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瑾回国的接风宴定在三天后,地点在蒋曜开的清吧。
一群老同学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结果推杯换盏已然半个钟,主角方才姗姗来迟。人一进门,前方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谢如蔷头先婉拒了一堆狂蜂浪蝶,这会儿正捧着手机,在卡座角落看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刚读到“第127章女人你欠我这里的用什么还”,她憋笑憋得无比痛苦,旁边的顾一彤忽然用手肘往她肩上一怼,附耳说了句“你看”。
看什么看?
她一愣,猝不及防间手一歪,手机伴着后知后觉的惊叫声当啷落地——
一路前滑。
横冲直撞,势不可挡,滑到了人群中央。
可恨前头这堆人明明交际得正欢,此刻竟都被她这一声吓得齐齐回头。
顾一彤于事无补地笑倒,整个人趴在她肩上脑袋直抖,饶是谢如蔷社死惯了,这会儿也尬得脚趾抓地,只得急忙站起身来。
“我”了个半天,刚要指挥个有眼色的人帮忙,却已有人先一步捡起手机,递到她面前。
“蔷儿啊,你这手滑的,年纪轻轻就帕金森了?”
是蒋曜——少爷今天一副潮男打扮,墨镜戴在头上就没摘下来过,头发吹得仿佛能窝得下一窝新鲜鸟蛋,灯光太暗,她险些没认出来。
说罢,这人复又眉毛一挑,一双生得颇有欺骗性的大眼,此刻满是戏谑,“还有,没想到你这阅读喜好,挺不一般啊?”
谢如蔷面无表情:“我当搞笑小说看的。”
“那就更不一般了呗,”蒋曜把手机抛给她。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肩膀却忽被人从后头轻轻一拍,扭头看去,登时笑开,摊手道,“瑾哥,我逗她呢。”
来人比他高过小半个头,同样一身年轻打扮,恍惚是不怕冷,大冬天的,黑色夹克下不过一件白t,同色系的牛仔裤把那细腰长腿勾勒得一览无余。
分明是个小白脸的长相,和钟成玉身上的气质却截然相反,举止间瞧着颇有威慑力。
凤眼不怒自威,又带些下三白,能想象到瞪人时尤其吓人,眉淡而长,薄唇情浅,端的是个无情又风流的长相——和读书那时候比起来,也没怎么变。
谢如蔷接过手机,抬头时与他视线撞上,倒也不怵,大大方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末了,心底得出结论:钟瑾这小子的确保养得挺好,看起来不缺爱情滋润。
果不其然。
她的预感总归灵验,下一秒,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跟叠罗汉似的,钟瑾背后也跟来一个熟面孔——却不是同学里的任一个,从背后拦腰抱住他。
谢如蔷只瞟了眼,便认出是某软件上最近炙手可热的网红,少说也有个四五百万粉丝。
大概又是蒋曜不知从哪个池塘里勾来的鱼,今天碰巧和钟瑾“一见钟情”,才几分钟,已经打得火热。
“怎么招呼不打就走了。”
那女人开口便是嗔怪。
视线在谢如蔷同顾一彤两个“竞争对手”身上绕过一圈,她面露不虞,又转而紧紧挽住钟瑾右手,一副宣告主权的姿态,以情人般的低语小声抱怨:“害我找你半天……以为你又看上别的‘美女’。”
“又没走,急什么。”
钟瑾闻言,却没顺着她那美女的话题继续,只随手摸了摸人脑袋,动作像安抚流浪小狗。再开口时,眼神漫不经心望向对面沙发,话有所指:“人来迟了,总要先来跟老、熟、人说一声,见个面。”
谁是你老熟人?
“喂喂喂,钟瑾,你这个‘熟人’叫得挺泛啊。”
顾一彤听出他弦外之音,可不受这个气,抢在谢如蔷前头便开始阴阳怪气:“再说熟人和伴儿哪个重要啊?我看你也没觉得咱们这帮子损友聚一次多难得,都到这了,还得先找女人,再找熟人。你作践谁呢。”
钟瑾笑:“你要是想当女人,不想当熟人,也不是不行。”
“滚你/妈的!”
