很多人沦为乞丐。
而乞丐之间又会相互抱团,形成一个个底层势力。
所以龙有龙道,蛇有蛇道。这些乞丐虽然填充的是社会的底层,抱在一起成了团,却也不可小觑。
有胤禛提供行动资金,阿克顿手里不缺银子,自然就能收拢许多乞丐头子为他所用。
后来又经过揆叙的暗中提点,他还让几股乞丐之间形成了竞争,打探消息的效率就更高了。
因而,几乎是蔡九英前脚派人去了桃花村,后脚阿克敦就收到了消息。
他知道胤禛正关注蔡家的事,丝毫也不敢耽搁,急忙报到胤禛这里来了。
“桃花村?”
“不错。”阿克顿道,“据蔡家附近的乞丐说,去桃花村的是蔡家大管家赵旺的二儿子。这小子在蔡九英面前也颇为得脸,凡是有蔡九英吩咐的事,赵旺总会派这小子去。”
胤禛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揆叙。揆叙脸上露出了笑意,“看来秦川果然没有忍住,在蔡九英面前暴露了。”
他对胤禛提议道:“四爷,不如咱们派人通知秦川一声,或者是直接请他来一趟?”
“那就请他来一趟吧。”胤禛原本是不准备打扰秦川的,但是秦川已经再蔡九英面前暴露了,谁知道蔡九英为了自己的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胤禛只是想利用秦川打草惊蛇,逼蔡九英有更多的动作,因为只有动了才会出错。
可是,他却并不想让秦川遭遇危险。
“对了,既然黄九郎和秦川在一起,就把黄九郎也一起请过来吧。”
既然黄九郎也在,而且看起来和秦川的关系还不错。那么,把保护秦川的任务交给黄九郎,正好可以节约他们这边的人力。
再说了,他们这边的侍卫再厉害也都是普通人,哪里比得上黄九郎法术高强?
秦川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接到胤禛的请柬,简直一脸懵逼。
而黄九郎则是心惊胆战,心下不住地思量,胤禛突然找他,是不是对他当初跑路的事记仇,准备秋后算账了?
秦川奇怪地看了黄九郎一眼,问道:“黄兄,你也认识四爷吗?”
“啊?哦,曾在江南有过一面之缘。”
先前他已经告诉秦川,自己本是江南人士,父母早已双亡,所以才离开了家乡,四处游历增长见闻。
所以听他说自己在江南和胤禛有一面之缘,秦川也没有怀疑,只是笑道:“想不到四爷小小年纪,去过的地方倒不少。”
他虽然觉得和胤禛见面很是别扭,但对胤禛却有着莫大的感激,怀着十二分的善意。
黄九郎掩饰般地笑道:“在江南时,他是跟着家中长辈的。我也没想到,这次他家人居然这么放心,让他自己带人出来了。”
秦川闻言,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判断出黄九郎对他并没有说实话。
如果黄九郎真的只和胤禛有一面之缘,又怎么会知道胤禛是跟着家里大人去的江南?
而且,若他对胤禛的家世没有分毫了解,又怎么会知道胤禛的家人会不会放他独自带人外出?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自己就有不能让黄九郎知道的秘密。
如今黄九郎在他面前有所隐瞒,他也不以为意,权当自己没有听出来,以免引起黄九郎的尴尬。
他捏着请柬,若无其事地询问来送请柬的额尔登,“这位大哥,四爷现在有空吗?”
若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改变自己明天早上的行程。
见他如此唐突,还是对着胤禛派来的侍卫,黄九郎都快吓死了。想给他使个眼色吧,又碍于额尔登在场,不敢有所动作,只能抹着冷汗干着急。
索性额尔登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是笑道:“若是秦公子求见,四爷自然是有空的,不如两位公子现在就随在下一起回去见四爷?”
秦川忙道:“只要四爷不嫌我等叨扰便是。”
“怎么会呢?”额尔登笑道,“四爷对秦公子一向欣赏,而且与黄公子多日不见,也十分想念。两位若是肯立刻就去,四爷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就等于是揭穿了黄九郎对秦川说的谎言。黄九郎紧张地看向秦川,却见秦川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黄九郎心下松了一口气之余,却还有些忐忑:秦兄究竟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呢?
一路上他只顾忐忑着揣度秦川的心思了,一时倒是忘了对胤禛的恐惧。
等到了胤禛面前,他才猛然惊醒,暗暗懊恼自己先前为什么没有找借口拒绝,就这么跟着额尔登一起来了。
此时此刻,他最担心的已经不是胤禛会秋后算账了,而是……
——四爷不会在秦兄面前拆穿我狐狸的身份吧?
若是他真的拆穿了,秦兄会介意吗?我日后该如何面对秦兄?
第174章 表妹柳姑娘
“黄公子,真是好久不见了!”胤禛神色温和地对黄九郎打了个招呼。
“是好久不见了。”黄九郎一个激灵,立刻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数月不见,四爷的风采更胜往昔了。”
现在他只希望,胤禛不要记恨当初他转头跑路的事,更不要在秦川面前拆穿他的身份。
至于其他的,黄九郎实在是不敢多求了。
胤禛是不会记恨他,也没打算在秦川面前拆穿他狐狸的身份。
虽然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封建最大地主的儿子了,但胤禛的三观毕竟是在现代形成的,他的许多常识和道德观念,也都是在现代形成的。
比如尊重别人的选择,尊重别人的**。
在他看来,如果黄九郎愿意告诉秦川自己的身份,也不用别人多此一举;如果黄九郎不愿意,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隐瞒的,只要他没有伤害秦川,别人也都无权干涉。
秦川并不知道黄九郎心中的纠结,他只是含笑向胤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若非是四爷相邀,小生这会儿应该在收拾东西了。”他只一句话,就表明了无意与胤禛深交的意思。
虽然他知道胤禛是个好人,也清楚胤禛从未因着自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男人,就对他透以任何异样的目光。
但是,只要一想到胤禛和他身边的许多人,都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秦川就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一群人。
现在做秦川做得很好,不想让人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和一群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在一起,他心里无疑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时刻担心会有哪一个将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为什么古今中外,都有许多“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记载呢?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不想面对的过去,而那些曾经的故人的出现,就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去面对。
秦川早就暗暗发过誓,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胤禛的恩情。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报答胤禛的能力,也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能想心平气和地对面胤禛。
他决定放纵自己一时,给自己调整心态的时间。
胤禛也算读过一些史书,知道范蠡,也知道陈胜。
所以,他对秦川疏远自己的缘由也能猜到一些。
“哦,秦公子这就要回去了吗?”
“今日天色已晚,小生准备明日一早,与黄兄遇一同返乡。”
胤禛心中了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直言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秦公子的行程,有话就直说了。”
“四爷请讲,小生洗耳恭听。”
胤禛道:“此次我专程让人请你来,是有些事不好叫人传话,需得当面与你说清,也好让你心里有个防备。”
见他说得严肃,秦川也连忙正了神色,凝神细听。
胤禛问道:“你今日可是去了蔡家?”
“不错。”秦川点了点头,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四爷的意思是说,蔡家人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
“不是蔡家人,是蔡九英。”
秦川面色一变得十分难看,咬牙道:“这个老狐狸!”
如果说疏远胤禛只是下意识的话,那得知蔡九英开始怀疑他的身份,秦川心头才是真正的恐惧和厌烦。
——究竟要他如何,上天才能真正放过他,让他和过去彻底割裂?
听见“狐狸”二字,黄九郎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秦川。
见秦川只顾咬牙切齿,脸色变换不定,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才意识到,秦川是在骂蔡九英狡诈,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秘密,胤禛好笑之余也有些唏嘘。
虽然人有善恶,妖也有好坏。但人和妖毕竟不是同一个种族,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人和妖互相都在对方的食谱之上。
而且妖的数量虽然稀少,但个体却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至少比人个体的力量要强大得多。
所以,更多的时候,是人类作为妖类的食物,妖是那个捕猎者。
人类惧怕妖类,甚至是痛恨妖类,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看得出来,黄九郎是诚心与秦川结交的,他也很明白人和妖之间的恩怨。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身份暴露之后,两人的交情也就此终结了。
胤禛看得可怜,暗道:罢了,罢了,看在你曾经帮过我的份上,我也帮你一次吧。
眼前二人的心思,秦川一概不知。他的脑子正在极速转动,试图找到避开这一劫的方法。
秦川曾在蔡家为妇多年,对于蔡九英的为人十分了解。
正因为了解,才更加忌惮。
他相信,胤禛不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说起这件事的,一定是那蔡九英要对自己不利,胤禛才会特意提醒自己。
果然,就听胤禛道:“我之所以特意把你叫过来,是因为蔡九英已经派人到桃花村去了。至于他去桃花村是要做什么,想来不必我说,你自己也能猜得到。”
“桃花村?”秦川更加慌乱。
——他害怕蔡九英打扰到母亲和表妹,更怕自己借尸还魂的事情暴露在这两个女子面前。
相处日久,他已经把秦母当成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真心想要与表妹共度一生的。
若是两人知道了自己并非真正的秦川,他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母亲年纪大了,能不能受住丧夫之后又丧子的刺激?
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对胤禛行礼,“多谢四爷提点。”
——无论胤禛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提点之恩,他都会铭记在心的。
蔡九英会做什么他虽然猜不到,但他既然已经派人去桃花村打探自己的消息了,肯定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的。
至于原因,秦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无非也就是为了他那宝贝儿子蔡涉川。
虽然这些年,她看多了蔡九英对蔡涉川这个儿子的宝贝和紧张,但再次感受到,他的心情还是十分复杂。
紧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卢家并不止他一个孩子,除了自己这个女儿之外,还有两个儿子。但卢家父母对于儿子和女儿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卢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做别人家的人的,只有儿子才是传宗接代奉养父母的那个,将来我们二老年纪大了,万事都得依靠儿子。
再想想自己变成秦川之后,从秦母那里感受到的浓烈的母爱。
种种遭遇都不禁让他怀疑:女儿真的比不上儿子吗?女子真的比不上男人吗?这个世道为何对女子这样苛刻?
思索未果之后,秦川不禁苦笑:或许在他自己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若不然,自己变成秦川之后,为何从未想过要变回卢氏?
只能说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卢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是没有契机,是很难跳出窠臼看清全貌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便向胤禛告辞了:“多谢四爷提点,小生铭感五内。日后若有机会,定然十倍报答。”
胤禛摇了摇头,“也不必你报答我,我正要管蔡家的事,提醒你只是顺便而已。”
秦川坚持道:“对于四爷来说,或许是顺便;但对于小生来说,却是莫大的恩德。不管四爷心里怎么想,小生是一定要报答的。”
“那你就随意吧。”胤禛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一个执拗的人改变自己的心思。
“我还有些私话要与黄公子说,不知秦公子可否回避一二?”
