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张绣竹看见自己丈夫和一个出家人打扮的女子搂在一起的时候,快速在脑中过了一下须家的人际,但没找到答案。
她知道丈夫不可能和旁人有什么首尾,故而此时只觉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头脑。
须沐宝此时背对着大门,没看见妻子出来,沐寒察觉到了,抬起头,迎上了张绣竹疑惑的目光。
眼明则心亮。这是个聪慧敏锐的姑娘。
同时她眼神中还藏有一些正直坚毅的特征。
第一回照面,她觉得自己还很喜欢这个弟媳妇。
让她想起了青虎宿外面的那些竹子。
漂亮,干净,又坚韧。
——可能不算很漂亮。
但许是青梅竹马相处久了,她和小宝间初成婚就已经有了“夫妻相”。
她对张绣竹微微笑了笑,将弟弟放开一些,张绣竹上前了几步,须沐宝身子侧过来,看见了张绣竹。
张绣竹对上他满面泪痕的模样,心里一突,赶紧上前握住他一只手。
须沐宝从突来的情绪中回神:“姐,这是绣竹,我的妻子;绣竹,她是……我姐姐回来了。”
须秀林的女儿回来了。
在他西去那天回来的。
吊唁的人来来去去,沐寒回家的消息也在村里传开了。
只是见到她的人很少。
她并未在灵堂里停留,只像个普通的吊唁者,上了炷香就离开了;她这行为其实极端过火,和须秀林同辈的那个族叔,还有须百福,看她神色平淡地出了灵堂,直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蜀蓟国北方一带,佛教盛行,道士则是聚不成气候,杂七杂八的流派很多,家家规矩不一样,父母入殓都不露面的也是有的。
十四年,须沐寒音讯全无,他们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真出家了还是怎么了。她说自己是皈依了惠水道、青龙道,或者是旁的什么割决亲眷的流派,他们也无从反驳。
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们有种十分直观的感觉。
这个自称是道士的族人,已经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哪怕要管,也不是他们这种在族里无足轻重的人物管得起的。
须沐宝有许多事情要忙,从村里过来的这几个各自占了须秀林同辈、子侄辈、孙辈的族亲,正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沐寒刚回来,对此方近年情况都不了解,说是死者亲属,可若不守灵哭灵,也就该和客人一般,让主人招待着就行。
但她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只是这做的事情,除却帮须沐宝抄写讣文外,更像是须沐宝夫妻的朋友或是普通族亲帮忙做的那些。
沐寒下车的时候,须沐宝刚撰写修改好讣告全文。
沐寒将那纸展开,草草看了一圈。
与大哥不同,小宝的字迹,和须秀林当年不像。
但也一笔一画尽透风骨。
许是更贴近他后来拜的那位老师。
难得的是,这纸上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在传情。
明明笔迹工整,也不见一点勾划,看到讣文的人,却能从心中生出哀戚来。
落款上写的是须沐宝夫妻俩。
须沐宝要把她加上去。
沐寒却摇头,说不必再改了,这样就很好。
她这些年没怎么练过字。
准确说来,自家里发生变故后,她就很少写字了。
她这些年,也就在抄写秘籍上算是写过字。
如今再提起笔,她手腕抬起又放下,旁人只以为她到底还是在意须秀林死讯,只是经历多了,心防很重,情绪不外露,却不知她是突然不敢下笔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写成什么样。
写得难看,就不是帮忙是添乱了。
最后,她又细看了须沐宝写的原文,这时张绣竹注意到她握笔的姿势很僵硬,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姑姐很久没写字不会写了——这已经很贴近真相了——正要解围,却见她再度蘸墨,提笔落笔,上百字的讣告文书一气呵成。
须沐宝被她这一手震住了。
原因无他。
他姐姐写出来的,几乎就是他的字迹。
形上十足相似,仅是气韵不同。
沐寒的讣文里没有那么多悲伤的情感。
只带着主人自己的特征。
锋利且缥缈。
忽略内容,不像讣告,倒像是……道观里积年老道写的批文。
再配上这写讣文的黄纸,就更像了。
须沐宝不由又看了一眼沐寒身上穿着。
沐寒只是许多年没练字。
不是许多年没碰笔。
符文,阵纹,哪个都是要下苦功夫的。
她问弟弟这样可行,须沐宝自然不会说写的不好。