“诶诶,瑾哥,这丫头可闹不得——蔷儿,还不管管!看这俩又撕扯不清的,我跟你说你可得保护我啊。”
蒋曜看热闹不嫌事大,非得把谢如蔷也拽进“战场”,丝毫不觉大难临头,一个劲冲她使眼色。
焉知谢如蔷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新仇旧恨,新欢旧人,种种涌上心头,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当下眼皮一掀,冲钟瑾问了句:“是啊,你叫谁老熟人?谁是你熟人?”
“都是成年人了,懂点礼貌行吗。”
谢大小姐后靠向沙发,双手抱臂,眼神慢悠悠定在他身上,明晃晃的挑衅。
“要叫就叫嫂子。”
一言既出。
某网红:“……”
顾一彤:“……”
蒋曜:“……”
以及。
钟瑾:“……”
“嫂子。”
这两个字既玩味又拿捏不定,他的表情有一瞬间濒于崩裂。
连转瞬即逝、呲牙冷笑的表情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钟瑾舌尖抵住左腮,忽的伸手掐住旁边女伴的下巴,微微抬起,也有样学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宝贝,今晚看来是浪不起来了——你也看见了吧?我家家教就是这么严。找女人还要被长辈查房。”
长辈。
好一个长辈。
谢如蔷气得发笑。旁边的顾一彤更不争气、笑得无比猖狂,眼见着那女人像看一群怪胎似的抛下他们几人落荒而逃,笑得险些滑下座位去,要不是蒋曜及时把外套一扯丢到她腿上,险些走了光。
“有这么好笑吗?”
钟瑾丢了美人也不追,眼神阴森森瞪来。
下三白不愧是下三白,感觉能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过去在学校的时候就没少吓到人,谁也不敢惹他。
只可惜,这回对上的是顾一彤。
“嫂子嫂子,我先叫好吧,嫂子救我。”
人往谢如蔷背后一躲,又凑出半张脸嬉笑道:“你看看他,这家里小孩这么凶,不管不行吧?”
*
他们这四个当年就混迹在一伙的“太子爷”兼“太子女”,别的不说,插科打诨、心照不宣的本事绝不输阵。
是也,这叫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过后,倒颇有些明面上“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仿佛全都忘了当年谢如蔷和钟瑾撕得有多难看,大家嬉笑怒骂,粉饰太平,这场接风宴,也就如此不伦不类地继续了下去。
……
“澳大利亚的女的?得了吧,我在那也只跟华裔混,外国妞就不是我的审美。”
“我妈天天让我给她找个儿媳,不知道她在急什么,估计哪天要是有人怀个孩子上门,哪怕是个如花她也能直接把我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的事一条龙给包办了——蒋曜,滚/你妈的,你笑什么你?好像跟你有女人结婚一样。”
谢如蔷端起酒杯,沉默听着钟瑾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在澳大利亚的经历,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钟瑾起身时,却也因此一个没注意、险些被她绊倒,下意识狠狠丢来一个眼刀——借着昏暗灯光看清是她,又愣了下。
转而装作若无其事地一脚踹在蒋曜膝盖上。
蒋曜半真半假地叫痛、弯腰抱住膝盖。
“又来了!”他指着笑得花枝乱颤的顾一彤,愤愤指控道,“彤子也笑呗,你怎么每次都不踹她?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帮……”
“去你的!”顾一彤立刻推开他,“别光说我!喏,我们‘嫂子’也……诶,如蔷?你干嘛去?”
“你们聊吧,我喝多了,脑袋有点晕,出去吹吹风。”
谢如蔷受不了酒吧里的烟酒气,已忍了很久。原本还想偷溜,这会儿被发现了也没办法,只得实话实说,说罢便起身披了外套,去门口透气。
走到酒吧外,得空翻开手机,才发现原来刚才聊天时,钟成玉竟给自己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短信就一条,不过也没问她究竟在干嘛,只说:“什么时候能空出时间,方便的话,我们聊一聊?”