“自无不可。”秦川拱了拱手,就退了出去。
秦川一走,被落下的黄九郎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如果这会儿他化作原型,胤禛就可以看见,他是真的从脊椎骨一直绷到尾巴尖儿,九条尾巴都是直愣愣的竖着。
“你别紧张,我特意留下你,并没有别的意思。”胤禛声音温和地安抚道。
不过很显然,他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黄九郎的神色还是极不自然,干巴巴地笑道:“小狐不紧张,不紧张,四爷有话请讲。”
胤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决定还是有话直说吧。黄九郎这幅模样,若是自己再拐弯抹角,谁知道他会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什么样?
于是,他开诚布公,直言道:“秦公子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听见这句话,黄九郎的神情顿时就警惕了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一般盯着胤禛,近乎尖锐地问:“不错,秦兄的确是不知道。不知四爷有何见教?”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胤禛愕然道,“我只是想帮帮你,报答你在江南时对我的相助之情。怎么,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这反应实在是出乎意料,胤禛突然就好奇了起来:这秦川究竟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让黄九郎瞬间压下对权贵的畏惧?
面对胤禛好奇探究的目光,黄九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了,藏在袖里的指尖忍不住曲卷了几下,暗暗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声气。
“四爷有所不知,秦兄乃是小狐的救命恩人,小狐不想失去这个朋友,难免激动了些。”
胤禛知道他没说实话,不过胤禛把他单独留下来,是为了帮他的忙,不是为了对他追根究底。
因而,胤禛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相信了黄九郎的说辞。
黄九郎紧绷的身子明显放松了,拱手道:“四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狐这便告退了。”
至于胤禛说的要帮他的话,他权当没有听见。
因着在江南时,他不顾胤禛的挽留执意离去,在他自己心里,他已经恶了胤禛。
所以私心里,他是不大相信胤禛会真的帮他的。
他的质疑和防备太过明显,胤禛不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若是有把握一辈子都对秦川隐瞒身份,那你就走吧。你当我想多管闲事?”
这句话落在黄九郎耳中,更与威胁无异。
垂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握紧,指甲几乎要掐破手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乞求对胤禛道:“四爷究竟有什么吩咐,尽可直说,小狐必定赴汤蹈火,再不敢推辞半分。只求四爷莫要在秦兄面前乱说话,让他疏远了我。”
那满脸的大无畏看得胤禛好笑不已,“黄九郎啊黄九郎,你未免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真以为没了你,我手里便无人可用了?”
在黄九郎心里,权贵子弟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因而,胤禛对他和颜悦色的时候,他总以为是有什么阴谋。如今胤禛对他冷嘲热讽,他反而放心了,也相信了胤禛是真心要帮他了。
狐狸这种动物,本就是以狡猾著称,是见风使舵的好手,骨子里便没有多少刚性。
所以,黄九郎变脸变得毫无压力。
在知道胤禛是真心想帮他之后,他立刻就满脸堆笑地对胤真打躬作揖:“还请四爷出手相助。”
胤禛懒得跟他计较,直接说:“我以前帮过秦川,他对我还是颇有几分信任的。若是由我直接告诉他,你是一个善良的狐仙,再加上你们两个以前的交情,不说万无一失也该有八-九成把握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那自然是很好了。
黄九郎喜道:“若真是如此,小狐感激不尽。”
胤禛的本意也不是要他的感激,只是还他人情而已。
他当即就让人把秦川请了进来,说清了黄九郎的身份,并亲自为黄九郎做保:“他虽是狐狸,却十分善良,原来在江南时就帮过我。秦公子既然与他为友,那便是你们的缘分,可千万不要因为他是异类,就猜忌疏远他。”
黄九郎满心忐忑,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就出来一手心的汗。
秦川有些愕然地看了黄九郎片刻,却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黄九郎从未对他避讳过,自己会使用一些小法术的事。只是从前,秦川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而已。
如今被胤禛一言点破,他此案恍然大悟。
他有些埋怨地对黄九郎说:“你早该对我说的。你是我的恩人,我又岂会因为你异类的身份,就猜忌疏远于你?”
黄九郎又是欢喜又是羞愧,一时间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复杂又兴奋的心情。
胤禛看出两人都有意深谈一番,识趣地笑道:“好了,两位之间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就请回吧,我也不耽误两位说体己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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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村是一个大村子,全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其中有一大半都姓秦。
若认真论起来,这些人祖上都是一家子。只是年代久远,树大分枝,渐渐地就分成了许多家族。
不过因为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彼此之间的消息传播极为迅速。
秦川领着黄九郎一进村口,就有几个顽童迎了上来,有对他叫哥的,有对他叫叔的,叽叽喳喳地对他说昨天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拐弯抹地的打听他们家的事。
有大一点的顽童比较懂事,还转述了家里长辈的话:“叔,我爷爷说了,叫你最近小心一点儿。还问你是不是在县城得罪了什么人?”
秦川心知,这两个陌生人都是蔡九英派来的,个中原因也不好明说,便若无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笑嘻嘻地分给一众顽童,赶着他们到别处玩去了。
“是蔡九英。”黄九郎肯定地说。
胤禛和秦川说话的时候,黄九郎也在场。虽然两人言语之间极为隐晦含糊,他并不知道两人交流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蔡九英要对秦川不利。
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胤禛请秦川的时候,特意让人把他也一起请过去了。
叙旧报恩什么的,都不过是借口,不过是顺带,真正的原因却是要提醒自己保护秦川。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黄九郎才打心眼里对胤禛感激起来。
在他心里,他自己如何不要紧,只要胤禛对秦川好,他就愿意为胤禛驱使。
更何况,保护秦川,本就是他发自本心愿意做的事。
“这一次,我真是欠了四爷的大人情了!”黄九郎突然感慨了一句。
秦川不明所以,只当自己出去的那段时间,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声催促黄九郎:“那几个孩子一定会先跑到我家去,对母亲和表妹说我回来的事的。咱们也别让老人家久等,赶快回去吧。”
黄九郎闻言忙道:“这是应该的,若是让伯母久等,就是小生失礼了。”
两人走到秦川家门口,秦母和表妹柳姑娘果然已经在门内等着了。
柳姑娘扶着秦母,对秦川翘首以盼。在秦川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内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上蓦然散发出了动人的光彩,身躯也微微前倾。
看得出来,若不是还有秦母在场,他早已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秦母满脸欣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柳姑娘的手背以示安抚。
她心里本就很看好这一双小儿女,见他们两个感情越来越好,相处越来越和谐,心里更是高兴。
只待一双小儿女都出了孝,她就准备亲自做主,为他们表兄妹主婚。
“母亲,不孝儿回来了。您快仔细看看,我把谁给带来了?”秦川小跑上前,对母亲行大礼,又把黄九郎推了出来。
“快起来,快起来,我儿快起来。”秦母连忙扶起自己的儿子,扭头看见黄九郎,脸上的笑容更欢喜了几分,“这不是九郎吗?我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次既然来了,可要在家里多住几天,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这种要求,黄九郎求之不得,顺水推舟的笑道:“伯母有命,晚生怎敢不从?”
然后他又对柳姑娘行礼:“柳家表妹,小生这里有礼了。”
柳姑娘急忙还礼。
不知为何,他分明言笑言言,态度温柔和善,但柳姑娘就是觉得,眼前这位黄公子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幸而她的心思虽然敏感,却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黄九郎又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她就把这一切都归咎为自己太敏感了。
因着秦母年纪大了,家里的一切都是柳姑娘在操持。黄九郎是秦川的挚友,柳姑娘看在秦川的面子上,对黄九郎也十分照顾。
柳姑娘却不知道,她越是如此,黄九郎面对她时,心情就越是复杂。
他觉得,如此美好的柳姑娘,就像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把自己卑劣的心思映照得愈加不堪。
第175章 情
见完了秦母之后,黄九郎就表示一路舟车劳顿,自己实在是累了,想要休息,请秦母恕他失礼之罪。
秦母本就对这个救过自己儿子的孩子很有好感,听他说累了只会心疼,哪里会怪罪?
“累了就去休息吧。到了自己家里,干嘛还这么快客气?”秦母急忙对秦川道,“川儿,快送九郎回去休息,还是原先那间房,一直给他留着呢。”
正好秦川和表妹分别数日,只觉得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表妹说。本想着黄九郎在这里做客,他少不得要陪着黄九郎,与表妹说话,怕是要再捱几天了。
如今黄九郎主动提出要去休息,秦川心里简直不要太愿意。
“是,娘。”秦川应了一声,转身对黄九郎道,“黄兄,请吧。”
或许是回到了让自己安心的环境里,秦川紧绷多日的心神蓦然一松,心绪难免外露。
见他听说自己要去休息,便露出明显的欢喜之色,黄九郎心下了然,不禁更加黯然,也更加觉得自己的那份感情本就是不应该生出来的东西。
于是,他强迫自己笑得轻松,用调侃的眼神看了秦川一眼,满是揶揄道:“某些人相思挂满肠,若是我再不识趣些,怕是就要被人拿大扫帚赶出门去了!”
说完,就在秦川反应过来之前,哈哈大笑着往客房跑去。
因为那群顽童早就抢先跑来,告诉秦母说秦川带了朋友黄九郎来。所以在他们没进门之前,柳姑娘便亲自动手,把黄九郎以前住的客房收拾了出来。
所以,黄九郎一进去,便见窗明几净,被褥也都是原先他用过的那套,浆洗晾晒得十分干净。
很明显,这一床被褥就是准备给他准备的。就像秦母说的一样,秦家一家子是真的把他当自己人了。
他也知道,收拾这些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柳姑娘。
想到柳姑娘对自己这样诚心,自己却还因秦川的缘故,对她心生敌意,更觉羞愧不已。
罢了。
他想着:等秦兄度过此劫之后,我便离去,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他的生活了。
这段感情本来就是错的,既然是错的,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的性情自来便算不得果决,在被人逼到极致时,还非常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以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是这一次,他的这个决定虽然仓促,心头却无比清明地知晓:这是对秦川最好的决定,也是他与秦川之间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黄九郎实在是一个容易感情用事,不太会控制自己感情的狐狸。
原本他之所以会对秦川生出莫可名状的心思,皆是因为在被秦川救下之后,惊魂未定之际,就听见秦川说他不喜欢女子。
说来这份感情来得本就十分仓促,且堪称莫名其妙。偏偏无论人妖,感情都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他的理智很清楚这份感情是不该发生的,但自己的心却不是那么好控制的。
如果再和秦川相处下去,再看着秦川和柳姑娘你侬我侬卿卿我我,身为拥有着强大力量的狐仙的他,实在不敢肯定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不把事情弄得更糟,弄到他一定会后悔的地步,还是就这样结束吧。
黄九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近乎狼狈地躺在床上,脑中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他和秦川的曾经。
其实真论起来,他们又有什么曾经可以细数的呢?
