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备轿。”
在一片寂静中,叶夫人的话语落地有声。
“……夫人,咱,咱这是去哪儿啊?”管家磕磕巴巴地问道。
“东西从哪儿送来,就送回哪儿去,谁给的,就还给谁。”
管家额头都是冷汗,一句“这可是宫里来的啊!”在嗓子眼里来回打转儿,最终还是没能吐出来,“可……可咱、咱无诏不能入宫啊!”
“入不了,也要送。”叶夫人一字一顿,“送不回,我就跪到能送回。”
“夫人!”管家一下子就破了音,“不可啊夫人!”
“今日若是与皇后娘娘闹将起来,圣上面子必不好看,到时老爷怎么办,小姐怎么办,夫人您又怎么办呐!”
“那要你说呢?”叶夫人闻言看向他,冷笑一声,“你看着这衣裳告诉我,小姐怎么办呢?”
管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既然说不出,就照我说的办吧。”
叶夫人越过管家,拨开僵在原地的仆役们,竟是要亲自动手去合匣子!
就在这时,原本沉默不语的叶可可突然抬头,“娘。”
叶夫人回头,就见女儿望着那件粉色嫁衣,神色竟出奇的平静。
“管家说得对,您不能去。”少女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如今京里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即将开试的春闱,另一件则是花朝节将至。”
“春闱三年一次,上一届去年刚办,下一回本该留到明年,只是圣上以亲政名义开了恩科,为得就是施恩于天下学子,彰显求贤若渴之意。”
“而花朝节开赏花宴为宫中惯例,向来由当朝皇后操持,若是碰上要紧年份,更是会大办特办,尤其是当今皇后大婚后不久便怀有身孕,后宫事务一直由太后代管,此番得掌凤印,更是不容有失。”
“今儿是二月初五,春闱在二月初九,花朝节是二月十二,这前前后后近十日出了任何岔子都是在打皇家的脸面,帝后本为一体,即便圣上明白皇后理亏,也绝不会回护咱们。”
“你说这些,娘都清楚。”不知何时,叶夫人眼眶已变得通红,“可你难道要让娘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欺负吗!”
叶可可看着娘亲泛红的双眼,鼻头顿时一酸,被压在心底的委屈一寸一寸破土而出,险些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深吸一口气,她眨了眨朦胧的泪眼,“娘亲你还记得,爹爹今儿是几时去上朝的吗?”
叶宣梧走出政事堂的时候,已近午时。
来自家中的仆役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一见他露面便凑了过来,摘下身上的包裹,与一封书信一同递了上去。书信显然是新的,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叶宣梧搓了搓手上沾染的墨痕,“小姐平安到家了?”
仆役闻言,明显踌躇了一下,“相爷,这信……就是小姐写给您的。”
叶宣梧眉头当即一皱,等读完信中所写,更是直接打成了死结。
“好了。”他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口袋,伸手接过那细长的包袱,还掂了掂。做完这一切,他才对着等待的仆役说道:“归家吧。”
家仆应了声“是”,在卫兵的陪同下渐渐远去,而叶宣梧则回头看了一眼政事堂上的牌匾,叹了口气。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朝服来。
紫色的官服、束金的腰带,鸾衔长绶的绣图上冒出了一根线头,被他仔细地按了回去,袍袖上的褶皱也被一点一点抚平,又把因多次浆洗而泛白的衣角别了一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遍后,他才打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细长木匣,捧在了手上,不紧不慢地向宫内走去。
为方便皇帝与大臣共议国事,政事堂座落于皇宫外围,距离真正的内宫仅隔了一堵院墙。看守宫门的卫兵平日里见惯了各路官员及其随从来来往往,此时看到叶宣梧独自前来,仅仅往他手里托着的木匣扫了一眼,就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当朝宰相请了进去。
叶宣梧维持着托举木匣的姿势,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紫宸殿前,在内侍的通报声中,躬身进入了殿内。与会见朝臣的含元殿不同,作为书房使用的紫宸殿并没有那么高大和宽阔,绕过无数屏风和摆设后,他才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了宫殿主人的面前。
“太傅!”