标点齐全,有理有度,客气得简直不像他。
谢如蔷盯着那短信看了半天。
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竟突然有点悲从中来。
早先那些刻意忽视的失落感一股脑涌出来,她傻站在门口,被冷风吹得吸了好几下鼻子,晕晕乎乎间,又忍不住想,对了,高一——之前一直不愿意去想,但其实,他现在只记得高一刚开学那时候了。那时候,他记忆里的自己该是什么样的?
肯定很不讲理又很刁蛮吧。
毕竟初三中考的时候,死活赖着他一起复习的是她,用钱打发他的是她,总是耽误他学习的是她,就连高一的时候,阴魂不散又不管不顾,非要当他的同桌的也是她。
老师不敢骂她,便经常去找钟成玉的麻烦。再到后来,类似的事实在太多,更是数也数不清了——别人都只当她在欺负他心善。
只有她知道。
那时幼稚又天不怕地不怕,只是在努力捧起落在泥泞里的小菩萨。
“你定个时间吧。”
醉意催得人心烦意乱,她一时也不想再讨价还价,只打字回复:“我也有事想跟你说,到时候带着律师来。”
刚发出去。
那边却一下秒回了个电话,时间掐得太准,她也不好装没看到,只能就势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陡然一阵冷风吹过,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等开口,声音恍惚便带了三分鼻音:“怎么,还有别的事找我?”
“你感冒了?”
“哪那么娇弱,”她嗤了声,“我在外头接的你电话,风有点大而已。别说这个了,你是有事找我?”
“嗯,想跟你确认几件事——这件事不方便问聂助理。本来不想这么晚的,但我七点多打电话的时候……你没接。”
“酒吧里太吵了,没听到吧。”
“酒吧?”
“钟瑾回来了,蒋曜组了个局,叫了一帮人给他接风洗尘,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要是还在医院,这两天就先别回去了,免得闹起来。”
谢如蔷说罢,怕里头催,又想起了顾一彤好像也有点喝醉了酒,怕她嘴没个把门、到时把自己老底都掀了,遂急着挂电话,一句“那就这样吧”刚说出口,那头却也有动静,回了她一句:“我已经在家了。”
“在家?!”
她愣了下。
反应过来,急得酒醒了一半,立刻倒出来一篓子的话:“是你爸找你了?那梅姨试探你没有,有没有跟你说钟瑾这次回来是什么打算,你有没有露马脚?还是说你打算直接坦白……不是,但你坦白你也……哎,你真是气死我了!”
“你说你现在是个病人,不在医院你乱跑什么?你是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还是嫌活得太长了?我告诉你钟成玉,你别又来给我使卖惨那招!”
“不是、没有,我在城南巷。我是在这个……家,不是你说的那个。”
“……”
钟成玉看不见她倏然大变的表情。
却好像也被她高扬的语调吓到,声音愈发低下去,只急忙小声解释着:“我想回来看看。结果,找到了几样东西,所以才……”
所以才什么呢?
昏暗的出租屋里,他坐在硬邦邦的木质沙发一角。
半小时前刚用铁丝箍好的扶手有些难以承重,他听见吱呀声,急忙又把手撤开,这姿势于是愈发奇怪而局促,他茫然而无目的的想:不管是十五六岁还是二十六岁,他应该从没让自己这么失了阵脚才对。
只是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好像并不由他控制了。
钟成玉攥紧手中的日记簿。
嘴唇一启一合,踟蹰良久,才轻声补上后面那句:“所以才来打扰你,但我不知道,你今天和朋友已经有聚会了……就先好好玩吧,不好意思啊。”
“你——”
“我之前不知道,才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
他说。
像是怕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有些笨拙地抢过话头,可终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到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徒劳而无用的:“不好意思啊,谢如蔷,又给你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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