不过就是他在危难之时,正好碰见了好心的秦川,而秦川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了化作原型的他。
英雄救美自来便是各种爱情故事的美好开端。
只可惜,纵然秦川是个英雄,他也不是那个佳话里的美人。
他只是一只狐狸,秦川也只是因为怜贫惜弱,救了一只动物而已。
只可笑原先他一直看不透,在伤好之后离开了秦家,便一直隐身跟在秦川周围。为的就是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秦川遇险的时机,他好跳出来,也做一次英雄救美的事。
那时候,他心头还存着一点希冀,觉得自己若是在秦川危难之时救了他,秦川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对他产生那么一点儿非一般的情谊?
但秦川不是他,秦川的心思十分坚定。哪怕自己在别人欺辱他的时候救了他,他也只是把自己当成朋友。
黄九郎还不甘心,曾经玩笑般地对秦川说过,自己有一个表妹,才貌堪比仙娥,若是秦川愿意,他可以将表妹说与他做妾。
那是两人相识以来,秦川第一次对他疾言厉色。
“既是黄兄的表妹,黄兄更该为她着想,替他安排一门好亲事才是。”
让自己的表妹给人做妾,秦川是真的不理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特别是秦川也曾为女人,太知道身为女人的心理和苦楚了。
所以当黄九郎急切地解释,“黄兄不要误会,我那表妹是个庶出,本来就不好说亲。我见柳家表妹温柔贤淑,若是有他做大妇,我表妹到了你们家,一定不会受委屈的。”
这回秦川是真的怒了。
他几乎是立刻反驳道:“你表妹受不受委屈我不知道,但我表妹却一定会受委屈的。”
黄九郎一呆,就见秦川一张脸已经气成了酱紫色,“凭什么我表妹就一定要温柔大度?凭什么我表妹就一定要容忍小妾在自己眼前蹦哒?凭什么你表妹来了,我表妹就要隐忍退让?就是为了不让你表妹受丝毫的委屈?”
若是忽略性别,只看他的神情,黄九郎几乎要以为秦川说的不是表妹柳姑娘,而是他自己了。
其实他的感觉一点都没错,当黄九郎理直气壮地以柳姑娘性情贤淑温婉为由,就理所当然的觉得柳姑娘应该贤惠大度,替丈夫照顾小妾的时候,秦川几乎是立刻就带入了还是卢氏时候的自己。
表妹是不是真的贤惠大度他不想管,是不是真的会心甘情愿的替自己的丈夫纳妾,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前世作为卢氏时,只要心中对蔡少川还有一丝期待,他就万分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纳一个妾室来碍自己的眼。
哪怕到了最后,他对蔡涉川已经彻底失望,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在乎他纳不纳妾了,内心深处也还是抵触的。
因为,若是妾室生了子女,一定会分走自己儿女该得的利益。
他也曾为女子,最是知道身为女子的苦处。所以,他自己受过的苦,绝对不会再亲手加诸到另一个女子身上。
见他如此震怒,黄九郎愕然之余,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再继续惹怒秦川。
“秦兄,我……”
“你不要再说了。”秦川斩钉截铁地说,“我表妹是一个无所归的孤女,娘家无人为她撑腰,若我要纳妾,她自然是不敢说什么的。但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不会理所当然地要求表妹贤惠。”
那一刻,黄九郎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种对爱情的忠贞让他震撼,更让他敬佩,也让他羞愧。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秦川的心思是多么的龌龊,一旦挑明会对秦川造成怎样的困扰和负担。
他不想秦川疏远他,更不想秦川厌恶他,所以就一直隐忍按耐,甚至落荒而逃般地不辞而别。
这次他之所以去而复返,就是因为感应到秦川有难,这才以此为借口,来见秦川。
只是再见一次,也只是让他更深切地认识到:秦川根本就不需要他,秦川心里眼里就只有表妹柳姑娘一个。
或许秦川真的不喜欢女子,却并不妨碍他喜欢柳姑娘。
这世间有些心动,本就是可以超越性别的。
黄九郎翻来覆去的,从下午直翻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而秦川的心情,和黄九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九郎有多么苦闷,秦川就有多么快活。
就秦川而言,他这场县城之旅,最大的收获不是得到了县令的赏识,也不是见到了思念已久的儿女,而是终于弄明白了自己对表妹的心思。
最开始变成秦川的时候,面对现成的未婚妻表妹,他只是觉得尴尬和难以自处。
但柳姑娘温婉的性情和悲惨的身世,却引起了他的同情和怜惜。
在他意识到,如果表妹身上没有了这份婚约,将会遭遇更加悲惨的境遇时,他就决定要担负起表妹这份责任,不让表妹沦落到难堪的境地。
既然已经决定担负起这份责任,他立刻就决定,要强迫自己多和表妹相处,真正从身到心接纳表妹做自己妻子的事实。
别说什么模范夫妻就该相敬如宾,做蔡家妇时,他已经受够了所谓的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就意味着疏离,意味着客套,意味着夫妻二人除了家族和孩子之外,很难有更加深入的联系。
他做女子时,已经受够了这样的苦楚。如今成了男人,要对另一个女子负责时,难道还要让她也尝遍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吗?
或许有的人心思阴暗卑劣,自己吃过的苦,恨不得全天下的人也都吃一遍才觉得畅快。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秦川突如其来的亲近十分反常,柳姑娘先是惊诧,然后才是受宠若惊。
她自幼所受的淑女教育告诉她,自己与表哥还没有成婚,这样亲密是不合礼教的。
但是内心深处,她又十分喜欢与表哥的这种亲近。
在观察过姨母,发现姨母对此并没有意见的时候,她就很干脆地把准备劝谏表哥的话咽了回去。
——就像表哥说的,反正这是在自己家里,别人也看不见。只要在外面的时候,把礼数做足了也就是了……吧?
独自一人的暗夜里,柳姑娘缩在被窝里,又羞又喜地捂住了脸,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哥。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都是通过相处才能培养的。
从前的秦川碍于礼数,虽然知道表妹以后会是自己的妻子,却因婚约的缘故反而更加避嫌。
柳姑娘虽然也是明白礼数之人,但身为一个无父无母、宗族欺凌的孤女,在未婚夫家寄人篱下,却又遭遇了对自己十分克制疏离的未婚夫。
这一系列的遭遇,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心思更加纤细敏感,身体也逐渐不好了。
后来,真正的秦川意外早逝,卢氏来了之后,毫不吝啬地表现出自己对柳姑娘的亲近与关怀。
天长日久,柳姑娘切身体会到了未婚夫对自己的在意,自觉终身有靠,便把那自哀自怨的心思收了,身体自然也就逐渐好了。
秦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她固然怜惜外甥女,但更加看重儿子。
而且儿子是秦家的独子,是丈夫留下的独苗。若是外甥女的身体一直不好,将来必然于子嗣不利。
到那个时候,哪怕她再怜惜外甥女,为了秦家的香火,也不得不替儿子纳妾了。
眼见儿子开窍,外甥女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秦母的心事放下了一大半,身体也跟着好了。
可以说,秦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越过越好,也让秦川越发留恋这份温暖。
如今也就是时日尚短,待到三年五载之后,前世的儿女和今生的家人放在天平两端的时候,定然会逐渐向今生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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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郎离去后,秦川与柳姑娘一同送秦母回了正屋。
他把自己受到了县太爷赏识的喜事对秦母说了,哄得秦母欢喜之后,便被秦母面带揶揄地赶了出来。
“好了,为娘等你半天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对了,你表妹身子弱,你也送她回去。”
撮合的心思不要太明显,秦川不由脸上一红,悄悄去看柳姑娘。
恰好柳姑娘也偷眼看他,两人视线一对,都怔了一下,慌慌张张地避了开去,闹了两张大红脸。
秦母人虽老眼却不花,这一双小儿女在自己眼前打得眉眼官司,她如何看不见?
老人家暗暗一笑,一手推着一个,假作不耐地笑道:“快走,快走。你们两个,莫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母亲一片好意,秦川如何会不领情?
他假意咳嗽了一声,掩饰心里的羞涩与紧张,“母亲休息吧,孩儿一定平安将表妹送到。”
然后又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端着礼数,对柳姑娘道:“表妹请。”
柳姑娘含笑晲了他一眼,在秦母看不见的角度里刮着脸皮羞他,嘴里却一本正经地还礼,“还是表哥先请吧。”
对于表妹的动作,秦川假装没看见。
他觉得自己如今是个男人,行事应该大气一点,便直接提议道:“你我也不要推来让去了,干脆一起走就是了。”
秦母笑着接口,“一起好,一起好,你们俩就该一起走。”
柳姑娘粉润的脸颊瞬间爆红,但却没有拒绝,低着头羞答答地跟在秦川身边。
待两人出了门,她才低声冲秦川啐了一口,含嗔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道:“表哥出门一趟,也不知学了什么,越发不正经了!”
书童昭儿原本守在门口,如今秦川出来了,他自然也要跟上自家少爷。
不妨柳姑娘没注意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昭儿脚步一顿,看看天又看看地,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他索性就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离两人有三四步远,保证听不见他们俩的低低絮语。
秦川余光瞥见,觉得昭儿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然后,他才低声对柳姑娘表明心迹,“从前是我读书读迂了,平白让表妹受了许多委屈。我也不说自己以后如何,表妹只看我日后如何行事便是了。”
柳姑娘怔怔地望着他坚定的眉眼,蓦然眼眶一热,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自从寄人篱下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忍受所有委屈的准备。
幸而到了姨母家里,姨母一直对她十分疼爱,表哥纵然冷淡克制,却也从未失礼。
她心头纵然有着许多的惶恐,却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比起和自己有同样身世的姑娘,你已经足够幸运了,不要想太多,并没有人给你委屈受。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没人给她委屈受。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心头的那些彷徨,那些恐惧,那午夜梦回缕缕让她惊醒的一切,就都失去了说出口的契机。
因为到了姨母家之后,的确是没人给她委屈受。她若是再怨天尤人,岂不是上赶着让人说她不知足吗?