然后她便揽下了抄写讣文的事务,示意那夫妻两个只管去准备接待来帮忙的客人。
讣文还没发出,但就如村中的须家宗亲,总有一些往来密切的如今已经得到了消息,会先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手的地方。
像同来的那个族叔,他,还有须百福,还得和须沐宝商量须秀林的入殓发丧事宜,只是赶上沐寒回家,才没第一时间和须沐宝谈正事。
须沐宝觉着这写讣文是个累活,但叫沐寒两句话堵过去了。
我总得给他做些事。且家中熟人我如今俱不识得,也不愿与人多话,只你们能做这事情了。
誊抄讣文于沐寒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只要她想,神识灵力配合上笔墨,一息之间写完全部都不是问题。
不过她最终还是一笔笔把一百份讣文都默完了。
六十五张是给须家的宗亲姻亲和乡亲的,须秀林的朋友、须沐宝新宅的近邻亦在此列,这些人分散在县里、两个小镇上以及有远有近的五个村落里。
侄儿辈和侄孙辈那两个过来,想来就是预备着帮须沐宝做这件事的。
九张给须沐宝的朋友和恰巧住得近的同窗。
还有五张也是给须家爷俩的相识人家的,但这个相识住得就比较远了,估计等他们收到的时候,须秀林早下葬了。
发讣文仅仅是出自于一种礼节性的知会。
剩下的便是备用的了。
遭逢这种大事,罕有人能保持脑子清楚一分不错,何况往来的人家不算少,也有人近年就没有办婚丧嫁娶的,拿礼单记账计人说不得就会漏几个。
沐寒将这一摞纸垛整齐,看着须沐宝这书房又开始发呆。
这孩子是真一点戒心没有,把别人留在书房,自己说走就走了。
不过他只考了个童生,书房里也难有什么秘密。
就是不清楚以后会不会走仕途……沐寒想想,从罗大伯娘说的那些话考虑,她弟弟不像是想去做官的样子。
沐寒心中考量一阵,然后问伯赏道:“苍歌,你觉得我弟弟,他是真的好了吗?”
她指的是须沐宝对应迟钝的毛病。
这毛病好得太离奇。
沐寒之前猜测,这或许是她娘当年病中早产又赶上难产,羊水破了一天多才生下孩子,把小宝憋着了,又或者是早产了太多的时间小宝先天上没长齐整。
她也是照这两个配的丹药。
结果小宝自己好了。
要真是上面两种情况,那这毛病可没法自己好。
沐寒一方面心中难免有几分疑神疑鬼,另一方面又怕须沐宝这毛病不是真好,日后还会犯。
“看着是真好了。”伯赏早就看过了:“取他一滴血来给我吧。”
确认时是要用血?
沐寒皱皱眉,然后取出一根缝衣针,指间灵力辗转,那缝衣针便消失不见。
她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她默讣文的速度较快,又不会因为这点“力气活”而疲累,故快得有些不正常——才离开书房。
这新宅地方不大,所以三个院子单独来看都挺小。
哪怕客人是第一回来,也用不上人指路。
沐寒发现须沐宝正在族叔的陪伴下,和一个僧人谈做法事的问题,想了想,没去打扰,跟她侄儿辈的须齐说过讣文已经抄完,现都在书房里放着,她有事离开片刻,晚些再回,就自己出门了。
弟弟先头儿跟她说,让她住家里;她因此想起了疏漏,得抓紧圆一下。
须齐只是因着别的事情迟疑了一下,再看就找不见沐寒人影了。
这个,人已经回来了,总不会再丢了吧?这急匆匆地是去干嘛啊?
沐寒躲过旁人视线,便取了块缎子出来。
这其实不是做衣服用的衣料,而是一种特殊的四阶符纸材料。
七十中品灵珠一尺,买回去自己裁着用。
沐寒当初买了六尺,用掉了两尺,现在剩的正好能拿来当包袱皮。
“我这包袱可不能丢了。”沐寒自我调侃道:“这包袱比里头装的东西贵多了。”
她往包袱里放的是剑派外门普通弟子的两套装束,还有剑派长老穿的道袍。
以及一扎没用完的三阶符纸。
打好包袱,她看看天色,没急着回去。
小宝成家了,她总得给新婚夫妇准备些礼物。
她出发前想过,要是有弟媳妇了,就送两匹仙城那里产出的绫子,再做些有特殊效用的金饰。
但今天写字差点写不出来的事情让她意识到,她自己做的金首饰,或许款式堪忧。
而两匹绫占的地方也太大了,她远远地带过来也不合理。
她径直去了镇上仅有的一家银楼。
道士进银楼可真真是稀罕事。
伙计眼尖,看出她身上道袍用的衣料不一般,拿给她看的都是顶好的存货。
估计问价的时候,都不会有比五十两便宜的。
料很实,这点骗不过她这个修士;做工也出色。
就是有的可能需要炸一炸。
存放得太久了。
挑着挑着,她忽然停住,良久,才叹出一口气。
拿出来的饰物有个金环,下头坠着活灵活现的十二生肖,俨然是个格外奢侈的风铃。
伙计以为是拿的东西不合她心意,正想说点什么稳住客人,她却又继续拣选首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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