刚刚及冠的青年坐在紫檀书桌后,手边是几摞还未批复的奏章,见叶宣梧到了,一扔手中的狼毫,站了起来。
在一代又一代的后宫美人的努力下,甭管开国□□多么歪瓜裂枣,子孙后代也成功晋升到了美人的行列,虽然没有堂弟那么出众,但秦斐的卖相也颇能上得了台面,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只是消瘦的两颊让他看起来总有那么点阴郁。不过此时他满面笑容,那点郁气自然也散得一干二净。
“陛下。”
叶宣梧恭敬地跪到地上,将手中高举的木匣摆到身前,双手取下头上的官帽,将其与木匣对齐,再深深地拜了下去。
“太傅这是在做什么!”
尚还残留着青涩的皇帝愣了一下,赶忙从书桌后走出,伸手去扶男人,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臣,恳请陛下治罪。”叶宣梧俯身叩首。
“治罪?”秦斐眼神动了动,面上刚露出了一丝狐疑,随侍的大太监便上前一步,附耳低声说了两句。
秦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冷冷地瞥了额头冒汗的内侍一眼,再看向叶宣梧时,眼神也晦涩起来,只是语调依旧温和,“我当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皇后近日以来一直为赏花宴烦劳,只怕是忙昏了头,连单数双数都看不清了。太傅放心,这事朕一定不会偏颇,定会好好告诫她。”
这便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然而,叶宣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纹丝未动,“臣,恳请陛下治罪。”
见状,秦斐收回搀扶的手,干脆坐回原位,语气也冷淡了下来,“那太傅想让朕治皇后什么罪?”
谁知,叶宣梧却说出了令他大吃一惊的话。
“臣,请求陛下治臣全家大不敬之罪。”
“什么?!”
秦斐猛地站起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是君,微臣是臣,皇后是君,小女是臣。君要罚臣,定是臣有过错,皇后娘娘会有此举,必是小女举止失当,这是其一。”
叶宣梧低着头,仿佛在说天底下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微臣为父,小女为子,微臣教子无方,才使小女触怒皇后。子不教,父之过,虽皇后娘娘网开一面,但微臣不敢心存侥幸,唯有自请圣裁,这是其二。”
“微臣之妻姜氏乃一深宅妇人,见识短浅,只知溺爱小女,丈着祖上功勋,竟不满皇后责罚,想要退回赐物。微臣岳父得知此事,自感愧对皇恩,奈何缠绵病榻,只能托臣代为请罪,这是其三。”
说着,他打开身前木匣,露出匣中之物。
那是一把颇为朴素的长剑,鞘身颜色暗淡,剑柄多有磨损,唯有衬在身下的柔软丝绸证明了它一直被精心保管。
这剑既未勾金,也未嵌宝,与京中时兴的奢华样式差了十万八千里,在场却无人敢露出一丝轻慢。
“太(祖)佩剑!”方才与秦斐耳语的内侍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姜侯这是何意?”单手撑在檀木书桌上,秦斐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秉圣上,”叶宣梧依旧沉稳,“昔年沙场之上,初代定军侯三次为太(祖)挡箭,为大夏舍生忘死,才换得了太(祖)赐下此剑。如今臣妻辱没门第,微臣岳父自感不配蒙受皇恩,只能将此剑奉还陛下。”
叶宣梧将匣中长剑取中,举过头顶,朗声说道:“臣治家不严,有愧皇恩,恳请陛下治罪!”
话音一落,紫宸宫里一片寂静。
叶宣梧手举长剑,身体前倾,一动不动,而内侍瞥见帝王青白交加的脸色,连忙也低下头,全当自己是个瞎子。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听到秦斐发出了一声叹息。
“定军侯这是与朕生分了啊。”青年苦笑着坐回原位,“姜爱卿戎马一生,为我大夏杀敌无数,拳拳爱国之心,朕哪能不知?且郡夫人英姿飒爽,懂事明理,又岂是他所说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对跪着的叶宣梧摆了摆手。
“太傅快快起来,这事归根到底,还是朕的不是。”
这么说着,秦斐闭了闭眼,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后面的话。
“朕自幼接受太傅教导,可可就如朕亲妹妹一般,见到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给她带一份。那套粉釉是今年官窑新上的供物,恐怕皇后就是想起了朕说得给可可留着,才闹出了这么个乌龙。”
“魏彬!”他扭头对内侍吩咐道,“命人去相舍把粉瓷取回来,朕记得可可喜欢青瓷,开朕的私库,你挑几套送去相舍,亲自去。”
“诺。”内侍把头埋得极低,大着胆子发问,“那,那衣裳呢……”
“衣裳?”秦斐垂下眼帘,淡淡说道,“皇后前几日不是还说不知赏花宴穿什么好吗?”
“朕觉得,这件——就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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