母亲临终之前,苦口婆心的叮嘱她,让她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还要表现出对姨母的感激。
后来表哥病了一场,人就变了,变得不再将礼数看得那么重,开始与她说一些不必要的话,还主动开口,许她到表哥的书房里取自己喜欢的书。
表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的。她去得多了,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多了许多关于书本上的交流。
她这才发现,原来表哥与她有着那么多相同的爱好。
她与表哥的感情越来越好,心头对未来的恐惧与隐忧慢慢散去。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以往那些暗藏的委屈也都离她远去了。
可是,今日表哥的一句话,突然就勾出了她的泪水。
她这才猛然惊觉:原来她是可以委屈的。在表哥面前,她永远都有委屈的资格。
因为表哥理解她的苦闷,表哥会护着她,不会让任何人说她的闲话。
在表哥面前,她不必得到一点好处,就告诫自己要惜福,要知足。
只要有表哥这一句,话无论以后他会不会变心,柳姑娘都觉得此生无憾。
至少在这一刻,表哥是真心的。
第176章 传言
趁人不注意,秦川悄悄捏了捏柳姑娘的手心儿,又一秒恢复正经,若无其事道:“我离家之前,表妹曾给我看过一册古籍的残卷,不知表妹研究的怎么样了?”
如果他的声音不是那么大,柳姑娘几乎要真的相信他若无其事了。
柳姑娘好笑地晲了他一眼,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那册古籍原是柳姑娘母亲的嫁妆,后来她母亲离世,这些东西又成了柳姑娘的嫁妆,被她一起带到了秦家。
柳姑娘的父母膝下荒凉,只有她一个孩子,因而她自小便被父亲当做男儿教养。
自她记事起,其父便亲自为她开蒙授书,并不因她是个女孩儿就敷衍了事。
因此,柳姑娘自小的见识就不同寻常,绝非一般闺阁脂粉可比。
当然了,若说论吃穿用度和豪门之间的章法往来,柳姑娘自然是比不上那些大家闺秀的。
不过,秦家和柳家一样,都只是小有余财的普通富户。那些大家族的章法忌讳,他们也暂时用不上。
因为秦家短时间内还到不了那个层次。
等日后秦川发达了,柳姑娘接触到了那个层次的人和事,慢慢的也就会了。
从前的秦川一直恪守礼教,如非必要,从不和柳姑娘多说一句话。
秦母年纪大了,又怜惜外甥女体弱孤苦,并不需要柳姑娘时时在身前侍奉。
所以,柳姑娘有着大量的空余时间,供自己随意支配。
秦母以己度人,总想着小姑娘家家的,每日里自然都有数不尽的新花样来打发时间。
外甥女父母早亡已经够可怜了,她一个老婆子,又何必再将孩子拘在自己身边呢?
她的确是一片好意,满心疼爱,却终究是漏算了一点。
若是从前,还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柳姑娘父母双全,无忧无虑,有这么多的自由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发事,她自然是欢喜不尽。
每日里或是带着丫头们插花刺绣,或是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踏青上香,品鉴茗茶古籍,怎么样都能消磨一天。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但有父母重孝在身上,还处于寄人篱下的境况下。因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要仔细掂量,万不可给人指摘的余地。
因为除了“贤惠温顺”的名声之外,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连这名声都丢掉了,她除了一死,别无选择。
这大量的可供她自由支配的时间,从前让她多欢喜,如今就让她多煎熬。
所幸她自幼熟读诗书,母亲的嫁妆里也有许多古籍。
父母死后,她们家的家产几乎被族人们瓜分殆尽,只有父亲生前用过的书籍不被族人看重,被姨母带着秦家的人替她保留了下来。
于是,她无事的时候,便会拿出从前未曾研读的书籍细细品读。也唯有读书,才可以让她忘却一切痛苦,尽情畅游在书籍的海洋里,细细咀嚼先贤的言论,从中选择可供自我排遣的道理。
也正是有这些书中的道理支撑着,才让她在寄人篱下的环境里坚持了两三年。
只是,这种近乎无望的坚,她究竟还能支撑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她表哥秦川一朝转性,开始主动接近她了。
随着两人的交集多了,她才惊喜地发现,两人之间的爱好也多有重合的地方。
比如都喜欢打棋谱、解珍珑,还有就是都喜欢修补古籍残卷等。
秦川嘴里那卷古籍,残缺的地方并不多,只要书读的够多,了解了其中的微言大义,修补起来其实并不难。
以柳姑娘的学问,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修补,一点压力都不会有。
但在秦川去县城的这些日子里,她却只是翻找相关的书籍资料,并没有动手去修补那残卷。
这期间隐藏的小女儿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残卷如今就在柳姑娘的小书房里,听见秦川大声问她残卷的事,柳姑娘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就欣喜地说:“那古籍颇有几分晦涩之处,小妹才疏学浅,只等表哥回来,看表哥大显身手。”
于是,两人就在昭儿自我隐身的情况下,一同去了柳姑娘的小书房。
秦家虽然是乡下人家,但因着秦川的祖父和父亲两代都是秀才,家里颇有余财,名下也有两百亩的田地用来收租。
所以,他们家的人虽然不多,屋子却建得够大。
柳姑娘来了之后,秦母不但拨给她一间单独的卧房,还将与她卧房相邻的那间耳房也给了她,让她收拾成了小书房。
两人一起来到柳姑娘的小书房之后,就以那卷残缺的古籍为话题的开篇,说着说着就歪楼了。
女子的心思本就敏感,柳姑娘因为有寄人篱下的经历,心思比别的女子更纤细几分。
因而,她很快就察觉到,表哥面对她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隔膜彻底消失了。
虽然不知道表哥这次进县城经历了什么,但他能有这样的变化,刘姑娘肯定是高兴的。
想到这些日子自己无聊时做的东西,她有些羞涩地对秦川说:“表哥稍等片刻,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小书房。
片刻之后,柳姑娘回来了,右手遮遮掩掩地藏在身后。
但秦川眼尖,一眼就瞥见了随着她走路时的晃动,从身侧露出来的青色流苏。
他悄悄耸了耸鼻子,空气里并没有明显的香气,所以他就暗暗猜测,表妹要给他的东西应该是新做的荷包。
但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更什么都没猜到,满脸期待地看着柳姑娘,等柳姑娘亲手拿给他。
柳姑娘扭捏了片刻,果然从身拿出一个绣着青松的八角荷包,低着头羞涩地说:“表哥这是我亲手做的,我见你身上那个已经旧了,你把这个换上吧。我女工不好,还请表哥不要嫌弃。”
她不善女工的事,秦川其实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看着这个做工只算是中规中矩的荷包,他才会更加感动。
“表妹,其实你不用学着做这些的,我知道你喜欢读书。在自己家里,你不必委屈自己,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
这些都是曾经的卢氏求而不得的,如今卢氏变成了秦川,她希望柳姑娘能够顺遂自己的心意,不要想着迎合别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卢氏也是出生书香门第,父亲同样是自幼便教他读书识礼。
因着家庭环境的原因,卢氏也是很喜欢读书的。
确切的说,是曾经很喜欢读书。
自从她知道,父亲教她读书、教她识字教她琴棋书画并不是因为喜爱自己这个女儿,也并不是觉得女儿也可以和男孩一样教养,而是为了好好培养她,以便将来能让她高嫁之后,她对读书的热情一下子就散了。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愿意迎合别人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身为女子,她有这样的心性是一种不幸。
可他的人生终究不算太过不幸,因为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把他从一个万事不由自主的弱势群体,直接变成了做决定的那一方。
对于这个变故,他一开始是兴奋的,但在了解到柳姑娘的身世之后,这种兴奋就打了个折扣。
因为他这种神奇的遭遇,只能是万里挑一,甚至连万里挑一都没有,是极少数极少数的偶然。
但是这个世界上,像曾经的卢氏、像柳姑娘一样不幸的女子,还有千千万万。
她们不幸并不是因为她们比别人差,只是因为她们的性别,在这个时代就注定了,她们只能处于被别人掌控的位置。
秦川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但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不过,他管不了别人,却可以管住自己。
哪怕变成了一个男人,他也不会理所当然地以男人的身份,去压迫别的女子。
别人家的事他插不上手,但柳姑娘现在是他的未婚妻,将来是他的妻子。
他觉得,让柳姑娘能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柳姑娘能察觉得到,他说这话完全出自真心,顿时就十分感动。
感动之余,她也告诉秦川,“我虽然喜欢读书,但给表哥做荷包我也心甘情……”
说到这里,她才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当即就“啊”的一声,满脸羞涩地捂住了脸,略带惊慌地说:“表哥,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也先回去吧。”
这情态,明显是害羞了。
按照秦川以往的经验,短时间内,表妹是不会和他说话了。
所以,他只能先行告辞了。
只不过,他嘴角的笑意不要太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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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温馨。
秦川和母亲与未婚妻相处的十分融洽,黄九郎想明白了之后,也不再借着讨论学问占据秦川的私人时间。
最先感觉到他的变化的,不是秦川,却是心思敏锐的柳姑娘。
因为柳姑娘明显感觉到,黄九郎对她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消失了,反而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
这让她不明所,以至于也觉得,表哥这个朋友可真是奇怪。
不过他们男女有别,虽然小户人家的讲究不多,但柳姑娘的性子比较矜持,也不太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交流。
所以,两人虽然处于同一屋檐下,却很少有交集,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但平静的日子注定是要被人打破的。
就在秦川要忘掉蔡九英曾派人到桃花村调查他的事时,一条蔡家重金求医的消息,像风一样卷到了桃花村。
这个消息,是在一家三口外加黄九郎,一起吃饭的时候,秦母和柳姑娘闲聊时说出来的。
至于她们的消息来源,自然是村里的女人凑在一起洗衣服做针线的时候,相互传递的。
柳姑娘虽然不爱做针线,但像她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嫁衣都是自己绣的。
眼见秦川就要出孝了,他们两个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柳姑娘就怀着一腔羞涩之情,时常跟着秦母一起,到邻里家串门,找女工好的街坊请教针线。
秦母道:“蔡家那小少爷真是可怜!”
“是呀。”柳姑娘满脸怜悯的附和道,“他小小一个人,怎么会得了那样的病症?”
听见“蔡家小少爷”,秦川立刻就被戳中了关键词,抬头问道:“蔡家小少爷?哪个小少爷?他怎么了?生什么病了?”
秦母唏嘘道:“据说是风寒,可若真是普通的风寒,又岂会一直看不好?
听说,整个县城最好的大夫,蔡家都请遍了,那小少爷的烧一直退不下去。那小少爷今年才五岁,他小小一个人儿,哪里能一直发烧呢?烧得久了,怕不是把人都要烧傻了。”
“一直发烧?”秦川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急切地问,“县城里最好的大夫不是皇甫老先生吗?他也请了吗?怎么,他也看不好?”
黄九郎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扭头看了秦川一眼。
看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皇甫老先生在凡人这里,还有一重十分保险的身份,那就是神医。
“请了,都请了。”秦母虽然奇怪自己的儿子对于蔡家的事过于关注了些,但也没有多想。
她带着点有羡慕又惋惜的神色说:“蔡家是何等人家?说是家财万贯也不为过。那小少爷可是他们家的长孙,据说还十分聪慧。
蔡老爷和蔡太太都对这个长孙爱若珍宝,不惜散尽家财也要医治他。皇甫老先生是有名的神医,他们家又怎么会不请?”
“表哥,尝尝这个鱼汤。”柳姑娘替他盛了一碗汤,劝慰道,“表哥别着急,蔡家豪富,就算皇甫老先生看不好,他们家也肯定会花重金,到别处请更好的大夫的。”
听说连皇甫老先生都束手无策,秦川的心都要凉了。
他只觉心乱如麻,无意识地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连汤是热是凉都没有喝出来。
“诶,表哥小心点,这汤是刚出锅的,烫。”柳姑娘心疼又担忧地提醒他。
秦川回神,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多谢表妹。”
也不知道,他谢的是表妹提醒她汤烫,还是表妹安抚他蔡家小少爷不会有事。
这会儿童脑子里乱得很,一时想着,自家大儿子会如此命薄?一时又想着,会不会是那妖孽终于按耐不住了,要害他的孩子了?
有些念头一旦升起,就很难再按耐下去。
秦川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这顿饭,放下碗筷便起身道:“娘,表妹,我与那蔡家少爷蔡涉川也有些交情。如今他的儿子病成这样,我若是不知道便也罢了,既然知道了,也不好不去看看。”
这话也算是解了秦母和柳姑娘的疑惑。
若是他和蔡家人有交情,担忧蔡家的孩子也情有可原。那孩子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便是不相干的人也要惋惜两句。
秦母忙道:“这是应该的,待会儿叫你表妹拿十两银子给你,你到县城之后买点东西,到蔡家去看看。无论多少,也算是你的一份心意。”
其实,十两银子可一点都不少了。在他们村子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十分富裕地过上一年。
不过考虑到县城的物价,还有蔡家的豪富,秦母总觉得十两银子买的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但有多大头就戴多大帽子,他们家的情况本就比蔡家差得远,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自己那点东西。
既然如此,索性就量力而行了。
柳姑娘闻言,急忙起身,“我这就去给表哥拿钱,再多拿点儿,表哥去了县城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秦母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自从秦川与柳姑娘的感情越来越好,秦母干脆就把家里的财务和账本都交给柳姑娘打理了。
作为一个母亲,她委屈谁都不会愿意委屈自己儿子的。所以柳姑娘的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心里自然对这个儿媳妇越发满意。
秦川心里正乱,根本无暇答话,只是匆匆点了点头。
如今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在他家做客的黄九郎了。
家里就他一个男丁,黄九郎又是他的客人。如今客人还没走,他就要出去办事了,说起来难免失礼。
“黄兄,你……”
“我当然是和你一起去了。”黄九郎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自从成仙之后,他就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如今,他之所以愿意一直处于人群之中,就是为了秦川。
他又知道秦川身上有劫数未过,自然不肯离开他半步。
秦川感激地冲他笑了笑,“黄兄,多谢你了。”
“我们是朋友,是兄弟,秦兄若是说谢,也就太见外了。”
“黄兄教训的是,那就大恩不言谢。”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见黄九郎肯陪儿子一起去,秦母心里就更放心了,对黄九郎千恩万谢,又让柳姑娘替黄九郎也收拾一份行李。
虽然黄九郎不需要,但为了让秦母放心,他也是无有不应。
或许是有了黄九郎愿意同往,秦川那听到儿子的病情,就一直彷徨烦乱的心,立刻安定了许多。
既然黄九郎愿意一起,去那就说明他是愿意帮忙的。
黄九郎可是狐仙,凡人大夫治不好的病,难道狐仙还治不好吗?
柳姑娘很快就拿着银子和行李回来了,秦川再三叮嘱母亲和表妹要紧守门户,把书童昭儿也留下来看家,和黄九郎一起出了门。
秦川边走边提议道:“路途遥远,不如我们到三叔家里去借辆牛车?”
“秦兄忘了我的本事了,何必舍近求远呢?”黄九郎出言制止了他。
被他一提醒,秦川才恍然,“哦,对了,瞧我这脑子,一急就容易忘事。那黄兄稍等,我去拜托邻里照顾母亲和表妹之后,咱们便一起去县城。”
桃花村有一大半都是秦氏的本家,左邻右舍更是与他们家没出五服的近亲。秦川每次出门,都会拜托他们照顾家里的孤儿寡母。
秦川可是整个村里最有出息的,能帮他的忙,左邻右舍都十分积极。
等一切琐事都料理妥当了之后,两人找了一个僻静之处,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黄九郎从袖口里掏出四张黄符,与秦川分别绑在两条腿上。
有了符咒加持,两人行走的速度堪比健骡,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县城外。
眼见县城已在望,两人又找了个僻静处,把黄符解了下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了。
蔡家长孙病重的事,已经传到桃花村去了,可想而知县城之内是如何调沸沸扬扬。
根本就不用秦川刻意打听,就能听到许多关于蔡家求医的事。
而且,县城里流传的版本,更新速度更快,也更贴近事实。
“哎,听说了吗?蔡家那个长孙,据说是要不行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几岁的孩子,烧了这么久,就算能治住,怕是也要烧成傻子咯。”
“风寒这病本来就不好治,也就蔡家豪富,舍得砸银子用好药材,才能拖了这么久。”
“嗨,你们的消息都过时了。”
“怎么说?”
“我二姨家的二小子,娶的是从蔡家放出来的丫鬟,据他所说,蔡家这小少爷根本就不是生病,而是中邪了。”
“中邪?”
“可不就是中邪吗?风寒虽然不好治,但那是对咱们普通人家而言。蔡家家大业大的,什么好药才没有?又有皇甫老先生这样的神医医治,若真的是风寒,怎么会治不好?”
“听你这个一说,还真是。”
“那还有假?”
“…………”
这样那样的消息不停地传入秦川和黄九郎耳中,这一条还不算最离谱的,却是最让秦川相信的。
黄九郎摇头失笑:“以讹传讹的事,真是古往今来都屡见不鲜。”
但他扭头一看,却见秦川满脸凝重,一字一句道:“却不一定都是以讹传讹呢。”
——十有八-九,是那邪祟终于按耐不住,要害他的儿子了。
第177章 秦川入局
“秦兄,你什么意思?”
虽然黄九郎是个狐仙……不应该说正因为黄九郎是个狐仙,他才更知道,世间很多所谓的中邪,其实都是生病了。
那些中邪的说词,都是没本事的神棍用来骗钱的。
“黄兄,你会除祟吗?”秦川神情凝重,不答反问。
黄九郎吃惊道:“秦兄,你不会也信了那些长舌妇的以讹传讹吧?”
有病就应该去看大夫,虽然请家仙也有用,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向家仙许愿,消耗的是自家的功德气运。
真以为那些家仙都是做慈善的,收一点贡品就任凡人欲取欲求?
所以他觉得,凡是能用凡人自己的方法解决的问题,就尽量不要去惊动鬼神。
因为谁也不知道,鬼神帮你办了事,会要求你付出怎样的代价。
秦川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拉着黄九郎就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
两人随意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酒楼,秦川拿出几枚铜钱,要了一个雅间儿。
然后,他隐瞒了自己离奇的经历,借口听人说的,把蔡家如今的儿媳妇是被女鬼夺舍的事,告诉了黄九郎。
黄九郎大惊失色,“听说?你是听谁说的?”
“四爷。”
听见这个名号,黄九郎的怀疑立刻就打消了。
他神色恍然地点了点头,“怪不得我初见那蔡涉川,就觉得他体内阴气极重,可是见了蔡家的人之后,却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原来,问题是出在蔡涉川的妻子身上吗?
可是,也不对呀。我也是见过他的妻子的,当时也没觉得她身上有什么违和之处呀。”
黄九郎紧紧地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神情凝重地抬起了头,歉意的对秦川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卢氏是被人夺舍了的话,只怕这个邪祟我除不了。”
他和人照面之后,都没有看出人家是被夺舍了,可见这夺舍的邪祟要么是自己法力高强,要么是背后有高人相助。无论是哪一样,对方的法力必然高于他许多,明显不是他能对付的。
秦川失望不已,却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让黄九郎为难了。
黄九郎如何忍心看他失望,急忙替他出主意,“这襄樊县可有关帝庙?若是有的话,到关帝庙去求求关帝爷爷,无论怎样的邪祟都不在话下。”
但很不幸的,襄樊县只有财神庙,是没有关帝庙的。
“呃……”黄九郎讪讪道,“那就只能去求四爷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再出现在胤禛面前。
但是为了秦川,黄九郎豁出去了。
可他却不知,不想出现在胤禛面前的,又何止他一个?
秦川也不想。
胤禛能除祟的事,秦川又如何不知?
只是胤禛对他的底细太清楚了,这让他在胤禛面前,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想再和胤禛过多接触的。
因而,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提起胤禛,而是求助身为狐仙的黄九郎。
哪知道,兜兜转转的,他还是要求到胤禛面前去。
这个认知让秦川苦笑不已,自嘲道:“早知今日,我又何必枉做小人地躲避?”
他在胤禛面前觉得不自在,却知道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感觉而已。胤禛根本就没有露出过半点儿用他的秘密威胁他的意思。
这般的小人之心,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是那种面对胤禛时无所遁形的感觉,还是让他顺从本能,疏远胤禛。
“你也害怕四爷吗?”黄九郎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心有余悸地安抚他安慰他,“四爷那样的出身,那样的本事害,怕他才是正常的。”
因着自觉两人有了共同害怕的对象,黄九郎对秦川又升起几分两人同命相连的窃喜。
秦川想说:我又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怕他?
可是转念又想到,好友刚说了他害怕,自己后脚就说这种话,似乎不大好。
于是,他就把话头咽了下去。
见他默默不语,黄九郎却当他是默认了,又和他分享了许多自己对胤禛的恐惧之情。
一开始秦川还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听的多了也就明白了,黄九郎哪里是害怕四爷?他怕的根本就是天上地下所有的权贵。
不过秦川并没有把话说穿,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黄九郎的絮絮叨叨。
“我要去求四爷,你要一起去吗?”
“当然。”黄九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他固然害怕胤禛,但他更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秦川会受到伤害。
秦川心头一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放松的笑容,“那就走吧。”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莫说只是去见四爷了,便是要去趟刀山、过火海,他也怡然不惧了。
=====
他们二人的到来,完全在揆叙的意料之中。
早在蔡维病重的消息从蔡家传出来的时候,揆叙就已经猜到,这是蔡九英的引蛇出动之计,目的就是为了套路秦川,让秦川主动从桃花村来到县城。
胤禛这里,不但有揆叙这个心思敏锐的军师,还有阿克敦这个收集情报的好手。
就在揆叙猜出蔡九英意图之后,没过两天,阿克敦就来禀报,说是蔡九英花重金,从岳阳圣安古寺请来了一位头陀。
“头陀?”胤禛奇道,“他既然肯花重金,为什么不直接请来一位高僧?”
所谓的头陀,说白了就是还没有拿到正式度牒的和尚,换而言之,也就是个旁听生。
那蔡九英不惜用自己的长孙做筏子,也要把秦川从桃花村调出来,肯定不会吝惜多出几个钱财,请一个真正法术高强的和尚的。
至于高僧什么的,在胤禛看来,于蔡九英作恶时助纣为虐的,就算法力再怎么高强,也当不起“高僧”这两个字。
这个问题,揆叙也回答不了。
正当胤禛要揭过这个话题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法保的声音,“嘿,四爷,这个我知道!”
连续三、四天没怎么听法保说话,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胤禛竟然觉得十分惊喜。
他和揆叙对视一眼,会心一笑,觉得法保果然是个活宝,无论再过多久,在遇到可以炫耀的东西时,永远都是这么得瑟。
胤禛大笑道:“咱们法保大师出关了,快请进来,我们这一屋子人,都等着聆听大师教诲呢。”
张保闻言,立刻开门,拿腔捏调地对法保道:“大师,四爷有请。”
被他这么一调侃,法保满脸的得瑟当时就化为了不好意思。
他抓了抓后脑勺,麻溜地给胤禛打了个千儿,“门下给四爷请安。”
至于大师什么的,在胤禛面前,他可不敢当。
不过若是在别人面前,可就不一定了。
向胤禛行完礼之后,他又转身对揆叙行了个平辈礼,满脸欣慰地说:“这几天我闭关背易经,揆二爷照顾四爷,当真是辛苦了!”
揆叙十分无语地还了礼。
他就说,平日里法保在他面前,哪有这么礼数周全的?
瞧他得瑟那样,揆叙真想给他两巴掌。
那神态那语气……怎么说呢?
胤禛仔细想了想,认为只有一个场景,可以完美代替。
——那就是,每次康熙带着底下的嫔妃出行,回来的时候,身为后宫之主的皇贵妃嘉奖随行嫔妃的时,神态语气都相近。
之所以只是相近,而不是相同,是因为皇贵妃性子平和,早就不把康熙的宠爱放在心上了。
法保这姿态,比皇贵妃更高了三分,就像一个对小妾强调自己正室地位的大妇。
因为脑补的太过,胤禛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一回,不但法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揆叙也是一脸疑惑,不知道他突然发笑究竟为何。
但相比于揆叙细腻多思的性格,法保的脑子就简单多了。
在他看来,不管什么原因,自己一出来四爷就高兴了,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于是,揆叙还没弄清楚胤保为何发笑,就又添了一重迷惑。
因为法保突然就给了他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把这个眼神具体翻译一下就是:小子,跟你五爷比,你还差点火候!
揆叙:人间迷惑第二重,他究竟在得意些什么?
不过他是没时间弄清楚了,因为胤禛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问道:“法保,你具体说说,蔡九英既然都找到岳阳古庙里去了,为何不干脆请一个法术高强的和尚来?”
法保的神情重新得意了起来,略带卖弄地说:“四爷有所不知,自从门下定决心要学法术之后,就让人打听了许多与法术相关的事。”
胤禛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前言,以眼神催促他赶紧进入正题。
法保顺利接收到他的信号,冲他讨好一笑,急忙道:“和尚里法术高深的自然比头陀要多,但有度牒和尚修持的,都是玄门正法,大多忙于积累功德,企图坐化成佛,对于旁门左道不屑一顾。
但头陀就不一样了。因为头驼不算正式入了佛门,那些名山古刹虽然也收容这些人,却不会把自家的正宗心法传给他们。
他们能接触到的,都是旁门术法。而许多秘术,都在旁门左道里。”
跟他这么说,胤禛和揆叙就明白了。
——蔡九英既然是要害人,自然是这种精通旁门左道的头陀,才更符合他的需求。
说完这个之后,法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四爷,我闭关这几天《易经》的头一卷已经背熟了,我背给您听听?”
胤禛神色一僵,故作镇定道:“这就不必了。”
法保满心的炫耀之情,立刻就被堵住了,满脸失落地问:“为什么呀?”
胤禛实话实说:“因为,我连一个字都不会背。”
——开玩笑,像《易经》那么高大上的大部头,是他这个五岁的宝宝配背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再说一遍,你几岁?
小四理直气壮:五岁!
第178章 秦川求助
想炫耀,但是没炫耀成,法保满心郁闷。
但下一刻,他就眼睛一亮。
因为,他看见了站在胤禛身侧的揆叙。
他转着眼珠子,在心里盘算:四爷都不会的东西,揆叙肯定也不会。嘿嘿,叫他平日里爱在四爷面前充博学,今天我就叫他丢个脸。
想这个的时候,他是完全忽略了胤禛和揆叙的年龄差,就凭着他对胤真的八倍滤镜,认定了胤禛不会的东西揆叙肯定也不会。
打定了主意之后,法保就背着手,慢慢渡到了揆叙身边,一本正经地说:“揆二爷,满京城里就属你们家学问高,想来对《易经》也颇有研究。不如二爷你先给我背一段,也让小的我见识见识纳兰氏的风采?”
揆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一直没张嘴。
见他不说话,法保更肯定了他不会,心里的得意之情几乎要溢出来了。
——哈哈,终于有五爷比他强的地方了。
就在法保心里的得意之情要达到顶峰的时候,揆叙平稳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乾:元、亨、利、贞。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1)”
揆叙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的平稳,也永远都如清珠溅玉一般清朗好听。
但法保的脸色,却随着他越背越多而变幻不定。
先是错愕,接着是难以置信,然后是恍然,最后却都收归于愤怒。
——好你个揆叙,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踩着你五爷在四爷面前出风头!
此时此刻,他却全然忘了挑恤在先的是他,揆叙只不过是在见招拆招,然后顺便气气他而已。
等胤禛看够了法保的笑话,揆叙已经一口气背到了“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2)”了。
“好了,好了,别背了,别背了。”胤禛努力忍住笑,摇手制止了揆叙继续背下去。
他觉得,揆叙若是再背下去,法保怕是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就法保那暴脾气,若真是气急了,怕是不会顾及他在场,直接跳过去对揆叙来个全武行。
为了下属之间的和谐友爱,他还是阻止揆叙再表演下去吧。
阻止完了之后,胤禛自觉日行一善,对自己方才看法保笑话的事,瞬间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为了不让事态,再继续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他抬手将两人招到了身边,立刻转移话题。
“你们觉得,蔡九英专门请了头陀回来,是会先对付颜如玉呢,还是先对付秦川呢?”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有白莲教的事情牵绊着,胤禛早就着手对付那颜如玉了。
虽然这个年代没有公诉案这一说,但在胤禛看来,像颜如玉这种专门害人的邪祟,就和后世的杀人案一样,都应该被当成公诉案处理。
至于这个时代流行的“民不举官不究”的办案方式,在这种事情上根本不适用。
好不容易等他腾出手来了,这蔡九英又开始作妖了。
若不是怕误伤了无辜,胤禛真想把那蔡九英和那颜如玉一起收拾了。
到了需要动脑子的环节,法保立刻就苦手了。
他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已经生出了发茬的脑门,讪笑道:“这个……门下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他心里哀叹了一声:唉~又到了揆叙出风头的时候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纳兰家的人脑子就特别好吗?不对,我三哥的脑子也特别聪明来着。
纠结了半晌,法保不得不承认,聪不聪明跟姓什么没有关系,只是他特别不聪明而已。
见他说起正事,揆叙就立刻就放下了逗弄法保的心思,略略沉思了片刻,就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那就要看看,蔡九英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了。”
“废话。”法保抓住机会,立刻嘲讽道,“若是知道了他的目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会先对付谁。”
揆叙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搭理他,继续分析道:“若是他一心成全自己的儿子,要对付的就是秦川。只要秦川死了,卢氏的魂魄也彻底灭了,那颜如玉就能永远占据着卢氏原本的身体。”
说到这里,哪怕揆叙自小就跟着纳兰明珠学习人心机谋,也不由觉得齿冷。
哪怕他自小见惯了大家族里的龌龊,也见过因为利益交换,故意让家族里的某个人病逝的事。
但让人病逝,和让邪祟占了人家的身子,性质能一样吗?
在这个讲究事死如事生的年代,死后入土为安,是对一个人最后的尊重。
“若是蔡九英意识到,颜如玉的存在,会严重危害蔡涉川的利益,那他要对付的就是颜如玉。”
他虽然没有直接驳斥法保,但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还都是法保想不到的东西,法保立刻就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打肿了。
但他法保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吗?
在给揆叙挑刺的时候,他的脑子总是转得特别快,很快就找出了揆叙话语里的漏洞。
“若他要对付的是颜如玉,特意把秦川引过来做什么?”
胤禛用怜爱智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自然是要把卢氏的魂魄,从秦川的身体里召回去了。”
看着揆叙脸上的同款表情,法保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可恶,竟然又给他装到了!
眼见他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揆叙见好就收,对法保拱手施礼,诚恳地说:“接下来,就需要五爷大展身手,替秦川算一算他的命数了。”
在经历了两次阴差阳错算准,又背完了一卷《易经》之后,法保自觉在扶乩问卜方面,自己也算是个大师了。
揆叙这一招,可算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但见法保立刻挺直了腰杆儿,高昂着头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装模作样的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须。
——这是在他决意做个神棍的时候,特特意留的
“咳。”法保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问了,老夫便成全你吧。”
这个时代,人的寿命都不长,三十岁便可自称老夫。法保今年三十有五,这声老夫可半点儿不算托大。
揆叙好笑道:“五爷请赐教。”
法保咳嗽了一声,余光瞥见胤禛的注意力已经被自己吸引了过来,便从腰包里掏出一把算筹。
然后,他从那五十根算筹里随意抽出了一根,嘴里念念有词一番,便把另外四十九根随手抛在了桌案上。
往常他算命都是用铜钱,胤禛在现代时,见过的算命先生用的也多是铜钱。
因而,算筹对他来说,还是个新鲜玩意儿。
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法保的动作。
这无疑给了法保巨大的鼓舞。
若是法保身后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到头顶去了。
只见法保非常有架势地,拿起最先抽出的那一根算筹,按照某种他看不懂的规律,把剩下的四十九根,分批次拨到了一起。
拨完了算筹,法保又掐指算了一番,才神色淡淡的吐出了卦辞:“终日前前,反复道也。见龙在田,利见大人。(3)”
胤禛一脸懵逼,看看法保,又看看揆叙:“什么意思?你们俩谁解释一下?”
文言文他虽然听得懂,但《易经》实在太过晦涩,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法保立刻指着揆叙说:“解卦找他,我虽然能算出来,但我也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把第一卷背下来了而已,真的就只是简单地背下来了而已。
至于背下来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意思,就不要为难他了嘛!
于是,胤禛的目光就定在了揆叙身上。
揆叙从善如流地解释道:“只要秦川的言行坚持正道,便是大吉大利。即便有了危险,也能化险为夷,甚至是因祸得福。”
听说邪不胜正,胤禛立刻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世上最令人恶心的事,莫过于善恶无报,魍魉横行。
如今,就只盼秦川能够坚持本心了。
=====
而秦川和黄九郎,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听见守门的额尔登通报,胤禛和揆叙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道:“快请二位公子进来。”
两人很快就进来了,相互见过礼之后,秦川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四爷,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儿子吧。”
一旁的黄九郎满脸震惊,“秦兄,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他的儿子?生了重病的不是蔡家长孙吗?怎么就成了秦兄的儿子了?
他还没有想到灵魂互换这回事,只是下意识的就往伦理上靠了。
——难不成,秦兄暗地里和那蔡家的儿媳卢氏有了手尾,蔡家长孙之所以会突然病重不治,就是因为蔡家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想要名正言顺地剜掉这颗烂疮?
有些事情,真是越脑补越是那么回事。纵然有些逻辑不合之处,脑补的人也会下意识地逻辑自洽。
很显然,此时此刻的黄九郎,就处于这种状态下。
胤禛没说话,只是询问地看向秦川:你真的要把这件事暴露在黄九郎面前?
秦川犹豫了。
作者有话要说:(1)(2)(3)都出自《周易全书》乾卦卷。
第179章 四爷被我给气傻了!
黄九郎无疑是他最好,也是目前唯一的朋友。
从私心里讲,他实在是不愿将这样难堪的事实,暴露在自己唯一的朋友面前。
想想前面他为何要疏远胤禛呢?
不就是因为无法面对知道自己最大秘密的人吗?
难不成,日后他也要这样疏远黄九郎吗?
只要想到,日后他连黄九郎这个挚友都要失去了,秦川就觉得无比难受。
聪慧如黄九郎,敏锐地察觉出了气氛里的异样,他用一种复杂又了然的目光,看了看胤禛,又看向了秦川。
然后,在秦川开口之前,他便抢先向胤禛告退了。
“你们有话慢慢说。秦兄,我到外面去等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秦川有,他也有。
他不是不想知道秦川的秘密,不是不想借着这次机会,和秦川的交情更进一步。
但是,犬科动物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再继续待下去,很可能就要彻底失去秦川这个朋友了。
虽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保着秦川平安度过此劫之后,就不再打扰秦川的生活。
但他不打扰秦川的生活,和秦川日后再不愿意和他有所联系,完全是两回事。
或许两三年后,他能完全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真正和秦川做一对儿最普通的挚友。
此时想想,那时两人相处的场景,已是他梦寐以求。
所以,他很果断的退了。
秦川不好下的决定,他替秦川下了。
见他主动退去,秦川着实松了口气。
说他懦弱也罢,说他虚伪也好,他的确是没有勇气在朋友面前,暴露那个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待黄九郎出去之后,胤禛就示意揆叙,把方才的分析对秦川说了一遍。
秦川听得满脸震惊,继而就是脸色铁青。
“蔡九英居然还想着让我回去?是他们先放弃我的,如今居然还有脸让我回去?”
秦川气得胸脯起伏,咬咬牙切齿,“他休想!”
做过了自由自在备受重视的秦川之后,他怎么可能忍受,自己重新做回那个没有自我傀儡般的卢氏?
他的心情,胤禛非常理解。
没有尝过热闹,就不懂得什么是孤寂;没有见过大海,就不知道什么叫渺小;没有经过自由,就不会觉得束缚。
这话反过来也完全成立。
他之所以对自己穿越之后变了个性没什么感觉,是因为他前世的环境和教育告诉他,无论男女都一样,男人可以追求的东西,女人一样可以追求。
时代的枷锁可以束缚住他的肉身,却不能禁锢住他的思想。
但卢氏和他是不一样的。
卢氏天生就被困在枷锁里,一朝挣脱樊笼,自然就像龙归大海,虎归山林一样,觉得全身上下都舒坦了。
不过,摆在卢氏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胤禛纵然不忍,也不得不狠心挑破这个脓疮。
“那你儿子呢?你不管你儿子了吗?”
秦川的脸色僵住了。
在蔡家为妇十数载,他所有的生活重心不是伺候丈夫,就是侍奉公婆。他可太了解蔡九英的为人了,那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货色。
莫说蔡家不止蔡维一个孙子,就算真的只有这一个,蔡涉川不是还年轻吗,折了这一个完全可以再生下一个。
如今蔡九英明显就是设下圈套,静等着他去钻,并且以蔡维的性命来要挟他。
若是他不肯乖乖钻这圈套,蔡维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至于蔡涉川,他是从来不敢指望的。
在他的意识里,蔡涉川已经被邪祟迷惑,如今只怕巴不得卢氏的儿女都死干净,好给那邪祟将来的孩子腾地方呢。
见他神色纠结,法保这个急性子可看不下去了,正要骂他当断不断,却被胤禛的一声咳嗽截住了。
“四爷,您怎么了?”法保立刻就把秦川抛到脑后,颠颠的上去关心胤禛了。
“我没事。”胤禛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法保立刻一本满足,再也想不起秦川了。
秦川的脑子里,正在进行天人大战。
一边是自己的自由和未来,一边是自己的亲骨肉。
对他来说,这两样就好比手心与手背,都是自己的肉,要他割舍哪一样他都疼。
但是再疼,也终究要割舍一个的。
过了许久,秦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语气却很坚定的说:“我要救我的儿子。”
他的维儿还那么小,他实在是无法放任蔡九英害死他。
“你……”法保霍然转身,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他自己的孙子,他自己都不心疼,你管他那么多干嘛?”
揆叙虽然没有说话,但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复杂,有着敬佩,有着惋惜,也有着不解。
在这个女人杀死自己的骨肉,都算不得杀亲的时代,秦川的选择的确是让这个时代的男人不理解。
唯有胤禛面色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选择。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选,都在胤禛的意料之中。
后世的网络大爆炸时代,什么样新鲜离奇的事没有呢?
圣经里有一句话:日光之下无新事。
这句话无论用在哪个时代,都非常适用。
秦川自嘲一笑,像是在回答法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许做母亲的总是比较心软。”
“你……你可真是……”法保气得扭过头,不想搭理他。
胤禛平静地说:“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必是不会听人劝的。既然如此,就遵从你自己的本心行事吧。”
“多谢四爷成全。”秦川朝着胤禛深深施了一礼。
“你也不必谢我,成全你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胤禛摇了摇头,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符,以独特的手法折成了三角形,“这张符你贴身藏着,心念到处,自会灵验。”
秦川双手接过那张符,也没有细问这符究竟是管什么的,只是再次道谢,便步伐坚定地走了。
“哎,你还真走啊?”法保又急又气,跺着脚抱怨胤禛,“四爷你也不劝劝他,就由着他去送死?”
胤禛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去送死的?”
“这不是废话吗?”法保气道,“蔡九英想要请君入瓮,他又想着鱼死网破,不是送死是什么?”
揆叙调侃道:“哟呵,几天不见,五爷的学问见长啊。一连用了俩成语,竟然半点不错。”
法保瞬间炸毛,“姓纳兰的,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冷血无情!”
胤禛轻笑了一声,说:“在你看来他是去送死,但在他自己看来,却是向死而生。”
“昂?什么意思?四爷呀,您可不能欺负我读书少没学问。”
无论何时何地,法保的注意力总是特别容易别人引走,尤其是被胤禛和揆叙引走。
如今俩人都在,他可不就是被引得左摇右摆了吗?
胤禛笑道:“你自己算的卦,这么快就忘了?”
“卦?什么……哦~明白了!”法保恍然大悟,“只要他不动歪心思,就算遇到危险也能逢凶化吉。哎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法保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随即又疑惑的问:“唉,不对呀。四爷,您怎么就知道,那秦川没动歪心思呢?”
胤禛静默了片刻,淡淡道:“若是他生了邪念,渡不过这一劫,也是他的命数。”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只能隐晦的提点,并不能更改凡人的命数。
人族虽然不像神仙和妖魔一样,个个都能修习法术,但必定是最为天道所钟的种族。
正因如此,人族的命数也是天道最为关注的,除非自己努力或者是幡然醒悟,谁也不能更改。
法保哑然半晌,突然就生出来索然之意,“那我千辛万苦地背《易经》、学算命,到底有什么用呢?”
原本他还觉得,扶乩占卜是一样很厉害的本事,自己学会了之后,就能看透所有人的命数。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智商低了。
甚至他都想好了,等他算命的本事大成之后,一定要好好算算揆叙日后有什么倒霉的地方。
到那时,他要提前准备好小板凳,还有瓜子、茶水,找个近的地方看笑话。
可是如今,他的占卜才学了个头,就突然被胤禛泼了一盆凉水,还是夹着冰渣子的那种,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如果自己算出了别人的命数,却不能帮人改变厄运,又有什么意思呢?
见他突然灰心,胤禛也是一惊,忙问道:“怎么,你又不想学扶乩了?”
“是有点不想学了。”法保老老实实地承认。
他一个胡子拉渣的大老爷们儿,此时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委屈,还有几分自暴自弃抱怨道:“自从跟了四爷,您就一直教我要惩恶扬善,我这才算是明白了几分做人的道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眼眶一热,眼圈都憋红了。
“可是如今,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得意逍遥,无辜的人却要一再受难。”
法保猛然低下头,直视胤禛的眼睛,“四爷,奴才觉得,与其看透了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好的事情发生,还不如像原来那样,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然后,他就在胤禛脸上看见了明显的欣慰之色。
“四爷?”法保都懵了。
——自己这么不争气,四爷应该生气才对,怎么还欣慰起来了?
这个时候,他立刻就想到了一句话,一句胤禛和揆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反常即为妖。
而如今,四爷的反应这么反常,难不成……
法保惊恐地瞪大了眼,双腿一软,差点就跪了。
好在他心里还记得,胤禛并不喜欢别人对着自己跪来跪去,赶紧扶着离自己最近的桌子站稳了,嘴里哆哆嗦嗦地问:“四爷,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呀!”
然后也不等胤禛反应,他就一把扑向揆叙,惊恐地摇晃着揆叙的肩膀,语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揆叙怎么办呢?四爷被我给气傻了!”
第180章 入虎口
“怎么办,怎么办呀揆叙?”
法保自觉闯了弥天大祸,满心满眼都是自责,一边摇晃揆叙,一边抬手给了自己俩大巴掌。
“叫你嘴贱,叫你不争气!”
揆叙被他摇晃得浑身都要散架了,见他又开始自己打自己,急忙抓住他的手腕,目光也从无奈变成了无语,“法保,五爷,你冷静点。”
但法保是真的急了,根本就听不见揆叙在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问揆叙该怎么办。
间或自责一通,说自己不该不识好歹,企图放弃四爷好不容易替自己求回来的学法术的机会。
虽然当初胤禛对他说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松,只说是替他问了问财神爷,才知道他的天赋在伏击占卜一道上。
但法保却觉得,凡人求问神仙,哪有那么容易呢?
胤禛一定废了不少的口舌,给财神爷说了不少好话,才能让财神爷松了口,替法保指点迷津。
法保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不知道什么叫做“主辱臣死”,此时此刻他却特别能够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让主子替自己去求人,他真是何德何能,哪来这么大的脸?
偏他自己却还不争气,只是受了一次挫折,就想要放弃了。
被胤禛欣慰的表情一吓,法保心里那股寸劲儿瞬间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给自己两巴掌了。
于是,在胤禛的目瞪口呆,和揆叙的措不及防里,他抬起摇晃揆叙的那只手,又给了自己俩巴掌。
伴随着两声清脆的巴掌声,揆叙无语地吐槽道:“怎么这年头的傻子,总觉得别人傻呢?”
若是在平时,法保听见指向这么明显的话,早就炸着毛跳起来了。
但是现在,他却是半点儿和揆叙斗嘴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蔫哒哒地抬了抬眼皮儿,有气无力地瞪了揆叙一眼。
揆叙被他瞪得好笑不已,无奈道:“行了,行了。把你那快操碎的心都收收吧,就算你傻了,四爷也还是聪明绝顶。”
——四爷会被你气傻?也不知道你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法保“啊”了一声,对揆叙的话似乎是听明白了,但又没有完全听明白。
他先是呆呆地看了揆叙一眼,又呆呆地看向胤禛,目光里饱含着期冀,又含着几分询问。
胤禛忍笑也忍得很辛苦。
但为了照顾法保的自尊心,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就这一个活宝,还是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了。
“咳!”胤禛清了清嗓子,欣慰地对法保说,“法保,你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你心存正义,心怀善念。若非如此,秦川的死活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啊,那……”法保有些明白了,脸上逐渐出现了明悟之色,“所以四爷不是气傻了,是高兴的?”
“对,替你高兴的。”胤禛干脆利落地肯定了他。
下一刻,法保就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一会儿挠头,一会儿又搓衣角。
他想要说点什么,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兴奋之情吧,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高大上的话来。
“诶,这个……这个……四爷谬赞了,谬赞了。嘿嘿……”
四爷夸我了,夸我了。
他得意地看了揆叙一眼,下巴恨不得抬到头顶上。嘴上虽然没有说,但肢体和神态却把他到底炫耀之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见美,四爷夸得是我,没你什么事儿。
所幸无论是胤禛还是揆叙,都已经熟悉了他这副德性,无语的看了他一眼,也没心思和他计较。
胤禛沉吟了片刻,正色道:“你若是真的不想学了……”
“不,我想学!”法保立刻打断了他,“四爷,门下已经想通了,门下要继续学!”
——这可是四爷好不容易替他求来的机会,他怎么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呢?
就算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但还可以替四爷分忧嘛。
胤禛:“你大可不必勉强。”
法保:“门下一点都不勉强。”
胤禛:“……那好吧。”
“多谢四爷!”法保拍着胸脯保证道,“四爷放心,门下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其实胤禛想说:我对你真没啥大期望,只要你别给我添乱就行。
可是,看着法保那洋溢着真诚和期盼的脸,这种大实话,胤禛实在是说不出口。
“……那你加油,再接再厉。”
“四爷放心,门下一定会再接再厉的!”法保握拳给自己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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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法保翻来覆去的,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早,他和胤禛请了安之后,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至于要干嘛,他谁也没告诉。
因为现在的法保已经不爱主动惹事了,胤禛对他独自外出还算放心,也就没管他,转头就问起了秦川的事。
“秦川已经在蔡家了吧?”
“不错。今天一早,他就甩开黄九郎,独自到蔡家去探望蔡家长孙了。”
来回话的还是阿克顿,他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胤禛。
“在家请来那个头陀呢?还在蔡家别院里住着?”
“目前还在蔡家别院。”阿克敦道,“那蔡九英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头陀的存在,并没有立刻把那头陀接到家里来。”
胤禛点了点头,看向揆叙,“揆叙,你怎么看?”
按理说,此时整个襄樊县都在流传蔡家长孙中邪的事,蔡九英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请来的高人带回家,供起来。
可他却偏要把官盐当成私盐卖,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个高人请得有问题吗?
揆叙道:“或许他是要迷惑秦川,让秦川放松警惕。”
毕竟,秦川在县城可没有势力,自然查不出来蔡家暗地里请了法事的事。
如今的情景,只要秦川不傻,就能看出来,蔡家对他来说就是龙潭虎穴。
若是再得知蔡家请了法事,秦川心里肯定会有所防备的。
像蔡九英这样道貌岸然的小人,自己阴险,也总爱把别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货色,做出这样欲盖弥彰的事,一点都不稀奇。
胤禛冷笑了一声,“果然是小心之心,不懂君子之德。”
他又问道:“你觉得,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揆叙思索了片刻,答道:“以蔡九英对蔡涉川的看重,最迟到今天晚上,他就会秘密把那头陀接回家去。秦川竟然进了蔡家的门,就别想再出来了。”
这些想法和胤禛不谋而合,让胤禛很高兴。
——揆叙是个聪明人,是由纳兰明珠亲自教养出来的精英。自己的想法能跟上揆叙的思路,说明对于权谋,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傻白甜了。
虽然他志不在朝堂,但他的太子哥哥这辈子都难以朝堂脱离。
他也不敢说要帮太子怎样,至少不能不能落入别人的圈套,成了别人威胁太子的砝码,给太子拖后腿。
胤禛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也该准备起来了。通知一下王县令,既然那智光老和尚把蔡九英招供出来了,怎么着也得请蔡九英大牢一游。”
“是。”阿克敦应了一声,见胤禛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下了。
只要蔡九英进了大牢,蔡涉川如今又算是半废了,日后整个蔡家的指望就只剩两个是孙子了。
蔡家老太太只要不傻,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个孙儿的。
待到那时,秦川再以蔡涉川朋友的身份拂照一二,岂不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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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揆叙所料,秦川进入蔡家之后,的确是走不了了。
昨天下午他递了拜帖,当天傍晚就有蔡家的管家亲自给他送了回帖,邀他今天一早到蔡家探望蔡维。
如此的迫不及待,简直就是有恃无恐。
蔡九英敢如此行事,摆明了就是吃定了秦川作为母亲,一定会对自己的儿子心软。
可是秦川也只能苦笑。
因为他的确无法不管自己儿子的死活。
比起蔡九英,他实在是不够禽兽。
第二天一早,他提着买好的四色点心,到蔡家去探病。蔡九英居然屈尊降贵,亲自在大门口迎接他。
果然,自古以来,鸿门宴都是规格最高的宴席。
“秦贤侄,百忙之中还能记挂着维儿,老夫阖家感激不尽。维儿昨天晚上就知道你要来了,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
秦川脸上挂着一层虚伪的笑容,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蔡九英,“伯父言重了,维儿那孩子聪明伶俐,我也很是喜欢。在家里听说他病的厉害,担忧得很,所以才特意前来探望。”
“贤侄快请进吧,维儿一直在念叨你呢。”蔡九英侧身把他往大门里让。
抬头看着蔡家大开的门洞,秦川却觉得那是一张血盆巨口,自己一旦踏入,便要粉身碎骨。
他深吸了一口气,失去了和蔡九英周旋的兴趣,抬步就走了进去。
管家赵旺不知内情,见他如此无礼,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不满地对蔡九英抱怨道:“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礼数都不懂。”
再怎么说他们家老爷也是长辈,于情于理秦川都应该谦让一番,让他们老爷先进门才是。
哪能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老爷抬手一让,他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抬脚就往里走了。
蔡九英拈须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无妨,年轻人嘛,总是要气盛一些。”
无论秦川再怎么不乐意,不还是得乖乖跳进自己布置的圈套里?
只要想到这一点,蔡九英半点不满都没有了,有的只剩得意。
刚走到二门处,得到消息的蔡涉川就急匆匆的迎了上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喜色,“秦兄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是下人们胡说的。”
秦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听说维儿病了,我来看看他。”
提起病重的长子,蔡涉川脸上的喜色立刻就消失了,愁苦道:“你是该来看看他,县里所有的好大夫都请遍了,个个都束手无策,唯儿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虽然只见过你一次,却十分喜欢你,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若是……若是临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他走的也能安心点儿。”
在他说话的时候,秦川一直紧紧的盯着他的神色。
见他脸上除了悲痛之外,没有半点异色,才确信他并不知道,蔡维的病情是蔡九英搞的鬼。
秦川忽然就冷笑出声,讥讽之言脱口而出,“蔡九英倒是个好父亲,把你这个宝贝疙瘩护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霜都不让沾染。”
只是,他的维儿又何其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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